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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授权发表   作品类别:小说-城市小说   会员:1234567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0/1/23 15:03:57     最新修改:2010/1/23 15:03:57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老板莫奈》
【原创剧本网】作者:san
1
  中秋前后,天气整日阴沉沉的,我们的老板莫奈失踪了。
  莫奈的失踪没有对公司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们也没有什么惊惶。公司早已走上了正轨,业务和收入都算得上很稳定,公司的资产在稳步地上升,我们的薪水也在同步地上升着,只要不发生什么大的变故(比如世界大战、小行星撞地球、外星人大规模入侵),看来我们是完全可以在这个公司安全工作一辈子的。除了莫奈之外,公司固定的职员还有四个,莫奈一走,副经理凡高适时地扮演起了他的角色,他原先还兼着出纳,现在出纳的工作落到了我头上,从前兼着会计的娇康达照样兼着她的会计,而塞尚呢,当然是做起了凡高的副经理,……这些,在平日莫奈去休假的时候,也是如此操作的。没有谁对此有什么异议,对我们的工作我们几个应该都算是很满意。这工作不很辛苦,收入不错,而且还蛮有趣,蛮有刺激,又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我们也暂时没有招聘新人的打算,因为我们说不清莫奈会不会哪天如同他突然失踪一样突然冒出来。我们甚至都不敢肯定他是否仅仅是去做一次常规性的度假,只不过是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对我们做这样那样的交代,因为深知自己的婆婆妈妈惹人厌烦。何况,少了他,增加的工作也算不得什么,若是忙不过来,我们完全可以把工作往后推。我们的工作是细活,很少说有那么紧急,非要几天几天一定做出什么什么来的。
  莫奈的失踪显得是有意为之,无论给他打电话、发短信、发邮件,都有自动回复,都是这句话:“没有我,你们做得会更好。”在此之前作为公司的董事长及总经理他为公司签了最后一份合同,合同的甲方是他自己,这份由他一个人完成的合同把他变成了公司的一名客户,他让公司把他评估出来,为此他将支付给公司一百万。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是公司自成立以来签到的报酬最丰厚的一个合同。通常,我们的评估一个不过十几万,几十万的偶尔也有,但同样一、两万的也不少。
  莫奈是个外国人,具体是哪一国,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是属于欧盟的某国,关于这也曾有人问过他,但他不愿意说。他的真实名姓是什么,年龄几何,我们一概不知。关于莫奈这个名字,我们知道这是法国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一个著名画家,他有一副画叫做《日出•印象》,据说“印象派”就是由此而来。凡高、塞尚、高更也属于这一画派,仿佛有什么前后之说,我们也弄不太清楚,反正他们成了我们的名字,因为这三个人名气最大。我选了高更,因为我本姓高。其实就我看过的这些画来说,我比较喜欢的好像还是塞尚那些冷冰冰的苹果、橙子,但如果让我仅仅选出一幅自己最喜欢的,我多半又会选高更的《失去的童贞》。为什么呢?我也不明白。其实对画我一点也不懂,也不过就是随便看看,凭的就完全是印象。凡高是我们的副经理,塞尚和我一样是部门经理,另外那个女性也是部门经理,我们称她娇康达。因为查遍了我们办公室那几册《世界传世名画》(这是莫奈私人的东西,闲来无事我们总会把它翻翻,我所看过的画几乎可说就以这几个本子为限了)也没能找到一个女性画家。凡高建议她叫拉歇儿,就是凡高割下耳朵相赠的那个女人,对此她非常生气,因为这是个下贱的女人,一个婊子。塞尚更是玩笑说,让她叫毕加索,对此她的表现是,奸笑一声,然后骂一句:“你妈才毕加索!”后来她自己选了娇康达,据她说这是蒙娜丽莎的英文俗称。若她所说是真,按我的看法,她叫这个名字实在有辱蒙娜丽莎,虽然我从不喜欢《蒙娜丽莎》这幅画。这个娇康达,整过几次容,人当然算不得丑,就相貌(身材还更好)来说至少是个中等人才。她有一双小眼睛,爱梳个刘海儿(据她自己说,这是本市上过《大观周刊》的某某名师的杰作),她那双小眼睛总是眨来眨去的,尤其在看人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很想得到什么又很害怕,因为那想得到的不应该是她所能得到的。看过她这种眼神的人,每个都会联想起白鼠,那目光总的来说是胆怯、狡黠又凶残,能让人一下子想起“最毒妇人心”这句俗语。这些特点,与蒙娜丽莎的端庄、大方当然很相异。
  莫奈虽是个外国人,但在中国生活久了,加入了中国籍,生活习惯完全是中国化的,经常听人说他比中国人还中国人,比如说吧,他就从不顾忌自己身上的土气,因为他本是个洋人。不过,说实话,他身上的洋气实在也不多了,他的一身皮肤因为身在这个高原城市晒得比我们还黑,他的头发原是深褐色,与我们的黑发差别并不大,在我们周围要找一个同他头发颜色相似的人也并不难,何况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他眼睛的颜色也很深,反正一眼看去难得有人能认出他是个洋人,也许他的祖先本是中亚的移民,也许他根本就有中国人的血统。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最经常的打扮是,一件浅色T恤外套着一件深黑色的粗布唐装。这是件很结实的衣服,有点像武打片中的夜行衣,正中一长排布纽扣给人的感觉是有无数多个,但在他身上很少有扣上一个的时候。脚上是常年套一双式样简单的凉鞋,一眼看去好像个刚从山区来的老农,“仔细看看最多像个土流氓”——这是娇康达的话。他还特别酷爱抽水烟,从前,我们的办公室里经常响起他吸水烟筒的声音。自他失踪之后,再没有一个人抽,那个水烟筒摆在卫生间的角落里都被风吹裂了。只有一天娇康达看见它,睹物思人,很是感叹了一番,然后还为它刷洗了一通,又换了水,但最后终究是扔在了那个角落里,慢慢开裂、慢慢腐朽。
  对于莫奈这个人,我们能肯定的似乎只有:他是个人,他是男性。对后一点,按照评估的原则来说,我和凡高、塞尚都给不出证据。虽然我们几个曾经去浪广海裸泳,见过他那个的器官。那天塞尚还开玩笑说,他身上最像个洋人的就是那个器官。这个证据非得由娇康达来提供,她长时间与他保持着关系,她可证明他确实是男性,“而且是个很不错的男人。”这是娇康达的原话。凭着这两点做评估也够了,因为说到底,一个人并非是由他的姓名、性别、出生、国籍、民族这些死的东西来估定的,按照我们行业的通则“衡量人的标准只能是人”,具体的说是他做了些什么,更具体的说是人们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还更具体的是他做了这些什么对他人构成了怎样的影响。比如就说性吧,这当然是对一个人(尤其是男人)很重要的一项评估,而娇康达对此的评价是“很不错”,也就是说当她同他发生性关系时,他给她带来了愉悦,她得到了预期的满足。做这个评估对于我们显得非常容易,对一个人最重要的评估是什么呢?当然是工作。莫奈是我们的老板,对他的工作的情况(也就是他的工作的意义、工作的性质、工作的内容、工作的收入)再没有比我们更清楚的了。他的工作中有好大一部分工作对象就是我们四个,我们对他的工作的评价当然是评估很重要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他的客户,而他们当然也是我们的工作对象,要从这些人那里取得证据对于我们是再容易不过了。除了工作之外,还有生活,生活是什么呢?就是性,就是生儿育女,就是吃喝玩乐。据我们所知莫奈没有结过婚,没有建立过自己的家庭,也没有生育后代的打算,在中国期间,业余时间他大部分也就是同我们一起消磨的,所谓消磨,无非是泡吧、旅行、追女人,除此之外也再没有别的太多了。工作之余,他这人非常随和,随和到可说是懒惰,如果有我们同他在一起他就很少会去找别人,他会懒惰到什么程度呢?比如说追女人吧,固然即使是去小卖铺买个打火机、去小吃摊吃碗米线,如同他一般的单身男人一样,只要有机会,是总不会忘记对年轻的女店员调戏一两句的,但若要真正追上手他就很懒得去做,反正他自己说,只要娇康达不拒绝他,他就不会费力去追求别的女人。而娇康达是从不拒绝他的。关于这个他念过一首诗,是原文的,多半就是他的母语,我和塞尚都仅仅懂一点英文,所以就连是哪一国的也听不出来;念过之后他还给我们翻译成了中文:
  誓愿
  美人砣丽达发誓
  只委身于她所爱的男人,
  但因为一切男人她都喜欢,
  所以
  她跟一切男人发生关系。
  听过之后我们都哈哈大笑,还大声念出来,当然是把“砣丽达”换成了“娇康达”。开始莫奈也同我们一起笑,但很快警觉起来,正告我们快快停下,因为娇康达随时可能现身。他也从不找那些专业的。我们曾几次劝告他,用他花在娇康达身上的钱,无论是求还是买,要更年轻、更漂亮的都非常容易,但他毫不所动,因为“求这种事实在太累人了”,而买呢,“又太危险”。莫奈这人很有些胆小怕事,我们经常讥笑他:“你一个老光棍,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没品没德,没名没分,你怕个什么!”但他就是要怕,怕流氓,怕警察,更怕丢脸。
  因为工作量相对大一些,对于大的(也就是给钱多的)评估,我们一般会分工合作。对莫奈的评估我们也打算这样做。按照我们这一行的规定,做评估的人不能与证人是同一个。证人要做的是提供最接近于客观的资料,而处理(也就是分析、计算、综合)这些证据得出结论的只能是专业的评估人员。评估通则规定“任何正常人都可以作为一个评估的证人”(另有补充说,在特殊情况下非正常人也可作为证人,不过是有非正常人提供的证据需经过几十种专业的、特殊的处理),所以,我们四个都可以作为评估的证人,而我们又都是专业的评估人员,持有评估资格证书。开了两次会,很容易就商量决定了四个人的分工细节,我负责莫奈生活里吃喝玩乐的部分。这样安排的理由是,我和莫奈都爱骑自行车,加入了同一个自行车协会;我们还爱游泳,我们经常(其实怎么可能经常,算一算,这么些年中一共也不过有四次;有一次他们三个全去了,另外三次每次至少有三个中的一个参加)去浪广海玩。我当然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假如真是我们两个经常在一起玩乐,那由我来提供证据、别人来评估,岂不更好?),他们之所以想把这部分分给我,那是因为这部分最不重要、最没有规则,评估通则里少有严整的规定,做起来很是琐碎,很难出成果。开始我也不愿意接受这部分,之所以接受下来似乎是因为害怕,害怕莫奈知道给他做评估我们也这样推脱,似乎还害怕别人来做会不能做得如我想象那样——仿佛我对此真想象出了一个样子。我设法让他们同意了,这部分评估他们三个都必须作为证人在我的报告中出现,不可借口有一个人已经提供过相似的证据而拒绝。另外,我和塞尚、凡高还要为莫奈的工作相对于下属这部分作证,由娇康达来评估。工作相对于顾客的部分由凡高负责,留给塞尚的是莫奈的性,娇康达提供证据。在主体部分,她是唯一的。对此她显得很得意,我们当然知道她得意的原因,可只要想一想,又会觉得她得意得毫无道理。
  
  2
  我们都已经意识到了对莫奈的评估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容易,不过我们对困难的估计显然不足,尤其是对自己分管的那部分。
