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堂的隔壁是地狱

 

十七岁，人生最灿烂的一个季节，也是人生最狂妄的年龄。处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本该怀揣梦想，挥洒青春，在明媚的阳光下尽情地舞蹈和歌唱。可是，十七岁的杨凡却背负着生命的困惑，与死神探讨自己的未来以至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死神。这一切是那些还为得不到一件花衣裳而哭鼻子的同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的。

初到人世间的杨凡带给杨家的是无尽的欢乐和希冀。和其他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小杨凡是一个聪明伶俐，人见人爱的宝贝蛋：粉嘟嘟，胖乎乎，咧着小嘴，咿咿呀呀，逢人便笑。只要小杨凡出现在街巷里，叔叔阿姨们都争着抢着要抱抱他，逗逗他：“凡凡，笑一个。”由于杨凡是杨家两代单传的独苗苗，他的喜怒哀乐自然牵动着全家人的神经。爸爸杨兆云下班回家的头一件事就是用他满嘴的胡茬扎得小杨凡“咯咯”地疯笑，然后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样一样好玩的东西，逗引得小杨凡拽着爸爸叫个不停；最让小杨凡开心的是像骑马一样架在爸爸的脖子上，屋里屋外的兜圈儿，小嘴里还不停地叫嚷着：“驾，驾。骑大马啦！”妈妈在一旁心疼地说：“让爸爸歇会儿。”杨兆云便笑呵呵地回答：“没事没事。孩子高兴，我也高兴。来，小乖乖，再来一圈。”到了夏日的晚上，吃罢晚饭，一家老小围坐在阳台上纳凉。小杨凡一会儿给爷爷奶奶捶背，一会儿给爸爸递茶，一会儿又给妈妈挠痒，喜的一家人搂着杨凡直叫“心肝宝贝”。杨兆云兴致来了，还会拉上一回二胡，或用老式的唱机播放几首曲子，这时候，顽皮的杨凡就安静得像一只小猫。杨兆云在市里的一家糖烟酒公司做经理，在那个年月也算是有头有脸，呼风唤雨的人物。单位分给杨家一套漂亮的住房，临近n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一家人居住其间，好不风光。妻子姚梅本来在街道办的服装厂上班，后来在杨兆云的一再劝说下，干脆辞了工作，全心服侍一家老小。

时光在不经意中流逝，一眨眼工夫，杨凡长到五岁，和大院里的一帮孩子一样淘气和顽皮，腰里成天别着一把塑料玩具手枪，瞄着什么就是“叭——叭——”两枪，或是拖着他心爱的轴承小车“卡嚓卡嚓”地跑得飞快，引得一帮小伙伴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赶。成长的岁月中虽然免不了一些烦恼和磕碰，但总而言之，那些年是杨家最惬意最畅快的一段时光。

