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像牲口一样活着

海边的一条小船上，一盏豆油灯把四周染成一片朦胧的桔黄色，那桔黄里漾着柔和与静谧。一个须发灰白，满脸风霜的老者蹲在船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盯着黑黢黢的海面出神。他的身旁依偎着一条摇着尾巴的小花狗。

船舱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老者赶忙猫着腰钻进船舱。

“醒啦。”老者端过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喝吧。喝了暖暖身子。”

躺着的人使劲摇了摇头，转动的双眸里写满了疑惑，挣扎着想要支起身体，被老者制止了。

“你昏迷好久了。身子虚得很，不要起来。放心，你现在是在我的船上。”说完，又把姜汤端到他面前。那人还是不肯喝。老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碗放在旁边的小矮桌上。小花狗嗅了嗅，摇着尾巴，识趣地走开了。

过了许久，躺着的人突然冒出几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你这样，以为我会感激你吗？”语气恨恨的，分明带着怨气。

老者笑了笑，继续有滋有味地抽他的旱烟。过了一会儿，他用试探的口气问：“你叫什么来着？”

那人迟疑了一会，半晌，才翁声翁气地说：“杨凡。”

老者自言自语道：“杨凡。”他长长地呵了一口烟。“孩子，不用说，你肯定有一万个活不下去的理由。”

杨凡突然放声大哭：“是的，我就是不想活了。你看看我的腿，我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快乐，我是一个没用的废人啊。这世上没有人把我当回事。多活一天，就多受罪一天。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老者眯着眼听着，不住地点头，又不住地抽烟，等杨凡渐渐平静下来，他才慢悠悠地说：“唉，是啊。你讲的有道理。一个好好的人活着都难，甭说一个残疾的人了。看你的样儿，还是个学生娃吧；你读的书多，懂的道理也比我多得多。我可是个大老粗，只读了一年私塾，没啥文化，可是我只认一个理。人哪，虽然有一万个活不下去的理由，但只要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那都该活着，哪怕像牲口一样活着。对，活着！”

老者的声音低沉，但有力。最后几个字的语气比铁还硬，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劲，仿佛是讲给自己听的。

杨凡抽噎着，盯着摇曳的灯焰，没有说话。老者敲了敲烟杆，又慢慢说道：“我活了大半辈子，没有见识过什么大人物，只有一个老伙计，怎么也忘不了他。在淮海战役中，他给大部队送粮食的时候，被敌人的炮弹炸飞了两条腿，还剩下一口气。他从昏迷中醒来后，硬是用两只手爬回村里，留下一路的血印啊。这可把村里人给吓坏啦，有人问他是靠什么爬回来的，他说，我家中还有妻子和老母，我不能撇下他们，我不能死；于是就一路乞讨爬回来了。村里人都哭了。他回到家里才知道，原来，妻子和老母全被当地的‘还乡团’杀害了，就剩下他孤身一人了。他痛哭了三天三夜，也曾想在村口的池塘里了结自己。可是几天后，村里人看见他又用双手爬到村口，坐在老槐树底下，靠乞讨度日。这时，又有人问他是什么让他活下来的，他说，我是当年很多不幸的人当中最幸运的人，我没有了两条腿，没有了亲人，可是我还有这条命，还有眼睛，还有这双手；我不能走，可是我还能想，我忍受了多少人都没法忍受的苦，我每天还能看到太阳从东方升起，还能编个小花篮送给帮助我的好心人，还能给迷路的外村人指个路啊。”

杨凡静静地听着，沉默着；显然，这个凄惨却并不悲哀的故事触动了他。

老者又说：“你再看看这条小花狗，它的左眼瞎了，被人扔在江里，差点淹死，它就拼命地游到岸上。被我捡来了，这不，它活得好好的。老天爷跟你过不去，自己可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啊。”

小花狗很懂事似的舔了舔主人的脚，又很友好地舔了舔杨凡的手。

“唉，人哪，只要还有一点盼头，就得过下去。好死不如赖活嘛，我救过不少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一时想不开就寻死觅活。他们心里都有个解不开的结，就专往那死旮旯里钻，解开了，也就没事了。就像我，穷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光棍，无儿无女，想不开的人早跳了十八回海了，可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关键是自个儿心里要往好处去想，不要尽往坏里想。你光想别人有多风光，却看不到别人的烦恼；你光想着自己没有的，可你也有别人没有的啊。你想想看，我穷得啥也没有，可是我自在，无牵无挂；我住不了洋房，可是我每天能闻到满山的花香，还能听到海潮。我没有家，可我还有这条忠心耿耿的小狗，偶尔还有你们这些做傻事的年轻人哪。最快活的是鼓捣一碗杂酱面，吃得饱饱的，然后躺在船头晒太阳，哼小曲，别提多美了。”

