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花好月圆

 

苏正康夫妇在客厅里等待着女儿回来。黄诗丽手里打着毛衣，眼睛却不时地盯着墙壁上的挂钟，说：“也该回来了。”苏正康则背着手来来回回地从客厅的一角踱到另一角。门铃终于响了，黄诗丽连忙上前开门，一见苏倩倩便问：“怎么样，说清楚了吗？”苏倩倩没有吭声，换好鞋，走进盥洗间。黄诗丽跟在后面，追问：“说清楚了吧？”苏倩倩还是没有吭声。黄诗丽皱着眉头说：“这孩子，究竟怎么啦？”苏正康走过来，厉声说道：“妈妈在问你话呢！”

苏倩倩这才从喉咙里冒出一句：“我没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到。

这三个字还是被黄诗丽听到了，她一下张大了嘴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你没有跟他说分手啊！那——那——你一个下午干什么去了？”

苏正康恨恨地说：“那还用问吗？跟人家约会去了。”

黄诗丽气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搞了半天，我们都被你耍了。”

苏倩倩委屈地说：“我没有。”

苏正康大声责问：“那你为什么不和他说清楚。你明明讲好的嘛。”

苏倩倩嘟着嘴，说：“我有我的思考，也有我的自由。”

苏正康竭力忍住胸中的怒气，说：“孩子啊，你是应该有自己的思考和自由；可你的思考是幼稚的，你的自由是荒谬的。你总以为父母是要限制你的思考和自由，是故意和你过不去。我问你，天下父母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哪有不希望自己孩子幸福的。父母都是过来人，有切身的体会，有许多人生教训和经验。我们这样做，是对你的前途和未来负责啊。”说完，哀叹不已。

“爸，妈，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所以我才不忍心骗你们，甚至祈求能得到你们的理解。你们的确有许多值得我们晚辈学习和效仿的地方，但并非所有的经验都值得我们学习和效仿，我这么做，并不是有意违抗你们的意志，也绝不意味着对你们不尊重，我只是想做一回自己的主人，我的前途和未来应该由我自己负责。”

“你——你——你简直不可理喻！”苏正康怒声喝道。

“真是疯了。你真要跟那个瘸子好下去，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黄诗丽气呼呼地嚷道。屋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喔，妈妈，你们别逼我。”苏倩倩哀求道。

“分明是你逼我们做父母的。”

“倩倩，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是神圣的，是吗？你大错特错了。你太自以为是了，你这样做不是什么执着，坚定；而是固执，偏激。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何一个局外人都能看出你的错，而你却执迷不悟。”

苏倩倩沉默着，由着爸爸大声数落：“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首先，你绝不该在这时候恋爱；再退一步讲，你更不该和一个瘸子恋爱，你是在拿自己的命运当儿戏啊，孩子！就说你选择的这个瘸子吧，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了解他多少？你只是被他的表象迷惑了。依我看，他果真是一个有骨气，重情义的人，他应该为你的幸福和未来着想，主动离开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命地纠缠着你。”苏正康摇摇头，接着说，“可见这个人居心不良。尤其是他出尔反尔，眨眼工夫，就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可见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这样一个人值得你为他这样吗？我看这人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可以断定是个无耻之徒。”

“对，根本就是个无赖，是个坏蛋！”黄诗丽也从沙发上跳起来。

苏倩倩原本只想忍着，可听到父母用恶毒的语言攻击杨凡，她又忍受不住了：

“爸爸，妈妈，从小到大我一向都非常敬重你们，你们开明，讲理，有同情心，有责任感；但你们对杨凡有偏见，你们并不了解他，却口口声声说他居心不良，不是好东西，你们不该这样！难道就因为他是个瘸子，是个毫无家世毫无背景的穷人？难道就因为自己的女儿要和他谈恋爱？如果换作别人的女儿，你们还会这样说吗？还会用这样的语言咒骂他攻击他吗？你们或许会一本正经地教育别人，要帮助社会的弱者，要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要抛弃世俗的偏见，是吗？”苏倩倩涨红了脸，一口气讲了许多。却没有看到爸爸的脸色已由白到红，又由红到白。

