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这世上,只把老实的人丢下。
到如今,我愈来愈不知道这世界上,什么东西,应该属于我所有。
——陈鼎
七月,天气最热的一天,小红死的夜里,她是因为憋气气喘不上来,急得把挂在脖颈上的白玉拽断了绳,玉落在地下……她咽气的。
当时,她的母亲在身旁,她的丈夫紧挨着她,还有她的男孩,皆慌乱得不知所措,皆吓傻了。她当时的样子一定怪可怕。否则,按往常的惯例,她是应该被送进医院,有好几次,她都是这样脱险的。
她的年龄32岁,她患的病:肾炎、尿毒症。
她的哥哥、弟弟都从千里以外的山西呼呼啦啦,乱乱糟糟跑来送她,把她的肉体变成火,变成烟,变成灰然后由死人的丈夫,拎着用红布裹着的木盒子,呼呼啦啦,乱乱糟糟地又奔回山西老家去。据乔说:红的人缘特好,说家乡还聚集着十几桌乡亲等着大办。
乔不得不把他和小红经营多年的这个店铺关门。
他们是做古典旧家具营生买卖的。
早先,乔是县宾馆餐厅里的二级厨师。红常领着北京、天津的大老板来吃饭。乔小伙子长得白净,穿衣举止一副绅士派,又机灵,又会在女人面前献殷勤,渐渐地红对他有了好感。那时红好像村里有个相好,任凭这相好百般恳求,红铁了心跟定这位比她大9岁的乔,俩人如胶似漆,打哭了,哄笑了。红看着乔受罪,赚不到钱,劝他说:“把这受累的差事丢了,夫妻俩合心做古董买卖,命强,挖到汉墓,一辈子吃喝不愁了。”乔说:“你嘴能,我们村那么多能人,挖坟掘墓的人不少,听见谁说发财了,还不是今儿抓一个,明儿抓五个。”
红说:“就你命值钱,窝囊废,怕这怕那就得喝西北风。嫁了你有什么好,还不是受穷,你不去,赶明儿,我跟了他们去。”
乔怕红,真怕。红比他狠,赌气说死,真格儿敢死。赌气拿烟头放在胳膊上,丝丝啦啦,肉焦糊味,吓得乔腿都打颤:“奶奶,下次都依你,什么事都听你的。”乔还真就跟着村里的人去了。道儿是人家先就踩好的,看小红的面皮,就带了乔去。几个人出去几百里,然后在荒郊猫下来,等到天黑用炸药把墓炸开个洞。领头的叫唐。唐叫乔下去看看,乔满心委屈,但还是下去了。什么墓跟家里白菜窖差不多,里面除了几块糟木头板子,几根不知是人骨头还是狗骨头,哪还有什么东西。方才在上面,乔想象中如何如何可怕,真到下面,不过如此!胆子也大了,他冲上面喊:“没有东西,快拉我上去。”上面没有声音,好半天他才被拽上来,到上面他真的傻了,周围黑乎乎站了好几个大檐帽。头翁地一下,脑袋里什么也没有了。“干什么的?”
“……”
“啪”,一个耳光随着风过来,把他打了个趔趄,两只耳朵只觉翁翁作响,啥也听不见了,黑夜中只看见几个人的嘴巴上下合动,同时身上又挨了几脚。他和他的几个伴儿,推推搡搡地被带走了。带到一间铁栏房里,手、脚全被上了铐,猫在喂狗的铁笼里,折腾了多半夜,肚子里才觉有点饿。怀里还焐着离家时小红给他的两个白馍,他向看守他们的人说想吃点东西。看管人从他的怀里拿出干粮说:“是这个吗?”随手扔进纸篓里,“吃饭,一会儿送你吃枪子,还吃饭!盗窃国家文物,知道犯的啥罪?”
