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

陈鼎        

大柱子心里酸楚楚的，往哪儿跑呢，心里不觉得悔起来，这事做得莽撞。

谭老板欠大柱子二万元钱可着着实实有几年了。

不是大柱子有钱不计较这三两万。是谭老板这账真挠头要。你学本事苦心买货。谭老板轻轻松松安安稳稳整日琢磨怎么诱骗，如何赖账、躲账，如何欠钱不还。各学一道，各有一精，俗语说得好：鸡不溺尿各走一门。

这二万元钱账无一日不沉沉甸甸压在大柱子的身上，把他的心都碾成了末子。真犯愁呀！

人家欠咱的钱！

媳妇说：“要叫我说，就是你●，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你就该揣把刀吓吓他，给不给，不给？‘啪！’把刀摔在桌上，看他敢不给，不信。”

“你咋不去？”大柱子说。

媳妇吼道：“我去，要你长那玩艺当柴火杆使。”

大柱子把头垂下，在媳妇跟前眼巴巴难受，想着到了谭老板那儿另一番犯难的情形。他怵谭老板，他更怕媳妇。有一年他和村里人一起在外买了件柜子，花的价钱不低，这个说赔钱，那个说，没人要。放了几个月果真没人问。媳妇慌了，先头还只是说说，后来就开骂，骂得大柱子满脑门子迸金星。轻轻打了她一巴掌，媳妇几次气死过去，到后奔到井口边寻死。大柱子腿都软了：“媳妇呀媳妇呀，我从今往后听你的话，这东西赔了钱，我不吃不喝也把窟窿给你补上，孩子还小，我也离不开你呀。”爹娘也一起跟着央告。好歹不寻死了，事儿不算完，不吃也不喝，也不许大柱子上她的炕睡。

过了几月两个天津商人下来，张口出价两万。“什么呀？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大恩人吗，卖、卖，赶紧着卖吧。”媳妇也从炕上坐起来，一脸的愁容自然舒展开。同伴说：“那可不行，花了两万才刚买回，这不我姐还和我哥沤着气，嫌买贵了吗？”大柱子急得团团转，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干屁使，紧着卖吧，这主顾要真是放跑了，我可跟你没完。

媳妇说：“这价肯定不卖，想要就多给几个，不想要我还等别人来。一天来几伙人，哪个不比你给的高。”天津客也慌神，这么好的描金柜，因为三千两千别撒黄了，说：“一句话，两万伍。”

同伴说：“我看老板也是个爽快人，这样吧，三万块，一分不能少了。”

“二万八，一分我也不添，不行不要了。”说着，抬脚真往门外走。

媳妇从炕上跳下来。“你急的什么呀，老，老板，咱们再商量商量嘛。”

大柱子急得都要哭，急得心要掉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说：“老板，成了，这事我做主，拿钱吧。”两个老客麻利儿把一摞数给媳妇，麻利儿把柜子搬走，据乡亲们说，这两位天津客贼似地当晚就把柜子运出山西。大柱子呢呆呆地蹲在墙旮旯角儿瞅着媳妇和同伴分钱，一言不语，但是眼泪叭啦叭啦掉。他站起，悄悄地溜出门，一个人沿着河坝，顶着月儿走，他的心窝屈，只想寻一块静静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回。这到底是咋回事吗？

家里人在坝沿一棵近千年的古槐树下找到了他，他的身上、嘴上起了许许多多的水泡。娘说：“不大紧，小时落下的病，是心里的火发出来了。不然，可就坏了。”

大柱子叫媳妇连骂带讥讽吼了几句心里蹩着气到他老乡开的小面馆，要了两份炒菜，一小瓶二锅头酒，闷闷不乐独自酌饮。透过玻璃窗就能看见谭老板两扇红色的铁门。门口有门岗，门紧紧闭着，很少有人见门敝开过。老乡见大柱子一个人喝酒过来打声招呼：“柱子，你今儿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敢吃两个菜嘛，牛屁了吗。”大柱子说：“谁说不敢吃了吗，平时我是没得空。”

“牛屁，有空你敢吃炒菜，你今儿准是叫老婆骂了，你舍得吃？”

