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爱是一朵脆弱的花

 

这段日子过得飘飘忽忽，半梦半醒，杨凡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救药了。

恋爱，对于杨凡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虽然他也曾经渴望过，尤其是一到放学时分，校门口那些出双入对的男女曾让他黯然神伤，甚至自轻自践。不过，他的这种幼稚的幻想如同风雨之夜擦碰出的火花，闪烁了一下，随即被一阵狂风熄灭了；渐渐地，他的一颗曾经萌动的心开始冷却，再后来，便尘封和沉寂了。他的理智一再提醒他：你是一个残疾人，是一个连自身的生存都无以为继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谈情说爱？爱情需要付出，你拿什么去支付你的爱情？你一旦惹上爱情就等于飞蛾扑火——自蹈死地，因为没有人会爱上你，在乎你，最终只会落得遍体鳞伤。于是，他对自己说，不要去爱别人，守护这最后的尊严，让这颗心就这样永远地沉寂下去。上高中以来，他一直就这样告诫自己，抑制自己。虽然他的眼前常常出入着一些打扮时髦，长相俏丽的女生，却并不能在他的心海里激起一点涟漪。尽管自己贫穷，残疾，孤独和卑微，尽管这些女生也绝不会正眼瞧自己，但杨凡一直那么固执地认为，这些女生除了有一个包装得光鲜亮丽的躯壳，精神上并不见得比自己尊贵多少，人格上更不会让他去崇敬她们，迷恋她们；甚至，班上一些女生的言行恶俗得让他心生厌恶，他宁可一辈子承受寂寞也不愿去爱这样的女孩，对此他毫不后悔。没有爱的人生或许清淡，但是活得宁静，自由。

可苏倩倩的出现，彻底颠覆了杨凡的情感世界。她的摄人心魄的美丽，她的一低头一回首的温柔让杨凡惊叹不已；而她那颗与外表一样美丽的金子般的心，更让杨凡觉得，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只会出现在电影里或远古的童话里，而不可能出现在这个浑浊和势利的现实世界中。果真有，那也是别人的梦中恋人，与他杨凡绝无缘分。可是，当苏倩倩的笑靥一次一次绽放在他的眼前，如此真切而鲜活，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正是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在自己濒临绝境的时候，以友爱和智慧为自己廓清了弥漫在人生旅途上的迷雾，并且点燃了他对生活早已失却了的热情，甚至唤醒了沉睡在他心中的那一种即将荒芜的情感。杨凡知道苏倩倩善待他完全是出于一种道义，出于同情和友谊，这已经相当难得，他应该知足，他不应该再有任何非分的奢求。可是渐渐地，他又是那么不能自已地渴望见到她，渴望听到她的声音，挥不去，剪不断，直至每一天，每一刻。为此他惶恐不安。当眼中的世界渐渐变得葱茏，当那葱茏在胸中蓊郁成一片的时候，他暗暗责备自己的贪婪和妄想，却又拿自己毫无办法。他不止一次地躺在床上，面对着破败的屋顶，听着窗外的虫鸣，对自己说：“你应该清楚，你凭什么去爱人家，你能给人家什么，你会给她带来什么，你能面对她的父母，面对那些同学和老师吗？你和她有未来吗？”可是，那天在电影院发生的一幕，却令自己震惊了。他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的手会紧紧握在一起。那一刻，他意识到这个女孩的名字注定要烙在他心坎上一辈子。那一幕是真是幻，他已经毫不在乎；手上的余温，足以温暖和慰藉他一生一世。

然而，一连几天，早晨他们再次见面时，却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彼此红着脸，对视了一下就匆匆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连几天，杨凡托着腮望着窗外发呆，苏倩倩则一直低着头盯着书本。

那些日子，窗外烟雨蒙蒙。

一天，课间操休息时，孙蕾把苏倩倩拉到无人的角落，问：“倩倩，这些天你不言不语，魂不守舍的，一定有什么心思？”

苏倩倩红着脸说：“没什么，没什么。”

“别骗我了。看你说话的表情，就知道有状况，快从实招来。”

“别逼我了。真的没什么。”

“让我好好瞧瞧，唔，你这是典型的恋爱症状。快快招供，是谁？”

“别瞎猜了。”

“倩倩，你说，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苏倩倩点点头。

“那我有什么心思有没有瞒过你？包括我和小于的事？”

