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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当前位置:中国原创剧本网 > 小说 > 其他小说 > 长篇小说投稿《破军》
 
授权级别:独家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其他小说   会员:xiaopinjuben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9/5/31 15:14:33     最新修改:2019/5/31 15:14:33     来源:中国国际剧本网(原创剧本网)www.juben108.com 
小说名:《长篇小说投稿《破军》》
【原创剧本网】作者:袁朗
    关于《破军》的书稿简介

    引言:

    《百科》关于破军星的释义:

    破军星是紫微斗数14主星之一,属于开创型。破军星和七杀星一样,听起来破坏力十足,很容易让人先入为主,认为这颗星不好;但这也是当初发明者的目的,点明破军星个性上的鲜明特质。

    “破军星”古书称之为“耗星”。这个“耗”,代表破坏力、消耗力。在十四颗主星之中,个性最冲动,变化性最强。

    消耗是自然的现象,并不是不好,因为人生下来,长大到老死,就是一直在不断消耗与补充。所以万事万物,一定先有破坏,才有建设;必须消耗,才能补充。

    由于破军具备“耗”的特性,人生自然变化多端,成败难论。

    破军坐命的人和七杀坐命的人一样,颇难管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碰到不好的朋友或主管,很容易变坏;但是碰到好的朋友或主管,则常能发挥所长。

    破军由于具备巨大的破坏力,所以是当前锋的好人才。所谓前锋,在战场上是勇往直前,在事业上则是求新求变。

    破军星喜欢研究开发最新的东西,却不一定是为了实际利益,可能只是为了好奇或者好玩,所以需要强力的领导者来管理。

    小说中张晓军对入狱的少年兄弟郑国凌说:“无论人生的时间定位在哪一刻,都需要自主和自控,才能去做对的事。我想过除掉你们,把你们当做绊脚石,把陈富权他们当做棋子,但只是想过。在我看来,我是顺其自然地努力成长,你是不受控制的强行奔逃。人最终成形的样子,是时间和选择共同造就的,每个人的时间都一样,每个人选择的机会都一样,但选择的方向都会不一样。想想我们的选择,我们父母的选择,张静的选择,我就知道,不该把你带到我的选择的战场上去。张静,也许只是我强行灌输给你的选择。”

    三个少年,出生和年少成长环境各异。却因为追求人生的“独立、自由、精彩、高度”而捆绑在一起,他们一起完成现实生活中被认定为“疯狂”和“不可能”的事,他们积极、勇敢的前进。当他们再一次来到人生最重要的选择路口时,却因为各自的选择相互失散。

    人物简介:

    郑国凌。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大学时代因为贫困和自尊休学打工,到社会上因为各种不能接受的磨难和心里产生的扭曲,最终回到农村老家躲避世事。迷惘导致的内心挣扎造成了各种各样深刻的矛盾和挣扎,这时候他遇到张静和张晓军。一场“人生革命”和“人生救赎”慢慢产生,后在张晓军的说服下与他一起报名参军。参军期间,家庭惨遭变故,引出一起贪腐大案。最终因为杀人入狱。

    张晓军。出生自警察家庭,天才少年,拥有强大的内心以及精准的逻辑思维、目标感极强。从初中开始励志当特种兵,从那时候开始每天坚持锻炼,从未停歇,酷爱军事和推演计划。“一杆精准的狙击步枪,能准确地打击生活中的苦难和矛盾的每一个节点。”“我要让你看着!一个人是怎么样在现实世界里把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办到的!你看着!”生活中的每一个困难和矛盾对于他来说都是一场生活的战场。省青年优秀大学生,校史优秀青年楷模。服役后跨专业保送到军校深造,毕业后转业到政法口工作,直到任职市公安局长。父亲因那场贪腐大案殉职,他选择巧妙地“迎合”这种贪腐趋势。

    张静。贫困的农村大学生,单纯善良。因为救治外婆陷入王超的高利贷陷阱。被迫放弃学业,又被村霸王超囚禁在家。后被郑国凌和张晓军救出。郑国凌毕业后跟她结婚,患有眼疾,最终失明,在贪腐案中被人害死。

    郑国忠。郑国凌父亲,“一杆被岁月风化的锄头”。一辈子热爱土地和性情劳作,跟村委会干部矛盾深刻。对郑国凌给以厚望,直到郑国凌躲避现实逃回家中,无奈和苍老。死于贪腐案应发的水泥厂爆炸事件。

    张晓莲。郑国凌母亲。典型的朴实农村妇女,意外失火身亡。

    张峰。张晓军父亲,调查水泥厂爆炸事件时因二次灾害殉职。

    宋先进。原村委会党委书记,贪污腐败,后因贪腐大案替幕后人顶雷入狱。宋先进犯受贿罪、行贿罪、侵占罪、滥用职权罪、绑架罪、故意伤人罪、非法经营罪,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无期徒刑。

    陈富林。非法投资商,副市长陈富权的胞弟。贪腐案水泥厂爆炸事件的幕后人。陈富林犯行贿罪、非法经营罪、侵占罪、扰乱市场秩序罪、组织黑社会性质罪、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无期徒刑,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两千三百万元。

    陈富权。副市长。张晓军的仕途伯乐。陈富权犯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滥用职权罪、挪用公款罪、私分国有资产罪,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无期徒刑,并处没收个人财产三千万元。

    王超,王虎平。村霸,拆迁队长,宋先进的跟班。王超强拆时候被郑国凌杀死。王虎平犯绑架罪、勒索罪、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侵占罪、敲诈勒索罪、组织黑社会性质罪,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死刑。

    目录

    第一章   军刀                                 第1页

    第二章   三个少年                             第18页

    第三章   讲讲郑国凌这个笑话(一)             第37页

    第四章   讲讲郑国凌这个笑话(二)             第52页

    第五章   父辈郑国忠                            第67页

    第六章   军绿色的战争                          第86页

    第七章   自由                                  第117页

    第八章   军营里的梦                            第137页

    第九章   灾难                                  第146页

    第十章   变                                    第158页

    第十一章   局                                  第170页

    第十二章   漆黑                                第187页

    第十三章   沉重                                第203页

    第十四章   等待                                第217页

    破军

    第一章  军刀

    二零一五年,滇边的一个腊月寒冬天。

    夜已深沉,一个偏远山区的黑暗里,偶尔跳跃着一点点微弱的灯光。这些看起来将要熄灭的灯光来自于半山腰、山脚的一些落单的院坝,它们先是经过结着薄冰的窗户玻璃的折射,再经由夜空中飞舞着的雪花的反射和些许的折射,最终跌撞着从院坝里跳跃出去的。

    这样寒冷和漆黑的夜晚,慢慢在地表堆积起来的雪层开始以一种朦胧的暗白色渲染这空洞的黑暗。偶尔北风呼啸,但随着雪下得越来越紧,北风也被冻住了。除了在远的地方,一两条不安分的家狗或是野狗叫了一两声后也就安分了之后,便只剩下雪花坠落的声音。

    几声急剧的不安分的狗吠猛地打破这寒冷的寂静,从半山腰的一个单独的院坝里开始回荡在整个雪夜。紧接着是几个拳头在铁门上敲出的声响闯进这雪夜,然后是来自人类的嘴巴的声响“警察!开门!警察!开门!”

    院坝里的家狗吠得更猛烈了,其他院坝或是山沟里的野狗也开始像是被传染了然后不安分的吠着。拳头敲击铁门的声响、警察口中的喊话也都急剧和猛烈起来了,雪夜不再安静,雪花和黑暗摩擦的声音、坠落的自然声音全然被撕碎了。

    此刻,郑国凌坐在自己家的旧沙发上看着面前的与自己隔着一张旧茶几的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们坐在小板凳上不停地搓着手哈着气。除了微弱的灯光让人有一种“温暖”的假象,这屋子和外面的暗白雪夜一样的寒冷。

    郑国凌没有搓手没有哈气没有抖腿也没有跺脚,郑国凌弯着腰双手放在膝盖上面向上交叉着,瘦弱的头颅跟手掌离得很近。郑国凌安静的看着眼前的警察,郑国凌衣着单薄,外面披着一件迷彩外套,里面也只是一件军绿色的短袖和一条迷彩的长裤。从郑国凌身上看不出任何的寒冷的气息。郑国凌今年三十岁,未婚,体格偏瘦但坚韧,上过大学、当过兵。

    “郑国凌!我是这个片区的民警!有确凿证据证明你阻碍政府依法拆迁!你是在这里老实交代呢还是跟我们回一趟所里?”一个戴眼镜的警察一边哈气一边搓着手问到,他的脸颊已经被冻得通红和僵硬,鼻头也是青紫色的。他跟其他警察一样,对这趟“杀鸡焉用牛刀”的而又不得不执行命令的出警显得很不耐烦。只有旁边一个年轻的辅警表现得积极起来,他开始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公文包内扯出一个笔记本准备记录。

    郑国凌平静的看着那个戴眼镜的警察,昏暗的灯光投在他的眼睛里。“依法拆迁?既然是这样,你们也依个法把我处理下就行。我做过的事我认,没做过的我也认。劳烦几位当差的,把你们手铐拿出来,劳你们的贵手伸出来给我铐起来然后依法送到派出所去。都别把手捂在口袋里了,拿出来拿出来!”

    “真以为我们不敢铐你?我告诉你,你违法的事实证据确凿!”戴眼镜的警察发怒起来,他起身并指着郑国凌,旁边一位年长一些的警察把他拉住了。

    “违法?违法应该回你们派出所解决啊!录口供、蹲监狱什么的,干嘛在这里耗着呢?”郑国凌看起来平静的话里,是那么的不平静。

    年长的警察把戴眼镜的警察推开一旁,自己坐到郑国凌的对面。他没有哈气、没有搓手、没有抖腿、没有跺脚,这两个看起来似乎丝毫不受这大冻的天气影响的人就这么隔着茶几开始互相看着对方。一老一少、一警一民。老的顺手把辅警手里的笔记本扯过来,然后把它扔在茶几上,他的眼睛没离开过郑国凌的眼睛。

    “你给我听清楚我所说的每一个字!我叫吴国强!是正式编制的警察,我为警察这两个字服务了二十年!我不管你跟市局的张局长是什么关系,我现在只对“违法”这两个字负责!所以你不要在这里跟我绕什么弯子,说什么“当差”!我是警察!老子不是当谁的“差”!这两句话有什么区别吗?”吴国强盯着郑国凌。

    “不管你们有没有证据,我都可以被你们依法带回派出所。那么,把我带回去。这里冷,很冷!派出所有暖气吧?”郑国凌话掺杂着一些对吴国强的戏谑。这种戏谑的本意不是让吴国强下不来台,更多的是一种对此刻现状的嘲讽。

    吴国强显然很理解这种戏谑,他没有像那个戴眼镜的警察一下子就陷进去。

    “我们没有证据。”吴国强说。

    “我可以进去睡觉了吗?”郑国凌继续刚才的语气,然后起身。

    “出来的时候,所长特意叮嘱我。说你跟市局的张局长以前是战友,你还救过他的命。我问他,他所说的跟今天的出警有什么关系。他只在我的耳边说这件事很复杂。”

    郑国凌站住没动,他扭过头扫视了一遍坐着的警察。吴国强也拧过头扫视了一遍坐在身后的警察,然后抬头看着定住的郑国凌。

    “这件事很复杂?”郑国凌不再有戏谑的语气。“所长在你耳边的说的,你应该听他的话,应该唯他的命是从!这人多!”

    “我们接到报警后赶到现场,但是等我们到现场以后,现场的人已经四散逃跑了,不管是村民和拆迁队的人,还是其他的什么人。后来我们在走访的过程中,有人说你用一把长刀架在拆迁队队长王虎平的脖子上,拆迁队的人把你围起来了。也有人说那把长刀是一把磨得锋利的军刀,还有人说拆迁队的人也拿出十几把砍刀架在你的脖子上。意思就是说,所有目击者都看到你使用过那把军刀。那么,刀呢?藏在你这都是寒气的房子里?”吴国强开始简单的还原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件。

    郑国凌的脑海中开始铺展开昨晚发生的冲突事件的场景。

    郑国凌身着单衣,拖着一把寒光的军刀,顶着冻彻的冷风。他径直走向拆迁队那台在冷风中咆哮的推土机,所到之处,那些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拆迁队的小喽啰们顿作鸟兽散。推土机里的小喽啰见状马上跳下推土机,连爬带滚地逃开了,推土机停下来。郑国凌对着他们逃开的方向用力挥舞了几刀,怒气已经在郑国凌的整个身上燃烧,他像是要把冻彻的寒气劈开,劈出几道愤怒的火花。然后他继续拖着刀向一台面包车走去,王虎平此刻就坐在那台面包车的副驾驶的位置上。驾驶位置上的小喽啰急忙推开车门跳下车,他慌乱地拉开后备箱颤抖地拎起一节钢管。当他哆哆嗦嗦的提着钢管回头的时候,郑国凌的军刀的刀尖已经抵在王虎平的喉咙之上了。

    王虎平一开始的“镇定”已经消逝了,此刻他的喉咙骨剧烈地耸动着,与那把带着寒光的军刀的刀尖急剧地摩擦着。他又竭力地想从身体里抽出一股力道来让身体来让身体变得僵硬,让大脑变得清醒。因为每一次喘息的瞬间,那把军刀都有一种马上割断他的喉咙的“刺割”的触觉。

    郑国凌就那么持着军刀抵在王虎平的脖子之上,他眼睛里充满了一种平静的愤怒。

    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十几把砍刀、钢管等等哆哆嗦嗦地架在他的脖子上。郑国凌没去理会,依旧保持着那种平静的愤怒看着王虎平。

    时间回到此刻,郑国凌的视线离开了吴国强。他看着窗外那暗白色的雪夜,此时,雪下得更紧了。

    “带他回所里,在这里耗什么耗。”吴国强给旁边的警察指示到,然后他起身站到昏暗的窗户角落,看着外面的雪夜。

    “吴队,所长说过,这个人比较特殊,而且这次的拆迁事件里面可能隐藏着腐败。带他回去不是让所长下不来台面吗?我看就算了吧?按所长的意思办就好了?之前我就让你别进来,你偏要来,这家伙滑着呢,仗着他跟张局长的这层关系。”眼镜警察凑到吴国强的身边轻声地说。

    吴国强没有说话,郑国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上。

    “时间也不早了,该拍的照片也都拍了,意思过就行了,咱们去下一个点吧?”眼镜警察继续提议。

    “拷上!带走!”吴国强把燃烧着的烟按在窗户的玻璃上。玻璃上反着的昏暗的灯光,透着的雪夜暗白的暗光,燃烧着的烟丝撞击冰冷的玻璃产生的火星,随着这声打破局面的命令顿时交织在一起。

    雪下得越来越紧了,天地间越来越暗白。

    第二天一大早,大地已经被一层厚重的积雪覆盖,天空的云沉重隐晦,一种由白雪皑皑带来的沉寂回荡在天地之间。

    派出所外的电线杆旁,郑国凌蹲在雪地里抽着烟,他依旧简单地穿着昨晚那套衣服。虽然从他的神情上看不出丝毫被冻到的样子,但是他的脸、脖子、颈、裸露在外面的手已经被冻得寒紫。

    所长耿道超从郑国凌的背后走上来,他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双手裹住大衣的开口,顶着冷风。耿道超体格偏胖,四十七岁,虽然头发没有白完,但已经是满脸褶皱。他在厚厚的雪层之中已经是举步维艰了,看起来更像是挣扎,但他拒绝了门口门卫的搀扶。耿道超在雪地里挣扎的脚步声“咯吱咯吱”每响起来几次就会停顿一会,从派出所门口到电线杆这一段雪地,他挣扎了很长时间。

    耿道超终于挣扎到郑国凌的身旁。

    “回去吧!老弟,张局长一大早就给我打过招呼了。昨晚这个事吧,我也不知情,我没要他们抓你,真的没要。我也是今早才知道下面的人把你抓回来了,今早才知道,真的。对了,张局也是今早才知道,郑国凌一知道这个事就马上打电话给我了。张局说你跟这事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回去吧!老弟。”耿道超哆哆嗦嗦的说着。

    郑国凌把没有抽完的烟插在雪地里。

    他侧头看了眼在雪风之中挣扎着的耿道超。

    “我真的拿刀想砍人,刀架在拆迁队队长的脖子上。真的,拆迁队的人都看见了,村民也都看见了。我真的做了这件事,那把刀就在我屋子里面呢。真的,不相信?我们找几个目击者?所长,我真的违了法,不,是犯了罪。”郑国凌说。

    郑国凌的话被耿道超以为是戏谑。

    “不不不!”耿道超急忙否定,“您跟这件事没关系,就算你有刚才你说的行为的倾向,我觉得这也是见义勇为,绝对是见义勇为!绝对不是什么违法犯罪!”

    郑国凌再次转头盯着耿道超。

    “见义勇为?你的意思也就是你承认这是强拆,这里面存在着官商勾结的腐败?”

    耿道超显得更加慌张和挣扎了,“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怎么会有腐败呢?政府都在廉洁执政,我们都是在依法办事,怎么会有腐败呢?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郑国凌看着这位在风雪里已经快挣扎不下去的派出所所长,耿道超一身的病态,身体上的,灵魂上的,放佛这洁白的世界已经用绳索将耿道超吊起悬在空中。耿道超苟延残喘,又竭力想俯视着他脚下的人民群众。

    郑国凌起身,然后离开。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再看耿道超一眼,他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向着白茫茫的远方走去。

    一个流浪汉在风雪中挣扎着,他佝偻着枯瘦的躯体,无力地裹紧包在那弯曲着的躯体上的残衣烂衫。他挣扎着的苦楚的样子像极了耿道超那种挣扎的样子。那是一种跟这风雪世界一样迷失方向和陷入泥潭的不可自拔。

    流浪汉看着衣着单薄、信步走在风雪之中的郑国凌,他干枯的脸上极力挤出一副渴求的眼神。

    郑国凌迎着风雪点燃一支烟,没过嘴,直接递给那个流浪汉。然后给自己点燃一支,郑国凌咬着那支艰难燃烧着的烟,继续顶着风雪离开。

    流浪汉抽出两个手指夹着的烟很快被风雪吹灭了,他已经无力到不想用这两个冻僵的手指头把这截烟送到自己的嘴里吸上两口。又或者他本来就反感吸烟呢,那种从一开始就要保持着无论在什么环境都要坚持那自以为是的某种行为准则的冥顽不灵?谁又知道呢?

    郑国凌回到半山腰的院坝里,他在灶台上生火煮着饭,炊烟慢慢从被积雪覆盖着的烟囱上弥漫进风雪里然后被风雪打散。

    时间也被吹散在风雪里......

    旁晚时分,郑国凌从沙发上醒来,他不知道何时保持着抱着手坐在沙发上的姿势睡着了。窗外纷飞的雪已经不再那么密集,世界虽然接近昏暗却也不再那么迷茫,远山上的几股炊烟直入云天。

    电视里在播放本地的晚间新闻:今天下午,七星镇派出所门口发生一宗抢劫事件。一个流浪汉竟然在派出所门口实施抢劫,不到十秒钟就被抓住。有网友戏称这名流浪汉终于可以如愿找到庇护所了,也有网友评论说千万不要得罪一个穷到极点的人,因为他有敢进攻派出所的力量。此外,也有匿名的目击者称被抢劫的竟然是派出所所长,而且被抢的物品是所长的军大衣。

    郑国凌拿起遥控关闭电视,他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

    黑夜渐渐降临。

    山坝村的腊月寒冬天,时令已过冬至,被大雪冻彻融化过后的天空看起来很清澈。前几天的积雪还没融化完,院坝里的房檐、街角和其他背阴的角落里,积雪还存留着。这残存的积雪经历过缓慢的融化过程之后,都凝固泛起一片一片的冰晶。

    郑国凌裹着一件墨绿色的军大衣就着一个背阴的墙角蹲着,和其他背阴角落一样,这里也残存着一片泛着冰晶的缓慢融化的积雪。他手里夹着一根燃烧着的烟,一双严肃而深邃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一处院坝。一只乌鸦在墙边的电线杆子上环顾四周,然后扑腾一下翅膀飞走了,它没有发出啼鸣。郑国凌踌躇良久,然后把烧了一半的烟插入脚边的积雪里,他是倒着插的,就像是插香火一般的。郑国凌今年三十岁,他留着寸发,脸上颊骨突出,浑身有一种经历过沉重锻炼后的干练劲,像一支能折叠、能走路的猎枪。上大学的时候休过学,复学回校后又报名参军,在武警部队服役过。

    郑国凌住在自己半山腰上的院坝老宅里,房子被火烧过一次,现在简单地修整了一遍。父亲郑国忠死于鲁定水泥厂爆炸事故,母亲张晓莲意外失火烧伤抢救无效,妻子张静几年前“因病”过世。从此以后郑国凌的一种巨大的悲痛的影子一直扣着他,他几乎从不说话,村民们都说他已经被逼疯了。也没有老板愿意雇佣他来干活。郑国凌是“疯子“的身份已经在整个片区传开来,一开始所有人见了他都站往一旁让道或是直接改道躲避着他。郑国凌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虽然才短短三个月,他几乎没跟这里的路人或是邻居们说过话。郑国凌觉得,他现在是迷茫的,也是挣扎的,但他尽力不变现出他的迷茫和挣扎。

    从出生到上学,上大学,然后应征入伍在武警部队服役,最后失去一切,郑国凌的悲剧一生将要就此落幕。

    院坝院落外陆陆续续聚集了一些人,他们抡着各种各样的铁锹、木棍、扳手、钢管等工具,拥在一起喃喃私语,有的哈着热气,有的用腋下夹住他们的“武器”搓着手掌取暖,有的蹲在地上。

    没人靠近郑国凌,他所处的地方方圆几个平米永远都只有他一个人,这像极了一种无助的孤独。

    是的,这片院坝就要被拆迁了,但很多安置问题还没有解决好。这里很多院落都是院落主人经历两三辈人传下来的。一些庭院里的参天古树,路边的电线杆子,一块石头,哪怕是一场在这儿刚融化了的雪,都是他们从小到大的感情和心灵寄托的地方。现在,他们急躁不安的抄起家伙想要保护住他们这片院落,这不仅仅为了争取更好的赔偿和安置,更是一场保卫家园的战争。

    这场战争似乎跟郑国凌关系不大,但自从他听到一些关于这次老城改造弥漫着严重的腐败气息的信息之后,他也就认定这也属于自己的战争了。这是一种当过兵的本能,任何形式的坏人都是他的敌人。只不过在部队都是通过服从上级命令来执行击杀敌人的任务,郑国凌现在已不是战士,而且他对现在自己的现实生活已经失去了方寸,他还是想找一个让自己听命于人的“上级”来告诉他怎么面对这样的云里雾里的战争。可他是孤独无助的。

    沉重的悲痛生活和深受摧残的人生,再加上没有独立生活过的社会经历和周围人们对他的“不和善”的躲避,都让他本来就自闭的心灵更加的孤独和分裂。

    一辆蓝色的卡车向院落的方向缓慢地开了过来,车上站满了手持警棍和防暴盾牌、头戴防暴头盔的“治安队”,。卡车背后出现的是两台高大的装载机,在车队队尾的是三台挖掘机。沾满泥土的锈重的履带,伴随着隆隆的发动机的声响,碾压着刚被融化的积雪水流清洗过的沥清路面。车队来势汹汹,逼近那片不再安宁的院落,村民们早已拉开阵势准备和拆迁队干到底,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们也不再相信所谓的政府协商赔偿等等和平解决的手段。

    村民们严阵以待,他们排成一道人墙,抡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几个青年甚至拎着砍刀。他们的背后,是他们要誓死保卫的家园。

    车队刚好把郑国凌和村民们隔开来,郑国凌依旧那么蹲着,安静地出奇,以至于拆迁队的人都没太在意他们身后这个人。

    卡车里的人不断用一个喇叭播放着一段录音:村民们,山坝村大雁山土地已经被市政府征收,土地所有权归政府所有,请不要阻碍依法拆迁!否则后果自负!重复!请不要阻碍依法拆迁!

    村民们没有怯战,陆陆续续有更多的村民从其他院落里跑出来助战。几个年纪稍微大,西装革履的男人开把车开到路口上堵住,然后抄起后备箱里的扳手和高尔夫球杆也加入进这个家园防线上来。

    卡车里的光头大汉把手伸出窗外做了个“行动”的手势,卡车的人马上跳下车,涌向村民们构筑的人墙,推土机和挖掘机重新咆哮着逼近人墙。

    现在,两拨人马逼近到只相距一两米的战线上了,稍有摩擦,这场恶劣的群体斗殴事件便会一触即发。

    太阳已经升得半高了,那些残存在阴沟、背影角落的雪坨子在迅速地融化着,雪水沿着墙角和路面曲折、残碎、凹凸的裂缝和纹理流淌着。院落里电线杆上、树枝上、房檐上的鸟群受惊四散飞离,散乱在刚被冰雪冻彻过的湛蓝空中。

    现在,混乱、焦灼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两拨人马都无比意外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村民们惊讶的面对着这一幕,拆迁队回着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们的身后。这一刻,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宣泄和火药味霎时即散,仿佛安静地能听见融化了的雪水在流淌过墙角、路面、石缝之间的声音。

    一把雪亮夺目的军刀抵在卡车副驾驶位置上那个粗糙的、满脸肥油的光头的喉咙上。那个光头的喉咙骨剧烈地耸动着,但光头又拼命想控制住自己的喉咙骨在一种静止的状态上,因为刀尖像是马上能插进他的喉咙,能瞬间割破他的动脉血管,他的血将会喷涌而出。光头急剧地喘着大气,又竭力固定住自己的呼吸。

    郑国凌镇定地握着那把军刀,刀尖顶着那段机械地颤抖着的喉咙。郑国凌的眼睛像自己握住的军刀一样雪亮,跟他瘦弱的躯体和灰暗的脸色相比,那是一种致命的凸显和格格不入,但又带着一种致命的投入和一种与此刻的“斗争”融为一体的融入。

    天地间就这样安静了几分钟。

    远处传来警车的鸣笛声,那声音先是回荡在刚融化的冷空气中,接着是跌宕在渐高的太阳下,然后感觉是直接的传播和扩散。在这个过程中,村民和拆迁队阵中各有几名跟班都溜之大吉了,但郑国凌依旧持着那把军刀抵住那个拆迁队队长的那段喉咙。

    “郑国凌!放下刀!”吴国强手指指着郑国凌命令到,其他警察已经拔出枪指着郑国凌。

    郑国凌没有任何动作用来回应,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颤动”作为回应。

    “我再说一边!把刀放下!”吴国强再次命令到。与此同时,几个警察慢慢从郑国凌的身后摸过去准备将他制服。

    郑国凌的目光从军刀抵着的那颗头颅转向吴国强,目光在吴国强的眼睛里停顿了几秒钟之后,郑国凌的身体和灵魂开始颤动起来。

    “你们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来解决!我来行道!”郑国凌的怒吼从一直的沉默中爆发出来。

    郑国凌纵手挥刀......

    郑国凌的世界一下子就安静和缓慢下来了,只剩下缓慢闪烁着的警灯的余光和慢慢蔓延开的血流...

    一月二十三号,山坝村发生命案,三十七岁的拆迁队队长王超被杀,犯罪嫌疑人郑国凌被逮捕。

    山坝村的拆迁搁置,相关各部门介入调查。

    郑国凌被狱警带到看守所的一间办公室之内,他依旧被手铐铐着,身上的马甲却刚刚被狱警脱了去,头发已经被强制修剪过。

    这是一间空旷的办公室,房间的东面是大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远处的山岭、土地、几条道路。窗户面前是一排陈旧的棕色皮沙发,所长耿道超、市公安局局长张晓军、副市长陈富权三个人抽着烟坐在上面。

    狱警放了一个一张椅子在房间中央,郑国凌坐上去。耿道超示意让狱警出去门口。

    从被带入这个房间,郑国凌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张晓军。郑国凌看着张晓军点烟、吸烟、捏烟、扭头看眼窗外、瞟一眼正前方、左顾一下耿道超、右盼一下陈富权。

    张晓军点烟、吸烟、捏烟、扭头看眼窗外、瞟一眼正前方、左顾一下耿道超、右盼一下陈富权,张晓军散乱的眼神完全避开郑国凌,但最后他又不得不正视着郑国凌。

    “为什么搞这一出?”张晓军把烧剩半支的烟按在面前的茶几面上,然后把身体向前倾,直视着郑国凌问到。烟灰缸距离那半支烟被按灭的地方不过两厘米。

    张晓军,三十二岁,一种像是集中了全部干劲于一处蓄势待发的的瘦高样子,他带着眼镜,也时常用大拇指和二拇指调整眼镜的角度。

    茶几上摆着一盘下残了的象棋,一枚红色的棋子“兵”已经威胁到黑色的棋子“将”,黑色的大将“炮”、“車”虽然还在棋盘上,但看起来已然是于事无补。

    “他们不相信我,任何人都不相信我,那些我一出门就能遇到的人也如此。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不相信我。”郑国凌很冷静的说到。然后他用铐住的手指了指张晓军按灭在茶几上的烟,年长的陈富权拿起一包烟扔到郑国凌脚下,随后他又扔过去一个打火机。郑国凌蹲下捡起烟和打火机,然后继续做到椅子上给自己点燃一根。

    陈富权质问:“所以你把事情闹大?让别人都知道这件事,让别人都相信你?”