大柱子脸一下子红了。他平常不喝酒，半瓶下肚已经头眩目胀了。媳妇的话一句一字如锤凿铁钉“铛铛”地打在他的心里，响在他的脑海里。这时候门口有人按汽车喇叭。红门开了，谭老板的“奥迪”车嗡一声开进去。大柱子的头颅也嗡一声炸开了：奶奶个熊欠着人家的钱不给，扬武扬威牛屁什么，我们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我们受的是人受的罪吗，看看你，拿着人家的钱，穿的是名牌，喝的是名酒，同样是人嘛，老子今儿就不怕你一回了，往日看自己龟孙子的熊样：进了门，大气儿不敢喘，毕恭毕敬叫着谭老板，谭老板，我的那点钱给我吧。已经欠了两年了。再看看谭老板，眼睛这儿一迷糊，看你一眼，好像看乡下来的穷亲戚，看他的穷爹，再也不会看你第二眼：“没有，我这儿正忙，谁叫你进我办公室的？小张，谁叫他进来的，我养你们就是这样给我看门的，真他妈不如养一只狗呢。”大柱子心自己个儿发颤了，腿不由自主地跟着小张出去。要急了，谭老板说：“没有！你那堆东西不全在那儿了吗，都拉走，别占我地儿，我这地儿一天他妈得多少钱，你知道吗？”把大柱子气得骂上半天气才消，火才没。可是等下一次见谭老板来了，还是屁颠屁颠带着笑脸迎上去，央告人家买自己的货，这叫贱，叫他娘的没骨气。可有啥法子，不卖他，前边的账也不给你，卖他是个账，没比没有账强，不卖他倒是没有账，卖谁去呢。欠着也好，不给也罢，他总是欠着咱的，说起来也好听。这么个大老板欠着咱几万几万，叫乡亲们眼红。可是今儿大柱子不这样想，他想媳妇骂得对，要长那玩艺干嘛，拼死我也挣个面子回。给她瞧瞧，你的男人不是纸糊泥捏的。他把老乡叫到跟前，说：“你把账给我记下吧。”老乡玩笑道：“你有钱捂着下崽吗。”大柱子说：“我不是没带上吗？记下吧，记下吧，下次一起算。”

走出面馆，他没去敲谭老板的大红门而是沿着围墙，寻了一低矮处，爬墙头跌到院子里，他溜溜逛逛摸到谭老板的卧室。口袋里的刀子一下下碰撞着他的大腿。他看见谭老板和小他三十几岁的媳妇正脸对脸地争闹什么。他推开门傻傻地站在他们跟前，一老一少也直愣愣弄不明白眼前这个人怎儿一下子站到他们的跟前。谭老板说：“你深更半夜，怎么回事，大柱子。”大柱子把手放进裤兜，手抓着那把刀子，紧紧纂着：“我要你欠我的钱。”谭老板心稍稍平静点，但他马上意识到今天有点不好对付。“明天吧，你看今天这么晚了，我上哪儿给你取那么多钱？”大柱子非常坚定地摇摇头：“不行。”谭老板惊愕了，在他的记忆里从没见到大柱子今天这个样子。他想使硬吓吓大柱子：“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你知道你今儿犯法了吗，我告你夜闯民宅，你说得清楚吗，立马滚蛋。”小女人一旁也帮着老公说：“别给他妈废话，我打110，把小子抓起来。”大柱子两眼冒火，二锅头撞得热血沸腾：“我日你谭世仁的八辈子奶奶，你把电话给我搁下，我和他的事，跟你没关系，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他把谭老板逼到床边，谭老板真怕了，他怕这命不小心毁在这穷小子的手里，他口气软下来：“柱子，有事好商量，咱哥俩可是这么多年，两万元值嘛伤咱哥俩的感情。”大柱子来了精神，他还没见过这情景，还没见过谭大老板今天这模样，他想吓吓他，看他到底●到啥样，他说：“跪下，我今儿非见到钱，要不就见到你的血。”他把裤兜里的手伸出来，一把水果小刀子架在谭老板的脖子上。这一会儿谭老板可真怕了，怕这大柱子脑子里出了问题，慌忙说：“我给钱，我给你跪，您是爷您是我的亲大爷。”小女人瞧这阵势吓得一边乱叫，一边撒腿闯出门外。大柱子见势不妙，把谭老板丢在一边，几步冲上前抓着小女人的胳膊，抽刀就捅，也不知扎在小女人何处，只听小女人“哇哇”杀猪般地哭。大柱子回头再寻谭老板，屋里空空，谭老板早不知钻进哪个老鼠洞躲起来。大柱子摸摸头上的汗，这才惊醒，不免一阵害怕，院里也有人嚷嚷，灯、手电筒都亮起来，大柱子一猫腰沿着墙角，翻墙走了。大街上的小吃店仨一群俩一伙的吃酒人你推我让好不热闹。大柱子心里酸楚楚的，片哪儿跑呢，心里不觉得悔起来，这事做得莽撞。