苏倩倩又点点头。

“可见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好朋友。你这样防着我，我们绝交。”孙蕾吓唬她。

“孙蕾。这——”

“说嘛？是哪一个？齐天？还是——”

苏倩倩摇摇头。

“要不就是高俊？”高俊是本年级里无人不知“男二号”。孙蕾曾经一度迷恋过他。

“不会是周洋吧。”看来看去，孙蕾总觉得他们的班长缺少点男人的味道和霸气，配她们的“校花”也太便宜他了。

苏倩倩还是摇头。

“嗨，到底是谁嘛？总不会是‘高衙内’或是‘千里香’之流吧？”孙蕾叫起来。

苏倩倩依然沉默。

“难道是杨凡？”孙蕾试探着问。

过了片刻，苏倩倩才点点头，脸上飞起一片酡红。

“杨凡？”孙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重复了一次，那语气仿佛是刹那间乾坤倒置，日月黯淡。

苏倩倩看到的是一双瞪得浑圆的眼睛。

苏倩倩不会责怪孙蕾，她自己都没有想过竟然会恋爱，而且是和杨凡。本来她帮助杨凡，完全是出于某种道义和怜悯之情；后来，渐渐地，她竟然被这个不平凡的少年深深吸引了，她欣赏他，钦佩他，甚至有些仰慕他，于是她不能自已地要去关心他，甚至连同他的妹妹。她常在不经意间想象，这会儿杨凡在干些什么呢，是在沉思，弹吉他，还是送报纸？当爱的种子在她的心田悄悄发芽，潜滋暗长的时候，她竟浑然不觉。当有一天她猛然领悟，那爱情之树已是蓊蓊郁郁。于是这些日子，她常常沉默地坐着，盯着书本，自责自怨。她完全清楚她目前的身份，她是大家拥戴的班干部，是老师和同学眼中最有出息的好学生，也是学校号召全年级的学生效仿的表率。可是现在——她不由感叹，她要让他们彻底失望了。她实在不想这样。可是，当杨凡的身影在她的面前闪过，她又情不自禁地要看上一眼。她说不出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愫，只知道在自己想为他做一件事的时候，她会独自微微的笑；在自己想到他的种种不幸和倔强时，她会心酸得落泪。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只感觉心中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只是说不出而已。她的耳边忽然响起孙蕾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当真的爱情来临，你就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要啦，什么也不在乎啦，信不信？”

真是这样吗？难道这就是小说中描述的爱情？

在校园里，他俩和从前一样，非但没有显示出十分的亲近；甚至比以前还疏远了一些。杨凡当然能理解，因为学校三令五申，禁止高中生谈恋爱，违者将予以严厉处分。尽管这一条令实际已成了一纸空文，但他还是不忍心让苏倩倩为此受任何委屈和责难；至于他自己，只要每天能看到苏倩倩回眸时的浅浅一笑，就已经很满足了。有时两人几天没有说一句话，于是递上一个眼神或一张纸条，他们会趁放晚学校园里看不见人的时候，跑到小池塘边聊几句，或是什么话也不说，各自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看着池塘里的青蛙在荷叶上跳来眺去。那时候，也是槐树花开的时节，绿意渲染，花香浸漫。那一串串雪白的槐花，半羞半眠地挂在槐树的枝桠上，一阵春风吹过，槐花便悠悠然飘落在两人的肩头。杨凡拣起一串白白嫩嫩的槐花，告诉苏倩倩，槐花是能吃的，母亲有时还会用槐花做菜饼给他和妹妹吃。于是两人撸一把塞进嘴里，余香沁肺。

“城里为什么不多栽些槐树呢？”苏倩倩问。

“也许是因为槐树有太多的刺，城里人不喜欢。也许因为这是穷人家的美味，城里人不屑一顾。”杨凡说。

苏倩倩点点头，忽然说：“时间过得真快，天又快黑了。”

“唔。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雨？”

“不知道。”

沉默了一阵。

“再唱一回《蜗牛与黄鹂鸟》好吗？我爱听。”苏倩倩抚摩着槐树说。

杨凡轻轻地哼唱起来，苏倩倩跟着应和。

唱完了，杨凡说：“我这儿还有一个蜗牛与黄鹂的故事呢。你要听不？”

“是吗？快说。”

