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轮回   

公元2000年5月的一天下午，谁也不知道杨凡去了哪里。

这一天，仰望天空，天空湛蓝，飘着大朵大朵的云。

这一天，让他十年来魂牵梦萦，为此他耗尽了前世半生。

他不知道自己该穿些什么，穿了又脱，脱了又穿。

来到海边，离两点一刻还有近一个小时。

杨凡沿着弯曲的山路一步一步向上攀登。这段路并不长，从前他和苏倩倩常常用不了十几分钟，就能站立在巨石上，眺望前方。今天，这条路却显得特别漫长，仿佛前方埋藏着一个无法预知的秘密。这个秘密等待着他去揭晓，等待是一种煎熬。

他开始采摘路边的野花，那一丛丛黄澄澄，白盈盈，红艳艳的花儿激发起他心中全部的柔情，在周身荡漾。他本想到花店订上一大捧玫瑰，后来又放弃了这种念头。因为苏倩倩跟他说过，花店里的鲜花，她不喜欢。

现在，他终于站在巨石上，手里握着一捧色彩缤纷的野花。他要按她所说的，准时来到这个地方。是的，准时。

脚下的巨石曾经留下他无数的足印，苦涩的，幸福的，迷惘的。如果不是那个写着一道谜语的石碑，不是那一棵把根扎在崖边的小松，不是那蹲在草窠里的残腿的石凳，他真要问自己，这是我曾经有过的生活么？就在那个石凳上，他曾经脸红心跳，第一次产生想拥抱她的强烈的渴望。就在那个石凳上，她要他朗诵《海的女儿》，于是他就轻声诵读起来。读着，读着，他看见她的眼睛里贮满了泪水，“她变成了泡沐，为了她心爱的王子，为了一个不灭的灵魂。”接着他又为她念下一个段落······那一幕竟还如此的鲜活，丝毫没有褪色。

他攥紧了手中的花束，又眺望前方的海。

大海比往日显得更加深邃而神秘，午后的阳光安谧地洒照在海面，幽蓝的海水泛着金波，远看，带些微红和褐色。海面上也没有什么船只往来，感觉从未有过的纯净。

“海啊，请给我一点力量。”杨凡感觉有些站立不住。

大海无言。

离两点一刻还有半个小时。他直感觉手心有些滑腻。

——她会来吗？

海上飞来一只沙鸥，“嘎嘎”地叫着，声音里含些苍凉。杨凡忽然有一种的莫名的担忧。

——她会来吗？

离两点一刻还有二十分钟，十分钟，五分钟。

——她会来吗？

杨凡闭上眼睛，他设想，就在那一刻，他一睁开眼，灿烂的天地之间，一朵笑容会在他的眼前绽放，带些调皮，带些天真，就这样笑吟吟站在他的面前，不说一句话。

可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心立即狂呼起来。他分明看到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向他慢慢地飘过来。

她来了！像云彩一般飘来。他仿佛又一下被拽回到了从前。

苏倩倩！苏倩倩来了！他在心里狂喊起来。

这让他难以置信，这根本就是一个生长在现实里的童话！可它确确实实又不是童话！谁说世上没有爱情？一个从不相信爱情神话的人，就不配拥有爱情。

他转过身，再次闭上眼睛。心慢慢沉淀，像徜徉在海底一般自由。他即刻开始嘲笑自己的多疑和担忧，他以为十年光阴，地老天荒，人事皆非，他和苏倩倩之间的感情也会随之淡退。没想到十年后他和她会再次相逢。不过，他原该坚定不移地相信，倩倩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想起当年倩倩生病，那面包仍像变魔术似的在课桌里等着他。他原该相信，上天不会一直这么亏待他。

十年的分离，这见面的第一句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些什么都感觉不好。

时针正渐渐向那庄严的时刻靠近，杨凡恍惚听见时间流失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时针终于指向那一刻，但并没有在那一刻停留。它永远不再回头了。