啥罪,死不了,不过就是罚点钱。乔想,要钱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结果。乔几个人被罚十五天下坑采煤。回到家,见红只觉得冤的慌,想在老婆跟前落几滴泪,痛快痛快,红理也不理睬他。他想火,骂红,还想揍红,怎么着,老子不是人是你小红跟前的一条狗?一条狗在外受了委屈,回到家主人还安慰几句呢,我怎么就这贱!他气哼哼走了,到城里喝个烂醉,回家的路上,摔倒在麦田里,不省人事。有人瞧见,把他送回家,歪倒在小红的怀里。红用母亲般的胸怀,用一双丰腴的奶子温暖着乔。红的泪像甜的乳汁叭哒叭哒砸在乔的脸上。
小红认识一位从北京来的大老板,说是哪个部委的公子,常到她的村买货。有时小红在外看好货,带着这位公子去,买成了提10%。村里、县城的人们多么羡慕这位红姐姐。到哪,哪儿都敬着她:“红姐,叫老板去俺家看看。”
“红姐,给俺说俺是花800元买下的,给俺1000块就成红姐姐。”老乡就差跑下求小红了。小红是个好面子、讲交情重情义的人,一般是不会叫乡亲为难的,所以人们都护着她。她拿的起,放的下,做生意看钱不黑,出的价钱比别人好,有什么货,有什么信息都往这儿送。
有一次小红得到信息,说是邻居有人买了件好东西,她和乔先去看了回来,然后通知北京这位公子哥。公子哥当日就到了,俩人一人一辆骑车就下来了,到了家民家,看好货,给钱时,农民不卖了。农民的小聪明显现出来:“俺不卖了。俺做不了家里主,卖少了,不是俺说话不准,是俺这东西好,来得不容易。你多给俺添些俺就卖了。”
公子说:“蹦子儿不添,我最烦你们说了不算,不成我也不要了。”
“正好,不要算了,俺不卖了。”
公子说:“那你想要我添多少?”看得出公子有点慌。这是件宝贝,是件黄花梨炕桌,如果做不成,他自个儿就得掴自己耳光。他给小红使眼色,叫小红出马。小红多机灵,上前道:“大叔,人是我带来的,你如果往后还想做生意,就不应计较此时此刻的小利益,生意既然都谈成了,你又反悔,你就不应该。你看咱们把生意做成好不好。你想再添多少就能行?”
老乡知道红姐的利害,顺势就下:“红姐我给你面子,再给俺添300元。”小红看看公子,公子的意思好像同意。小红说:“添200元,多一分钱也不添了。我做主,谁我也不偏袒!”老乡满心乐意,面子上还犹豫。小红说:“给他数钱。”公子从书包里掏出一摞钱,数好,抱着东西和小红停也不停上路了。小红说还有几家要看,公子说:“下次吧,这次不看了。”小红心想,这件东西肯定值大钱,究竟怎么值钱,她不知道。天慢慢黑下来,浓云、雷电一齐压上。刚刚还是晴晴的天,一会儿工夫就飘下雨星来,又一会儿竟吡吡叭叭下大了……两个人被阻在路上,前不靠村,后没有店。俩人找了个废弃的黄土窑洞,钻进去躲雨。黑咕隆咚,只望见对方的白眼珠子动和对方的呼吸声,诱得公子有点心动。小红身子也不时打着寒噤。公子说:“你冷吧?”红点点头,上下牙齿不停地打架。这时候,天空猛地一亮,一道闪电,接着,卡啦,一声炸雷,吓的红紧紧地把公子抱住。公子顺势也抱住红,把厚厚的胸膛贴在红的身上,贴在她的两个凸凸又柔软又醉人的奶子上。一股暖流触汇进两人的肉体中。母亲般的胸,母亲般的乳汁把公子真格儿像孩子一样迷倒在红的怀里。他们把厚厚的红唇粘在一起,任凭两道甘泉自由地交合……
黄土窑洞外,仍然是闪电雷鸣,且雨越下越大。这是山西境内近两年来罕见的大雨了。
红说:“你叫我死了吧,我真是美……”
公子道:“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今天……”
“我呢……”
公子,也不多讲,重新捧起红的脸,乱啃乱吻接着又是红的呻吟声和公子不停的喘气声。