  就说我自己这部分吧,这句话当然不宜少:“莫奈这人爱玩,会玩,懂得生活情调。”自行车协会可以证明这句。按照以往的方法,我需要做的是在这句话之后附上莫奈在普朗克自行车协会的会员证的复印件以及他参加过的普朗克协会的活动的列表,剩下的不过是一些特征明显的细节的描述、一些统计数据、一些公式、一些图表,需要的不过是耐心、细心,和些微的体力,这些我都有,我是个专业人士,我正年轻。而现在的问题是,莫奈消失了,没有人给我提供这个证件。当然,并不是每个结论都有得相关证件可证明,这种情况我们会给相关人做一个专业的测评,可莫奈不在,无论我们有多么科学的测评试题、多么精巧的测评方法、多么专业的测评人员,也是用不上。
  补救的方法当然总是有的。我来到普朗克自行车协会,找到了一个办事人员。这是个年轻的姑娘,我们叫她夸克(似乎是说她小脸、小嘴、小鼻子、小耳朵,小模小样),人长得相当漂亮,就是有几分流行的轻浮在身上让她显得不自然,具体的说,是她把凡高的话(我不好把它称作宗旨)贯彻得太好了:“无论你是男是女,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任何时候都不可认输服软,当你遇上调戏的时候要坚决实施反调戏,把加在你身上的调戏加倍调戏回去。”这话凡高在公司宣布过不止一次,每次都指出,若是不这样做,或者不能这样做,那就不仅仅丢了自己的脸,更丢了公司的脸,更丢了全球仅有的二百万个专业评估师的脸。我和莫奈对夸克说过不少轻薄话,她跟我们就很熟了,一看见我,她就喊我“颓废画家”(高更的颓废事迹是我特意说给她听过的。更多时候她叫我“野兽派”,因为“印象派”被莫奈占了),还踮起脚尖,可当我一提出需要复印莫奈在普朗克协会的注册卷宗及活动记录时,她立即改口叫我“高先生”,说协会无权透露任何一个会员的隐私,我需要的资料只可以通过两种途径获取,一是出具我需要的资料的所有人在本协会的会员证和有本人亲笔签名的委托书,二是出示政权机关可获取此种资料的资格证明。左说右说就是这两句话,第一我缺少必不可少的证明,第二我没有足够的资格,我几乎要恼怒了,可我也明白我没有任何资格恼怒,也无法提供恼怒的足够证明。
  好像并非是要改变策略,我觉得我就是随口说出来的,有一部分是开玩笑,但主要是要说再见,我提出要请她吃晚饭,她回答说:“如果你是想和我上床,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但你首先需要说明,你为什么想和我上床,也就是说你必须要证明,你想和我上床与得到上述资料毫无关系;如果你是想得到上述资料,那请免开尊口。”
  我随口问为何我请她吃饭仅仅只能有这两个目的;她反问:“除了这两个,你还想从我这得到什么?你还能从我这得到什么?”
  确实,我也想不到我还想从她那得到什么、我还能从她那得到什么,可我脱口说:“我想和你谈心。”她立即大笑起来,夹着讥讽,很有几分尖刻。然后是学着电视上那样戛然而止,“你以为你是谭鑫啊?”大声,如此刻意。谭鑫是凡高的同学,或者凡高杜撰的凡高的同学,本名叫做谭金,据凡高说,他追女人时总爱对人家说他想和她谈心,每个听过这种话的女人都笑,还给他取了名字叫“资金不足”,还有“缺心眼”。关于谭鑫也是我说给她听过的。在我的笑话里,他是我的同学。
  我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可做的,几乎连尴尬都说不上,转身就要退出来,没有招呼、没有再见,却听见夸克说:“大画家!怎又不谈心了?”
  我回头去,她的脸走了样,几乎是在发怒。“大画家,那是死了以后的事情。在死前我只做颓废画家。”我大声喊,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了。
  补救的方法还有,就是让普朗克自行车协会一半以上的会员出具证明证明莫奈是此协会的会员。可普朗克自行车协会的会员超过五百,要让两百多个人来给一份“特殊需要时需付法律责任”的证明签字难度实在太大了,何况,我猜想,普朗克协会的五百个人中最多有十分之一认识莫奈。这个办法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对莫奈的评估,我们认为最简单的部分是他的性。塞尚能分到这部分,是因为这段时间他正负责一个政要的评估。官员的评估我们做得也不算少了,它的特别之处是它不是作为升迁之用的。它的主人已经退居二线,领了人大这样的闲职,而且就快要退休了。关于开发这部分市场是莫奈还在的时候就商定了的,我们都认定这是极有价值的一部分市场,对此莫奈说过一通不伦不类的话(他毕竟是个洋人,说一般的话还行,要说很正经的就经常辞不达意,以下引用的他的话都是我整理简化过的):“我们都知道,在中国有两类人的钱最好赚,就是孩子和死人(他把退休的人等同于死人,相当过分),因为孩子是未来,死人是从前(而不是因为尊老爱幼是我们的传统美德)。对未来,谈不上评估,我们是用事实说话的人,我们不搞预言,何况我们又不懂八卦,算命的事也搞不来,所以我们应该紧紧抓住从前。何况,升迁、嫁娶这些事说起来真是太功利了,而给老人做评估就好像刻碑立传显得要淡泊许多(我可不这样看),就像是从物质层次上升到了精神层次,也够格调一些。最主要的是,它毫无危险,一个人要死了、或者根本已经死了,他再难得会改变了,我们的评估会非常准确,这是专业的安全;还有他难得再会犯错,这是职业的安全。”关于安全这段,我们几乎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总不会说一个人因为我们的评估结论而嫁(或娶)了一个人之后认为这人并非报告所言那般优秀就要来追究我们的责任。同样的道理,我们评估某人廉洁能干,他到任上很可能并非如此,或者甚至相反,但不能因此就说是我们的评估失误。事实上我们很少失误,我们这个行当诞生时间虽然不长,但人们之间相互的评估从来都是存在的,不过是它在今天才成为了一种职业,而且我们完全可以说,正因为它年轻,它的一整套规则才能如此的客观严谨、简洁直接,它是一套最科学的方法、最高效的程序,它几乎没有任何仪式性的东西,刨除了所有文化的虚辞,在评估里面事实就是一切——但事实当然只会是已经存在的事实,万事万物都是时刻在变化着的,这是自然规律,它要变我们毫无办法,这不会是我们的失误。还有,被我们所采用来做评估的事实只能是人们都看得见听得见体会得到的事实,而那些潜藏的就不该出现在我们的报告里面。首先因为它们不可能很准确,其次更多时候它也不该是我们的职业所应触及的。举个例子来说,一个被我们评估的人,人们、社会、这个世界所能提供给我们的事实证明他是个廉洁的人,那我们就只能把他评估成一个廉洁的人,虽然很可能他暗里贪污受贿很多,但这不是我们的职业所该关心的,这是公、检、法的事情。或者他本性是贪婪的,但只要这贪婪被他压抑住了,我们就可以认为他不贪婪,至于他为何压抑、他是否能长久地压抑,那是心理学家的事情。在我看来,这部分市场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因为它几乎还没有开发;其次是因为材料丰富,选择性大,做起评估来会比较容易;还有就是一旦开发出来,这部分市场会比任何一种都更稳定。表面看来它不会有娶嫁、升迁、找工作那般重要,但正如莫奈所说:“古往今来,这个世界上殉情的人多于杀身成仁的人,杀身成仁的人又多于卖身葬父的人。但是,做成了前两件事的人都死了,也就是说他们需要一个葬礼,而且正因为他们做成了这两件事,他们的葬礼才更要豪华奢侈。”莫奈这番话固然还是莫名其妙,但必须承认,他是抓住重点了,死亡情结是诸多各色情结的情结,人之所以不能不结婚生子、之所以热衷于功成名就也许就是因为人都是要死的。
  然而在为莫奈的评估召开的第一次“进度展示与推进会”上,做得最慢的人就是塞尚,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根本就是一点还没有开始做,“不过是,郁闷之下找娇康达来调戏过几次。”所谓的调戏不过就是这样的问题:“你们一星期几次?”“一次多长时间?”“几次达到高潮?”……可惜娇康达很明白他的用意,而且“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女权主义者,什么时候避讳过这样的问题了?”所以连调戏的乐趣他也得不到。他还一点没有开始做,不是说他对这工作胸有成竹,不急于动手,事实上他的情况和我差不多,就是从一开始就卡住了——准确的说,我是卡,他是堵,因为我还有补救的办法,而他几乎没有。
  评估一个人的性,这句话最重要:“他基因纯正,心理健康,很有生殖的冲动。”
  基因纯正,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做个DNA,找找看有他没有跟那个帝王将相贵系家族相关联,或者至少要证明他基因优秀,没有遗传缺陷,可莫奈没在,做不成。候补的办法是从外部的性状来做判断,比如头发浓密可看作是精血充足,面色红润是精力充沛,目光如炬是精神饱满……但这些特征莫奈都不具备,唯一可以称道的是身材高大,可只有一副骨架。当然啦,必要时基因这句也可省略,但后一句就绝不可少了。莫奈的心理(也就是性心理)健康吗?以我们与他的相处,对他的认识,我们四个都相信,他是健康的,也就是说他绝无同性恋的倾向。可惜我们的相信毫无用处,有用的是事实、是数据。固然莫奈长期与娇康达保持着关系,“每周几次”、“每次多长时间”娇康达完全可以提供,可是这并不足于证明他的心理健康,有好些数据对他不利,首先他只有唯一的一个情人,而且他并不喜欢她——关于这个,他和娇康达从不讳言。娇康达也坦言她也不喜欢他,顶多是好感。娇康达说,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若要她喜欢一个男人,除非他肯被她奴役,而若是他肯被奴役,她多半又会看不起他,也就不能喜欢他,所以“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我多半是永远不可能喜欢上一个男人了。”这句话她每次说起来都那么感慨,难得的是还不怎么造作,也就是说不超过她在通常情况下那样造作。他俩的关系,严格的说都不能叫情人,顶多是性伙伴。他俩虽然“每周几次”,但从未在一起过过一夜,他从未躺在她身边睡着过,他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算起来并不比同我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更多。还有,他的同性朋友远远多于异性朋友,他同异性的关系远远没有同性那般融洽,他根本就是一个不善于同异性交往的人,他自己曾经说过,那是他母亲强大的统治欲留下的后果。那么,他选择娇康达是否有相同的根源呢?——了解了这些情况,谁都难免会这样追问。他自己说“也许。”这已经埋下了不健康的种子,幸好——我已经说过——这些不能进入我们的评估报告。可问题是既然他并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为什么他仅仅只有她一个情人呢?并且,她并不只有他一个情人。我们总不能说他是因为懒吧,若是他连这种事都懒,那么他定是生殖的冲动不强啰。
  在我们的圈子中有一种对莫奈的心理健康很不利的论调,好些女人反应莫奈对于主动相就的女人(这应该是实情,不说他的职业、财富,就是他的洋人身份对好些女人都是很有吸引力的),要么没有知觉毫无反应,要么假作不知不做反应,要么僵硬紧张不能反应。最严重的一次,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近乎赤裸裸地拒绝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的靠近……不说他自己,连洋人的绅士风度都被他丢尽了。”这话出自娇康达,固然她说话一向爱好夸张,而且这番论调的目的是自我卖弄,但前半句差不多是实情。那个女人即使说不上“近乎完美”,但绝对是个美人,反正认识她的男人不是叫她尤物就是喊她以太。以太的原因我不很清楚(好像是说她胸大,或者感情汹涌),尤物就是因为她是个尤物,而且她还开着一家KTV,名字就叫做“尤物KTV”,这件事也正是发生在尤物的KTV里。当时我也在场,说实话,连我都为莫奈的行为有些不自在,感到难为情。事后问问他,他说:“你没有看到她那么张牙舞爪的?”
