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晚霞满天

有一段日子，苏倩倩总感觉家里的气氛越来越生硬和紧张。父母跟她之间的玩笑话明显减少了，并且经常用一种审视和怀疑的眼光瞅着她。苏倩倩预感到父母可能觉察出什么或者是听到了什么。父母没有明说，她也不好明问，一家子就这么一直闷着，耗着。饭桌上的氛围也失去了往日的融洽。

每天放学回家，母亲总会盯着手表，再盯着苏倩倩的眼睛，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的语调说：

“已经快六点了。怎么才回家？”

“又是班上的事，班上怎么这么多事。你看，都六点半了。”

“今天又跟谁在一起了，以后六点要准时到家。”

爸爸苏正康则手捧报纸，眼镜上方的眼睛却瞄着苏倩倩：

“倩倩，最近考试了吗？考得如何？”

“倩倩，学业第一，前途要紧，爸爸指望你出人头地呢。”

“倩倩，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啊！要懂得孰轻孰重。”

这种情形下，苏倩倩总是默不作声。她知道她和杨凡之间的事，父母迟早会知道，一定会反对甚至阻挠；这绝不能怪父母，任何父母都会反对都会阻挠，哪怕他们是天下最宽容最通情达理的父母，哪怕她与杨凡之间的感情是天下最纯洁最高尚的感情。她不想告诉父母，怕他们失望或伤心，因为从小到大，苏倩倩从来没有让父母失望过，伤心过。所以父母再怎么批评她，她也不会反驳。

每到星期天，苏倩倩正准备出去找杨凡，他们就说：“星期天，别人不是在家复习功课，就是上一些辅导班。你倒好，成天在外闲逛。你这样子让我们怎么能放心，你拿什么去考复旦大学？”无奈，苏倩倩只好捧着书本，呆在家里。远远地她能看到窗外熙熙攘攘的马路上，有一个身影伫立在那棵榕树下，她望一望正在洗衣服的妈妈，还有在一旁专心练书法的爸爸，又看一看榕树下那个踯躅的身影，竟一筹莫展。趁父母不在意的当儿，她跑到阳台上，朝着杨凡又是挤眼，又是呶嘴；那杨凡就是傻楞着不往这边看。好不容易等到他朝这边张望，妈妈却过来了，说：“倩倩，你老站在阳台上干吗？”

“喔，那边树上有只鸟在傻傻地望呆。”

“是吗，我也看看。”

“嗨，就你说的，飞了。”

苏倩倩只得回到书桌旁。那杨凡便在树下徘徊，挠头，踮起脚张望，走了又回来，最后悻悻地离开。后来苏倩倩看着悬挂在阳台上的一盆碧绿的吊兰，灵机一动，她给吊兰系上一根丝巾，然后对着丝巾嘻嘻一笑：“以后就靠你了。”她告诉杨凡，如果吊兰上系的是红丝巾，就表示这一天她家中有状况，她没有行动自由，让杨凡不要再傻等她。如果吊兰上系的是白丝巾，就表示她会找机会下楼，让他稍等一会。不过，这种方法有时也会失灵，杨凡看到吊兰上系的是红丝巾，就怅然离去；他刚一离开，苏倩倩却意外获得“自由”，忙忙地赶到榕树下，却已不见杨凡的踪影，恨的她直跺脚。而有时，杨凡看到吊兰上系着白丝巾，便喜出望外，结果傻等了半天，也不见苏倩倩的人影，后来苏倩倩告诉他：爸妈本来说好有个应酬要外出，可临时又取消了。有一天，妈妈忽然奇怪地问苏倩倩：“你给吊兰系上丝巾干吗？”苏倩倩嬉皮笑脸地说：“妈妈，你是个好医生，可你缺少了点生活情调，人爱美，花草比人还爱美呢！”