“还是那一只生活在树根下的小蜗牛，每天听见黄鹂鸟在树梢间歌唱；蜗牛的心里时时刻刻惦记着黄鹂，于是沿着树干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爬了十天十夜，眼看快要靠近黄鹂鸟了，一阵狂风吹过来，它从树干上重重地摔下。瓢虫就说：‘蜗牛，你真傻，你也不掂量掂量，黄鹂鸟会理你吗？’蚂蚁也说：‘蜗牛，你真笨，你也不思忖思忖，你拿什么献给黄鹂鸟？’蜗牛在树下徘徊了几天几夜。一个黄昏，瓢虫和蚂蚁看见蜗牛又开始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蜗牛又爬了十天十夜，眼看就要靠近黄鹂鸟了，一阵暴雨袭来，它又从树上重重地跌下。瓢虫和蚂蚁见了，一起摇头叹息。这时候，蜗牛已经伤痕累累，疲倦不堪，于是它就躺在树根下休息，躺着躺着就睡着了。可是它不知道，厄运已经降临到它的头上，它糊里糊涂地被一把巨大的扫帚扫到畚箕里，又随同一大堆枯枝烂叶装到垃圾车里，它被埋在里面，一路颠簸，来到一个地方。等它从垃圾车里挣扎着爬出来，小蜗牛傻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小蜗牛伤心得哭了：它感觉可能这一辈子都见不着黄鹂鸟了，它为自己连一个小小的心愿都实现不了而伤心。蜗牛不甘心，就向路边的小草和落叶，还有地上的小虫和蚂蚁打听回去的路；不知走了多少弯路，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日月，终于有一天，蜗牛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可是眼前的情景使它惊呆了：葡萄树早已不在，只剩下一根被风雨侵蚀得快腐烂的树桩。蜗牛泪如雨下，树桩告诉它，黄鹂鸟在葡萄树被锯掉之前早飞走了。蜗牛哭了三天三夜，感动了土地爷爷。土地爷爷说，有一个办法能让你见到黄鹂鸟。蜗牛央求土地爷爷快说。土地爷爷说，我可以把你变成一只云雀，让你展翅高飞，很快你就能找到黄鹂。蜗牛高兴极了，说你快把我变成云雀吧。土地爷爷说，把你变成云雀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你要在高温炉里呆上九九八十一天。蜗牛说，我不怕，我能挺住。土地爷爷又说，你变成云雀之后，你将不再是原来的你，连同你原来的一颗心。这下，蜗牛犹豫了。它最终谢绝了土地爷爷的好意，说：“我还是做一只蜗牛吧，虽然我永远失去了黄鹂，可是我的心里永远装着黄鹂。那是支撑我一生的希望啊。”

苏倩倩泪眼盈盈，过了许久才说：“你可真会编故事。只是故事的结局过于悲观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杨凡终于鼓足勇气，说：“倩倩，我们还是——我不能。”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能告诉我，你讲的是你的心里话吗？”

杨凡没有吭声。

“我们谁都不要自己欺骗自己。好吗？”苏倩倩恳切地望着杨凡。

“可是——”杨凡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你知道吗，我看到你能有今天，我非常欣慰和自豪。”她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要不断进取，我也会发愤努力，我们一起并肩奋斗，一起考上大学，不能让别人看笑话。爸妈都指望我能考上复旦大学，你也一定会有自己未来和成就。我们一起争取未来，好吗？”

苏倩倩始终认为，真正的爱只会让两个人更加奋进，而不是一起颓废和堕落。

“好，我虽然不一定有上大学的机会，但我绝不会让你失望！”杨凡说。

苏倩倩高兴地点点头：“我绝对相信。我就希望听到你这句话。别忘了，你

可是绝顶聪明的。”

从此，在高二（3）班的教室里，总能看见两个伏案苦读的身影。杨凡在属于他的角落里埋头苦读，累了就伸个懒腰，再揉一揉疲倦的双眼，望一望前方不远处那个倩影，又埋下头来。

