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似水流年

时光翻动着日历，无数个日日夜夜从指尖滑过。不知不觉之间，已是公元2000年。

夜色阑珊，喧嚣了一天的北京城却没有丝毫睡意，大大小小的夜总会灯火璀璨，歇斯底里的狂歌艳舞正浓，酒吧里飘游着吐着烟圈诡笑的男女魅影，迪厅里人潮拥挤，人们随着强劲的节奏摇头摆尾，忘情地扭动着躯体。这样的夜晚让刚刚富裕起来的国人骚动不安。

从夜总会出来，海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对他的经纪人王寅说：“我早说过，这种地方不适合我。我在场，会败大家的兴致的。”

王寅说：“你啊，太不合时宜。你不给大伙一个面子，总得给人家华总一个面子吧。以后我们还得和人家合作的。都什么时代了，你还这么——哎，其实那个8号挺不错的，胸高腰细屁股大，中西合璧，性感极了！你却——”

“你呀，好吃加好色。”

“嘻嘻，这年月，城里人忙的就两件事——吃饭和做爱！哎，你知道吗，听说夜总会来了好几个女大学生，还是名牌学府的呢。这真叫‘知识经济’。”

两人刚准备上车，一个蓬头垢面的老汉走过来：“行行好，给点吧。”王寅手一挥：“去去。”海笑在口袋里掏了掏，什么也没有掏着，就跟王寅说：“借十块钱。”王寅口里嘟嚷着“我全给你记着帐呢。一年到头从我这儿不知道拿了多少。”

“别小家子气。年终发红包一起算给你。”海笑说。

黑色别克穿行在长安街上。王寅望着两边霓虹闪烁的夜景说：“夜色撩人啊。”

海笑笑了笑说：“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

王寅说：“这有什么。咱们这圈里像你这样的早绝种了。有个民谣说的好，

‘如今的社会疯狂了，绵羊开始吃狼了，猫和老鼠上床了；兔子也吃香肠了；没外遇就色盲了；女人八成出墙了；包二奶也正常了；短信全都泛黄了。’你想，连女大学生都出来坐台了，这社会风气还能好得了？上次，有个女大学生到公司来应聘，你猜她一见面递给我什么？”

海笑问：“什么？自荐信？”

“她的写真集。肉花花的，吓了我一跳。”

海笑摇了摇头，没吭声。忽然说：“听，这家音像店又在放我的歌呢。”

王寅说：“这不奇怪，这个月你的专辑卖了近十万张，其中沿海省份的销售很火爆，有几个城市已告罄。”

海笑说：“看来我们的‘平民路线’走对了。如果按照传统流程去做，打榜、采访、歌友会，那就完蛋了。那种宣传方式不适合我。”

王寅说：“是啊，现在的唱片公司推歌手太技术化了，过于注重包装和宣传，而忽略了最本质的东西——歌手要靠歌声去赢得市场，你的走红，为唱片业提供了造星的另一种思路。工体首映式让你亮相，你到底怎么说？”

“不是说过了吗？我要回家。”海笑坚决地说。

“我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那可是名导演特意邀请你啊！对于扩大你的知名度大有好处的，我是一口应承下来的。”王寅着急了。

“没有办法，时间不对。”正说着，手机响了。海笑接听了一会，说：“对不起，我有点私事。对，对，很重要。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向来很慷慨的，不，不不是钱的问题，实在是抽不开身。”

王寅说：“还是那家请你去走穴，是吧。两个月前就跟我打招呼了。我没有答应他，看他那副猪腰子脸，我就不舒服。”

接完电话，海笑说：“得，三十万没了。”

刚要把手机放回去，又是一阵电话铃响。海笑边听边说：“这段时间我有很重要的私事要办。只能暂停，另外，你们把配器部分再修改修改，对对，前奏过于华丽，要朴素点，简洁点，试试用木吉他。间奏有些单薄，跟整首歌的曲风还有距离。后期制作还是我来做。不会，不会影响新专辑的发行。所有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别克”来到一座摩天大厦前停下了。两个人乘坐电梯来到38楼。随后走进一个悬挂着铜牌的房间。铜牌上“海笑音乐工作室”几个字熠熠发光。门开了，一个年纪约莫五十开外的老头儿笑眯眯地说：“回来了。”这是海笑雇来的服务员老洪。海笑答应了一声。

