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 - 青春偶像小说 - 小说

活色

       “陈师！”又尖又细的声音从唇齿之间扭怩着挤出来，像是地狱的门不小心裂开了一条细缝，溜出来两个纤弱的小鬼，飘到了陈志生的耳朵里。督导陈志生懒洋洋地扭头，心头不由地愤愤然：又是这个秦玲！清瘦高挑的腰身立在细又高的高跟鞋上，紧紧慢慢地赶过来。一瞬间，陈志生满腹的怨化成了喜，在辽阔的胸腔里柔软地荡，心像是涂了厚厚一层软化膏的头发，水草样地轻柔起来，“陈师……我……我没有迟到吧！？”秦玲气喘吁吁地讨一个宽赦，“下不为例！”陈志生故作严肃，“是呢是呢！”秦玲不动声色地掩饰着逃脱了的庆幸和更深处的鄙夷，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快走两步，闪进空荡荡的大厅，一阵清澈的“噔噔”声由近及远，终于消失在了陈志生不错眼珠的凝视中：这女人真是撞了大运，三十七八的年纪上还又搭上了二婚的末班车，还是个谁见谁都得翘大拇指的“海龟”！陈志生又有些愤愤，难道在悔恨自己没生成个女儿身？
      秦玲慢悠悠地拐进长长的走廊，边细细调匀自己的喘息，边暗暗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再早些，再撞在陈志生的手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却又不由地恼怒起学校了：学校八成是疯了，竟想出个老师坐班的鬼主意，偏偏又是妞妞最缠人的当口，文宏还不在身边，向来善于把日子归整得井井有条的秦玲这会儿头一次隐隐生出些手忙脚乱的感觉。
      遇到文宏之前打死她都想像不出自己还会再生孩子，而且还是到了四十岁年纪上，最后的一丁点儿青春的尾巴望洋兴叹这样一股脑儿地葬送掉，怕是自己也疯了！秦玲拿扭不准了：有了妞妞就能牢牢抓住文宏的心吗？眼瞅着妞妞十个月大了，却只能对着那台冷冰冰的电脑咿咿呀呀地喊出“爸爸！爸爸！”
      其实凭良心说文宏待她不错，刚恋爱那会儿就舍下日本那一大摊做得顺风顺水的生意，执意回到上海。一切从零做起，说来容易，做起来，其中的艰辛又岂是一个“不容易”就说得清的呢？第一个男人，头一天结婚，第二天所有的懒散、邋遢就统统原形毕露，打她一个措手不及，文宏不是，结婚三年了，没看出他对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依然每天一个电话，依然隔三差五地差花店送花，自然也依然不善言辞，甚至有点木讷，可结婚对秦玲来说是大大打乱了她的生活，尤其是生了妞妞以后，决定生妞妞文宏没说什么，自然他心里渴望，却也没有迫她，完全是自己的主意，原本没什么好抱怨。生妞妞时住在上海，所有的一切他打理得周到妥帖，可产假休完，回到自己在的M城的小窝，一切都乱套了！照顾雯雯跟以前一样，每天做好三顿饭就能应付过去，以前从没觉得是个负担，可自从有了妞妞，似乎连时间都变短了许多，刚刚应付了早饭，给妞妞洗脸、喂奶、洗涮，刚挤出点时间坐下来备备课，一抬头，放学的雯雯又杵在面前要吃午饭了。在女儿面前，毫无准备的自己像一个被老师点了名站起来却没背出课文的学生，无措地站在那里，窘迫极了！女儿从不说什么，只冷冷的眼神狠狠剜进她的心，时间又过得好慢好慢，每当这时候，歉疚的心里便升起轻轻悄悄的迷惘，像雾一样，自己这一步走对了吗？还是错了！以前不是这样的，雯雯总是很粘她，连哪个好朋友喜欢哪个男生都会跟她嘀咕半天，现在却再也不了，所有的亲昵都换成了那冷的眼神、久久的沉默和旁若无人的表情，秦玲觉得自己好无措，似乎再也无法左右周全，却又为自己暗暗叫屈：我的日子就好过了吗？每天四十分钟的慢跑，以前雷打不动，现在呢？硬是摞下小半年了，虽说生了妞妞体形很快就恢复了，可好久不见的老熟人冷不丁地哪天碰上一面哪个不大吃一惊，直呼认不出来，认不出来了！虽然人家从没明说什么，可那夸张的表情傻子都明白，生第二个孩子人人都说是拿自己的年龄去换孩子，做女人，又有哪一个会真的忘记自己的年龄呢？