一个多月以后，在学校公布的月考成绩“光荣榜”上，同学们惊异地发现了这样一些字眼：“杨凡，高二（3）班第3名，年级第10名。”他像一匹从黑暗中横冲出来的黑骏马，飞一般地驰骋在全班乃至全年级的前面。这简直就是一个神话，而这个神话的制造者竟然又是他——杨凡，一个曾经令人不齿的瘸子。真是不可思议！最高兴的是数学老师，他拍拍杨凡的肩膀说：“好小子，有出息，像个社会主义有志青年。我就说嘛，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班主任郝老师也喜不自禁：“没想到杨凡有这么大的后劲，只要保持这个发展势头，高考肯定没问题。这下我们班离学校下达的升学指标又近了一步。”许多同学用几分困惑几分嫉妒又有几分无奈的神情看着这个醒目得有些刺眼的名字，用一种复杂得连他们自己都没法说清的语气说：“活见鬼了！”最沮丧的是齐天，他耷拉着脑袋，咬着嘴唇，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早料到了！”他的第六感官告诉他，杨凡和苏倩倩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果然，那天上午化学课一下，“跳蚤”便急匆匆地把齐天拽到一个僻静处，说：“完了完了。”

齐天故作镇静：“什么完了？”心里却砰砰地跳。

“跳蚤”忿忿不平地说：“杨凡那小子跟苏倩倩好上了。这一回是千真万确。”

齐天强作笑容，说：“说说看，怎么好上的。”

“跳蚤”说：“上个星期天，有同学看见他们俩手拉手到海边一起玩呢。”

“还有呢？”

“还有——暂时还没有。”

“手拉手算个鸟？”齐天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苦的，咸的，一起涌来。

竟然真的是他，一只可怜可笑的蜗牛，到底还是成了自己的死敌。他一拳头砸在树干上，把“跳蚤”吓了一跳，只听他恶狠狠地说：“雄鹰败在任何人的手下，也不能败在一只蜗牛的手下。”

“跳蚤”说的不错。的确，上个星期天，杨凡带苏倩倩去了海边——他们最向往的地方。

那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蓝色的穹窿覆盖着蓝色的海面。天地竟是两片流动的蓝。而天的蓝色又富有层次，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到天边与地平线接壤的部分，就成了一片淡淡的青烟。在蓝天底下，两人手牵着手，站在海边的那块巨石上，看着海浪一遍一遍地拍打着岩石，卷起雪沫一般的浪花。白色的海鸥张着翅膀在海面上掠过，发出“哑哑”的叫喊，直把天地叫喊得一派苍凉。

“是这个地方吗？”

“是的。”杨凡双眼迷蒙，“我爸爸也是从这个地方跳下去的，后来就没有回来。”

苏倩倩轻叹了一口气。“那时你一定很痛苦很痛苦，是吗？”

“不，不是痛苦，是痛楚。只有陷入绝境的人才能有那种体会。没有人愿意听你倾诉，没有人给你指点迷津。许多人都鄙视这种厌弃生命的行为。”

“至少我没有，甚至相反，我很敬佩你，你自有你的道理，你不会是意气用事，而且也不是人人都有那种勇气的，不过——”苏倩倩把一爿剥好的橘子塞进杨凡的嘴里。杨凡细细的品味着，甜在心里。

“不过什么？”

“幸亏那个老人救了你，否则就听不到你的《蜗牛与黄鹂鸟》了。”

“是的，我也差点吃不到你的蛋糕和橘子。上帝真会捉弄人，他把我一夜之间变成残疾人，让我经受贫穷和苦难；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残疾、贫穷和苦难，你又未必会注意到我。所以现在我要感激上帝了，他还算公平。”

“你更应该感谢救你的老人家。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去看看老人家，如何？我很想见见他。”苏倩倩建议。

“好啊。我也挺想他的。”

两个人在海边找了一圈，终于在一个礁石下边找到了小船和老人。老人依然精神矍铄，饱经风霜的脸上又增添了几道皱纹。小花狗比以前壮实了一些。老人拉着杨凡的手，高兴得又是倒茶又是让坐。

“你还记得我这个老朽，不容易。”

“老爷爷，我何止是记得您，我一辈子都感激您呐！”

老人细细打量了杨凡一番，点头赞许：“不错，比以前气色好多啦。这样好，这样好。”

又说：“爷爷，这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她叫苏倩倩。”老人又端详了苏倩倩一番，对杨凡说：“孩子啊，我早说过，你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哪！你看这不——”