让苏倩倩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天，她放学后跟杨凡在校园后面的池塘边聊了一阵，一看表，已过了六点半，大叫了一声：“糟糕！”忙忙地往家里赶。果然，她一踏进家门，迎接她的便是母亲那张紧绷着的阴云密布的脸。

“怎么又这么晚回家？你看看，几点了？”母亲嘟哝着，一脸不高兴。

“班上有点事嘛！”

“倩倩，你又在撒谎！”

苏倩倩没有吭声。

“倩倩，爸爸问你，前天，也就是星期日，你是不是组织同学到敬老院去了？”

苏正康第一回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女儿说话。

“我——”苏倩倩心里矛盾着。如果告诉父母自己和杨凡在一起，父母一定会生气。

“倩倩，那天你是不是和一个男生逛游乐园了？”爸爸的眼光咄咄逼人。

苏倩倩低着头。心想，一定是爸爸的秘书小胡告诉了爸爸。唉，这个马屁精连某某局长家的狗吃什么牌子的饲料都要汇报。

“倩倩，从小到大，我们都惯着你，宠着你，从不跟你计较什么。你呢，也是一个懂事明理的好孩子；可是，自从你进了这所学校，尤其是结识了那个残疾的男生，你的变化让人寒心啊！”

“爸爸，妈妈，你们并不了解我们。”苏倩倩忍不住还是要为自己辩护，但声音很小。

“爸爸妈妈是过来人，也年轻过，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你说我们不了解你，那你当初做这个团书记，帮助这个同学入团，给他带早餐，爸爸妈妈有没有反对过你？爸爸还赞扬过你，认为你有同情心。可是你呢，越来越过分，越来越不象话。你竟然发展到和人家一起上街卖什么红薯，这算怎么回事？那时我就提醒过你，和同学交往要注意分寸，你倒好，不但不听劝告，竟然还发展到和人家一起逛公园了。孩子，你能说，你和他的关系是正常的吗？你和他不是在谈恋爱又是什么？你怎么变得这样没出息？”苏正康激动地在客厅里来回地转。

苏倩倩拼命地告戒自己：“不要惹父母生气。他们已经是很难得的父母。”

“现在我们医院好多人都在私下里说，我女儿跟一个瘸子好上了，弄得我上班都不好意思。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晓得的。”黄诗丽忿忿地说。

“我也是啊，不过我手下的人当面都不敢讲，背后还不知怎么笑话我呢。我苏正康硬气了一辈子，没有想到——唉！”他长叹了一口气。

提到那些可恶的谣言，苏倩倩忍不住说：“我承认，我和杨凡是很要好，但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更不是某些人谣传的那样。请你们相信我。”

“倩倩啊倩倩，爸爸妈妈都相信你；但是你要知道，人言可畏，流言是能杀人的。我们做什么事都不能由着性子来！都不能脱离这个社会而存在。你还小，还不懂得人世的复杂和艰辛。”苏正康口气又软了下来。

“这个我当然知道，而且也已经领教了。”苏倩倩想起班上那些男生。

“你想想，我们这样的家庭在这个城市里是倍受关注的。你过得好，别人嫉妒你；你过得孬，别人笑话你。我们是从上海调来的，也算是有点来头，将来还要回到上海去，你的理想就是考到复旦大学，在这里不过是个过渡。将来爸爸还会送你出国留洋，结识社会名流和精英，还指望你将来做一个女强人，女企业家或者女省长女部长呢。我们会为你创造一切条件，你自己也应该把目光放长远嘛。总之，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你现在就把心思放在这些儿女情长方面，你不是自毁前程吗？古人早就讲过，‘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可是我和他都没有耽误学习嘛！我和他在班级上一直都排在前几名。我们约好一起考上大学的。”

