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乍暖还寒
这些日子,高二(3)班最热门的话题便是苏倩倩每天给杨凡送点心的事。这让班上大多数男生的内心很是不平。他们费尽心机,千方百计地想取悦于苏倩倩,却没有赢得苏倩倩半点青睐,反而让杨凡——一个大家压根儿就不屑一顾的瘸子独占了花魁。
他们拍着杨凡的肩膀说,哥们儿,不赖嘛,看不出啊。那话里有话。
有的说,杨凡啊,你这叫“塞翁失马,因祸得福”啊。那话里有一股浓浓的醋意。
还有的说,杨凡,如今你是从糠箩里跳入米箩里了。那话里不知是祝贺还是讥讽。
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苏倩倩,一个漂亮得光芒四射的上海女生怎么会对一个瘸子发生兴趣,帮他扫地,帮他入团,请他吃饭,尤其是这每天一个美味点心。哎,不用吃,看着就幸福死了,这种关心让男生恨不能立即也变成瘸子。他们半忌妒半开玩笑地说:“苏倩倩,假如我们明天都瘸着腿来上学,你会不会也给我们送点心呀?”苏倩倩听了,想象着那滑稽的场面,笑得前合后仰,说:“点心没有,给你们一人送一副铁拐杖,保你们使用一辈子。经久耐用,质量三包。”男生们“嘿嘿”地干笑着走开了。齐天倒是一副雍容大度的神态:“你们哪,都是一些不能容人的小人菩萨,成不了大器,人家这叫爱心,懂么?这可是一个人最可贵的品质,这正是人家苏倩倩与众不同的地方。”男生们便激他:“不懂,不懂。我们只晓得苏倩倩对我们没有爱心。我们都承认自己没本事,可是你又如何,按理说,这个班上除了你齐天,没人能配得上苏倩倩,可为什么苏倩倩不给你送点心呢?”齐天说:“看看你们这德性。没有文化了吧,谈恋爱,追女孩跟钓鱼是一个道理,要有耐心,要悠着点,还要看鱼下饵;送点心算什么,总有一天,倩倩会给我铺床叠被。”那笃定的口气像是树上的一颗鲜枣儿,一旦时机成熟,迟早会掉进他齐天的嘴里。
对于同学们的这些议论,杨凡总是付之一笑或保持缄默,并没有往深处想,只是觉得从前备受冷落,如今又备受关注,这种冷暖的骤然交替和巨大反差让他极不适应,甚至惶恐不安。他常常想,亲爱的同学们,我并不祈求你们的友爱,我只希望你们能让我平等地生活在你们中间,让我平静地度过这高中生涯。
然而,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却让杨凡无法平静,甚至颇感寒心。
由于每天早晨送报纸,难免有些耽搁,杨凡上学迟到过一次,为此苏倩倩曾经暗示过他,杨凡并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再三提醒自己以后一定不能迟到,绝不能给苏倩倩丢脸。一天,早晨四点多钟,他便强逼着自己起床,然而眼皮像粘了胶,又看妹妹睡意正浓,他实在不忍心叫醒她,就多眯了片刻,结果醒来已经是五点多,等送完报纸再上学,结果又迟到了。
他狼狈地站在教室门口。值日班干是“千里香”。他问:“杨凡,按照班级规定,一周迟到两次,要罚站十分钟,这你是晓得的。sorry,只好委屈你站到门外去。”
这时,高明明也姗姗来迟,递给“千里香”一张早预备好的纸条,又拍了拍“千里香”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杨凡有些气愤,“千里香”说:“人家有病假条,你没有。再说,你是团员,人家可不是。新团员不带头执行班规,恐怕说不过去吧。”
“千里香”身上飘来一阵雪花膏的刺鼻的香味。
杨凡什么也不想说。他拄着拐杖,在门外站了十分钟。进教室的时候,他没敢看苏倩倩。
午休的当儿,王淑敏的言行却让杨凡无法忍受。这个落选的前任团书记,近来见到杨凡总是拉长那一张丝瓜脸,让杨凡感到有些蹊跷。前一阵子,她不知从那里弄来一道数学竞赛题让杨凡教她,杨凡一看,摇了摇头;她当时就撂下脸来:“怎么,人家是书记官儿,一会儿请你吃饭,一会儿给你送点心,你就颠巴巴的教人家,我如今什么都不是,更没东西送给你,你就摆谱装不会了。”一席话呛得杨凡百口难辩,无言以对。今天,她穿了一件新买的橘黄色风衣,几个平常跟她要好的女生围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买哪里的?”