老头越说越高兴，忽然他嗅了嗅，拍了一下脑袋，大叫一声：“瞧我这个老糊涂，锅里还蒸着山芋呢。”他忙不迭地爬到船头揭开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来来，尝尝这个山芋，我从菜场捡来的。你肯定饿了，尝一个。”

杨凡这才感觉肚子正向他发出一阵阵抗议。这一次，他没有再拒绝，接过老者递给他的山芋，慢慢吃起来。

老者高兴地看着杨凡：“好，好，慢点，当心烫着。”他捋了捋灰白的胡子，瞅着杨凡，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孩子，好好活，说不定你将来还有大出息哩。我觉得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杨凡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怎么，不信？老头我看了一辈子人，好歹能看出点什么，你小小年纪，眼神里有一股子特别的倔劲。你还会弹那个，叫什么来着，看着像琵琶。唔，不简单哪。”说着，指了指那把湿漉漉的吉他。

“那叫吉他，受潮就会变形，弹不了了。”

说不清怎么回事，杨凡那一年来被死亡塞得满满的大脑像被抽空了一般，竟变得有些渺茫起来。他那所有关于死亡和生命的或玄虚或深刻的想法在满脸皱纹的老者面前不堪一击，顷刻逃遁。他和老者像朋友一样攀谈起来。

不知不觉，已是晨光熹微，老者忽然说：“来，咱们到船头看日出。”

杨凡和老者盘腿坐在船头。

海面的雾气渐渐消散，但天边依然是一片混沌；过了一会儿，那里泛出浅黄的光亮，又慢慢转为橘红。

老者说：“日头就要出来了。你看。”

果然，太阳试探着露出它的半边脸，又一步一步地向上拱着，红彤彤的像个灯笼，却并无光彩。那雾气似乎有些不甘，即刻聚集起来围攻太阳，并召来一片乌云遮挡太阳。天边霎时暗淡下来，太阳只有依稀可见的轮廓，但它没有气馁，还是艰难地向上拱着，一点一点。

杨凡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太阳。老人抽烟的手也停滞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终于，太阳冲破云雾，完全跳出了海面。刹那间，一片灿烂夺目的光亮扑面而来，连它周边的云雾也被照亮。这时，海与天相接，几乎无法分辨。

杨凡和老人的脸上盛满了阳光。

杨凡的眼里已经溢出了泪水。望着海平如镜，天地间一片澄明如洗，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真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这条小船和这个充满睿智的老人。

 

老者把杨凡送回了家。找了一夜，也哭了一夜的姚梅见儿子突然平安回来，一把搂住儿子，顿时泣不成声。小妹拽着哥哥的衣角一个劲地问：“哥哥，你上哪儿了，可吓死我和妈妈了。”隔壁的大叔大婶们也围了一圈，嘘寒问暖。

姚梅擦干眼泪，忙换下杨凡身上穿的衣服，还给老者；又让小妹给老者倒了一杯白开水，放了点糖。千恩万谢地送走了老者，一家人又抱头痛哭。

“孩子啊，你怎这么傻呀。你要有个好歹，妈妈也活不成了。”

“哥，你可把我们急死了，我们哭喊着，到处找你啊！”

杨凡注意到母亲披头散发，一张被生活折磨得过早衰老的脸庞黄中泛黑，憔悴不堪。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余悸未消。他仿佛听见母亲牵着小妹的手在风雨里奔走呼号，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他的名字；又仿佛看见母亲绝望而归，凄凄惶惶地跌倒在家门口。他能够想象到昨天晚上他家里有多么的凄惨和愁苦。哎，一直以为自己那样做是也为了母亲和妹妹的将来，就再也想不到，那会给母亲和妹妹带来怎样的痛苦，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又增添怎样的灾难。他已经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间最不幸的人，就再想不到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永远是加倍的。母亲活得比他还苦。

他忍不住眼泪汪汪地叫了一声：“妈妈——小妹——我——”