“真是异想天开！你以为你能处理好这样的关系吗，绝对不可能！恋爱中的男女，彼此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对方牵挂。如果你们这样下去，你根本不可能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苏正康从不抽烟，今天破例点上一根烟，继续说，“就算你能处理好这样的关系，你能平静得下来吗？恐怕你想平静也平静不了！事实上，你能说你们没有受到干扰吗，你作为班干部，自身不正，能怪同学们攻击和讥讽你们吗，能怪老师批评你们吗，还有，学校的纪律处分也在等着你们。据说，你在班级上还闹出一些笑话，这些我都了解过。”苏正康失去平常的斯文和儒雅，声音越来越大。

“可这是他们的错。我和杨凡并没有碍着他们！”苏倩倩很不服气地说，声音也大了许多。

“你们肯定有问题，人家才攻击你们的。”黄诗丽插了一句。

“爱情是要的，但不是这个时候，你现在的心理和思想还极不成熟，对事物的判断还缺乏理性，少年人爱幻想，易冲动，并不懂得什么是爱，只是觉得好玩，遇到一个你自认为不错的人，便以为这就是爱，其实这只是一种幻觉，如果你沉迷于这种幻觉，而不能把握自己，将是非常危险的。等到哪一天你功成名就了，有了身份、财富和地位，你的眼光绝不会这样，你会发觉原来世界很大很大，外面的世界有你真正想要追求的，那时候你自然会获得真正的爱情。你会为今天的冲动和选择而后悔莫及！爸爸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跳进火坑哪！”苏正康对自己的这一番话很满意。

“爸爸，你讲的或许是对的。”苏倩倩努力用温和而平静的语调跟爸爸交流，“照理我不该跟你探讨关于这方面的话题。因为我没有什么人生阅历，思想也很幼稚和肤浅。但既然你谈到了，我也就不妨表达一下我的个人想法。我总觉得，只有当一个人功成名就时，他才能考虑他的爱情，这的确是符合常情的，也是名正言顺的，事实上，我们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并不想否定它，我只是有一个小小的疑问，我想问，这时候他的“爱情”里爱的成分还能有多少？恕我冒昧地说，恐怕更多的是爱情之外的东西，比如门第与身份的般配，权势与财富的结合，或某种虚荣在驱使着他，诱惑着他。他们有过人的理智，有成熟的思想，但他们会用太多的理智和思想来权衡和取舍，那样的“爱情”在乎的是自己的得失，他们也想爱，却无法再爱；他们也想冲动，却冲动不了；他们也想幻想，却幻想不了；因为他们会用理智说服自己，用现实一一来否定自己。我们现在是很幼稚，是很可笑，是很不实际，也很不应该，可是我们之间已经产生了感情，而且它是那样真诚甚至圣洁。我不想告诉你们，并不是因为它让我感到羞耻或难堪，我只是不想让你们伤心，事实上我从来不觉得它有多么羞耻或难堪，它并不是一些人想象的那样可怕，不是洪水猛兽。你们可以不承认它，却不可以鄙视它！”苏倩倩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倾倒出来，说完立即后悔了，她知道这一定让父母伤心透顶，可是她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什么话的人。她一贯是这样的性格。

“倩倩啊，你陷得太深了。一个人在世上活着，不能光靠爱情啊。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去追求。”苏正康忽然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些迟钝，话语也有些底气不足。他有些失落，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孩子真的长大了。

“但请问爸爸，为什么现在社会上离婚率如此之高，他们为了什么？他们中不少人有地位，有财富，有名誉，应有尽有，为什么还不感到快乐？为什么他们不能安于现状？为什么他们还要折腾？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年轻时错过了不该错过的最真最纯的感情，而现在他们却与自己并不相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这种生活使他们感到人生没有色彩和滋味。”苏倩倩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会讲出这样的话。

“我不想再跟你无休止地辩论下去。我只想问你，你和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和他如果是闹着玩的，我很替你惋惜，因为你这样随随便便地把自己的感情交付给别人，你将来怎么去面对你所爱的人；你和他如果是认真的，我就更替你担忧，因为你这种自以为是的选择将会坑害你一生。”苏正康深吸了一口烟，似乎想从香烟中寻求一种灵感。