      不由自主地，稍得了点空闲的大脑又一次过滤起这些早已数不清过滤了多少次的窝心事，也依然没有一个结果，她努力地甩开它们，像甩开一个死缠烂打的冤鬼，“秦老师早啊！”秦玲前脚刚跨进办公室，无聊的罗老师像久旱的农人盼来清凉的甘霖一样一惊一乍地打招呼，以期引来众人同样聊赖的眼球，刚开始实行坐班制度，哪个老师都不习惯，个个像刚上了笼套的小马驹，总想逮着个机会尥个漂亮的蹶子显摆显摆自己的能耐，也给这尚不习惯的沉闷注射上一针强效兴奋剂。果然，众人或羡或怨或妒的眼光像一盏盏明晃晃的大探照灯聚集到秦玲身上，这会儿的秦玲好想自己变成个隐形人，悄无声息地淹没在这让她安心的沉闷中，可……，“大家早啊！”秦玲硬着头皮打个招呼，有点儿不太自然，“秦老师就是不一样啊！足足晚来十分钟都照样没事儿！”一向牙尖齿利的小白老师首先发难，也难怪，小白小白地叫着算起来也有七八年的光景了，三十岁的老姑娘挑挑捡捡了这么久，却万万没有料到让秦玲这个四十岁的女人梅开二度抢了先，而且还是个人人称羡的“海龟”，心里的那股怨气自然不浅，秦玲有些难堪，却是倒也没用她费心思开口便有迫不及待的声音附和过来，“就是就是！秦老师就是好运气！”自诩怀才不遇的罗老师向来惟恐天下不乱，看热闹的又哪里会嫌吵闹的动静大？秦玲觉得自己仿佛不小心捅开了一个硕大的马蜂窝，一团接一团的马蜂劈头盖脸地蜂涌而来，让她躲闪不及，却又不得不强支精神披挂上阵，“你们这些人哪！让我说你们什么好！个个只长了张没大脑的刀子嘴，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一个还吃奶，另一个在读初三，都是不省事儿的主儿，迟到个一时半会儿的老主任还没说啥，就惹来你们这一大通不依不饶的牢骚，亏了还是相处了快二十年的老同事呢！”秦玲边说边像一个披荆斩棘的斗士，快速挪移到自己的位子上。秦玲的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想兴风作浪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了，众人像戳破了的气球，打几句哈哈划上干瘪的句号。终于融进这别人不甘心地蠢蠢欲动着的沉闷，秦玲长舒一口气。
      心无旁骛地安心备课的日子一去再也不复返。只坐下一个小时，秦玲开始心神难安地频频看表：妞妞怕是醒了？！哭了吗？饿了吗？该喂奶了！……一个又一个冒着焦躁的念头像怒吼着的一次又一次狠狠轧过她的脑海，这个时候，她羡慕极了那些逍遥自在地侃侃而谈的无聊之人，不由地投去依恋又艳羡的眼神，像是一个被赶出了游戏圈子的孩子，以前自己不也如此吗？有何快乐可言！他们不是一个个地红了眼地盯着自己的幸福，巴望着中间出个什么岔子，好用来填补自己空虚无聊的生活，满足自己的幸灾乐祸，秦玲怅然又木然地感慨，唉！人哪！却也并没有读明白那晦涩难懂的“人”字。
      秦玲再次抬腕，临座的老好人康老师看在眼里，悄声递过话来，“你去吧！陈师来了我给你打掩护！”说完给了秦玲一个心照不宣的暖心的笑，这一刻，秦玲觉得自己特感激这好管闲事的康老师，却也无暇多想，只冲康老师轻轻笑笑便迅速站起身，匆匆而去，再也顾不得身后那些各怀鬼胎的无聊之人。
      幸好家就是学校的教师宿舍，平时慢慢遛过去也只五分钟的路，这会儿秦玲只用了三分钟就听见了妞妞撕心裂肺的哭，母亲细懦而绵长的逗哄声早已淹没其中，秦玲三步并作两步，一溜小跑地赶上三楼的家，急慌慌地推门。来不及顾及母亲歉疚的眼神，她左手从母亲手里揽过妞妞，右手撩起衣襟，紧闭双眼的妞妞像是闻见气味的小野兽，啾啾地找寻过去，秦玲如释重负地跌陷在沙发里，好一会儿才想起摸索着解开了两粒纽扣。
      这一次陈志生没有手下留情。太不像话！而且如果在大家面前三番五次地手软通容，这坐班的制度怕是坚持不了几天，明摆着难以服众嘛！真那样的话校长那儿怎么交待？即使杀鸡儆猴，也只能拿这个撞到枪口上的秦玲做那只倒霉的母鸡，陈志生毫不犹豫地大笔一挥，秦玲就背上了一张一百块的罚单。