“我姐姐到上海出差,捎回来的。一百八哩。”
“哇,这么贵啊。我可舍不得卖。”
“跟苏倩倩的那件是不是一个牌子?”
“不一样,我这是大公司生产的。佳美牌。听说过吧?”
“这衣领设计得真好,做工挺细致的,这颜色嘛,你穿了——还行。”
“哎,走两步看看,找找感觉。”
在几个女生的极力撺掇下,王淑敏便把教室的过道当作T台,学着模特儿来来回回地走起猫步。正巧齐天抱着一只篮球,从外面闯进来,王淑敏扬起脸,问:“怎样?”
“什么怎样?”齐天不解。几个女生捂着嘴在窃笑。
“这风衣啊——我穿的这风衣啊。”王淑敏有点不高兴。
“挺好,好极了。不过——”齐天托着下巴,研究着。
“不过什么,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王淑敏有些扫兴,又看了看那张座位,她知道苏倩倩中午不在教室。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周三,全校团书记例会。以前,
这一天是属于她的。
齐天做了个鬼脸,朝“跳蚤”嚷了一声“还不练球去,明儿要比赛了”,便抱着篮球走开了。
王淑敏又迈着模特步,走到杨凡那边,正准备回头,忽然停下来问:“杨凡,你来说说,这风衣我穿了怎样?”
“我不懂。”杨凡也赶紧低头,唯恐避之不及。
“你不是挺有眼光的嘛。”王淑敏乜着眼,话语里分明带着讽刺,还有几分挑衅。
杨凡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头埋得更深。
“哧,连你也——”王淑敏边说,边假装不在意,一脚勾倒了杨凡搁在凳子的拐杖。拐杖“哐啷”一声跌倒在地。几个女生又发出吃吃的怪笑,王淑敏仰着头,冷冷地看了杨凡一眼。
“你——”杨凡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刺激,他强压怒火,轻声说:
“请你把我的拐杖拾起来。”
“什么,让我给你拾拐杖。我没有听错吧。哎,姐妹们,你们有没有听到?”王淑敏叫嚷起来,那神情仿佛是主人被恶奴欺侮了一般。
几个女生诡笑着摇摇头。
杨凡抑制着胸中快要迸发的怒火,他的耳边又回响起苏倩倩的话,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大家都把对方往坏里想。是的,我不能这样。我不能再让苏倩倩为难,不能辜负她的良苦用心。忍一忍吧,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
他弯下腰,自己拾起了拐杖,看着王淑敏依旧迈着她优雅的猫步扬长而去。
老天尽爱捉弄老实人,像商量好了的,一件让杨凡更倒霉的事还在后面等着他。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同学们欢呼雀跃,兴奋不已。原来他们早就计划好这一节课要和高二(4)班打一场篮球联谊赛。这是高二(3)班自新的班委组建以来第一次“外交”活动,新任班长周洋当然不能马虎,从发邀请,贴海报到组织训练,都作了一番精心准备,只等在球赛中一展高二(3)班的“英雄群像”了。女生们在苏倩倩的组织下做一些后勤服务工作,杨凡原本不想去,又怕苏倩倩说他脱离班集体,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来到篮球场。
看着男队员一个个换上特别惹眼的印着白色号码的蓝色球衣,露出线条分明,健美壮实的腿和胳膊,生龙活虎一般在他眼前舒展,蹦跳,杨凡的自信心在一点点地塌陷。他努力挤出笑容,装出毫不在意,内心却隐隐作痛,感到无地自容,强烈的自卑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咽喉,让他游丝般虚弱的灵魂渐渐萎缩,逃遁,他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杨凡,交给你一个差使,很重要喔。”是苏倩倩。这个细心的女孩,总是怕他闲着。
“你只管吩咐。”
“呶,看到没?那一摊子衣服,交给你啦。”苏倩倩又递给他一个小凳,指着篮球架下一堆胡乱叠放着的衣服。那边,齐天和另外三个男生正一边嘻笑着一边换衣服。
“放心。”杨凡接过小凳,拄着拐杖,走到篮球架的后面。