“老爷爷，我也要感谢您呐。”苏倩倩笑着说。

“是吗？为什么？”老人糊涂了。

苏倩倩不讲，只是一个劲地笑。

老人仿佛领悟到什么，也呵呵地笑起来。

“你等着，我前天在市场上捡到一个小玩具，还能叫唤呢，正想着哪天你来了送给你玩呢，不知放哪儿了。我找找看。”他打开船头的小木箱，拿出几个红布包，一个个打开，口里念叨着“放哪儿了”。一个红布包拆开，没有，却有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悠悠地飘落下来，落在苏倩倩身旁，苏倩倩拾起来一看，照片上是一个梳着小髻的年轻女子，就好奇地问：“老爷爷，这是谁啊？”老人迟疑了一会，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从前的相好。喔，找着了，找着了。在这儿呢，给你玩。”

“爷爷，你年轻的时候也谈过恋爱？”杨凡好奇地问。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倩倩说：“爷爷，给我们讲讲你从前的故事，好么？我最爱听故事了。”

老人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又用苍老的手轻抚匍匐在船板上的小花狗，沉思了一会，慢慢地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哎，想起来就揪心哪！”他呷了一口茶，顿了一会说：“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爹妈就把我送到邻村一个地主家做长工，插秧，拉犁，推磨子，赶牲口，我什么活都干。地主家有个女儿，叫小芬。人俊样，长得跟剧团的小旦似的，她心眼好，常常心疼我，偷偷地给我送煎饼，还有荞麦馒头。这一来二去的，我们就成了相好。有一天她又给我送东西，被他爹发现了，就把我吊在院里的大树上毒打了一顿。小芬跪在地上哀求他爹，哭得像泪人似的。他爹打累了，又把我关在牛棚里。”

苏倩倩和杨凡着急地问：“那后来呢？”

“过了几天，小芬偷偷地溜到牛棚外面，跟我说，咱们一起逃走吧。我犹豫了，我怕她跟我一起受苦哇；她说，只要两个人天天在一起，讨饭也愿意。于是，她偷了钥匙，我们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拼命地往外跑。跑啊，跑啊，跑到村外关帝庙的时候，还是被他爹派来的人抓住了。他们把我往死里打，直打得我昏死过去了，就把我一个人扔到满是芦苇的小水沟旁边。小芬也硬是被他们架回村里。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浑身伤痕，又渴又饿，幸好有个好心的过路人救了我，把我送回了家。”

苏倩倩和杨凡同情地看着老人，不住地叹气。“那后来呢？”

“后来，他爹决定把她嫁给一个贩皮货的生意人，在东边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据说就在这大海的另一边啊！”他望着苍茫的海面说。“在她出嫁前的一个晚上，她哀求她爹让我们见最后一面。她爹不肯，怕我们又要逃跑；她就拿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她只想见我最后一面，否则她一辈子都不得安生。她爹没有法子，只好同意。那天晚上，在村口麦场的一个草垛旁，她一边流泪一边给我唱当地的民歌，她唱了一遍又一遍。那歌儿至今还在我的耳边绕啊绕啊。”老人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妹妹走啦哥哥照，

眼泪儿滴在大门道。

有朝一日再见哥哥的面，

知心的话儿要拉遍。

 

老人唱着唱着，禁不住老泪纵横。

“那天晚上小芬说，她要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海边。我就说，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她说今生今世咱们可能再也见不了面了。可是哥哥你一定要记着，小妹每月十五的晚上都会站在海边朝哥哥这边眺望，我会为哥哥唱这个歌谣。那天接小芬的马车来了，还有吹吹打打的鼓乐队。马车开走了，扬起一路灰尘，我跟在后面拼命地追啊，我看见小芬掀起帘子，哭肿了眼睛，使劲地跟我挥着红头巾，我就一跤摔到在路边···。··从此我边乞讨边打听，就来到了这个海边。我找了一辈子，都没有找到她。兴许，她就在海的那一头呢。”

“她还活着吗？”
“我不死，她就活着。从此，每月农历十五我都会站在那个大石头上，朝着

海的那边望啊，每一次我都能看见小芬朝我挥着红头巾哩，她淌着眼泪，为我唱那个歌儿。”

老人已经泣不成声了：“哎，我这辈子就这样了。”马上又抹干眼泪说：“瞧我，老都老了，还老得这么没正经样儿！”

苏倩倩安慰老人说：“说不定，你们这辈子还能见面呢。”

杨凡也点点头。老人望着暮色苍茫的大海，说：“这一辈子她都活在我心里呀！”

    杨凡和苏倩倩咀嚼着老人的话，久久地凝视着对方。

从此，海边成了他们常来的地方，他们手牵着手，坐在巨石上倾听海浪的呼吸，一起看飞鸟从头顶飞过，看云卷云舒。他们回味着老人辛酸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诵读着安徒生的《海的女儿》，为美人鱼的爱情心痛得落泪。