苏正康没有想到他这个女儿心目中的好爸爸，如今竟被女儿看成了一个势利而又虚伪的人，这与骂自己是个伪君子有何分别。做父亲的权威和尊严使他热血上涌，气不打一处出，他怒不可遏，吼了一声：“你——你竟敢——”说着，一个巴掌甩在苏倩倩的脸上。苏倩倩哭着，用手捂着脸冲进自己的房间，“扑通”一声关上房门。

苏正康看着女儿冲进房间，又看着僵在半空中的手掌，楞在那儿许久。黄诗丽奔到女儿的房间用力敲着房门，叫喊着：“倩倩，倩倩——”

苏倩倩倚靠着门，泪如雨下。从小到大，父母从来没有责骂过她，更不用说打她了。这一巴掌使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和幼稚，要说服父母容忍她和杨凡的情感简直有如天方夜谈。父母要自己彻底远离杨凡，可是她知道，她根本做不到，她努力过多少次都失败了。不仅因为她许下的那个诺言，更是因为那是一种与自己的心灵丝丝脉脉地粘合在一起的情感。她无法割舍，无法忘怀。

苏倩倩爬在床上，抱着枕头，泣不成声。

当爱情与世俗狭路相逢，失败的总是爱情。那个传颂了千古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最终也只能化为蝴蝶，以延续着他们亘古的缠绵。

第二天清晨，苏倩倩没有吃早餐，就出了家门，早早上学去了。在学校门口遇见杨凡。杨凡看见苏倩倩眼圈红红的，就问：

“是不是昨晚你爸妈又为难你了？”

苏倩倩点点头。

“都怪我。让你受这么大委屈。我——”

“又来了。不怪你。”

“我只怕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

“你怕了吗？”

“没有。”

“对。再过几天，就要期终考试。我们只有考得好，他们才无话可说。”

“你一定会考好的。我们争取一起站在主席台上领奖。”

“好。就这么说定了。”

两个人一同走在校园里，立即激起周围同学的议论。杨凡有些犹豫，但看到苏倩倩神情自若，也就从容起来。恶毒的话像风一般钻进两人的耳朵里。

“丢人！”

“伤风败俗！”

“这苏倩倩不是疯了，就是变态。”

 “······”

 

明天就是期终大考，因为要布置考场，这天下午，学校便提前放了学。苏倩倩和杨凡来到“听雨苑”的池塘边。初夏的池塘绿意盈盈，密密匝匝的荷叶中间点缀着白花，散发着阵阵清香，青蛙在荷叶上跳来跳去。

苏倩倩说：“你看那青蛙的生活，多简单，多自在。至少不要考试，不要像人类一样为名利所累。我们人类虽说有智慧，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却把人生搞得太复杂，于是也多了许多烦恼和痛苦。”

杨凡笑着说：“几千年前的老子就说过，人类要获得永恒的幸福，必须‘复归于婴儿’，用童心看待世界。我常常怀念小时候，那会儿一个小小的玩具就会让我们满足，一根小小的狗尾巴草也会让我们惊喜，可是今天，我们——”

两个人闲谈了一阵。苏倩倩又问杨凡复习得怎样，杨凡说还凑合，就是担心外语，有好多单词还记得不熟。两个人坐在树阴下，静静地看书。看累了，就听着树上的知了一声接着一声地鸣叫。

苏倩倩忽然说：“真希望时光停止，我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多好，数数落花，看看流水。你该把吉他带来。好久没有听你弹吉他了。”

“是吗？我有好些日子不摸它了。”

“为什么？”

“没心情。”

苏倩倩两眼盯着杨凡：“有什么事吗，你该不会又要瞒着我吧？”

杨凡沉思了一会，说：“哎，还是告诉你吧。前天你妈妈到过我家。”

“唔，她去干吗？”

“还能干吗？大闹了一场。不提了，你该想象得出那个场面。”

苏倩倩歉疚地看着杨凡，说：“是不是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了解我妈。”

杨凡点点头，说：“轮到谁的母亲都会这样。只是我让我妈——”

“替我跟你妈妈说声对不起。我真的很无奈。”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些迟早都会来的。不过，你放心，无论怎样，我都有勇气和信心来对付。”

苏倩倩说：“我相信。”

一阵风吹过，树上掉下几片落叶。

杨凡拈起落在身上的树叶，又仰头望了望天空，说：“起风了。恐怕又要下雨。”