常言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杨凡五岁那年，厄运不断降临到杨家。先是爷爷患脑溢血去世，奶奶在给爷爷祭坟时摔了一跤，从此一病不起，半年之后追随爷爷而去。杨家惊魂甫定，杨凡的不幸更使一家人悲痛欲绝。一天下午，妈妈去帮舅舅搬家，忙得晕头转向，实在抽不开身子照顾杨凡，由着他自个玩，玩累了，竟在一个大纸箱里睡着了。晚上回到家里，浑身火烫，高烧不止，都以为是着凉感冒，喂了点药，仍然不见好转，反反复复烧了几天，这可吓坏了杨兆云夫妇，赶紧送到医院检查，医生的一席话犹如晴天里炸了个焦雷，让夫妇俩瞠目结舌，只死死抓住医生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原来医生初步诊断杨凡可能患上脊髓炎，俗称小儿麻痹症，极有可能导致下肢瘫痪。看着儿子被疾病折磨得异常憔悴的脸蛋，想到儿子无力的小腿将落下终身残疾，夫妇俩泪如雨下。杨兆云立即回单位请假，带着小杨凡四处求医，经过一年多的治疗，总算保住了一条腿。然而杨凡要独立行走，必须借助拐杖。当爸爸从外面带回一副拐杖，含着泪交给杨凡时，倔强的小杨凡一把将拐杖甩得老远，哭着说：“我不拄拐杖，我不拄拐杖。”无奈，杨兆云夫妇只好带着杨凡继续求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们都会不惜代价，不远千里地前往。而一次又一次的求医都是由希望，到失望，直至绝望的重复。夫妇俩出于多方面考虑，决定再生一个；杨凡病后的第二年，妹妹杨萍降生了。多年来，为了给杨凡治腿，杨家不仅耗尽了所有积蓄，而且向亲戚朋友和单位借了许多债，夫妇俩穷愁潦倒，苦苦支撑。一想到儿子的下半生，二人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抱头痛哭。尤其是生性好强，血气方刚，也曾人前人后一度风光的杨兆云如今落得个爱子横遭不幸，债台高筑，还得低声下气，到处求人的境地，心中便有说不尽的酸楚和悲苦；加上长年的奔波劳碌和忧心如焚，使这个曾经硬朗的铁汉不堪重负，日见衰弱，竟然身患重症。在一个暮霭沉沉的傍晚，杨兆云独自来到海边，抛下妻子儿女，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那个傍晚，杨兆云紧紧攥着儿子的小手，微张着嘴，仿佛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瞥了一眼，独自离去。那是杨凡刚过完十岁生日的第三天。一个月前，爸爸也曾这样攥着杨凡的小手，说：“等到你十岁生日，爸爸给你好好过一次生日，还要送你一件生日礼物，保证你喜欢。”十岁生日那天，家里做了好多菜，妈妈还特意买了一块大蛋糕。杨凡吹灭了生日蜡烛，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礼物就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那是杨凡梦寐以求的吉他。原来一年前，在杨凡住院期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流水一般清越的琴声，一下子抓住小杨凡的心魄；他拄着拐杖，寻着琴声而去；在医院的草坪上，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孩抱着个类似琵琶的东西在悠闲地抚弄着。他在一旁听得入了迷。女孩告诉他，这乐器叫吉他。他记住了这个名字，回去就跟爸爸说“我想学吉他”，爸爸没吭声。终于在十岁生日这天，杨凡如愿以偿，得到一把吉他；然而，三天后，他却永远失去了爸爸。

杨兆云生前拖欠了公家几万元钱，而杨家的光景是每况愈下，根本无力偿还，于是糖烟酒公司的新头头研究决定，可以免除杨家几万元的债务，但必须收回公司分给杨家的那套处于市中心的住房。真是船漏偏遭连夜雨，杨凡的妈妈曾多次到丈夫的单位哭诉和哀求，无奈一个家庭妇女除了能博得些微廉价的同情和眼泪，根本无法改变当权者的意志。舅舅唉声叹气地劝杨凡的妈妈：“世道险恶，人情比纸薄。你就认命吧！”半个月后，杨家搬到了n市西北的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房中。晚上，姚梅搂着杨凡兄妹俩，一家人在爸爸的遗像前哭了个死去活来。两个月后，姚梅到原来的街道找点事做，被老邻居硬拉到家里歇歇脚，才得知他原来的家已变成了糖烟酒公司经理的儿子结婚用的新房，隔着窗户一瞅，里面装修一新，恍若仙人洞。

就这样，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被命运无情地切割成一堆碎片。

这一切，幼小的杨凡都看在眼中。

他渐渐变得沉默，常常在放学后独自来到屋后的小山坡上，倚靠着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望着远山隐隐，落日徘徊，在那里枯坐或呆想。有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他想了许多，可什么也想不明白。小小年纪看上去比同龄人深沉了许多，成熟了许多。