“为了心爱的王子，为了一个不灭的灵魂，她变成了泡沫。”苏倩倩反复念着这些话，然后怔怔地望着大海，神色凄然，“泡沫，泡沫啊。”她喃喃自语着。忽而又转过头来问杨凡“为什么我们中国就没有童话？为什么人世间就没有童话般的爱情？”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常常问得杨凡无言以对。

月考成绩揭晓后，他们的名次都排在全年级的前面。苏倩倩兴高采烈地说：“杨凡，我带你到一个好玩的地方。好不好？”星期天，苏倩倩用她的“小凤凰”自行车载着杨凡飞也似的行驶在马路上，还不时回过头来问杨凡“感觉怎么样”。这是杨凡第一次坐自行车，感觉身体仿佛要飞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新奇和惬意。一路上，微风吹动了苏倩倩的柔软的长发，直拂到杨凡的脸上，让他心旌摇荡，忘情得忍不住要放声歌唱。他想，上天亏欠了他这么多，现在是到全部奉还给他的时候了。苏倩倩带杨凡来到本市最大的游乐中心，玩了碰碰车，又玩了水上快艇。杨凡兴致很高，说：“长这么大，从没有今天这么开心过。”玩累了，他们就坐在游乐园的凉亭里歇息。杨凡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苏倩倩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杨凡。苏倩倩看着杨凡的腿，同情地问：“你的腿还累么？”

“有点酸。”

“父母一定带你到很多地方看过腿吧？”

“是的，到过很多地方，也动过好多次手术。”

“那你不怕吗，你那时还很小呀？”

“怕，很怕。可是你成天又哭又闹，父母就不会带你看了，医生也会讨厌你的。我一心想治好腿，所以显得特别乖，再疼痛也不能放在脸上。于是就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有一回，我看到手术台上有很多凿子，锤子，还有剪子，我吓坏了，盯着那些工具发傻。可是我又不敢问，那是干什么的。后来医生给我打了麻药，我只看见许多白大褂在眼前晃，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爸爸说，他看到我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跟个死人没有两样。”

苏倩倩捋起杨凡的裤管，腿上露出一道道紫褐色的刀痕。苏倩倩轻轻抚摸着，一颗豆大的眼泪滴落在伤疤上。

“还疼吗？”

“阴天的时候有一点。”

“等将来我有了钱，一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治腿。”

两个人说笑着离开游乐园的时候，在大门口意外地撞见了苏正康的秘书小胡，他也带着他九岁的儿子逛游乐园来了。苏倩倩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前。小胡惊讶地问：“哎，倩倩。你今儿怎么有空逛公园哪？这位是——”苏倩倩竟一时语塞，片刻，才尴尬地说：“好久不来了，出来散散心。这是我的同学。”说完伸了伸舌头，赶紧和杨凡一道溜走了。

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谈托尔斯泰的平民思想，谈伤痕文学，谈“西北风”音乐，又谈梵高和高更，谈列维坦和他的《黄昏的草垛》。有时杨凡抱着吉他，自弹自唱，苏倩倩便安静地听着；有时两个人一通海吹神聊，忽然又相对无言；片刻沉默后，彼此看着对方放声大笑。每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感觉这世界上仿佛已没有了别人，就他们俩。就算天上一个闪电把他们劈了，他们相信，他们也会含笑而去。偶尔，苏倩倩也会跟杨凡和妹妹小萍一起到海边拣破烂，苏倩倩远远地看见地上的废纸盒或塑料瓶，便抢先几步跑上前拣起来，扬着手里的塑料瓶儿笑着说：“怎么样，我今天的成果比你们多多啦。”那烂漫的笑容像花儿一样永远绽放在杨凡的心中。他们的恋爱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感动，两个人甜蜜得满脸幸福。

就这么，杨凡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搅得有些忘乎所以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自己的生命之舟陷入绝境的时候，竟邂逅了这样一份美丽而圣洁的爱情，这爱情如同高扬的风帆，使他的生命之舟重新起航。苏倩倩的真诚和热情让他惶恐，甚至晕眩。尽管他曾不止一次提醒过自己，抑制过自己，怀疑过已经发生的一切，可爱情的强大电流很快使他变得麻木而迟钝，理智在情感的洪流面前早已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