“爸爸，你用不着解释，我都能领会，你就直接说他是一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瘸子好了。”

“是的。你不觉得你太不现实了吗？”苏正康恼羞成怒。他狠狠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吼了一声。

“倩倩，你的想法太可怕了。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些奇怪的想法？都怪你，苏正康，整天鼓励她去读什么课外书，课外书，读到最后，你我不懂的她都懂，跟我们唱起对台戏来了。都是这些课外书害了她。倩倩，我不管你什么歪道理，反正以后不许你再跟那个瘸子来往。”黄诗丽见丈夫有些理屈，便发狠地说道。

“对，对。你跟这个瘸子交往迟早一天会吃大亏的，你好心好意，人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很难说。依我看，这个瘸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不防。”苏正康立即附和夫人。

“是啊是啊，我还真担心了。这个鬼地方的学生坏心眼的可不少。万一你一个女孩子被人欺负了可不得了。”黄诗丽紧张起来，“倩倩，我最后警告你，绝不容许你再和那瘸子有任何瓜葛，否则，咱们——咱们脱离母女关系！”

苏倩倩哭着说：“妈妈，你们不要这样逼我，好吗？”

“不是我们逼你，是你逼我们嘛！”

“妈妈，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失去你们。”苏倩倩泪流如注。

黄诗丽也红着眼圈说：“孩子，你也知道，失去爸爸妈妈会是什么样？你何苦呢？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你可是妈妈的心肝啊。只要你去跟他说分手，妈妈还会疼你的。”

“可是——妈妈，我不能，我做不到。”

“倩倩，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人生走错一步，会耽误一辈子的啊。”

“可是我———他——”苏倩倩哭着奔进自己的房间。

夫妇俩越来越觉得事情远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他们原以为女儿的所谓“恋爱”只是当下的一种时代流行病而已，十七八岁的中学生正处于心理断乳期，青春的萌动使他们对异性产生好奇，并产生与异性交往的渴望，他们之间尽管有密切的交往，但还谈不上真正的恋爱，所以夫妇俩一直没有往深处想，也不像其他家长那样大惊小怪。何况苏倩倩曾搂着他们俩啧啧称道说：“你们是天下最开明的父母，我们家是天下最民主的家庭！” 再想想自己在少年时代也有过类似的冲动和憧憬。在家里，倩倩是个手脚勤快，孝顺父母，人见人夸的乖女儿；在学校，倩倩是个学习刻苦，乐于助人，有口皆碑的好学生。他们深信自己的女儿是一个自重自爱，明辨是非的人，事实上苏倩倩从小到大都没有让夫妇俩操过一点心。可如今，女儿的变化着实令夫妇俩感到意外，尤其是从她口里讲出的一番话更是令人震惊：她竟然有这些思想和见解，而且这些思想和见解是那么可怕和犀利；夫妇俩忽然感觉，原来他们对自己的女儿并不了解。更让他俩想不到的是，女儿竟对这种感情认真到有些偏执和痴迷。这个孩子啊，以为爱情就是你情我愿，跟过家家一样简单，有趣，好玩；她哪里能体会到现实的残酷和人生的艰辛！照这样发展下去，难道她将来真的要跟那个瘸子生活一辈子？跟他一起讨饭，一起流浪？终生照顾一个瘸子？到处挨别人的白眼和欺侮？让整个家族为此蒙羞？这太不可思议！太荒诞不经！太不切实际！夫妇俩越想越怕，越怕越不敢想，越不敢想就越要想。他们决定，想尽一切办法也要阻止这种孽情的发展。倩倩虽然已经长大，也有自己的思想；但毕竟是孩子，只是从书本上认识了社会和人生，并没有直接的体验和经历。这个时候，正需要父母帮她指点人生迷津，矫正她的错误思想和行为，尽管这样做一定会引起她的反感，抵触甚至憎恨；但终究有一天，她会理解父母也会感激父母的。他们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再继续下去，否则，女儿一辈子的幸福，这个家庭的所有荣耀和利益都将毁于一旦！