“工作室”其实是一个极其宽敞，装潢考究的的特大套房，约有好几百平米，迎面是洋溢着现代气派的会客厅，落地式白色塑钢门窗通往外边的弧形观景阳台，站在阳台上，京城夜色尽收眼底。里面五六个大房间，功用各异。海笑和王寅走到阳台上，望着满城灯的海洋，沉默着。这时，老洪端来两杯咖啡，递给海笑和王寅。老洪说：“小哥啊，那个叫梦什么的女人一个小时前又来过。我说小哥今天有重要应酬，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干坐了一会就走了。”

王寅闷笑，说：“海笑，我看人家是瞄上你了。这么痴情的女孩如今可不多啊！”

海笑说：“我能有这么大魅力嘛！只怕是我的虚名和金钱的魅力吧。”

“你呀，总耍半吊子脾气。没人爱你吧，你可怜巴巴的顾影自怜，有人爱你吧，又怀疑人家是冲着你的名和钱。”

“别耍贫嘴了。明天去给我买机票。另外这事不要张扬。尽量保密。我走以后，这边你要多照应。出问题拿你是问。”

“放心吧。你决定的事我照办，只是我不懂，一个‘义演’值得你作出这么大牺牲吗？”

“你不了解。为这一天，我已经等待了半辈子！”

王寅一头雾水，又不好明问，就说：“好了，我也走了。回头我派人把机票送来。另外，你这次回去，最好把周浩他们带上，他做事细心。”

“我自有安排。”

王寅走了。海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仰望苍穹，满天星斗闪烁，他感慨万千。

整整十年过去了。十年，流逝了一个年代，沉淀了一段记忆。十年光阴能让一片荒地生长出密集的楼群，也能让空白的心灵长满青苔，花开花谢，万物枯荣，世间有多少事物能经得起这似水流年的冲洗和磨损。

亲爱的妈妈，儿子就要回家了，您过得好吗？您的两鬓是不是已经霜白？你的额头是不是爬满了皱纹？您日夜盼望儿子回家，望眼欲穿，您可知道，儿子没有一天不思念您。如今儿子终于实现了梦想，就要骄傲地站在您的面前，让您和他一起分享成功的快乐了！儿子发誓要用一生来孝敬您老人家，来弥补他的罪孽！

可怜的小妹，哥哥就要回来了，你还好吗？长高了吗？长漂亮了吗？哥哥不会忘记承诺，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兑现！我还要把你们接到北京，住上花园洋房，让你们环游全中国和全世界！

所有帮助我过的人啊，你们过得好不好？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恩德！

我的梦中女孩，你还会固守从前那个或许早已褪色的少年旧梦吗？你还会紧握十年前许下的誓言，伫立在老地方等我回来吗？

海笑转身回到客厅，站在试衣镜前，端详着自己：那一张曾经稚气的脸庞早已被岁月雕刻得有棱有角，长年的流浪和漂泊使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刻写着沧桑和老练。看起来一点不像二十八岁，倒像三十八岁。浓眉间依然萦绕着一丝抹不去的忧郁。这使他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有一种悲剧情结。一身锃亮的名牌皮装也只是外壳，并没有给自己增添多少自信，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问：“她还能认出你吗？她还会像从前那样爱你吗？”

当那庄严的时刻一天天逼近，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激动和紧张过。恰好家乡文化部门发来邀请，请他参加为抗洪救灾组织的“义演”活动，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些日子他常常彻夜难眠。

他想，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这衣锦还乡的时刻。

两天后，海笑一行出现在候机大厅，海笑戴了一副墨镜，但还是被人认出，热情的歌迷叫喊着“海笑海笑”，立即围拢过来，让海笑给他们签名，并和他们合影留念。海笑一一满足他们的要求。一群“娱记”仿佛是从天而降，纷纷拿着话筒，上前打探状况。