  尤物张牙舞爪,这没有问题(莫奈爱用成语,这是他经常辞不达意的一个原因,但张牙舞爪这个词我们认为他用得相当好,我们都想不出来),问题是“你管她张牙舞爪干嘛,她美啊,她性感啊?扑过去就是了,卡住她的双臂就是了,看她还怎样舞;吻过去就是了,盖住她的嘴就是了,看她还怎样张?”
  “我已经老了,可不敢像你们三个小年轻那样饥不择食。”
  “老家伙,别倚老卖老!谁饥不择食了?你自己——”凡高对这句像是非常不满,但娇康达就在旁边,只能把后半部分省略了。
  “莫老大,我对你今天的表现统统大失所望——包括现在,凡老二这样挤兑你,你怎么可以不反唇相讥呢?难道你真是老啦,开始疲软啦?是你自己说的‘看见美人那话儿硬邦邦’,今天是怎么啦,不够硬,还是那尤物不够美?”
  “少扯鸡巴蛋、少鸡巴扯蛋、鸡巴的少扯蛋,老子可不是巴奴日!”莫奈说起粗话来最少升降调、最是字正腔圆,据他说无论哪一国的语言都是粗话最容易上口。前面三句是莫奈特别同我们探讨过的,“一个名词可以如此随意地活用成形容词、副词、动词,你们老毛子的语言是绝不可能有如此宛转奇妙的。”我这样说明摆着是开玩笑,可莫奈似乎相信了,说顺了这三句他显得非常得意,每次都要把三句接连说出来,很快我们三个也跟他学会了这一招,只要有机会这“扯蛋三连句”就会脱口而出。
  后来当娇康达没有在了的时候,莫奈又会补充说:“我告诉你们,这种张牙舞爪的女人最是惹不得,一旦上身,是会非常麻烦,非常费力的。”那时候我们才从有空调的房间来到凌晨的街上——莫奈声称自己心慌意乱要我们陪他走走,我们都不同意,于是他又说他肚子饿了要我们陪他去吃烧烤,我们只好跟他来了——大家都有些抖抖索索,莫奈那头花发大概有一个星期没有洗了,脏兮兮的仿佛什么发霉变质的东西,他似乎叹了一气,样子几乎可说是失魂落魄。我相信,他是在为刚才的事难过,莫奈这人心太软,很有些侠骨柔肠,他让任何人难过了一时就会让自己难过很久。也许还有一点后悔也未可知。
  “有什么麻烦的,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到时候一脚把她踹出去就是了?”我抬腿用力做了个踢的动作,莫奈的样子让我感到心酸。
  “有什么费力的,难道会比娇康达更费力吗?”塞尚用的是他一贯的说法,但显然比往日用力。
  “于是嘛,告诉你们说,这是经验之谈。不过还好,娇康达是个女权主义者,即使仅仅是宣称的女权主义者,她自有她女权主义者的尊严,不过偶然给她买点小玩意就是了。”
  塞尚所说的费力是身体上的费力,在工作之外的言谈,他很少有不开玩笑的时候,很少有不引申到两个器官上去的时候。不知道莫奈是否真没有听明白,据我所知,这是他第一次透露他与娇康达的关系的真相,平日挂在他口上的总是“来如流水兮去如风,不管何时离兮、不顾何所终。”有一次还改编了(当然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是从哪里听来的)一句流行的下流话,说是“没屌事就去,一旦屌有事立即就撤。”让塞尚都自愧不如。其实我们早看出来了,他与娇康达的相处并非他俩口述中的那般简单。他给娇康达买小玩意当真算得是很偶然,最近这几年也不过有三样:一辆马自达,一颗钻戒,一套房子(才80个平方,娇康达根本就不愿意去住)。
  莫奈自己还有一种论调非常招女人恨。多半是从给娇康达找名字开始的,但他经常显得这是他从来就有的经验,他说这个世界上有女权主义者、女皇、女王、女将军、女英雄、女科学家、女歌手、女诗人、女警察……,唯独从未有过女画家。为什么呢?因为“女人的心理从不真正渴望她们自身之外的任何什么美过她们自身。女人只有妆点自己的激情。”这话是否绝对正确,我们不敢肯定,我们仅仅可以肯定办公室那几册《世界传世名画》中确实没有一幅是出自女人之手,只有无数被画成了画像的女人,我们也认识好几个画画的女人,她们的画确实并不比她们更美。用莫奈的话说,她们的画不过是她们自我的投射,可又禁锢于残篇断简、湮灭于妖歌艳舞,加上极端的自恋,连那个自我也不能完整呈示,往往丢掉了最美好的部分。这些话我们理解得不是很好,不过是觉得要让一个娇柔的女人(即使她膀大腰圆、熊腰虎背)如同凡高、塞尚、高更那般失魂落魄、颓废乖张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即使没有一张画可以看,看来她还是做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女人比较好一些。我们理解不好,也许因为我们没有莫奈那般博学,懂得容格,还懂庄子(他看过英文版和德文版的《庄子》),还因为要表达这种意思,莫奈的汉语实在太次了。他告诉我们他在这句话里直接引用了上述两位先生的意思,为了做好莫奈的评估,我也曾找这两位先生的书来看(他平日动不动就说他说的是这两位的话),但实在看不出他是怎样“直接引用”的,也许因为我没有读懂——我实在也没有很读懂,我也没有那个耐心——也许经过翻译的翻译,多半还有的翻译的翻译,那意思已经没有了意思。我倒是觉得他的话里有几个词很像《菜根谭》里见过的。
  不过,莫奈有一个简单的补充证据我们三个(后来连娇康达也承认事实确实如此)倒是身有感受,那就是:绝不能让女理发师给自己剪头发。补充到此也不过是招女人恨,但以下的引申就为他的不健康留下了口实,他说:“在自然界里美一般体现在雄性身上,比如唱歌的夜莺是雄夜莺,开屏的孔雀是雄孔雀,而人类却相反,美往往只能用在(我们圈子中有个女心理学家就这两个字做了至少五万个字的评论,引用了从弗洛伊德到罗洛•梅至少五十个心理学家的五百句名言,证明莫奈有变态倾向。)女性身上,而且也确实是女性更美。可是,最美的女性多半是男人的幻象,无论是阿芙洛狄忒,还是维纳斯,包括贵国的林黛玉,都同雅典娜一样是从男人的脑袋里蹦出来的,是些皮格马利翁(关于这个名字,一个女诗人评论说,皮格马利翁在希腊神话里原本是个不喜欢女人的男人的原型,最后之所以能转型成功,不过是因为受到了爱神阿芙洛狄忒的眷顾。顺便还补充说,在希腊神话里自恋之神叫做喀索斯,是个男人。)们的雕像。”
  我的难题最后终究找到办法解决了:我找人给莫奈做了一个假身份证,冒充莫奈的签名写了委托书,到普朗克协会给莫奈补办了一个会员证,复印了他在学会的日程记录。而塞尚的难题最终也没有解决,即使用不法手段只要不违反评估通则,他要想在我们熟识的那群女人中找到十个承认莫奈曾试图对其进行勾引是绝不可能的。凡高和娇康达遇上的也许不算是难题,可是它们让他们的评估做不下去。
  我去给莫奈补办会员证的那天,夸克也在上班,我刻意避开了她,因为当我一眼看见她,我就会很想请她吃晚饭,仿佛一个没有实现过的愿望,我怕她不同意,仿佛还更怕她同意。
  
  3
  在我们的办公室里除了五柜子评估专业用书之外,还有几册《世界传世名画》我已经提过不止一次,此外还有两本闲书,一本《巨人传》,一本《红楼梦》,都是皇皇巨著,都是莫奈的。我和凡高、塞尚都喜欢《巨人传》,莫奈喜欢《巨人传》,更喜欢《红楼梦》,但他几乎读不懂,工作之余他经常让我们给他讲读。虽然出身中文系,修过古典文学、现代文学、比较文学,懂得区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表现主义,但如果说我还有点文学知识的话,我觉得主要还是从给莫奈解释《红楼梦》学来的。莫奈虽然懒散,平日与人相处无论是否与工作相关只要不是张牙舞爪朝他扔绣球的女人他也很能圆通宛转(就是这点让许多人评价莫奈中国化的。其实,莫奈解释说,就圆通宛转这点来说,中国人与欧洲人,还有别的许多国家的人差别不大。),但说到读书他确是够较真的。就说“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这回吧,就是“云雨”这个词语他跟我们纠缠了一个星期,什么是“云雨”,这很简单,问题是它为什么非要叫“云雨”呢?塞尚说:“美人的肌肤如云彩般洁白柔软,怀抱着这样的身体谁不是飘飘欲仙,就像浮在云端一样;而下雨天搞那种事最合适,因为出不了门干不了别的,就连打麻将也不够声势,因为桌子发霉了,而且在雨声中嚷嚷起来也不会惊扰别人,尤其是炸雷漫天的时候让你感觉随时要死毬掉、一种强烈的罪感让你喷发起来如此激越……”莫奈虽然也听得哈哈大笑,但笑过之后立即就是他得意的“扯蛋三连句”。莫奈读过外文版的《红楼梦》和别的一些中国书,要骗过他很不容易。
  这样的讲读固然每次都是在中饭后的休息时间开始,但往往开始后会停不下来,而且每次虽然都是开始于《红楼梦》但总是结束于《巨人传》,而且每次都是——用娇康达的话说——“越说越胡说八道、越说越淫秽下流”,每次都是在娇康达的强烈干预下才能停下来。娇康达为此经常数落莫奈,说他作为公司的最高领导非常不够格,不仅不约束员工好好工作,还次次带头胡闹,而且一胡闹起来就没谱儿,不仅耽误了工作、影响了公司的工作效率,还破坏了公司的企业文化(我们公司好像没有什么文化,除非是娇康达让街角的小广告公司的做的那几个写着什么“运用一流的技术、执行一流的管理、提供一流的服务”的大牌子。),致使公司唯一的领导和四分之三的员工养成了拖沓懒散的工作作风,更严重的是多次让这样的胡闹落在公司客户的眼里,严重影响了公司的形象,给公司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品牌损失和经济损失。莫奈自知理亏,有时候也说些抱歉的话,但有时也横拔着肚子反驳说,谈谈文学对我们的工作大有好处,我们虽然是用事实和数据说话的人,但修辞手法也是不可或缺。
  “如此的胡说八道,说得如此下流,还敢提‘文学’这两个字,文学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我的脸也让你们丢尽了。”
  “你又不懂文学,谁会丢你的脸?”