他几乎没有朋友。搬家后，幼年时的小伙伴早就无法玩在一起。棚户区里也有几个孩子，他们玩累了，偶尔会跑到杨凡家门口，好奇地望着杨凡拄着拐仗，倚靠着墙壁兀自的苦笑，调皮的孩子还会捋起杨凡的裤管，瞧一瞧他那条布满疤痕的腿，然后“哇”地惊叫一声，跑得远远的；杨凡也不生气。由于经常出外求医，他耽误了很多功课，读小学时成绩一直不好。他拄着拐杖，跛着一只脚，走在校园里，常常吸引一群小学生用好奇的目光研究他，他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接着便哄笑起来。不止一次，他看见一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学他走路的样儿，一瘸一拐地在几个学生面前表演，他愤怒地想上前狠狠地揍他一顿，可还没等他迈开步子，那些学生便一哄而散，撒开腿在他面前兜起圈来，嘴里一齐大声嚷道：“瘸八仙，跛上天，环游世界一万年！”那是杨凡的同桌给杨凡编的顺口溜，竟在全校一下传开了。“来呀，来呀，有本事来追我们。”他怒冲冲地要追赶。猛然，不知那边来了一股力量，狠狠地推了杨凡一把，“咣”地一声，杨凡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拐杖甩得老远。他蹭着地面的手，鲜血慢慢从通红的皮肤里渗出来，又淌到地上。他只得握紧拳头，看着他们扬长而去。这样的事在杨凡的记忆中并不鲜见，他的东西被同学抢过，他的拐杖被人藏匿过，他的课桌里常常放着死麻雀或毛毛虫，可那时他并不感到寂寞，因为还有同学惦记着他。

上天剥夺了他行走的自由，却不能阻止他幻想。体育课上，他坐在台阶上，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般纵横驰骋。他恍惚看见自己在校运动会上像闪电一样冲在最前面，把所有男生都甩在后面，然后把冠军的奖牌举得高过头顶；他又看见自己从操场的看台上勇敢地跳下，然后得意地捋一捋头发，吸引了所有女生的眼光；他狠狠地教训了一下钱壮壮，直到他求饶，谁让他老爱欺负小个的同学；甚至，他还看见自己爬上了学校附近的老槐树，掏了好多好多的喜鹊蛋。这样的幻想常常被下课的铃声打断，他立即感觉到水泥台阶的冰凉，还有身旁那一副拐杖用鄙夷和自得的眼神瞅着他，他的心就掉进了万丈深渊；他只能恨恨地捶打那条不争气的腿。有时在家里，突然怨愤起来，还会乱摔东西，吓得妹妹直哭。每次发泄完之后，他像一棵蔫了的瓜秧，蜷缩在一旁，抚摩着腿上隐隐作痛的伤疤，泪流潸潸。他常常这样折腾自己，直到累了，倦了，然后迷迷糊糊地睡去，再圆一回美梦。

每次，父母带杨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看腿，然后小心翼翼地告诉杨凡要动手术，爸爸还会信誓旦旦地保证，手术完给他买最好的玩具。杨凡心里就发笑。其实爸爸妈妈根本没有必要哄着他。他们并不知道，他的内心可高兴呢。连着几天，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吃得也比平常多，医生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总是主动地配合他们。医生叔叔和阿姨都喜欢他，夸他勇敢和坚强；当然，他也喜欢他们，觉得他们跟自己的家人一样。他喜欢看那一张张陌生而亲切的脸孔，喜欢看那忙里忙外的白色的身影。同病房的小朋友问他：“我打针都怕得要死，你开刀就不怕吗？”他便说，怎么不怕，可做多了，也习惯了。其实，他知道，开刀很疼，疼得往骨子里钻，看到手术台上摆放着的铁锤，凿子和剪刀，还有一堆叫不出名的器具，他也曾胆怯过；特别是麻药过后，更是疼得人要死要活。但是他不能叫，不能哭，那样爸爸和妈妈就不敢再为他治腿了，叔叔阿姨也不敢给他开刀了。他得忍住，咬牙咬衣角，拼命地咬，咬出血也得忍住。后来爸爸告诉他，每次从手术房推出来，他就像一个死人。一次，他从迷糊中醒来，看到爸爸在偷偷抹眼泪，他就忍痛说：“爸爸不是男子汉。你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你怎么流眼泪了？其实我不怎么痛，我故意装出来骗你们的，好让你给我买玩具。”爸爸像孩子一样抽噎得更厉害了。每次手术过后，不等身体完全康复，他便满怀憧憬，按照医生的要求积极锻炼，总以为有朝一日，能像别人一样漫步，奔跑，可到最后才明白，他仍然离不了拐杖。看来，让他残废完全是上天的意志。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人力永远无法改变的。从此，屋后那个只长了一棵枯木的小山坡上就多了一个瘦小的身影，那身影抱着一把吉他，与枯木相依，在残阳的余辉里构成一幅寂寞的剪影。天空中时常掠过一队群雁，杨凡的灵魂常常被大雁带走，不知不觉之间，自己也化为一只翱翔的大雁，张开长长的翅膀，在空中盘旋，穿越高山，丛林和荒漠······“只要能让我行走一天，不，哪怕一个小时，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如果上天让他重新选择，他宁愿变成一只大雁，或是一只小雀，再不就是一只蜗牛也行，就是不要这样，不要做这样一个人，一个不能行走的废人，他受够了。

