1。乡政府大院/日 大车引得乡政府大院一阵骚动。 马吃了花坛内的菊花,又屙了几堆粪。 几个年轻人要往外轰马车。 茂伯(高坐在车辕板上。他是一位标准的西北汉子,骨骼粗大,肤色黝黑,高颧骨,直鼻梁,大胡子,腰缠整匹白布腰带,腰带上别着长长的玉嘴旱烟锅。这阵一副不要命的势头,挥着鞭子吼):敢!看老子拿鞭子抽你们。叫乡长来见我! 一个年轻人:叫乡长来见你,太牛皮了吧? 茂伯:嫩小子,嘴上长了毛,再跟我说话。叫乡长来见我! 年轻人(一边往乡长办公室走,一边嘟囔):愚昧野蛮,无法无天! 茂伯抓起车上的一个什么东西,就朝他掷去。 年轻人抱着头,急避入乡长办公室。 一会儿,乡长笑眯眯的,和那年轻人出了办公室。 茂伯(仍旧坐在车上):大荒山是我的祖传的家业,我要回山上去栽树种草。管你是乡长县长,胆敢拦我,我就拼老命! 年轻人:这老爷子,越说越不靠谱了! 乡长:大荒山是国土。老爷子,你包下来行吗?一包五十年,子孙可以继承。 茂伯:包?咱交不起包的钱。求你开恩吧,乡长! 说着,茂伯跳下车,竟要下跪。 乡长(忙拉住他):前二十年免承包费,后三十年以收益的多少定上缴多少,再免费为你提供一部分树苗、草种。 老爷子愣了。 旁边有人:这老爷子我知道,跟咱县大款茂弄是同村人。他女儿还是茂弄的未婚妻哩。他交得起承包费。大款的老丈人,能没钱? 乡长:大款的钱是大款的,老爷子没钱,况且还是未来老丈人。承包费说给老爷子免,就免! 茂伯:乡长是大人物,大人物说话可得算话! 乡长:老爷子,我们是平等关系。不过,这事我真的说话算话。 茂伯(欣喜若狂,双手捏拳,高扎在空里,拼命挥着朝天,喊):天哪,我要回大荒山了!到底等来了这一天,我要回绿大荒山去了! 2.茂家村里/日 长天大地一角,横亘着茂家村,如土堡一般。 村巷里,茂伯家门前,停着一辆三套车和一辆大卡车。 男女老幼不知多少人,在一边看热闹。 小伙子们则抬着重东西,从大门而出,往车上放。 茂伯(站在车边,不住挥着手,喊):慢些,轻些! 豹娃子扛着一个大板箱出了门。 茂伯(忙上去扶住,啧怪):这豹娃子,就不知省力气。不会让人跟你抬着? 豹娃子(生的好身板,虎背熊腰,洋马个头,头发胡子连成一片,只有鼻头和额头不生毛草。这天穿的是一套半旧的草绿军装,虽极宽大,却仍被他那壮躯绷得很起。放板箱上车,憨笑着):不重,不重。 茂伯(疼爱地瞪了他一眼):你也真是个傻小子,不知道轻重! 弄娃子和人抬着一副床板,也出了大门。他长相英俊,两条弯弯的眉毛下有一双机灵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干的人,穿着崭新的牛仔装,身材显得颀长优美,绷紧的臀部就像那马屁股一样滚圆,花格蓝围脖在领口松松地露出一圈。放床板在车上,弄娃子拍了拍衣服。 一个看热闹的人:大款也下这苦! 弄娃子的娘(也在看热闹的人中,穿着大花子的衣裳):茂老爷子的女儿翠花,出落得冠绝十里八村,那是金不换。我儿子大款算什么?凭着翠花,他该下这苦! 茂伯:我在这人世的六十多年里,做过土匪、贩过马,最多是赶着大车走南闯北。三十六岁才和个逃难的回回娘儿撮到一块,总算漂泊的日子有了个头。四十岁上,有了我女儿翠花。虽说姑娘家不顶门,我总算膝下不空落了,唉! 众人又搬了一些东西上车。 弄娃子:完了。 