  这两句一字不差是他们的原话,两句都有些不可理喻。莫奈说娇康达不懂文学,是因为她既不喜欢《红楼梦》又不喜欢《巨人传》。她不喜欢《红楼梦》是因为她“一页也不能忍受贾宝玉”、“一个字也不能忍受林黛玉”,不喜欢《巨人传》因为“这是一本极端幼稚又极端下流、极端粗俗的书,一千多页的内容竟然没有一个女主角,没有一个好女人,只有无数侮辱女人的下流话。”对此莫奈批评说,她的态度是功利的,不是文学的,文学是用来欣赏的,不是用来忍受。而娇康达说不能忍受的东西还谈何欣赏。莫奈说若是你从一开始就使用欣赏的态度你就不会需要忍受。娇康达说如此置身事外的欣赏你根本不可能触及文学最美好、最伟大的部分。莫奈说如此盲目地投身其中是自我的膨胀,在这膨胀的自我中你需要的是自我的趋同而不会是文学的美,因为在这样的感同身受中你就可以自伤身世自怜自恋。娇康达说难道文学不应该让人感动。莫奈说好多年他都没有像“921惨案”那样感动过了,连续好几天他哭得稀里哗啦,难道“921惨案”是最好的文学……这天他们两个都有些失常,我们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前因,他们话说得很快(我们几乎插不上嘴),相互不看,莫奈表情木楞楞的,娇康达是情绪翻滚,像是吵架。
  “921惨案”是去年一个偏远县份发生的一起烟花厂的爆炸案,死了十几个人,因为此案没有牵涉任何政要,也没有黑手阻挠,新闻记者得于放手大干,追踪报道了一星期。莫奈看得非常感动,几次提出要给几个悲惨的家庭的成员免费做评估——而我们说要做也得先给莫奈做,因为莫奈肯定是整个事件中哭得最多的,那些孤儿寡母不过是在记者采访到自己的时候痛哭一场,而莫奈是无论采访到谁场场皆哭。我们是说着玩,但莫奈可不是说着玩,他是真想做,最后是在我们的劝说下才放弃了,因为我们这种评估对那些孤儿寡母没有太大的用处;最后是给他们捐了三十七万——莫奈列出了名单,认真计算了给这些人做评估的收费,得到了这个数。对此节我们稍有不满,这是他一个人的感动,为何要以公司的名誉、用公司的钱?不过这件事给公司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这是那些孤儿寡母收到的第一笔捐款,而且数量最终也是最多的,为此那个记者特意赶回省城对我们公司做了一个专访,我们几个都说了一通漂亮话,一时之间“这个小小的海森伯评估公司竟然名声在外”了。于是,我们投桃报李以二点五折的最低收费给那个记者做了一个最高标准的评估——不久前,她已经嫁入了豪家。
  说到“921惨案”,娇康达情绪已经失控(也许莫奈对那女记者暗生情愫,或者早已经暗度陈仓):“少给我扯蛋,我说的是文学,你给我说什么惨案!”
  “是谁说文学,是谁说惨案,是谁扯蛋了?”娇康达一旦情绪爆发莫奈就会紧张起来——有时候她简直会破口大骂——说这样的话他的汉语本来就哽棱绊倒,一紧张简直话都要不会说了。我想莫奈是想说,从一开始娇康达就是把文学当作惨案。他与她的文学观念不一样,用我在中文系学来的话说,莫奈是属于为艺术而艺术那一派,而娇康达相反,艺术要服从生活的需要,要有用。
  “你竟然这样毫无廉耻赤裸裸地颠倒黑白,难道不是你最先说起惨案的——你根本就始终对它念念不忘,你变态!——难道不是你们整一个中午占用宝贵的工作时间谈你们的下流文学的,你们说究竟是谁扯蛋?”后半句是对我们三个说的,她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我们,已经把我们也树为敌人了,我们能怎么回答呢?当然是:“你们两个都扯蛋,而且都是扯鸡巴蛋,都鸡巴的扯蛋,鸡巴的都扯蛋。”
  “好啊,你们四个臭男人合起来欺负我一个……”娇康达虽然是彻头彻尾的女权主义者,可说起这句也不免哽咽了声音、红了眼睛,吓得我们再不敢胡说一句。
  沉默起来,最终还是得莫奈来打破:“别这样发挥情绪嘛,我们又没有哪一个是男权主义者,谁会敢欺负你?”
  “你们还需要什么主义啊,既然你们权力在手。”
  “我们几个究竟是谁的决定权更大嘛?”
  在海森伯评估公司确实是娇康达的决定权更大,至少是她决定的事情更多,因为她什么事都愿意插一手,因为她是个女人,还是女权主义者,我们自然要让着她——当然啦,细致追究起来,也很难得说她决定了什么,也难得说是莫奈或我们三个决定了什么,因为在这个条理清晰的世界上大部分事情是明摆着的,你决不决定,它就只会是那个样子。我有时候想,莫奈的“女人只有装点自己的激情”这种论调也许是在这些争吵中清晰起来的,他曾进一步发挥说:“这个时代女性化最大的象征不是女权主义者,不是男用香水,不是东风不败,不是男性(包括大部分雄性动物)精子数量减少,而是‘超秀男孩’(当时电视台正热播的一档专对男人的选秀节目),就是说男人中越来越多的人丧失了装点自己之外的世界的激情。”为了反驳莫奈,娇康达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连博学如莫奈都没有听说过的老毛子哲学家叫做奥托•魏宁格的,她说:“作为哲学家这个奥托就像奥托车一样廉价糟糕得一无是处,他成名于世的唯一理由是,他是至今为止这个世界上最恨女人的男人,在你们看来恐怕也就是最男人的男人(我们可不这样看),而他装点世界的定义却是这样:‘提高自己,这是你对提高世界所能做的一切。’这是个讽刺,不是说他的话是讽刺,而是,他的话对你们,对你们四个(娇康达与莫奈争吵,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拉上我们三个),对你们四个的言论,是讽刺。他的话即使不是绝对正确,但基本是契合事实的,至少契合我们这个时代的事实:我们已经身在这样规则严整的一个时代,职业之外你只应该装点自己。你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你装点自己你就装点了这个世界。而独善其身之外就是冒犯,是你的统治欲的发挥……”
  我不知道是他们的话自相矛盾,还是他们(或者说我们)的人自相矛盾,或者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自相矛盾,这些东西我当时理不清楚,现在也理不清楚。莫奈的男人是要装点这个世界的(莫奈这个人就外表这方面来说确实不爱装点自己,可外表之外呢?),莫奈的行事体现的却是,他更倾向于把自己停止在个人的小圈子之内,极端的时候是停止在自己一个人里面(即使对我们他也从未真正打开过自己。为此,有那么些时候我们真会感到一种绝望),就行事(也可说就我们的评估通则)来说,肯定是娇康达装点世界更多一点。对此我最多可以这样解释:娇康达的装点世界的最终目的是装点自己,而莫奈的装点自己的目的是装点世界。但这显得不真实,不说没有证据,凭感觉也让人觉得不符合事实。一段时间,在办公室里有部恋爱电影里的台词经常被我们引用,比如我们想要娇康达(或者别人,不过对她情况多一些)顺手冲一杯咖啡,她说:“自己没有长手脚啊?”我们就会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别太见外!”我们把它当作一句大傻话来引用,也许因为我们都曾经这样感觉过、这样说出来过。现在,在该死的恋爱之外,我想起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与这个世界(所谓的身外之物)的分界究竟在哪里,我们与他人的分界在哪里?究竟有没有个真实的分界?
  我想,娇康达的女权主义也是在这些争吵中明确过来的。倘若她没有遇上莫奈,她多半不会想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吧,甚至都不会把她那双小眼睛眨来眨去让人想起白鼠?我就是猜不出,她想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根本的出发点究竟是要讨好莫奈还是对抗莫奈?也许两者是一样。
  “我可没有把你们仅仅限于这个小小的公司里面。”娇康达说句话时,想必恨得牙根痒痒,她当然知道莫奈在假装,而他之所以假装,那是因为他已经想到了后话——就是说,有什么他想说的(或早想说的)是他由此可以引申得到的。
  “公司外面的大世界关我们什么事呢?现在既然我们都身在公司里面,你何必要提它?”