“请问海笑先生，听说你拒绝了工体首影式，是不是另有隐情？”

“你这次前往n市是个人行为还是演出？”

“听说你的专辑将在明年三月推出，能否透露一下它的风格。”

“你一向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不走穴，不签售，甚至拒绝媒体采访，是不是一种逆向炒作？”

“听说京剧名旦郭巧巧对你表示过好感，你们什么时候能喜接连理？”

问题很多，海笑也只是笑而不答。随从人员说：“请让一让，我们马上要赶飞机。”

海笑说：“很抱歉，我马上要登机，不能回答你们；等有合适的时间，一定奉告。好吗？”说完赶紧突出重围。

上了飞机，耳边没有了喧闹和嘈杂，他感觉清静多了。一个人只有在沉静中，才能真正看见自己的身影和心魄。他问自己，我真的经历了那么多吗？苦难和荣耀仿佛就在瞬间，一个是坐在路边弹着暗哑的老吉他，在风尘中歌唱自己苦涩的人生，用皴裂的手数着瓷碗里的钢蹦和毛票的残疾少年，而另一个则是站在有千万只手臂在前方挥动的舞台上，激情歌唱，欢呼声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当红歌星。

虽然，自己现在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海笑”，人们在舞台下和大街上欢呼着他的名字，可他一直没有敢忘记自己的本名叫杨凡，那个曾经在街巷、码头和歌厅卖唱，残疾而又落魄的杨凡。

漂亮的空中小姐端来茶水和美食。很礼貌地问杨凡：“先生，需要么？”

杨凡点点头。望着热气腾腾的茶，他迷失在如烟如雾的往事里······

 

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苏倩倩，杨凡一个人像浮萍一样到处飘泊。几年来，他从东部漂到西部，又从南方漂到北国。他找不到任何出路，只能在路边卖唱，饱受饥寒和风霜。他被人抢过，打过，穷困时买不起一碗面条，患病了只能靠着墙壁呻吟，烈日的曝晒使他差点晕死在马路上，他还险些丧生在西部的一次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中。