茂伯:完了就走。翠花,你把你娘打扮着出嫁不成,怎么还不出来? 院里一个老女人的声音传出:来咧来咧!死老头子,你就会催命! 翠花扶着茂家嬷嬷出了大门。翠花的辫子鹅卵粗,乌油油的,一直拖到大腿,有一种朴素、自然的魅力,脸上分明有些对爹的怨恨之色。茂家嬷嬷则是家织黑裤褂,肥裆大襟,一副随老爷子赴汤蹈火的神态。 弄娃子跳进卡车驾驶室,豹娃子跟上。 弄娃子:我们快,先走了。 茂伯:我赶一辈子马车了,几时也弄辆汽车开一开。 弄娃子:不等几时,这辆汽车就送给你开吧! 茂伯(大笑):那感情好啊!说笑呢,我不会弄那洋玩意,别弄丢了老命,还是马车赶着稳当。 在众人的笑声里,汽车开走了。
3.村外路上/日 几声狗吠,三套车滚滚出村。 车里套的马,臀部滚圆,脖颈修长,如天鹅般,毛皮缎子样闪着光。 黄狗在车边绕来奔去。 弄娃子的娘(晃着肥硕的屁股送出了村,在路旁下马石边停住脚步,喊):老背晦,老疯子,别胡成精咧!放着安宁的日子不过,上山找死去? 茂伯(突然回过头来,朝那老娘儿啐了一口,吼):臭娘们家,懂个屁!趁着黄土还没埋到脖颈上,快收了那野性子,正经找个汉子吧。 茂家嬷嬷(也是个诙谐人,接着喊):家去吧!你茂哥也老了,甭舍不得! 弄娃子的娘(气得跳脚大骂):两个老货,真是一对儿!女儿在面前哩,说话也没个分长寸短!当我是送你们哩!我巴不得你们早早死了,我好娶儿媳妇哩!我是舍不得我翠花去受苦。 老两口说笑的兴致被一语扫尽,茂伯似有些负罪感,突然哼道: 就皇上家的金枝玉叶, 落在了咱庄稼院里, 你就得受苦哟! 咳哪,苦吔! 且哼且飕飕舞起长鞭。 马狂奔了起来,车轰隆轰隆如雷鸣。 茂伯头上的白羊肚手巾角儿急速闪动,如旧戏上官儿抖翎子。 茂家嬷嬷核桃大的马鞍子髻摇松了,黄尘飞落一身。 姑娘早拉过红纱巾掩住了脸。 4。荒野/日 弄娃子开着汽车在行。 一路荒山。 除过山路上隐约可见的马蹄印外,两旁绝无兽踪鸟迹。 弄娃子(叹):这地方,真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起尘沙,了不见牛羊”! 字幕:大荒山的龙首岭。 5。大荒山的龙首岭/日 大荒山的龙首岭,是一座平板、单调、透着刚性的野山荒峰。已有盘山路,峰腰还有几孔窑洞。马车到了窑洞前,正在卸汽车上东西的两个小伙子迎了过来。 茂伯(东西也不卸,几步来到一边坡上埋有列祖列宗的坟头前,抖抖地跪下,把额头贴紧黄土,哽咽):唉,祖宗,咱到底回来了! 茂家嬷嬷也拐步过来叩见公婆。 姑娘没过来。面对这一片就看见黄色、没有生命的土地,她神色苦重。 马习惯地将头探到地下觅草。末了,失望地打着长长的响鼻。 狗也跑前跑后地想嗅出兔踪鸟迹来,最后无望地翘起后腿,给洞壁上洒了一泡臊。 6。窑洞前的山坡上/日 弄娃子开着卡车将树苗送到坡下,又帮着大家扛上坡。 豹娃子也在,新刮了脸,脸上依然胡茬密密。 弄娃子(冷眼看了一下豹娃子,向茂伯):有人愿白帮你们忙哩,我就不帮了。我忙得很! 茂伯:忙你的,闲了再来! 姑娘恋恋不舍,把弄娃子送下坡。 弄娃子(跳进驾驶室):老爷子可把咱俩害苦了! 姑娘满眼的泪。 弄娃子叹了口气,便开车走了。 太阳正在头顶。 豹娃子抡镢头挖树坑,姑娘执锨埋树。茂伯赶着马车去汲水,茂家嬷嬷在窑洞里烙饼做饭。 只剩一对年轻男女在一起。 