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笔

                一个人的命运总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引言
    
  

   “雷打惊蛰节，二月雨不歇”。在这微雨连绵的季候里，道途泥泞坎坷，而且天气一直都这么幽寒透冷。
    我正徘徊著，在如此泥泞坎坷的道途上，粘稠的泥土附满我的双靴：沉重！悠悠的柳风从耳畔拂过，不知到多远的际落……但，我知道这些美好事物对自己来说是多么奢华而虚佯：我只看见周遭是一片茫茫的黑色，彻冷恣肆的布满我的肌肤。这使我遽然觉得自己在大自然面前显得虚伪造作，根本无法用眼睛来描述事物，这让我沉溺于深深的懊丧之中而不能自拔----我感到自己正陷入泥潭，脚不能再向前去。
    我，挣扎著。
    但就在我准备放弃挣扎时，一双质感熟识的手拉住了我，使我摆脱泥潭。
    我说：“表姐，是你麽？----我就知道是你。”
    “你怎么没说声就自己跑出来啦？你又不能……”
    “别管我，我不是小孩！”我挣脱她的手。
    “可我说你是。你有想过我是怎样担心你的吗……”沉默一阵后，她认真的说，“你的救命稻草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她突然又止住了。
    “对不起！”表姐的语气略带颤抖而不自然。
    表姐牵著我的左手走在前面。靴子踩在泥土上，“吧吧嗒嗒”的响，沉重而滞闷。
   
  

    自从因事故而失明后，我的脾气变得暴躁易怒，甚至比与我有同样遭遇的人更可怕。但我从来不会对表姐乱发脾气。因为我清楚在光明世界里生活的她，并不就比我优越和幸福。虽她一直都表现的那么快乐，可温存的言笑间无法掩饰她内心深处的惶恐与忧虑。同处残酷的生活与多舛的命途，使我用心读懂了表姐的光明世界，即使我沉没在黑暗而茫然的海底，即使我会猝然觉得自己与她的世界遥不可及，格格不入。
    对一个生活在黑暗世界里的人来说，命途中一切的琐事总会不由自主的埋藏在记忆深处。我也一样，只能够以回忆来唤起苦痛与无可奈何，这就使我自怨自艾了。
    然而，对一个生活在光明世界里的人来说，黑暗是多么微不足道且猥琐。他不知道我对光明有多么渴望，就像我不知道他对物质的渴望程度一样。渴望，只能够更加的显示出我的无能为力与卑微贱菲。所以，我在黑暗中苦苦挣揣著，并且奢望有谁能够改变我的命运之轨。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我握住表姐从光明中伸来的手，在生活中我们结伴而行。我猜，如同所有被抛弃的女人那样，表姐身上承受著偌大的苦痛与憎恨：她有时会躲在某个黑色死角里，默默的泪流满面。然而在我面前，她却是那么的若无其事。
    我不禁问她，说：“表姐，你憎恨那个人吗？”
    静默半晌后，她开腔说：“不会。”
    “那你后悔吗？”
    “从不后悔。”
    “为什么？”
    她不假思索的说：“同样是被抛弃的人，做法同样铁石心肠，但被命运抛弃并不意味著万劫不复。我可以反抗，我相信自己有这样一种力量----你，也一样！”
    我沉默。坐在轮椅上，我感到背垫一片汗渍，湿透不堪。

在表姐的勉促下，我开始写作。
  

    不得不承认，握笔写字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是一件莫大的难事，而又有点自取其辱的意味。因此有时写著写著，我会无缘无故将纸张撕下揉成一团扔出去，面颊感到阵阵隐约的酸麻。----我不会流泪。因为我对眼泪已经感到敏锐的厌倦了，不管是别人的，抑或自己的。
    平日里，表姐总是对我说，在生活和命运面前，一个人是不被允许流泪的，那意味著你在它们面前已经败北，你的懦弱无能让你无法掌控自己的幸福，这非常可怕。
    但我否认，不流泪就能够证明自己是一个顽强的生命体。泪水是不能积蓄在身体里的东西，只有泄流出来后，才会使人感到阵痛过后的舒惬散坦。
  

    当我坐在书桌前因思想空虚而一筹莫展之时，表姐会走过来把双手搭在我肩上，问我：“是不是遇到难写的字了？我来帮你查字典！”

    此时此刻，不知什么东西在我的心湖中激起涟漪，一阵又一阵的抚挲著我脆弱的心灵，让我迫切的渴求就这么依偎在表姐柔软而温暖的怀抱里，幸福而忧伤的死去，不留住一丝对黑色的殇恸记忆。
    我问她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沉默片刻后，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呀！”她的回答让我觉得方才自己的问题显得格外幼稚拙笨。
    “可是，你有你的生活和爱情。你要去寻求快乐与慰藉，而不是牺牲你的幸福来换取与我同处的落寞与伤痛。你不该，我不忍。”我铮然的望著她。
    “不，不。我是快乐的，纵然命运多舛；我也是幸福的，因为我正陪伴你握笔写字，纵然它冗长艰辛。”
    “然于我而言，握笔写字著实不易，我不希望你目睹我有时因思想混乱而暴躁起来的失态啊！”
    她缄默半晌，只说：“我无所谓，重要是你能挺住！”然后就走出去了。
  

    独自坐在屋里，我想了许多。
    此时此刻，窗外的幽暗夜色中，正落著隐隐约约的细雨。悄无声息的湿气，掺夹著丝丝嗖嗖的寒意，从门窗的罅隙间渗蚀逼迫进来，发著细微的脆响。
    这就是春天吧! 若没有寒冷和绵雨的洗礼，怎么能够迎来灿烂阳光与百花争艳呢？！我想。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微碎而柔缓的趿鞋声，沿袭著迎面而来的湿气迅速荡散在空际里。我在脑海里描绘著这个人欲言又止的姿态，然后又悄悄离去，脸庞带著信任的微笑，一种温暖的容颜。
    轻轻摸索著，我在床铺上躺下。此时此刻，我的心里一片寂然，宛如一面清淡的湖，布满白色的光线，暄亮夺目。
    客厅里，挂钟刚好敲了十二下，鸣声格外嘹亮。
 

　　等这场黑色过后，明天就是阳光普照了！我想。

栀寒  成文于2007年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