······那是凌晨时分，他酣睡在一个废弃的工地上，顶上掉下来的一根木料砸在他的身上，他昏死过去。不知何时，他睁开迷蒙的双眼，听到外面有吵吵嚷嚷的人声，又看到人们忙碌着在空地上搭建帐篷，才知道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旁边碗口粗细的木料使他明白了一切，他没有庆幸自己劫后余生，而是抱着木料，长叹一声：“为什么不把我砸死？”他无数次想过要放弃这种生活，可身边的这把海蓝色吉他总在时时地提醒他，那抹不去的记忆常常在他眼前展开画卷，那一片蔚蓝的海，无邪的笑，还有真实而透明的眼泪。当然，还有哄笑和戏言，那个大雨滂沱的操场······这些记忆又常常使他攥紧拳头，热血沸腾，于是他站立起来，望向东方，泪流满面地大声呐喊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老天不会总是亏待一个人。在他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有好心的阿婆给他送来一床棉被，当他饿得像一条死狗躺在人家门口的时候，有老爷爷给他端来一碗面条。这天，天气晴好，他却茫茫然地坐在车站的广场，抱着吉他望着懒洋洋的太阳，什么也不想做，望着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发呆。忽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他眼前闪过，掉在他跟前。原来是个粗心人丢了钱包。杨凡本能地大呼：“喂。喂。丢东西了，丢东西了。”车站人声嘈杂，粗心人压根没有听到，只顾自己走路。杨凡急了，赶忙爬起来，拄着拐杖追上去。那人一摸口袋，才知道丢了东西。拿到钱包，连声说谢。看到杨凡是个残疾人，又要拿钱酬谢。杨凡说：“我不是叫化子，我不要。不过，你可以听我唱歌，唱得好，你给钱。”粗心人看到杨凡手里拿着一把吉他，便笑笑说：“行！你唱。”杨凡扯开嗓子，旁若无人地唱起来。粗心人一听，乐了，随即叫了一声：“你不用在这唱了，跟我走！”原来粗心人是一个歌厅老板。从此，杨凡成了一个歌厅的打工少年，因为他是残疾人，老板让他模仿台湾残疾人歌星郑智化唱些《水手》《星星点灯》之类的歌，果然有人捧场。他站在有追光灯的舞台上，面对台下那些在烟雾里喝得像猪肝一样的脸，还有七倒八歪的身影；听着玻璃酒杯碰撞的脆响，小姐与客人打情骂俏时的撒娇声，他感觉自己像旧时的戏子，是带给人开心的陪衬。杨凡是个有心人，虽然腿脚不便，但做事勤快，为调音师倒茶水，给键盘手抄乐谱，又舍得花些小钱请他们吃喝，不久便和歌厅里上上下下的人混熟了。这段日子，他拜师学艺，积累了许多音乐知识和舞台经验。歌也越唱越好，偶尔还会跟着别人出去串串场子。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歌厅因为涉嫌“三陪”服务，被迫关门。杨凡也只好另谋出路，他跑了好多家歌厅，对方一见他拄着双拐，根本不允许他继续说下去，而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立即走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歌厅接纳他，他却又交不起昂贵的押金。一个傍晚，他走投无路，蜷缩在关闭的歌厅门口，独自喝着“下岗大曲”（一块五角的廉价白酒），边喝边唱。昏暗中，他听得有声音叫他的名字，睁开醉眼一看，原来是他的师傅，歌厅的键盘手老胡。胡师傅说已经找他找了一个多月，不想在这里撞见，并说他如今正跟着一家草台班子“混穷”，问杨凡去不去，杨凡求之不得，于是跟随师傅加入到一个“残疾人艺术团”的草班子里，成天走南闯北，到处“打游击”。杨凡因为歌唱得好，又会演奏多种乐器，很快成为团里的台柱子。后来团里闹分歧，几个“大牌”演员频频跳槽，艺术团实在维持不下去，只好宣布解散，杨凡再次失业。好歹他身边有了些积蓄，有朋友提议他做广告音乐，他想到自己原本就长于自编歌曲，说不定能撞开一条血路。便和胡师傅等人合伙开了一个“音乐工作坊”，专门给企业做广告音乐，开始了音乐制作生涯。他拄着双拐，四处联系业务，跑了个把月，终于说服了一家颇有影响的公司让他做产品的广告音乐。杨凡凭借多年的编曲经验，给这家公司做的广告歌曲竟使其产品在当地家喻户晓。这样一个“开门红”，使他信心倍增，干劲十足，定单也纷至沓来，生意越做越红火。但杨凡的理想绝不在于做商业音乐，做商业音乐只是解决目前生计问题的权宜之举，也是为日后进军流行乐坛所做的基础准备。

他从报纸上获悉，北京要举办全国残疾人歌手大奖赛。冥冥之中，他感觉他生命中的转机要出现了，他必须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他精心录制了两首参赛曲子，寄到北京大赛组委会。一个月后，他等来了“参赛通知”。比赛那天，他站在舞台上，眼前闪现过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他们朝他微笑，挥手；从前的坎坷和多年漂泊的艰辛岁月使他心潮起伏。他眼噙热泪，用他带着风霜，透着沧桑的歌喉演唱了那一支为苏倩倩谱写的歌——《蜗牛与黄鹂鸟》。唱完，台下顿时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热心的观众献上一簇簇鲜花，闪光灯如繁星一般闪耀。那一刻，他意识到他成功了。当女主持人高声宣布“第一名获得者——杨凡”时，他止不住泪流满面。他高举奖杯，向台下给予他掌声的观众挥手致意。

他说：“这个奖杯应该属于一位女孩，她叫苏倩倩，是她给予了我生命中许许多多的第一次，没有她，便没有这一支《蜗牛与黄鹂鸟》，更没有我的今天。可惜她看不到这一切。这只奖杯还应该属于我已经死去的爸爸，以及在远方的亲人。我十八岁背井离乡，到处流浪，让我的亲人日夜牵挂，他们至今都不知道我的下落甚至生死，更不会想到我今天获得的殊荣。这只奖杯也应该属于那些仍在生活的最底层苦苦挣扎，浪迹天涯却还没有找到出路的和我一样的残疾人。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好运气，可是他们为生活所做的种种努力是世界上最壮丽的生命之歌。”他的话被掌声淹没了。