已是子夜，夫妇俩无法入睡，听着客厅里传来的钟摆声：“滴答，滴答······”

下决心阻挠女儿与那个残疾男孩交往的想法忽然又使苏正康有些惆怅起来。他咀嚼着女儿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女儿的观点虽然有些偏激或片面，但不是全无道理。有的话甚至一下子击中了他的痛处。苏正康也曾经有过一段难忘的岁月。在上海读大学时，他曾经暗恋过一位女同学，那位女同学也对他表示过好感。可最终为了能留在繁华的大上海，苏正康抑制了自己的情感，没有继续与那位女同学交往，而选择了现在的夫人黄诗丽。凭心而论，当时让苏正康动心的并不是黄诗丽本人，而是她的做上海市经贸委主任的爸爸。正是老丈人的大力提携，他很快步入仕途，又屡屡升迁。苏正康与知心朋友喝茶时曾经坦言，他与黄诗丽之间有感情，但没有爱情。虽然自己官运亨通，八面威风，算是社会名流，成功人士，但一想起当年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爱情便怅然若失，内心隐隐作痛。官场应酬中也不乏艳丽女郎向他抛过绣球，但他清醒地意识到，他们看中的只是自己手中的权力和声望。他明白，纯真的爱情与他再也无缘了。黄诗丽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听从爸爸的安排，嫁给有前途有抱负的名牌大学高材生苏正康。苏正康与她之间并无共同语言，更没有共同志趣，年轻时他们在柴米油盐、吃穿住行上还能找到些共同话题，现在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这些话题早已激不起他们的兴趣。如今到了晚上，夫妇俩下班回家，一个忙家务，一个看报练字，一个说一声：“明天会下雨”，一个则道一句“也该下雨了”。在黄诗丽看来，苏正康关心升迁比关心她要多得多，每当看到电视里的青年男女卿卿我我，山盟海誓，她便有些惆怅和空虚。因为年轻时的她，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刻骨铭心的激情，以后就更不会有了。有几次，她想问苏正康：“你爱我吗？”可每次话到嘴边，就没有了声音。苏正康便埋怨道：“半夜三更的，你叨咕什么？明天我还要早起下乡呢。”幸好自己工作也忙，家务事又多，日子过得虽然平淡了一点，但还算舒坦和实在。可晚上女儿的一番话又警醒了她，她和苏正康的这个美满“爱情”中爱的成分又有多少呢，是什么把他们组合在一起还年年送他们一个“美满之家”的称号？名利？虚荣？这些爱情之外的东西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把人世间多少并不相爱甚至毫不相关的人硬是扯到了一起。夫妇俩各自静静地躺着，背靠着背，内心却都是感慨万千。他们埋怨上苍在赐予他们优裕的生活环境的同时，却忘了赐予他们美好的爱情。而美好的爱情是这个世上唯一让金钱和权势奈何不了的东西。可他们现在却要亲手扼杀女儿的这份爱情。一想到这，苏正康竟有点惶恐起来，女儿与那个残疾少年之间的感情或许和他当年一样的纯真，又一样的脆弱，但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去容忍他们，一种直觉和本能的反应告诫他，这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感情，至少不应该发生在他的女儿倩倩身上。

夫妇俩决定找这个残疾少年好好谈谈，他们想亲眼看看，让他们的倩倩迷恋的这个残疾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要说服他离开倩倩，永远不要再纠缠倩倩，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他们不相信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残疾少年。他们让秘书小胡去一趟苏倩倩的学校，找到倩倩的班主任郝老师，了解到这个残疾少年的姓名和家庭住址。