“请问，是杨凡吗？”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杨凡的心忽地一抽。

杨凡睁开眼。他的眼瞪得很大，有些吓人。花从他的手中滑落到地上。

不是苏倩倩！

眼前完全是个陌生的女孩。虽然十年没有见面，苏倩倩的音容早刻在他的心上。无论到哪一天，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他都能认出她！

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直直地瞪着，不讲一句话，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我叫婷婷。是倩倩的朋友。”

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穿着粉红色连衣裙，有一张细致而秀气的脸庞。

“你是谁？”杨凡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刚刚醒来。声音沙哑而颤抖。

“我叫婷婷，我是倩倩的朋友！”名叫婷婷的女孩又重复了一遍。

“你为什么欺骗我？倩倩呢？这是怎么回事？倩倩呢？她怎么——”杨凡有些语无伦次。

“杨凡。你坐下来，好吗？你听我慢慢跟你说，好吗？”

杨凡一摔手：“不——不——倩倩呢？我要去找她。她为什么失约？她向来是守信用的。”杨凡几乎要哭了。

“你坐下！你清醒点，听我说，我求求你，好吗？”婷婷着急了。

“我不听！我不听！”杨凡吼起来。

“倩倩姐说过，你会安静地等他，她说你当初跟她保证过，即使她不能来到，你也会安安静静地等她的。你——”婷婷的眼圈红了。

杨凡终于坐下：“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倩倩现在在哪里？”

婷婷眼里噙着泪。一只沙鸥在岩石的上空盘旋，“嘎嘎”地叫着。

杨凡一把抓着婷婷的臂膀，说：“你快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哭。”

“我不哭。”

“你也不许想不开！”

“我不会！”

“她——”

“她临时有事，走不开，是不是？”

“她——”

“她嫁人了，不想再见我，是不是？”

婷婷摇摇头。

“那就是她故意捉弄我一下？”

婷婷哭了。

杨凡喃喃自语：“那她为什么不愿意来见我，难道——”

婷婷泪如雨下：“她——她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什么？”

杨凡怀疑自己的耳朵，叫了一声：“你说什么？”

“她——她已经——死了。”

杨凡感觉晴空里响起个焦雷，他大叫了一声：“死了！天哪！这这这——”他“扑通”一声跪下，向着大海喊着：“这是怎么了呀？老天啊，这究竟是怎么了？”

他怔怔地呆在那里。婷婷把玛瑙石交给杨凡，“这是她临终前托我交给你的。”

“你想哭就哭一场吧！”

可是杨凡的眼里竟然没有一滴眼泪！他跌坐在石头上，双手撑着地，张着嘴，抚摩着玛瑙石，目光空洞。

许久，两颗豆大的眼泪从他眼眶里慢慢爬出，滴落在石头上。忽然他发疯似的满地寻找起来。在一个石缝里，他找到了当年那个玻璃瓶，颤抖着手拿出了里面的纸条。那是十年前他们相约时写下的话。

“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离。”

他反复地说着：“这就是重逢后你要对我说的话么？可是你失约了。你为什么要失约！”

一只沙鸥“嘎嘎”地叫着，在海上盘旋低回，久久不愿离去。杨凡望着那沙鸥，痛苦地大喊了一声：

“倩倩———”

那撕裂心肺的呼喊在苍茫的大海上回荡。

杨凡面对着茫茫海面，满面槁灰。

“倩倩是怎么死的？你怎么会认识倩倩？”

婷婷说：“自从你离开了n城，倩倩姐就一直牵挂着你。一年后，她收到你从阿峒寄来的一封信，你还记得吗？”

杨凡点头。

“阿峒那年七月份当时发生了大地震，震动全国，是吧？”

“是的。怎么了？”

“倩倩姐得知这个消息后，在高考前夕突然离家出走了。”

“因为我？”

“是的，她去了阿峒寻找你。她时刻担心你会遭遇不幸。因为那次大地震死了许多人。”

“哎！我命硬，没死成！”

“她找遍了阿峒，没有找到你，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有人说你死了，她不相信，于是一路寻找你，吃尽了千辛万苦。我和她是在湖南一起打工时认识的。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都怪我。为了一口气，在外漂泊，我没法子和她联系。”