豹娃子既惶恐又高兴,又不敢搭讪,只顾猛劲干活,汗把衣服淌得都贴在了身上,干脆只穿个短裤。他胸脯有一丛黄毛,屁股上垂一柄藏刀。 姑娘神情淡漠。 茂伯(又赶车回来了):豹娃子,歇一歇! 豹娃子和姑娘在他身边坐下。 茂伯:你而今在西山林场吃的是公家粮? 豹娃子(低头傻笑着):临时工。 茂伯:要是临时工,在哪里干都一样。 豹娃子起身,又干起活来。 姑娘只得也起身陪他。 太阳已落山。 姑娘实在热得难受,就解开了项下的钮扣。 豹娃子弯腰间,窥见了她粉嫩的胸脯,走了神,镢头落在了脚踝上,疼得他哎呀一声扔了镢头,坐在地上抱住脚不放。 茂伯赶过来看,寸把长的口子,正渗着血,便捡起个土块,捏碎,揉成粉状,掺了些烟灰,要往他脚上洒。 翠花(喊:爹,那不卫生! 茂伯(翻了她一眼):八辈老祖宗都这么着,不卫生也过来了。 姑娘便掏出自己的手帕扔给豹娃子,示意他扎住伤口。 豹娃子却捡起塞入了短裤口袋。 姑娘不再管他,只顾干活。 豹娃子(穿上长裤):咱得走咧! 茂家嬷嬷在窑洞里喊:吃了走不迟! 豹娃子:有野猪,还是走早点好。改天有空,我会过来帮忙的。 茂伯(苦笑):这山要有野猪就好了!蚂蚁腿都不见一条,野猪找死来不成? 茂家嬷嬷(出了窑洞,下坡来,给他口袋塞了几块锅盔饼子):还没给你娘“纸油”上煎药端尿盆的人吗? 豹娃子(那线条力硬的脸红了):嬷子,不是吹牛,我找不上绝色女子,就打一辈子光杆,为老爷子种树! 茂伯(笑吼):好,有志气!茂伯当年就跟你一样,为找个绝色女子,把自家光杆晃到了近四十,到底遇到了你嬷子。哎,说到帮我栽树,那要等我们老了,翠花要不愿在山上呆,我就继承给你。 茂家嬷嬷(乐得眉开眼笑,啐了他一口):那当儿我是女子?那当儿我早都是婆娘了! 茂伯:还婆娘?那当儿你早都是老婆了!一脸皱巴,头发都花了。从上到下,就剩一双小脚还齐整。 茂家嬷嬷(又立眉瞪眼):哼,别叫我把你骂个狗血喷头! 茂伯(干笑着):你什么时候口吐莲花过? 豹娃子把上衣往肩上一搭,就上了路。 小伙子的步子,大而有力。行过之处,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7.窑洞内/日 一家三口正在闷闷地吃着饭。 姑娘(冷不防):爹,祖宗早先也在大荒山栽过树,咋一棵也没活? 茂伯(沉着脸):早先世道不太平,“龙虎相争,鱼虾遭殃”,祖先谁能像如今这么安安宁宁地栽树? 姑娘:爹,你六十多的人了,该在家歇着。 茂伯(瞪了她一眼):甭说咧,我早知道你嫌大荒山苦! 姑娘(嚅嚅地):人谁不爱吃香的喝辣的,凉房底下摇扇子? 茂伯(再也忍不住了,用力将饭碗往地上一掼,吼):滚吧!弄娃子叫你吃香的喝辣的,在凉房底下摇扇子,你滚到他哪里去吧!我生来就这下苦的命! 姑娘(哭声):爹,你苦了一辈子,临到老来,跟我享几天福吧! 茂伯突然一弯头,照女儿拦腰撞将过去。 女儿躲闪不及,打了个趔趄,险些倒地。 茂伯(歇斯底里地吼):滚,滚!跟人享福?呸,疥蛤蟆跳屎里,咱嫌恶心! 姑娘也赌了气,二话不说,转身一面哭一面往窑洞外走。 茂家嬷嬷(忙抱住女儿的腿,对茂伯吼):死鬼,老疯子,我娘儿们跟着你苦死苦活,就落了这么个好结果哇? 茂伯(突然蹲在地上,抱住头):我这是怎么了呢?疯了么?自家苦了一辈子,临到女儿,也苦一辈子不成…… 姑娘两手一摊,搂住娘。 