“天气预报说要今天有雷雨。今年雨水好多。”

“是啊。听说好多地方都遭了水灾。”

正说着，天边滚过几声闷雷。

杨凡说：“我们走吧，你回家迟了，又要挨骂的。”两个人收拾好书包，一起走出校园。

 

这天是期终考试的日子，走进校园，迎面的横幅上“端正考风，严肃考纪”的字样格外醒目，学校的广播里反复播送着“考生须知”和关于作弊的处理办法。这一切把校园里的空气渲染得紧张而凝重。没有人高声说笑，许多平常活跃的同学都收敛了几分，甚至有同学一脸忧色。只有两种人依然从容自若，一种是成绩特别好的“尖子生”，这时候，他们的身边总少不了一些人“开导”他们：“关键时刻别忘了兄弟，患难见真情啊。”还有一种是成绩特别差的“老油条”，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口里念念有词：“蛇有蛇路，鳖有鳖道。”他们的所谓“路”和“道”，大家都心照不宣。监考老师对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这时候他们也没有忘了跟老师套一套近乎，打探打探信息。发愁的是那些成绩又差胆子又小的，想考好没能耐，想作弊没胆量，都思忖着怎么渡过这一难关。

第一门考语文，学校领导像走马灯似的在教室外来回巡视，学生们发现这次与以往大不一样，监考老师们都不站在讲台前监考，而是商量好了似的，全都站在教室的后面，监视着全场。这让一些心怀鬼胎的同学叫苦不迭，他们“行动”之前不得不先掉头侦察一下监考老师的“动向”，可是，这样就等于向监考老师发出信号；最要命的是，一边忙着“偷”考，一边还得防备着后面，监考老师会冷不丁地站在你面前，吓你一身冷汗。让一些同学自叹不如的是那些神通广大的“老革命”，他们先美美地睡上一觉，在最后半小时内，他们会彬彬有礼地向监考老师提出借钢笔或橡皮檫，临到交卷，空白的试卷会变魔术一样地写满答案。

每一场考试下来，总会有同学作弊被监考老师逮个“现行”，按照规定应该给予全校通报批评并予纪律处分，但监考老师们往往事后教育一番，并不上报。因为这种糗事会影响到班级声誉，特别是班主任的个人形象。而且，如果孩子的家长有些身份和来头，他们觉得太丢面子，会千方百计托人来通融说情，处理不好，监考老师自找麻烦。因而，这个学校的作弊现象一直屡禁不止，且愈演愈烈。以至新上任的刘校长在学校行政会上拍了桌子：“一定要把这股歪风刹住！”

第二天，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

这一年的雨水之多，据说是百年未遇。许多地方遭了水灾。这天下午两点左右，天色陡变，一时，狂风席卷起满地的沙石和落叶呼啸而来，在天地间扯起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色的幔，不一会儿，那灰色的幔就被一颗颗豆大的雨珠击破，接着又被一根根雨箭穿裂，转瞬间，千万道雨柱汇成遮天蔽地的水帘，气势汹汹地占领了一切。

这天下午考外语。监考老师发完考卷，郑重地说：“我相信在座的都是自重自爱的同学，不要有侥幸想法。你们的一点小伎俩骗不了我的眼睛，昨天有同学夹带作弊的纸条，被我当场活捉。希望这种事不要再发生，以免弄得大家都不愉快。给你们三秒钟，把所有作弊的玩意收回，现在还来得及，过了这时辰，再被我发现，我可就不客气了。因为我有言在先。”说完背过脸去。班上有同学吃吃地笑。杨凡没有在意老师说什么，而是迅速浏览试卷上的题目。

铃声打响了，大家开始答卷。监考老师在前面逐个检查垫在试卷底下的本子或纸张。检查了一组，监考老师很满意。

走到杨凡这边，杨凡只顾低头做卷，没有注意到他。监考老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你——下面的，我看看。”杨凡这才抬起头，答应了一声，把垫在下面的空白练习本递给了监考老师。

监考老师翻看了几页，没有发现什么，又抖了抖。

忽然，一张纸条从本子里忽悠忽悠地飘落下来，监考老师眼睛一亮，一把抓起纸条，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得意地笑起来：“嘿嘿，这位同学，请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杨凡赶紧拿过纸条，一看，吓了一身汗，原来上面竟密密麻麻写满了英语单词和词组，他的脸立即涨得通红，惊叫起来：“这——这——不是我的！”