    “让别人知道什么事?”郑国凌反问道。

    陈富权的眼神里开始涌现一种凶狠,但表现在脸上的却是一段短暂的冷笑。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这件事,这对你,对你的家人没有任何好处。这件事很复杂,你单凭自己怎么能摆平?你服从张局长的安排,我们可以从中斡旋,让你少蹲几年,这都不是啥事。人活着不就图个平安吗?你看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子!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争取早点回家享受,听哥哥的没错.......”耿道超开始长篇幅的看似温情的劝说。

    郑国凌对这通废话没有丝毫的感觉,甚至郑国凌能做到让自己的耳朵已经过滤掉耿道超的每一个音符。对于耿道超还在娓娓道来的抒情劝说,无论是在郑国凌的听觉上还是他的思想上都没留下任何的余音。

    “他不是会听这种话的人。”张晓军打断耿道超。

    “你以此来向我决战吗?山鹰!或者说是复仇?”张晓军说出一句让耿道超难以理解的话,陈富权保持着镇定。

    郑国凌把右手里的烟按灭在自己的左掌心之中。

    “好吧,我们决战。”郑国凌轻轻的说到。

    “我会在三天之内摆平这里所有的事,你会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悄然的死去。”张晓军凝视着郑国凌。

    “杀王超只是开始,我有周密的计划,让你成为那个在暗无天日世界里悄然死去的人。”

    “还是跟当年一样的狂妄,一种无能为力的狂妄。”张晓军冷笑到。

    “你只是个阶下囚。”陈富权也冷笑了一声。“王超、王虎平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棋子,可是你觉得杀了他们就能撼动到我了吗?一个阶下囚,任你怎么挣扎,也挣不开这条权力的铁链。”

    耿道超一头雾水,郑国凌不停的在抽着烟,吐着烟雾。

    郑国凌被从这件特殊的办公室带走之后,这场特殊的询问也就暂时结束。

    吴国强在派出所的场院上拦住耿道超的车,此时耿道超正要下班回家。

    “借一步说话吧!所长!”吴国强提议。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耿道超显得很不耐烦,但他还是跟着吴国强走到院墙的位置。

    “郑国凌这个案子里面名堂不少啊!而且山坝村拆迁建厂这个工程,似乎暗藏很多腐败啊。”吴国强低声说。“听说今天市局来人了,重量级的人物,还把郑国凌单独隔离开了十几分钟。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

    “停停停!”耿道超打断吴国强的话,“这消息谁传出来的?再说了市局的领导还有其他部门不是已经介入调查了吗?领导特事特办,提审郑国凌,这怎么叫单独隔离了?小吴啊,做好你的分内事,我提醒你啊,想要保住你的位置就得脚踏实地的工作。你要想平平安安的过,就不要去管那些不该你操心的事。”

    耿道超拍了拍吴国强的肩膀,然后转身踱步离开。

    吴国强听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

    暗无天日的世界里,郑国凌卷缩在角落里,他恍惚的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事。他坚信自己目标清晰,也坚信自己能实现目标,却每时每刻却又恍惚无神。

    郑国凌开始回忆起更早的事情。

    第二章 三个少年

    那是他二十岁的时候。服役之前的几个月,郑国凌呆在山坝村四月的春天里,万物都在重新萌芽和成长。新鲜娇嫩的绿色点染着山川平地,经历过寒冬冻彻的太阳重新被赋予炽热的能量,烤炙着湛蓝的天空,淡薄的云层像是被炽热的太阳光线穿透然后蒸腾。

    在如此新鲜的春天里,郑国凌却在经历着冬天的严寒和秋天的枯萎萧瑟。

    年过半百的家父从外面忙完农活回家,当时二十岁的郑国凌正在低着头削土豆。郑国凌强制让自己的大脑产生并充满着关于今晚该做什么菜的思绪,但是郑国凌发现郑国凌做不到。郑国凌的大脑里正充满着惆怅。

    郑国凌的大脑里正在充满着惆怅,那种惆怅很模糊,迷糊到像一团迷雾,没有方向,甚至模糊到产生空洞。

    郑国凌揣在裤袋里的手机一直机械地单曲循环播放着一首歌。

    郑国凌低着头,木讷地削着土豆,郑国凌用的是菜刀。很快,郑国凌就因为脑袋里的惆怅和空洞失神割破在自己的手指头。

    父亲郑国忠放下锄头走进里屋洗手,洗完手后郑国凌把自己年迈而枯瘦的躯体放置在沙发上,随意拿起一本关于养殖的书翻看着。在看书期间,郑国凌总是会发出很多声沉重的叹息。

    那时候的郑国凌很害怕听到的那种叹息。

    那些叹息隔着空屋子从那头传进郑国凌的耳朵时,他脑海里的空洞彻底吞噬完他的模糊的惆怅,他开始呆滞和颤抖。

    以前郑国凌会呆滞很长时间,几个月的习以为常之后,郑国凌听到郑国忠的叹息之后的呆滞通常会缩短到十秒钟之内。

    今天更短,大概五六秒钟,因为菜刀在郑国凌手上划开了新的口子。

    一开始,郑国凌以为家父的叹息只来自于恨铁不成钢。日子久了,郑国凌觉得那叹息里融入了各种各样的烦恼、愁苦、无奈,总之是一切要击垮这个老农夫心灵的东西。

    手被割破的时候郑国凌才觉得自己有点清醒过来,郑国凌慢慢试图理清今晚该做什么菜的思路,他不想再执迷于削土豆这种机械的手间的运动,大概是因为他已经削出很多个土豆堆在木桌上。这堆土豆强制性的提醒郑国凌应该停止这种机械运动了。

    今晚该做什么菜,郑国凌才想要考量这个他认为对此刻现状很重要的问题的时候,母亲劳动回来了。她身上沾满粘土,她回家的第一件事坐下脱下郑国凌穿过的鞋子,抖出里面的泥土沙子,然后继续穿在脚上。

    然后她又发出和郑国忠一样的叹息,她靠着墙角闭着眼睛休息。

    这声叹息让郑国凌的手顷刻就慌乱了,导致他直接握住被炉灶里的火焰烧烤得发红的铁锅的手柄......现在他更清醒了,因为一阵巨辣疼痛从郑国凌的手掌快速冲击到他的每一个神经末端。他蹲在炉灶旁,用力掐住自己的手腕,像是要阻止疼痛的向上传输,他已经痛到麻木了。

    “削这么多洋芋是不是要喂猪?”在火燎的疼痛之中郑国凌的世界里仿佛回荡着这句模糊而又清晰的话。这句话带着强烈的反感、失落,还有一种看不顺眼。

    这种看不顺眼从根本上大概来自一个现实:一个曾经品学兼优的大学生,现在整天蜷缩在家里无所事事。他甚至都不敢迈出家门,害怕家里突然来客人。他回避着任何可能看见他的人。

    一般父母到了这个年纪,都习惯在别人面前说道说道自己的家庭子女。子女很孝顺,买了车、买了房、成了家、生了娃,自己当上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庭和和气气。郑国凌一直猜想父母在别人面前听到这些的时候一定是无比失落的,而郑国凌自己更是无比失落的。

    不止这样的自己创造的负担让他喘不过气,他还向自己父母隐瞒了很多的事情。

    有时候,郑国凌想,自己要一辈子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他们现在也一定无比迫切地想要郑国凌离开,因为这关系着他们的面子,读过那么多书却不成气候,而且还活成了一个笑柄。

    可是郑国凌现在还没有勇气离开,大概是因为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离开只能靠走路。他甚至曾经有想过背上背包沿着夕阳的地方一直走着,一直走着。

    有时候,郑国凌想跳下山崖,他站在河谷的斜坡上看着河谷底悬着一道狭小的瀑布,听着那些细流撞击石头的声响回荡在河谷之中。

    “怎么了?”母亲看着蹲在地上捂着手腕痛苦不堪的郑国凌,声音中没有郑国凌想的那种嘲讽和反感。

    郑国凌已经习惯不怎么跟父母说话。这次他想回复母亲,可是当他打算开口时候,郑国凌又觉得张不开嘴,像是嘴唇很重,像是自己有一只无形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或者更多的时候郑国凌觉得他跟父母说话更容易爆发失落的情绪,甚至是烦躁和争吵。所以他们彼此间鲜有交谈,郑国凌跟他们无话可说,他们对郑国凌似乎也无话可说。

    就是这样,所以郑国凌觉得他家很安静。而安静的地方似乎都容易荒芜,郑国凌觉得自己已经在荒芜。

    郑国凌捂着手跑到外面的水龙头上冲着冷水,很快手掌上浮起一些白色的褶皱和水泡,郑国凌觉得更痛了。

    父母站在门口看着。

    郑国凌捂着手走过他们中间,上楼趴在床上,关了灯,把手捂在胸口。郑国凌喜欢被黑暗包裹的环境,可以不用去看见任何人,也许那些人也看不到他。

    郑国凌以为自己会因为疼痛难以入眠。

    后来郑国凌带着火燎的痛觉机械地休眠了,休眠中郑国凌觉得自己是正在被一种关于烫烧的苛刑惩罚。

    郑国凌被叫醒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昏暗的灯光已然足够刺眼。幻觉中的被苛刑惩罚的疼痛慢慢消逝了,现实的那只手的痛觉重新燃烧上身体。

    床边的木凳上放着一碗饭菜,里面没有郑国凌今晚削的土豆。郑国凌看着那碗饭菜,看着这微弱的光线。

    楼下隐隐约约的传来父母与其他来客说话的声音,这来客显然是村里人或村外人了。

    之所以说是村里人,因为郑国凌家坐落于山坝村的一个独立小山坡上,没有邻居。说是家父的朋友吧,朋友二字于这个村庄的农民来说又过于太虚华和文涩,没有人向别人介绍的时候会说这个是他的朋友谁谁谁的。要说是亲戚吧,这几年已经和近房、远房亲戚都鲜有交往。郑国凌的思绪模糊的飘忽着,这断片的思绪停留在亲戚上的时候,他想到了他的奶奶。

    他已经很久没去过奶奶家了。

    奶奶已经老了,依旧是一个人生活着。

    郑国凌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人生活着,但是他的心已经飞到不曾到达过的远方,只是身体还困在这个地方。然后这个地方的人们都在看着郑国凌的挣扎和逃脱,他们笑着,他们感叹着,也许他们觉得这样的看热闹比较具有谈资,有值得用于消遣的价值。

    山坝村的夜晚很安静。随着郑国凌的现实意识越来越清醒,村里人与家父的交谈的声音也越发的清晰。郑国凌很认真的偷听着,因为他很想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有没有提及他。郑国凌害怕他们的提及,他也害怕父母实话实说,那对于他来说是一种颜面扫地,也会击溃他自以为还存在的自尊。郑国凌耳朵贴着墙板偷听着他们之间两个小时左右的对话,最后他很庆幸家父和来客之间的对话并没有提及郑国凌的现状。

    那个村里人离开了,郑国凌有些心安理得地端起饭碗吃饭。当他要张开嘴的时候觉察想到一个事实,他的嘴唇似乎有些重,以至于打开嘴唇都要耗费点气力。

    二十岁的郑国凌的身心,仿佛已经退化到只能机械般的摆动。

    郑国凌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也没人会给郑国凌打电话,郑国凌也害怕电话那头传来别人的熟悉的声音。就算是微信发来的语音,有时候郑国凌也会觉得不知所措。他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喜着、瞅着、哭着、站着、卧着、侧着、弯着,呆着,他的这个世界好像是由冰凉的、生锈的器械组成的牢笼,它沉在一个深渊的底下,那里呼吸困难,那里暗无天日。

    刚刚在残碎的梦幻中,他好像梦见了冰冷的、生锈的器械组成的牢笼,也梦见了深渊,一望无际的昏暗,梦中他呼吸困难,也飘忽不定。

    快到深夜了,山坝村初春的深夜的冷风在黑乎乎的窗外肆虐。郑国凌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从迷茫模糊中挣扎起来了,他决定出去走走。是的,农村人这个季节睡得很早,因为播种的季节农务繁重。他不必担心会在大半夜遇到等着嘲讽郑国凌的村里人或者村外人,况且屋外啸叫着的春风应该很适合他的心绪。

    风,能吹拂走一些零碎的东西。

    穿过山坝村的这条马路通往一个落后的农业小镇。是的,当郑国凌第一次从县一级的城镇回来的时候就明白原来它是落后的,而且是落后很久的。小镇的名字叫七星镇,也是官方名字,但附近的村委会的百姓们都叫的是五星镇。至于为什么官方称呼和村民叫法之间少了两颗星,郑国凌没去研究过,从小也就觉得研究这些还不如道听途说来得方便和真实。

    七星,五星,像是一种梦想和现实的落差。

    郑国凌顶着冷风踏着这条破旧的沥青路走着,半夜的春风掠过他回旋在身后的山谷之中。他有一种认识:寒冷的环境容易让人清醒。但有时候一个人如果过于清醒,他就会越痛苦,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是他又有一种被迫的喜欢悲观和痛苦的心思,他总觉得生命中应该充斥着壮怀激烈的悲壮。

    郑国凌感到此刻他在月亮下悲壮的走着。

    以前半夜走这条路走着走着也会感到困乏,然后就赶着回家去睡觉。有时候他也想躺在路边的野花从中,看着深邃的夜空就此入睡,唯一让他担忧和害怕的是一觉醒来村里人都在等着看他笑话。

    今晚郑国凌想走得再远些。一来因为已经睡过不太困乏,二来大概自己已经悲伤邋遢过度了以至于不害怕任何夜里的事物了。他不再害怕深夜,不再害怕穿梭于村庄和荒山之间铺展在暗夜里的马路,不再害怕四月清明里的夜风和半夜长鸣的寒耗子。除了熟人,现在的他无所畏惧。

    兰小龙说:自由的味道很硬,带着柏油和轮胎的味道,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郑国凌不自由,更身不由己,但他还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所以他一直在月光下走着。

    他没有研究过路的终点通常都是通向哪些地方,但就他走过的比较正式的可以通车的马路而言,他从没有到达过任何一条路的起点和终点,他也不知道它的两个极点位于哪个方向的远方。他们大部分人,或者是大部分人的生活,都只不过是在路途之中而已。

    小时候以为路的终点是大城市,起点是小山村。长大以后发现,原来通往大城市的路又通往其他远方,原来小山村的路也是密密麻麻,通往各家的土地里,外面的山村里,后来,小山村的漫山遍野也就都成了路。

    所谓路,只是串联起小山村和大城市而已,中途承载着过客离开和回来的迁移现象的工具。

    现在,脚下的路通往那个连名字都模糊的落后的·垂败的小镇,从郑国凌脚下沿着路到达小镇的距离大概是七公里。这个距离铺叠在松树林间,蜿蜒在山岭面,熟麦田边。现在,这个距离被云贵高原上清冷的四月寒夜笼罩着。

    郑国凌无力而又有力的走着,自由而又不自由的离开着,顶着冷风而又在内心燃起悲壮豪情的欺骗着。

    郑国凌终于来到七星,这花费了郑国凌很长时间,郑国凌终于觉得有点累有点困。这个连路灯都不开的小镇,砖房在寒夜中拥挤地向夜空机械的生长着,偶尔一只野猫从屋顶越过,从郑国凌的角度看,像是要跃起捕捉寒星。

    郑国凌渐渐感到已经疲惫了,他身体上涌起的困乏让他想找一家旅社睡上一觉,但是周围没有任何街角有丝毫的光线。

    他只能拖着疲惫的躯壳向街尾走去。

    街尾拐角处,歪歪斜斜的两个发红的字体渐渐进入他模糊的双眼,“网吧”。

    郑国凌走进这家破旧的网吧,光线很昏暗。中年男子把腿伸展在沙发上的另一头扭着身子别扭地敲着键盘,他嘴里咬着一根正在燃烧的烟,丝毫不顾及盖烟火的残星掉落在自己身上的毛毯上,自然也没有顾及到站在柜台面前的郑国凌。

    面对陌生人,郑国凌现在挺得笔直。因为他想自己是大学生,接受过这些社会人没有过的高等教育,去过这些本地人没去过的繁华都市。所以郑国凌笔直的站着,充满着一种紧急拼凑起来的却是在现实世界中被无数次击碎了的自信和骄傲。果然,尽管郑国凌笔直的站着,新潮积极而强大,但那个男子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痕迹。最后,他的心潮开始退却了。

    终于那个男子不耐烦的瞅了郑国凌一眼,他稍微有些慌张地递给那个男子身份证和十块钱。“帮我充值十元钱。谢谢。”这种语言上的文明能让郑国凌感到一种体面的感觉。大部分深夜泡在网吧里了大部分都是街头混混,郑国凌跟他们是有差距的,他觉得自己是文明的、道德的、正直的,他这样扶正自己。他想,他也该在精神世界这样扶正自己。

    中年男子不耐烦地用一只手帮郑国凌刷了身份证,递还的时候郑国凌没接住,因为他还陷入在那种此刻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文明的感觉里面。身份证掉在了柜台前的地板上,他才回过神并弯腰去拾掇。一不小心他的头磕到了柜台的角落......他暂时放弃拾掇它,伸手去摸了下自己的头被磕碰到的部位,马上他又感到被烫伤的手突然又灼痛起来了.......现在他完全凌乱了,开始不知所措,蹲在那里足足呆滞了快两分钟。

    这大约两分钟的长度已经久到柜台后那个没有正眼看过郑国凌的男子终于探头给了一次正眼。

    “小心点!”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笑声。

    郑国凌想到不该在此刻感叹命运的不公和生活的刻意捉弄,他努力、竭力不去惆怅。

    他拾掇起身份证,起身的时候已经感到头晕目眩了。

    当他离开柜台准备去找位置坐下的时候,他瞬间被被定格住了。

    那是个素颜但绝对美丽的女孩。她看着他,透过架在她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他就那么木然的站在那里,是不知所措、是呆滞、像是一种全身心的灵魂出窍。他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灵魂的堕落和游离,已经泯灭了他世界里的美丽。

    她转向她的电脑屏幕,屏幕交错的暗光投影在她的脸庞,但也无法阻止她散发出的自然的随和的美丽。

    她的美丽盛开在清冷的寒夜里。

    清冷的寒夜,他从内心深处渐渐涌起的是一些心疼和呵护的温柔感情。

    渐渐的,他缓过神来。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感受的是温暖的波浪涌向已经把自己囚禁很久的深井,他可以漂浮在温暖的浪涛里,浮向外面那个碧海蓝天的世界。

    他感到她很亲切,就在他的身旁,仿佛能听见她美妙的呼吸声。

    他感到自己漂浮在波浪里,然后鼓足了并不存在的勇气让自己稳定下来坐在她的对面。他们之间隔了两台电脑,两堆凌乱的线路。自然也隔了两副长得差不多的黑框大眼镜。

    空气很像是很轻盈,能把她散发的香味也散发在他的世界。

    他偷偷的看着她。

    他觉得那种偷看很温暖,单纯而坦诚,他这样的看着她的美丽。

    他们第一次相遇了,她看着他的时候那种宁静而深邃的目光,是他二十四年人生之中最感到炽热的瞬间。她的目光中流淌着美丽、善良、真诚。

    夜开始深沉,他原本泛起的疲惫和困乏因为与这个美丽女孩的相遇早已经消逝,他感到自己在变得细心、温柔,他尽力升华自己的精神,来更好得配合这场相遇。他担忧她的疲惫,担忧她的额头泛着些许的痘印和油光,担忧她偶尔的咳嗽。他就这样安静的担忧着,他甚至想轻轻问她一句累不累。有一瞬间想说出口的冲动越来越激烈,但他终究还是柔弱了下来。他的精神世界的力量表现到现实世界之中的时候,通常都是大打折扣的,甚至是零输出的。他一直人为他的精神世界就像是高原上的一池清泉,当它顺着现实的地势流淌和分支,不断被污染和侵蚀、与浊流汇聚,到达彼岸的滩涂时形成了一滩死寂。

    她咳嗽加剧了,他依旧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为她担忧,也依旧在现实中死寂。外面的天,渐渐的亮了起来。

    等到街道外的麻雀开始在这个落败小镇的上空中吵闹的时候。她起身离开这间浑浊的屋子,朝着外面的刚苏醒过来的新的世界走去。她再没有看过他一眼,这让他顿时陷入另一个潮湿阴暗的深井之中。

    他最终战胜自己,跟着她,离开这间浑浊的屋子,朝着外面的刚苏醒过来的新的世界走去。

    在夹杂着清晨寒意和不远处田间院落泥土味道的空气中,她低头走着,双手插在牛仔裤袋中,她的背影在蒙蒙亮的街景中显得很孤独,但却是美丽和飘逸的。

    他不会放任她离开他的视野,因为他深深的眷顾和担忧。

    她突然站住了,飘逸地回头,转向太阳初升的地方。

    他惊慌失措地转身,避开她的目光。待到转过身,一缕微弱的淡红的阳光泛过他的沉重的眼睛。

    她看着街尾远方的山头,那是东边太阳初升的地方。他们一起看着东方,一轮红日正在缓缓升起。那种孕育着一种新生命和新生活的力量正在郑国凌的自我堕落了很久的心底油然而生。现在,山头慢慢的被映红,旁边的云层铺展在天边,也是红彤彤的。单独看这番静止的景象,郑国凌甚至分不清这是日出还是日落。这种景象就像从大学休学离开的他站在校园外的第一个路口的时候的样子,他迷茫的只看见一个被映染得通红的自己。当时他已经木讷到没有想过自己是出去闯荡的浪子,还是应该回头的学子的问题,他甚至怯弱的不敢迈开脚步踏上人行道。

    往事历历在目。

    日出了,天空由通红渐变为清澈,大地的轮廓和自然的伤疤也越来越清晰。

    他们一起看了日出,站在这伤痕累累的破旧的街头。

    “我们原是自由飞翔的鸟,飞去吧,飞到那乌云背后明媚的山峦。飞到那里,到那蓝色的海角,只有风在欢舞,还有我相伴。“

    破旧街道旁的楼顶上,一个学生在激动的朗诵着这首诗,普希金的《囚徒》。

    他们一起安静的听着这朗朗的读书声。

    已经有起早的人零星地来到街道上摆摊或是借道,他们各自整理着自己的摊位或是提着各式各样的劳动工具走向自己的田间地头或是建筑物。

    他们在这副景象中尽显生命和生活中的孤独样子。

    她不像是本地人,她看起来的文雅和气质显然跟本地的一切格格不入。但是本地的一切似乎要湮灭她的文雅和气质。

    世界就是如此的局限,平庸的人们就是如此的狭隘,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并以为这就是全世界的样子。他们拒绝新的世界,因为他们习惯了不做改变,习惯了他们现在的样子。因此,世界就是如此的无情,新鲜的美丽的事物刚被缔造出来就被成千上万的庸俗者污浊,泯灭。

    初中以后他就有种伤心的认识:美好温暖的东西,往往是短暂的,愁苦烦恼放佛才会是人一辈子的东西。

    她依旧看着那东升的旭日,初升的旭日印染着这破败的小镇。

    一辆沾满灰尘的面包车疾驰进入,这温馨的画面被打破了。

    面包车从她身边迅疾开过,经过的时候那危险的距离近的像是要撞到她。而她依旧看着远山的旭日,似乎这次极为危险的擦边而过跟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车在她前面几米的地方毛毛躁躁地紧急刹住,车门打开了。下来了一个邋遢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咬着一支在燃烧的烟,干巴的脸上架着一副墨镜,头发蓬乱。

    那个男子拖着拖鞋以一种“流氓步”的步伐向她走去,她依旧看着远方的旭日。现在,它开始有些刺眼。

    郑国凌的心也开始悬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想冲过去,挡在她的面前,把她揽在身后,然后正气凛然地面对着那个正在靠近的丑恶男子。但现实中,他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开始发急和心痛。

    王超走到她面前,看着她。

    她没有理会,继续看着开始刺眼的太阳。

    王超突然冷笑了一声,显得极其不屑和厌倦。

    王超扔掉燃烧的烟,然后用脚踩灭,转身往张静的脸上一巴掌打过去......

    她的眼镜被打地上,她平静的蹲下去要把它捡起来。在她蹲下去的时候,王超起脚直接踹过去.......

    那些零星的人群开始聚集起来看热闹。

    郑国凌再也不能平静了,在那一瞬间,他的所有能量终于灌进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之中。

    他不再沉默,刚刚的一幕不断摧残着他的精神世界的支柱,像是一柄带着血腥的斧头砍向那根支柱。它开始不断坍塌,他的世界在沉陷,精神力量在散失。一种强有力的爆发,带来一种焕然一新的力量的席卷,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生命和生活那么的充满力量。

    郑国凌从旁边的一堆旧房改建的废墟上的土堆里,抽出一截粘着泥土和铁锈的钢管。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然后提着钢管就大步向王超走去。他像是提着一把锋利的军刀,走向杀敌的战场,刀尖抵在水泥路面上,划出一条雪亮的裂纹,刀尖划破地面的声音很是刺耳和长久回旋。

    他拖着那截钢管,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勇气跌撞和回荡在那截钢管割破地面之后长久回旋的声音之中。

    他穿过正在聚集起来看着热闹的人群,几个围观的人害怕和惊讶地给他让开道路,但马上又融入到看新热闹的氛围中去了。

    王超惊慌失措地冲着郑国凌喊道:“你干嘛?这是我家家事!走开!走开!别过来!”

    郑国凌没有停下。王超朝着他冲了几步马上停下,他慌乱的反跑回去。慌乱中王超开始扯着张静往车里拽。她没有反抗,她低下头任凭自己的身体被王超野蛮的拽着。

    在郑国凌加速赶过来的时候,王超把她推搡上车。

    面包车马上发动,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驱使着他挥动钢管。他像是握着一把军刀,径直向自己的敌人砍去。

    伴随着王超的一声带着极大恐惧的叫喊声,面包车的挡风玻璃瞬间被爆裂。

    派出所的民警很快就赶到了现场。放下!放下!靠边站好!他们边跑过来边大声的命令到。

    王超没有理会赶来的民警,他慌乱的发动车子,疾驰离开,擦着郑国凌的身体。

    郑国凌在原地发急着但不知所措,他看着车里的张静越来越远的离开。他们相互看着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上。

    停车!几个民警徒步追赶了一下然后放弃了。

    郑国凌很快被缴械按倒在马路上,民警上前的时候,他手里还握着那截钢管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他的世界现在无比的混乱,他也没有空余的功夫厘清自己的秩序。

    郑国凌发急而心痛的看着她被囚禁在那辆车上渐行渐远。

    车朝着街尾的方向逃去。

    阳光已经很刺眼。

    徒劳的爆发和不知所措的拼命,让他的精神世界彻底沦陷,他感觉到一种极度的呼吸困难,那是一种沉重的惆怅堆积在他身上导致的呼吸困难。

    还处于呆滞状态下的郑国凌被民警带到派出所的一间办公室内做笔录。

    进入这严肃的环境之内,他的神情才慢慢缓和过来,但是马上又陷入新的神情慌乱之中。

    “身份证拿出来!”一个戴眼镜的身材消瘦的四十岁左右的男性警察对郑国凌命令到。

    郑国凌把身份证递给他,他脑子里顿时闪现过的是他前几个小时把身份证递给网吧老板的情形。

    “做什么工作的?”

    “呃,我是学生,大学生......”他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

    这时候办公室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戴眼镜的身材消瘦的少年,体型和脸型都跟郑国凌眼前的这位民警十分的像似。

    “不是让你不要回来了吗?耽误学习!”张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继续埋头对着电脑打字。

    张晓军乐呵呵地对自己的警察父亲说:“今天一天都没课,我起早跑完步自己就搭车回来了。老爸的生日可是件大事啊!在办什么案子啊?我看看?”

    “你也知道我是在办案子了?出去!这里是办公室,不是你家的客厅,去外面等!”

    张晓军已经看到电脑屏幕上的内容,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眼对面的这个少年。

    “郑国凌......?”张晓军轻声的念到。

    他认真看了眼面前这个低着头的少年,突然间就兴奋了起来。

    “郑国凌!学长!我是12届的张晓军啊!我们一个学院!上学期院运会篮球比赛,还记得吗?你绝杀了我们!我砍下30分.......”张晓军越说越兴奋,他甚至伸出手想要跟郑国凌握手。

    郑国凌感觉被扯到一个正常的生活轨道上,他之前的慌乱和失措完全被这热情的问候暂时引导开了。他也伸出手......

    张峰“嗯嗯!”的两声打断了张晓军和郑国凌两个师兄弟之间的问候,他们认识到场合的不合适,马上都又把手缩了回去。

    “外面等!别干涉办案!”张峰命令到。

    张晓军悻悻离开,离开时候拍了下郑国凌的肩膀,“没事的,有啥问题来来找我?”。

    张峰瞪了儿子一眼,儿子识趣的小跑出办公室。

    晚上,张家人沉浸在张峰生日晚宴的喜悦之中。张峰今年四十八岁了,房子就在镇上,儿子女儿都在上大学。儿子张晓峰就在市区的理工大学上大二,师兄郑国凌大二开始休学,原因不详。

    张晓军问起今天的案子,张峰边吃饭边讲述着,郑国凌路见不平看女孩子被欺负想要出手相救,他们不认识。没救到人,砸到人家车窗玻璃。那女子跟逃离的车主的关系今天也查到了,车主叫王超,村霸,以前是市里一个拆迁队的,有案底。女孩子是他从外地带回来的,准备今年结婚.......

    由于张峰以及他的父亲都一直从警,家里从不缺少讨论各种案子的时间,但这事涉及到张晓军的师兄,着实让张晓军很好奇和惊讶。那个在球场上沉稳、安静的篮球高手,那个不喜欢说话选择休学的师兄,今天竟然为了一个陌生女子如此的火爆?

    此时此刻,郑国凌沿着这条破旧的街道往家里的方向走着,春季的冷风在黑夜中回旋在任何立在这个小镇地面之上的建筑、树木、电线杆等之中,发出尖锐的“口哨”声。

    他等到天黑才动身走路回家,他拒绝见太多人,他想重新走一遍来时的路。今天张晓军认出他的事情,现在又让他陷入一种苦恼之中去了。那个女孩子又怎么样了呢?那个混蛋跟她什么关系?她还疼不疼?今天被逮进派出所的事会不会被家里人知道呢?

    少年想着这些无能为力的问题,低着头缓慢地走着。

    第三章 讲讲郑国凌这个笑话(一)

    前几天在七星镇的遭遇一直困扰着郑国凌。他很想了解那个女生的近况,说不定她还在遭遇着伤害带来的痛苦。

    如果知道她在哪里,他一定奋不顾身敢去营救。郑国凌在心里这样想。

    但是怎么样知道她在哪里呢?也许张峰调查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掌握到了信息,说不定可以去找找张晓军。想到张晓军,他此刻又感到一种心酸和痛苦涌上心头,张晓军可以那么幸运地享受着大学生活,说不定未来的路也早也就安排好了。而郑国凌只能无数次的思考着自己模糊不清的未来。

    最终,他放弃去找张晓军的念头了。

    张晓军和张静都只是他世界里的陌生人,他告诉自己,人应该寓理帅气,活得理所当然一些。

    但这些人一直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浮现和反反复复沉沦。

    他最后选择等待。一个不用麻烦任何人又可以重新审视命运这问题的方法,如果真的有缘分,命运会安排他们再见面的。郑国凌这样思考着。

    却只是等待,等待张静的再度出现。那是一种看似无力的、冷漠的等待,但他饱含热情,他也认定自己的等待是真诚的、充满纯洁和善良的。

    看起来似乎他永远什么都不想做而只是等待命运的馈赠。

    她会不会突然的出现?

    以后的每天早上,他都会站在街尾等她。

    从家到七星镇的距离很远,他只能起得很早,然后一路跑步过来。穿越麦田、穿越松林、穿越田埂、上坡小坡的脚步,让他觉得暗淡的生活似乎在萌发希望。

    可他依旧没有等到她。

    当他每天无力地走回到山坝村的时候,那些过路的村里人依旧用一种含义复杂的眼光看着他。因为最近,不知道是谁传开了他这个大学生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只能回家种地的笑话,所以他们很乐意看这样的笑话,看这样的热闹。

    他想大概是父亲传出来的,这个老农民经常在别人面前自黑,说自己的儿子是大学生,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马上就要回家种地了。郑国忠也许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刺激自己的儿子,逼他产生羞愧、然后回校复学。但是他错了,他越是刺激,年少的郑国凌只是越会感到无情和冷漠。郑国忠以自己二十岁的儿子还赖在自己的土地上为耻,而郑国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还赖在这片土地上,郑国凌认为者合乎情理。

    他每天五点起床,壮怀激烈地、满怀希望地奔跑着去往那个相遇的小镇。每天都失望和惆怅地回到父母的那片土地之上,走过村里人的冷眼旁观,然后走进父母叹息和责骂声的世界。他自以为自己是在改变着,为了那个美丽的女孩单纯而充满正能量的改变着,他乐于在这样的自以为中度日。看起来他像是不明白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人情世故,这片土地上的其他人都认定郑国凌只是在混日子罢了。还记得吗?以前七星有个大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回到农村以后就发了疯,天天是市集上披头散发的混日子。村民们热议着,马上也许就会有下一个这样的疯子了。

    那个只见过一次的女生,不该只是给他带来仅此的力量而已。郑国凌思考到。

    而渐渐的,这仅此的力量也快被消磨殆尽。

    “都几点了?不做饭?农活也不干!看看村里那些比你小多少岁的小娃,每天起早贪黑的帮着家里面干活。出人怎么出你这种没有良心的人!书白读了!人白长这么大了!”

    家人越是骂他,他越就是固执的不去做饭,不去干活。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依旧没有出现。

    每天来回十多公里的奔波似乎渐渐让他不再那么惆怅和害怕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的人生还有过一次类似的奔波。

    那是他念高二的时候,那时候的他经常都是考全校第一,那是他日夜努力的结果,哪怕是假期的时候也在努力着。

    高二的暑假,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看着试题。枕头边的手机传来一个叫林慧慧的女同学的短信。他们假期的时候经常用手机来交流试题,那时候的手机都是按键的,数学特殊符号没有那么多。但他们彼此都乐于按着那些按键拼写或是组成那些数学符号。

    “明天五点钟,我们一起起床,然后一起跑步,晨读。By慧慧。”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林慧慧家住在县城,他住在山村,他们距离二十多公里。

    那夜他幸福入眠,手机设置满了闹铃,从四点五十分开始,每隔一分钟设置一个。他把手机放在房间外面的沙发上,临睡前,他远远的看着它,幸福的笑着,像是守护,像是拥抱。

    从此以后的暑假,他每天五点钟起床,背上昨晚整理好的书包,穿过家门前的松树林,穿过田间地头,沿着山坡绊着野草上的露水奔跑向那河谷,然后沿着河流的方向奔跑到河谷的断崖。在瀑布前大声豪放的阅读,读语文,读历史,读政治。

    于是,村里人又看上热闹了,就像他们现在看他这个大学生回家种地一样的热闹。他们在他跑过的地方抽着烟笑着、乐着、议论着。不久,还连累家里人被议论。尽管高中时候的他因为学习好得到家人的关怀备至,他们还是厉声指责他做个正常人,不要像个疯子一样,不稳重、不踏实。

    学城里人跑步锻炼就是不踏实和不稳重?

    可他是幸福的,那是他跟女生的第一个约定。

    而现在,郑国凌也把这种奔跑和等待也视为一种约定。

    一个月过去了,她依旧没有出现,但他依旧不停的奔跑和等待。

    他依旧生活在村里人的冷嘲热讽和家人叹息之中,他不下地劳动,那是他无声的抗争:他不是农民,他是知识分子,是有梦想有远方的追梦赤子!可这终究是徒劳的,这种抗争苍白无力,这种抗争带着很浓重的自欺色彩。

    一一年他从小山村第一次到大城市求学。一开始他是极度痴情于这片美丽的校园的。但所谓的人世间的痴情或是喜欢,原来都是由条件来决定的。他是极度自卑的,他跑去餐厅洗碗,他逃课去兼职,挣钱养活自己已经成了他的世界中比学业更重要的事情。但缺乏社会经验的他,刚走出校园去兼职就被骗。

    他不想让别人看不起他,他拒绝校方的学费减免和勤工助学。

    后来他从自卑发展到自暴自弃,他经常一个人深夜大醉,他不去上课,不跟同学说话,他沉默,他堕落,他随意的活着。秋分之落叶,随流之浪子。于是他决定出去走走,出去自力更生,出去看看这世界现实的样子。

    休学临行前,他骄傲地告诉所有人,他将要剑指漠北,马踏中原,他必定能做一番大事业凯旋归来。那是他第一次骗别人,第一次骗自己。没想到,他第一次欺骗自己,也就真的把自己欺骗到连自己相信了。

    其实离开学校的时候,他只有六十多块钱。

    离开学校,走到学校外的第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就已经泪流满面。随便搭上一辆公车,哭过全程。下车后迷茫、失重、眩晕,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不知道天黑以后何处栖息。

    然后他拖着行李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夜,然后身心俱疲的倒在路边。醒来的时候大雨瓢泼,把他狠狠的发难了一番。那一刻,已经很是绝望,甚至想到了去死。

    他在雨中挣扎着站起来,他仰天长啸、他愤怒、他憎恨、他自嘲、他哭泣。人生啊,他的一生中没有坚强,只有对你的幻想。人生啊,他的一生没有灯光,只有不能实现的梦想。

    尽管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他行尸走肉,漫无目的的活着,可他终究是害怕死亡的。在这个世界上,若是只为自己活着,若是只为自己死亡,那他只能是这个现实世界里一个枯燥的器具,甚至是一具腐尸。

    他只能进工厂里打工,做那些年纪大的农民工做的体力活、手工活。夜里住在乱七八糟肮脏的宿舍里,常常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着入睡。刚到这家工厂的时候,已经花光了那几十块钱,晚上睡在木床板上只能任由眼泪放肆的流淌过整张面庞。

    坚持住吧,年轻人,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你随心所欲的过的前一天,也许后一天命运就会把你抛进肮脏的沼泽地。谁让你只想着安安逸逸的度日,而不去给自己前进的方向哪怕是明天要走的路探探道呢。

    坚持住吧,年轻人,哭完就去上班,就去攒钱,然后先买一套铺盖,先让自己能睡下。这是人类最基本最简单的需求了吧,可是这最基本的需求这个大学生竟然都还无法满足。

    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多岁、二十岁、四十岁.......