红和乔把店铺开到北京来。红住北京,乔在下边跑货,生意红火了几年。原先的公子如今买卖大了,据说在璃璃厂开了一个店儿,叫什么什么堂。红说:“还不是我领他买的那件黄花梨。在我身上挣老钱的人有得是,岂止他一人。”
这时候红已经得了病,她的病是她母亲遗传的。她的舅舅前不久刚刚死去,红知道她阳世的日子不多了。她恨她的爹,恨她的娘,有时还破口大骂守护在她身旁的母亲:“你们张家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烂事,老天爷会这般惩罚你们,叫你家断子绝孙。你结婚下崽干嘛!还不是继续造孽……”红的母亲心都碎了,寻死的心都有。她常自言自语唠叨:“等我的红去了,我也就没有个活头了。”小红活下去的惟一希望:换肾。但是她们手头上已经没有那么多的钱财了。
乔和红的父亲去杭州卖件出土的玩艺儿,东西人家拿去了,他们在旅馆等了三天才拿到钱。翁婿俩好不高兴,喝酒、侃大山,仿佛他们俩就是这世界上的大富翁。睡到后半夜,有人砸门,紧跟着进来人把乔抓走了。红的父亲命好,正蹲在厕所里害肚子,回来的时候,人不见了。他收拾东西溜出来,跑到杭州客户那儿一打听,杭州客户昨日已命赴黄泉,被人杀害了。他马下停蹄地跑回家,向老婆向红哭诉。
红说:“乔咋办吗?”
“看看动静,听听风声再说么。”爹说
红说:“你就一人回来,把他丢下?”
爹道:“你叫俺咋办?”
“我叫你去死!”
“老子揍死你,我日你娘!”
爷女俩从此就结下了怨,谁也不理谁。后来红把钱送去,乔才被放回。放回时,红说:“从今往后,回家好好抱孩子,这一行你别跟着瞎搀和了。”
乔把头耷拉下来,像孙子一样。
小红的病更重了,每一个礼拜她都必须去医院看医生,做透析。看看已是奄奄一息了,回来时又像个好人,笔挺的裤线,红色的毛衣,脸庞也有血色。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一双凤眼,薄薄的唇上涂了重重的红,说妖艳不妖艳,说妩媚又有点霸气、男气。说说笑笑在男人堆里窜来钻去,在牌桌上和男人们耍,也是独有一番风采。到晚儿,人们都已散去,红也感到有些疲倦。母亲服侍她吃,服侍她上床,为她盖上棉被、毛毯,红慢慢地合上眼,睡去。母亲这一天总算松了口气,看着自己惟一的亲生女儿,万般愁绪,万般的遐想。丈夫、儿子,还有前不久也是这病死去的亲兄弟。父亲、母亲、自己的老祖先究竟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泪无声地爬满了脸庞,她怕把红惊醒,自己悄悄地溜出来,溜到空旷地儿,放开喉咙任胸中积压一古脑地宣泄。还是被人瞅见,把她挽起,送回。她不得不重新面对现实,为了女儿,她已经把钱借遍了,为了女儿她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脸面和尊严。
她脱衣躺下,正要睡,忽然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告她这一回他得到两件铜哭,别人出到15万。这一回可就有钱喽,红的病可就有治了。放下电话,她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总疑在梦里,丈夫又骗自己高兴。但心总算舒坦了许多,总算眼前出现了希望。她睡着了,头一回睡得这样安详,这样轻松。
早晨,她又被电话吵睡,抓起电话,听到那边传来儿子的声音。她吓的惊慌惊恐,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险些就瘫在地下。她的丈夫昨夜出车祸,现在医院抢救,晚了怕就见不上面了。