浑浑噩噩，半梦半醒，杨凡由小学生成长为中学生，然而随之一起成长的，是彻骨的忧伤。

身边的世界时刻都在变，只有他那残疾的腿依然如故。上中学的他成绩平平，不过数学很好，有时数学考试全班一片“红灯高照”，而他居然能得满分。考高中那年，全市没有几家学校愿意接受一个瘸子，难得市里有一家重点高中看好杨凡的数学成绩，指望他将来能够参加数学竞赛，为学校挣点荣誉，就破了常规录取了他。

长大后的杨凡绝不是一般的懵懂少年，他看上去要比同龄孩子老成许多。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的线条都很硬，宛如钢笔勾勒出来的一张肖像。他不英俊，但眉宇间却流露出一种抹不去的锐气，眼神里始终隐藏着一种深深的忧悒。同龄人中没有人能够想象到，这样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年是如何思考着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问题。

因为，杨凡品尝到了真正的痛苦与痛楚。

如今已没有人再当着他的面骂他“瘸八仙”，也没有人逗引他在后面拼命追赶，甚至也很少再有同学用怪异的眼光观察他。他曾经是那么的惹人瞩目，现在却又如此的微不足道。当他走在校园里，明明身旁没有一个人，他却常常有一种幻觉，仿佛全校师生都在拿眼盯着他，都在窃窃的笑，他甚至能想象到有人在他背后给他起各种难听的绰号，或是给他编各种顺口溜，一想到这些，他浑身感到火燎般的难受。于是他极少走动，除非万不得已。他宁愿蜷缩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可这个角落不仅没有带给他恬静和安适，反而使他陷入了空前的危机。因为在这个校园里，他没有一个朋友，甚至没有人和他打招呼，更没有人愿意和他交流，谈心。他渐渐意识到，在别人眼中他只是一只在阴暗的角落里偷生的蜗牛。一种从未有过的苦闷和压抑铺天盖地漫卷过来，把他层层包裹起来，使他无法挣脱。他又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深坑，任凭他怎样努力，都爬不出这个坑。每天放学，他总要等全班甚至全校的学生都走光了，他才离开校园。在满园沉静的光里，他拄着拐杖，踽踽独行，一步一步，踏着苍凉；身后拖着一个很长很长的影子。

长大后的杨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人世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长大成人。他想从书本中寻找答案和慰藉，因为只有书本愿意和他交流。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只想把一颗年轻而善感的心磨得迟钝而麻木，然而，恰恰相反的是，书本不断迫使他直面自己的灵魂，让他变得日益清醒，也日益痛苦。