“不，她曾经见过你，我也曾经见过你。”

“什么？她见过我，你也见过我？那怎么——”杨凡越发迷糊了。

“临终前的日子，倩倩把你和她的一切全都告诉了我，她说你们有一个十年之约，可是她说，自己要失约了。没有法子，她就托我，这一天一定要我来见你，一定要我把这本日记交给你。如果你没有来，她就要我把这本日记扔进大海。她要对你说的话在这本日记里。”

婷婷从衣袋里掏出一本精致的日记本，交与杨凡。杨凡一见日记，如同见了倩倩的面，痛哭失声。

他翻开日记。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娟秀的字。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字迹。

他一个字一个字看着，仿佛苏倩倩就坐在他身边，向他轻轻地诉说着：

 

 

7月20日    星期三

杨凡：

你知道吗？我开始写日记了。你一定感到很奇怪，是吧？因为我跟你说过，我很懒，我喜欢说，不喜欢写，从小就怕写日记，总觉得生活原本就平淡如水，有必要把那些绿豆芝麻大的琐事再在纸上重复一遍吗？可是自从和你在电影院牵手的那天起，我竟然一改旧习，偷偷喜欢上日记。也许是因为它是我唯一能坦然面对，能耐心听我倾诉的朋友。我终于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写日记了。所以出门的一刹那，我没有忘记在包里揣一本日记本。

这天下午，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背着父母，带了一千元钱，偷偷离家，踏上前往阿峒的路途。我知道，我这样做一定会使父母伤心透顶，忧心如焚。由于走得匆忙，我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留给父母。我也知道，我这样做意味着我将失去美好前程。想想的确非常可惜，几年来的辛苦和努力竟然都没能够走进高考的考场。我还知道，我这一举动必然会在全校乃至全城激起轩然大波，流言和讥笑会接踵而至。可这些，我完全顾不得了，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去救你，我也不管自己是否真能够救得了你。我拼命安慰自己说，杨凡不会有事，他的命运已经够坎坷够艰难，老天爷不会再让他遭遇不测。可是我就是无法说服自己，我的耳畔总有你的声音在苦苦呻吟，我的眼前总有你的身影在废墟里挣扎。我满心恐惧，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我而去，因为，没有了你，我拥有再多，也毫无意义。所以我不仅要去救你，我还要你跟我回去，我不会让你再这样流浪了。我要你好好活着，开心地活着，你我永远呆在一起。你知道，我做事向来是由着性子，我行我素，一意孤行。没有谁能改变得了我。就这样，我离开了家，踏上寻找你的路途。火车出发已经四个多小时了，车窗外隐约能看到村野人家的灯火。这是我平生头一次出远门，心里有些莫名的担心。旁边的阿姨好心提醒我说，一个女孩出门要特别当心，如今的小偷、人贩子和色鬼满世界都是，说得我心里吊吊的，看谁都像。不过，我这时只想着快去救你，什么也不怕了。愿老天保佑你也保佑我吧。

哎，在车上颠簸了这么久，有些困了。我真想睡会儿。可哪来的地方搁胳膊呢？

7月22日       星期五

杨凡：

快近中午的时候，我终于到达你信中所说的阿峒。汽车开到城外，就没有办法往城里开了。因为到处是倒塌的房屋，还有临时搭建的帐篷，路上横七竖八地停着装载救灾物资的车辆。地震后的阿峒看上去荒凉而灭寂，让人从心底升腾起一股寒意。我明白了什么叫做毁灭和破坏。我叫了一个小三轮，沿着一条马路一路走下去。车夫问我往哪里跑，我说我急着要找到一个外乡人，他腿有些不好，不知道有没有遇上危险。车夫也不再问，就蹬着三轮车到处跑。一路上，我越看越害怕，因为我不断看到有人抬着担架，叫人让路；许多穿绿色军装的武警和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在奔忙。不时还能听见凄厉的哭声，那一定是家中有人遇难了。我看到两个孩子围着一张担架号啕大哭，那上面躺着的一定是他们的亲人。我不敢想象，这些孩子在临睡前说不定还要求他们的父母明天带他们去公园玩，可一觉醒来，却发现父母已经埋在砖瓦里或是倒在血泊中。我忽然想到，你在经历了这一场灾难的刹那会是怎样的惊恐和无助。可是如今你在哪儿呢。明明是暑天，我浑身的毛孔却竖立起来，说话也有些哆嗦。我找遍了大半个阿峒，问了许多人，都没有发现你的影子。我这才发觉自己有多天真，多幼稚，偌大一个地方，需要多少巧合才能让我找到你？可我就是不甘心。我一定要找到你！