一个周日的下午，他们让驾驶员开车来到城北的棚户区。车子开到一个小山坡旁停下了。因为前面几乎无路可走。三个人便步行走进棚户区。黄诗丽边走边捏着鼻子抱怨：“什么鬼地方。你看这路，一股子臭味！”苏正康说：“我们下乡搞调研，比这难走的路都走过。你呀，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好不容易打听到杨凡的家。却很不巧，杨凡的妈妈一个人在家，杨凡跟妹妹一起拣垃圾去了。驾驶员介绍了苏正康夫妇。杨凡妈妈一听说是苏倩倩的父母，赶忙让座倒茶。小小的屋子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你看我家这么小，又黑又脏，真对不住人哪！我家杨凡经常说起倩倩，说她心肠好，肯帮人。真是难得。”

“应该的，应该的。”苏正康嘴里说着，心里却觉着别扭。黄诗丽则绷着脸，一声不吭。

“杨凡和妹妹一起到外面拣点废报纸塑料瓶什么的，学校又要交什么讲义费。唉，家里困难，我身体又不好，难为了两个孩子啊！”

“挺懂事的嘛。”苏正康又喃喃自语了一句，“懂事就好。”

“请问你们大老远地跑过来找杨凡，有什么事吗？是不是他犯了什么错？”

“喔，没有没有。就是想看一看这个孩子，倩倩的好朋友嘛！”苏正康淡淡一笑。

黄诗丽在一旁早憋不住了，气呼呼地说：“你知道你家杨凡干了什么好事吗？”

苏正康不满地朝黄诗丽看了一眼，赶忙说：“你少说点，行么？”

姚梅吓了一跳。说话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他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忽然想起儿子那天头绷着纱布的情形。

“他和倩倩的关系超越了同学界限，或者这么着说吧，他们好象是在谈恋爱。”苏正康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他知道，事情一开始就闹僵了不好。

“什么？他和倩倩谈恋爱？”姚梅的眼睛瞪得老大。

“难道你一直不知道？”

姚梅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没想到，他怎么会——”

 “杨家母亲，你也是明理的人，你该知道，孩子现在都还小，前途事业什么都没有，思想情感什么都不成熟，过早谈恋爱只有百害而无一益。对于他们来讲，学习才是头等大事，前途才是立身之本。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你是望子成龙，我们是望女成凤，都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专心读书，将来能有些出息。相信你也是一样的想法。”

姚梅连声说：“是的，是的。”

“再说，我们这样的家庭在社会上多少还有些声誉，你们也有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如果他们之间有个什么闪失，对我们双方都不好！孩子都还小，不懂事，不能责怪他们，但我们作为家长，都是过来人，要对孩子的一生前途和幸福负责；如果不闻不问，任其发展，那可是要坑害孩子一辈子的，将来不但孩子们会骂我们，别人也会骂我们的。我们可就成了罪人了！”

“我懂我懂。这个孩子不声不响的，怎这么糊涂呢。他真不该啊——”

苏正康夫妇舒了一口气：看来这位母亲还算通情达理，不像那种刁蛮的小市民。他们原本准备好的一番羞辱她的话一句也没有派上用场。

“妈妈，妈妈，我们今天拣了好多塑料瓶。”外面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杨凡的妹妹小萍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嚷嚷着一脚跨进门来。一进门，见到好几个陌生人坐在那儿，一下涨红了脸。

“回来了。哥哥呢？”姚梅问。

“在后面呢。”小萍说，她拽着妈妈的衣角小声问：“他们是谁呀？”

“我回来了。饿死我了。”杨凡手里也拎着一个大大的蛇皮口袋。

他走进门，才陡然发觉家中站着几个陌生人，屋里充塞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强烈的预感告诉杨凡：一定与苏倩倩有关。他尴尬地站在那儿。

“我是倩倩的爸爸，她是倩倩的妈妈。”