“孩子啊。别哭，别哭。你一哭，妈妈更伤心。你爸爸走得早，撇下我们娘仨，好歹咱还算一家，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咱这一家子还怎么往下过哇？”母母亲揉了揉太阳穴，接着说，“妈妈知道你心里苦，也晓得你的心思。你们放心，妈妈就是要饭，也要把你们兄妹俩拉扯成人。日子虽然苦点，苦日子咱就苦过。”

“妈妈，哥哥，等我长大了，一定挣好多好多钱养活你们。”小妹一副认真的样子。

“唉，都怪妈没有本事，不能让你们像其他孩子一样穿得好，玩得好。”

“不，妈，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杨凡说，“要怪，也只能怪我，是我拖累了一家。”说完低下了头。

“孩子，别这么说，这都是老天爷瞎了眼。只有妈妈对不起你，没治好你的腿，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妈妈这一辈子都欠你的。你再有个好歹，妈妈真——”

小妹一把抱住妈妈，哭起来：“妈妈，妈妈，你不要离开我们。”

一家人说了许多掏心窝的话。

妈妈又揉了揉太阳穴。“近来也不知怎么了，这身体越来越不争气了，头痛得厉害。”

杨凡说：“妈妈，你快躺下歇一会儿。”

“妈到现在一口饭还没有吃呢，我去做饭。”小妹跑到炉灶旁张罗起来。

邻居老刘叔送来几个炊饼和几块高粱饴糖果。问候了一番，临走时拍拍杨凡的肩膀说：“孩子，以后千万不能再干傻事了。再难也要挺着，你现在可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啊。虽然你腿不方便，但只要你想干敢干，一样能做大事。这样的人在如今的世上并不少见。我远房外甥跟你一样残疾，又没有文化；可他没有自暴自弃，他在家门口摆了个修鞋的小摊，一个人养活了一家子，日子过得挺红火。你比他要强多了，你有文化，人又机灵，将来总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杨凡没有吭声，但那一句“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的话像一把榔头猛地敲醒了他。

的确，如今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虽然“男人”这个字眼曾经让他心如绞痛。

“哥哥就是咱家的男子汉。”小妹不无骄傲地说。

“往后的日子无论多难，咱都得挺过去。这一家谁也不能离开谁。”妈妈说。

“对，咱们拉钩，谁离开，谁是小狗。汪、汪。”小妹顽皮地叫道。

三个人伸出小指，拉在一起。这天，妈妈没有去做工，小妹也没有去上学，一家人厮守在一起，一起吃老刘叔送来的炊饼和高粱饴糖。小妹甜甜的叫一声“哥”，就把一块剥好的高粱饴糖送进杨凡的嘴里，杨凡的眼里忍不住又贮满了泪水，那泪水沿着脸颊慢慢滑落到嘴里，和着那糖果的味道，又咸又甜。妹妹笑他是爱哭鼻子的男子汉。那一刻，他百感交集。

望着妈妈忍着头痛，在屋里屋外忙碌的身影，老刘叔和小妹的话又在耳边回旋。

“你现在可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男人——男人。”

“哥哥就是咱家的男子汉——男子汉——男子汉！”

顿时，一股流淌在血管里的本能的男性尊严在他身体内奔突和鼓胀，让他突然间感觉自己变得高大起来。既然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就有责任帮助妈妈支撑这个快要破碎的家；他不仅要养活自己，还应该养活妈妈和小妹，哪怕人生的路上有再多的凶险和艰难。他不怕，是的，连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对于自己在这两天里思想上发生的巨大变化，他非常惊讶。

他想对妈妈说，他不想再继续念书了，他应该去打工挣钱。因为他和妹妹两个人上学已经快淘空这个濒临绝境的家了。他只有辍学，全力支持品学兼优的妹妹上中学，考大学，或许杨家还有翻身的一天。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知道，妈妈肯定不会答应的。

趁妈妈在门外晒萝卜干的当儿，杨凡把妹妹叫到一边，悄悄说了这个想法，谁知妹妹瞪大眼睛，差点叫出声来，被杨凡一把捂住嘴巴。

妹妹低声说：“如果你不去上学，我也不去上学，你在家一天，我就陪你一天！”那语气十分坚决。

杨凡一脸无奈。

兄妹俩又嘀嘀咕咕了半天，杨凡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孩子般的笑容。

妈妈在外面看到兄妹俩神神秘秘的样子，忙问什么事，兄妹俩只是笑。

妈妈也吃力地直起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