    支撑着他挺过去的信念只有一个:挣到钱他就去别的地方,去更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叫做外面的世界的地方。

    家里人因为休学这件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跟家里联系过,他打给家里人的每一次电话都是被拒绝的。郑国凌知道,他已经让父母伤透了心,而休学时候他又极度自负的跟他们说到外面的世界去,那是大志向、大梦想,郑国凌说他们永远不会理解。

    郑国凌骗了父母,之所以休学,很大原因他认为是穷,穷到自卑,在新时代的大学校园里,他竟然吃不饱饭,穷到抬不起头。哈哈,他才不是穷,他是懒散,他是没有节制,他是自甘堕落。对面外面的世界,他从来不知道争取,只知道向远方的老家索取,他心安理得的认定这是家里人该为他支付和买单的。新时代,一个大学生吃不上饭,最大的问题肯定是他自身的问题,这是个在灵魂和精神世界都极度落魄不堪的人类,他外表是大学生,他本质就是一个真正的年轻的四肢健全的乞讨者。

    抬不起头,是他人生致命的缺陷。这种表面是面子文化的东西,在他的精神世界被塑造成懦弱,堕落,乃至是不良和放荡,当他在精神世界里已经抬不起头了的时候。他在现在世界已经自卑到要弯腰低头到别人连他的脸都看不见。

    郑国凌抬不起头,所以他很自卑。

    无论在学校,无论在外面的大街小巷,在故乡,在现在的工厂里,他鲜有朋友,因为学校的同学阔气,大街小巷的人生活稳实,故乡的人住在自己的土地,工厂里的人眼睛里只有挣钱这件事。这些他都没有,所以他抬不起头,也就自卑了。

    后来他实在坚持不下去啦,他吃不了农民工挣钱的劳苦,他只能暂回老家缓和躲避一下现实社会的残酷。我们可想而知,他的不能吃苦很大程度上是一直标榜着自己的大学生的身份,是有梦想,有理想的有为青年,所以他偏执的自以为是的告诉世界,他和他们不一样。

    郑国凌回家躲避残酷的世界。他得给自己找由头,他“思考”了很久,终于“思考”出一条妙计。郑国凌说自己要考公务员才回家的,因为要备考。然后他备考公务员这件事也如约传了出去。村里人倒是不再用含义复杂的眼光看着他,不再议论他,甚至也不主动跟他打招呼了,这倒也省却了暂时的烦恼。但这毕竟是一个谎言,对父母,对亲戚,对全世界人的谎言。虽然他一直骗自己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但他已经说谎说得自己都相信了。他装作真的是在备考,每天在家只是做饭,吃饭,躲在房间里看书,在田间地头放牛放羊。

    郑国凌只是不明白,他的一切谎言,他的为她的早起,奔跑和等待,他的休学,他的农民工的生活,他的回家躲避,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乞讨。他是个乞讨者,一个真正的年轻的四肢健全的乞讨者。向枯萎的人生的乞讨,向老天爷的乞讨,向故乡的土地和情怀的乞讨。

    那时候的郑国凌可悲的乞讨者。大街上的乞讨者只是讨钱讨食还不能算是可悲,什么都乞讨的才是真正的可悲。

    自从他很“聪明”的把自己要考公务员的谎言刻意散播在这个小山村时,他终于自以为有脸面和架势偶尔出一下门。慢慢的还有胆量去村里吃吃酒席,然后心安理得的跟村里的老人和村干部谈论下国家大事啦。那时候郑国凌的生活已经越来越虚伪了。然而明白人终究是有的。但是明白人是聪明的,他不去说对自己这个“聪明人”无用的话,也不去揭对自己这个明白人无用的底。他只是笑笑,然后走过,因为一笑而过的人大抵是装明白的人,真正明白的人大多都是笑笑然后才走过的人。

    张晓军似乎对郑国凌的那次“英雄救美”事件很有兴趣。

    他不但缠着张峰“透漏”一些线索给他,甚至开着父亲的越野车找到山坝村郑国凌的家中。这让整天“藏”在家里的郑国凌一下子感到惊慌失措。

    张晓军向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准备外出劳作的郑国忠自报家门,张晓军,跟国凌一样在理工大学就读,今年大二,父亲在镇派出所工作,母亲在县城教书。

    老汉欣慰的看着面前的这位少年,家境殷实,孩子懂事孝顺,前途一篇光明。

    郑国忠突然想起些什么:以前派出所有个退休的老干部叫张志平的,你认识吗?

    张晓军若有所思:不认识。

    郑国忠只能失望叹气一声。

    郑国忠向着还卷缩在楼上房间角落的儿子喊话,你同学看你来了。然后扛起锄头出了场院向地里走去。

    火辣辣的太阳顶在头顶,蔚蓝的天空只有几片碎薄的淡云在天边飘零。

    郑国凌姗姗下楼,他刚刚在楼上通过窗户和声音已经了解到楼下的事,他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己从慌乱中扯到正常人的轨道上来。

    张晓军无比的豪迈和不拘一格,他没问郑国凌休学的原因还有生活的现状等。他开门见山,我们去营救张静!

    郑国凌被震惊到了,虽然他之前想过通过张晓军了解那个女孩的情况。可是现在.......

    “张静?”郑国凌问。原来她的名字叫张静,他想着。

    “对啊!她叫张静!我私下调查过了,她是村霸王超从外省带回来的,是大学生,据说是因为欠了王超很多钱才答应退学嫁给王超的。就这样被王超带了回来。几次想跑回老家都被狗日的王超给撵回来了。妈的,这事我听着就来气。怪不得哥们那天你要给他一棍子,换做是我,我特么直接打残他!打废他!”

    张晓军一腔热血。

    郑国凌还没恢复过来,张晓军就拉着他坐下然后商量他们的作战计划......

    张晓军的出现突然间就打破了郑国凌自闭的世界。看着他开车离开,郑国凌以往的一脸愁容总算被抹掉一部分。

    但郑国凌还是锲而不舍的早起、奔跑、等待......

    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得自己的世界变得有点开阔了。

    谎言总有要被揭露的一天,为了不让之前的谎言揭穿,就只能不断的制造更多更大的谎言来圆场和掩盖。

    转眼间全省公务员考试的日期已经来到,郑国凌总不能继续呆在家里吧。至少也应该出去一两天,做做样子,这里虽是农村,但这个信息新时代再加上他总觉得有明白人在盯着他,这让他惴惴不安。他必须躲到什么地方一两天,让周围人真的相信他是赶考去啦。这方面,他心思倒是颇为缜密的。

    可是出趟门就意为着花钱啊,这样的时代,出去一天就得消耗掉不少钱呢。吃的,喝的,住的,赶地的,乃至拉的撒的,都要钱啊。现在,这个大学生,这个乞讨者开始犯愁了。然后又从开始犯愁转变为悲伤,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身上竟然一百块钱都没啦。他有点悲伤了,他偶然想到几个月前着实不应该去那间网吧消费啊。但也只是消费了十块钱啊,十块钱存到现在也是于事无补的。况且在那里他遇到了张静。一想到张静,悲伤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他叹息命运捉弄自己,为什么他会落到现在的下场。感叹外部因素让他悲伤,当想及自己时,他开始后悔自己休学的决定,后悔自己没有去做那个爱读书的人。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呢,自己就是个废物,行尸走肉,流浪汉。这时候,他已经从悲伤演化到自嘲。呵,这个年轻人还是有会思考人生的嘛,不至于会完全麻木掉。其实,他一直都是有痛觉的,兴许还有救。自嘲以后他就开始悲愤了,他挥着拳头锤房间里面的墙壁啊床板啊,锤了两三下后手上很多地方都浮起臃肿啦。他埋头进被窝里哭泣,狠狠的用被窝捂着自己。悲愤过后,他开始木然,这种状态下他开始带着一丝思维思考着解决方案,开口向父母要?好像没这脸面。去偷偷往家里面拿一点?好像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做这种事简直是龌龊至极。去向朋友借,好像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朋友。这一丝的思考如何筹钱的思维渐渐的变得凌乱和复杂。他又从木然陷入深深的矛盾和刚才余后的痛苦的纠缠之中。最后他竟然说服自己要冷静应对这件事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这段由想着如何制造谎言来掩盖之前的谎言的复杂而又一线式的情绪变化,竟然持续了两个小时那么久。简直可以称之为因为愁钱制造谎言引发的“痛案”。

    因为愁钱制造谎言引发的“痛”案发生后几个小时。他觉得向父母要钱“赶考”是符合线路发展的策略。第一,”赶考”属于教育范畴,自己有权利得到来自父母的教育费用的支持,这是心安理得的,也是应得的,甚至可以说是必须得的。这一点也是至关重要的。第二,就是在因为愁钱制造谎言引发的“痛案”发生时候的末端排除过的其他因素。第三,“赶考”所承担的费用,包括吃的,喝的,住的,赶地的,乃至拉的撒的,费用不过接近二百块钱,对于现代化的社会来说,哪怕是自己的农村。这笔费用都显得微不足道,不会对家里造成过多的麻烦和冲击。第四,“赶考”是走出去的第一步,也是积极努力的上进的表现。这正是家里人迫切需要看到的,也是对他们长期养着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尴尬局面的扭转,而且是一百八十度的扭转,他们一定在精神和情怀上都是突然焕发的。他们必然积极支持,必然欣慰和鼓舞。

    他开始有点得意了,他认为自己刚刚解决了一个非常困难的题目。自己是聪明的,思维缜密的,计划十分周密的谋略家。

    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是真的要去赶考啦。

    因为愁钱制造谎言引发的“痛案”终于迎来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剩下的就是执行了。他觉得势必要放下自己因为休学外出打工而跟家里面建立起来的冷战的架势,他得退避三舍,然后出击。

    他不止要骗父母,还要谋划他们,利用他们,俨然只是把他们当作自己行骗的工具。

    但是郑国凌的这个“完美计划”在执行开始的时候就遭遇到瓶颈,原本看似几句话就能把这个计划执行出来,他发现他连第一句话都张不开嘴,甚至连看父母一眼都没有勇气。气氛是极其凝滞的,很多次在与父母的擦肩而过,一个板凳上休息,一张桌子上吃饭,一块地里挥锄头,他始终都没开口。每次要开口,他就感到一股强势的凝滞力在心里聚集,然后迅速冲击到头部,沉重的凝滞死死地挤压着他的脑袋,死死捂住他的嘴巴。这种奇怪的力量让他反反复复地陷入这种矛盾之中去。

    这种凝滞力显然是由于自己休学期间跟家里人彻底冷战这个事件潜移默化地孕育而出,然后又随着后续一些更糟糕的事情的发展而不断增强的。现在,这种凝滞力已经可以完全把这个可悲的人压制住了,控制住了,他说不出自己想说的,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写不出自己想写的东西,甚至已经快忘记了自己的声音和样貌。人,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有时候就是如此的,一旦扎根了自己的不良嗜好,懒惰或是其他肮脏的东西。慢慢的,这些东西就会根生蒂固,把人死死的拽在地面上等待自然力量的有机分解作用。想来都是可怕和可悲的,他们的生活将走向腐臭和瓦解,将被分解融入到土地里,留给这个世界的只剩下一方被污染的土地,慢慢的这方土地也将经历大自然的有机分解作用,所以他们什么都留不下。

    郑国凌眼看就要成为这种人了,他已经深深扎根于自己的问题和矛盾之中了。

    郑国凌被狠狠的讽刺了一回。他尝试故意当着父母的面跟不存在的人通不存在的电话,他在这通不存在的电话里跟不存在的人反复提及自己后天要参加公务员考试,自己逻辑思维能力强,考试能轻松拿下等这些事件分子,他想把这些事件分子组成一条完整的有力的信息传达给坚持冷战的父母,那就是“我将要参加公务员考试,而且肯定能考过!”,但是他讲着这通不存在的电话时,他感到很凌乱,他感到已经露出马脚,已经被父母看穿。

    一场天赋异禀的喜剧!

    讲完这通不存在的电话后,郑国凌终于疏了一口气,他像是刚刚打赢了一个小小的阵地战,疲惫,害怕而又有些兴奋,当然更多是期待。他靠着沙发上,他不用去看父母的脸色,他知道父母铁定会考虑他刚刚跟“人”说的考公务员的事,然后就会问他有没有路费去赶考,去哪里考,赶考要吃点喝好等等一个父母该为一个考生准备的问题。现在,他期待着他们的这些问题。

    他被讽刺了,直到他的父母看完电视,洗脚睡觉去了,他们都始终没撂给他一个字,除了还给他留着的这间摆放电视机的屋子的灯光还有未关闭的电视机。

    现在他再次感到自己被那股强力的凝滞力给拧住了,他想不甘心,他想愤怒,但那股凝滞力已经把他拧得不剩一丝的气力。然后他就晕厥在自己打那通不存在的电话的地方。

    他就这样睡着了,梦里都是不安、愤恨、挣扎和矛盾。

    这是郑国凌二十二岁的少年时光,逃避、自闭、堕落、欺骗、迷惘、可笑,等等。那时候的他没有灵魂和信念的支撑,走路只是位移,吃饭只是活着,只有偶然的精神世界的挣扎和还有自身世界的无法突破。

    改变,从何开始?

    第四章 讲讲郑国凌这个笑话(二)

    郑国凌一夜噩梦缠身。

    他吓得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发觉自己仿佛被牢牢地捆住,被封住嘴巴、被掐住脖子、被锁住喉咙,他呼吸困难、他挣扎无力。他隐约地感到自己是被“捆”在沙发上,这个屋子的灯还亮着,电视机还在闪动着画面。他周遭被强力的嗡嗡声笼罩和支配着。

    很快他放弃了挣扎,任由那股噩梦的力量在身上游走和摆布。这反而倒使他很快麻木的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感到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嗡嗡声依旧在周围弥漫,只是已经消弱了很多。现在他又感到感到痛苦和失望压在头上,痛苦和失望的聚集让他的呼吸变得单薄,甚至呼吸困难。痛苦和失望卷走了他仅存的精神力和情怀,他觉得身体极度的空乏,心脏和胃都是空荡荡的躯壳。

    在他无数次的被痛苦和失望凝聚围剿的时候,他都只想逃上楼躲进自己的被褥里,至少睡眠能让一个人暂时放下痛苦和失望,任由时间摆布自己的身体和思想。

    醒来的郑国凌陷入深深的痛苦、失望和矛盾中去,他疯狂地揪着头发,发出低沉的吼声,这吼声中宣泄着他自己制造的痛苦、失望和矛盾,甚至渐渐演变为愤恨和自嘲。

    他觉得这种现实已经残破不堪,但他却没有认识到自己什么努力都没做过,什么都没争取过。所谓目标和理想他都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然后就祈求着上天的垂怜。上天不给他东西,就想到现实的痛苦和无情。也许有一天不是上天垂怜掉下来什么东西而是他从生活的悬崖上落下去。

    不过这次上天还真是垂怜他了,不,应该是他的父母垂怜他了。谁让他们是父母呢,父母就意味着不但会给他生命的保障,还会给他生活的依靠和希望。

    郑国凌发现桌子上摆放着几张红彤彤的百元钞票,他像一个饥饿了很久的流浪汉突然被路人恩赐食物一样敏捷的伸手向那几张钞票。当他抓起钞票的时候,他的身体的每个部位还在物理的剧烈的发抖着。他机械地用剧烈发抖的双手数着那几张钞票,三百元整。然后他拖着疲惫的、空乏的麻木抖动着的身体上楼,他想快点,但是他身体似乎不受自己的控制。他翻起枕头,整理着自己不久前还剩余的零钱,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还有五毛的。他有点欣喜若狂,整理好所有的纸币之后,他把它们紧紧握在手里,他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体尽可能的舒展放松着。他竟然开始笑了,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的计划虽然由另一种结果但是却达到预期目的而笑的,还是他是经历这么多自己给自己挖掘的痛苦而有点良心发现的自嘲。

    为了圆谎,为了用一个谎言去掩饰之前的谎言,那时候的郑国凌还真是煞费苦心啊。他一直欺骗的不止是他的父母,不止是他世界里的人,更多的是他自己。他现在深深陷入自己编织的谎言里面,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是他制造谎言的自食其果。若不挣脱和割弃,他一辈子将生活在这种漩涡之中,他将无法回到现实的生活,更无法体验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幸福和美好。他所有的幸福和美好,都是自己给自己臆想编造出来的,并且他深深的陶醉于此。

    他背着包到路边等待着城乡拉客的面包车,他旁边走过很多正在往地里赶要去劳作的村里人。此刻,他将腰杆尽量挺得笔直,尽管他身体内已经无比的空乏了。路过的人都简单的跟他嘘“寒”问“暖”几声,嘘的是考个好成绩,当个大官,问的是考哪里的岗位啊,以后在哪里当官啊等等诸如此类。

    已经啼笑皆非了。

    面包车开走了,载着这个虚伪的到处行骗的骗子,这个年轻的到处乞讨的可悲者。

    那时候的郑国凌可不光是到处行骗和到处乞讨,还是个极度懦弱的现实主义幻想者。

    上车后,郑国凌一直感到什么地方很不对劲。他扶着眼镜,半眯着眼睛,像一个学者样子目视前方思考着。他乐于沉迷于这样的思考动作,很讲究,很有气质。但往往思考的效率是十分低的,那又怎么样呢,至少旁人还有那些不存在的精神符号能看到自己是在思考问题。思考让人前进嘛。

    车沿着崎岖的道路前进了很久,他终于想起来了。开车的司机不就是那个打张静的粗暴男子王超嘛。他这才慢慢回忆起这台面包车,他也努力回忆那个美丽女生张静,但是他竟然已经想不起来张静的样貌了。

    他开始不安起来,他开始在心里谴责自己,怎能忘记那个美丽的女生,想来这种忘记是足够残忍的。他努力回想相遇那时候的她的模样。他开始慌忙起来,他急躁的翻查着口袋和书包想找到那张已经被他不知道遗弃在什么角落的关于记录那个女生的模样的纸张,他把她写在一张纸上,一面之缘,写出一万多字。曾经那个女孩对他来说如此重要,是他精神世界的纯净的风景,是给他精神世界热爱生活的支柱,可是他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曾经那一万多字的写作是他坚持奔跑和计划开始热爱生活的备忘录(即便后来他从来没有开始热爱过生活),但是却也早已被他遗弃在某个角落。

    慌忙急躁的翻查加上车子突然转弯让他一下子失去平衡,头猛烈的磕碰在车窗玻璃上。他的急躁慌忙和空洞一下子撞上了尴尬,那虚伪的自尊心一下子敏感起来,这一切情绪的结果就是他彻底沮丧了。

    他彻底沮丧了,他再不用挺直腰杆,再不用扶着眼镜像个学者一样思考,他全部的力量已经一下子涣散了。现在,他软绵绵的,他开始扭头对着沾满泥土的玻璃哭泣。

    是的,生活总会时不常的抛给我们一些美丽的风景让我们欣赏,一些可贵的品质让我们去学习,一些真诚善良美丽的人格魅力让我们去追逐,当然也会经常抛给我们一些不好的东西让我们去剔除。然而大部分人选择了漠视生活馈赠的美丽的风景,可贵的品质,还有真诚善良美丽的人格魅力,或是他们只是一时兴奋,过久就把生活的馈赠抛掷脑后。他们看不起这些馈赠,或是他们只相信通过方法来换取利益才是生活之道。等到他们真正意识到自己缺乏某种必要的东西的时候,其实生活早已在之前的阶段给过他们,只不过他们自主忽视或是自主剔除了。追悔莫及已然晚矣。我们暂且称这种生活理论为生活馈赠定律吧。追悔莫及已然晚矣。我们把后悔莫及的程度用0到正无穷来标定,用来衡量这个人错失生活节点的程度。

    那时候的郑国凌就是一个因变量后悔程度达到无限大的错失者,是生活馈赠定律是典型的极度的表现形式。

    自己不珍惜,不追逐,不争取,只是坐着躺着胡思乱思的多愁和善感,现实世界中又如何才能起步呢。

    当他含着脆弱的眼泪的眼睛扫过车内的沾满灰尘的后视镜的时候,他突然从沮丧的环境中惊恐的逃离出来。他感到一双狰狞的眼睛正在怒视着他,像是一头瘦弱的绵羊被一头狰狞丑陋的豺狼盯上了。他的每个末梢神经都从刚刚软绵绵的状态之中瞬间紧张起来,他的身体现在很硬,但是却没有丝毫力量,他只能任由物理的,生理的,心理的力量控制着自己,他没有一丝的自我的控制的或是节制的力量。这是多么的可悲啊,一个人竟然懦弱到连自我的力量都没有,只是任凭外部力量的摆布。

    他很慌恐,但他很无力。他试图集中点精神思考一下那个人在后视镜中的眼神,但他已经失去了进行思考的能量。他像是大白天撞见阴魂不散的鬼魂。他试图逃离,但已经涣散了最后的一丝气力。

    王超显然已经认出郑国凌,但他并没有显现出来。

    面包车停靠在县城被各种搭客车拥挤的客运站里。县城里各种嘈杂的声音交织回旋着,上空蒙着一层灰烟。这里的建筑落致比起七星镇只不过在面积和高度上大了四五倍左右,像是由四五个七星镇这样子的落败的建筑群体扎堆在一起构成的。随处可见的盘着很多线圈的电线杆,深巷里面的黑网吧以及菜园子。

    郑国凌终究是恢复过来了,但这个过程对他来说无比的艰辛,他已经浑身流着虚汗。当然让他恢复过来的最重要的因素还是当那双眼睛再次出现在后视镜的时候只是一种随意的神态,郑国凌慢慢意识到自己只是被一个随意的眼神和心里对王超的痛恨给欺骗了。他以为王超看出了他,并把他当做了敌人,正准备停车后把他拖到某个深巷之中暴打一顿。

    王超今天不敢作祟。

    郑国凌下车然后站在车外等着王超找给他零钱,他盯着地面。此刻,他心里再次涌起在七星镇王超暴力对待张静的那一幕,心酸和不甘涌起,然后凝聚成为愤怒。他对着地面,但是他已经开始咬牙切齿的愤恨!

    当初那截钢管好像再次回到他手中一样,他开始抬起头,想了张静受到那样的虐待而一战。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远处的治安岗亭映入眼帘。灰暗的天空中,岗亭上的闪灯格外的刺眼。

    他突然想到和张晓军一起商量好了的“复仇计划”,立即强制自己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强制自己立即扔掉现在的报复想法。

    他的心酸、不甘和愤怒永远无法转化成力量,他现在只想着快点离开这地方。

    郑国凌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

    王超在驾驶位上以一种复杂中埋着凶狠的眼光瞪着郑国凌。

    郑国凌刚昂起来的头颅就对上了王超的眼神。

    王超瞪着他,他没有回避,他陷入一种被动的主动“战争”之中......

    王超恶狠狠地瞪了郑国凌一会后,马上发动面包车,朝着车窗外的郑国凌吐了一口口水后疾驰离开。

    郑国凌无动于衷,他在原地保持愤怒、害怕、忧伤。

    过了一会,他走出被几栋破旧单元楼围城的场院形成的城乡汽车客运站,融入到大街小巷和庸庸碌碌的人群中去了。

    这天是阴雨天,雨雾弥漫在县城的每座建筑和任何一个落败景观的角落,这里鲜有新生的景象。现在,郑国凌的心如同这布满雨雾的天气一样,不到方向,迷失,冷湿。

    他竭力地想避开可能遇到的熟人,尽管在人流汇聚的地域还算宽广的县城里,遇到他所害怕遇到的人的概率是很小的。但他还是很害怕,所以他很谨慎,所以他一直低着头佝偻着行走。这导致他好几次都走到街道的死角。

    现在,他的目标是找一间便宜的宾馆,以便在城市里有个落脚点,还有就是为了把自己制造的谎言“赶考”圆得更真实一点。当然这种看起来的真实是制造给受他欺骗的人看的。他谨慎到计划这两天不踏出宾馆房间半步,以防止被所谓的熟人撞倒识破自己的骗局。

    那时候的郑国凌真是虚伪、懦弱,像极了一个小偷和骗子的混合体,一边偷盗,一边行骗。他能把自己都欺骗得把偷盗行为看作正常甚至是富有冒险主义英雄色彩的谋生之道。他已经深深陷入一种自我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俨然成了他伪造出来的社会合理者,怀才不遇的悲情者,被命运不断折磨的痛苦者,不断失败的探索者等等,他把自己构造为一个悲剧英雄,他乐于这样的构造,他自己在演戏,然后他真正的活成了戏里的主人公。

    他把自己锁在宾馆狭小的空间里,他甚至害怕门外传来的说话声,脚步声,甚至是不存在的呼吸声。他都会把那些声音看作是熟人或是要来揭穿他面目的人的制造出来的声响。现在,他忐忑不安的活着,除了捂在被子里睡觉就是把电视音量调至极低然后盯着屏幕寻找苦涩的乐趣。他像个骗了钱财正在被通缉的东躲西藏的罪犯,他害怕见任何人,甚至害怕外面的光线投射进来。

    他已经懦弱得快被自己制造的谎言给吓死了。

    他偶尔会在黑暗的深夜时分回到现实,尽管这是他竭力想避开的,是让他极度害怕的。但现实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不是随意就能被抹平的,更不是想一下理想就能逾越过去的。现实就是沉重的挡住道路的巨石,就是钢筋混泥土构造起来的阻碍通行的墙壁,就是一场将要成灾的气候变动。人的理想、幻想、随想、梦想,哪怕是发呆,就算再多么的丰满,他们被投放到现实的世界中时已经是那么的苍白和无力。

    勇敢的人敢于直接面对和挑战现实,懦弱的人逃避现实,可悲的人装作已经战胜了现实。

    现在,他自己制造的生活剧本再一次演化成了暴躁和自我嘲讽的悲剧,他握紧拳头捶打着墙壁,然后狂躁地不停的扇自己耳光,最后他疯狂的纠扯着自己的头发。

    他在自己制造的生活剧本里恐惧、不安、痛苦、矛盾、愤恨、痴呆......他在自己制造的生活剧本里逃脱和躲避现实生活,他在自己制造的生活剧本里主观地感受自己的痛苦和可悲,他在自己制造的生活剧本里施展狂暴和自残无力的力量。他像个只有自己世界的人,那世界的一切生活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剧本,与现实世界和理想世界完全脱离的剧本世界。他在这剧本世界里自导自演,像“别里科夫”一样,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时间过得飞快,任何谎言都经不起时间的磨蚀和风化分解。尽管他后来一次一次的欺骗旁人说自己笔试取的了很好的成绩,即将进入面试。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事情的发展,他又只能装作要去面试的样子,然后回来说面试没通过,借此拖延时日让又躲在自己的安逸窝里混日子耗太阳耗月亮。慢慢的,所有的一切都对他失去了并不存在的耐心,包括他一直制造出来的用来逃避外面世界的“赶考”的谎言,因为自己制造出来的谎言已经被时间这样的强大的物理物质不断的分蚀而开始原形毕露。

    他该走了,该去向外面的世界了。

    “赶考”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这几个月来他还是跟之前一样的混日子。最初的那种尴尬的境地和局面再次袭来,他自己制造出来的剧本世界的恐惧、不安、痛苦、矛盾、愤恨、痴呆等等,正在愈演愈烈,甚至快要发展成为严重的狂暴和自残。

    那时候的郑国凌每天要对着墙壁击打很多次,直到手指、手掌全部臃肿到难以曲伸,他每天都要揪扯掉自己的很多头发,他甚至拿起水果刀对着手腕比划只是始终没有勇气割下去。不断的狂暴和自残的痛苦折磨,才能让他感到自己还是人,还是个活着的人。

    不断狂暴和自残的痛苦折磨背后,是一条逼迫自己逃离到外面世界的路。

    现在,恐惧、不安、痛苦、矛盾、愤恨、痴呆、狂暴和自残充满了他的全部世界。

    在某个酷热难耐的夜晚,他再次辗转反侧。在再一次的用拳头击打墙面,用臃肿的手指揪头发,然后颤抖地握着水果刀尝试割腕之后。他开始胡乱的收拾行李,当想不起来该收拾什么的时候他就用头去撞墙。这样折腾了十多分钟以后,他愤怒的提着包甩门而去,直扑进那黑夜里去。

    他大步流星的走着,在深夜中,穿越并离开这个村庄。他只是低头迈着阔步,沿着那条破败的柏油马路。他不回头看自己的老家,他也不抬头看前面的路,他也不看路边的屋子。

    他离开了,带着那颗极度愤怒的心。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但他觉得从离开家门的那一刻起,自己好像充满了勇气和魄力,他好像从来没有走得这么坚毅和热血豪放。

    他阔步走着,愤怒渐渐平息下来。转化而来的是自以为是的勇气可嘉和热血豪放。他仿佛渐渐感到自己不是在逃离,而是鼓足勇气踏向外面的世界。

    他妄图再次用欺骗拯救自己那是落拓的人生,他伪装成一个热血青年,正阔步走向外面的世界去开拓和进取。

    盲从、武断、放肆、无礼仪、鲜廉耻、自私、虚伪、抹杀良心、发疯等等,看似充满勇气和热血的外表下,是永远遮拦不住这些内在的现实的浊流的

    兰小龙说:我只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天才!条条路走不通,可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你们要我做的,把陋习说成美德,把假话变成了规矩,把抹杀良心说成明智,把自私说成了爱国,把无耻变成了表演,把阳痿说成守身如玉,把欺凌弱小说成了正义,把人变成炮灰,把炮灰变成荣誉。

    很快他就原型毕露了,他的热血豪放和勇气可嘉敌不过自己深深的困乏和腹中饥谨。他需要地方休息,可是他已经走到通往小镇的半程路上,这里是一片阴森的松树林,伴着寒号子和猫头鹰深夜的啼鸣。他原本想走到小镇上那个网吧,坐在那个女孩曾经坐过的位置然后安然入睡。但是现在,他很困乏,也很害怕,渐渐涌上他心里的是对一个正常人正常生活起居的生存方式的恐惧和担忧,他想到自己根本没有驾驭这种正常生活起居的生存方式的能力。他的热血和勇气可嘉,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由阔步变成小步,由前进变成原地踏步和徘徊,由只顾着脚下的路的坚定的眼光变成环视四周漆黑和恐怖的恐惧。

    他犹豫不决了,最后他想回去,趁着深夜不被发现和耻笑的回去。

    每次他都会被各种问题和情绪缠绕和左右很久,这让他时常很难做出一个合适的决定。每次纠结之后的决定在事后看来都是之前思考过的最不合理的一个。

    他实在太困了。他自觉得找块地就能躺下睡着。于是他索性钻进林子,用自己的衣服铺在地面就那么躺在林间,他无比草率的躺着,但他觉得却足够舒适和安逸。

    他不再去想那些烦人的问题,因为至少他此刻已经是比较舒服和安逸的了。去他的生与死,去他的脸面,去他的精神情感,如果可以一直这样的安逸和舒服,他宁愿永远不要醒过来。他用最后一丝气力展望自己渴求安逸和舒服的理想,然后困乏让他很快睡着了。

    人如果活着,眼睛闭上总要睁开,不管他情不情愿,不管他是主动的睁开还是被动的醒来。郑国凌这样渺小的理想注定会破灭的了,这个关于舒服和安逸的本质是懒惰堕落的理想只能归类于俗不可耐的幻想。

    上天宠爱骄纵的人,憎恶堕落懒惰的人,眷顾努力奋斗的人,捉弄命运不济的人。

    郑国凌刚睡着两个小时,上天就毫不留情得给他泼了一场漫天的冷水。春末夏初的雷雨,冲刷着刚刚焕新的大地,雨滴里充斥着翻新的泥土的味道。

    现在,他坐起身来后不再有别的动作了,任凭春雨洗淋着自己的身体。但是他的身心已经是狂怒到麻木状态了。他瞪着双眼,他面目在雨水中狰狞,他咬牙切齿,他竭力想要辟天裂地。最后,他仰天长啸,却也只是嘶哑的长嚎了一声之后就停了,厚重的雨水和冰冷的现实足够压抑住他那想喧嚣而又有所顾忌的虚伪勇气和懦弱。

    他就这样坐着,瑟瑟发抖的坐着,满怀恨意的坐着,他的脑海里已经显现出无数个污秽的词句想要对着天骂出来。

    天亮的过程,是从光线渐渐在暗夜里弥漫的时候开始的,这个开始的阶段是人最为困乏和木讷的时候。这个清晨到来之前的由暗渐明的时段,人总是带着迷糊的,困乏的,无力的疲惫色彩。

    他的狂怒已经被冷湿的雨水彻底熄灭了,现在他可怜巴巴的流着眼泪,眼泪汇入流经头发和冷湿面孔的雨水之中。他昨晚还心存感激的暂时的安逸窝现在已经是一汪泥水,他一动不动的僵硬的杵在这洼泥水之中。

    伴随着越来越清晰的清晨,虽然他的视线被极度的疲劳和厚重雨水的打击入侵已经模糊和疼痛不堪,他还是渐渐环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

    他颤抖的扭头向背后看去,透过模糊的视线和雨雾,他看到的是一个坟冢。

    那一瞬间,他被吓坏了。他一下子就不再木讷和呆滞了,他似乎被强大的机械的力量揪起来,然后瞬间被扔的远远的。

    他机械的慌忙逃脱,像一个沿着山坡向下滚动的轮子一样的机械、直接、惯性的、和不受控制。

    坟冢的墓碑像是在他身后生长着要向他追扑过来一般,他一路狂奔,他后背直发凉,这种凉不是雨水造成的,这种发凉像是要冻结住他,他只能一味的狂奔想要甩掉它。

    他惯性的、机械地逃跑着,穿越山林,穿越田地,穿越厚重冷湿的雨水。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终于是疲惫不堪彻底无力了,一头栽在山坡上的空地之中。

    他趴在泥土里,朝着山坡往下看,那是他昨晚“义愤填膺”离开了的地方,是他极力想逃离的地方,他的家乡,他的小村庄。

    他又狼狈的回来了。

    他的这次出门,还没去到外面的世界,就已经宣告失败了。

    他是被吓回来的,被一个坟冢,被一块墓碑。

    但他真的只是被那个坟冢,那个墓碑吓回来的吗?