      秦玲惴惴不安地响亮敲击着锃亮的地板，一步一步地再次走向办公室。这一次，她老远就踮起脚尖，准备悄悄消失在自己的位子上。可是，这一次，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说风凉话，却不时地有怪异的眼神投过来，仿佛她这个人真的成了一个隐形人，或是别人对她这个人根本不感一点儿兴趣，秦玲纳闷了，又暗自庆幸，可隐隐地又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低低地兜头压下来，尤其是当康老师瞅着她欲言又止，那难堪的眼神里犹犹豫豫地含满了同情与歉意，秦玲疑惑的眼神满含鼓励地望着康老师，康老师吞吞吐吐地，“陈师……来过了，”秦玲的心“咯登”一下，“还……还罚了你一百块！”秦玲忽而想起那些目光中的怪异，原来也并不是怪异，而是满满的幸灾乐祸，或是事不关已的冷漠，或是满心期待着看热闹的空洞无聊。
一股无名业火油然升腾起来，因为那一百块的罚单，一百块！可以给妞妞洗一次药浴；一百块！可以带雯雯去吃一次尽兴的麦当劳；一百块！还可以给母亲买下那件自己相中好久的秋装；可是……只一袋烟的工夫，全都泡了汤，然而心里的火似乎又不单单是因了那罚单，给妞妞喂了奶，她心里很踏实，即使被罚了钱，她也认了，只是那些纷乱地飘飘扬扬在秦玲眼前的目光，她难以下咽了……
      可是秦玲又明白，自己必须咽下去，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们不就是想看我秦玲的笑话吗？我偏不让你们得逞瞧了去，一群无聊透顶之徒！秦玲恨恨地试着把一大群人看低下去，再低下去，也许，这样就不至于气到自己。
      诺大的办公室里有人去上课，又有人下课回来，有时人少，有时人多，却再也没了刚才的嬉闹欢笑，似乎秦玲那隐而未发的怒火早已擅作主张地烧到了每个人的心里，在这难得的静默里，秦玲不由地暗地自嘲起来：一百块买个清净，值了！

      中午，吃过饭的雯雯临走前生硬地通知秦玲：“下午开家长会！”秦玲措手不及，下午？！自己还能请得下假来吗？可她又看见了雯雯那双冷淡的眼睛，好！我去！几点？秦玲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雯雯迟疑一会儿，“我想……让我爸去！”秦玲满腹诧异：雯雯从小跟自己亲，很少主动提起爸爸，可是，这一次……秦玲再看时，雯雯的眼神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挑畔，她难以置信了，“雯雯……”秦玲嗫嚅着死盯着雯雯冷冷的眼神，无力地倚靠在厚实的沙发臂上，在秦玲的凝神下，雯雯的眼神里飘过一丝瞬间的柔软，转瞬间却还是无动于衷地走掉了。
      下午的家长会，雯雯的家长缺席了，雯雯面无表情地看着严肃地愤怒着的班主任朱老师，始终未发一言。
      刚从办公室出来，秦玲接到朱老师的电话，“你可得好好说说她！这眼瞅着要中考了，可是懈怠不得！” 朱老师反复叮嘱，秦玲唯唯诺诺，她知道朱老师是好心，毕竟也只有多年的老同学才会这么上心，可是，她该怎么做呢？挂上电话，秦玲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冷冷的眼神，直凉到了她的心里，她不禁打了个寒噤，难道我真的错了吗？另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没有！那为什么自己在雯雯面前那么心虚，那么力不从心？

      四班班主任丁老师打来电话：赵俞飞的家长请老师们吃饭！好一阵儿在家长当中很盛行，每一次，得体地寒暄应酬的秦玲觉得自己又一次站在了十几年前站着的舞台上，那么多的老师都成了衬得她更加艳丽的绿叶，甚至他们只是傻呆呆地看着她完美地扮了一场戏的观众，一大群的呆头鹅！秦玲每次从家长的饭局上回来都有一种心满意足又怅然若失的复杂感觉。可是，下一次，她依然会带着盛装演出的心情愉快赴宴，像一个年老色衰的戏子赶赴自己的最后一次演出。这一次，秦玲却真的有点不想去了，整整一天都在疲于应付自己的同事、领导、孩子的秦玲只想坐在鹅黄的灯光下跟文宏打打电话、逗逗孩子、上网查查祛斑小秘方，还有最近妞妞脸上起了些红斑点，母亲说是奶疹，也要上网看看有什么小偏方治一下，之后就可以躺在松软宽大的床上小睡一会儿；十点钟，雯雯回来，起来给她开门，等她洗漱、吃宵夜、上床睡下，满满当当的一天就算真正结束了，可今天又生生横插进来一个饭局，还没有一件合适的衣服，全乱套了！秦玲有点儿沮丧，可不去又觉得不甘心，似乎总少了点儿什么。听说赵俞飞家很有钱，不知会请吃什么样的大餐呢？哪怕只是认识一下也好啊！指不定以后有什么事就求到人家那儿了呢!况且记得赵俞飞的妹妹赵艳飞不还跟雯雯是好朋友吗？自己不是更应该去一趟了吗？