杨凡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时竟忘了问好，只是楞在那儿。

苏正康夫妇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患残疾的少年。他个儿不高，皮肤黝黑，一双深邃的眼睛显得异常警觉和敏锐，眉宇间有同龄人少见的倔强和耿直，嘴角稍稍上扬，显得诚实而厚道，并不像想象中的獐头鼠目、古怪精灵的样子。如果不是残疾，他应该算是一个比较清秀的男孩。

“你叫杨凡，是吧。”苏正康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多余。

“唔。”

“倩倩经常说起你，说你是个懂事明理，有志气有骨气的孩子。怎么星期天也不在家休息，去拣垃圾？”

“凑些钱，学校要收资料费。”

“不容易啊。现在像你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可是不多了。难怪倩倩喜欢与你交朋友。”

一句话说得杨凡的脸刷地红到脖颈。

“你和我们家倩倩很要好。这些我都知道。”

“杨凡，你怎么能——”杨凡妈妈刚要责怪儿子，被苏正康制止了。

“你们的友谊很难得，也很珍贵。倩倩和你从认识到成为好朋友的全过程，我和他妈妈都是了解的。倩倩这孩子从小就特别看重友情。据说，你们班上有很多同学并不理解，对你们产生了许多误解，闹得还挺凶，是吧。这当然是他们不对，不该胡乱猜疑嘛！但这也不奇怪，他们不知情嘛。别说他们，就连我们这些了解你们的人有时都不能理解。因为你们之间的一些行为确实容易让别人误会。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们是不是应该先反思自己呢？如果自己的行为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甚至反感，那是不是自己的行为有些欠妥呢？一个人做事不能脱离这个社会，一个班级，一个学校也是一个小社会，我们做事不能不顾及社会影响。做什么事如果只想着自己痛快，我行我素，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和社会的反响，那是一种什么行为呢？我就不明说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的。”苏正康略微沉思了片刻，又说，“我们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父母，当然你的母亲也不是。我和你母亲刚才都交换了看法，我们双方的态度基本一致，我们做父母的能理解你们做孩子的心情，但我们不赞成你们这种过于密切的交往。我个人觉得，美好的友谊要珍惜，不要破坏，更不要使它变得庸俗，两个人的友谊如果走过了头，或走偏了方向，就会失去大多数同学的友谊，就会变成了一种狭隘的不高尚的感情。更主要的，会耽误自己的前程，会失去父母和老师的信任，那就得不偿失了。你说这样值得吗？这些道理，你应该能懂。”他又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也跟苏倩倩交流过彼此的想法。我们父母能理解她，也原谅她，因为她的初衷是好的，帮助别人嘛，我们也是提倡的。她本人呢，也能理解我们，你知道，她一直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她也说了她的心里话，说她跟你的交往只是出于一种好奇心，并不像某些人传言的那样，是别人误会了你们，现在弄得班级上沸沸扬扬，自己很是后悔，但又不好意思跟你说明，她从小心就软，开不了口，怕伤了你的自尊。看得出，你的确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倩倩的妈妈是急性子，硬逼着倩倩来跟你说，倩倩不愿意，她妈妈一气之下就发了狠，说再这样下去，就要跟她脱离母女关系。倩倩从小就没有离开过我们，听妈妈这样一说，那能受得了呢。她哭了一晚上。我们看着孩子可怜，就商量着，算了吧，不要再为难孩子了，就让我们跟你说吧，我们相信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你会理解我们做父母的心意。你跟倩倩这么要好，怎么舍得让倩倩离开疼她爱她的父母呢？让她失去最珍贵的亲情呢？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杨凡始终一言不发，但倩倩爸爸所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他的心坎上。

“两个人的交往，如果这种交往不能给对方带来愉悦和欢乐，而只能给对方造成了烦恼甚至痛苦，或者说痛苦大于快乐，你说这种交往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还有交往的价值吗？即使对方没有主动提出来，一个有道德有修养的人自己也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如果不顾对方的内心感受，而是一厢情愿，一味纠缠着对方，那是一种什么行为呢？”