    因为是下雨天,农民们外出劳动的时间也就没那么早了。没人看见他的狼狈回来,而且他是走了小路,穿越田间地头和丛林绕回到自己家门口。

    现在,疲惫、冷湿、颤抖、绝望等等一系列的痛苦感觉又在他身上生根和迅速蔓延了,他痛苦极了。

    狼狈的回家之后,他去洗了热水澡,再次回到被窝里睡觉。这一切的环境的转变让他觉得这里是暂时无比温暖和舒适的,他继续在安乐窝里安逸和舒服的入睡了。

    好家伙,装在套子里的人。

    他自导自演的生活戏、进取戏、励志戏、痛苦戏,一幕幕都将被现实揭穿,他还没意识到被揭穿之后的后果。那将是他人生无比惨痛的教训和代价。

    一个害怕现实,躲避现实或者自认为看破现实的俗不可耐,内心却还强大到自认为能战胜现实、能胜天半子,在现实中却不作为的人,就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他们自以为存在的自身具备的魅力、魄力、精神、情感、价值观等等,构成了他们蔑视或是逃避现实的外衣。他们套在自己的套子里,不管现实气候更替,他们的套子终将发霉腐朽,最终被腐蚀和瓦解,然后他们终将成为一丝不挂的可怜虫。

    真正的成功和力量,向来都是直视现实,挑战现实的。

    第五章 父辈郑国忠

    这一片一片金黄色的麦田,意味着这个地区一年真正的农忙季节即将到来。割完麦子,农民们要忙着把麦田耕犁翻新,然后拢烟墒,准备种植烤烟。

    烤烟,是这个地区最为紧要的作物,烟叶收入是农民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他们对待烟叶,可是细心到连一棵烟树上的一片烟叶都不敢马虎。一片烟叶都意味着一点收入。从麦熟之后准备种植烤烟开始,这个地区的农业已经迎来了繁重和热闹的景象。

    一架架连绵不绝的黄土山被一两条偶然的狭窄的河谷分割开来。河谷底部是流淌过石板的细微的河流,河谷两侧是终年常绿的茂密的阔叶树林。河谷的上一阶便是稀疏的青松树林和一盘盘梯状的盘山黄色土地构成的山坡,劳作的农民在这一阶的土地上耕作,他们分散在各个山坡上的土地上,吆喝耕牛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一些山坡的顶端也被开了荒,远远的看去像一个人正在与天交接的地方修筑通天的工程,远处的一些“山帽”倒也还郁郁葱葱的立在青天白日下。

    郑国凌的父母对儿子已经是极度失望了,他们却也只能默默在自家田地了拼命苦干劳作,尽量让自己没有空闲去想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但是不去想是不可能的,一方面因为儿子已经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面子”和“理想”的伤害和挥之不去的阴影,另一方面每当看见别人家的渐渐长大然后成家立室的孩子,这老两口的心里总是心酸到了极致。

    他们的这个儿子,以前一直是学习的榜样,在村里都是被别人羡慕不已的人才和希望。现在,自从儿子莫名其妙的、不顾他们反对的休学开始,他们的痛苦慢慢的蔓延开来。

    之前这个大学生在田地里干活的时候,都会引来同村人的嘘哗和拐弯抹角的嘲笑。郑国凌不仅戴上了“找不到工作回家务农”的帽子,还因为从小没怎么做过农活而导致使用农具的时候的姿势迥异。这些都成了庄稼人眼里的热闹和笑柄。那个时候,郑国忠夫妇恨不得地上真的可以挖开一条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而郑国凌现在又变成了极度自闭和对父母不屑一顾的样子,什么也不跟他们说,他们对他的一切也都无法知晓。久而久之,他们跟他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开了,矛盾也越来越深了。

    后来,郑国忠夫妇跟郑国凌之间只剩下沉重的叹息。

    不只是两代人之间的矛盾,还有他们夫妇之间的矛盾也在慢慢加深。郑国忠和张晓莲现在也是极少互相说话,一家人就这样的沉默和各自操持。

    但郑国凌毕竟是他们的儿子啊,他们又怎么会真的不管不顾他的生活和人生呢。只是现在郑国凌眼睛里只剩下郑国凌自己而已。

    重回到他被烫伤手掌的那个傍晚。

    张晓莲在郑国凌上楼之后突然想到芦荟叶浆敷在伤口也许可以缓解疼痛,就急急忙忙去村子里找种有芦荟的人家要芦荟的叶子。

    可是现在农村的光景过好了,农村的小孩子们除了上学其他时间的爱好也基本都只是玩手机了,早就不种植这些花花草草了。她跑遍全村最后只能失望的回来,这位朴实的农妇心里是极度的心酸的。她甚至想到翻越山头到那边的村庄去找芦荟,但是天已经很黑,家里还有很多家务要操持,她只能无奈的放弃了。

    她知道郑国忠也为这道烫伤忙碌着。

    郑国忠是个极度需要自尊的男人,尽管他时常表现得像块结实的钢板一样,但他的背后却是流水一般的温柔涓细。

    在一个人吃完饭后,郑国忠骑上摩托车到村委会的卫生院去买药膏。

    村委会的卫生院就坐落在村委会大院的边角上。郑国忠赶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值班的医生在村委会的食堂吃饭。卫生院的门锁着,里面灯光亮着,他一看就明白了所以,然后直接去向村委会的食堂找值班医生。

    不巧,在大院里,郑国忠碰到了他一个人:村委会的村党支部书记宋先进。宋先进是周边几个村里大部分村民都想着竭力讨好的“地方官”,他每年收受很多钱财礼物,日子过得无比的滋润甚至在该地区可以用奢华来形容。

    因为一直以来都比较刚正,郑国忠一直以来都是拒绝向宋先进送好处的,反而因为宋先进对巴结他的人徇私照顾而跟宋先进公开的闹翻过脸,为此没少受到宋先进的“整治”。好在这几年反腐风暴迅猛袭来,宋先进很是收敛。郑国忠跟宋先进敌对的关系,也是附近几个村庄都熟悉的,大部分农民都说郑国忠不明事理,甚至说他是在找死。

    现在,郑国忠这块钢铁撞上了宋先进这块腐肉。

    宋先进身边还围着一些来陪酒的小跟班,大多是附近村子里的支书、村长之流。这些跟班见了见到郑国忠以后,马上都围了上去,试图想要当着宋先进的面表演和卖弄点什么。

    郑国忠钢铁般的杵着对峙着他们。

    宋先进好赖知道现在的形势严峻。他不想再闹什么事,免得自己再被“关注”。前几天镇纪委已经找他谈过话,说县纪委和检查院收到关于他的多份实名举报。过几天还会下来找他谈话,让他配合。现在只是“谈话”阶段,宋先进没被撤职,虽然他知道自己快要的确做过违纪违法甚至是犯罪的事,他一边坚信镇上的关系可以替他挡掉这场风暴攻击。哪个当官的不贪呢?他这样想。另一方面,他也预感到某些事情即将被揭穿,正愁眉苦脸的咬着烟在办公室踱步徘徊。刚好这时候王超等人来送礼,想请他在新的一批贫困户补贴的农户名单上写上他们的名字。见到愁眉苦脸的书记后,王超等人为了让这位大靠山宽心一些,提出来要吃狗肉补补、顺便喝点好酒祛除晦气。去他妈的调查,有上面担着呢,宋先进想。然后暂时痛快地跟王超他们聚在一起烹狗杀鸡,满足的在村委会食堂摆了一大桌。吃完狗肉喝完酒之后天已经黑了,王超正架着醉酒的书记走到村委会的场院上准备开车送他回去的时候,遇上了自己的“宿敌”郑国忠。

    在王超他们想要表现一下,“包围”郑国忠的时候,宋先进清醒得喝住了他们,自己朝郑国忠走了过去。这位酒桌上的老手,已经锻炼出了“身醉心不醉”的境界,他的醉似乎只是摆弄出来给这般跟班来伺候的一样。

    宋先进一摇一摆地走了过去。

    郑国忠钢铁般的杵着对峙着他。

    宋先进摆出副像是恐吓又转变为取笑的表情。“喂!听说你的大学生儿子跑回来种地咯?你不是指望着他来压制我吗?咋个了嘛?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来继承你的事业?”

    宋先进和他的跟班们一起取笑着。

    宋先进的话的切入点很准确,无疑一下子就切到了郑国忠的伤口之上。他们互相斗了十多年,虽然郑国忠没有实力完全处于下风,但是犟脾气没少给宋先进带去困扰。

    被宋先进奚落完了之后,尽管老头还像一块钢铁一样插在村委会的场院之上,但他的伤口再一次裂开了。

    老头回家后把药膏扔在妻子张晓莲面前,自己靠在椅子上沉重的叹息着。

    奔波一晚上的张晓莲依旧抱着手脸色铁青的看着电视。

    “自己买的东西怎么不自己给他拿上去用?“张晓莲撂下一句话就起身离开去厨房帮受伤的儿子做饭去了,剩下依旧靠着椅子沉默和叹息的郑国忠。

    本来他们的生已经活已经很不容易,培养一个将要走出大山的大学生儿子更不容易。他们在郑国凌的身上给予了太多的希望。现在,儿子不读书了,回来要当农民了。邻里邻外都看着这稀奇的热闹,不止是让郑国忠夫妇脸上无光。郑国忠感到的也不只是沉痛,更多的是命运的戏弄,命运对这个一辈子辛辛苦苦劳作的庄稼老汉的戏弄。

    老头回忆起年纪跟儿子一样大的时候。

    当时的农村,处在生产责任制大力推广和践行的时期,农业正在取的实质性的改革和进步,农村面貌正在慢慢释放出活力和激情。不怕吃苦和实干精神,是那时候农民最具时代特征的品质。

    当时二十出头的郑国忠,跟村里其他少年一样,必须要扛起一个家庭。那时候十七八岁的少年,就已经被称作是大人了。他们不光具备一切吃苦耐劳的品质,具备一切农业生产的技能,还必须学习和掌握一些农村建设的技术,及一些农村简单的商贸等等。

    除了具备实干家的精神品质之外,年少的郑国忠还是一个宁折不弯的汉子。那时候的他,就像一把会走路的锄头,笔直,硬气,刚正不阿。他和宋先进的矛盾最初就是由他的“血气方刚”和宋先进的贪赃枉法之间的对抗不断激化的。

    那时候,这个地区的收入紧紧的绑在烟叶这杆烟枪上,那几乎是很多农村家庭的命脉。当地政府的收购政策也变得开放和有系统起来,一个村委会都设定了好几个烟叶收购站,那时候被称作烤烟组。

    这个村子因为交通状况略优于附近的几个山沟村庄,也设立了一个烤烟组。由于烤烟组刚刚设立,负责管理的人暂时无法从烟草公司派发和调剂下来,主要的管理工作只能交给当时任村支书的宋先进。

    宋先进一手安插了自己的狐朋狗友们占领了烤烟组的所有岗位。从烟叶的预检、定级、仓库搬运等等,都是他的亲信和随从。这其中,定级是关系烟叶价值命脉的最重要的环节。定级那个人有绝对权力凭着自己的“望闻问切”决定农民出售烟叶的质量等级,而一个等级之间的单价就能差很多钱,况且一户农民每次出售的烟叶数量都会在几百公斤左右。一旦定级出现不公正,农民就会轻易地被损失惨重。由于严重缺乏监督机制等各种漏洞,宋先进在初期利用这些漏洞中饱私囊,收受贿赂,农民们苦不堪言。由于文化程度低,见识不广,那时候信息严重闭塞,没有手机电视这些“高端品”,自然也就不知道上访和举报,只能把这当做是社会的正常形态。

    出售的烟叶品质级别可以说是完全由定级员一句话就定死的。他工作的时候翻看一下一筐一筐的烟叶,用粗糙的手指头搓一下烟叶,有是有还拎起一把捆扎好的烟叶凑着鼻子上闻一下(经常在“闻”这一象征性的工作流程上被呛到,没过多久他也就不闻了。)。然后写个条子交给里面称重的。称重的人员接到条子把指定的烟叶称重了,接下来就是财务的事情了。财务按照单价乘以质量的原则计算出这个农户这一次出售的烟叶的总价,然后打印出清单让农民到信用社去兑换人民币。由于每个级别都有收购指标,指标里残次品多了,交上去很容易被发觉。于是,在大仓库里还进行着一项秘密的工作:重新分拣烟叶品质打包入库。而农民被拒之门外,他们和自己辛苦三个季节劳作得到的宝贝烟叶,最终的分别地点只能是烤烟组大仓库的铁门之外。

    后来政府又明确规定了每户农民可以种植烟叶的亩积,亩积决定可以让政府收购的烟叶的数量。划分亩积的绝对权力由落在送先进的手中。他大权在握,随口一分,根本不用丈量和计算。首先给自己来个一百多亩,亲戚朋友每户几十亩,交售不完的合同亩积可以转卖出去。等到分到郑国忠这些跟宋先进没有丝毫关系的老实巴交的农户头上,那只剩下两三亩。这少得可怜的合同数字那里够卖完自己家的烟叶,意味着他们只能小面积的种植他们的经济命脉作物。后来老宋规定合同可以进行买卖,不少农户为了多挣点,只能硬着头皮买下那些“合同大户人家”的合同,自己再增产种植烟树。

    于是很多农民纷纷给宋先进送礼送钱,能攀上这棵发财树可不得了,胜过多种好几亩地呢。那么不去给宋先进送礼的可就惨了,拿着少得可怜的亩积合同,任由给烟叶定级的“一把手”定级员宰割。那时候的大部分农民都以送礼送钱宋先进为聪明的活法,那些顶着干的农民早已经苦不堪言。

    郑国忠,就是那时候的深受其害者。他是不会屈服的,正直朴实,像一柄笔直的锄头,再坚硬的石头,只要它长在土地里,都要一锄头拗下去。

    郑国忠念完初中后家里就再也负担不起他上高中,但他一心想要继续读书。中考那天,他父亲把他锁在家里不让他去参加考试。他哭喊着砸烂了自家的大门逃了出去跑去学校赶考,最终还是晚了,考试已经结束。回到家后被父亲用鞭子狠狠打了一顿。被打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哭泣,他咬着牙发誓一定要去上高中。今年不行。那就明年!

    后来他励志靠自己上高中。劳作之余就看书学习,准备参加下一年的考试,除了吃饭睡觉他都在自家的小柴房里学习。他从村里的同学那天借来课本和试题,每天晚上都学习到很晚。他辛苦准备了一年,却被残酷的现实给湮灭了,他连参加考试的资格都没有。现实世界早已经把务农这份事业真正的压在了他的肩上。

    但他从未放弃过学习,他把村里同学的书看了遍并且抄录下来,还经常用攒下的钱托之前的同学帮忙从镇上买来书籍。

    他从书上了解过外面的世界,对他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与众不同的看法。

    宋先进的所作所为,郑国忠都怒在心里。

    郑国忠写信举报,没有回音就继续写,一个星期写一封。再没有回音,他就上镇政府上访,他在机关门口一天接一天的等待。依旧没有进展,他就到县政府去。他的锲而不舍和勇气,最终得到了回报。

    现在每每想到年轻时候的这种锲而不舍和勇气,他更多的是叹息和痛惜,自己这个可悲的儿子一点都没有自己年轻时候的魄力和精神。没有也就罢了,这个可悲的后代居然还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胆小,受宠不拼搏,没有独立的思想,没有社会观,甚至拼命逃离这个社会。

    老头举报宋宋先进这件事终于得到了回报,虽然当时并没有对宋先进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但至少对烤烟组的乌烟瘴气的、腐烂的局面进行了一次清洗。烤烟组的组织结构得到了改革,主要管理层由烟草公司调任或是从选拔任命组成,对于下属员工也进行了一次换洗,预检员由村委会选拔指定然后分至该成员户籍不属的其他村委会烤烟组工作,定级员从更远的地区调动轮流在各烤烟组参与工作。

    宋先进在烤烟组的大部分势力得以肃清。

    但是宋先进是七星镇党总支委马志雄身边的红人,马志雄迫于上面的压力肃清了宋先进对烤烟组的一部分势力掌控。

    这次事件过后,宋先进对郑国忠已然是恨之入骨,他认定郑国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在挑战他的威风。他要设法找机会整治他、压迫他、削他、虐他、让他害怕、让他吃苦头,让他痛苦、让他后悔一辈子。

    宋先进逮住了机会。

    郑国忠与父母分家之后,自己在大雁山的山脚建了新房。有一天中午,正当郑国忠在场院外修条通往公路上的牛车道时,砍下了一棵挡在小道上的松树。耕完地赶着牛车回家的农民李田富路过了。这个恓惶的农民平日里拿不出多少钱财来巴结宋先进,此时他灵光一现,打起小算盘来:如果把郑国忠砍树的事情说大点,向宋先进“献上一计”,宋先进不是可以逮住机会好好整治他郑国忠一次了吗?宋先进一直恨着郑国忠呢。可宋先进一直抓不住郑国忠的把柄,这人平时老实巴交的,把柄不好抓。此时若能送个人情,指不定下次交售烟叶的时候宋先进还能稍微“帮衬”一下呢。再说了,砍树是件大事,墙上的大标语上不是写着吗:砍树是要坐牢的!这个恓惶的农民越想越激动,狠狠抽了下慢慢摇摇的拉车的水牛......

    宋先进很兴奋:他终于逮住机会啦!他马上带着他的跟班跑到大雁山郑国忠的新房这边,他“抓了现行”:一颗一米左右高的小松树倒在刚清理出来的杂草堆和泥土堆之上。宋先进马上给郑国忠定罪名了:砍伐森林,盗取国家林业资源。视情节罚款一千元,不缴纳罚款就拘留十天。

    一九八九年的一千元,对于这样一个刚刚分家还在穷家薄业的贫困农户来说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

    郑国忠抄起锄头就要向宋先进打过去,被几个村干部拦了下来,他们都在劝他别干傻事。精明的宋先进利用这次未遂的袭击,又给郑国忠定了一个袭击国家干部的罪名。

    宋先进马上给马志雄打了电话,马志雄一听到消息就震怒了:他妈的这还得了了?盗取国家林业资源还袭击国家干部!马志雄亲自让七星镇派出所马上出警,逮捕猖獗的犯罪嫌疑人郑国忠!

    郑国忠被抓走了。

    宋先进真是太兴奋了!

    当时负责这个案子的就是张峰的父亲张志平。老头平日里秉持公道,清贫廉政,多次替受苦受难的农民维护合法权益。但派出所所长碍于马志雄跟宋先进的关系,一下子很没有头绪,索性把案子全部推给张志平,自己出差到市里学习去了。

    了解完事情原委,张志平顶着马志雄的压力释放了郑国忠。郑国忠和许多农民一样都一直对张志平心存感恩。

    几个月后宋先进的把柄到落在了郑国忠的手里。宋先进在羊头山砍伐树木一百五十株,卖给他姨夫在邻县新办的木材厂。偷伐树木的过程在深更半夜悄悄进行着。住在大雁山的郑国忠半夜里听到砍树的声音便一个人摸到羊头山去,亲眼目击了这桩勾当。他赶快回家骑着自己的破旧自行车赶了六七公里山路,带着义愤填膺敲开了张志平家的门,尽管他极不情愿这样深更半夜地打扰到这位秉持公正的人民干警。哪知道扑了个空,张志平的家人告诉他,正好张志平值夜班,让他到派出所去报案。于是郑国忠才匆忙赶往派出所向张志平汇报宋先进的勾当。张志平请喘着大气的郑国忠坐下之后,若有所思的抽完整支烟才带队赶赴石坝村的羊头山。这会真的抓了现行。但宋先进不在场,时候拒不承认,几个砍树的农民最后竟然都主动替他顶了雷。再加上有马志雄的关系,宋先进也只是失去了这笔勾当的利益而已,依旧在自己的位置上吆喝着、吃喝着、玩弄着......

    宋先进更加憎恨郑国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民了。

    而郑国忠,看起来像是取得过这场战争的局部胜利,但他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势单力薄。虽然心比天高,但命比纸薄。他无法改变哪怕小到山坝村这样一个小世界里的不公、污秽和枉法等等的一切。最终输掉这场战争的,注定会是他。

    随着时代的改革和发展,还有他这个儿子在初中高中展示出来的学习能力,他开始燃烧起希望的火星。他可以容忍儿子什么都不会做,但只要他学习,走仕途,一定可以改变他们一家人的命运,山坝村的命运,甚至这个地区的命运。

    他拼命劳动,省吃俭用,甚至生病都不去卫生院(自己看医术珊珊挖草药吃)。他把一切的费用,一切的精力贡献给孩子的学习。这个后辈承载了他一辈子的夙愿,是他希望的羽翼。虽然会等到年老力衰,他依旧渴望着最后的胜利。

    郑国忠是个不屈的斗士。

    然而现在,他的儿子郑国凌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儿子的弃学,让他一下子就支离破碎了。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渴望,所有年轻时候气力,情怀等等,都碎了。现在他苍老的脸庞,像是过往所有的渴望、情怀、气力支离破碎之后的随意拼凑,如果落下一滴眼泪,估计他马上就会坍塌和不省人事。

    现在,他该是有多么的痛苦和无助啊!

    这几年,国家大力度的反腐风暴袭来,郑国忠这些受害的农民对小苍蝇宋先进之间的斗争,也迎来胜利的曙光。宋先进估计很快就会被撤职查办,移送司法机关处理。但郑国忠对这场胜利却也不再像以前的那般贪婪。在他心里,总觉得这胜利来得很温柔和曲和,没有一丝战斗的气息。不是通过自己战斗迎来的胜利,没有胜利者的荣誉或是自尊感。而现在,他不仅仅是丢失了臆想的荣誉和自尊感,他的儿子极端的生活和人生也已经让他背负上了自卑和耻辱的感觉。这种自卑和耻辱的感觉,是不能简单用面子文化来理解的,那是灵魂和精神上的被剥夺和缺失。

    在郑国忠目睹儿子狼狈的从雨里逃了回来这天,他更加破碎了。其实,儿子半夜辗转反侧然后摔门离去,他都是知晓的。他反复思考之后决定不加阻拦。让他去吧!这小子的人生现在也该到了这种需要辗转反侧来折磨然后思考去留的时候,这小子现在的痛苦他或多或少能体会。但如果没有这种痛苦的打击,他又怎能有完全的准备去应付外面的世界的生存和发展呢,到时候他只会更痛苦吧。去吧!若你离去,去到外面的世界,便是走出了第一步!毕竟你离开了学校这个平台,独自踏上社会这条道路,这不是你休学时候的初衷吗?我最近已经完全理解和谅解你了!去吧!独自去闯荡一番吧!我的孩子郑国凌!

    雨很大很冷,半夜出走的儿子狼狈回来后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现在又安安逸逸的捂在被子里睡觉。

    郑国忠一直看着,心里很痛,一直很痛。

    痛到很深便成了悲愤,不加控制的悲愤往往会演变成暴怒。

    用悲情去融入并控制悲愤,往往能变得沉默。然后用理智来疏导和指引自己,往往焕发新的力量和勇气来面对沉痛的现实。

    郑国忠觉得不该再沉默,不该再让儿子独自摸索道路。因为他明白儿子不是摸索前进的道路,而是在猥琐的找逃避和后退的路。

    他带着一种焕新的力量和勇气上楼,推开儿子的房门,儿子正在熟睡。

    他转身轻轻关好门。扫视着儿子的房间,然后沿着房间的隔板轻轻挪动着仔细的看着隔板上贴的海报和写的字,还有一些简单的图画。

    郑国凌房间的隔板上,贴满了各种海报,写满了各种名言警句,还有一些数学符号,英文字母等等。他偶尔能读懂几句隔板上的名言警句,至于数学符号和英文字母,以及那些海报等他是全然不认识的。但是他仔细的看着,像是在观察自家庄稼地的庄稼。

    窗外的雨还在哗啦哗啦的下着。

    郑国凌喜欢把枕头放在靠窗边的那一边床头。“听着雨声入睡,是世界上很幸福的事之一。”他在隔板上看到了儿子用粉笔写的这句话。

    他仔细的看着,等待着儿子的醒来。窗外,自己的妻子张晓莲正披着雨衣冒着暴雨在屋背后的土地栽植烟苗,春旱刚刚过去,这场贵如油的春雨显得无比的珍贵。

    他站累了,就轻轻坐到儿子的床边,继续等待着儿子的睡醒。

    半小时后,郑国凌的手机响了,那是设定好了的闹铃,看来他并不打算沉睡到很晚。儿子挣扎着醒来,父亲的背影闯入模糊的视野。还没有完全醒来的郑国凌,突然联想到那个墓碑,他吓得大声尖叫起来。那尖叫声在大雨中快速地折射和消逝。

    “二十年前,楼上的任何一个房间都还没有隔板,床也只有一张。当时你们才两三岁,你妈领着你们在床上睡方便照顾,我自个在旁边打个地铺躺着。那时候我的年龄和你现在一样。有一天,也是下着像现在一样大的雨,我很早就出去外面忙着农活。雨很大,我浑身湿透了,眼睛也被雨滴打得睁不开了。我忙活了一个早上,回来的时候雨却稍微小了一些,我庆幸的是自己在大风大雨中坚持完成了自己该干的事,离收获又进了一步。如果是你,你是不是会觉得上天在捉弄你,等你刚好完成劳动后雨反而停了?你是不是会有一种不公平和觉得被捉弄的感觉?我没有!我只有庆幸。”

    儿子好像很久没听到过父亲如此平和和蔼的跟他说话,他显得有些不适应。一开始,他对这种认为是教育类的东西是开始抵触和防备着的。但他真真切切看到了父亲动情的和充满着一种灵魂的样子。

    “或许你会想,就是个傻子,为什么不休息。如果因为淋雨生病了岂不是更影响以后的劳动和生产?根本就是不计后果的胡作非为。或者你会想,自己是个聪明人,有着很了不起的本事,不用这样幸苦的去劳动和生产。这样下贱和不理智的劳动根本不值得肯定。”郑国忠看着窗外的大雨语重心长的回忆着。

    “可那是一种作为农民的拼搏和战斗精神,这种不畏惧风雨吃苦耐劳的作风是那个年龄的我,你妈,还有千万农民该保持的斗争精神。我知道,你上外省读过书回来之后,心就大了,也飘了,你就开始看不起我们这些农民的劳动了。如果有更好的生产方式代替这种繁重的幸苦,为什么不舒舒服服的找或者发明这种生产方式呢。在你的眼里我们的幸苦劳作时常会是一种入不敷出的甚至有点愚蠢的生活方式。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别不承认,你那时候已经认定自己是天之骄子,是有着无限潜力的人物。你压根看不上这种拼搏精神,你认为这是下流社会无可奈何的追求生活的被逼迫的就范。你写的日记我都看了,很宽泛,也很自大。你一定以为我不懂你,你错了,是你不懂我,你人生活的还很浅。”

    郑国凌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说这些深刻的话。父亲好像把他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是一位有着这样的认识的人。他很惊讶,他甚至开始害怕。自己留有余地回避和抵触的防线已经慢慢的在瓦解和塌陷。

    “二十岁我结婚,二十一岁我分家,二十二岁我盖起了现在我们住的房子。从我十六岁操持家业开始,到二十岁,我必须要扛起一个家。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我已经有家了,有土地,有饭碗,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该有的天地。但是你还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不责怪你,因为你一直在读书,你拥有的只是读书这个平台。现在,你连这个平台也放弃了,你真的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了,所以你才会感到痛苦,这是你痛苦的根源。你二十岁的时候,我送你去省市念书,那时候托人给你买了机票,你第一次坐飞机而我是第一次去机场。我不能去候机室,我只能走到一家卖茶的店里透过他们的玻璃看一看那些停在停机坪上的在地面上的很大的飞机。真好看,真的好看。那时候,你却一直站在店外面用一种不耐烦和嫌弃的眼神看着我,我都知道的。然后你进来很不高兴的拖着我往外走,说我不喝东西就不要走进去,人家会笑话和瞧不上咱们的。可是我记得人家店员并没有过来驱赶或者说我们弄脏了他们的地方。其实我那时候很想你跟我一起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我们在田间地头只能抬头仰望着的现在落在地面上的大大的飞机。从没见过,真的很好看很好看。而你一定是觉得我给你丢脸了,一副农村人的可悲样子是吧?”

    “没有啊。”儿子低着头,他说得很轻,带着很轻的抽噎。

    “送走你的那天,我站在机场等到天黑。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大城市了,别以为我扎根在农村我就觉得只有农村舒坦,不想去大城市。每天晚上看着电视里的大城市,其实我也很想去看看。我更是一辈子都没有来过机场,我就想着多看一会再多看一会。我走遍自己的身份能去的地方,只为了看玻璃外的飞机。我很想再走进那家店站在那个很好的位置看那些飞机。可是想到你的眼神,我自己都落了眼泪。我抹干净眼泪,然后才离开的。我没有来过大城市,一路上靠问人怎么到客运站坐车回县城,回到县城就胜利了。那晚我走了很多路,大半夜我还走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最后我碰到了两个警察,他们把我送到了客运站,夜里已经没有车回县城了,他们替我找了附近的宾馆住下。那晚,我哭了这一辈子都没哭出过的眼泪。我的心酸,又有谁懂?“

    “你顺利达到外面去读大学,我们都想着再熬煎也要挺过这几年,把你培养成一个有文化有前途的人。其实我很想你能去考公务员,从政。因为从小这个社会的腐败就给我留下很多痛苦和委屈,我也读过书看过报纸,我很希望你是一个专门对付这些腐败分子的好官。无论是对于我,对于我们这些受苦难的农民,甚至对于国家都是有用的人才。那是我的希望啊,很盼望着的那一天。你也知道我们家遭受过老宋怎么样的欺负。村里人都巴结他,我在村里反而成了反动派了,他们要么冷眼旁观要么也随着老宋欺负咱们家。我真的是对他咬牙切齿,发誓跟他干到底。不管家里再困难,每次都会尽力凑足你需要的学费和生活费。人家都说我家出了一个去外省念大学的大学生,以后的前途就光明了,以后咱们家就光明了。我想着即便你二十几岁了还一件事都没做成,但是你做成了读书这件事,而且都的很好。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读书是你唯一成功的事啊,你不去考驾照,不会做饭,甚至干农活的时候都很别扭,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当然,我知道你看不起这些小事,你认为不重要不值得。可是当村里的同龄人都开始结婚,开着小汽车,推土机整个村子在转悠的时候啊,我也着急啊。可我跟自己说再等等吧!再等等!不着急!也不差这几年了!虽然我们老了,但是也还能够活个二三十个年头吧!再等等吧!”

    “后来我们等着。等到的却是你说你不想读书了,要休学。我的心里啊突然就那么崩裂了,我拼命打电话给你,而你一早也就料定我会阻止你,所以你一直在挂断我的电话。儿啊,如果将来你有了儿子,他一遍又一遍的挂断你的电话你会不会觉得很伤心难过呢?你在网上跟你的表哥表姐们说,说你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不喜欢学校的禁锢着的生活,你要出去闯荡,去创业去做大事,去遍全中国。你妹妹给我看你发的那几个字,说你要什么,剑指漠北,马踏中原,成就一番大业。那段时间我和你妈始终联系不上你,让你妹妹联系你,你却只会对她发脾气还说她没有见识和眼光。她委屈地跟我说你用那个词,妇人之见,来回应她。而她只是想关心你,你知道你伤害了多少人的心吗?你问问你妈,我们老两个坐在饭桌前谁都不想吃饭,就那么没有力气的坐在桌子边等着饭菜都冷了然后收拾回橱柜。你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可以顺便想想你的父母,你的同龄人都在干什么。“

    郑国忠在意味深长的对自己说话,他没有看过郑国凌一眼,他的苍老和憔悴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的雨。

    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白茫茫的雨水世界已经完全覆盖了窗外的土地。房间外的楼板上,已经开始从残破的瓦缝间漏雨水下来。在大自然倾盆暴雨和闪电雷鸣的力量面前,郑国忠的这栋房屋仿佛已经被打击和震动得摇摇欲坠和支离破碎一样。

    透过窗户,张晓莲依旧在白茫茫的雨水中和电闪雷鸣的天地之间劳动......

    第六章   军绿色的战争

    雨越下越大,窗外是白茫茫的雨水世界,厚重的雨滴声密集得让听者喘不过气来。

    “当年我也想去读高中,被你爷爷打回来了,他锁着我不让我去考试。我那时候读书的热情不比你差,我也读过很多书,全部是自己读的。我从书里得到的东西,得到的感悟不必你少,在我看来,你只是从书中得到了粗浅的知识而已。我独自默默复习了一年,自己找了关系要去参加下一年的中考。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资格去参加考试,那一年我十七岁。从无法得到考试资格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务农,将要成为我一辈子的事业。你活了二三十年,你的人生有过这样的苦难和坚持吗?我读过书的,我理解的世事不比你理解的少,我拥有的认识不比你拥有的浅。就像今天我这样子敞开自己的跟你说话,你能做得到一样的对我说话?我知道你小看我们这些农民。但是别看低你的父母!别只把他们当作只会在田间地头劳作养家的、不知道外面世界的人,他们才是最了解你的人!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情,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讲过的每一句谎话,只有我们才透透彻彻的明白。”

    “就比如说你休学。说到你休学,我们都很难受,而且那段时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最后通过你们老师的电话了解到你在学校经常不去上课,课外活动也不参加,经常很晚回宿舍第二天睡到下午。我想啊,是不是他打错电话了啊,这不是我的孩子啊。我一直努力反对他批准你的休学申请,他无可奈何的说他也没批准,不过你已经不告而别了。挂断那通电话,我冲到场院上抄起我的锄头狂跑到山上的地里,像疯子一样的使劲地挖着地。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发什么神经,把自己辛辛苦苦栽起来的烟树一棵棵挖掉了。那天很晒,拼命使力一下子就让我晕厥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你妈用牛车托着我去卫生院。一路上村里村外的人都在笑话我们,他们中困难户也已经开有摩托车了,大部分都开上小汽车了。而现在,我被放在老牛车上去看病。我也很想笑,但是我不能想哭。我到了这个年纪,已经被世事折磨得太多了。”

    “我生病以后的第三天你就回来了。你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我背对着你,我看见你妈也背对着你,她握着锄头杆子,狠狠得握着。然后她也什么都没说,扛起锄头上山去了,她半夜回来的。那一晚,我们都没有做饭,你也没有,你应该记得。你还发脾气,回家一次还不给你做饭吃,是吧?你把洗菜盆一脚踢了,把一袋大米全撒了。我卧病在床,我看得见,我听得见,我没说,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一时冲动之后你又捡起洗菜盆,又把地上的米粒扫起来。当时你一定觉得自己的远大志向得不到我们这些目光短浅的农民的支持,而且还觉得我们是故意刁难你,是吧?”