      左右挣扎了好半天的秦玲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要去！妞妞交给母亲……要查的东西明天好了…文宏的电话晚一会儿再打……浅蓝色套裙搭斜纹彩色大披肩……雯雯？十点钟自己应该回来了！…秦玲重新快速地盘算、安排，像一个临危不乱的将军。
      有钱人到底不一样，请那么多老师吃饭竟然还设在五星级饭店，秦玲一走进阔气的翠怡饭店就暗自感慨，等她偷偷骄傲地环视一周，更觉得自己这一趟算是来对了！全宴席自己依然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焦点！当一身黯色装束的赵俞飞的妈妈笨拙地向秦玲走过来的时候，秦玲那骄傲的内心不由地低落下来：同样是女人，这样木讷、土气的女人竟然就可以有个这样有钱的老公，而自己？！飞一次上海都要扳着指头计算好一阵子，人哪！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赵俞飞的妈妈无意间说起自己的年龄的时候，特别是周围的人都不由地羡慕地朝秦玲这儿看过来，她心里的那点小疙瘩不由地自己打开了：竟然比自己还小两岁！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大上个四五岁呢！自己还一个劲儿大姐大姐地热热乎乎地追着人家喊，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经常听我们家雯雯说起艳飞，下午听丁老师说家长请吃饭，第一个念头脱口而出，‘不去！’，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家长请吃饭：孩子上学是交了学费的；而且看见他们就想起雯雯，什么都不用做我还不应该尽心尽力？”“可一听说是赵俞飞的家长请吃饭，我立马改了主意，‘去！’”秦玲一脸的凛然，像名传千古的刘胡兰，“我不是图吃你们这顿饭，两个孩子那么要好，我们做家长的还不应该多交流交流？……”秦玲今天的心情委实不错，话匣子有点儿关不拢，酒也喝到微醺，却还不至于失了风度，饭局上的气氛也因了她有点夸张的喧嚣而轻松融洽了许多。
再融洽的饭局也终只是个局，宾主尽欢足矣！吃力地起身、寒暄，好一个完美的夜晚！
      这会儿赵俞飞的妈妈小声地问服务员，“你们还有剩下的饭吗？”她僵硬地嗫嚅着，很明显有点底气不足，“孩子……”秦玲的心抖地动了一下，雯雯！她愣怔的当口儿看见了赵俞飞的妈妈投过来的求助的目光，“对呀！对呀！大人在外面吃饱喝足了，可也不能委屈了孩子不是？快快快，给我们打一饭盒，桌上还有没吃完的，带回去带回去！”秦玲像打机关枪似的一通快扫，把小服务员唬得一愣一愣，呆头呆脑地一溜小跑去了后面……
      很晚了，秦玲意犹未尽地踉跄出饭店的门，一阵凉风吹来。“十点了！！”丁老师惊呼，秦玲似乎被谁的魔杖狠狠地戳了一下：十点了！雯雯该回家了？！可是……赵俞飞的妈妈晃晃悠悠地往自家车子那儿走去，秦玲死死地盯着，她只看见了那白剌剌的两大袋饭食……

      疲乏而歉疚的秦玲接起文宏的电话，委屈地喊一声：“文宏……”“秦玲，我五一打算回趟家，M市有家单位要我过去面试，如果合适就不走啦！”极遥远处，文宏喜气洋洋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直跨过来，感染着这一头疲累的秦玲，一时间，秦玲又忘记了自己的困境，强打起精神挣扎着燃起新的希望，或许，文宏就真的过来了呢！秦玲心满意足地合上了倦怠的眼睛，像那头眼前挂了根鲜亮胡萝卜的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