你在哪儿？是死是活？我望着灰蒙蒙的天地，直想哭。

车夫要了我十块钱，便丢下我走了。我一个人茫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我却吃不下一点东西。我逼着自己咬了一口手里捏了几个小时的面包，又干又涩，气恼得扔到老远。我忽然想起，如果你受了伤，说不定会被送往医院。于是我看到医院就往里闯。我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的找，结果还是没有你的人影。我快绝望了。你知道在茫茫人海中寻一个人有多么难吗？

求求你，杨凡，让我遇见你，好吗？

 

7月23日     星期六

杨凡：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灰色的一天。我拿着笔，却几乎写不了字。

我睡在一个廉价的旅馆里。早上醒来时，已是九点多钟，只觉饥肠辘辘。我在街上吃一点油条和豆浆，又开始满世界的寻找。就在我茫无头绪时，我在一堆废墟旁，听到一群老人们的议论。他们说，昨天看到有人从废墟里扒出一个年轻小伙，浑身是血，好象是被轧钢砸了，面目全非。旁边还有副拐杖，扒出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据说抬到半路上就死掉了。我吓得浑身战栗。我问他们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个老奶奶说，她好象见过这个人，不像本地人，十七八岁的样子，腿有些残疾，前一阵子还老在附近转悠。我又问她这人身边是不是还带了一把吉他。老奶奶不懂什么是吉他。只说反正身上老背着个东西，没有留意是什么。我眼前一片黑，站立不住，瘫倒在地。天哪，这不会是你，绝对不会是你。老天不会这么狠心，不会这么绝情。我拼命地安慰自己，这世上毕竟相像的人太多，巧合太多。可是这些相像和巧合又无法使我不往你身上联想。这阿峒能有多少十七八岁的残疾人，还是个外乡人。我真的无法排除，无法肯定。如果真是你，万一真是你，假如真是你······我不敢想了，老天哪，难道我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我哭着徘徊在马路上，说不出的痛心。我直想骂人，骂老天爷。

杨凡，难道你就这样离开了我？难道你真的要失约？难道你就是这样一个不守信用的人？难道你忍心看着我，为了你辛辛苦苦，抛弃一切，一个人跑到这个鬼地方，就为得到这个噩耗？

既然你会这样，为什么不叫上我一起？

我写不下去了。我该怎么办？

 

7月24日        星期日

杨凡：

昨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旅馆的，有没有吃饭，也记不得了。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满脸鲜血，冲着我嘻嘻地笑。我问你是怎么了，你没死么。你说，我命硬，没死成。我说，那你跟我回去吧。你说不行。我就说，那你带上我走吧。你又说，也不行。我说，你走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正说着，你就飞也似的不见了，我哭着追你却怎么也撵不上你······就这样，我昏昏沉沉地竟躺了一天。直到旅馆老板敲门，我才起床。枕边已湿透了一片。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个梦，难道是上天要告诉我，你还活着。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意念竟如此强烈地鼓动着我，怂恿着我，使我愈来愈不相信你会这么离开我，抛下我。于是我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回去，我一定要找到你，一定要亲眼看着你还好好地活着人世间，还坐在路边深情地唱着我们的《蜗牛与黄鹂鸟》。我相信我一定会找到你。于是我洗脸，漱口，准备出去吃饭。