    “过几天你就走了,回家那几天我们之间也很少说过话。我们就像是三个互相都不认识的人,互相不搭不理,互相看不顺眼。知道第二天要走,在前一天晚上,我翻你的背包,钱包里只剩下几块钱了。我多少感到的是一种绞痛,我拿了六百块钱放在里面。是的,那六百块钱是我放的。我想你既然要出去闯荡,路费至少应该给你的,虽然我一直很痛心和无助。后来你妈也放了五百块钱在你书包里。我们都知道你没钱了,我们也不忍心让你真的流落街头。第二天,你走了,也带走了钱。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们其实更想知道的是你会什么时候回来。怎么样的回来。你不能一辈子呆在我们身旁,你读过那么多书不该回来务农。事已至此,我只希望你有志气,能真正的在社会上有点收获。毕竟一年之后你还要继续你的学业,一年,我们就再等你一年的时间,虽然我们都会再老一岁。你走了,不告而别。”

    “自从你那次走后我们一直不知道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连你在哪个地方我们都不知道。其实我们也一直想方设法打听到你的消息,但是你却不跟任何亲戚联系,不接我们电话,有时候我们会担心得整夜睡不着。我记得你离开后的第一个电话在是九月份,那时候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联系过。当时你说还没有收到工资,你要在外面租房子住,可是钱不够,只差三百块钱,要我们打钱给你。别的东西你让我们不要问,你说你过得还行,能学到很多东西。后来我们才知道,在那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你陆陆续续找你妹妹要钱,找你表哥表姐借钱,找你叔叔借钱,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感到的是一种羞辱和痛苦,你究竟是落魄到了一种什么地步?你不是借钱,看起来就像是乞讨。知道这些后我不敢面对家门的亲戚,我觉得没脸见他们也觉得亏欠着他们。你只知道为了你的生存,那时候你做人的尊严呢?那时候我真的感到像是作孽了,那种耻辱和痛苦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会痛。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我敢跟宋先进对着干,有什么好怕的,哪怕他们把我送进派出所。我虽然穷,但是我活得有骨气、有尊严,我敢一个人扛起一个家庭,我吃苦耐劳,我艰苦劳作。你就连在家里干农活都是能偷懒一点就偷懒。”老头的话慢慢的变得尖锐起来,那种由痛苦转化而来诉说,已经快让愤怒刹不住车。

    郑国凌用被子捂着头,他像是一个重病的垂垂老矣,他现在已经有了一种被刺穿得快要死了一样的难受。

    在以前,他把休学之后的心酸和苟且生活理解为一种生存的磨练和沉重,把那种生活看作是人生道路的必经之处甚至是孕育着无限生机的。可他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那些被他富有诗意和哲理的痛苦生活,没有在现实中转变为他改变生活的力量。而是仅仅存在于他感情界面,这样的望洋兴叹和对现实的无可奈何,导致他只生活在那自认为的悲情和痛苦生活之中。生活是悲情和痛苦的,我无能为力,但我理解生活的这种沉重,所以我跟别人不一样。郑国凌这样想。

    在被动的听完郑国忠这些回忆之后他才慢慢清醒的认识到,那确实是一段比较可悲和堕落的生活。

    “钱还给他们没有?”老头有点趁势进攻的意思。无意,但却是有心的趁势进攻。

    他知道郑国凌没脸回答,但是问题都已经说出来了。

    三观正的人,总不会太合群。

    老头的表现就跟我们这些三观正的直肠子一样:随大流吧,自己不开心,说实话吧,别人不开心。算了,还是让别人不开心吧。

    “是不想还了吧?还是没本事还?二十三岁了,没本事?不着急,我替你还了,一共三千五百块钱,加上你让你妹妹帮你充的手机话费。一个出去打拼的人,让一个在读大学的省吃俭用的妹妹借钱充手机,还是一种命令的语气。”

    “我替你还钱的时候,那些亲戚都说不用还啦。我真的感觉很羞愧啊,我是我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弟弟。你给我弟弟借过钱,给我姐姐的子女借过钱,给你妈的弟弟借过钱,很多很多。我要替你还同辈人的钱,还要替你后辈人的钱,你可知道我的脸往哪里搁?我真是作孽极了。还钱的时候啊他们都在问你的情况怎么样了,是不是连饭都吃不起了,你让我怎么跟他们说。说你在社会上吃不起饭,流落街头?那不是打我的脸吗?我又能对他们说谎话吗,我只能当着他们的面骂你是无能的混账的东西,但是我骂你的时候我的心不痛吗?”

    完了,老头不再说理和抒情了。

    “你表姐的钱,你舅舅的钱我实在没脸去还了,你妈说她去,我又怎能忍心让一个女人去面对这样的破事呢。但是欠的钱总该还给人家吧。”

    “我倒是撒着谎呢!我跟他们说你没发工资,要租房子,这钱是你打回来让我还的。跟他们说你好的很,马上就复学回学校读书了。我们都清楚你离开学校之后在外面混成个啥穷酸样子咯!是不是真的没地方睡啊?连饭都吃不起啊?混的不好还到到处吹牛扯白说自己在什么什么大公司,一个月几万块工资。糊弄我们玩?。我当时就意识到,你已经把说谎话都当成习惯了,这以后可咋办呢。欺骗我们不要紧,以后欺骗别人人,欺骗社会,欺骗国家,这可咋办啊?”

    老头止不住的叹气.......然后继续自言自语。

    郑国凌把自己狠狠地捂在被窝里面。现在,他像是死了一样的寂静,感觉已经没有了呼吸。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没有随着他的呼吸而往复的起褶和复原,看起来像真的没有了呼吸一样。

    “你读书时候啊,早就已经看不上我们这片土地还有我们这些农民了,你也是农民出生呀。书上有一句话叫心比天高。你的很多小伙伴回家来的时候,都是开着小汽车,还帮着家里面盖起来了漂亮的砖房,成家立室。也许你要说我势利肤浅,可人家的生活的确过得比你这个大学生好很多。生活好不好,别人都看在眼里。在别人眼睛里,你是一个读完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去社会上打工的农民工。”

    “怪我啊!怪我没教育好你!因为我看错你了,真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看错你了。对你已经心灰意冷,多的我也不愿意再过问。反正你现在就一个憨怂的样子躺在我的面前。憨怂到连家门都不敢出,因为怕外面有人等着笑话你呢。憨怂到出去闯荡的骨气都没有,因为你害怕像之前那样找不到工作挣不到钱!没吃没住没穿的可怜样子!所以躲在家里混日子,能混一天算是一天!你说你回来时为了参加什么考试的,真的也好,骗我们的也罢。求你啦!你出去闯闯吧,闯完就回去读书,学费生活费我们不会少你的!你能不能活得有点骨气!别留在这里混日子了!”

    郑国忠苍老枯朽的双眼已经噙满一个老人的眼泪,释放出的是一个老人最后的尊严和希望。

    “走吧!明天就走!跟当初一样,我会在你钱包里放好五百块钱,我也会要求你妈在桌子上给你留上六百块钱!你给我走!你给我再出去闯荡一回!至少拿出一个男人该有的勇气和自尊!活出个人样!我不心疼花了那么多的钱抚养你读书。总之从现在开始,我不再计较跟你之间的过去!到你该生活该奋斗的地方去!没什么事别再回来了!除非有个人样!。”

    眼泪已经在枯朽的苍老的脸上四散,他嘶吼过的脸庞像是要裂开。

    他疾步离去、下楼,楼板被沉重的脚步踏地巨响,像是要完全开裂。他扯开家里的大门,走进白茫茫的厚重的雨水世界,在房檐下抄起他的锄头,他顶着风雨,大步的向山地里走去。他的背影已经完全消失在雨雾里。

    雨,依旧倾泻着。

    窗外,张晓莲依旧扛着锄头,在茫茫雨水世界里把被雨水冲垮的土墒拢起来。

    郑国凌捂着被子艰难的呼吸着,像垂死的呼吸,像死亡过后新生伊始对一个陌生世界的不连续的呼吸。

    大雨过后,龟裂已久的土地还在吮吸着这场春雨残留下的水流,变得柔软和泥和起来,已抽出很长新芽的新枝软绵绵的垂向润新的土地,远山之间还弥漫着雨雾,布谷鸟的啼叫荡漾在田疆地头,干涸很久的河道此刻已经汇聚成一股带着新鲜泥土颜色的泥水沟,平时脏兮兮的耕牛已经被这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切都仿佛是经历暴风雨之后的新生的迹象。

    郑国凌也经历了这场暴风雨,可是他是否得到新生了呢?也许,他也该站在这场大雨之中洗淋一下。

    他躺了很久,大概五六个小时那么久,他本来打算一直躺到第二天早上离开的时候的,可他很想到外面去看看。

    他拖着自己的双腿在泥地里前行,一脚一脚的陷入泥潭之后又拔起来继续朝前走,他尽量不去感受自己已经沾满泥垢和浸满泥水的鞋子。

    他走过田间地头,村里人有些跟他打招呼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一直都“藏”在家中不出门,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简单的持有微笑地回应他们:“回来几天了。”也有些对他视而不见依旧忙活着地里的劳动。

    他伫立在村对面的山坡的土地上,从这里看自己的村庄被一层薄薄的还未散去的雨雾轻轻的遮拦着,这里也能看见远一点的几个村庄,它们都散落在雨雾里。远处的村庄偶尔传来些许的鸡鸣狗吠,大地沉浸在一种自然的祥和的安静之中。

    他顺势躺下。躺在松软的沙土地里,他张开双手双脚,任凭它们自由的舒展开来。他看着雨后的天空,云雾还未散去,但已经有部分的直线型的阳光透过云层投射到远方的大地。偶尔一架飞机从云层上方飞过,他看不见飞机的影子,他只能听到它的轰鸣。

    那穿越云层弥散在大地的飞机远行留下的声音,不就是自由和远方的声音吗?

    再见,我的家乡,再见,这片安静的土地。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我自己的世界,那里一定自由与宽广。那里将有我要深爱的人,那里将要有我奔跑和生活的地方,那里将要有我成为一个男子汉的天地,那里将会有和这里一样的暴雨后的美丽。

    再见,我一直躲藏在的地方。务农,不是我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逃避社会,不是我一直选择的存活方式。

    这场像是一场人生的“革命”,犹如这场狂暴的春雨一样的很沉重的席卷而过,龟裂已久的大地得到了空前的滋润,从而孕育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生命。堕落已久的人生在这场革命暴雨的洗礼之下似乎将要发生某些充满力量的变化。这场父与子之间的以单方的倾诉和单方发表痛苦宣言的表现形式为进程的革命结束了,革命之前他自以为自己力量占有绝对优势足以抵御住这种来自父辈沉寂已久的倾诉和痛苦宣言发表,他认为力量的配比是明显的,父辈不可能夺走他的生活选择权力。然而,他完败了,他终于明白,自己所谓的绝对的力量优势的配比,不过是虚伪的内心对自己整个现实世界的一种欺骗性质的渗透和表露。他以前为了苟且生存和赖活得舒服点,不断的行骗,最终也把自己骗进去了。实际上,他根本不存在那种与父辈进行人生对话的力量,只是他一直骗自己充满各种应付的力量而已,他信了。

    今天剩下的时间,他步履蹒跚的走到那块早晨把他吓到落荒而逃的坟冢面前。那块已经岁月磨蚀的墓碑矗立着,它像是有生命的,像是长了两条充满生命力量的腿站立着。如果生命没有承载着灵魂和充满着力量,只是一具空壳,那么这墓碑早已经被时间风化侵蚀,被有机的融入进泥土之中。

    旁晚时分,天却放了晴,云开雾散,远山印染过来的红彤彤的夕阳被湿润的大地上的散乱着的雨露折射得美丽而充满生命力。他沿着早上逃回去的那条路大步的走着,早上逃离时候的脚印和痕迹早已经被暴雨冲洗得干干净净。他走到自己早上摔倒在地的地方,从这个角度再一次的看着这个小山村。

    现在它被映得红彤彤的,伴随着鸡鸣狗吠的祥和与安静。

    收拾行李花费了他一个晚上的时间。他从来没有如此眷恋过那些记载着此地和过往印记的物件,甚至包括小学时候同学给他写的现在已经泛黄的明星片。他从来没有如此仔细的整理过自己的衣物还有很久没翻开过的书籍。

    夜已经深了,他还在收拾和整理。

    他突然想起些什么。

    郑国凌翻看日历,突然想到明天就是跟张晓军约定好了的去见张静的日子。

    这个日子还重要吗?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翻腾着内心的浪潮问自己。

    绝对重要!不能坐视自己没有挽救那些美好生活的决心和勇气!不能坐视她被生活如此的虐待!

    刚好张晓军打电话来提醒他明天的计划,他已经开始慢慢激动起来了。这将是一件大事!一件充满勇气和力量的大事。

    在和家人平静的吃完晚饭后,他很快进入了睡梦之中。他对明天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充满着期待和兴奋!

    暴雨过后的早晨,厚重的雾弥漫在山谷间,远山都只微微露出头。天空清而湛蓝,像是刚刚被一场冰雪融化过,泥土混杂着春雨的味道还远远没有散去。大地的绿色植被上还挂着雨露。很多种鸟的啼鸣声竞赛着,唯独布谷鸟的叫声独具一格,“布谷........”

    张晓军开着越野车一路狂奔到山坝村,在布满烂泥潭的山路上如履平地。能阻挡这部车的,只有山坝村的老牛车,因为路窄让不开,这是让开着越野车的张晓军很不爽的。当这辆沾满泥土的豪华越野车车最终停靠在郑国凌家的场院上时,郑国凌的心里,顿时也开始觉得神气和美气起来。

    随后,这辆车载着郑国凌和张晓军一起颠簸着冲去向鲁定村。

    张晓军很喜欢新鲜事,也很喜欢交朋友,这里说的朋友,对于张晓军来说都是具有选择性的:他喜欢有志之士,拒绝酒肉朋友。他逻辑思维极强,计算能力和推断能力在学院更是独一无人,数理方面简直是天才。他虽然很活跃,很爱介绍自己,但他有一颗冷静而强大、沉稳但傲世的心。他酷爱军事,从初中开始每天坚持锻炼和按营养给自己搭配餐食,一直自律地坚持到现在。他浑身充满了精神和力量,没有多余的赘肉等繁琐。张晓军,就像一杆精准的狙击步枪。他的房间里装饰着各种军事饰物。一面用迷彩网格装饰的墙面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步枪、狙击枪、手枪模型。在这个军火库的下面,还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军事装备(当然都是高仿制品):防割手套、迷彩服、防弹头盔、狙击镜、丛林作战靴等等。

    车开到村委会旁边的小学学校边就停了。

    郑国凌纳闷:学校对面的山后才是鲁定村。

    张晓军看起来已经完全规划好了: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我们就在对面的山上隐藏然后侦查,然后晚上救她出来?

    什么?目标?隐藏?侦查?晚上救她出来?郑国凌完全被吓到了。当初制定计划的时候只是说去鲁定村了解下情况然后想办法帮助张静而已啊。现在搞得像是要打仗一样?

    郑国凌还在一团迷糊和不知所措的时候,张晓军打开后备箱,扔给他两个迷彩背包。张晓军自己背上一个还提着一个,转身对有点慌乱的郑国凌下了一个命令:出发!

    郑国凌完全被带到另外一个世界,这世界跟昨天的世界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昨天像是被扔到那个白茫茫的雨水世界,今天又被扔到一个战场的世界之上。他都来不及准备和思考。

    张晓军的出现简直颠覆了他对人生和生活的全部认识,那些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和思考的事情,张晓军这家伙竟然正在不可思议地把它们转变成为现实!

    上山之后张晓军开始摸索着前进,像电视剧里的侦查兵一样。郑国凌又一次被震撼和不知所措了,张晓军表现出来的剧本一样的行动作风让他觉得不是活在剧本中,而是真切的发生在眼前。对啊,就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

    这好像一场战争!昨天父亲给他来了一场革命,今天张晓军就给他来了一场战争!

    于是他也猫着腰,像张晓军一样摸索着前进。

    他们在接近小尖山山顶的坡段上停了下来。这里生长着一片茂盛的野生杨梅灌木丛和松树林,外围向小尖山南坡脚和北坡脚的两个方向上都长着一蓬蓬密集的倒钩刺树。

    他们穿过密集的倒钩刺树,在中央的灌木丛阵地上潜伏下来。

    张晓军实在是太专业和入戏了,他调整好位置之后示意郑国凌蹲下。两个人开始拿出四个迷彩大背包里的装备设置他们的前沿阵地。

    郑国凌一阵比一阵惊讶地拿出背包里面的装备:一支M4A1步枪(模型)、望远镜、高帮作战靴、迷彩服、防割手套、蒙面头套、灌木丛吉利服、一部小巧的无人机......

    张晓军这家伙!

    但郑国凌没有问,因为张晓军简直投入到了与一场真正的战争完全融入的状态,真正的战争就要来临!

    郑国凌不敢问,只是在内心浪潮翻涌和热血澎湃地惊讶和称奇。

    他跟着张晓军换好装备,把换下的衣服鞋子放进迷彩背包里面,然后匍匐在灌木丛中。

    “我就喜欢你这样沉默的人!什么都不问,一开始就无比的相信和支持我,没有太深的心思和长久的计算!”张晓军架着他的狙击步枪模型,调整着瞄准镜看着小尖山东面山脚下的鲁定村。

    “这里是小尖山最高处山脊线往南三十米的坡面凹地,目标房子位于我们视线的前下方。距离:俯视三百米!方位:正东面山脚下!具体:山脚位置有块快要荒废的果林地,中央那栋两层半的白色砖房!我们的阵地往南和往北都有倒钩刺树作为掩护屏障,除了羊会钻进来觅食。这个季节在北半球太阳都是东北升、西北落,我们所处的位置避开早晨太阳刺目,到了傍晚反而可以利用太阳西下对鲁定村的刺目光线进行掩护。”张晓军认真地解释到。

    “我们下一步做什么?”郑国凌一边在望眼镜的世界中盯着王超家的那栋房子观察,一边问到。

    “侦查!侦查这家人的活动规律和范围!锁定她的位置!然后在最佳时机把她救出来!”

    “我们要救她出来?”

    “你不想?”

    “想!可是好像有点离谱!”

    “我要让你看着!一个人是怎么样在现实世界里把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办到的!你看着!”张晓军坚定而信心满满地说。

    他补充到:前阵子暗中走访了解到的情况,张静被王超带回家后就一直没有就范,但是她的父母已经同意过她跟王超的婚事。她一心想要逃脱,最后王家一整天地把她锁在房间里面。吃穿送到房间里面。王超还在房间里面重新隔开做了一个洗手间,然后把窗户加装了钢条。上次她逃到镇上去就是在王超加固房间的时候逃掉的,因为没有钱又人生地不熟才没有逃远的。

    郑国凌回想起跟张静的初次相遇,她美丽的背后,竟然是这么痛苦和心酸的现实。他也责怪自己当时太犹豫不决。当时应该勇敢地冲上去救出她!然后照顾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的!

    后悔没用!他马上意识到。亲爱的陌生人,我这就来解救你了!我不会让你再受到残酷命运的压迫和伤害!我一定照顾你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他们就这样展开了侦查。

    九点十分,王超开着自己的面包车离开自家大院,往村里绕了两圈然后驶出鲁定村去往村委会的方向。他要搭载附近这几个村子今天计划到县城里办事去的村民,在十一点左右赶到县城。王超是村霸,以前做的勾当让他存了一部分可观的收入,盖起来了这座村里独一无二的二层砖房。其他人家都是瓦房。他在这个村被认定是有本事的人,家里老一辈的也对他很服气,甚至是“唯王超命是从毕”!竟是王超让他们过上了这滋润的小生活。所以在“看管”张静这件事情上,他们是严肃对待的,像是给王超交了保证书一样,两个老家伙也马不停蹄地找张静的父母张罗王超跟张静的婚事!

    可恨至极!

    在王超开车离开院落之后半小时,王虎平开着拖拉机载着农具和他老婆出门去往大村背后的大尖山上的土地里劳作。大尖山那边的村落密集一些,鲁定村大部分的人家都居住在那边,小尖山这边只有十来户人家。村落中间是一道平缓的河谷,流淌着一条细窄的细流。河谷两侧都修建了一阶阶平缓的梯田和几墒油菜花。这两年来,大部分农户又选择在这些梯田里种植烟叶,不再种植水稻,而买市场上的大米来吃。

    “现在目标房子剩下三个人!王超的父母以及王虎平六岁大的孩子!留意二楼右边的铁栏窗户,目标一定在这个房间之内。长时间呆在房间的人一定难以沉住气会打开窗户的。除非她还被戴上了手铐脚镣?”

    “这家人真是可恨至极!”郑国凌很愤怒。

    “有战斗的感觉吗?”张晓军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愤怒的感觉多一些!”

    “我喜欢战斗的感觉,把生活当中遇到的难题当做一场场的战斗去解决!这太刺激和高效了!我很享受这种快感!用自己的思维规划好解决难题的方法,就像现在一样,用自己的思考战略去解决眼前的问题!我要让你看着!一个人是怎么样在现实世界里把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办到的!你看着!”张晓军强调着后面这句话。

    “现在只有老弱在家,我们要不要强行破门进入直接救她出来?”

    “不行!不能惊动两个老家伙!两个老家伙逼急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闹出来也不好看。而且张静没有一点准备,她怎么会马上跟着我们走,走慢点的话老家伙让邻里邻外把这房子一围我们很被动的!”张晓军分析到:“我们得让她有准备!我们要半夜行动!你写一张纸条,告诉她我们的行动方案!让她有所准备。我想办法让她看到纸条上的内容!”

    “怎么写?”郑国凌疑惑。

    “介绍自己。介绍我们。行动方案。如果她同意跟我们走,让她在收到纸条以后连续拉开拉合窗帘三次。这就是信号!让她准备好行李,看好时间,夜里2点我准时打开她的房门接应她!”

    然后张晓军补充了一些细节,郑军凌认真地听着。

    郑国凌没有任何疑惑。正如张晓军说的那样,他不再有疑惑,他完全相信张晓军能把张静救出来,能在这场战争中完全击败现实的不公平和可恨至极的恃强凌弱。

    郑国凌摸出一本军绿色封面的笔记本,放在野生草地上展开。那些在温带大陆性气候环境下的春季长出来的矮矮的野生的草丛,一簇挨着一簇地铺满整个“阵地”,偶尔从一簇矮草中央探出一两朵蓝色的小小的野花。这些野草长不高,但是坚硬而厚实,它们紧紧地抵在军绿色笔记本的封面上。封面之上,他握着一支军绿色的钢笔在扉页上写到:

    张静:你好。自从上次在七星镇偶遇一别,已是几个月不曾相见。我很后悔当时没有能够救下你,因为我的优柔寡断。看你受那样的苦难让我很心疼,很自责。后来,在派出所了解到你的事,倍感痛心。

    记得我们一起听过一个学生朗诵的诗歌:我们原是自由飞翔的鸟,飞去吧。飞到那乌云背后明媚的山峦。飞到那里,到那蓝色的海角。只有风在欢舞,还有我相伴。愿你是自由飞翔,挣脱这样残酷的牢笼。我会尽我一切的能量照顾你到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若你相信我们,考虑好了,连续拉开拉合窗帘三次!我们看得到!我们就在你窗户对着的小尖山上!这是信号!夜里2点整,我们准时到你的房间来接你!小包里有一部已经是静音模式的手机,不要打电话!不要调闹铃!我们通过短信对话!手机一定要收藏好!小包里还有一条细绳,你确定其他人都熟睡之后把它从窗户里垂下去!另外一头牢牢系在窗户外面的钢架上!小包里还有一张纸和笔!你写一封出走的信,放在不容易被他们发现的地方!信上就说自己想家回家去了,留下这部手机的电话号码。如果他们报警,警察搜到这封信就会联系你,就不会继续调查你的行踪下去!千万记得这个时间!你在做完信号动作后就马上睡觉!到夜里的时候一定不要睡着!你一定要在其他人都睡着了之后才开始收拾行李!不要开灯!一定要静悄悄的!安静的等待着就好!

    不要害怕!如果你相信我们,我们一定救你出这个牢笼!竭尽全部能量给你自由和希望!不要对生活失去希望!不要害怕此时的苦难!我们一起努力!自由和希望就在不远方!

    你千万不要担心和害怕!我们一起战胜这残酷的现实!为了我们而勇敢的赶赴这场战争!

    “你在写情书?告白信?不过写得还行。至少明确了战术目的.......”张晓军一本正经得说。

    郑国凌脸红了。“我就怕她不相信我们!”

    “不会的!她会跟我们走的!知道她为什么弃学和欠债吗?为了救她外婆!这样一个内心善良和个性坚韧的人,一定会努力追求独立和自由!不然的话她就早对人生失去希望顺从了王超或者自杀了。不是吗?”张晓军抬头看了看太阳的角度。“注意观察目标周围的人群!一个小时之后她如果还不开窗,我们就想办法让她开窗!把瞄准镜调伪装,太阳高度在增大,马上就会反光过去了!太阳高度在一个小时以后对我们放出无人机最有利!谁也不会没事抬头盯着这么刺眼的太阳看!我现在计算无人机的飞行轨迹!你留意周边状况!”

    “山鹰收到!”郑国凌调整角度观察其他地方。

    “这代号不错!”张晓军一边画图一边说到。“我的代号叫雪雕,观察力独一无人,精确的计算如同覆盖大地的雪层!不留一丝一毫的复杂和难度!”

    “山鹰收到!雪雕!”

    张静依旧没有打开窗户。

    “我打算今年去当兵。”张晓军一边画图一边说到。“服役两年回来完成学业以后就去考警察。我特别喜欢战斗!我想做一名特警!如果能在部队当特种兵,我一定努力去当特种兵!上战场!”

    “我们一起去当兵吧!我看得出你很迷惘!对未来没有计划和安排。你不会真想救张静出来以后就一起生活照顾她吧?”张晓军补充到。

    郑国凌没有回复,他只是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当兵。跟她生活。当兵?跟她生活?当兵.......好像是完全冲突的两个选择。

    张晓军很快完成了那张无人机飞行方位轨迹和太阳角度关系对比的图纸。他转过头看着郑国凌。“你已经失去很多了。如果你不想失去她,你就该先让自己有方向。别让她失望!我想她一定会等你回来!我觉得你完全需要当兵和完成学业,然后你们的生活才会完完全全的幸福、独立、自由。不是吗?”

    郑国凌陷入一种思考之中。张晓军把他从平缓堕落的生活一下子带到了一个强大的生活战场,没有时间望洋兴叹和后悔的强大的生活战场!他之前觉得自己迫切需要改变,却怎么也无法改变。再经历过父亲昨天带来的“革命”和张晓军今天带来的“战争”之后,他感到生活的世界已经被改变,自己也必须改变成和眼前的这个强大的少年一样!只有这样的强大,才能挽救她!照顾她!给她独立和自由!

    “救她!当兵去!完成学业!照顾她!给她独立!给她自由!”郑国凌斩钉截铁地说。

    “好兄弟!我们一起!”张晓军伸出右手有力地握掰住郑国凌的拳头。

    一个小时过去了,张静还没有开窗。此时的太阳高度角已经快要和张晓军作战图纸上的角度吻合了。

    不能再等了。张晓军把狙击步枪的瞄准镜打开,瞄着张静的窗户。强烈的太阳光线凝聚成一个光点反射在张静房间的窗户之上。张晓军连续遮住了瞄准镜三次,三次闪光都精准地闪照在窗户玻璃上,时间间隔只有几秒钟。

    “山鹰报告!周围正常!完毕!”

    “雪雕收到!准备二次照射!”

    “山鹰报告!西南方向两百米发现放羊的老头一名!五只羊!目测前进方向是西北!不会上山!完毕!”

    “收到!现在开始二次照射!如果照射失败,启动2号行动方案!”

    “开窗了!开窗了!窗帘拉开了!发现目标了!”

    张静拉开薄薄的窗帘,她的确看见阳光下一些闪亮的光点透过窗帘投进房间里来。在她打开窗户的一瞬间,那个光点闪到了她的眼睛然后消失了。她透过铁护栏好奇地看着窗对面的小尖山山顶,她的脸上多了好些伤痕。

    “现在投放无人机!注意警戒!”

    “山鹰收到!正在警戒!完毕!”

    张晓军开始操作无人机起飞,下面悬挂着一个小小的迷彩布囊,里面有一部手机,一封信,一支笔,一张空白的纸,一条小拇指粗的细绳,如果再包裹一样东西恐怕都将难以穿过那间牢笼的铁护栏。

    无人机沿着规划好了的轨迹贴地绕行到目标房屋,在张静房间的窗户脚跟下垂直升起。张静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现在,无人机已经停在她窗前的铁护栏外。她虽然开始不知所措但是马上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冲着她来的,那个光点再一次闪烁在她的脸上!她敏锐地伸手到窗户的铁护栏外解下那个布囊。

    无人机下降然后返航!在上坡的地段垂直飞向太阳的方向,到达设定高度之后沿着设计的轨道下降绕回阵地!

    布囊卡在护栏的外面拿不进来!张静只能用另外一只手接住然后在护栏外打开布囊,依次拿出里面的东西:绳子、用两页纸包住的手机、笔。

    现在,这些东西呈现在她的眼前,如同梦境一样的虚幻。

    她读着郑国凌的信,说不出来是激动的泪水还是心酸的泪水一下子就大滴大滴地涌出来落在邹巴巴的信纸上。是啊!这受苦受难的生活总算迎来了希望,尽管他们之间算不上认识,但这两个少年之间一下子就建立无比渴望的依靠和信任。痛苦的现实生活让她感受到:对面山上的那个少年,将是一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人!她看着小尖山的山顶。

    她马上给出了信号动作:连续拉合拉开窗帘三次!

    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一条信息悦上屏幕:我叫郑国凌。别害怕!我们一定救你出去!

    接着第二条:你房间的门是从外面被上锁了吗?

    她回复:你好!郑国凌!是外面上的锁,一把挂锁,里面根本打不开。

    按照信纸上说的做!不要害怕!但是一定要小心!

    我会的。我现在做什么?

    休息!睡觉!

    我才睡醒.......

    ......

    昨晚没睡?

    晚上睡不着。

    好吧。今晚不可以睡着。记得2点钟。

    你们怎么进来?

    你先写信然后藏好,我们有完整的方案。不用担心我们!记住他们进你的房间的时候一定把所有的东西收好。

    我记得的。

    好!不要害怕!我们一定救你出去!竭尽全力!

    谢谢!我相信我们都可以做到!

    “雪雕。现在干什么?”

    “等待。观察。准备意外情况。”

    “我好像饿了。”

    “包里有吃的。”

    郑军凌在迷彩背包里翻腾,然后翻转过身体对着清澈的蓝天,手里举着两块硬邦邦的方块状的压缩饼干。

    “我们真的就像活在战争中一样。”郑国凌感叹,然后撕开包装。

    “因为舒服和安逸会害死我们!没有勇气和行动做力所能及,只能混着日子等着臃肿和死亡了。”

    郑国凌回想着自己大学以后的那些生活,咬了几口压缩饼干后渐渐闭上了眼睛。

    张静在那张褶皱的信格纸上写下:

    王超:

    当初我很感激你借钱给我去给外婆治病。以前我跟你说好的我每个月分期还钱给你,为此我放弃了我的学业出去打工!后来你说你当初帮我借的是高利贷,现在讨债的找上门,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你欺骗我说只要可以嫁到你们家,你父母就帮你还清所有的债务!你们竟然还去威胁我的父母!我只好答应你跟你来到这个地方。

    可是一切都是骗局!你根本没有借什么高利贷!我只想回去过自己的生活,然后挣钱偿还欠你的债!你就把我囚禁在这间屋子里,打我!骂我!强迫我!我本已经对生活失去希望,想一死了之。但我的生命现在出现新的希望!我一定要逃离这个牢笼!逃离你们这些这些可恶可恨的人!

    请不要再去伤害我的家人!总有人会去追究你们的违法行为!欠你的债我会如数地奉还!一年!一年的时间!我就把欠你的钱全部还清!为了让你相信我能还上你的债务!我留下电话号码在这里!

    电话号码:

    请你们这一家人不再依仗着有钱,以囚禁别人的善良和自由的虚伪方式对待其他人!多包容和理解那些生活不容易的人。你们的巧取豪夺,终会报应在你们身上!望自重!虽然我恨你们,但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我错了,我无怨言。无怨言不代表我就要被像受刑一样地接受你们自制的惩罚!

    再不见!

    自重!多行仁义!

    她无比期待着晚上将要到来的营救。她回想起那个少年的偶遇,在一间破败的网吧。她不知道那时候其实他们两个都是正在逃离的人。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早起晨读的学生在楼顶上高声地朗读着普希金的《囚徒》:我们原是自由飞行的鸟,飞去吧。飞到那乌云背后明媚的山峦。飞到那里,飞到那蓝色的海角。只有风在欢舞,还有我相伴。自从那天之后,他的身影一直在她的世界里浮现,尽管都只是她的希望的幻影。那个少年提着钢管不顾一切冲过来要救她的场景是她二十一年人生中最沉醉的时刻。那场景时常可爱得让她温暖的笑着,时常又心酸得让她彻夜的失身痛哭.......她美丽的脸庞已经被哭和打得臃肿起来,还带着沉重的伤痕,她的眼睛早已经失去了原来的美丽的活力和美丽,只剩下呆滞和麻木。直到他再次出现了。是的!他出现了!他马上就会救她出这个牢笼!给她独立和自由!给她完全的新生!