谭老板报案，警察找过几次大柱子的媳妇要大柱子自首，否则发通缉，罪可就大了。大柱子只好回，乖乖地叫警车把他装走。一去，三天五天没消息，五天七天也没消息，急得媳妇生意不做，团团转，问警察，警察说：“等等吧，人在分局，拘留所。”有老乡出来找他调解，叫他花几个钱给谭老板陪陪罪。媳妇问：“多少钱？”老乡回说：“一万。”媳妇说：“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要咋力就咋办，他在牢里死了，我再找个好的。管他呢。”老乡闹个大闷气，灰溜溜走了。告诉人说：“他们家就是房子塌了把他们砸在屋里你也别管，钱比命亲。”

媳妇自以为事完了，谭老板这样认为，他派手下两个东北人半夜砸开媳妇的门吓她：“大柱子别露面，见了他就叫他在北京消失。”连来几次。媳妇报警也不解决真事。谭老板地面上比她硬。

有一天，媳妇夜里起来小解，外面传来打门声。吓得媳妇把尿回了，赶紧找衣服穿。一边说：“你们再不走我就拨110。”外面说：“是我，大柱子。”媳妇疑为是诈，连问几声才把门打开，也不问十几天来遭的罪，享的福，一边打点行囊一边说：“赶紧走吧，外面去进货，避避他们，三天两天来寻你。”大柱子傻了，看着媳妇，眼泪哗哗往下滚。往日离家进货说走就走，今儿这是怎么了。此是怎般心境，彼又是怎般心境。他看看媳妇，媳妇也是两眼红红的，并且用手推他，大柱子突然抱住媳妇“哇”地一声。媳妇说：“你住嘴，像个爷们吗。”大柱子把吐出来的“哇”生生又吞进肚里，抖抖精神，推门离家。大街上静静，满天的星，月儿也正圆。

大柱子在云、川、贵三省跑了两月余买下一车货，给媳妇打电话要上来。媳妇想想总在外躲也不是事，天气一天比一天转凉，生意也是要做。这样大柱子带着一车货上来了，到家正是早晨，找几个装卸工正准备卸车，谭老板带着几个打手摸样的人出现在大柱子的面前，不由分说，围着大柱子你一拳他一脚练习打沙袋一样。打得柱子一个劲叫谭哥。谭老板一旁说：“叫谭哥，我叫你什么来着，你回来也不打声招呼，你不打有人告我，你那天的牛劲呢。给我打，打死打残，我花钱平了。”

大柱子吓得屁滚尿流，双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连磕头带求饶：“爷爷，谭爷爷我知错，下次再也不敢，钱我也不要了。”媳妇要打110找警察，大柱子说：“你别打啦，我和谭哥的事，你别管。”谭老板说：“你们都住手，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跟你计较以往的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那么多人，其中大半是他的老乡，没一个人上来劝解劝解，不知是怕谭老板，还是大柱子平素维人没维到那儿。谭老板说：“给他张纸要他写个条子，免得日后再找我要钱，怪麻烦的。”大柱子想：“写就写呗，不就是二万吗，我出去一趟只当白跑了，要不总也结不了案，也不能安安稳稳做生意。”谭老板把写好的条子装进包里冲大柱子说：“柱子这事就这么着了，从今以后你做你的生意，我做我的生意，噢！对了，以后咱哥们的事，别尽叫老娘们跟里头瞎搅和，咱们爷们怎么都好说。”大柱子拿眼瞥瞥媳妇，心里一肚子怨屁。谭老板重新打开包，从里边抽出了小摞钱：“给，回头瞧瞧伤，买点营养补补，走走。”

媳妇把大柱子扶回屋，柱子叫媳妇数数钱看多少，媳妇一数整整两千块。柱子说：“唉！总算这事摆平了，养几天就好，再说咱不还扎他们一刀吗？平了，平了。”嘴上这样说着，心里还是疼疼的，二万元就这样打水漂儿，看看媳妇，媳妇看看他，俩个人都为这两万元心疼，但谁也不愿再提起它。

“谁要是再跟他做一丁点生意，谁就不是爹娘养的。”媳妇终于忿忿道：“大柱子你要是没记性，咱们就别在一块儿过。”大柱子说：“一次够一辈子记着的，还跟他做，你杀了我吧。”俩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骂够了，自觉得气消了火没了，才出来张罗卸车。什么事没发生似的。

日后。谭老板开着他的“奥迪”从街上过，大柱子见了总是拦着“谭哥谭哥”让到店里看看他的货，有要的没。谭老板从不拒绝，有要的自然买一件两件，没合适的扭头钻进车里。有时候把嘴凑到大柱子耳边说：“怎么着柱子，晚上到我那耍两把。”

两个人都好赌，过去也常常在一起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