娘儿俩哭了个山摇地动。 黄狗跳过来,舔舔茂家嬷嬷的手,又舔舔姑娘的脚。 茂家嬷嬷(撩起围裙,擦着女儿的眼角):妞,听娘说,咱就开山吧! 茂伯(放开抱头的手):听妞的话,还是回村吧! 说完,大哭起来,声音是苍老嘎哑的声音。 姑娘(泪溢满面,跪行到老人跟前,哽咽):爹要开山,就开山吧! 茂伯(站起):是爹不对,是爹对不住你,让你在这儿受苦…… 说着,突然有些喘不过气,似乎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涌上喉头,吞下了。他支撑不住,沉重地倒了下去。 姑娘(哭喊着,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爹—— 茂家嬷嬷脸顿时变得苍白,小脚踉里踉跄总算挪到了老爷子身边,浑身散了架似的瘫了下去。 老爷子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 茂家嬷嬷(声音嘶哑地喊):快,快去找大夫来! 翠花飞身而起,发疯般地冲出洞去。 一边跑,一边哭…… 茂家嬷嬷(颤巍巍地站起来,拿了条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在老爷子额前,边落泪边轻声说):老鬼,你可别吓我,我可经不起你吓。妞已答应,跟我们开山,你好了,就赶紧开山吧! 老爷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沉沉地睡去了,说什么也听不见了。 等大夫请来时,已是晚上。 茂老爷子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却什么也不再说,什么也不愿说。 8.窑洞前/日 豹娃子来了,穿着半旧军装。 黄狗先迎出窑洞,接着茂伯老两口也迎了出来。 豹娃子:大伯病好了么? 茂伯:大荒山没绿,不好也得好。 坡下响起汽车声。 茂家嬷嬷(笑):两个小对头,又赶到一块儿了。 翠花笑迎出窑。 弄娃子在坡下停住车,跃下车来,向翠花招手。 翠花下了坡。 两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来。 弄娃子(依然牛仔装,风流倜傥,特别是腰间那一条极宽的雕花鞣皮带,使他虽油头粉面却仍不失阳刚之美):不知大伯有病,我来迟了。 茂伯:我一辈子都不在乎病,那算什么。你忙,不该为我病来。 茂家嬷嬷:哼,把你想得金贵的!弄娃子不该为你病来,也该来看看翠花呀。 茂伯:那倒也是。来了就好,难得小伙子来,来了就帮我下下苦。 茂家嬷嬷:老东西,你倒会抓差! 茂伯:不抓白不抓!我去拉水,小伙子们栽树! 说完便套车。 姑娘(抓住他的手):爹,你病还没好利索呢! 茂伯(亲昵地摸着女儿的手,恳求):好女儿,让爹去吧,啊?庄稼人,干点活,病就好利索了。 姑娘只得松开了手。 9。大荒山的另一面山坡上/日 茂家嬷嬷和豹娃子在一处栽树。 黄狗乐得在豹娃子旁边跑来跑去,不住向豹娃子摇头摆尾,却偶向弄娃子一龇牙咧嘴。 弄娃子(和翠花在另一出栽树,悄声向翠花):狗、豹娃子,都在吃我们的醋! 姑娘:甭刻薄人!我看豹娃子比你好,老实。 弄娃子(哼了一声):懂吗?