教室里顿时一片哗然，有同学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坐在教室左面的苏倩倩也停下手中的笔，忙问旁边的同学发生了什么事。同学告诉她“杨凡可能作弊”。苏倩倩脑袋“嗡”了一下：“什么，杨凡作弊？”她猛然想起前天杨凡对她说的一番话。

 “不是你的，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本子里。真是活见鬼了。”监考老师反问道。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的。”杨凡一脸委屈。

“行。那你说是谁的？”

“我不知道。” 杨凡被眼前发生的事吓懵了。他不知所措地楞在那儿。

“哈，你们听，又是一个‘不知道’。”

教室里一阵哄笑。这时，一阵狂风夹带着雨点刮进教室，引起大家一片惊呼。

杨凡真弄不清这种糗事怎么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猛然记起考试前他曾经上过厕所，本子就放在桌上。

这帮可恶的家伙，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放过我！

“老师，一定是有人坑我。就在这中间！”杨凡愤怒地说。他原本指望老师能够明察秋毫，可是他很快失望了。

“哈，大白天，有人要坑你。真有意思。人家干吗要坑你。你是谁？国家主席呀？”

教室里又是一阵哄笑。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

“我——我——”杨凡很快意识到，他原本就不该指望老师会帮他，老师凭什么相信他。他更不指望这个时候有人替他解围，他们巴不得他有这么一天呢。看着周围那些变形的面孔，杨凡沮丧得都不想说话了。他看了看一旁的苏倩倩，心酸不已：倩倩是不是也以为我会作弊？他在心里哀叫了一声：“完了！”

“这么说，你是冤枉的咯！你是无辜的咯？是我的错咯？”监考老师揶揄地笑了笑。

“是的，老师。我真的冤枉啊！”杨凡觉得百口难辩。说话时自己都感到有气无力。生活中常常是这样，当人们执意地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臆断，这时候，真相就不得不在谬误面前屈膝下跪。

监考老师立即沉下脸来，怒喝道：“冤枉你？哼，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你这样的学生我见多了。我平生最痛恨偷考作弊的人，不靠真才实学，而靠歪门邪道，自欺欺人，这种行为与小偷有何区别，明明证据确凿，你还百般抵赖，你还有最起码的道德素质吗？你这样与无赖有何区别？”

他叹了口气，又语重心长地说：“亲爱的同学们呀，长此以往，大家都尔虞我诈，不讲诚信，我们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你们还有什么前途？”他又叫杨凡站起来，说：“大家看看这位同学，我刚才还特意跟你们打了招呼，给了他改过的机会，他竟然置若罔闻，顶风作案。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有人点头称是，有人笑咪咪地说：“该怎办就怎办呗！”在教室一边的苏倩倩看到这情形，不住地摇头，痛苦得低下头。

杨凡感到人格受了极大的侮辱，他大声地抗议道：“我没有，我没有作弊。你冤枉我！”

“好！你明明作弊，态度还不老实。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哪里去。说，你的姓名？班级？我还治不了你了！”

杨凡犟着不说。监考老师问旁边的同学，有人告诉他：“高二（3）班的，叫杨凡。”

一道白光忽闪而过，把阴暗的天空照得面目狰狞，紧接着，天边滚过几声响雷。不少同学吓得捂起耳朵。

“杨凡同学，我现在宣布，你已经被取消考试资格，这场考试你为0分。现在你可以出去了。等候学校处理。”

教室里一片寂静，许多同学张着嘴巴或伸长了脑袋，看着杨凡的一举一动。

杨凡在那一刻，感觉天旋地转，自己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作弊，他宁可考不及格也不会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而现在，一张小小的纸条就葬送了他的清白，使他变成了一个可耻的“作弊者”，要被人无情地逐出考场。这是他有生以来遭遇的奇耻大辱！可他对此竟然毫无办法！自己本已一无所有，现在连做人的最后一点尊严——清白都丧失了，他悲从中来，不能自已。但他立即意识到，此时此刻，所有同学，包括苏倩倩都在注视他的狼狈相。