    旁晚时分。鲁定村炊烟袅袅,夕阳把山峦、云彩、甚至飘上天空的炊烟都映得通红。到了劳动的农民赶着牛车、羊群穿过村子中央回家做饭休息的时间,鸡鸣狗吠渐渐多了起来,伴随着山林、田野间的小鸟、昆虫、青蛙等嬉戏生物群体的欢鸣。突然间起了阵疾风,把原本垂直飘起的炊烟吹散和分解,然后回旋在大小尖山中央的河谷道中。天边开始渐渐飘来一块块沉重的乌云,向着鲁定村中央河谷道的上空聚集,覆盖过尹红的夕阳。一场晚春雨即将来袭。

    “看样子会是一场大暴雨。”已经潜伏了一整天的郑国凌此时此刻已经是无比的困乏了。

    但是那杆精准的狙击步枪张晓军却依然精神抖。“我喜欢这样的挑战!多刺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场暴风雨将是我们最好的掩护。”

    “我们一起迎接这场暴风雨!”郑国凌坚定地说。他顺势折下一枝倒钩刺树藤,脱下防割手套,一把捏在那些尖刺上给自己快速的提神。

    趁着天空还有光亮,他知道明天将会是一个完全崭新的生活,他在军绿色的笔记本上写下对明天的憧憬:

    那夜好大的雨,拼命敲打着刚萌芽的春天。哗啦哗啦。沉闷的春雷,霎时我再也听不见初春的鸟语花香。我努力想象故乡早春的景象,一树李花压低枝儿泛着香,布谷鸟欢啼在田疆,电线杆这儿有那有,把电线拉的好长好长,去向山的远方。春雨朦朦洒洒,轻打着青石瓦。烟囱里的烟啊,被雨儿又闹又打,淘气的像开了花,漂啊漂啊。老汉门前抽着烟,望着对面山头的几户人家。很久没回家,我走在城市的街道上,风吹拂着她的头发,我牵着她,不去理会这燥热的繁华。

    “二号目标出现!”张晓军突然说。

    郑国凌迅速抄起抄起那支M4A1步枪,瞄着王超家的院落。他透过瞄准镜看到王超那辆面包车回到了院子,几分钟之后王虎平的拖拉机也开了进去。张静的关好了窗户、拉合起来了窗帘。

    “他们回来了!我把东西收藏好!直到他们睡下再联系!要下雨了,你们还在山上吗?”张静发信息过来。

    郑国凌回复:“藏好东西!千万不要害怕!我们一直未曾离开!我们有躲雨的地方!不用担心!”

    “收到!晚上见!”

    “晚上见!”

    这场迅疾的雷暴春雨说来就来。在小尖山这边还只有疾风和零碎的雨滴飘落的时候,大尖山已经被暴雨打击得“唰唰”的作响。像是天神在夜里豁开了天河的坝,天际间瞬间袭来一股强烈的洪峰!雨墙迅速推进,漫过大尖山后覆盖过整个平缓的河谷道,朝着小尖山涌现过来。

    两个顽强的少年早已把一些重要的设备做好防水保护,此刻,他们被淹没在沉重的雨水之中。他们本可以离开,躲避掉这场暴风雨再回来施行营救方案。可他们选择直视这沉重的打击,坚定而勇敢的面对这场磨难。这场暴风雨注定无法击垮这两个顽强少年!反而只会让他们更加坚韧和强大!只有直接的面对生活带来的沉重的打击,我们才会愈发的强大!

    郑国凌正在改变和进化!

    沉重的雨水压得他们根本抬不起头!山顶上的汇聚的山水又马上汇聚在这边凹地里面,在他们的阵地上,山水已经漫过了那些矮草的高度,他们泡在山水和雨水之中。虽然早些时候,郑国凌在身后的倒钩刺林边挖了简易的排水渠道,但排水的速度远不及雨水和山水汇聚的速度。

    郑国凌依靠着一颗小松树坐着,任凭雨水和山水包围自己。他低着头,雨水已经把他的眼睛打击到无法睁开。

    张晓军翻转过身体,背部陷入山水之中,他的面部对着天上降下来的大滴的、密集的、沉重的雨水。

    “太刺激了!太舒服了!”张晓军呻吟着。

    “太刺激了!太舒服了!”郑国凌闭着眼睛一样的用力地呻吟着。

    此时此刻,在王超的房子里,张静再一次因为不就范被喝得烂醉的王超毒打了一顿。她没有还手,她强忍着这残酷的打击和痛苦的磨难!快要结束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此时此刻,三个少年,都在坚毅地承受着生活和命运残酷的打击和痛苦的磨难!

    随着时间的推移,山水和雨水都渐渐褪去。郑国凌感到他的生命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的顽强和充满力量过。

    三个人都顽强地挨过了大半夜,距离营救时间越来越近,他们内心都逐渐的亢奋起来。

    21点。22点。23点。24点。1点!1点10分!1点30分!

    “行动开始!”张晓军坚毅地宣布。“你往前推进100米找掩护!我去救她!”

    “收到!”

    他们全副武装,摸着黑向小尖山的东面山脚下推进。

    郑国凌在山脚下找到潜伏点的时候,张晓军已经翻跃过房屋背后那片荒废果园的小土墙。郑国凌在狙击镜里看着这位身手矫捷、什么都击不倒他的张晓军放佛在进行军事障碍训练一样的得心应手。

    张晓军潜伏在房屋背后的阴沟里,张静窗户的正下方。

    郑国凌见状马上给张静发了信息:固定好绳索!安静保持等待!

    一直处在极度亢奋和期待之中的张静回复:收到!你们小心!

    张静小心翼翼地把绳索紧紧地固定在窗户外的铁栏杆之上,另一头沿着后墙垂直了下去。

    为了抹去痕迹,张晓军从武装腰带上的战术小包中拿出两块布把沾满泥土的作战靴包了起来。他扯了扯垂下的绳索把它系在战术腰带之上然后开始攀爬。

    天啊!这个从初中开始就励志当特种兵当特警的干练的小子,在长达八年的自律的刻苦训练下,简直成了真正的特种兵一样!他毫不费劲地沿着绳索攀爬到张静房间的窗户。

    此刻,他们面对面看着,张静惊讶得差点叫了出来,但她迅速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张晓军在做着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朝着楼顶的方向指了指示意他将要上去楼顶。张静木讷地捂着嘴点着头,她感到无比的神奇,另一方面她又要竭尽全力让她自己保持镇定!

    张晓军此刻已经站在了窗户外的铁架护栏之上,他必须要完成一次原地起跳才可以攀到屋顶的围墙。

    郑国凌紧张地看着狙击镜里模糊的“蜘蛛侠”。“我要让你看着!一个人是怎么样在现实世界里把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办到的!你看着!”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郑国凌的这句话。

    张晓军跃起,腾空后刚劲有力的双手紧紧扣住楼顶的外墙,他就着力量撑起身体然后顺利翻跃进楼顶天面。

    好一个厉害的少年!

    天面只有一道没有锁的铁门,谁会预料到有人降落自家的房顶上然后进入他家呢。再加上天面用于打晒粮食和挂衣物,上个锁也不方便。

    张晓军已经悄无声息地推进到张静房间的门外,整个过程连前院那条看门的恶狼犬都没有发觉!

    张静的门上只挂着一把挂锁!这对于张晓军来说简直太容易了!他从战术包里掏出一把钢钳一下子就剪开了。他轻轻推开门,顺势着对着门后还在是木讷状态的张静做出“嘘”的手势。

    张静花了一点时间镇定住自己的神情。张晓军指了指床上的包,那是张静收拾好的行李。张静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背好,然后跟在张晓军的身后向楼顶撤退。

    两个人达到楼顶之后,张晓军从背上的战术背包中拿出一捆消防软梯,沿着楼顶向后院的方向轻轻放下去。

    张静刚刚恢复的镇定此刻又转换成发呆。

    张晓军轻轻拍了她的肩膀,示意她保持镇定。

    在张静重新镇定下来之后,张晓军拿出一条武装腰带帮张静系好,然后把刚刚爬上天面解下的绳索牢牢地系在她的腰带之上。张晓军凑近张静的耳朵告诉她怎么下去。

    张晓军躺在天面上,充满力量的双脚用力蹬着消防软梯垂下的墙面,刚劲有力的双手扯住消防软梯的中间的一阶!一半的软梯堆在他的身上!

    张静沿着消防软梯一阶一阶地向下走。每走一步让她惊心动魄,但每走一部也让她距离自由更近了。现在她悬在一二层中间的高度上!郑国凌在下面接应!张晓军强有力的双手开始一阶一阶地放下软梯,张静成功下降到后院的泥地之中。落地的时候郑国凌接住她,她的双脚一下子陷入雨后的泥土之中,但那是自由的土壤!她已经很久没有踏上过泥土了。

    他们陷入一种互相看着对方而不知所措的木讷状态。直到张晓军把软梯收了上去,他们才缓过神来。

    “我----”郑国凌马上压低声音:“我帮你解下绳子,待会他还要靠这下来!”

    张静点头。

    在征得张静的同意之后,他解下她身上的绳子和武装腰带,张静的双脚还陷在自由的泥土之中。

    张晓军跃回到窗户的铁架护栏上,把那根绳索收回重新打结成一个活扣,把两端都系在自己的武装腰带上,然后迅速索降下来。成功索降到地面的时候,他迅速地拉收着绳索,系在窗户铁架栏杆上活扣解开,那条用来攀登的绳索落下。然后他转身示意撤退。

    惊心动魄的营救任务完成!

    正在这个时候一声炸雷震动天地。看来马上又将是一场狂风暴雨,张晓军示意正在用树枝清除后院泥地里脚印的郑国凌。因为完全没有必要了,这场即将到来的大夜雨又将要成了一次更好的掩护!

    三个少年摸着黑沿着小尖山的山腰地段进行撤离,除过自己背上和身前的背包,郑国凌手里还提着张静的行李。他让张静拽着自己的背包,跟着自己的脚步行走。张晓军在前面探路,他不时蹲下,举着狙击步枪瞄着周围,像极了一名正在侦查的特种兵。

    张静对于眼前这两个神秘的少年还是处于一种惊奇和摸不着头脑、但是却无比地信任的状态。他们一直不说话,跟在后面的张静也就一直沉默着。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他们赶到了越野车等候的地点,迅速而又镇定地放好装备和行李。张晓军发动车子,他们三个就此离开。张静距离那个关押了她二百七十三天的监狱堡垒越来越远,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从此刻开始她已经完全重新获得了自由和新生!她侧头看着窗户时而暴露在闪电之下的小尖山,整个人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情绪。一颗雨滴砸在车窗玻璃上,她的眼泪刚好也随之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了。最近的几个月以来她在房间里的哭泣都是无声的,面无表情和泪流满面同时发生在她已经被伤害得臃肿的脸庞。但此刻,她已经开始失声痛哭起来了,她靠在郑国凌的怀抱中,大声的哭了起来。

    一辆打着灯光的越野车穿梭在黑夜中的山路之上,夜空沉重的乌云之间,不断闪现着亮晃晃的闪电。小尖山、大尖山、大雁山、羊头山以及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地暴露在闪电的威慑之下,伴随着撼天动地的重雷和覆盖整个天际的茫茫暴雨!暴雨追逐着这辆颠簸的在黑夜中穿的汽车,在它转入乡道的一刹那间,暴雨也将它覆盖了。但丝毫没有阻碍它在漫天雷暴和雨海中前进!

    第七章   自由

    越野车打着灯在沉重的雨夜中沿着乡道艰难地前进着。

    痛哭过的张静缓缓地从郑国凌的怀抱中坐了起来。郑国凌很心疼眼前的这位女生,从他们第一次的相遇开始,这种心疼就开始蔓延开来,这种心疼后来也转变成为他自以为的力量和信念。直到后来他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精神堕落的生活中去,他开始渐渐忘记她,那股力量和那种信念也随之荡然无存。

    “谢谢你们救我。”张静轻声地说。她的声音低到完全被外面的雨声、雷电声给覆盖掉了,他们根本没听见,只是郑国凌一直看着她觉得她好像说了一句话给她自己听。

    “你没事吧?”郑国凌提高声音问。

    “没事----没事----谢谢你们!”张静不断在提高自己的声音。“我不敢相信。今天发生的一切。”

    “山鹰!行动的最后时刻你该在外围掩护警戒的!干嘛跑出来接应!这种错误以后不允许啊!”张晓军打开一个新的话题。

    “雪雕!我是担心你们啊!”郑国凌顺着话题走。

    “以后还要并肩作战!要听指挥!”

    “山鹰收到!”郑国凌乐呵呵地回复。

    张静的脸上掠过一丝欣喜。“你们是---当兵的?怎么......怎么还有枪呢?你们是警察?”她开始问那些早已压抑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今天的一切对于她和郑国凌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传奇色彩的。

    郑国凌和张晓军对于张静来说简直像两个不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的人,但就是这样两个能量巨大的放佛来自其他世界的人,今天真真切切的出现,然后不可思议的把她从痛苦的牢笼之中挽救了出来!这一切都那么的虚幻、真实、神奇、炽热、不可思议和充满力量感。

    对于从一开始就实施这个营救任务的张晓军来说,这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和方向之中,他精准无误的完成每个环节。他看着自己的计划和目标通过自己的实践在慢慢成功,他很享受这样的过程。生活的各种矛盾和痛苦垒建的壁垒,似乎都难以阻挡这样一个坚毅而又能量巨大的少年。他是一杆精准的狙击步枪,能精准地打击生活中的阻碍的每个节点和保持前进!“我要让你看着!一个人是怎么样在现实世界里把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办到的!你看着!”张晓军这句话时刻在郑国凌的心底涌起和翻腾!

    “我们是都是学生.......不过很快就要去当兵了。”对于自己和张晓军为什么要救张静这个客观的问题,似乎他跟张静都没有客观和主观的原因。对呀,这样的感情和力量还需要什么客观和主观的原因来解释吗?渐渐地,他们也就回避开了谈论这个无法通过组织语言来解释的问题,他们相互之间都处在一种深刻的信任和感情之中。

    “这么晚了我们现在去哪里?”郑国凌凑上前问正在专心驾驶的张晓军。

    “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是我爷爷救助过的一位果农,我这几年来每个月都汇款给他接济他!距离这里很近!很隐蔽和安全!然后休整!”

    “你们都这么好......”张静的声音依旧很低,郑国凌和张晓军依旧没有听到。车窗外的大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越野车重新转入一条山路,艰难地前进着。

    “这么晚去打扰老人家不好吧?”郑国凌第一次提出了似乎与张晓军对立的问题,但显然他的本意并不是对立而是处于对那个老人家的担忧。

    “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也正想去看看他!你听我的就行!”张晓军的人生字典里绝对没有“回头”这两个字,他精确的生活步骤都是经过他强大的思维逻辑“计算”出的结果,他无比的自信,任何人都无法说服他放弃他正在做的事情。

    张静的眼睛很臃肿。

    “疼吗——”。郑国凌心疼地看着那双被眼泪摧残得臃肿的眼睛。

    “冷吗?”已经愣住神的她问。

    他们几乎同时说出了自己的话。

    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像是盛夏傍晚山顶上古楼屋檐下悬着的随风摇曳着的风铃的声音,清脆,悦耳,动听。

    “我不疼——”张静轻声地回答。

    “我不冷——你呢?”郑国凌也很轻声。

    “我不冷。”张静回答。

    他们之间的对话很轻,放佛只有他们之间能相互听到,剩下的声音都被外面的大雨所吞没。

    “你是哪里人——”

    “你家在哪里?”他们再一次同步了。

    郑国凌已经很久没有跟女孩子说过话了,但是他天生的那种要对女孩子温文尔雅的初心一直萌芽在他心底,这算是一种保护女孩子的方式吧。可是他发现自己说的话好像跟这个并没有关系,他觉得马上会陷入一种安静的尴尬之中,他害怕这样。

    然而,也就真的尴尬了一会儿。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彼此,或是刻意的不看着,最终还是相互看着。

    他们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不完整的词句,说来说去都是冷不冷,累不累这些看似简单的问候。但他们都知道,他们有很多的话想要问和说给彼此去听。但是一时之间,他们不知道从何说起。

    时间尴尬地过去了一会儿,他们才冷静下来,当前首要的事情是到达那个果农的家中休整。虽然他们一直都很亢奋,因为自由,因为成功,因为梦想,因为刺激,但经过了一整天的努力斗争,他们的身心已经渐渐疲惫起来。除了张晓军那个疯狂锻炼了八年的不会累的传奇人物,此刻他还是显得非常的精神和充满力量。

    越野车开进一片松树林的山路上。在电声雷鸣的暴露下,漆黑的松树林外的一片果园里藏着的几间屋子若隐若现。越野车径直拐进果园,停在在一间简陋的石棉瓦棚里面。

    石棉瓦棚的旁边是一间七十年代盖起来的瓦房,在倾盆大雨的打击下,像是要被巨大的自然力量扳倒。那只拴在前堂大门旁边的破败的窗户铁架上的大狼狗的嘶叫身在沉重的雨水中已经被折断和消磨地不再那么让人感到一丝的害怕。

    郑国凌全身挂满了背包,他腾出一只手挽着她。

    似乎生活真的就是这么的不可思议,表面上看这只是一种巧合。但只要积极前进,生活总会把之前夺走的东西给带回来。

    果园老农李老汉给他们找来压箱底的旧衣服换上,他是很多年以前他的外出打工的儿子了留下的。张晓军拒绝换下自己的衣服,他坐在炉火边的小凳子上询问了几句李老汉的近况。

    李老汉的老伴热情地给张静收拾出一个铺位,那是她的女儿外出打工之前睡的地方。

    郑国凌换好衣服以后也凑到炉火边来。“老伯,这片果园都是你的吗?”

    “是啊。人老了,孩子们都外出打工了,一年到头都不会回来。留下这么多的土地,我们自己耕作不完,老了。正好赶上政策支持种果树,就种下这片树啦,没想到几年过去了,都感觉成了一片了。”李老汉语重心长地说。

    “如果是我,我一辈子都种不出这些树来,它现在就像一道风景一样美丽。”郑国凌说。

    李老汉乐了。“我们是农民,一辈子都在跟土地打交道。不像你们,年青人,大城市来的,国家的栋梁之材啊。你们要好好努力,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啊。“

    郑国凌想起自己的颓废不堪的大学时光,不过现在的他已经像是完全的摆脱了过去的那种痛苦的挣扎。

    郑国凌的目光转向张晓军,此刻他正翘着一条腿靠在火炉边的小椅子上,一只手夹着一根烟,另一只手在划动着手机屏幕。张晓军完全把他从过去的人生桎梏中给揪了出来,然后把他扔到一个新生的生活战场之上。

    炉火在旺盛地燃烧着,三个人安静下来,世界安静得放佛只有大滴雷雨击打瓦砾的声响和炉火在燃烧的声音。

    “快去睡吧!”张晓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我就在这里睡一下就可以。”

    “我睡这里你去床上睡吧!”郑国凌建议。

    “不用啦!我就在这躺一下就好了!”

    “嗯!那好!”郑国凌知道没人能改变张晓军的决定。

    “你好好休息。”郑国凌补充到。

    张晓军的眼睛依旧盯着手机屏幕。

    “我随便在这里铺一下地板躺一下就可以了,不用麻烦你了。”郑国凌转身跟李老汉说。

    “那不行!那不行!”李老汉马上否决。“有床!楼上有床!以前孩子们住的,老伴隔几天都会去收拾一下了。虽然破旧,但还是很干净的。她总念叨着孩子们说不定哪天回来了。这个屋子已经很久没有孩子们来过了,算下来他们的年纪跟你们相仿啊!晓军这孩子每次来都在炉火边躺一下就好了,我们都说不动他。不早啦!跟我上楼去吧!”

    “谢谢老伯!”

    郑国凌完全感受到的是这户人家的善良和和蔼。是的,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复杂而又简单的人际关系。陌生人只是我们不熟悉罢了,往往能通过付出时间和感情转变成很亲近的人。而大部分时候随着时间和感情的消逝,大部分亲戚却成为了真正意义的陌生人。

    夜雨在凌晨六点多的时候停止了。屋外果园的土地冲刷得像是河滩和三角洲。一些山水由高地汇聚冲刷而下,在遇到埋在土地里的黄干石和树根的时候山水被分割开来。在这样的反复的汇聚和分割作用下,一块块土地上都留下一川川的由高地向低地分散和曲折开来的呈扇形装的细小的“河谷”,把土地浅层切割得支离破碎。这些山水最终都汇聚在低地旁边的水沟了,向远处山岭间真正的山川河谷中奔腾而去!山水“哗啦啦”奔腾的声音伴随着早起的飞鸟的啼鸣响彻在山林间。

    李老汉很早就起床去果园边的菜园子里摘菜和修整这两天以来被大雨冲刷垮了的菜地墒和菜地埂。

    李老汉很欣慰这天有这么多“孩子”陪着他们老两口,他们明白自己的子女其实早已经抛弃了他们。从张志平对这个贫苦农户的照顾开始,张家三代人对这个家庭的照顾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少年张晓军热情洋溢,洋溢到看起来有点傲气。这样的傲气让他把这份照顾延续至今,而且照顾得更甚,旁人一定会觉得格格不入。郑国凌一开始也这样觉得,他后来对张晓军说,以你的个性我还以为你会跟老两口说你们有手有脚有体力还指望着别人的赏赐吗?但每次张晓军都回避这样的问题。

    张静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适和轻松了,在她备受折磨的日子里她几乎每天都是噩梦缠身,她庆幸自己坚持了下来,迎来了这样的自由和新生的曙光。一直到中午的时候她还在熟睡。张晓军在检查着他父亲的越野车,他似乎永远都不会累。郑国凌有点担心王超家在发现张静逃离之后的行为,他们会报警还是作出什么出格事,比如威胁张静的父母。但是张晓军马上就反驳了他,报警跟威胁都没有作用!郑国凌也就把内心的担忧抛开了,他看着被晨雾封锁的远处的山峦,听着山水在肆意地汇聚和流淌,然后他扛起一把锄头去帮李老汉修整菜园的地墒。

    他们在这里放松和修整了一整天,这样的放松和修整对于张静来说实在是太必要和难得了。下午的时候,张晓军开车带郑国凌回家取了准备出远门的行李。郑国忠跟张晓莲都已经吃过午饭出门劳动去了,张晓莲前天冒雨在屋后的土地里栽种的烟苗现在看起来充满着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再见!故乡!再见!我堕落和痛苦的过往!

    回校!复学!参军!

    雨后的日子显得格外的清澈和明媚。

    很快夜幕降临了,晚霞只环绕在天空与远山接壤的地方,也只有远方还透露着微弱的自然的光的力量。吃过晚饭之后,郑国凌和张静一起坐在果园的的地梗上,看着远方的黑暗和最后一丝光明交织的地方。

    昆虫和青蛙的鸣叫、一些夜里才出现的飞鸟的啼鸣、远处山岭间的长啸的火车汽笛声音.....

    “这里真好,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平静过。”张静看着远方的山峦,她的神情如这样的环境一样的安静。

    “我也是。”

    那些埋藏在他们心里的困惑也很安静。

    他想继续说说这个地方,这种安静。他很谨慎,他害怕说错一句话就会让这个好看的女生陷入伤感,尽管她今天看起来很坚强。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想打开心中关于她的困惑。

    “你是哪里人啊?外省的?”他低声地问,但心里又泛起王超对她的侮辱和伤害,所以他还没等她开口回答立即又补充到:“没关系的,你可以不用说。”

    张静笑了,“我是外县的。”

    “听晓军说你之前在省城上大学?我送你回去上学吧!我现在是休学,我答应了他回学校复学然后从军!”郑国凌憧憬着这样的未来。

    “我已经退学了。再也不能回去了。”她低声地说:“我也没有想过继续读书,安安静静的生活就好,把王超的债换上......”

    “没事!债的事情我可以帮你!”郑国凌很自信。

    “我们算是重逢吗?”她突然问。

    “为什么这样说?”

    “已经很久了。我已经很久没跟一个人这样的说过话了。我很想跟你说我的事,可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想到这两天,真的是不可思议!这两天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我们萍水相逢,你仗义相救......”

    “你不该受这样的苦......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这么想。对不起,不该说这些的。现在什么都好了,余下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你不想说的过去那就不要说了,已经过去了。

    郑国凌的说话显然有些迟钝和不连续,想把内心的困惑一次性问清楚,然而他又害怕沉重的回忆会让她伤心和难过。

    “那天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我想找路回家。可是王超已经拿走了我全部的积蓄,我只有十几块钱在身上。我不知道该去做什么,我也没地方可去,心乱得很。然后就想着去网吧上网联系下我的那些朋友,我想告诉他们实情,可是我强烈而敏感的自尊心让我最终还是选择隐忍。然后我就坐在那里上网,想查找一些回家的线路和地图等等,对着电脑看了很久。当时脑袋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过完那天以后怎么办,难道还要回去到那个痛苦的地方。我感到很无力,像是呼吸困难,却也无能为力。”她没有选择回避自己的痛苦过往。

    “那晚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产生一种强烈而奇怪的感觉:你看起来好像跟我一样,都是与这里的世界格格不入的一样。可是我马上又想到,其实我们只不过是陌生人。我想,那只不过是我在现实中吃尽苦头受尽折磨,想依赖一份亲切而产生的幻觉而已。真的没想到,这种幻觉竟然演变成了真实,看到你不顾一切的冲过来要保护我,冲动、鲁莽,但是深刻和可爱!”

    “不想让你受到伤害!以后也是!我感到很神奇和幸运,我们还能重逢,甚至相聚。我跟你说说张晓军吧。是他计划了这样一次不可思议的行动,是他改变了我对现实的看法。知道吗?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要让你看着!一个人是怎么样在现实世界里把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办到的!他从小就励志当特种兵,一家两代人都是警察......”郑国凌开始给张静说着张晓军这个传奇小子的事迹,两个人都再次陷入一种深刻的叹服之中。

    “那你呢?为什么选择休学?”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现在想起来是因为年轻和无知,还有生活的痛苦跟自己的敏感的自尊心吧。我跟家人说是因为想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体验生存,想在外面的世界成就一番事业。我跟同学说我想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走遍全国.......到最后,有时候走到一个地方,都像是一个流浪汉。”郑国凌低着头,紧紧的握着田埂上的根深蒂固的一簇野草,然后向上揪扯。

    这个地方有一种野草,本地叫做尖刀草。它们一簇一簇的向上生长着,像一把把捅破地面,指向天空的利刃。这种草边缘和尖尖都很锋锐,即使枯萎的时候,也能割伤动物的皮肤。但是牛羊等当地的牲畜还是很喜欢吃这种草,即便这可能会付出被割伤的代价。

    现在,他紧紧地拽住一簇尖刀草,他的手已经被坚韧的草给割开了口子。

    她一把抓住他紧拽着尖刀草的手,他才微微的松开。他苦涩中又泛着微微的甘甜地看着她。

    “我以后的每一天都会努力改变自己!”郑国凌坚定地说。

    “我也会!”

    她松开他的手,然后他迟缓的松开那簇尖刀草。

    “我相信,我们可以改变很多事,只要我们有能力去改变自己,未来一定会是好的。”他一直都坚信着人的巨大的创造能力,尽管他之前从未运用过这种能力。他一度相信人可以改变世界,但他又仅仅只是发表改变世界的宣言而已。而学宣言是无法改变自己的,更别说改变世界了。

    “我跟同学出去打工做兼职的时候认识王超,那时候的他看起来性格老实憨厚,也很努力在省城奋斗打拼。有一次,我们做兼职被一个黑心的中介给骗了,一分钱工资都没有拿到。那天我跟同学一起回学校,两个人都很沮丧和伤心。刚好路过王超打工的工地,我跟同学在省城都没有亲戚熟人可以求助的,我同学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找了王超。没想到王超带着他的工友们就把我们的工资给追了回来,还让我们以后有困难都找他。后天他在省城开了一间饭店,经常提供我们勤工俭学的机会,报酬也比其他地方高,我和同学就经常去他那里打工补贴学费生活费。他就像一个大哥哥一样的对待我们。”张静回忆着自己悲剧的序幕。

    “后来我外婆得了重病。我家很穷,两万块的医药费都给不上,舅舅家小姨家都在干看着无动于衷。外婆年纪大了,万一治不好.......于是我爸妈都要放弃治疗了。我不甘心。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王超......就这样我陷入了这笔救命钱带来的灾难之中。外婆最终没有医好。万超又突然给我说那两万块是他借的高利贷.......我的世界一下子就黑暗了。”

    “他是骗你的?对吧?他不是变了!他一开始就不怀好意!”郑国凌愤恨的说。

    “后天他去逼迫我爸妈,让他们说服我嫁给他。我爸妈老实本分,又听说我欠王超十几万的债务,听了王超的花言巧语之后就被说服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想着先走一步算一步,我打算说服他的父母让他放弃这个念头,所有的高利贷我一个人负责,然后就跟他回到老家。可是没想到他的父母.......一样的充满恶意!借高利贷是假的。回去以后他的本性渐渐暴露出来,肆意挥霍,天天赌博泡酒吧网吧,天天跟狐朋狗友厮混。就这样......”她很平静地说着这些。

    他只能简单的说:“没事了!过了今天就好了。以后我们都会帮你!从今天开始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好的开始。自由。独立。顽强。我期待你完全摆脱过去的阴影,我们都努力生活。”

    “你在这等我一下!”他说完立即起身跑向果园间的老屋。

    她好奇地看着他跑回去然后背着双手慢慢踱步回来。

    “藏着什么东西?”张静的笑容是那么美丽烂漫,就像绽放在黑夜里的烟花。过去的痛苦岁月像是跟这个美丽的女生没有丝毫的关系。

    然后他站在她的面前,从背后拿出两支啤酒来。

    “庆祝昨晚的大营救!庆祝胜利大逃亡!庆祝我们此时此刻的自由!哈哈!”他顽皮地说。

    “晚饭前和老伯闲聊。老伯说他家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大人孩子聚在一起了,于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去买点酒来庆祝一下。老伯很喜欢本地的烧酒,他那酒烈,我们可不敢喝!”他说着递给她一支。

    “也许他们已经把我们当成了他们离家远行的孩子。”她说着,然后接过啤酒。她举起酒瓶跟他酒瓶相碰。“为了昨夜的大营救!为了胜利逃亡!为了从今以后的自由和独立!以后的日子,一起努力吧!”

    “好!”

    “干杯!”

    远处走来一个人影,出了松树林,然后沿着地埂边的土路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张晓军都坚持早晚锻炼。这片地方自然景观舒适,环境清幽,张晓军更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中锻炼身体并思考着问题。

    他阔步走到郑国凌的身边然后一起坐在地埂上。

    “要不要来一支?”郑国凌问。

    “以后不准喝酒!对于一个目标不清晰和身体急需锻炼塑造的人来说,酒对你的伤害很大!”说罢他扯过郑国凌手中的酒瓶,然后把酒倒在地埂边的一颗小树苗的根部。

    “我有下一步的安排。”张晓军丝毫不会浪费会任何时间。“我刚才锻炼的时候想的。”他补充到。

    没等郑国凌开口,张晓军就开始布置下一部计划。看起来这似乎让郑国凌和张静刚刚讨论过的自由和独立一下子就落空。他们不知道张晓军接下来会把他们带入怎么样的生活战场上。

    “今天是四月六号,明天我们完成网上征兵报名。然后我们回学校去。你必须复学,然后把欠下的功课补上!每天早晚坚持锻炼,每次锻炼时间不得低于两个小时,具体的强度标准我会给你参考!然后你要安顿好张静!”

    “---我可以独立。”张静打断张晓军的话。

    “你现在有钱吗?有生活费吗?”张晓军反问。

    张静沉默。

    “那么你有吗?”张晓军把问题抛给郑国凌。

    郑国凌陷入尴尬,但他马上又故作调侃地反问:“六百块算不算?”

    “钱的问题我帮你们解决!你们的学费、生活费等等。”

    “我们能自己解决!”郑国凌拒绝。

    “你能解决什么?你现在想的不是养活自己!而是实现自己的价值!只有实现了自己的价值,现实生活就会畅通无阻!只有弱者才会把这个当做口说无凭的夫子大义!我希望你,郑国凌,我看重的人,会是成为和我一样能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人,能实现做梦的价值和人民价值的人!”。

    “做梦的价值和人民的价值.......”郑国凌嘀咕。他还不能理解张晓军的这句话。一个整天花空心思想着自给自足,感叹诗意和远方,思考现实生活的人,哪有精神力量去规划做梦的价值和人民价值这两块大领域的目标呢。

    “我会安顿张静在我们学校附近有份闲职的工作,这样方便我们照顾你的安全,你也不是为了还那笔债而工作生活。希望你在这个过程中给自己的人生一个合理的规划。当然,关于你的学业。我们会想办法帮助你复学,如果可能的话!但这有困难,如果做不到,我们都希望你不要放弃学习!有个好的人生规划!顺便说一句,你的债务以后由郑国凌来负责!”

    “我可以自己负责!”张静反驳。

    “你不是喜欢她吗?这个事情以后你来负责!”张晓军扭头看着郑国凌直截了当地说。

    “我.......”郑国凌的脸像炭火一样的发着热,好在夜色完全覆盖住了他的窘态。

    张静发着愣。

    尽管他们相互都知道,他们之间那种炽热的感情,就是喜欢和爱吧!

    张晓军拍着屁股吹着口哨就轻盈地迈步回去老屋了。

    那一晚,郑国凌和张静在夜空下的田野上拥抱在了一起。

    自由和梦想的篇章越来越清晰!伴随着幸福的鼓励!