老实和笨蛋,是一个意思。 豹娃子(听见了他们的话,大笑):小子,我笨,也知道一句文话——大智若愚;你聪明,连这都不懂吗?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多着哩,小心聪明过火了! 弄娃子(伸出拇指,喊):嘿,豹子,有你的,是这一说! 茂伯(拉水回来,向老伴):我来,你做饭去吧! 天上的太阳在移动着。 干活的人坐在一处歇气。 茂伯见弄娃子那小白脸上泥一道水一道的,便解下头巾递了过去。 他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态,忙说着“我有我有”,从裤袋里掏出真丝手帕,小心地一下一下在脸上按着。 姑娘爱那手帕上的花儿鲜活,就讨了去。 茂伯装没看见,将那油渍的头巾又递给豹娃子。 豹娃子还是只穿个短裤,正在短裤口袋里掏摸姑娘的绢帕,又有些舍不得,也就接住茂伯的头巾,从脸一直抹到肚皮,抹得头巾一拧,水就淋淋漓漓地往下滴。 弄娃子向姑娘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起身远远的坐到一边去说话。弄娃子喜欢嚼口香糖。姑娘也嚼了一块。 弄娃子(侧了侧身):知道不?嚼口香糖是为的亲吻。 姑娘佯装恼羞成怒,将口里的糖胶啐他一脸。 他竟伸出舌头舔吃了。 姑娘(忍不住笑了,一揪他耳朵):能恶心死人! 弄娃子(诡秘一笑):我连这都嫌,怎么亲你? 姑娘(偷瞧了一眼爹和豹娃子那边,悄声):脸皮厚得像城墙,就不知害臊!弄哥,还记得咱村北头红土崖上那深不见底的姑子洞么? 弄娃子:一说倒想起来了。 姑娘:洞里黑森森的吓死人。嘿,那年咱俩举着火把进洞玩。你怕蛇,不敢走前面,还是我开的路哩。 弄娃子:我生来有三爱:爱命、爱钱、爱你这样的大美人。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家后院小棚屋里,有一堆我那没见过面的爹,当年闯天下用的锣鼓戏衣。那时候穷,没有谁家的小娃儿玩得起洋玩具,所以小棚屋就成了全村小家伙的圣地。可我只让你和我穿戏衣,敲着锣鼓玩。大伙嫉妒地了不得。有一晌,太阳毒毒的,(声音压得低低地)豹娃子来了。 豹娃子虽在和茂伯讲西山林场的事儿,耳朵却朝他们这边耸着,不时还偷看一眼,愣半响,连讲话也颠三倒四的。 姑娘(也声音低低地):咋不记得?那当儿他就长得五大三粗,全村小娃子数他力气最大,没有不怕他的,都叫他豹子。他娘老给他总剃个顶头朝天翘,后脑勺拖一撮咽气毛,像鸡帽儿,难看的要死。你最怕他,一见就哭。他也只死皮赖脸爱在咱俩中间充混世魔王。每天都是我把他骂走的。 弄娃子:那一天,你就没赶他。 姑娘:那天我猛回头,从后院柴门缝里,见豹娃子正在看咱们玩锣儿鼓儿,眼里满是羡慕的神色。头上光油油地冒着汗,八成在毒日头下站大半天了,怪可怜巴巴的,我就放他进来了。你倒哭起来。他一万遍地保证说他不欺负人,你还哭,嫌他脏。他就撩起那刚上身的红衫大褂狠擦脸,我又找了你们家的破剪刀,咔嚓咔嚓铰了他的朝天翘和咽气毛,你才不哭呢。 弄娃子(搔着头):也怪,从小我就有个毛病,再干净的男人,我也讨厌。男人总爱骂臭娘们,我却看着娘儿们心里清爽。 豹娃子凑了过来,向对手递上一根烟。 