我摸摸口袋，顿时骇呆了——我的钱包没了。我望着天花板，只能跺脚。

是被人偷了，还是自己丢了，我已无从知晓。反正我现在已是身无分文了。

天又黑了，我饥饿难忍。只有拼命地就着自来水龙头喝水。我多想吃一个苹果或是一只香蕉，却不能够。

······

7月26日     星期二

杨凡：

我今天给人打工了。除此而外，没有任何办法，否则就会活活饿死在他乡。我跑了好几家饭店和旅馆，希望能找到一份洗碗或洗衣的工作。可是因为这里刚刚遭了灾，许多饭店和旅馆都关门歇业了。我想起医院，那儿这时候可能最需要勤杂人员。于是就跑了几家医院。还算不错，最后在一家医院找到一份洗衣工。因为急需解决当前生计，我提出当日付工资，医院的一个负责人答应了。这天，我和另外一名妇女洗了带血的床单、绷带和纱布不下两百件，累得我腰酸背痛，两手红肿。我爸妈要是看到他们的女儿在这里给人家洗血布，不知道会怎样痛心。以前在家的时候，衣食无忧，就像《红楼梦》里唱得那样，‘咽不下金莼玉粒噎满喉’，根本体会不到什么是艰辛，现在一切靠自己了，才明白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是一种什么生存状态，也能真正体会到你所经历的磨难。在我疼痛得快要哭的时候，我就在心里默默说，杨凡吃过的苦和正在吃的苦，受过的罪和正在受的罪都比你多百倍。是吗，杨凡？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共同承担？

我终于拿到我的第一天工钱，20元钱。我买了一大碗盖浇饭，狼吞虎咽的模样一定吓坏了饭店老板，他不住地拿眼睃着我。

晚上回到旅店，望着天上的月亮，眼泪止不住地淌。杨凡，你知道吗，我好想家，好想念我的爸爸和妈妈。虽然我曾经埋怨过他们，给过他们脸色。可我知道他们毕竟是这个世界上真正为我着想的亲人。我甚至想，我明天就打电话给爸爸妈妈，让他们派车来接我回去。或许他们也会找到这儿来呢。可是一转念，我又想到你，想到你生死不明，一路艰险，就满心难过。我又无法就这样舍弃你。我做不到，真的。杨凡，你在哪里？

 

7月30日   星期一

杨凡：

我已离开阿峒，现在来到了川黔交界处的一个小县城。在这里，我在一家玩具厂打工，活不重，我的工作是把布娃娃的“肢体”各个部分缝接起来，一件一元，计件取酬。我在家没有做过针线活，所以速度很慢，比不了那些农村来的女孩。一天下来，挣不了几个钱。但由于厂子里提供住宿，我干个一两周，多少能落点路费。一有空闲，我就满大街地寻找你。我总是想，你离开阿峒也好，仍留在阿峒也好，你离我并不遥远，我们都在西部，虽然我们彼此无法相见。

我不知道你的去向，所以我也没有什么方向。我知道，这样茫无头绪地寻找，不可能有任何希望，或许找一辈子，老死他乡都不会有结果。可是我却只能这样。于是我想，我就这样随心地找，找遍天涯海角，相信总有一天，老天会怜悯我，会制造一个神奇的巧合，让你我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一个特定的地方巧遇。如果老天无情，注定我们这辈子不再相见，我也只好认命。

别笑我，从小我就这样，相信童话和神话里的一切。

 

看到这里，杨凡已是满脸泪水。他长叹了一声：“倩倩到来的当天，我刚刚离开阿峒，哎，前后就差了那么一点点。而这一差，却铸成了大错。”

婷婷说：“一年来，倩倩姐吃尽千辛万苦，找了许多地方。她给人家站商店在饭馆洗盘子，到工厂打零工，身边有了一点钱就去寻找你。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八月的一个晌午，那天，太阳毒辣辣的，天发了疯的热。”