  “你别想这样胡搅蛮缠就蒙混过关。这个公司在这个世界里面,这个公司参与这个世界的构成,这个公司绝不能脱离了这个世界而存在,这个世界上通行的规则也通行在这个公司里面。”
  “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说得太复杂了(谁也不知道莫奈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我们也不要说它了,这男权、女权的关我们什么事,用你的话说,它对我们没有什么用,所以我们还是来谈我们的文学吧。”
  “谁同你谈你那下流东西。它又有什么用?”
  “那无用的文学我们也不谈,我们就来谈谈我们有用的工作。我问你们(莫奈也经常要拉上我们,多半是有意吧),你们以为我们的评估报告真那么有用吗?”
  “当然有用,否则怎会有那么多人为它花那么多钱?”凡高的话;因为娇康达久不回答,凡高不愿意久久把莫奈晾着。我们也不愿意。
  “毫无疑问,因为我们成功的评估,好些人选举成功、好些人得到了梦寐的工作、好些女人嫁到了如意郎君、好些男人娶到了如花美眷,可是你们想想,那些将死之人究竟从我们的评估里得到了什么呢?”
  “名声啊。还能是什么?权色名利,除此而外你在这个世界上还能追求到什么?”塞尚的话。我知道一双男女的争吵很快又要流变为四个男人的胡扯。我们都喜欢胡扯,都不喜欢争吵,连娇康达也是一样。
  “当然是名声。可就是从这个名声,问题来了,请问你们名声究竟是什么?——它难道不是一种装饰物吗?”
  我们已经明白了莫奈的想说,我们的评估很多时候确实是一种装饰物。比如说婚嫁使用的评估吧,固然确实有人完全是因为一份评估报告而嫁(或娶)了某人,但一般说来两个人是在决定了婚期之后才来找我们做评估的,而等我们的报告出来通常(特别是黄道吉日频繁的时期)他们都已经度完蜜月了。评估报告大抵相当于婚纱照,这个情景很容易相像得到:朋友来家里做客,不管是出于礼貌出于攀比或别的什么总会这样问问的:“你先生(或太太)人怎么样啊?”找我们做过了评估的人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会非常简单:“还行,他(或者她)啊,综合评分才80分(标准是百分制,80分虽不是最高分,但已经是个很优秀的分数了)。”说完这句需要做的就是搬出我们那份权威的、科学的、精确的评估报告,无需多话、无需费力,数据、图表、公式,都是一目了然的,由不得别人不信。其实当两个人决定要结婚,除了那些忙得没时间恋爱的名流,彼此当然是相互做过评估了的,而且很多人对自己做出的评估也是满有信心的。问题是要取信于别人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何况有许多话由自己来说不很容易开口,另外大部分人表达技能有限,并不能把自己做过了的评估说清楚,因此最好还是交给我们这样的专业人士来做。就是用于升迁那些,装饰性也未必少于实用性,无论层次高低,中国的政治经常是选举前结果就尽人皆知的,评估报告就如同选举,大多时候确实是装饰。
  “你的提法根本从开始就是错误的,你把装饰与实用性对立起来,可难道装饰不是实用之一?经常它还是最有用的。一只鸟的羽毛鲜艳漂亮,说明它身体健康、基因优秀,一个人能把自己装饰好,说明他适应能力强、生存能力高,当然也就具备了被重用的潜力,应该得到高官厚禄,应该得到了异性的垂青?”我把这个意思说出来,因为我知道莫奈需要有人把它说出来,他好开始一种等待中的发挥。
  “对啊,赏心悦目有错吗?不仅我们人类,除了天生所得,动物都有装饰自己的本能。何况,如娇康达所说,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把自己装饰好了也就是装饰这个世界,谁敢说装饰不是有用的?”凡高为莫奈加了一句。
  “装饰的确有用、很有用、非常有用。现在我问你们,既然装饰那么有用,为何我们的文学一定要感动人、要激励人、要对什么说出什么高慢的人生道理,它为何不能仅仅是赏心悦目的?”
  “你是说你的文学仅仅是用来装饰的?”塞尚又为莫奈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不过也可以说是,但它装饰的不会是一人一物(这是好文学与坏文学的区别),而应该是广大的、无际的、和整一个浑沌世界相类的一种东西。”
  经常是这样,一开始是四个男人乱谈下流文学,接着演变成了一男一女吵嚷文学,然后延伸到自我、世界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另外三个男人在一边穿针引线、推波助澜,整整一个下午很容易就说过去了。工作当然是耽误了,于是莫奈组织加班,连晚饭也不给好好吃,只给叫外卖。作为补偿,加班之后他又要请我们去喝酒,而我们几个喝起酒来又都不会节制,贪杯而不善饮,每次都喝得醉醺醺,车也开不了,只好坐出租,经常还需要出租司机把我们拖进公寓,为此他当然要顺手从我们钱夹里多抽几张,而娇康达给人占占便宜也是免不了……如此下来,除了莫奈我们几个都有了小肚子。娇康达已经嚷嚷过好几次,如果她不得不去做抽脂手术,那么手术费、护理费、营养费、误工费、心理伤害费都得由莫奈来负担。
  我们也曾想办法要节制这没有节制的工作和生活,可总也做不到。我们四个背着莫奈定下条款,谁也不许在办公室里同莫奈谈文学,否则就罚站、罚吃洋葱、罚买冰棍、罚做饭。可莫奈并不每次都同我们谈文学,尤其是在我们坚决不搭腔的时候,他会同我们说风俗、说印加帝国、说冰川运动,说量子力学,如果我们修改条款规定在办公室里只能同莫奈说工作,那他就同我们说工作,反正只要是那天他真是想说,最后我们的谈话总会“越来越胡说八道,越来越下流”。整一个下午很容易就会说过去,然后是加班,然后是去酒吧喝酒,继续胡说八道、大嚷大叫。有几次还同酒吧的保安发生了冲突,被人驱赶出来,我们就另找一家继续“喝死算毬”。
  娇康达还几次把那两本闲书扔进垃圾桶,可莫奈很快就会买回两本新的,后来干脆找了好几个版本的电子书(《巨人传》包括法文版)自己画了插图、设计了版面拿去让给我们做评估报告的装印店做出了即使不是世界上最豪华多半是字体最大装帧最华丽的精装版,给我们每人送了一套。我曾想莫奈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害怕孤独,在喝醉之前他不想与我们分开。而塞尚说,他是害怕去对娇康达尽义务。我们也问过他,他不置可否,最后是说:“如果我是这样,那你们也一样。”
  这些事现在让我们非常为难,莫奈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领导,如果仅仅是把这些写进评估报告我们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这毕竟是事实嘛,何况评估并不是说好话,虽然在不违反职业规范、职业道德的前提下,我们总是尽量做出对客户有利的。问题是我们不能接受把“不好”这样的字眼用在莫奈身上,说我们对莫奈有种父亲般的感情一点不为过。我们有时候对莫奈很放肆,有很大一部分经常是儿子对父亲般的放肆,是恃宠撒泼,连娇康达也一样。我已经提过我大学上的是中文,而凡高是历史,塞尚是哲学,除了娇康达的文秘,都是大而不当毫无用处的专业(严格的说,它们不能叫“专业”),我们四个都出身贫寒,都曾经历过职场的艰辛。我记得来海森伯评估公司应聘时我已经几乎没钱吃饭了,莫奈问我知不知道评估工作的意义,我说我不知道,但无论是什么我会尽力做好的,我非常需要这份工作。我想,莫奈是看我可怜才收留了我。进入公司一年之后,在莫奈的帮助下,我们四个都顺利通过了考试拿到了评估资格证书,成为了专业的评估师,莫奈同我们签订了优厚的合同,规定我们在公司工作满三年之后每人将免费得到公司百分之五的股份,条件是不许把股权出卖转让,除非公司自然破产否则我们一离开公司就相当于自动放弃自己的股权。两年之后莫奈给了我们每人百分之十,按照公司的资产相当于每人给了我们一百万(如今已经超过五百万),这些钱虽然拿不到,但每年有十几万的分红,年薪和奖金加起来也超过了十万,我们一下子从穷小子变成了令人羡慕的中产。认识我们的人都说,不知道我们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遇上这样的好老板。
  大部分时候我们也是这样想,我们感激莫奈,毫不迟疑,而且我们还明白这不仅仅是因为在我们需要工作的时候他给了我们工作、给了我们最缺少因此最需要的钱,我们对他怀有深厚的感情。但有时候也不免这样想:倘若我们没有遇上莫奈又会怎样呢?甚至,遇上莫奈对于我们究竟是好是坏?这种假设显得是毫无意义,人生岂可重来,它哪里会有一个答案呢?当然,如果我们真想改变的话,我们的生活、我们工作也许都可以都重新开始,可无论我们要怎样活着,那个我们已不可改变,莫奈已经烙在了我们身上。凡高甚至把它推展开来:倘若我们是活在500(之所以不是300,凡高说:“看看电视里那些清宫剧,想想拖着一根辫子、还要自称奴才,实在太恶心了!”)年前,与现在相比究竟是会活得更好还是更坏?