十七岁的杨凡终于意识到生存问题将对他构成巨大威胁。体弱多病的母亲决不可能抚养他一辈子，年幼的妹妹也根本不足以依赖，那么他将何去何从，一个没有劳动能力，没有生活来源的残疾人只能像浮萍一样到处流浪，在施舍者怜悯或鄙夷的眼光里苟延残喘，自生自灭。上学放学的路上，他看着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讨者从他面前经过，他的眼光就尾随着他们远去，恍惚之间，他就看到自己也加入了这些人群，拄着拐杖，伸着肮脏的双手，拽着路人的衣角，低声下气地哀求或是拼命地叩头；晚上，裹着破席，好容易找到一个露宿的地方，或许还会被几个蛮横的乞丐霸占，于是只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样的日子将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度过。这就是他的未来和人生。辛劳一生的母亲年迈之日，苦苦巴望着儿子能在床前尽孝；而作为儿子的自己，却很可能在街头为抢一碗残羹冷炙而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一想到这种生存的无奈和现实的残酷，杨凡便痛彻心肺，不能自已。

夜晚，那被他不理解的现实所粉碎的精神碎片，这时都聚拢而来，用如碎玻璃似的锋利的碴子碾磨着他。

夜晚，是杨凡最清醒也最迷惑的时刻。

他回想起那个暮色苍茫的傍晚，他想知道爸爸要对他说什么，于是在黑夜他常常被一只若有若无的巨大的手招引着，来到一片荒无人烟，云雾弥漫的旷野。他踯躅着，呼喊着，想找寻那个曾经熟悉的身影。记不清找了多久，仿佛是几年，又仿佛是几世；就在他绝望得跌坐在地的时候，他听到天地之间有一个声音，迷迷糊糊，沉闷而悠远，空洞而散漫，可他看不到任何身影，他问：“你是谁？是爸爸吗？”一阵岑寂后，那声音又响起：“因为你，爸爸忍辱负重，含恨离去；因为你，妈妈到处揽活，饱受煎熬；因为你，家里债台高筑，一贫如洗。因为你——”于是他大声对着那声音说：“那你为什么不带我离开这个世界？”那声音说：“你为什么要死······死······死······”“死”的余音袅袅，在云雾之间缠绕，发出“丝丝”的声音。杨凡的声音大得吓人：“我为什么要活……活……活……”“活”的余音也不绝如缕，直把天地叫喊得苍凉。那声音被他问住了，像被狂风噎住了嗓子。旷野里一片死寂。······于是他感觉自己死了，全身只剩下一颗头颅在空气中悬浮着，那头颅在一个莽莽苍苍的世界里到处游荡，游到哪里，四周茂密如青荇一样的东西就会自动荡开。忽然，一个模糊的身影飘然而去，吸引那头颅拼命地追赶，猛地跌进一个深不见底又黑咕隆冬的沟谷，伴随着一声惊叫——梦醒了，枕边早被泪水打湿了一片。他清醒地意识到，上天制造了他这个生命的次品，给全家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梦中的那个声音没有说错，正是自己拖累了全家，而且还会永远地拖累下去，直到拖垮这个濒临破碎的家。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每天啃噬着他稚嫩的心灵，让他无法承受。他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自己在人世一天，灵魂就永无宁静的一天，杨家就永无翻身的一天，妈妈和小妹就永不会有享福的一天。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每天背着书包，像模像样地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他知道，即使自己成绩再好，考分再高，也不会有上大学的机会；因为没有大学会招一个残疾人，而且家里根本没有能力供他读大学；当然，也没有能力供他去学习其他的谋生技能。上帝似乎已向他关闭了所有的门，连同窗户。他的人生又好比一道最简单的数学题，根本用不着求解，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少年杨凡找不到自己的人生方向，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碌碌无为，苟且一生。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像一个被命运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每天活在绝望和痛苦里。于是他只能把绝望和痛苦化作一个个凄苦的音符，每天做完功课，就拨弄那把吉他，居然无师自通。吉他便成了他唯一的朋友，陪伴他度过了无数苦涩和孤寂的日夜，支撑他艰难地捱到十七岁。不过，如今他已经厌倦了，对什么都厌倦了。

生存的痛苦和生命的痛楚交织在一起，一点一点吞噬着他微弱的生活信心，让杨凡的生命之火随时可能熄灭。

于是，他渴望早点结束这种痛苦和痛楚。

既然上天要剥夺自己的所有希望，那何不索性连生命一起奉上。

这就是杨凡。

他仿佛已闻到了死亡的味道，那味道引诱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