他两眼噙着泪，看了一眼苏倩倩。苏倩倩也茫茫然地看着他，看着他收拾好文具和书包，然后拄着双拐，一步一步走出了教室，走在风雨肆虐的校园里。

 

杨凡再一次成为这个学校的新闻人物。这些天，同学们除了诅咒考卷和监考老师，最能让他们提神的就是谈论杨凡。

“我说呢，他前面的考试进步飞快。原来是靠这个绝招啊！难怪！” 人们在这些方面总有超乎寻常的联想能力。那个曾经一度令他们困惑的迷团一旦揭晓，总是令人快慰。

“我早料到了。你还真相信世上有天才啊？哧！”一副先知先觉的神态。

有人不解：“他干吗要这样呢？”

这问题立即招致别人的讥笑。

“瞧你个白痴相。这还不好理解吗？为了讨心上人的欢心，也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他必须考好，又没有能耐，就偷考呗。”解释得顺理成章。

“有理有理。你们也不想想，那瘸子其他还有什么能配上苏倩倩，也只有在这个上还有点指望，想要一步登天，只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落得个如此下场。真够丢人现眼，连苏倩倩的脸都给他丢尽了。这下有他好日子过的。可怜！”

“人还是安分点好。这是他自找的，活该！”

“都是女人惹的祸。所以说，这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是爱不得的。”

他们的议论引起两个人的暗笑。齐天和“跳蚤”躲在男厕所的一个角落里击掌欢呼。

“还是大哥的这一着绝。”他朝齐天伸出大拇指。

“这下够这小子受的了。依我看，这一回，他和苏倩倩的关系彻底完蛋！”

齐天得意地笑着。

“可苏倩倩还能再回到你身边吗？”“跳蚤”问。

齐天用拳头重重地击打在厕所的墙壁上，眼望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杨凡预料之中的。监考老师拿着杨凡“作弊”的“物证”找到郝老师。郝老师震怒了，叫人找来杨凡。她脸色铁青，闷头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没有血色的嘴唇只是哆嗦；忽然她又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踱步。许久，从她的牙缝里才愤愤地蹦出三个字：“没想到！”

的确，她没有想到，全校第一个顶风作弊的人竟会出在自己的班上，让她这个多年带班的模范班主任颜面扫地。她原以为杨凡近来的进步是真实的，她曾真心地替他高兴，当然也为班上又额外多出一个上大学的苗子而窃喜；可万万没想到他竟是靠这种“本领”获得的，她有一种被戏弄了的懊恼和失落。她又联想起这个瘸子从前的种种古怪行为，便升腾起一股无名业火，令她更为愤怒的是他竟然胆大到公然和本班的团书记苏倩倩谈起恋爱，使得好端端的一个女孩闹辞职，弄得她那做市委领导的爸爸动不动就派人兴师问罪，弄得整个班级鸡犬不宁，全校沸沸扬扬。这一切，让刚刚上任的新校长怎么看待自己，自己将来还要不要在这里混下去。想到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又想到自己偌大年岁还是孑然一身，想着想着，竟然红了眼圈。

她用手绢抹了抹眼睛，然后看也不看杨凡一眼，问了一句：“现在人赃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杨凡没有朝她看，只是望着窗外，说：“无话可说。”

监考老师向郝老师耳语了一阵，郝老师气呼呼地说：“你看他那副样子还不清楚吗，他爸爸早就过世了，家里还有个打零工的母亲，一个上小学的妹妹。自己又是个残疾，按理，他应该比谁都懂事，比谁都争气，可是你看看他做的事，你听听他说的话，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都替他羞愧，替他父母难过！将来可怎么得了！”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

杨凡昂着头，愤怒地咬着牙。

郝老师说道：“瞧瞧，瞧瞧，就这样，就这样。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学生。”正数落着，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哎，你好你好。我是我是。”郝老师愠怒的脸色即刻温和起来。她捂着电话筒，示意杨凡先出去。杨凡一分钟也不想呆在这个地方，立刻拄着拐杖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他遇见数学老师，他眼巴巴地望着敬爱的数学老师，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数学老师也盯着他，满眼疑惑，仿佛在问他：“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杨凡多想对数学老师说：“我没有，我没有。”

可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铁证”如山，比什么语言都有分量。

数学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摇了摇头，走了。杨凡望着数学老师远去的微驼的背影，滴下两行眼泪，他在心里大喊了一声：“对不起！老师！”