  
  4
  现在回想起来公司的第一年,感觉非常奇特,好像在哪里看过的一个武侠故事:一个大侠收养了四个孤儿,教会他们绝世武功,在江湖上成立了一个响当当的门派,而大侠自己却没有一点武功。那时公司才成立不久,我们还没有自己的评估师,没有做评估的资质,也就没有自己的客户,我们在莫奈的指导下为别一家公司(这是一家外籍公司在我们这个城市的分部,莫奈应该有什么关系)干活,那时候莫奈的汉语更是有限,可他的意思我们似乎总能领会,我们很快就熟悉了评估的业务,顺利通过了考试。可以说我们是莫奈一手教出来的,可莫奈自己却没有评估资格证书,也许他在本国时曾有,反正对这一行他很熟悉。平日他分担的工作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少,除了写报告,其它的事情他都做,有些部分(与数据分析相关的)做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好,可是他没有在一份评估报告上签过字,也就是说没有一份评估报告可以作为工作业绩写进我们为莫奈做的评估里面,若是依据评估通则,按照数据和公式,相对于客户这部分,莫奈好像个打杂的。
  凡高拜访了莫奈服务过的所有客户,因为他总也找不到他想要的。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反应他们几乎听不懂莫奈的话,对莫奈的工作技能他们给不出任何直接的证据。而这未必是因为莫奈汉语差劲的缘故,凡高说他拜访的人中有一个是市政府的专职翻译,他同莫奈的谈话大部分是用英语进行的,他还说莫奈的口音纯正,很有牛津味——他自己就很有牛津味,他曾在牛津进修过——可他同样不很听得懂莫奈的意思。凡高问他为何不让莫奈解释一下把他的意思搞清楚,翻译就大笑了,“仿佛是笑我的问题很幼稚”,翻译说:对于太专业的东西,一个非专业的人根本不应该试图深入了解。
  凡高特意把翻译请来同我们见面。这是个非常可爱的青年,清秀斯文,恭谨谦逊,还有点小模小样,一眼看来很难想到他是如何伤了凡高的自尊。他爱喝红酒,尤其是好的红酒,什么“拉菲”、“奥比安”、“玛高”,他能说出一大通,我们都不懂,也说不清这是否与他的专业相关。几杯下肚,他就更讨人喜欢了,“叫我玻尔!喜欢我的人都叫我玻尔!这个名字我从不轻易告诉人的!”他搂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脖子把这句说了四遍之后,我们简直想和他一醉方休。但我们找他来可不是喝酒,他自己也明白的,我们再喜欢他(或者说他再讨人喜欢)那也是职业之交。
  “评估这个职业确实有着它相当专业的部分,但主要是在真正做评估的阶段,而在收集资料的阶段它更多是些平常事、家常话。而且,因为评估更朝向于人的抽象部分,虽然需要专业的知识,却很少涉及专业的技能。”凡高的话是我们经常说的,是评估通则里的论述。
  “不是这样。”玻尔放下酒杯,整整小西装,一个好斗的鲜明形象立即就凸现出来,他可没有喝多!“你们当然明白,专业并非指代那些特别的、艰深的、仅有少数人能掌握的东西,更多时候它是说你应该专注于其中的业务。既然是专注,那么它之外的其它你就不应该太多用心,因为人的精力有限。”
  后来波尔还说,他翻译的东西经常会有他根本不明白其意思的,只要花点心思这些意思他当然可以明白,但他不应该明白,因为他的专业是翻译,而它们的意思自然有相关的专业人士来应付。对于莫奈的意思他也无需了解,“重要的是他明白我的意思。”波尔的意思也是大部分人的意思,没有一个人觉得有必要搞清楚莫奈的意思,横一点的(也就是有官威的)则说:“我干嘛要知道他的意思?是他在给我做评估,反正做不好我不给钱。”
  这件事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并不觉得我们服务过的人没有听懂我们的意思。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带着这个疑问我们都回访了自己的客户,除了少数术语,他们并没有觉得我们曾对他们说了什么让他们难于理解的话。那么莫奈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他是有意要让自己显得高高在上吗?对于莫奈的工作态度,人们普遍反应说:相比于一般的服务性工作者,莫奈算不得是很热情,也不很讲究礼节。还有部分人说,他有些冷漠,有些傲慢。
  那么,莫奈为什么要让我们把他评估出来呢?在第七次“进度展示与推进会”上凡高提出了这个问题。其实这个谁都想过,但谁都没有想出来,但此时似乎已经是必须要把它想出来了。
  在平常的工作中这不会是一个问题,一个评估的最终用途是客户最关心的,他们会反复强调——就是对于那些不宜明说的,他们也肯定会给予足够的暗示——好让我们区别主次、对症下药。莫奈的评估报告指定寄给总部位于瑞士的一个基金会。关于这个基金会,我们还知道莫奈每年都会给它捐一笔钱。我们曾问过他这样做的原因,他不肯好好说,只是说笑:“你们(这里不是说我们四个,是泛指)到了寺庙里除了磕头之外总会给一个箱子塞点钱,你们管它叫‘公德’。我的是一个样。反正我留着它们也没有太多用处。”我们了解过这个基金会,它最主要的业务是环保,也资助一些落魄的艺术家,它的法律服务部以很高的收费提供个人事务,主要是处理遗产和后事。
  对莫奈的评估开始了两个多月毫无进展,我们给这个基金会去信了解情况,它的回复非常专业,因此不够简洁,也就是说套话多于内容:它首先对我们的去信表示最大的荣幸,然后是衷心希望他们的回复能对我们有所帮助,“哪怕只是一点点,对我们也是莫大的安慰。”关于我们的问题(也就是莫奈为何要让我们把他评估出来),它说“据我们所知,这并非做评估的必要条件。”它声称,他们查阅过国际通行的评估通则以及“贵国政府基于贵国的特殊情况做出的特殊规定”,他们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一个消费者必须向为他做一个普通评估的公司提供此问题的答案的相关规定。它还说,因为他们的委托人没有对自己的评估做任何特殊要求,他们认为我们给莫奈做评估应该按照最普遍适用的方式来做,接着是括弧补充说明,这是他们自己非专业的看法,仅供我们参考,并不代表莫奈的意思。最后是,“经过两个多月的辛苦工作,相信你们的评估已经接近尾声,进入了尽善尽美的阶段,我们仅代表我们的委托人莫奈先生对你们的工作表示无限的钦佩和衷心的感谢,我们无限地期盼着能早日读到你们精彩的报告——一旦此荣幸时刻来到,我们将第一时间把付款打入贵公司的账户。以使贵我双方尽早解脱,皆大欢喜!”
  最后的话我们听来好像讥讽。我们的去信是用英文,基金会的回信也是英文,我们都是请玻尔给我们翻译的。玻尔穿着花衬衫、接着花领带,发型虽不很新潮但非常好看,我们真是太喜欢他了,我们尤其赞赏他的“专业态度”,我们不希望他对内容有任何好奇。我们当然也很愿意跟他搞好关系,对开展公司的业务说不定就会带来帮助,玻尔也很愿意跟我们搞好关系,他的一个小姨子的男朋友最近要结婚,想找一家合式的有实力的评估公司。我们相信这讥讽不会是玻尔翻译出来的,他的专业里肯定也不会包含这项内容,一个基金会也不会想要讥讽我们,那么,这讥讽,只能是我们自己听出来的,“我们对他感到愧疚。这就是他想要的。他会需要什么评估?”娇康达恨恨说出来,我们都抬头看着她,有些惊讶,有些不安,“看什么!你们看什么!是我的‘比小人更难养’,还是我的‘最毒妇人心’?”娇康达喊起来,几乎要哭了。
  平日莫奈工作起来好像也挺有些热情,但他对评估这项工作并没有好感,他曾经说过:“工业制度的最大阴险之处就是无耻地对我们进行了简化,以便于更加无耻地对我们进行生产加工,而我们是这无耻的生产加工线上极为无耻的一段。”那段时间莫奈爱用简化这个词语,有些话经过我们加工宣传之后被引为经典,在我们的圈子中流传很广,比如“我们时代的幸福被简化成了成功,而成功被简化成了有钱;美被简化成了性感,而性感被简化成了大胸(或者“弯眉毛”,或者“穿得少”,他每次说的都不一样,好像有些针对娇康达的意思)。比如“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往往是简化出来的。”莫奈确实不会需要一个评估。我们很清楚我们自己都不需要。关于这个我们从前就讨论过,莫奈引用了一条叫做“香肠原则”的东西——谚语、俗语,或别的什么自作聪明者的发明——“爱吃香肠的人绝不应该观看香肠的制作过程。”这个跟“做酱油的人从不吃酱油”是一个意思,那天我还这样说过:“现在,不仅这些一眼看来就让你觉得多有可能内含龌龊的食品,就是外表光鲜好看的水果、蔬菜也很可能包含这样的内容,我的家乡种瓜的人很多,他们只吃自己种的瓜……”因为用来出卖的瓜他们都抹过药,那是一种蔬菜生长素之类的东西,市面上有得出卖、由正规的厂家生产,所以应该不能说它含毒,至于它是否含有对人体有什么还未预知的毒害作用“那就只有鬼知道了”,但他们凭直觉相信“生长得能有如此快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据他们说,在瓜要采摘的几天前把这种药抹在瓜蒂上,两三天之内能让一个瓜甚至长大一倍。我们的评估有些类似于香肠和酱油的生产,又有些类似于瓜果的生产,反正确实是有些令我们恶心的部分的。
  莫奈比我们走的还更远。那天他还说,在我们身上发生的最无耻的简化是无性繁殖。所谓的无性繁殖就是扦插技术,据莫奈说发明权是我们的祖先。在他眼里我们就是些砧木,虽然我们都曾经是种子(推及上去,我们曾经是一朵花与蜜蜂、蝴蝶或者大风带来的一粒花粉的相遇,有种叫做偶然的东西让我们的可能性同这个世界一样大,让我们丰富多彩、各不相同,让我们成为我们),可我们的种性还未来得及发挥便被砍去脑袋插接上了式样统一内容相同的一个脑袋,于是,不管我们从前是老涩梨、是酸瓜梨、是小乌梨,现在我们都是酥梨。为什么我们会甘心情愿成为酥梨,因为作为梨,在这个简化成功的世界上,我们不允许去与人比谁更酸、比谁更涩,而只允许去比谁更甜。而我们的工作就是评估哪种甜更甜,或者说是引导人们相信哪种甜更接近于标准的甜——仿佛世界上真有个这样的甜。
  莫奈不会需要一个评估。那么,他要我们把他评估出来真的就是为了要恶心我们一下吗?即使真是如此,我们——至少我和凡高、塞尚——也不愿意那样以为,我们最多可以这样以为:莫奈就是要告诉我们,我们的工作非常无耻。虽然是他把我们领入了这无耻之地,但他不想为此负责任。
  莫奈为什么要来中国?这个问题从前我们也讨论过,也问过他,他没有回答,或者他不愿意说,或者我们忘记了——也就是说,我们从前对这个问题并不很在意,我们并不真的关心莫奈来中国的目的,关键是他此刻在中国,他和我们在一起。而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莫奈不在了,我们就很想知道莫奈当初为什么要来中国——仿佛知道了,莫奈就会回来。