“哎,怎么,你来给我们看衣服啊。我口袋里有一只钱包。你看好啊。”“跳蚤”拍拍上衣口袋,笑着说。
“你来的正好,这衣服倒无所谓,就是这块表。”齐天扬了扬戴在手腕上的表,一只带日历的闪着金光的手表。
“我呢,最值钱的是我的这条太子裤,我自己裁剪设计的,艺术无价啊。”“高衙内”拎着一条深灰色的带条纹的裤子笑嘻嘻地说。
三人嬉闹着上场了。
高二(3)班篮球队是本年级实力较为雄厚的一支球队,在以往与高二(4)班的对垒中总能稳操胜券。这次也应该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赛。齐天是主力队员,他一上场,立即引得众人瞩目,他的球艺和他的外表一样出众,矫健如虎的身姿,快如闪电的身手,腾挪跳跃,左冲右突,一连几个三分球,博得全场阵阵喝彩。女生们扯着嗓子,叫喊着齐天的名字,比爹妈还亲;还有几个女生直着眼睛看呆了,一时竟忘了鼓掌,而后回过神来,兴奋得涨红了脸,忙不迭的又是挥手又是拍手。第一场下来,高二(3)班以10:4的绝对优势轻松获胜。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齐天和队员们挥洒着一头汗水,带着一脸的骄傲和神气,下场休息。负责后勤的女生们立即蜂拥上前,递毛巾,递汽水,问这问那。
“今儿齐天发挥不错。(3)班多亏了他。”
“首战告捷啊。太棒了!”
“(4)班那帮毛小子看到齐天出场,腿就发软。”
“是不赖,他那三步篮的投球动作有几分乔•丹的韵味。”
“没想到,你成绩这么好,篮球还打得这么棒。难得难得。”苏倩倩笑着递上一瓶汽水,又递上毛巾。望着齐天汗涔涔的脸微笑着。
“荣幸之至。能得到你的夸奖,才叫难得呢。为了你这句话,头可断,血可流。哎,注意没有,场上好多双眼睛盯着咱俩呢。”齐天眉飞色舞地说着,接过苏倩倩递过来的汽水,苏倩倩刚说你“慢点喝,别呛着”,齐天一甩头发一仰脸,把一瓶汽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个底朝天,然后用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盯着苏倩倩,看得苏倩倩低下头来。那眼神让一旁的几个女生醋意顿生,差点变了脸色。苏倩倩忙弯下腰拧毛巾把,递给另外的队员。
随着哨声吹响,第二场又开始了。齐天抖擞抖擞精神,再次披挂上阵。比赛一开始,齐天又一连投了几个漂亮的球,赢得如潮的掌声。过了一刻,忽听齐天“哎吆”一声,抱着一只脚坐在地上。场上一阵惊呼,有人大叫:“糟糕,齐天受伤了。”两个同学连忙把他搀下球场。问怎么了。齐天痛苦地说,跑的太急,扭了脚。大家痛惜得直叫唤,这可怎么好;无奈之下,只好叫另外的同学替补。几个女生跑过来一边心疼的询问,一边替齐天揉脚。对方一看高二(3)班缺了个得力干将,心里乐开了花,他们瞅准机会,不断出击,频频进球;周洋看到对方占了上风,急的嗷嗷直叫,心里一着急,手脚就发慌,指挥连连失误,队员也像撞邪似的配合不佳,“跳蚤”竟糊里糊涂地把球传给了对方,引得场下的高二(3)班同学一片嘘声,有的跺脚,有点骂娘,有的捋着衣袖恨不能替他们打。一场角逐下来,高二(4)班竟以一球之优战胜高二(3),他们欢呼着,一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得意状;而(3)班队员一个个像斗败的公鸡哭丧着脸,互相埋怨着,齐天把周洋叫过来,如此这般的教了一通。
决定胜负的第三场一开始,球场上便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一方要一雪前耻,一方要固守威名,双方你来我往,难分雄雌。场下呐喊助威之声此起彼伏。篮球在队员的头顶上飞来飞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一只横空飞越的球上,球在上面飞,脚在下面飞,说时迟,那时快,(4)班的一个矮个队员突然间被绊倒了,摔了个仰八叉,场下又是一阵惊呼。没料到,矮个队员蹲在地上竟破口大骂起来:
“(3)班人全他妈土匪出身,眼看要输球,就变着法子坑人。”
“你怎么骂人,自己不长眼。”
“你们才瞎了眼,活像一群疯狗。”
“再骂老子揍你。”
“怎么,老子还怕你不成?”