杨凡屏住了呼吸，就听婷婷说：“当时，我正出门给店里买洗发膏，就在不远的地方发现一个女孩侧身昏倒在水泥地上，吓了我一跳，赶紧叫来姐妹们，把她抬进屋子。她脸色煞白，十分憔悴，老板娘说八成是中暑了，要用冰块捂，我就去隔壁商店卖了几根棒冰块放在她身上，给她降温。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她睁开眼睛。我们高兴得叫起来。后来倩倩告诉我，她在本地一户有钱人家做保姆，男主人是个做水产生意的小老板，有几幢房子，也有小车，他看到倩倩姐长得出众，就瞒着他老婆，一心想让倩倩姐做他的二奶，给他生儿子。被倩倩姐一口拒绝，倩倩姐怕出什么意外，连夜跑出来，工资也没要，饿了一天，天气又热，就昏倒了。”

杨凡愤愤地骂道：“这些猪狗男人，有几个钱就不安分了。”

婷婷说：“我们老板娘看倩倩姐长得好模样，就想方设法地挽留她在店里，倩倩不好意思拒绝，一时也没个去处，就留下了。你知道，我们店明里是个洗头的发廊，暗地有小姐跟客人有龌龊交易。她们一个个打扮得像妖精似的，又是涂脂又是抹粉，开始我和倩倩以为她们就是爱漂亮，没有往深处想，后来到包厢里拿东西，无意中发现了他们这种勾当。老板娘和那些小姐索性就教育起我和倩倩来，他们听说倩倩吃尽苦头，竟然是为了找一个残疾的男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她傻气，笑她白白浪费‘资源’。倩倩姐也没有和她们计较。店里经常有人点名要倩倩洗头，出手都很大方，其他小姐自然嫉妒；可倩倩从来不多要一分钱，弄得老板娘很不高兴，客人中有个叫朱老板的，据说是个大公司老总，开了一辆黑色宝马，又年轻又帅气，每次来小姐都抢着要为他服务，可他只要倩倩洗头，有一次他悄悄地在倩倩耳旁讲了一通话，小姐都在旁边笑，却听倩倩说，‘对不起，你看错人了。’此后，这个朱老总再也没来过，为此，老板娘骂了倩倩姐。于是我和倩倩商量着准备离开这个鬼地方。那天晚上，我和倩倩熄了灯，准备入睡，就听到有人开门，我们吓得挤在一块，门被打开，进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像是老板娘的丈夫，他们上来就扯我和倩倩的衣服，我们喊救命，可没人理我们，于是我和倩倩拼命反抗，趁他们不备，夺路逃了出去。他们在后面追赶我们俩，那时快到深夜，大街上没有什么人。我和倩倩拼死地奔，谁知刚转弯，一辆小车驶过来，倩倩为让我，自己被小车撞伤了，幸好伤得不很严重。我赶紧扶起她，小车趁机溜走了。后面的两个男人一看不妙也溜了。我要送倩倩去医院，她只是摇头，因为我们俩谁都没有钱。后来我只好找个旅社，先安顿下来，当晚倩倩就发高烧。没有想到——”

杨凡说：“她有风湿性心脏病的，从小就有了。”

婷婷说：“我劝她给家里打个电话，她不肯，跟她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把号码给我。她说，她是偷偷跑出来的，她实在没有脸面见父母。爸爸妈妈看到她这个样子会伤心死的。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我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倩倩。由于没有钱治病，她的病情越来越重。我却毫无办法。”婷婷说着哭起来。

“那后来呢？”杨凡着急了。

婷婷说“后来就遇见了你”，边说边抹眼泪。

杨凡努力想象着当时的情形。

······

那是一个黄昏，昏迷中的苏倩倩突然起身拽住了婷婷的胳膊，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说：“你听，你听，是他！真是他！”

婷婷侧耳细听，并没有听出什么，苏倩倩又说：“你用心听，一定能听见的。”婷婷又听，她终于听到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琴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婷婷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难道世间真有这样的巧合和神话？难道这真是天意？

在根本无法预料的时空里，他们居然相遇了，在那样嘈杂的大街上，杨凡的歌声和琴声竟然魔术似的传到了苏倩倩的耳边。婷婷看到苏倩倩苍白的脸上漾着安详的笑容，苏倩倩告诉婷婷：“你听。多好听，那是我们的《蜗牛与黄鹂鸟》。”