  没有了莫奈,现在我们仍然经常加班,加班之后仍然是去喝酒,仍然要喝得醉醺醺。我们不再占用工作时间谈文学、说下流话,现在我们只说莫奈。开始几乎总是为了评估莫奈,但就如同从前说文学一样,说着说着就总要变了:我们说莫奈说过的话、说莫奈做过的事、说他穿过的衣裳、说他爱吃的东西、说他那辆我们一起组装的山地车……我们说任何能记起来的莫奈,我们不再为了评估而说莫奈。如同从前一样,总是说起来就难于停下,工作耽误了我们就加班补上,莫奈的消失真就是完全没有对公司构成任何影响,做不出对莫奈的评估也没有影响,卡住了就卡住了,我们有别的许多的评估可以做。毫无疑问,我们四个都对此感到愧疚——或者别的,复杂的一种感情,有时让我们非常难过。但那是我们,不是公司。公司的业务和资产在稳步上升,莫奈影响不了公司,莫奈不过是影响了我们。莫奈仿佛变成了《巨人传》、《红楼梦》一样的东西,莫奈是用来说的——而且不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即使是这样,有一天我们还是决定要停止了,凡高说既然我们做不出来,娇康达说公司并不缺那一百万,塞尚说早该停止了,公司的名字已经决定了这个评估不可能做出来。我们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就讥笑我们,说我们是可怜的文科生,“你们不懂现代物理,怎么可能懂得现代!”塞尚也是文科生,不过是有一段时间莫奈经常给我们讲量子力学,我们都没有听懂,而他听懂了,还发生了兴趣,找了好些书来看。我说,接近年底黄道吉日很多,而且年底也是做升迁准备的最佳时期,年底从来是公司业务最多的时期,既然我们不打算招聘新人,那么,我们说莫奈也可以减少了,就如同从前到了年底莫奈总会减少同我们说文学一样。娇康达说,也不用减少,既然莫奈是用来说的,我们可以多加一些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闲着那些事也没有多少意思,倒是呆在公司、倒是四个人呆在一起显得更好混过一些——是的,莫奈消失之后我们四个人更喜欢呆在一起了,加过班喝过酒之后甚至整夜呆在一起。喝醉了,我们就打一辆出租车,而不是两辆、三辆、四辆——这样的事莫奈在时从未发生过,也许因为一辆出租车就有四个人的座位吧——我们也不再需要司机拖进房间,我们相互搀扶着、吆喝着,无论怎样颠三倒四、横七竖八(这两个成语就算是我们为莫奈表演吧),我们最终总能成功回到住处——说不清是否有意,四个人在一起我们一次也没有回到自己平日的住处,每次都是去到了莫奈给娇康达买的房子。因为气候温和,无论冬夏我们这个城市少有人用空调,而我们给这间房子配了一台中央空调,不管有没有人总把它开着,我们希望房间永远保持23°。因为一进到客厅我们就会一头栽倒、瘫软如泥,少有谁能睡到房间里的床上去,经常是地板,或者沙发,所以我们在房子里铺上了最厚的地毯,搬走了客厅里除了沙发之外的全部家具。
  凡高说,年底结算完成之后我们把莫奈的分红寄到瑞士去,为莫奈把公德续上。凡高用表情和语气显出这是难下的决心,我们也用表情和语气显出这是难下的决心(因为这些钱我们完全可以据为己有,即使不是据为己有,把它留给公司也不错),因为凡高的提议表达了最终的决绝,让每个人感到轻松。
  
  5
  我们的公司位于二环路边一个叫做羊仙坡的山包上,虽然在二环以内,但地方算得是很偏,坡后有个公墓、有片密密的桉树林,据说有地产商在动它的脑子。这个坡虽不是很陡,但很长,开车到坡的半中腰,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差不多每次我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我永远也去不到坡顶,或者去到坡顶就去到了天上,那片尖尖的刺柏刺破的天上。刚来公司上班的那一年我骑自行车上班,莫奈也经常骑车,他会在坡脚等着我,开始我顶多能蹬到坡的三分之一就得推车,而莫奈就在坡头等着讥笑我。不久之后我也可以一口气蹬到坡顶了,而且越来越比莫奈快,看着他气喘吁吁走近来我也想讥笑他两句,但还没有开口他就会说:“你怎么能好意思跟我这个老家伙比!”
  当我们扶着车喘平了粗气,莫奈抬头看着桦树叶之间的天空说:“看看这天空有多么蓝,骑车上来感觉就像是要靠近它,感觉马上就要摸着它……这个坡头的天空是整个城市最蓝的一片,好像我做孩子时的天。”我问他是哪做的孩子,他不说,继续他的抒情,“知道我为什么把公司安在这里吗?我喜欢这个坡。从这里看,这座城市才显得青春活力。我喜欢发芽,喜欢青春活力,我老得必须要喜欢……”从我们认识的那天莫奈就爱说自己老,其实那时候他并不显老,怎么看也不像超过四十的。
  “知道我为什么把公司安在这个坡上吗?”
  “你已经说过了。”
  “不。那是对我。对那些人不是这样——若他们是骑自行车上来、步行上来(那时候坡头的公交车还没有通),如此艰难的行程,他们准会同意的;若他们是开车来,那他们肯定出得起评估费。”说这些话时,莫奈显得狡黠,似乎要让我只把它当作是玩笑。
  买了车之后我几乎再没有骑车来上班。有时候想想来公司度过的这些年,好像再没有比第一年更快活的了,而且好像仅仅就是因为我是骑车来上班的。我从小就喜欢骑自行车,我还记得自己拥有的第一辆自行车,永久牌,是我考取县中学那年一个亲戚给的,它比我还大五岁,我骑了它六年。我很喜欢骑自行车从坡脚上来,像是要靠近这片天、像是来摸它。我还喜欢一口气骑到坡顶迎面吹来的风特别凉爽,喜欢在坡头看见显得青春活力的城市,喜欢在桦树下喘气、抹汗——每口气、每滴汗都显得青春活力,——喜欢仰着头看桦树叶之间最蓝的天空,喜欢桦树叶哗哗的响。我还喜欢坐公交车,特别是公交电视坏了、没有特别多的人我不认识其中一个、车厢后半部分的座位呈三层阶梯分布我在倒数第二排(无论看车里还是车外这里视线最好)靠窗子有一个座位的公交车,我知道前面曾经长有一棵老槐树那里车肯定要停,这个站叫做丁家山,有一些陌生人要下车去,要上来一些陌生人,他们有些好看,有些很不好看,我有时看看他们,更多时候看窗外,有时呼吸可及的地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会有一个最美的女人停在那里。我也喜欢走路,特别是天气晴朗的冬日,在中午在一条人多的街上,每个人都在行走,似乎从不停下,似乎毫无目的,阳光暖烘烘地停在每个人的身上,我可以走得很慢,要多慢就有多慢,无论被任何一个人看见我都不会觉得羞耻,无论看见任何一个人我也不会觉得羞耻……我似乎最不喜欢开车,即使是夏天,除非有四个人同我坐在一起,我总要觉得车里阴森森的,我感觉自己的手粘在了方向盘上、脚粘在了刹车上,有一种在Photoshop里叫做塑料效果的渲染艺术在我的身上发生,从脚到头,我成为了这辆车的一部分……可现在即使是去半坡的邮局取个包裹我也是开车去。我还会走路、会跑,我在房间里走(这叫徘徊)、在跑步机上跑(这叫运动),我那辆莫奈帮着组装的山地车轻便快速,我在普朗克协会的活动里会骑它(这叫户外运动)。
  我没有想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赶时间吗?可我几乎从未觉得自己在赶这个东西,这时间无论我赶是不赶它总是要那么过去,该做的评估我总会做完,而且也没有谁要求我赶,而且这个习惯了堵车的城市骑自行车或者坐公交车都经常比开车快。或者我习惯了,车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如同衣裳,没有了这个乌龟壳,在街上就如同是在裸奔。我最愿意它是需要,因为没有车我们很难取信于一些客户,更别说赢得他们的尊重,因为有一些善跑的女人(就是被称作“车魔”的)没有车的人是绝不能追上她们的。或者说成是,这些年羊仙坡的空气已经被我们的汽车尾气污染了,我也很高兴。
  一天遇上了一个小小的交通事故,我的车送去修理了,我用了好些时间来想,是骑自行车还是坐公交,或者干脆走路,跑路——虽然已经发胖,但作为一个自行车协会的会员,我的体力还算不错,我的住房离公司也不是那么远,无论走或跑,我都能应付。最终我是乘公交车去的,虽然有些拘谨,感觉还不错,就是说回去我还想乘公交。这天凡高去走访客户没有来,塞尚临时有事也提前走了,我想磨磨蹭蹭等娇康达也离开,可没有等多久我就等不及了,可娇康达说:“你站住!”她的办公室紧挨着大门,她站在窗子边,背对办公室的门。
  “你的车被撞了?”她又说。
  “不是。是我的车撞了别人。”
  “你坐我的车吧,你陪我去买点东西。”她转过身来奇怪地看着我,我突然想到她站在窗口却是在等着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难道她不知道我一直厌恶她?
  “为什么不跟我说再见?”我们每天都要相互说谢谢、说再见,这应该是莫奈培养出来的。“你放轻了脚步,兴许还踮起了脚尖,你想躲开我,请问为什么?”
  “我不想坐你的车,因为我想去乘公交车。”
  “乘公交车?”
  “因为今天早晨来上班的公交车上我遇见了一个姑娘,她就坐在我前面,她有一张白皙的脸、穿着白色的衣裳,她很安静,她很忧郁,她久久看着窗外——我为理解这个动作想出了许多。我想,她一直想逃脱什么,多半是她不知道的,窗外的房子、树木、天空之间有什么她看不见的吸引着她……我还为她想起了庞德的诗:‘冰冷得像铃兰的/苍白润湿的花瓣/在黎明中她躺在我身旁。’我想在回去的路上也坐在后面看着她,看着她那么安静地看着窗外,金灿灿的夕阳从疏疏落落的桦树叶子之间穿过来停在她身上,那我肯定会想起这首歌:‘你穿的衣裳很普通,但很漂亮,我说这是好日子,你却为何悲伤?午后的太阳此时快要入梦乡,这晚霞、这时光你可会淡忘?’”
  “多么抒情,纯洁!莫非,我们的浪荡子高更也想爱了?可惜,桦树叶子已经落尽了。”
  “不。我很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爱她的人会坐在她身后看她一年。”
  “要我在站台边停车吗?你只错过了一个站,你还能看好久的。”
  “可是没有她,她是我想出来的。我在这里也可以想出她。我在哪里都可以想出她。”
  “好的,既然是你自己不去的。那么,为何要坐在我后面,而不是旁边,你作何解释?”
  稍微仰头看去,路边那排桦树的影子仿佛是倒在了车窗上,在前面拐弯处桦树的枝叶总比别处更浓密一些,现在浓密的即使仅只是枝条,那里还是会显得阴沉些——想到这里车已经行到了这里。我没有一个解释,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有一天清晨我醒过来,看见我们四个躺成一排在客厅里,我就想:‘像四只小猪!’”娇康达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她认真地开车,认真地说话,“我又躺下了,挨在你和塞尚的身边,非常非常的安心,一直到你们醒来。你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这个公司,就只有你们,”娇康达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母亲在她大三那年去世,还有一个弟弟是去年吸毒死掉的,多年以来一直是娇康达给他提供毒资,除了公司,她确实可以说没有什么了,“我希望我们永远是兄弟姊妹,永远像那个清晨我感到的那样纯洁……你放心,我不会需要你们任何一个来代替莫奈。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等着你吗?我早就想跟你谈谈,我是说我们两个人单独谈谈,我想你会对我说真话,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讨厌我——你总不会否认吧?”