    第二天,郑国凌和张静准备去省城了,张晓军说自己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给学校又请了假要晚几天回去,他让他们先回到学校等他。对于郑国凌和张静来说,新的生活篇章就此铺开了。此刻,他们满怀梦想和激情。

    虽然从这样一个一地方到省城的行程漫长而辛苦,(他们需要先转四次车到地级市以后再坐五个小时的火车),但他们依旧很享受这样看似简单和疲惫的旅程。不光是因为他们一起从一种苦难的生活之中解脱出来,勇敢的走向另一种满怀期望的生活中去,也因为他们的精神世界一下子清澈和透明了起来。此刻,他们甚至感到自己的精神亢奋到了极点。

    年少的郑国凌经历过郑国忠带给他的“大雨革命”和张晓军带给他的“救赎”战争,整个人已经完全真真切切得到了一些救赎和升华。

    可是现实世界依旧是每个人的肖申克监狱,很多人面对生存和生活的话题被这个现实世界打击得落魄不看和无处藏匿。

    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我站在很高的楼顶,用陌生的视野看这城市的灯火通明,但暗夜依旧覆泯,那是我唯一熟悉的光影。

    我没有自辟的土地,像梦中的自己没有栖息,徒劳奔袭。我退缩在暗夜里,无声哭泣。岁月留下的痕迹终将清晰,我在慢慢老去。只是历史的工具,时间没有缝隙,流沙在眼里已经匿迹。

    冬季如约而至,那些酒杯碰撞的声音从隐约的光影里散逸。也许再不会有离别的宴席,只是时间在制造时代的机器。

    有一天,眼泪将决堤,时间的流沙将我埋在历史的化石里。往来的人里,唯有你没有叹息,我为你着迷,在我百无聊赖的人生里,那是最美的期许。

    我站在很高的楼顶,用陌生的视野看自己的光影,碎片坠离。你看不清自己,所以去看影子。你还看不清自己,所以站在更高的楼顶,因为那里也许没有影子,就像只是历史流沙中的一粒,也是唯一的自辟的土地。

    张晓军仗义相助,不仅学费生活费问题得到解决,张静也学校旁边的商业区找到了一份工作。郑国凌无比的感激这位强人,尽管旁人经常跟他说张晓军这人虚伪和狂傲,但只有他知道张晓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张晓军跟其他人不一样,他闪光和耀眼,拥有强大的常人不能理解的力量。郑国凌积极的为应征入伍做准备。每天早中晚都跟张晓军一起锻炼,他已经热衷上那种拼命锻炼、挑战耐力极限和挥汗如雨的生活。他认真复习功课,喜欢上了在读书馆安静的看书,他尤其喜欢的课外书籍是军事题材和励志人生方面的。下午放学之后,他在学校食堂买好饭菜一起去张静工作的地方的吃饭,顺便给张静带去图书馆借来的书籍。张静听从了郑国凌的建议,找了一份轻松的看店的工作,忙着看书和准备考试。这样的大学生活对他们励志改变的少年来说,不仅充实可贵,而且充满了自由、独立、快乐。

    省城的雨雾过后,斜阳挂在城市的角落。在五月的季风里,他感到这个地方很简单,只是一些房屋的图形形状,还有和它们一样的更简单的影子。再有就是横穿其中的道路,都只是简单的格局。季风不到,风景未至,脚步徘徊。有一天,她美丽地站在那里,城市里冷湿的季风,吹不起她的思绪。那是第一次他们相互依偎在这座城市的风雨里,随后六七月的风雨,风景生长不息。因为有她,这个地方才美丽。

    暑假的时候郑国凌和张静一起攒钱穷游过一次丽江之后,郑国凌和张晓军也要开始准备进入部队了。可是后来,那次旅行,成了他和她人生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到达丽江古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二十点左右。

    那是盛夏的一个爽朗的夜晚,云贵高原上夜晚的冷风低沉地在接近地面的空间里缓慢地流动。冷风缓慢地流淌过古镇的小巷子,然后被一群群的游客和一间间古朴的连绵的小店给分隔和扑腾开。往来的游客都裹紧了衣服,但是他们都洋溢着一种欢乐和幸福的气氛。一排排,一群群,一落落的古朴的阁楼被一种温柔的祥和的灯光点亮着,这些灯光像是各自独立的,又像是连接在一起的,仿佛是被泛着微光的房檐、青石瓦、烟囱、独具匠心的山墙、甚至是阁楼上的盆景、巷子边的大树和摊位连接起来,然后顺着它们过渡和延续着这温柔的光明一样。这温柔的光明在冷风和暗夜里像是自然的流淌着,流淌过青石板,流淌过小桥流水,然后点亮了许愿船上的烛火,流淌过大水车,然后顺着水车的旋转把清澈的溪水舀起来带向溪边的阁楼。它们温柔而不争艳,它们欢乐而不放肆,所以古镇的夜空依旧是暗黑的,星辰依旧是清晰的。暗黑夜空里温柔的光明世界,虽然往来的游客很多,但依旧是祥和而又安静的。

    这里的每一间店面都古朴而精致,文雅而又不风流,规矩而又不拘一格,仿佛都带着一种淳朴而又顽强的生命力。在温柔的光明的渲染下,店铺的主人和往往来来的游客都显得无比的亲切和蔼,就连冷风,也是温柔的。

    两个相爱的人,站在客栈的楼台之上,看着这生机盎然的而又祥和安静的古镇,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颗炽热的温柔地交织在一起。

    第二天他们去了玉龙雪山。巍峨的雪山,耀眼的雪景,湛蓝的天空,稀薄的呼吸,连严寒都成了一种对生命和生活的赞叹。

    “我们原是自由飞翔的鸟,飞去吧,飞到那乌云背后明媚的山峦。飞到那里,到那蓝色的海角,只有风在欢舞,还有我相伴。”

    他们拥抱在一起。

    “你听得到吗?下雪的声音,雪在山上堆积和融化的声音,雪花飘舞在山上的空中的声音,雪花落地的声音,我好像都听到了。”张静闭上眼睛靠在郑国凌的肩膀上说。

    “我也听到了,听到了雪的声音。谢谢你给我这么美丽的世界,这么动听的声音。”

    “如果有一天,我们都看不见了,你一定要记得你说过的我的美丽的样子,记得我的声音,记得我们一起走过的世界,记得这片雪山的美丽以及这片雪的声音。”

    “我会永远记得,你是我遇到过的最美的女孩,真诚善良美丽,你让我清楚的看到了一切关于美好的样子。哪怕有一天我们失去光明,我们也不会失去彼此。”

    张静的眼疾最近又开始发作了。

    第八章   军营里的梦

    人生革命者郑国凌和精准狙击步枪张晓军参军了。

    郑国凌参军后一直反复做着一个冗长的梦,关于战争,关于张晓军,关于张静,关于大学,关于生存和死亡,关于杀敌的战场。

    梦境一:

    天空很阴沉,厚重的阴云死寂一样吞噬着大地。满是战争创伤遗留的废墟世里到处弥漫着硝烟,干燥狂烈的热风难以吹动的硝烟。

    郑国凌看着这个满是疮痍的世界,尽管满脑子都是试着不要相信的逃避,可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的确就摆在他的面前。从它开始遭遇航空炸弹撕裂,然后震动,坍塌,毁灭,很短的时间里,他的惶恐和惊吓已经把他拖到仿佛要等着轮回几世的空间。

    郑国凌一边看着,一边绝望着。他感觉自己已经很接近死亡了,他感到身体被炮弹震裂后然后倒在地上等待着它的碎裂。他曾经无数次的接近死亡,不再惧怕了,逃累了,逃绝望了,有时候真真切切的想着等来一次直接的死亡,他没有勇气自杀。他也不知道硝烟外面是什么,也无法看见路的方向,祖国又多了一块疮疤,同袍们现在躺在瓦砾废墟之中。郑国凌现在已是一片空白除了一颗不想活的破碎的懦弱的心。

    郑国凌想继续走,继续逃,因为不敢自杀,虽然不想活,但是的确怕死。他找不到方向,也无法看清哪里有路。他把头埋在砂砾里抽泣,不敢抬起头,祈求天空上再掉下一颗航空炸弹直接撕裂他的躯体,让他没有痛苦的余地和时间。

    路在哪里?活的路,还有死的路。

    郑国凌很纠结,来自于内心触目惊心的恐慌和绝望。他想找一个能在心里信着的东西,回家?已经没有家了,他逃出那个浮华而可怕的家后,就再也没有家了。他不想像那些尸体一样,糜烂在这硝烟里,他宁愿痛快的死亡,不让躯体在友军和敌军的眼皮下腐烂。他多想像玻璃,一下子破碎成很多块。他不敢让身体动弹,埋着头,僵硬着,抽泣着,僵硬着,纠结着。慢慢他开始飘忽着,感觉浮在厚重的硝烟和阴云上面。

    突然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刺了他的手指头,感觉上是针尖。刺痛的痛觉让郑国凌立即抬头,满是灰尘和干泪的模糊眼睛盯着眼前的这一幕。

    一个一脸满是尘土和血渍的衣着褴褛血迹斑斑的家伙,手上捏着那颗刺他的穿着线的绣花针。与灰头土脸不相符的是他的眼睛很有光芒,虽然布着些许血丝,也阻挡不住那眼睛里不一样的闪光。郑国凌立即陷入短路的状态。

    “嗳!还没死呢?”张晓军开口,那眼神简直是在向自己的亲戚朋友问候,甚至还带着一丝乐观。

    “你认错人咯!”他只好当张晓军是大难不死后想找到友军来依靠的幸存者。

    “我不是来认识你,而是来拯救你。你说话力气很足嘛,看来没被吓傻,也没清醒着伤心过度。”张晓军说话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在分析眼前的问题。

    “你又不是佛祖!你也不是来拯救我的,倒是来针灸我的!你无缘无故的拿颗绣花针戳我们这些尸体干嘛?尝试把死人救活?还是研究该把这死人归置到哪层地狱?”在这场战争中生活了十多年了,郑国凌见过无边无际的死人和各种亡命天涯的半死人或者是半活人。

    “不狠狠的戳你一下,你怎么知道自己还活着?有些人没死呢,可是面对这情形眼睛一闭想着眯一会结果就真的死了。我不是无常鬼,你也知道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大部分人都死过十七八次了,所以下不下地狱都一个鸟样,对于他们这世界就是地狱!”张晓军咧开嘴角边笑边琢磨着那颗戳醒我的针。

    在满是废墟的,横七竖八躺着些死人的世界里被一个似乎熟悉但是绝对陌生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家伙刺痛而醒,郑国凌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憎恶他,因为前一刻他还真想就想郑国凌说的那样,在自己绝望失望至极过后把自己所有的气力用来睡最后一觉,然后永远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系。可是这家伙把郑国凌刺痛而醒,又仿佛在后来真的针灸了他,让他有点气力跟张晓军贫嘴几句。待他贫嘴完毕,郑国凌发现自己却又想活着,活着的火苗在他心里微微点燃。

    郑国凌开始沉默了,他看着张晓军。

    “再去戳戳其他人吧,我跟你一块去!”郑国凌挣扎着站起来,张晓军却不去扶他一把。

    郑国凌有点恼怒,“你他妈就不能扶我一把?”

    张晓军起身,背对着郑国凌拍打着身上的土。“自己站起来!你他妈才能走的更远!没人能随时扶着你!”

    郑国凌愕然。

    张晓军继续,但提高了嗓音,像是要高歌。“爬起来!从你的趴着窝着的等死的散兵坑里爬起来!”

    敌军的炮灰几个小时前燎过这个小镇,到处是炸塌的的土墙,瓦房,燃烧着的木头,尸体,炮弹炸出来的热气还在沸腾。

    张晓军那家伙在不知疲倦的刺着那些还算完整的尸体的手指,只要是他觉得还有一丝气息的他都不放过。

    郑国凌坐在炸踏了的土墙堆上透过层层硝烟,炮弹热气看着西下的模糊的残阳。

    “你就是拿戳死人的针来戳的我?你大爷的,把人家尸体里的毒带给我怎么办?你大大爷的。”郑国凌看着张晓军,只是看着他,他没那心思去研究死人。

    张晓军依然背对着郑国凌。“你不是说来帮我针灸他们的嘛?”

    “饶了他们吧,没人活着了。你自个觉得他们活着而已,就算他们还有一口气,你看看他们被炸残了的身体,他们宁可就这么顺势躺着直到真正的死了。别打扰他们安静的去死,好吗?”

    “你是读书人?”张晓军转头对着郑国凌,“你肚子里的墨水就是用来坐视别人在你面前慢慢死去的?然后用读书人的感叹感叹一下乱世之残忍?”

    “两码事!”郑国凌真想对张晓军吐口水,“他们想死!他们不想被救起来断胳膊断腿的活着!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又被敌军再炸一次!再说了你是如来下凡吗?你能救他们吗,你他妈就只有一颗绣花针!你有吃的?你有药?你有武器可以杀敌人?你掉渣的连口水都给不了他们。你把他们从鬼门关揪回来让他们真正伤心一回,让他们带着恐惧再走一遭然后再把他们踹去阎罗殿。是吧?你心比天高,你命比纸薄,你到底是干啥的?你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你有这份心不去打敌人真他妈的浪费!”

    “我只是叫醒他们,就像叫醒你一样。你确定你愿意在这里昏睡至死?我只是叫醒他们,他们接下来怎么站起来,怎么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至于我,我怎么度过这场战争你用不着评价。我也不会评价这些战死的友军,我也没心思去评价敌军。”

    郑国凌不在说什么。他沉默,沉默来自于无边无际的废墟,硝烟,还有死人堆,来自几年覆盖大半个支离破碎的战争版图的逃亡。郑国凌不知道他是谁,张晓军像个什么都懂,饱读诗书又经历过各种五味杂成的不断走在路上的人。

    在确定这里除了他们两人已经没有其他活人的情况下他们决定出发,去下一个地方,郑国凌也不确定下一个地方是哪里。他们搜集了一些可以吃的,用的一些零碎的东西。张晓军那家伙还打劫了偶尔一两尸体上的手表,还算完整的纸张,他还搜刮到一只铅笔。他厚着脸皮站直了,对着那些尸体说:“对不起咯,受苦受难的同袍兄弟,借用你们点东西,等我死了到了下面遇到你们咯就还给你们咯。”然后他鞠躬。最后张晓军转过头,“搭把手!来!把他们埋了吧!”

    “草埋了吧!我可没力气给他们添坟树碑,我也不想知道他们!”

    夜幕降临,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

    两个人在一间还没彻底倒塌的房角里铺上谷草,靠着墙角看着外面的大雨滂沱。

    “再下下去这房子估计要踏,这些雨水估计得顺着墙上这些裂缝流进来,然后水淹了我们这两活鬼。”郑国凌更想说的是他们埋的那些个人估计又要淋雨泡水了,他不在想,也不再期待张晓军吭声回他一句话,因为他已经沉默好久了。于是郑国凌也沉默。

    天已经亮了,郑国凌被张晓军踢醒了。郑国凌睁开朦胧的双眼,在他闭着眼的昨夜,脑海都是那些无边无际的死人堆,硝烟。老话说梦见过死人的人,准是时运已到,马上要发财了。他揉了揉眼睛,看着外面湿漉漉的露水和刚准备升起山头的红色太阳。“要发财咯!”他恶意的感叹说。

    “今天干嘛?去哪?还去给死人收尸?去搜刮死人,发国难财?”郑国凌漫不经心的问。

    张晓军看着初升的太阳,背对着他。

    “你想一辈子这么活着?随遇而安?发死人财?等着老天把不要的都扔给你?还是做一场力不从心的春梦?”接着他转过头,目光迥异的问:“我们去打仗怎么样?”

    郑国凌苦笑着:“你是有一支步枪呢还是有一把只能砍死蚂蚁的刀?你是有几百小喽啰的山大王呢还是拜师学了艺的孙猴子?”嘲笑完他,郑国凌开始说点实际的。“我知道你一腔的怒气和热血,可咱们就两脑袋,只够想着怎么活下去的两脑袋。你想打仗!找部队去啊!我们在的这地方能找到?再找个活人都困难,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说不定走到敌军枪头上去了。拜托你!想想怎么活!想点实际的东西。好吗?”

    “杂碎,混吃等死啊?混了半辈子了,还想混?搁你挖的散兵坑等死算了,你活下来干嘛?”张晓军骂郑国凌,一脸轻蔑的表情。

    “我说的是实际!实际的!咱们活都活不了了!还打个屁仗?”

    “走咯!活着的杂碎!我带你去找一条活路。”张晓军走向外面。

    “死路!”郑国凌跟着他。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炮击声。

    张晓军带着路朝着厚重的森林走去。

    “干嘛去?当野人去啊?进山干嘛?”郑国凌嚷嚷。

    “没听见炮击吗?敌军马上来扫荡了!你走光秃秃的舒舒服服的大路?真想撞敌军枪头上?”张晓军没回头,继续朝着厚重的树林里走去。

    “进去里面能活吗?”郑国凌问。

    张晓军没有回应。

    炮击声越来越近,在山林的外面像幽灵一样的到处游荡,偶尔游荡进森林。刚下过春雨的森林里各种鸟叫声交织着,林间的露气还未散去。郑国凌疲惫的走着,张晓军那家伙却好像永远不知疲惫。郑国凌感觉他走的很轻盈,虽然手里捏着无聊时顺手扯来的野花,但他的眼睛和耳朵却好像永远在周围搜寻着什么东西。他常常把头歪在粘满是露水的树枝下,然后轻轻摇曳着,摇自己一脸一嘴的露水,然后用手搓着脸,像是在洗脸。

    “救了你命的人,你的命我给的。一条贱命还跟这讨价还价。”

    他们沿林子走了好几天,躺在林子里过夜。那场暴雨之后便是晴朗得大好的天气,温暖的阳光仿佛把林间的一切味道都给烤释出来,树叶的,树干的,野花野草的,泥土的,支离破碎的石头的,虫子的,叽叽喳喳的小鸟的,各种清新自然的味道交融着。夜里我躺在松林间,透过松针看着天空中明亮的月亮,他不再去想过往和以后,他安逸的躺着。

    我们一起上路,朝前面走着,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梦境二:

    一个学生在看着张晓军,呆呆的看着,他背着成捆的书。“我跟你走!”学生说,他苦涩的眼睛慢慢有点光芒。

    “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抗战救国!至高无上!”那个学生挥起拳头对天吼着。

    “老天爷!老子不要再这么活着啦!老子受够了!要么让老子死!要么让老子灭亡!老子一定要劈开你!”学生突然改了口调,对天呐喊着,他喊得很悲伤也很徒劳,但是仿佛他真的立即能把天给劈开。

    其他人呆呆地看着,郑国凌突然耳边响起部队第一次冲击敌军前队的那种震天动地的、无所畏惧的呐喊。在多少流亡和苟且偷生的岁月里,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勇气撑起来的呐喊。

    他们都一样,读着书的时候敌军进犯了。书籍、教室、宿舍楼都被摧毁,于是没有了书,没有了可以看世界的书。

    他们不一样,因为学生还在背着他的书,满满的摞起来很高的书。而郑国凌逃亡出来的时候就只顾着活着和逃着,所以他没有了书。

    没有了书的人都会比较现实了,所以郑国凌的所有理想和期许也就是一场春梦罢了。活着,然后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已经是现实人的人生的全部。

    那个学生的呐喊像是对理想和命运的不堪的回应。现在他背着书,也许是承载着他理想的书。但是他注定无法劈开苍穹,显然没有人能,但是郑国凌觉得那个学生至少比他们有勇气和力量。多少次郑国凌都想死了算了,至少那个学生背着他的书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这里。

    看着那个学生徒劳悲伤而又疯狂和豪迈的呐喊,他觉得自己的悲伤和仅存的勇气也在汇聚,然后它们要撞开郑国凌的身体。

    “啊------”最后郑国凌也开始呐喊,呐喊来自多年的流浪和苟且偷生,来自一个破碎土壤上的逃亡活命的夙愿。他张开嘴对着天大呐喊着,一直那么喊着,想着他的流亡岁月,想着他的理想与现实。眼泪滚下他的脸庞。老天爷!我也要劈开你!我也要对你宣战!我不堪的命运!我要把你灭亡!

    “轰---”爆炸声突然响起,打破了他的呐喊。

    敌军的轰炸机的轰鸣声像幽灵一样游荡而来。

    人们尖叫着、嚎叫着,他们挤在一起往前推推搡搡的逃跑。

    “散开!散开!散开!不要挤在一起!不要只顾往前跑!散开到边上趴下!趴在沟壑里!”张晓军对着逃亡的人群大声命令着,他自己拖住那个学生往边上疯跑。很少有人听他的,他们总想着多往前跑几步就能躲过敌军的轰炸,往边上散开的人寥寥无几。

    “散开啊!白痴啊!散开!往边上躲。”郑国凌大喊着,边喊边逃向两侧。

    郑国凌看着他们推倒、踩踏着自己的同胞、同袍,只顾着一个劲的往前逃命,他多想挖掉自己的双眼!

    五架敌军轰炸机沿着逃难的人群队尾向前轰鸣着,投放着航空炸弹,爆炸在人群密集的中心开花,把难民以及尸体腾空炸起碎裂,尖叫声哭喊声回荡在天际。轰炸机群像是弥漫在天空上的巨大魔鬼,不断把触手伸向地面然后撕碎那些疯狂逃窜的难民。

    一颗炸弹能震碎震飞一堆人。

    敌机投完一轮炸弹就飞走了。几十秒后它们又掉头回来了。子弹和导弹疯狂的扫射着密集的人群和尸体。密集的子弹对着光秃秃的挤满了难民的射界上流窜着,一颗子弹能穿透好几个人。

    难民们不断的倒下和被撕裂,哀嚎声尖叫声在炮弹炸出来的热气中弥漫着。

    郑国凌感觉地动山摇,感到世界坍塌,感觉死人在往天上飘。他一下子晕厥过去了,因为他痛苦的双眼和现实命运的回荡。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尸横遍野,还有遍地的残躯断肢。

    他看着那些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血泊里,睁眼的,闭眼的,完整的,不完整的。哀嚎声在继续弥漫,只是能哀嚎的人已经不多人,一些人开始往前继续走,一些还守在尸体旁。

    张晓军杵在一具尸体前发着呆。他的脸上堆满了失望和苦难,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苦难和沧桑。

    郑国凌走过去。

    躺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学生,那个喊着要劈开天的学生,他被子弹打穿心脏,他的血染红了还在他背上的书。

    那个学生被炸弹爆炸震开了内脏,他一直吐着血。敌军空袭来时他还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远山和残云,仿佛世界再也与他没有关系。他站在那里,没有理会身边溃兵难民的逃亡,他任由他们从他身边穿过,他只是呆呆的,逃亡的溃兵难民再也推搡不动他。也许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张晓军跪在那个学生的尸首面前,旁边放置着他的狙击步枪,夕阳已经快要西下,残阳映红了他们。

    郑国凌离开。

    他行尸走肉般走过那些尸体。

    一个重伤的年轻人呻吟着“救我”!郑国凌瞬间失忆了,那声音熟悉之极,但仿佛又来自遥远的过去。

    他缓过神来立即趴在地上,擦干净那个年轻女孩脸上的血渍。

    “张静----”他瞬间崩溃了,感觉心要彻底碎裂!

    一对年轻的衣着破旧的学生男女坐在路边,他们的背上还背着书,他们靠在一起,脸庞贴在一起,一边流泪一边看着远山的夕阳。残阳映红了他们的脸庞还有眼泪。

    他们离开了,无暇再顾及那些幸存者,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做了简易担架抬着一些受伤的同僚。张晓军再也没有对着那些幸存者叨叨絮絮的要他们加入我们,有些幸存者自愿的跟着我们,大部分还坐在原地守在自己已故的亲人友人身边。

    那对青年男女跟了他们。

    张晓军把那个学生埋在原地。他挖了很深的坑,他一个人使劲疯狂的挖着,他拒绝了其他人的帮助。

    他们草草掩埋了自己的同僚。再也顾及不了其他的尸首,也没捡他们遗弃的物件,除了友军遗留下的武器和简易的装备、辎重。

    他们离开了。

    他们钻进树林,沿着林子往回走,避免再次遭到空袭。

    敌军炮兵的声音越来越近。现在他们要撤离,郑国凌仿佛丢失了他的好战的心,再这么撤离下去,他们也就变成难民。

    梦境三:

    他见到了阳光,一个人慢慢的走着,想找到几年前的那个地方。

    他去了曾经和她一起呆过的地方,但是大多都已经是遍地狼藉,学校已经成为废墟。

    街上到处是敌军。

    他到处的游荡已经花掉了快两个小时的时间。

    他最不想去的地方,可是他又必须要去的那个地方。

    开满紫色花朵的蔷薇爬满了高高的围墙,让人有一种这是被蔷薇包围着的高高的豪华的阁楼,这是大院的背后,他在的地方长满一片松柏,松柏的外面是一个野湖。他靠着一颗松柏坐下,林子很密,林子外的人不容易看见他。

    他呆呆的仰望着蔷薇之上很高的阁楼,那有一道做工很美的窗子。他呆呆的仰望着,仰望着他的期许,仰望着渺小的希望,仰望着他多少年流浪和九死一生之中思念的累积,仰望着已经逝去的关于她的美好记忆。他只是仰望着,仿佛真的看见了她站在窗前对他微微一笑。他看得痴迷,也看得落魄,最后看见渺茫的希望,也看见自己狼狈的垂死挣扎。他已经不是那个留着整齐头发,打扮的温文尔雅的少年书生。只是个流浪者,落魄的流浪者,逃难者,跟着和他一样的落魄同袍打着九死一生的仗侥幸活下来的流浪者。他流着眼泪看着蔷薇花,想着他们已故的同袍,他双手已经沾满正义的血渍。他和她,文静优雅的她,已经不在同一个一个世界。她是那么的美丽,像是踩着云彩的仙女,他只能抬起头仰望着她。他曾经是多么的幸运,多么的幸福。跟她在一起的时光,是他以后在战争的冷枪和炮焰之中多么令他怀念的人间天堂。曾经多少次他在炮火之中回忆和憧憬着与她一起的幸福时光,然后他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内心充满了幸福和满足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他相信她已经不会再认识他,不是因为他的沧桑的脸庞。是因为她会告诉自己要忘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无论她嫁与何人,她终究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自己的婚后,有了自己的下半辈子。人总要接受现实,并从现实之中挖掘幸福和快乐。她是聪明人,冰雪聪明,她知道怎么从现实之中挖掘自己的幸福和快乐。所以,她就应该忘记他。

    “张静,我就在你的阁楼之下,你看风景的时候,可不可以对着风景微笑一下,我想看你微笑的样子,尽管那微笑不是对我”

    “逃出大雁山的雨夜我多想马上拥抱你,我多想跟你一起生活,一起浪迹天涯。可我不能把苦难带给你,我不想你受到任何的委屈和磨难。如果注定你要受到委屈和磨难,请让我为你承受,你所有的难受都给我,你所有的不舒服,头疼脑热的症状都给我。”

    阳光很快被乌云遮住了,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现在,天空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他依靠着树,迎面着这场瓢泼大雨。

    他突然想起他们在雨天的一个共同的习惯。下雨了,他们都会打开窗子,任由雨水打湿他们的脸庞,打湿屋子的角落,打湿屋内的空气。

    张静的窗子依旧没有打开,他渺茫的希望已经快要走到绝望。他呆呆的仰望着,雨水不断打进眼睛,他眼睛变得很模糊,眼睛里的世界开始泪和水成灾。她已经忘记这个习惯了吧!她是聪明人,冰雪聪明,她知道必须舍弃一些过去的东西才能往前走,才能在不幸中看见未来的希望。保留着对过去的幸福的回忆,就是给现在的不幸的伤口上撒盐。又何必劳神回忆过去,又何必在自己伤口上撒盐。

    但是窗子依旧打开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霎那间闯入他模糊的世界。他看着她,匆忙的站起身看着她。她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的看着他,仅仅是因为好奇吧!不!雨水打湿着她的脸庞,跟过去一样的情形。

    她身着点缀着碎花的泛着绿意的浅色旗袍,她画了眉,她擦拭过胭脂红粉。但是现在,雨水飘淋着她的画眉和胭脂红粉。她好美!好美!她看着他。他仰望着她。在雨水里,在电闪雷鸣之中。

    他感到幸福,对她笑着,她只是那么忧伤地看着他,忧伤在她的脸上慢慢显现出来随着胭脂红粉的褪去。他不愿看见她的忧伤显现,那对于她,是多么残忍的伤害。他开始发痛和心急,渴望着暴雨立即停下,不要把她的忧伤冲刷出来!渴望她立即不要看着他,立即退到房子里避开无情的雨滴!他发着急,却无能为力,很痛苦。不想看见她的忧伤。他想不要去看她,但是他又怎能忍心不去看见她呢。

    “张静!如果看见我等同于看见忧伤,如果揭开过去的幸福换来的是此刻的忧伤。请你不要再看见我!我不许你忧伤!你要好好的,面对未来生活之中的幸福!”

    他发急和心痛,她似乎看懂我的发急和心痛。她对他微笑着,很美的笑着,让他忘记一切的笑容,在雨里绽放着。

    这不是强颜欢笑,这是幸福的笑,他也笑着仰望着她。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这里仰望她一生一世,对她微笑完我的余生。”

    “我们之间的笑容是永远真诚和纯洁的,哪怕是流着眼泪的笑容,那不是为了让彼此心安理得!那是真正的幸福守候!”

    “张静,我愿意在这里守候一辈子!只是仰望着你的,对你微笑着的,永远的守候!”

    她关上了窗。是的,她是聪明的女孩,冰雪聪明。

    雨越下越大,他站在雨里,永远仰望着,微笑着。

    然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听说有一种酒叫做醉生梦死,他大概喝了很多。他不记得了怎么来到这里,不记得了和她怎么相识,不记得我为什么一直仰望着她,大概因为她比较眼熟。

    他大概真是喝的烂醉。雨下到了半夜,他在雨里随心所欲地游荡和跌撞着。

    他终于醒来,躺着一间微亮的狭小的屋子里。煤油灯微弱的点亮着屋子里的黑暗,墙壁上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惆怅,影子的主人张晓军端着酒碗大口大口的灌给自己。他看着张晓军,他喝得多么汹涌,他喝得又那么安静。郑国凌甚至只听见自己在加快的心跳和蚊子嗡嗡的声音,听不见张晓军喝酒的声音。

    他从没见过张晓军酒时的惆怅。张晓军倒了一碗酒然后颤抖着手递给郑国凌。张晓军笑着,他越来越爱笑了。

    郑国凌浑身还在滴淌着雨水,他缓缓起身,已经不记得了烂睡之前发生过些什么。

    “可否狂歌图一醉!会否因之解千愁!喝!我敬你。”张晓军现在像极了一个喝了半辈子酒的老朽,郑国凌从没有看见过张晓军的如此苍老!

    郑国凌从步入军营开始的前半年,睡梦中一直在拼凑着这些梦境。它们虚幻而又真实,就像是郑国凌过往和以后人生的全部。慢慢地他也就被磨练得沉稳下来了,他得到了渴望的锤炼、改变和成长。现在,他浑身充满了力量感,不再失陷于对现实生活每个困难和矛盾的节点的捆绑和束缚。

    夕阳下的操场格外的爽朗和柔和,舒适而疲软的晚霞光芒躺在军营的每个角落。郑国凌坐在炭灰跑道边的水泥墩上,他刚刚跑完一万米,大滴大滴的汗珠止不住地从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涌出和滑落。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围墙外远处山峦上的夕阳,心里涌现过那些看似荒诞的梦境。每次梦醒,他都要立刻拿出纸和笔,把自己的梦境仔细认真的描绘出来。

    亲爱的张静并不像梦中的那样深沉,现实中的她可爱、美丽、有灵魂和气质。亲爱的张静在这半年里已经不远万里来见过他两次,每一次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话、拥抱不完的拥抱、牵不完的牵手......最后依依不舍的送别。她的眼睛也已经好转了很多。

    梦中出现过很多次的张晓军呢?半年来郑国凌一次都没有见过他,只听说他表现十分优异,被部门重用和被军校挖掘。后来当他每次在军报上看见张晓军时,内心都涌现出一股强烈的震动和自豪感。张晓军这家伙,已经强大到在百万雄师中出类拔萃和闪耀光芒了!他的思想,他的执行力,他的创新,他的成绩几乎都在军报上闪耀和发光。梦里的张晓军似乎在微妙的改变着,但郑国凌知道这只是梦境而已,是出自于一些思考和人生经历的残篇断章的拼凑而已。

    与这个强大的张晓军不同的是,郑国凌只是百万雄狮中的普通一兵,在班中的各项成绩也只是保持在中下的水准。但他依旧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骄傲和自豪,他热爱这样的生活锤炼,他的灵魂里也极度地需要这样的锤炼!

    第九章   灾难

    二零零九年冬天的一天,郑国凌的故乡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雪在昏暗的天空中下了一整天,把大地表面一切的事物包裹得严严实实。银装素裹的山区世界,炊烟、河流都仿佛被冻彻得很沉重而静止下来,只有偶尔的鸡鸣狗吠和不屈服的飞鸟的啼鸣给这幅沉重的景象带去一些生命的活力。

    郑国忠坐在厨房的炉火边发着呆,炉子里只有几点暗红的火苗在跳跃着。老头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木雕般的深刻的皱纹拼凑在脸上,头发花白了很多。这把挺直的锄头现在已经开始被风化得开始腐朽,让人感叹岁月无情的同时,也心痛这些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此刻,老头的呆滞之中带着无比沉重的愁容,跟屋外昏暗的大雪天一样的沉重和压抑。

    几天前,郑国忠打听到消息:那件事最终落成了!之前他惶恐了很久的心神现在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转变成心痛和麻木了。市里有个姓陈的大官的兄弟,去年在鲁定村中央的平缓河谷道上办起了一个水泥厂。而今年,他们计划在山坝村的大雁山脚的几川平地里再建一个分厂。这几川土地几乎全部都是承包给郑国忠的,所以当年郑国忠分家的时候也就选择了这里作为新家的地址。这样一来,意味着他将会失去他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更严重的是他家的院落也会遭殃!

    是的!他将会失去寄托了一辈子感情和希望的土地和家庭院落!

    而且鲁定村的水泥厂落成整整一年了,没有一户农民的补偿问题得到解决,之前说会补贴成扶贫建设新房款,但也只是某些村干部的随口安抚。倒是村霸王超例外,他的土地补偿问题早在建厂之前就已经解决了。对于只解决王超家的土地赔偿问题而忽略其他农户,村委会的干部给出的答案是财政缺钱,只能先补偿“损失”土地惨重的农户的“损失”。而早在两年前王超家就开始换地、买地,甚至不惜把兄长王虎平的几丘好地都换给别人家得到河谷道那几墒贫瘠的田地。只有一些对自己辛苦耕作的土地饱含热情的“固执”的农民,还有少数看出“端倪”的聪明人,坚持保留自家在平洼河谷道中的土地。

    郑国忠明锐地察觉到问题所在。可是这位跟贪腐做过实战斗争的平头老百姓现在也已经快年过半百了,当年那股子的蛮劲、刚正不阿早已经被风化得残破不堪。他现在只想安稳的种地和生活,期盼着自己的女儿深造回乡高就;还有郑国凌,当兵也快返校学习了呢,这小子自从那个大雨天说教之后,也完全地改变了。这都让郑国忠感到无比的欣慰,自己一辈子的付出正在慢慢变成丰硕的成果。但是现在,他想要的这种安稳的希望已经要破裂了。坐在炉火边的郑国忠除了感叹这些即将失去的一切,他也思考到一些问题。郑国忠意识到:水泥厂的老板是市里大官的兄弟,虽然可能是幌子,完全可能和当地镇一级的某些官员勾搭,强占耕地,违建水泥厂,指不定都是腐败导致的!他一直保持着看书的习惯,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早已经不是其他农民能够企及的了。比如他们本地的经济结构,一直以来都是以烟叶作为经济命脉的商品农业经济结构,为什么这个时候来了一座工厂?占据了这么多的烟叶耕地。而且还要扩建分厂,要占据更多的烟叶耕地。又比如说这个地方的交通问题。只有一条破旧的乡道穿过,道路也早已经被货车压得坑坑洼洼的,又很久没被翻修过。再比如说这个地方的地形地貌。四面环山的山坝子,中央的平坦地带又被各个小丘陵脉段分隔得支离破碎。风向紊乱,那些水泥厂产生的剧烈的烟雾和污水根本就无法排出去,只会在本地的地网结构中反复的污染空气、水流、土地和作物。那原料产地呢?这里的地质条件没有用来生产水泥的矿石!那市场呢?这里也没有直接的供货市场啊!郑国忠翻查了很多资料和书籍,反复得到的结论就是:这座水泥厂是违建的!是贪腐的产物!