苏倩倩听着那支《蜗牛与黄鹂鸟》，眼角流下泪水。婷婷抱着她，就听她哽咽着说：“老天没有辜负我，终于让我找到了他。他还好好地活在世上。他还活着呢，多好啊！’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让婷婷扶着她支起身子，透过窗户，她看到大街对面的墙沿下，坐着的杨凡，他身旁有一棵小树。苏倩倩泪如雨下。

那不正是她日夜思念的杨凡吗？

杨凡，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杨凡满面灰尘，憔悴不堪，他一个人坐在地上，弹着吉他，带着几分落寞，唱着那支《蜗牛与黄鹂鸟》，只是他的身边没有一个听众，前面放着一只破旧的洋瓷碗。然而他的歌声依然高亢而苍凉。

苏倩倩说：“杨凡从来就是这样。婷婷，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婷婷说“好”。

她让婷婷买了一枝花，叫旅店老板的儿子方方送给杨凡。她们看见杨凡张大了嘴巴，望着方方发呆。

······

说到这儿，杨凡猛然想起来，曾经有一个头发长长的男孩拿着一支花送给他。他很纳闷，还问了男孩几句，男孩嘟嘟嚷嚷地没有说清楚，就跑掉了。杨凡心想，这孩子真有意思。第二天傍晚，天空中下起毛毛雨，那小男孩又给他送来一把雨伞。杨凡拽住男孩，想问个清楚，男孩说，是个阿姨让送的。杨凡问他是哪个阿姨，他说是住在他们家的。杨凡越发糊涂。这里哪里有自己认识的什么阿姨呢，就想，说不定又是哪个好心人在帮自己，哪里会想到是苏倩倩。

“哎，那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去对面看一看呢，我还常常朝对面傻望呢。”杨凡懊悔不迭。

“我们都看到了。一遇见你的那会儿，我就急着要去找你，被倩倩拽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见她一面？”杨凡哭喊起来。

婷婷边说边哭，杨凡又被拽入那惨痛的一幕中。·

······

婷婷要跑过去，告诉杨凡一切，被苏倩倩拽住了。

婷婷对倩倩说，你千辛万苦地寻找杨凡，不就是要和他相见，然后永远厮守在一起，何况你现在身体又有病。为什么现在你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却又不肯和他相见。

苏倩倩说：“好妹妹，我何尝不想和他相聚，可是你知道吗？我已经活不长了。老天能让我在死前见上他一面，我已经很感激，很知足了。”婷婷还是不理解她。

苏倩倩又说：“你知道杨凡为什么到处流浪吗？我们之间曾经有一个约定，十年后我们在海边相见。杨凡就是为了这个约定才到处流浪。如果杨凡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人世，离开他，从此后，他会放弃努力，放弃一切。我太了解他，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几年前他差点就——”

······

“天哪！原来如此！”杨凡哭喊道，“是的，没有倩倩的爱，我根本支撑不到今天，甚至——活不到今天。可是——”杨凡痛苦得心在抽搐。

“临终的几天，倩倩听着你的吉他声和歌声，慢慢闭上眼睛。她最后的笑容我永远忘不了！”

杨凡一头趴在石头上，用双手捶打着岩石。耳边回响着苏倩倩的那句话：

“除了死亡，没有人能将我们分离！”

他呻吟着：“倩倩，倩倩！”

没有风，他却分明看见海掀起了狂澜，那惊涛骇浪之中，他看见一张纯真的笑脸，那抿着嘴笑的模样，还有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他凝望着，倾听着，那笑脸和笑声却渐渐淡去，只消失在一片苍茫和缈远中。

     ·····

 

有人说，爱是另一种死亡，真正的爱都会让人走向极端。

这些日子，杨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了一切应酬。周浩提醒他明天就要演出，让他多休息，被他吼了一通，吓得退出房间。

杨凡埋在沙发里，呆呆地看着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屋子里和地板上。阳光下，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飞蛾一次一次地向透着光亮的窗户冲撞，又一次一次被阻挡。