……
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之间,双方队员竟动起手来。场下的同学一看不妙,“呼啦”一下上前劝架,等他们赶上去,场上早已经你一拳,我一脚,打成一片,整个球场上闹得不可开交。杨凡既要忙着看护一摊衣服,又要躲避着乱哄哄的人群,几次差点被人撞倒。十几分钟后,两个班的老师匆匆赶到,才及时制止了这场声势浩大的斗殴。一场好端端的篮球友谊赛就这样狼狈收场了。写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横幅被踩在脚下,弄得污秽不堪;班长周洋的眼圈被人打肿了,抱着头唉声叹气;“千里香”的鼻子还淌着血,“高衙内”左手攥着一绺头发,右手摸了摸头,独自苦笑着。一个个低垂着头,没精打采地换衣穿衣。
“糟糕,我的手表弄丢了。”
齐天突然大叫起来,他翻遍了几个口袋,都没有。
“我记得放在茄克衫的口袋里的。”
他的失窃立即引来一群围观的同学。苏倩倩也来了。
“那是我妈在南京开会时给我买的,好几百块哩,带日历的。这下可好——”
“当时我看到他从手腕上除下来,放在茄克衫的口袋里的。”
大家又在篮球架周围找了一圈,没有。
“我自己倒无所谓,回家没法交代了。”齐天哭丧着脸。
“杨凡,你怎么看的嘛。”“跳蚤”忿忿的看着杨凡。
大家也满腹狐疑地看着杨凡,没有人说什么,但杨凡恍惚已听到有声音在空气里飘荡:
“你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你还能做什么?”
“你怎么会是这样一种人?怎么能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
“你再穷也不能拿人家的东西,你这种行为与小偷有何分别?”
“你是看护人,你是最大的嫌疑,你怎么也逃脱不了干系!”
“装什么委屈,你就是小偷!你就是小偷!”
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杨凡的心上,他的心血流涔涔。此刻,他局促不安,脸上火辣辣地痛。他知道,自己的人格一直被侮辱,被践踏,并不是因为自己品行不端,而是仅仅因为自己卑微和贫穷!如果自己出身高贵,如果自己家庭富有,他们还会用这种眼光看待我吗?
苏倩倩,难道你也这样怀疑我吗?
“我——我——对不起。可是我——”杨凡嗫嚅着,他意识到纵然有一百张嘴,他也没法解释。他正要把自己的衣袋挨个翻给大家看,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杨凡,快别这样,大家不是怀疑你。明摆着的,一定是刚才有人趁乱打劫,偷走了手表。”苏倩倩说。
有人点头。
“这小偷太可恶了。这种人竟然就在我们周围。上次我们班黄亚军也丢了二十元钱,一眨眼的工夫,太可怕了!”大家一阵诅咒。
“现在的问题是,这事该怎么解决?”“跳蚤”提醒大家说。
“那还不简单,有本事就去把手表找回来,没本事就照价赔偿呗。”“高衙内”提议。
“上哪找?去一个一个翻人家口袋?想得天真!”齐天说。
沉默了一会。
“谁有责任谁赔偿呗!总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吧?”“跳蚤”说。
齐天“嗤”了一声:“那手表的价钱够杨凡几个月的伙食费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家里的条件。别为难他了,算了罢,就当我捐给灾区人民了,不就是一只手表吗?家里我自己想办法应付。”齐天摆出一副慷慨宽厚的姿态,边说边对着苏倩倩苦笑。
“那你不是亏大了吗?”有人不平。
“吃点亏无所谓。反正总得有人吃亏啊。‘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齐天说。
有人竖起大拇指,啧啧称道:
“够豪爽!够气魄!”
“如今像你这样大度的男生可不多了。”
“我就说嘛,那时候怎么大家就昏了头,竟把你给改选掉了。”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盛赞齐天的时候,一个声音传来:
“我赔!”
声音低沉,但异常有力。是杨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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