黄诗丽说：“是呀是呀。那简直就是卑鄙无耻。”

小萍忿忿地说：“你怎么能说我哥哥卑鄙无耻。我哥哥才不是那种人呢。”妈妈赶忙拉了小萍一把：“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

“我们苏主任可不是那种说话不顶用的人，他今天特意过来跟你们谈，那可是瞧得起你们。他管着全市的许多重要部门呢，他一句话，你们这儿的街道主任当圣旨呢。”驾驶员插了几句。

“哎，小周，不要这样说嘛！他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请你们不要再讲了，好吗？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杨凡眼里噙着泪花，说完了，拄着拐杖飞快地走出家门。小萍叫喊着“哥哥，你上哪里——”，便追了上去。

杨凡飞跑着来到离家不远的小山坡上，一屁股坐在地上，发疯似地捶打着自己。妹妹哭着说：“哥哥，哥哥，你别这样，你别这样。”过了好久，杨凡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仰起头，闭着眼睛，两行清泪从他的眼眶里缓缓地爬出来。顺着面颊，滴在草地上，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

杨凡啊杨凡，你真是个混蛋。你早该知道有这一天，你早该有自知之明，你早该回到你的角落里去。你有什么资格去谈情说爱？你凭什么去爱别人？你凭什么去爱苏倩倩？你早该知道，你和倩倩的交往是多么荒诞不经，多么违背人情，多么不得人心；还用得着别人来提醒你，羞辱你，威胁你吗？这完全是你自取其辱！你明明知道你们之间绝无可能，你为何还这样执迷不悟？你为何不掂量掂量自己，你不是不知道，倩倩对你好完全是因为同情你，怜悯你，你却想入非非，忘乎所以，你的理智哪去了？你的骨气哪去了？你早就该看出来，倩倩有多么为难，她为你受了多少伤害和委屈，为你受了多少不该有的污蔑和耻辱，你竟然还忍心继续让她承受下去，居然还缠着人家不放，你为何这样糊涂？倩倩的爸爸是对的，你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不顾及她父母的感受，只想着自己的痛快，只想着自己狭隘的私情，你让倩倩失去了拥戴她的许多同学和友情，你还要让她差点失去疼她爱她的父母。你让她失去美好的前程和声誉，难道你还要她为你失去整个世界和全部幸福吗？杨凡呀杨凡，你知道自己有多自私，有多无赖吗？

倩倩，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怕我受伤吗？你对待我的一切，你为我所做的点点滴滴，足已让我感动一辈子了，其实我早就知足了。你太善良，太仁厚，你总在想着我的自尊吗？其实你讲什么我都能接受，我都能理解，只要你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我会立即离去，绝不会粘着你。你可知道，为了你我干什么都不怕，干什么都愿意，哪怕牺牲我的生命。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别人怎样整我，我都不在乎，我又怎么会在乎你的一句话？只求你别委屈自己，别为难自己。要我怎样都可以。只如你爸爸所讲，和一个人交往，如果给人家带来的是无尽的烦恼，痛苦或厄运，这种交往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意义？如果爱一个人，不能给她带来幸福和快乐，这种爱还有什么继续的必要？倩倩，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这么久的委屈。以后永远都不会了！

他抹干眼泪，晚霞映照在他脸上，看上去有几分悲壮。他对自己说：“把她深藏在心底，让我一个人在这人世间自生自灭吧！”

忽然，他的耳边回响起齐天曾经说过的话：

“世间有多少痴男怨女为了所谓的爱哭红了眼睛，都希望自己能够义无反顾，可到最后还不是都放弃了。这就是现实。你不服也不行。”

“倩倩，对不起！我终于要放弃了！但是，我放弃，绝不是因为我懦弱！”

杨凡望着西边晚霞满天，在心里反复着这句话，一时热泪涌流。

那火红的晚霞在他眼里燃烧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