  “其实也说不上我讨厌你,你知道,我讨厌的并不是你这个人,我的讨厌纯粹是审美上的。”
  “就是说,你再讨厌我,我总是你的姊妹?”
  “当然是这样。”
  “我很高兴。其实我也想到了,欲望让人丑陋,我有那么贪婪——你当然知道我不是真的想要那么多东西?”
  “我知道,你是要区别,你是要偏爱,你是要不同于他人。”
  “我就知道你明白的。我很高兴。现在莫奈不在了——莫奈不在了也好!——我想,你会慢慢的不再讨厌我?”
  圣诞节快到了,街上好几个商场门口都搭上了圣诞树,橱窗上画着圣诞老人。娇康达把车开到了家乐福,她说家里(就是莫奈给她买的房子)的冰箱快空了,必须把它填满,否则没有家的温暖。我曾听莫奈说他最怕和娇康达去商场,她使唤他倒没什么,他就怕她使唤那些服务员,她刻意表现出来的傲慢(这叫颐指气使,我一直没能教会莫奈这个成语)太让他难为情了,在超市她甚至会找一个钟点工来给她推车子、搬货物。我和娇康达在超市是她自己推着小车,她也没有很使唤服务员。我还从来没有和娇康达来过商场,在白天也许连街上都没有一起来过,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同一个女人在商场里购物。我想,肯定会有人把我们当成是甜蜜的一对夫妻;娇康达经常扯扯我的袖子,指一样东西、指一个人给我看,也不像往常一样一惊一乍吸引视听,随便拿起一袋什么她总会问我一句“这个怎样?”有些瞬间我也会这样错觉。其实我不知道什么是妻子,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兄弟姊妹,但我想我没有对娇康达说假话,我是真的把她当作姊妹,把凡高和塞尚当作兄弟,除了他们我也好像没有什么了,我必须要有他们。
  超市里所有的服务员、收银员一律戴上了圣诞老人的尖帽子,到处红红白白,热热闹闹;商场里有一角有一片红,挂满了中国结,出卖对联、红包和红福,娇康达说:“现在要感受节日的气氛,只有在商场里。即使是过年,即使是回到农村,即使整个村子弥漫着炮仗的烟雾,也是冷冷清清,怎么也不能像从前的过年。我想,这不会是仅仅因为我们已经长大,不会仅仅是我们个人的缘故。”
  “我想是的,”我说,“我们是一起丧失了什么。比如,一些仪式性的东西失去了象征意义,可新的又没有出来——也许永远不会出来了。”
  “你总还是悲观。莫奈有一次说,四个人中他最喜欢你,因为只有你和他一样悲观。”
  “莫奈也说过,四个人中他最喜欢你,因为只有你同他一样想入非非;莫奈还说过,四个人中他最喜欢塞尚,因为只有他同他一样痴心;莫奈还说过,四个人中他最喜欢凡高,因为只有他同他一样尽力……你没有发现,他总是在别人的身上寻找自己?”
  “还不止是别人,还是在整个世界的任何什么上寻找自己,他一定赞美过山、赞美过河……也许,他是要我们把自己评估出来?”
  “不再是恶心我们了?”
  “评估自己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恶心自己。否则,也不会那么迫切地要别人来评估自己,自己总也不能确证自己——你听说了没有,那个县的烟花厂又发生了爆炸。非常可怕的爆炸,这次是有人为了给父亲报仇有意点爆的……”
  娇康达的购物小车和一对母女的小车撞了一下,她急忙闪开,对她们微笑、说对不起,不仅是客气,还温和、亲切,她看起来很健康,我想事实也真是如此,在现在。我说:“你今天说话总是从一个话题跳转到另一个话题。”
  “因为我自然,我没有压抑自己,在现在——现在你的电话响了,准是凡高,他一定会说,他找到了一个知道我们还不知道的莫奈的人。”
  “你听他说过了?”
  “他提过一下。我想今天准是要喝醉的,即使他不能带那人来和我们见面,他也要带给我们他大部分出自轻率的兴奋。”
  “也许是莫奈呢,他在太平洋上给我们打电话,他的飞机坠毁在了太平洋里,他找到了一个小岛,他决定要做个鲁宾孙……”
  “我没有说错,它是不会停下来的,它是评估我们自己——不过莫奈不会想做个鲁宾孙,你知道《红楼梦》里他最喜欢谁?”
  “没想过。不过莫奈的态度是,喜欢一本书不一定要喜欢书里的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就开始自我的投射了……”
  “是贾老太太。”这句话似乎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娇康达侧过身去从货架上取下两袋芙蓉糕,“我总还是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三年啦,我一直在发胖,真是可怕。”说这话时她不再看我,也不问我“这个怎样”;她把芙蓉糕放进小车,她的电话也响了。我没有接,凡高就打给她。然后再打给我。
  “为什么不告诉凡高我和你在一起,无需再打一遍?”
  “你不知道吗,凡高喜欢亲自说一件事,喜欢一个人一个人自己去说,我们应该给他多说一遍的机会?”
  “他真好笑,他是模仿莫奈吗?”
  “你的母亲也是有着强大的统治欲的吗?”
  “你怎么这样问?”
  “我在想,也许不是因为我们和莫奈在一起,他才在我们身上找到了他自己,是我们身上真有他。”
  “莫奈说,当你问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时候,世界只能是这个样子,因为若是它不是这个样子的话就不会有你来这样问了;而当你不问的时候,世界可以是任何一个样子……也许不是母亲,不要总是怪她,是我们自己,她有她的道理,她有她的苦衷……”
  “我记得那个奥托说过这样一句话:‘男人应该这样选择:要么成为天才,要么去死,决不当平庸的人。’我想,他年纪轻轻就开枪自杀,未必是以为自己没有做成天才,为实践自己的话而自残的。我们自己未必知道,也许每个人都被一些无法达成的欲望折磨得要死——莫奈让我相信了,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在自残,不过是程度不同,那些成为了天才的是在爆发中一下子就完成了,成功了,而我们是一刀一刀的割,从最不致命的地方开始,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我不知道究竟哪个来得更残酷,更疼痛?”
  “有时候我醉得趴在马桶上起不来,呕得吐出苦胆水,似乎要把整个自己吐掉了——你当然知道这有多么难受——可就是那个翻腾的胃,我感觉它暖烘烘的,后背似乎被一只手拍着,整个身体……既然我们无法确证自己,也许那一刀一刀的疼痛却是为了让那个身体显现……可是,那些倒进嘴里的烈酒,究竟是为了在舌头上、在胃里发生的一杯一杯的辛辣、苦涩,还是为了自己轻飘飘的,要忘了它……有时候在梦里会死命地奔跑,喘不过气来,停不下来,身体全变成了汗……”
  现在,似乎娇康达说一句我就得对一句,她说得多我也得说得多,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简直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结束这种悲惨的对话……即使是姊妹,娇康达还是让我紧张——也许所有的女人同我说她自己、说我自己都让我紧张;我甚至会想,若是现在有一群拿着冲锋枪的劫匪冲进商场,一梭子弹把娇康达扫倒,或者把我打死,都很好。
  
  
  几点说明:
  1、这篇小说从内容到形式都模仿了《鸨母的贞洁牌坊》。我一向以为若是重复那就不必写,所以它不是重复,这一点我可以确定。《鸨母的贞节牌坊》写得很快,而它写得非常慢,从去年(按新历已是前年)中秋一直到现在,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春节也不远了。
  2、在我发小说的网站有些要求填写“关键词”,我对这件事有些抵触,因为我认为一篇小说是不应该用一两个词语来概括的。在我看来,一篇好的小说,即使内容再简单,它所表述的也应该是极复杂的。固定了一个单一的目的,便会有了倾向,小说经常沦为宣传品。
  从前有几篇小说的“关键词”我都填了“简化”,《对莫奈的评估》我也准备用它。想想,这件事有些古怪:我写这些小说可以说是为了对抗简化,可是在这里我用“简化”这个词语却分明是种简化。
  我想起了小说里提到的一种叫做“无性繁殖”的简化,有句话就很想说出来:从一棵柳树上折下柳枝繁殖,很快就杨柳依依,蔚然成观,从一棵梨树上割下蘖芽扦插,很快就果实累累,丰收在望。做人可以这样,或者说应该这样,毕竟每个人都应该追求幸福、都需要活得好。可是写小说不应该这样,如果我们要想写“有种的”小说,就有必要反躬自问:是否我们脖子上插着的是别人的脑袋?即使已经“绿叶成阴子满枝”,把它砍掉,我想忍受这种疼痛是值得的——我们从前已经疼过一次了——即使我们自己的果子是苦的、涩的,在小说里我们没有必要去与人比甜,或者即使没有果子,就是长一片自己的叶子,看来也要比结别人满树的果子要好。
  3、命名方式。普朗克、海森伯和波尔都是物理学家,都在量子力学上做出过很大的贡献,在我看来,他们三位对现代物理的影响绝不低于爱因斯坦。夸克是假想的构成基本粒子(比如中子、质子)的粒子,直到目前人们还没有观测到一个夸克,所以还不能确定是否真有它。以太是假想的弥漫在真空中传播光波的介质,当光的粒子性被证明以后,它也便寿终正寝了。
  莫奈、凡高、塞尚、高更应该不必多说,只要看看他们的画几千万、几千万的拍卖价,就知道他们的名气有多大。我手里有一本《名人死亡词典》,高更这条最后一段是这样:“1903年5月28日(高更死于5月8日),一名公务员就高更的遗产问题写信给马克萨斯群岛的总督:‘我相信,负债远远大于资产。死者这位已故颓废派画家的作品也不大可能找到买主……’这也是这个颓废派画家本人的看法。临终前,画家曾经说过:‘我已经尽了力。我的作品才华横溢,人们以后会发现……’”我感觉这段引用的倾向已经很强了,但这不是在小说里,没有关系。也许我是想说,只要是自己的果子,尽了力就好,也不必管是否才华横溢。
  4、最后顺便提一句——算是开玩笑吧——小说中的“评估”虽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成为现实,有志于创业的青年(或者少年、老年)不妨从这方面想想,它也许会是个新兴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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