办公室里传来郝老师的声音。

“我正处理着呢。胡秘书您放心，麻烦您再转告主任一声，我们会按照学校规定处理好这件事的。”

刚刚搁下电话，又是一阵急促的铃声。

“喂，我是郝老师，您是——是校长啊，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

电话接完了。她说：“周老师，这事闹大了。不过真是蹊跷，上面怎么知道得这么快，看来我就是想瞒也瞒不了，想保也保不了。你赶快上报政教处吧！”

学校为杨凡的事特别开了两次专门会议，研究出一个处理结果。对这个处理结果，作为班主任，郝老师内心并不赞同，可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实在不好说什么。数学老师嚷了几句，可不顶事，因为他的话扔在沉默的海洋里，激不起半点涟漪。校长还提醒他，已经有人把他的那个“三等人”的观念捅到教育局长那儿了。

 

星期三这天，一个让杨凡终生铭记的日子。上午，大雨滂沱；到中午才渐渐停息，但天空依然布满了阴霾。学校领导决定趁这个当儿，下午召开全校学生大会，表彰在期终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的学生，并通告一个处分决定。

两点左右，全体师生整队来到大操场，各班在规定的地方坐好。班主任老师在学生们中间来回巡视，以维持会场秩序。主席台上的学校领导也陆续到场，每个人都正襟危坐，表情庄重。喇叭里播送的是欢快的轻音乐《花好月圆》。五分钟后，音乐声戛然而止。主持人是一位年轻女教师，拿着麦克风，“喂喂”了两声，便用清脆而甜美的声音说：“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学生大会现在开始。全体起立，唱国歌。”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在全场响起。唱完国歌，主持人宣布坐下。“刘校长是我省著名的教育专家，来到我校担任校长是全校师生的荣幸。他一到任便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教育改革，取得显著成效。下面请刘校长发表重要讲话。”刘校长用手习惯性地捋了捋他的大背头，客气了两句，便开始发言，从世界教育潮流谈到中国教育改革，又从学校的辉煌历史谈到学校的未来发展，其间引经据典，纵横捭阖，令全体师生无不拜倒，掌声经久不息。接下去依次是学校顾书记讲话，教导处王主任讲话，政教处周主任讲话，渐渐地，有学生坐不住了，掌声稀稀落落，头也慢慢低垂下来。班主任们干脆聚到一边聊天去了。

直到主持人说“下面请王主任宣读本次考试获得优胜的同学名单，报到姓名的同学请上台领奖。”大家这才从朦胧中醒来，纷纷抬起头来。《花好月圆》再次响起。

王主任咳嗽了两声开始宣读，被读到姓名的同学喜滋滋地跑到台前。读到第八个，一个叫“胡立鑫”的名字里有个“鑫”字难住了他，幸好王主任脑瓜转得快：“三个金，一定是金的繁体”，就张口大声读道：“胡立金”，结果引起下面一阵哄笑，原来大家都听成了“狐狸精”。大家叫嚷着“狐狸精，上台去。狐狸精，上台去。”那个叫胡立鑫的同学满脸羞红，坐也不是，去也不是。有个老师朝台上大声嚷了一句：“错了，是胡立鑫！”王主任这才知道自己做了“白字先生”，他眨了眨眼，说：“怎起这名儿！”

读到高一（3）班“齐天、高俊”等人的名字，底下发出一阵欢呼。大家目送着齐天，昂首阔步地走上主席台去，又看着他接过校长递来的奖状，彬彬有礼地和校长握手。按照主持人的要求，所有获奖同学站成一队，举起手中的奖状，拍照留念。

这一切，杨凡实在没有勇气看上一眼。他一直低垂着头，因为等待他的将是羞辱的宣判和严厉的惩罚。今天他原本不想来，可是说不清什么缘故，他竟然还是硬着头皮来到这个令他伤心的校园。他如坐针毡，神情沮丧。他留意了一下刚才宣读的优秀学生名单，没有听到苏倩倩的名字。这让他大吃一惊！苏倩倩的成绩从来都是出类拔萃的，这次竟也榜上无名。他在心里喊着：“苏倩倩，对不起，对不起！”他想起几天前他和她在校园里说过的一番话，顿时愧疚万分。