弄娃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装潢精美的纸烟,摔给豹娃子):抽我的。 豹娃子(明知这是对自己的鄙夷不屑,窝气却故作镇静地拿起烟盒):这上面还有外国字哩。 茂伯(来了兴趣,喊):外国烟?拿过来,我瞧瞧! 豹娃子将烟拿给茂伯。 茂伯倒拿在手里端详着。 茂家嬷嬷(出窑下坡来送茶水,也站在一边瞧):这就是外国?今辈子算是见到外国了。 10.窑洞内/夜 弄娃子在窑洞里铺下带来的酒和食品,茂家嬷嬷弄了几样菜,大家海喝山吃起来。 茂伯最不争气,先醉了,把苍老的男音压抑成少女尖细的声音,扭扭捏捏唱道: 苦吔,咱苦到死咧! 甭说咱如花似玉, 生在这庄稼院里, 命中注定, 咱就要下苦到老死吔! 茂伯(又大吹):今看我女儿翠花,就知我年轻时有多英俊。可怜你嬷子,都不知道我年轻还英俊过!命穷,吃了上顿没下顿,金子般的年纪,都穷煎愁熬过去了。唉,我白年轻、空英俊了啊! 说得伤心,抹了一把泪,揣起一瓶酒,硬是拉着豹娃子你一口我一口灌了起来。 这里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个个都有一腔伤心的事,这个哭诉,那个号唱,都借酒解忧。 老娘儿先头沉沉起来,被女儿扶到小套窑的炕上,倒下去就成了一滩泥。接着老爷子、豹娃子也各自醉倒。 茂伯(在地上抠着胸脯,打着滚,哭声):苦吔,咱十八咧,赶着马车给人家接亲;二十八咧,还是替人家接亲。老天不公吔,咱年轻时就不是汉子,——是牛马哇! 只有姑娘未醉,弄娃子则半醉半醒。他瞧见姑娘丰满的身材将衣服绷紧紧的,线条是优美的流线,高耸的双乳,纤细的腰肢,两腮嫣红,不由心旌摇荡,过去将她揽入怀中,嘬起双唇,急切地搜寻姑娘的口。 姑娘初次被男人拥抱,不知是惊吓还是幸福,颤抖不已,晃着头竭力避着他的唇。 弄娃子便双手抱住姑娘的头,把舌头探入她嘴里搅动起来。 姑娘酥软下来了。 他将姑娘平放在地上,俯着身子,一面吻,一面揉面团似的在她的胸前又搓又揉,不觉间已解开了她的衣服。 姑娘(突然惊醒过来,一把推开他,坐起来,哭声):不知你这么作践过多少女子了! 弄娃子(睨斜着眼睛):“浪子回头金不换”,从今往后,咱只对你好。 姑娘(依然哭声):也不知道你这话,都给多少女子说过! 弄娃子(拉住她的手):等领结婚证时,我把我的上百万资产全转到你的名下。这下该信我了吧! 姑娘只是哭。 借酒遮掩,弄娃子近乎疯狂了,又一次将姑娘揽入怀里。旁边的两个酒疯子睁眼看着,却什么也不知道。他将姑娘揽得紧紧的。姑娘挣不脱,便喊起了娘。 豹娃子(突然站起来):娘来咧。 弄娃子猛一惊,松了手。 姑娘趁机逃入套窑里,拿大杠顶住了门。 豹娃子早又山岳一样倾倒了。 弄娃子(颓然,踢了他一脚,过去拍着门恳求):翠花,你迟早还不是我的?你不知在城里没有你的日子,我有多难熬。觉也睡不稳,饭也吃不香,做生意也心不在焉!你又不肯马上结婚,要陪你爹……我要等你到几时么?我实在等不及了哇! 姑娘(靠住门,胸脯急起急伏着):弄哥,咱迟早是你的,就等到结婚吧! 弄娃子(无奈,转而又赔罪):那我刚才有些粗鲁了! 姑娘:不怪你,都怪大荒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