见着丈夫,丈夫的魂魄将要西去,嘴张合了半天,意思是他的两件宝贝还在人家手里。她是又气又恨,哭、喊:“老天爷这是咋了么……”她的丈夫任凭她哭、任凭她闹,已经驾鹤西游做神仙去了。她撞头,想死,众乡亲拦,她也就昏昏沉沉死过去。半响,她醒过来,儿子、乔、还有她的婆婆、公公都围着她。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乔给她讲,想移值岳父的肾给红。她同意,跟儿子讲,儿子不点头;跟婆婆公公讲,两位老人硬是不同意,说:“俺儿死的还不够惨吗,还要开膛破肚,先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医院等着他们的决定。
她跪下求公公婆婆,道:“红是您老惟一的孙女,小时您最最心疼她,她父亲死的急,不然肯定会这样做的。不同意还不是一把火全烧了。”
乔也跪下求。公公说:“你一边立着,别让我拿棍揍你。”
婆婆说:“你依了红她娘吧……她也是苦命人啊……”
老头说:“都是俺瞎了眼,都是俺乔家上辈缺了德行,才娶了你。你看看你害的俺们乔家,你快走吧,俺不想见你……”
红的娘只觉得心闷,头嗡嗡炸响,一口气上不来,就人事不知了。
待她醒来,事情全办完了。屋里端端正正放着丈夫微笑着的照片。如同活着时,才刚刚结婚那阵子,逗她,气她,她哭了,然后就是丈夫这样微笑,拿高兴的话儿哄她。还有丈夫从外回来,无论拿件什么破烂东西,哄她,骗她手里的钱,也是这样笑着。她渐渐地清醒过来,她的丈夫、她的亲人,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她的身边来。她回忆起这两天的事情,心疼如刀割,她的红、她的女儿,怎样了……
她重新回到红的身边来了。
红什么也不问,也不打听,她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她和唐是朋友。唐在乡下常和红联系,联系出了什么货,出了什么宝贝。红变得不爱说笑,药也不吃。有几次她的母亲看见她睡着的脸上挂着泪痕,拿手绢帮她揩去,她惊醒了,狠狠地看着她母亲,然后把头猛地掉转。做母亲的言也不言语,独自个儿跑到外面落泪。
红对乔说:“有一日我去了,你找个身体壮的人,别委屈了孩子,别叫妈难受。她有什么难,千万看在你我夫妻这多年的份上,帮她,满足她的要求。做女儿的没有一天叫她松过心,她命苦。我伤透了她……别净在外找小姐,染上病,倾家荡产不说,离我去的地儿就时间不远了。别跟我瞎话白舌,我还不知你是什嘛东西……”
乔说:“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就是有病!这多年我不能叫你使唤它,已经对不住你了。我不怪你,就是劝你好自为之,找个好人家,过日子。”
乔再也不敢言语,陪着红掉泪。红说:“没了我,以后大小事多和唐商量商量,他做的时间长,道上朋友多,人还算义气。”
说这些话儿,是刚刚过了年的事。到了夏天月间,红就辞别阳世去了阴间。
过了个把月,乔把唐领来,还领来位小娘子。不知怎么唐和小娘子上不来,人前人后骂,骂乔没人情,红的尸骨未寒你就受不住了,什么东西;骂小娘子风骚货,破烂货;骂两个人在屋里搞到半夜,还出大的声响,搅的唐心慌,睡不踏实,什么玩艺儿!
唐和乔说:“她不走我走,你找的什么玩艺儿!”
乔笑而不答,脸上的笑容比红在世时多了许多,头新梳理过,贼亮,腮帮子上也添了厚厚的脂肪。不几日乔就把小娘子送回家乡去了。
唐一个人给乔看店铺,唐跟行里人说:那个骚货被乔给丢了。
乔又相好上一位,是位东北籍的坐台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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