他毫无表情，无神的两眼盯着飞蛾，枯索的脑袋在想一个儿时听过的传说，他已经记不清是谁告诉他的，只记得那个传说是这样的：人的肉身死后，他的灵魂会游移出窍，重新走这一生的路，将他生前的每一个脚印一一拾起，收回，只有做完了这件事情，他的灵魂才会真正离去。他咀嚼着这个传说，不由感叹起来。他和苏倩倩再也不能相聚了，除非他让他的灵魂重新走过这一生的路。

明天就要登台演出，他会再次听到人们的欢呼和掌声，他会再次被鲜花包围，被歌迷簇拥，可是他终于迷惑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追求到了什么，这些追求对于他究竟有何意义，就像眼前这一只盘旋在窗前的飞蛾。他就这样苦思冥想着，直到夜空中闪起繁星。

第二天，在本市最大的体育中心，随着主持人的宣布，海笑出现在舞台中央。台下立即成了一片欢呼的海洋，还夹杂着一些尖啸。七彩的追光灯下，杨凡抱着那把海蓝色吉他，坐在椅子上，神情从容而安详。有几个歌迷勇敢地跑上来，给他献花。

他把话筒往跟前挪了挪，用一种极其深沉的语调缓缓说道：

“各位尊敬的朋友，十多年前，海笑没有想到能有今天。很多朋友也许并不知道，那时的海笑叫杨凡，是一个对人生绝望到决意要放弃的人，他饱受冷眼和鄙视，他像浮萍一样露宿街头，他也抱着这把吉他唱歌，可是没有人愿意听他唱歌。海笑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苏倩倩。她给了海笑人世间最温暖的东西，那时只有她愿意听我唱歌，愿意听大家现在熟悉的《蜗牛与黄鹂鸟》。可是昨天，当我为了曾经的一个诺言而满怀希望的去等待和守候，我才得知，这个女孩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杨凡没有死成，女孩却去了。而制造这个悲剧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海笑。”杨凡说着，哽咽起来。

诺大的场下，一片沉寂，没有人高声说话，过了一阵，又听杨凡说：

“大家也许不知道，我正是那只可笑又可怜的蜗牛，而这个女孩就是那高贵的黄鹂鸟。蜗牛自知配不上黄鹂鸟，全世界的人都反对蜗牛和黄鹂鸟的爱情，因为他们并不般配。于是蜗牛诅咒，反抗这庸俗的观念，它拼命地去争取，拼命地去寻求，当它拥有了名利拥有了这所谓的一切，它才知道它并没有挣脱这世俗，它正用了最最世俗的方法来妄想和黄鹂般配，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当蜗牛要把它的一切奉献给黄鹂鸟，它却不知道它已经永远失去了黄鹂鸟。所以它根本就不懂得一个女孩真正需要什么，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人生不能重来，更不能假设，这是海笑一生最大的悲哀。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唱歌，为了大家，也为那个名叫苏倩倩的女孩。”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杨凡轻拨吉他，一阵清脆的叮咚声回荡在舞台四周。在琴声中，台下的观众和他一起唱起那一支《蜗牛与黄鹂鸟》······

 

演唱会之后，海笑就停止了各种演出活动。又过了两年，人们的耳朵边已经听不到有关海笑的任何音讯，这位当红歌星仿佛从人间突然蒸发，只留给人们种种猜测和传说，有人说他去了国外，有人说在西北边陲的一个喇嘛庙里见过他，也有人说n城边的海上曾经漂浮着一把海蓝色吉他·······

 

那一片蔚蓝透彻的天空，
那一方空旷无痕的雪地，
那一季懵懂诱人的甜蜜。
没有笑容，
没有眼泪，
却在我最深刻的梦里惊醒。
忽然，大雪漫天飞舞，
覆盖了我所有的幸福。
一场虚幻甜美的爱情，
刻在记忆里，
没有地老，
没有天荒，
留下的只有孤单的背影。
于是我安静地凝望着，
那些层层叠叠的，
落寞的忧伤。
不知道苍凉的秋风，
是否带走我的思念。
在下一个轮回里，
你还会不会记得我忧伤的熟悉的脸？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