主持人甜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些同学品学兼优，表现突出，是我们大家学习的好榜样。希望他们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勇攀高峰。在这次期终考试中，绝大多数同学都能以饱满的精神和昂扬的斗志积极备战，诚实应考，展示自己；但也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有同学不靠真才实学，而靠歪门邪道，投机取巧，企图侥幸过关。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作弊者终究躲不过监考老师的火眼金睛。为了端正学风，学校领导决定狠刹这股作弊歪风，坚决向那些敢冒不韪的作弊者开刀，以儆效尤。下面我宣读学校关于杨凡同学的处分决定：‘经核查，7月1日下午的外语考试中，高二（3）班杨凡同学不接受老师的善意提醒，夹带纸条，顶风作弊，被监考老师当场抓获，但该生拒不认错，并顶撞老师，态度恶劣，扰乱考场秩序。经过广泛调查，同学们反映该生平素行为乖僻，思想偏激，不能与同学融洽相处，缺乏集体荣誉感；尤其是他无视校纪校规，公然引诱同班女生，道德败坏，屡教不改，在全校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他的种种行为是对校纪校规的严重挑衅和示威。为了严肃校纪，澄清学校的教育环境，学校领导经研究决定，给予杨凡同学记大过处分，并劝其退学。此处分决定上报教育局。抄送学校政教处，教导处，高二年级组和杨凡本人。”

宣读完毕，全场哗然。有人不平，有人叹惜，有人欣慰，有人快意，有人漠然。还有人踮起脚跟，问他问你：“是哪个，我看看。”不一而足。

主持人还讲了什么，杨凡已经什么也听不进了。

尽管杨凡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早有思想准备，但当他听到这个“处分决定”时，先是愕然，随即是愤然。那“处分决定”中的一字一句犹如一支支锐利无比的毒箭，直射向他的心房，他的心在滴血！他两耳轰鸣，双手抱着头，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有些人非要置自己于死地？

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为自己讲一句公道话？

为什么不管自己怎么努力，总是得不到别人的信任和友爱？

难道就因为自己追求了一份不该属于自己的幸福？难道因为自己贫穷和残疾，就不该拥有自己的幸福？难道自己真可恶到成了这个校园里一棵必须铲除的大毒草？别人不相信我，我早已不在乎；可是，苏倩倩，难道你也认为我真的是在作弊？难道你也相信别人的栽赃和污蔑，就凭那一张说不清楚的纸条？

他真想大哭一场，为苏倩倩的缄默，也为自己蒙受的不白之冤！可是他终究没有，他告诫自己，绝不能让那些人看到自己一滴眼泪。他对自己说：“我是清白的，我为什么要低下我的头颅？我反正一无所有，我有什么可怕的？！”那声音呐喊着，一遍比一遍雄壮，在他的血肉里鼓胀，喧腾。

人们看见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两只拄着拐杖的手青筋暴突，他用拐杖支撑着自己，高高地昂起他的头，回应着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眼光。

他的这一举动使全场的人感到惊诧！全场再一次沸腾。主席台上的喇叭响了：“肃静！肃静！”

郝老师看到这情形，犹豫了片刻，终于走过来，同情地望着杨凡，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又过了片刻，她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处分决定书”，恭敬地递给杨凡，只喃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也没办法。”

谁知杨凡接过“处分决定书”，看都没看，一把撕个粉碎，往空中一扬，大声吼了一句：“去你妈的！”

细碎的纸屑在空中四处飞舞。

全场再次被他的举动骇呆了，一片沉寂。主席台上竟然也没有动静。

忽然，天空中落下几点雨，马上有人惊呼：“天又要下雨了。快跑！”说时迟，那时快，雨点就劈里啪拉地落了下来。操场上顿时一片混乱，主席台的大喇叭里叫嚷着：“别乱，别乱。”学生们那里管得许多，依然四散奔逃。操场上一片狼藉。

转瞬间，偌大的操场就没了人影，只剩下杨凡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操场的中央。雨水浇在他身上，霎那，他被淋成了一个水人。突然，他扔下拐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双手捶打着地面，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

杨凡不会看到，就在操场的那一边，有个女孩正抓着操场边的铁栏杆，在漫天的大雨中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