紧接着，杨凡又获得全国残疾人《中华曲库》歌曲电视大赛通俗唱法一等奖。杨凡的心野了，他决定留在北京闯天下。可是北京的流行乐坛早已是繁“星”闪烁，熙熙攘攘。他一个来自外地、毫无门路，举目无亲的残疾人歌手，要想跻身其中，难如登天。但这些根本吓不倒历经磨难的杨凡，他住地下室、睡火车站，大饼就开水，度过许多难关。也许是这份虔诚与坚持感动了上苍，机遇渐渐地垂青于杨凡。他手持各种获奖证书，出入于录音棚，给人家唱口水歌，为歌坛大腕录小样，做导唱，渐渐成了京城有名的“棚虫”，加之他为人真诚，乐于助人，做事顶真，执着，终于被京城一家颇有实力的唱片公司相中。他忘不了那天的签约仪式上，唱片公司张总举起手中的酒杯, 面对众人说:“我相信, 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 中国流行乐坛不久将升起一颗超级新星。”他更忘不了著名词曲作家华翔不仅为他量身定做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歌曲，还慷慨地献出自己的压箱之作；资深音乐制作人宋君亲自操刀为他的歌曲义务配器和录音；而著名导演张平更是推掉许多大腕歌星的盛情邀请，专心为杨凡执导歌曲的MTV。

几年后，杨凡的歌声在大江南北，城镇乡村到处飞扬。他的歌曲频频登上各地电台“原创歌曲排行榜”，同时，他的唱片销量不断创造新的奇迹。他与港台著名歌星联袂演出，又随“中国残联”出访东亚各国······

在庆功会上，杨凡挨个敬酒，说：“我能有今天，完全是靠朋友们的鼎力相助。我绝不会忘了朋友，无论到哪一天！”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被助手架回了住所。夜晚，他一个人望着星空，失声痛哭：“倩倩，我成功了。爸妈，我成功了。我终于盼到这一天！我要早日让你们分享我的成功和快乐！” 成名后的杨凡，每到一处演出，都要到那里的聋哑学校或残疾人工厂免费为他们演唱，并慷慨解囊。他还常常抽空去孤儿院探望那些失去双亲的孩子，为他们捐献了数万元的学费。听说某地聋哑学校的孩子喜欢听他唱歌，他就专程前往。在学校临时搭建的的简陋的舞台上，杨凡与孩子们一齐高唱《让我们荡起双桨》《烛光里的妈妈》，唱着唱着，孩子们忍不住热泪盈眶。杨凡要走了，孩子们牵着杨凡的衣角，恋恋不舍。一个盲童拉住杨凡的手，说：

“叔叔，老有人叫我瞎子。如果有人叫你瘸子，你怎么办？”

“你就是瞎子，我就是瘸子———你必须承认这个事实。你不承认，别人就会拿它来羞辱你。”杨凡说，“所以，我们残疾人首先要敢于正视自己。我们没有必要自轻自贱，因为我们承受了别人所不能承受的东西。我们的身体已经有了缺陷，我们绝不能让我们的精神再有缺陷。因此，我们一定要发愤，活出自己的精彩。这样，谁还会来羞辱你呢？！”　

自己的音乐能给别人带来快乐，能为自己挣得尊严，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让杨凡心满意足了。他热爱自己的音乐事业，然而，对于自己所处的娱乐圈，他却始终喜欢不起来。在这个圈里摸爬滚打了多年，他越来越感到这是一个能让人迷失的名利场，成天忙于做作，交易，应酬，周旋，呆久了，人是会虚脱的。他不止一次对朋友说，这个圈子让他有些厌倦。

成名后的杨凡二十七八了，依然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热心的朋友看不过，就一心要给他牵线搭桥，却总是被他婉言谢绝。许多朋友问他，他说：“我自有主张，你们别瞎操心！”朋友们说：“这也无妨啊！找个女人算什么？”他不是不知道，在这个圈子里，一个成功的男人在外面找个情人打发寂寞是再平常不过的。可每次朋友们把杨凡拽到夜总会，介绍美女给他，他最多和人家聊聊天，喝喝酒，就不再往深处发展了。有时干脆把人家撂在一边，自个喝闷酒。朋友们都笑他不开窍。

杨凡的身边并不缺漂亮女人，尤其是他大红大紫，披金垂银之后。公司老总的宝贝女儿张洁是个“新新人类”，身边的男友像走马灯似的换个不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新新人类”对杨凡突然来了兴趣，常常有事没事往杨凡这边跑。张总看在眼里，也不阻拦。

王寅多次劝说杨凡：“这可是天底下头一件美事啊！你是他公司的摇钱树，你娶了他女儿，你们就成了翁婿一家，自然也就永远拴住了你。他呢，身家亿万，别人削尖了脑袋都想钻这个缝儿。可谁有这个福分哪？你小子不知哪辈子积来的德，赶紧抓住！”

可是杨凡说：“这怎么可能。我们之间没有那种感情。”

朋友笑他傻气：“这年头，还有谁把感情当回事啊！人生在世，要懂得变通，结婚也不妨碍你恋爱啊。桥归桥，路归路。‘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嘛！”

杨凡摇摇头。一个晚上，张洁绯红着脸，向杨凡表明心迹。

杨凡说：“以后你别来了。”

张洁不解。他说：“你能看得起我。我很感激。可是我们之间是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爱情。因为你我的生活经历完全不同。你也不会真正爱上我的。你这样做，只是因为年轻好奇，一时冲动，或是某种虚荣，将来你会后悔的。再说，我这一辈子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孩。”

张洁耍起小姐脾气，怒冲冲地问：“你凭什么这样说？难道我对你的感情是假的吗？”

杨凡也激动起来：“原谅我，我更相信患难时的感情。在我落魄到连一个盒饭都买不起的时候，请问你们这些娇小姐在哪里？在我痛苦地摔倒在风雪中，爬不起来的时候，你们这些娇小姐在哪里？有谁来看我一眼，有谁来问候我一声？有谁来扶我一把？那时只恐怕你们避之而不及！”

张洁哭着，摔门离去。杨凡知道，他的这颗心，早已经完完全全交给了那个叫苏倩倩的女孩，除了苏倩倩，人世间再没有一颗心能让他的心靠近。

不久发生的事使他的一颗心更加执着而坚硬。一个叫作梦雪的女人，满口高雅和高尚，言谈中不乏超凡脱俗的思想，她说她是杨凡最忠实的“粉丝”，称赞杨凡是“本世纪最后的牛仔”，她愿意为杨凡奉献一切。她近乎狂热地追求杨凡，还写了许多热情似火的诗句。杨凡除了觉得可笑，也并没有往心里去。可是知情的朋友告诉杨凡，这位梦雪小姐是京城有名的交际花，跟无数个男人上过床，结婚离婚是她最拿手的生财之道。朋友弄来的一段录音令他瞠目结舌：“我是爱那个瘸子，谁有钱我爱谁，谁有钱我跟谁结婚！可如今这世道，有钱的男人都学精明了，讨了便宜还卖乖；希望这瘸子能成为我的下一个猎物——”。

第二天，这个名叫梦雪的女人又扭着蛇腰，颠着肥臀，一路妖娆地走进杨凡的办公室。还没等她开口，杨凡指着大门，怒喝一声：“请你滚远点！”

那一天，他念着苏倩倩的名字，强烈地意识到，在这个浑浊的年代，他与苏倩倩那样的爱情一生只会有一次，以后永不再现了。

对苏倩倩的思念，使他恨不能立即长了翅膀飞回去。

那重逢的时刻距离他越来越近。杨凡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喊：

“倩倩，你在等我吗？我要给你我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