    可是自己好像已经没有能力阻止这样一场贪腐的洪流了!

    他也想过自己的子女也许可以去相关的部门举报一下这些贪腐分子的行径,但是这位陈姓的官员官职是在太大,据说是副市长呢。万一举报暴露,岂不是连累孩子们的前途,说不定他们安全都会成为问题。算了,还是自己想办法搜集证据然后去举报吧!这样的问题只能自己扛在肩头上!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总得在生命结束之前做点什么!

    晚饭的时候,郑国忠和张晓莲安静地吃着简单的饭菜。他们夫妻自从孩子上学住校以后就鲜有对话。

    张晓莲想让郑国忠去水泥厂打工,挣得肯定比种庄稼地多。郑国忠的兄弟就在厂子里面打工呢,即便他跟王超宋先进再有多大的矛盾,那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再说了以后失去了土地,拿什么来支撑这个家庭。

    郑国忠倍感不快。他的心思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懂!他更不想回复这种没有任何价值的问题。

    张晓莲放下碗筷,她认为郑国忠不去打工的原因是现在他更加的懒惰了。

    郑国忠点上一根烟起身出了门。他从不抽烟,家里面的烟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但此刻沉重的压力已经让他开始有些扛不住了。他点着烟在大雁山自己辛苦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里走着。看着被雪层覆盖着的只漏出尖尖的青稞和麦苗,他蹲下抓了一把雪猛烈地塞在自己的口中。雪花还在大片大片地下坠,天地间寂静地像是听得到雪花扑腾落地的声音。寂静的大地之间,依稀可以看见远处一股巨大的浓烟柱直冲而上,严寒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刺鼻的化学味道。他突然想去鲁定村看看那个正在破坏自己家乡的庞然大物,于是他带着沉重的心情步履蹒跚地向那根浓烟巨柱的地方走去。

    此刻,王超正在家中招待水泥厂的厂长陈富林、原村委会党支委宋先进、七星镇的党委书记马志雄、即将到七星镇派出所担任所长的耿道超以及一些村委会干部等吃狗肉火锅。陈富林是副市长陈富权的亲弟弟,典型的权贵子弟。去年冬天,不知何故突然要在这里办一个水泥厂,从村委会到县级的政府一致拥护,并声称这是促进地区经济结构转型的重大试点工程。

    “好几个农户的补偿问题没有解决,闹得有点厉害。”一个村干部在饭桌上提起这件有点扫兴的事。

    “回头我在办公室下发一个红头文件,就说补偿款将发放至扶贫款中,明年开始不是要进行农村危房改造的扶贫项目吗?再用这个办法拖一拖。”马志雄毫不忌讳地说。

    陈富林用余光环绕了在场的每个人一眼,他的眼神中透漏着深刻的思考和盘算。

    “胆子不小啊!伪造红头文件!真把自己当做‘挟天子令诸侯’的孟德啊?”陈富林这样想着,但他又不反对这样的明目张胆的冒险行径。“这家伙可能就是在这里说说应付一下场面摆了,至于他回去以后还不是能拖就拖,敷衍了事!”陈富林意识到这里。他索性一言不发。

    “就是!就是!我们是何许人也?难道连这几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都搞不定了?”宋先进起哄,接着大家随声附和称快。

    “好!说得好!”

    “分厂筹备得怎么样?”耿道超提出了一个看似能打动深沉的陈富林的问题。

    可是这个问题依旧没能打动陈富林。

    “一切包在我的身上!没有问题!”王超抢着回答。

    王超现在已经娶到老婆,一个不懂化妆却每天化妆很深很丰满的外县的农村女人。三年前囚禁张静的事情,他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郑国忠爬上大尖山,雪天的山路让他趔趄在雪地里很多次。现在他已经艰难得爬上了大尖山的山顶,他被眼前的这一幕彻底的震动了。他从来没在这样的天气里和这样的角度上看着那个在吞云吐雾的庞然大物。

    他坐在山顶,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大、小尖山之间的平缓河谷道已经被完全填平,整个鲁定村被浓烟封锁着,雪花似乎没有能力降落和覆盖到这个区域就已经被扑腾腾的热气融化了。一股巨大的浓烟柱直冲云天,与昏暗的天空连接为一天。郑国忠甚至感觉不到寒冬大雪天的严寒了。

    郑国忠看了很久,一直到夜色降临的时候他才起身回家。

    突然传来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像是要把这冻起来的天地震裂一样。这股强悍的力量直接把郑国忠掀翻在地,他沿着山坡失控地滚落了下去。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十六日下午十七点零五分,鲁定水泥厂发生爆炸,事故共造成五人死亡,十六人重伤,二十五人轻微烧伤。

    发生爆炸时郑国忠不顾一切冲进厂房找自己的兄弟郑国培,一座正在坍塌的厂房直接朝他压了过来.......

    郑国忠兄弟遇难。

    由于交通不便,又是大雪天,警车、消防车、救护车等救援车辆进入得很缓慢。晚上二十一点,在救援任务中,二次灾害发生,在现场执勤的民警张峰殉职。

    沉重的天地间哀嚎撼天动地,这样一个悲痛的雪天里,多少个家庭从此破碎。张晓莲听到丈夫遇难的信息时一下子就晕厥了过去,她躺在堂屋的地板上,很久都不省人事。郑国忠家是单独一户坐落在大雁山下,尽管很多村里人都在聊着这次爆炸事故和那些被夺去生命的人,但又有谁去看望一下正在被痛苦打击得晕厥过去的张晓莲呢。

    张晓军家里同样沉浸在沉重的悲痛之中,不同的是,他们家屋里屋外挤满了很多来慰问的人。张峰殉职后,消息很快扩散开来,很多人在收到信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到张家.......

    两个刚强的少年闻讯从部队赶回,他们背负着巨大的痛楚。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开始下的这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五天。本该是洁白无瑕的世界,现在到处弥漫着灾难的血光和悲痛的哀嚎。通往这几户失去亲人的家庭院落的路被踩成了烂泥塘,人们忙着置办丧事,哀嚎,送终,报丧,悼念,送纸,吊纸,吃饭,喝酒,吹唢呐,送殡。

    郑国凌赶回家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结束。实际上他本可以早些赶到,但他故意延迟了几天。他不想在丧事仪式上看见自己的父亲,也不想看见那些吊丧做客的亲人和陌生人,他只想跟父亲单独呆在一起。没想到,跟父亲的最后一次对话,最后一面,竟然是那个被父亲说教的一个春天的大雨天。他把这一天看做是人生的一场革命,从那场革命开始,他在一点点改变和前进。我的老父亲,我还没让你看见我男子汉的样子,你就已经已经离开,你一定带着巨大的悲痛和失望吧!此刻,他穿着一身整洁的军装站在父亲的墓碑前。天地刚刚解冻,刺冷的冷风回旋在山地间,带着一种尖锐的呼啸声音。残留在山林背阴角落里的积雪和冰溜子在滴答滴答地融化着。枯藤老树在冷风中颤栗,昏鸦在低空下的山岭间悲鸣。

    郑国凌笔直地站立着,他拖着军帽,眼睛睁得大圆,眼泪不停地从眼眶中涌现出来,沿着棱角划过冰冷的脸庞,大滴大滴地落在刚刚解冻的大地上。“立定!敬礼!”他昂首挺胸,给父亲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礼毕!”嘶哑的吼声回荡在山岭间。他再也忍不住了,扑腾一下子就跪了下来,伴随着汹涌的失声痛哭。

    他想起那个春天的大雨天,父亲给他说过的话,那些辛酸的往事历历在目。“反正你现在就一个憨怂的样子躺在我的面前。憨怂到连家门都不敢出,因为怕外面有人等着笑话你呢。憨怂到出去闯荡的骨气都没有,因为你害怕像之前那样找不到工作挣不到钱!没吃没住没穿的可怜样子!所以躲在家里混日子,能混一天算是一天!你说你回来时为了参加什么考试的,真的也好,骗我们的也罢。求你啦!你出去闯闯吧,闯完就回去读书,学费生活费我们不会少你的!你能不能活得有点骨气!别留在这里混日子了!”

    我觉得我现在有骨气地活着!我已经没有再混日子了!我出去闯荡过了!我现在不一样了!我是男子汉!一个有骨气有理想的男子汉!为什么你却看不到着一切了.......

    他痛到呼吸困难,一直跪在那里痛苦。直到夜里的时候,张晓莲来墓地上找到他。

    他怀揣着巨大的痛楚拖着自己躯体回到家中。张晓军正在家中等候着他,他看起来已经完完全全战胜了失去父亲的悲痛。是的,张晓军,一个什么苦难都无法把他击倒的钢铁一样的人,一杆精准的狙击步枪,能准确的打击生活中每一个痛苦和矛盾的节点。战胜痛苦,并不代表他内心没有痛苦,只是他已经完全压制和消磨掉这份痛苦,而把它转变成一种强大的生活和战斗的力量!这就是张晓军!所以他在武警部队服役中备受重用,他又积极转关系,想进入军校学习和深造。而郑国凌,始终只是普通一兵,他只想服役完就回校复学,毕业好好工作,照顾张静一辈子。

    两个少年在场院上依着一张木桌子坐着,屋子里丧事的味道太沉,他们都不希望沉浸在这样的味道之中。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他们手里各握着一支啤酒。张晓军从不喝酒,但此刻,他陪着郑国凌和身体中那个痛苦的自己在激动地喝着。

    “复仇的时刻到了!”张晓军突然说。

    郑国凌看着他,坚定地说:“到了!”

    “陈富林这些罪魁祸首根本没被捕!调查报告一纸空文,说是消防通道阻塞的问题!可是他妈的水泥厂里一个自动化的消防设施都没有!连消防栓都没有!只有一堆的灭火器!陈富林安排宋先进这个怂球顶了雷!”张晓军愤恨地说。

    “我们要怎么复仇?”郑国凌把啤酒瓶砸在桌子上。

    “陈富林是副市长陈富权的兄弟,我猜想他在这样一个各方面条件都欠缺的地方办厂,目的可能只是为了转移贪污的资金。我想往这方面入手调查!我一定要将这混蛋绳之以法!”

    “我们一起去调查!一起干死这混蛋!”眼睛里充着血丝的郑国凌怒吼着。他转眼看到场院边的一个人影,他揉了揉眼睛,那个人影朝他走了过来。此刻,愤怒、悲痛已经占据了他内心的全部,他竟一下子晕厥了过去。张静跑过去扶起郑国凌,她刚刚才赶到他家,郑国凌没有告诉她。张静和张晓莲的搀扶下着郑国凌回屋躺在床上。

    张晓军没有理会晕厥过去的郑国凌,他看着这一幕,脸上凑起一种奇怪的笑容。

    在张晓军回家奔丧之前,副市长陈富权找过他。

    陈富权开门见山地说:知道你会调查这件事。知道你的能力出众。但是如果你服从现在的调查结果,我保证你转校成功,我保证毕业后你会得到这个城市武力支配的权力!

    陈富权,一个远比张晓军要强大的人。

    张晓军坚定地拒绝,他坚信自己的能力能解决这一切的问题。

    陈富权微笑着抚摸了一下这孩子的头,然后从身旁的花盆中折下一朵红色的花插在张晓军胸前的口袋中。血色的玫瑰,他说。

    郑国凌醒来的时候看见张静靠在自己的床边睡着了。他把这个可爱的人抱上床盖好被子,她一定奔波了一整天才大半夜赶到他家。郑国凌去找张晓军,母亲说张晓军已经回家去了。张晓军第一次喝酒,而且喝得不少,开车回去路上会不会出事,郑国凌焦急地担忧着。在确定了张晓军已经安全到达之后郑国凌才安心地陪母亲坐着。

    张晓军开着父亲的越野车在去往鲁定村的方向上翻山越岭。他丝毫没有受到酒精和悲痛的影响,他冷峻的脸上涌现着一种坚毅和勇气。他握着方向盘,开赴那个早已结束战争的战场,生活的每一个难题对他来说都是一场要勇于挑战的战争。

    他停靠在鲁定水泥厂的废墟堆旁,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强光手电扫射着这个让很多家庭惨遭不幸的已经死亡的庞然大物。还未倒塌的大门口的值班室内,一个值夜的本地村民在呼呼大睡。张晓军踏着废墟堆进入厂区,进入这个与本地村落格格不入的废墟世界。他从废墟堆中明锐认真地还原工厂原来的建筑格局,一边用手机拍着照片。没有消防车通道,没有疏散通道,现场找不到一点安装过自动化消防设施的线路痕迹,甚至找不到安装过消防栓的痕迹,这不是明摆着的是一个违建的厂区吗?陈富林敢用这样的厂子来转移和清洗赃款,胆子真的不小啊。虽然天高皇帝远,但他怎么也没料到轮到自己会发生这种意外事故吧。但陈富林却强大到只拿一个倒台的宋先进就顶了雷,陈富林一直都是传说中的鲁定水泥厂的老板,实际上工商注册、安全生产责任人等实际文件上都是宋先进的名字。公示的调查结果上也明确的写着:鲁定水泥厂是促进七星镇经济格局转型的重点项目。起火原因是一名员工在粉尘车间作业调整线路的时候,线路短路冒起火花导致的爆燃。鲁定水泥厂厂长宋先进(本单位安全生产责任人)消防安全检查和培训工作疏忽,造成以此意外事故。事故调查的报告覆盖得很完美,但现场调查过的人都知道报告是在胡说八道。参与现场调查的最高指挥官就是七星镇党支部书记马志雄。

    之前张晓军已经收集过很多这座水泥厂属于违建的证据,他尖锐的洞察能力无孔不入地渗入每个问题的环节。然而他不知道,在他展开调查取证的过程中,也有人开始暗中调查起他。

    看着这样一座废墟,张晓军的脑海里一个念头一闪即过:自己在这场较量中会不会最终也成为这样的一堆废墟。张晓军告诉自己这不是害怕和恐惧,而是出自于一种对战局结果预测的研究,他需要预测到这场战争的结果。但是他脑海中又闪现过陈富权的影子,和那朵“血色的玫瑰”。

    农村和山岭在熟睡,只有郑国凌和张晓军在各自的地方异常的亢奋。其实张晓军一早就搜寻和掌握了很多直接的证据,远比他现在这样在废墟堆中徒劳的思考和寻搜更“铁证如山”!可是他的内心竟然第一次开始产生了“慌乱而难以选择”这种情绪,他在这块带来痛苦和灾难的废墟堆上寻找的多半不是证据,而是寻求一种心安理得。郑国凌看着熟睡的母亲,心里燃起的是那股壮怀激烈的复仇的感觉,伴随着一首他熟悉的诗歌的旋律。

    归魂

    进屋人来满屋人静,夜无声亲人睡沉沉,我母亲床上睡着,可知道你儿的归魂。

    亲爱的小弟小妹,你们在家中安睡,可知道你们的哥哥,回家来叙叙旧情。

    那一年中越战争,可恨那越南侵略兵,侵占了我国的领土,催毁了美丽的家园。

    那一天我们上前线,一定要勇敢去作战,谁知道有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胸膛。

    战友们凯旋归来,带回我牺牲的消息,我母亲听了很难过,我妻子哭得泪盈盈。

    想当年夫妻的恩爱,为了是今后的幸福,谁知道这一次离去,竟没有再见的时候。

    黎明前雄鸡报晓,我的魂在空中飘,

    黎明在催我离去,离开这美丽的家园,

    黎明在催我离去,离开这美丽的家园。

    第十章   变

    回到军营之后的郑国凌又开始做着一个虚幻而又真实的梦。

    梦境:

    郑国凌看见张晓军的脸上的忧伤像要迸裂出来。那忧伤仿佛慢慢撕破他的脸,然后汇聚在一起,像沙子一样堆积在他脸上,风一吹就会散了。

    但是后来张晓军的忧伤并没有从他脸上迸裂出来,他才不会轻易悲伤和垮掉。

    “不能走!”屋子里挣扎着的郑国凌咆哮到。

    郑国凌挣扎着推开医生,然后扯开门立在门口。他的腹部和右手现在都缠裹着厚重的绷带。他在狠狠地瞪着张晓军。

    张静冲上去扶住郑国凌。

    “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她哭喊着把郑国凌推回房间。

    “我对不起我父亲!我对不起你.....”郑国凌失控地挣扎着哭着。他突然吐了血,马上溅了一脸的血泪。张静扶着他慢慢依靠着门框蹲下,他看起来已经没力气挣扎了。

    医生已经不知所措。

    郑国凌再看了张晓军一眼。张晓军的悲伤终究撞裂了他的脸庞,悲伤堆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堆风一吹就能散了的沙子。郑国凌再次回到小尖山那个雨夜。一阵雨风拂过,好像就要把张晓军吹裂吹散。此刻的精准狙击步枪张晓军更像是一棵不断掉着枯叶,躯干在慢慢腐烂和裂开的枯树,杵在日光下,等待着风来宣读它的坍塌和死亡。

    满脸血泪的郑国凌挣扎着对张静说:“如果要做的事都知道结果,那么做人也就没有了意义!我知道自己活不久远了,在我死之前只想做一件事情。”他转头看着张晓军。

    张晓军正在慢慢的枯竭和死亡。

    “你杀死过我,你又救活过我。毁灭我的人是你,拯救我的人也是你。你想换种日子过,你也在做着事,于国于民都有用的事。可是你应该做个好人,不止是强人。但我不会忘记我的仇恨。我们,我们······这现在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关乎其他人了。我想,我们来一场决斗吧!生死各由天命!就算各自了却心中夙愿!”

    所人都安静了。

    “这不是你跟他之间的事----”张静又一次哭了起来打破了安静。

    郑国凌咧开满是血渍的嘴角笑着,满脸血泪的脸在微笑着,没有见过的那种笑容。

    张晓军也笑了。他笑的很随心。他不再枯萎和死亡。他的笑容让他重新抽出新芽,也从来没有过的笑容,他脸上的悲伤霎那间变成孕育着新芽的沃土。

    安静的空气中,他们的笑声附和着,然后开始交织和弥漫,弥漫在上空。

    两声尖锐的枪响刺破了笑声之外的安静。

    张晓军右手,腹部都流着血,他左手还握着枪,但他依旧随心地笑着。

    他是那么迅疾的开枪!迅疾到没有人没反应过来!

    大家都呆滞地看着他,郑国凌依旧放声笑着,附和着张晓军的笑声。

    郑国凌挣扎着走向张晓军,现在他们两个相同部位都受伤的人站在一起互相看着对方的世界。

    “我们决斗!公平决斗!给我们自己机会!了却我们各自的夙愿!”张晓军笑着说。

    “村外有一片稻田,前几天我在那里插满秧苗。我们就在那里决斗!如果我死了,希望我的血可以让那些秧苗成长,成熟!我们公平决斗!我希望你尊重我!我不会留情,也没情份可留!这是解决我们之间恩怨的最好的办法。我是将死之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我只求你奋力一战!不要犹豫!”郑国凌依旧盯着张晓军残躯里面的世界看。

    张晓军坚定地说:“当然!”

    他们的笑声交织着,弥漫在苍穹。

    乌云低沉,压得人喘不够气,霎时间大雨倾盆而泻。

    郑国凌提着军刀站在稻田里。他的右手和腹部都缠着厚重的绷带,浑身都是血渍、泥泞。透过厚重的雨帘看着对面的张晓军。他的血水和泥泞不断地滴落在稻田的泥水之中。

    张晓军湿漉漉的衣服上也全是血渍和泥泞,暴雨永远无法洗刷完的泥泞和血渍。他提着一把大砍刀,已经很久没修剪的湿漉漉的头发被雨水全部黏披在他脸上。在雨帘之中里看不清他的脸。

    现在,他们在暴雨中对峙着,雨越下越大,稻田里的泥水已经快要漫过他们的膝盖。

    张静站在田埂上看着这一切。

    郑国凌扬起军刀,他汇聚了他所有的最后的能量迈开步子冲向张晓军,迈开三步之后,他轰然栽倒,他倒在泥水和秧苗之中。

    张晓军站着,他手里的大刀也突然坠落,他也轰然栽倒在泥水和秧苗之中。

    他们的轰然栽倒,像是巨大的上古勇士战死倒在地上,大地震撼,苍穹破裂。

    张静跳进水田中挣扎着冲过去......

    郑国凌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之中,他已经是一身冷汗了。战友们还在熟睡。他听到宿舍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的吵叫着,黎明已经到来。他便起了床,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可是没跑多久,他就感到胸口像是被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怎么会做了这样一个梦!离奇而又画面真实的场景!梦中他跟自己的好兄弟在决战?在反目成仇?梦中的他们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绝望之中。他很想请假去看一下张晓军,自从那晚在他家张晓军不告而别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除过每次郑国凌都从军报上看着张晓军的事迹报道,思想文章发表等等。在他准备请假的时候,张晓军却也“心有灵犀”地早到一步先来看他了。

    中午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操场。一行行、一阵阵的绿色的士兵队列和方阵正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队列训练,各个队列和方阵的口令声像是在争相竞技,浑然有力地撕开炎热的空气层。

    郑国凌和张晓军一起走着,看着。

    “你很喜欢部队吧?”张晓军问。

    “喜欢部队的生活,锤炼,自律和严谨。”郑国凌回答着也感慨着。“一直都能在军报上看到你的消息,事迹、文章等等,你这个强人,无论在哪里都强。”

    张晓军苦笑了一下。

    “怎么了?”郑国凌察觉到张晓军的异常,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见过张晓军的脸上挤兑出失望和无奈的表情过。

    张晓军抬头看了一眼刺眼的太阳。

    他低下头的时候,脸上的失望和无奈再一次堆积起来了。

    “再这样追查下去我们都会不明不白的死去。”张晓军异常的忧虑。

    郑国凌怎么也没有想到,钢铁一般的、高精准的狙击步枪张晓军会说出这样一句悲伤的话。

    “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从来没有见你这样过!”郑国凌追问。

    “我希望你放弃那些线索。把我之前发给你的线索以及你自己追查过的任何线索痕迹都毁灭掉!这些东西会悄无声息的要了我们的命。”张晓军在变本加厉地异常。

    “你不想是会害怕的人!”郑国凌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位强人。“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到底发生什么事啊?你快告诉我呀!”郑国凌开始心急和发慌。

    “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对这场战争结果的推断和预测。是一种战术的考量和思考,不是害怕,不是顾虑,不是撤退。”张晓军想把自己推回到以前的一种坚韧的冷静之中,但他的内心世界似乎在猛烈的矛盾和翻腾。

    “想到我的故乡和父亲,我就要哭了。”郑国凌坚韧地看着郑国凌,但坚韧的眼神中已经满含热泪。

    “我们不该让他们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我们。对吗?”郑国凌的眼泪划过脸庞,但眼睛依旧瞪得大圆地补充到。

    “我们所有的线索都只是我们想象和故意捏造出来的而已,我们在主观和臆想,甚至是意气用事。我们的线索没有用。我们不能抓着满身剧毒而没有任何作用的猎物不松手,那不是战利品,是我们自己的祭品。那些东西真的很危险,而且全完没有用。我们掌握的一切线索都是不存在的,只是我们力不从心的构想和臆想而已。放弃它!向前生活!”

    “那不是想象和捏造!不是你的主观、臆想和意气用事!那是我唯一能为老头做的事!从小到大,我一件事都没为老头做过!我去省城读书,他再穷也要买一张机票让我起飞!当他在机场晕头转向,跑到人家店里只为了看一眼那些停在地面上的飞机的时候,我竟然嫌弃他是个乡巴佬,没见过世面,让我脸上无光!我就那么嫌弃着他!讨厌着他!那个大雨天老头低着头在跟我说他不想说的那些心酸话,我听着那些话,想着自己浪费青春年华给自己造的孽!我发誓一定要报答老头,灵魂和现实上的报答!可是自从我发誓之后还没跟老头说过一句话,没见过一面,老头就走了......”郑国凌哭着。

    “他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去毁灭自己!那不是你该为你父亲做的!你认为的给他的公道,都是你在意气用事!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放弃这一切,活在当下,过你期许已久和重拾失去已久的生活。活着,你这才是你该为你父亲做的事!”

    “你不要再替我决定......”郑国凌整个身心再一次坍塌下来,似乎整个世界将要只剩他一人在孤独面对。不,还有一个人,那个亲爱的人。

    “鲁定水泥厂各方面完全符合政府的规划和验收。一切的仇恨都是我们臆想的结果,因为我们总觉得这世界不公正。仇恨让我们以为世界就是充满仇恨的样子。我们不能主观,我们不能臆想,不能意气用事,那些我们更容易迷失自己。接受这个世界,然后好好活着,做你想要做的一切。”

    郑国凌瘫坐在满是炭灰的跑道上,他顺手抓起一把炭灰在手里用力地捏着,然后他猛烈地松开手,任那些炭灰随风而逝,飘过自己的脸庞。他展开手,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狠狠地在脸上从左到右划过去。两道黑色的痕迹横跨过整个脸庞,眼泪垂直向下,打花那些那两道代表“坚韧的歃血誓言”的黑色轨迹。

    张晓军落魄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内心已经不再强大和坚不可摧。

    郑国凌缓慢无力地站了起来,然后用尽全部的力量疯狂地沿着炭灰跑道冲刺着......

    烈日炙烤着大地,像是要抽干大地上所有的水分和柔软。

    张晓军注定“败退”。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坚韧、强大、勇敢的自己,他说教给郑国凌的理由,甚至连自己都无法信服,完全是没有感情和生命力的逻辑拼凑。好吧!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败退,第一次是再次碰到陈富权以及他的“血色的玫瑰”的时候。

    当第二次被陈富权单独邀请到办公室的时候,独自奋斗了快十年的青年张晓军“明锐”地意识到:他需要这样的权势来支撑和配置他的才华和独一无二!他应当放弃纠结生活和人生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矛盾和不公平,他完全可以主宰这一切,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用自己的才华和独一无二改变传统的体制,让自己的光辉播撒在这个世界的角落。这一切,他再怎么努力也达不到,但陈富权只要提笔一挥,他就能够得到。张峰的殉职算什么呢?那只不过是自己人生中的矛盾和不公平的节点!郑国凌又算什么呢?那只不过是生活中时间和人物交际构成的又一个生活节点而已!我是独一无二的张晓军,我需要这样的权势来支配我的才华!我会发着让你们都抬头仰望的万丈光芒!谁也阻止不了我!

    但是郑国凌明显又会阻碍着他!

    这小子已经从原来的懦弱和堕落成长到一种坚韧和强大。张晓军冷静地分析到:现在的郑国凌不会轻易放弃。但是他们之前相互发送和分析过的证据材料要怎么样才能彻底清除痕迹呢?是不是要切入他的软肋和弱点?郑国的弱点是什么?张静?

    他决定让张静说服郑国凌。没想到的是张静竟然冒着生命的风险一味地支持着郑国凌。当初救你的是我!不是郑国凌!那个营救计划从一开始都是我计划好的了!他什么都没做!他只会发着内心的不存在的力量做梦!张晓军压抑着想骂出来的话,他已经在完全的失控和癫狂。

    说服不行。那就胁迫吧!

    他这段时间都在冷静地制定着计划,他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已经在出奇地离谱和漏洞百出!这已经不再是那个缜密和坚韧的张晓军了!

    人选择正直和自律往往需要坚持很漫长的时间,但一旦选择失陷和迷失往往只需要几秒钟就可以做得到。

    张晓军已经把郑国凌正式列为一块绊脚石和潜在的敌人。为了清除那些证据痕迹,他必须赢得这场暗战的胜利。在把张晓军列为绊脚石和潜在的敌人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摆脱见郑国凌的时候的痛苦和无奈。他甚至亢奋起来,他马上就要投入一场新的战争,而这场战争给他的回报将是无比的丰厚,丰厚到可以支配很多人和很多权力!

    一场战争在张晓军的世界里正在被计划和展开。

    这一切郑国凌都毫不知情。

    他一直都认定张晓军的变化是出自于对他们安全的考虑。晓军说的话很对,不是因为害怕和担忧,而是因为都要好好的活下去。虽然那天当着自己兄弟的面崩溃了,但是内心对这样一个引导了他人生的兄弟,他依旧满含感情。但是,要他放弃为自己的父亲、二叔讨回公道,他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做到。他想着父亲,想着那个大雨天,想着那些心酸的过往,经常不由自主地落泪。他想过坚持一个人为他们讨回公道,不连累张晓军和张静,还有他的家人。可是这一切都千丝万缕的纠缠在一起,让他无法厘清眼前的现状。

    就在他烦恼而又痛苦的时候,家里出事了。

    警方押解宋先进在鲁定村水泥厂指认现场的时候,宋先进逃跑了!

    简直不可思议!

    后面发生的事情更不可思议:宋先进逃跑到山坝村大雁山郑国凌老家劫持了正在家中做饭的张晓莲!

    在劫持事件发生的第五分钟,郑国凌就收到了信息。

    郑国凌在部队和警方的帮助下花了九个小时终于赶到山坝村大雁山。一路上他都心急如焚,他一直期待着警方已经解决好问题,成功营救出母亲。但是整整十一小时过去了,张晓莲依旧还被宋先进劫持着。

    已经是旁晚时分了,特警队准备发起攻击强行进入营救。老瓦房的门已经从里面被宋先进用门栓抵死,垂死挣扎的宋先进还搬了衣柜、桌子等大件的物品堵住门口。农村的老式房屋,窗户全部焊着铁条,屋内隔间多,杂物多,环境十分复杂,从外面完全观察不到里面的情况。

    宋先进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他露出凶狠的獠牙,用最后的气力在负隅顽抗。从他替陈富林顶雷开始,他就明显地感到自己已经处于一种被人让他死他就得死的现实之中。他不敢叫哭喊怨,但他最后还是叫了、喊了,但一切都没有用!直到最后有个人出现给他指“明”了这条路。他拒绝跟警方的一切谈判,因为他完全是在按照那个“神秘人”给自己设定的线路在走。看起来他在演绎着一场跟郑国忠之间的一辈子的仇恨战争。

    十八点零五分,特警队强行爆破进入现场,成功营救出人质,宋先进被控制。

    长时间被劫持,强大的压力让张晓莲在被解救的那一刻瞬间晕厥过去。

    这个家已经被破坏得残破不堪了。

    入夜的时候,七星镇依旧笼罩在几年前的昏暗的街灯下。这个落后的小镇,依旧慵懒随意地铺展在大地的垇角上。现在,昏暗的月亮绕进云层,投给这个破败的小镇一片昏暗的阴影。

    张晓莲还没有醒来,她被安置在七星镇的卫生院里,大夫说没有太大问题。

    郑国凌端坐在母亲的病床前。看着这位苍老和饱受苦难的母亲,母亲在暴雨天艰难劳作的场景和失去丈夫时候的痛苦情形还历历在目,心酸顿时涌上郑国凌的心头。大滴热泪迅疾地冲出眼睛,滴答在清冷的空气中。他索性放纵自己的精神在静悄悄的病房里嚎嚎大哭起来。

    就在他嚎嚎大哭的时候,张静和张晓军站在门口看着这个悲痛的少年。

    昏黄而稀疏的街灯下,三个少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们漫步在深夜的安静街道之上,彼此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安静。

    这个他们三个人彼此相识的地方,充满了太多的炽热的回忆。而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年头。

    张晓军率先打破了安静:不能这样下去了,已经很危险了。为了你身边的人,放弃那些线索吧。我判定这是冲着你来的,怎么会那么凑巧呢。就因为宋先进和你父亲有过半辈子的过节?

    郑国凌低着头沉默着,张静侧头看着他。

    张晓军继续补充:宋先进和那些协警一定是被人授意的,我也已经遇到威胁,所以才劝你放弃,这个社会根本不存在你想要的公正。我们也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为了你母亲,为了张静,我们都要放弃。放弃我们不存在的复仇,放弃我们的臆想。

    “如果那些证据都是我们臆想的结果,为什么他们还要来威胁我们?除非说明我们掌握着他们的命脉!”郑国凌不想屈服。“我不想屈服!”他坚定地说。

    “可是你母亲现在生死未卜地躺在病床上!你觉得你有能力匹敌他们吗?你这样只会害死你,害死你的亲人。假如今天宋先进动了手,我想你知道自己该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你一定是觉得我在害怕和退缩。不,我是在对这场战争的结果做推演和预测,是为了选择更适合我们生活的道路。”

    “我现在不知道不怎么办,我很烦乱。”

    “照顾好你母亲。回去部队,马上退伍了。然后回到学校专心毕业。我还想回家了,过两天我们一起回去部队吧。”张晓军离开了。

    看着张晓军消失在街角的背影,郑国凌再也无法看到昔日他那种充满力量的样子。他像极了自己梦境中那个正在枯竭和死亡的张晓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梦就慢慢开始真实地转化到现实之中来了。

    “也许他说得对。”张静轻声地说到。

    “回去医院吧。”

    “嗯。”

    看着满目疮痍的家庭院落,张晓莲再度陷入痛苦中去了。更令人心痛的是,自己家的亲戚在得知他们家的变故之后,没有一个人来她家看望过,给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伸出过援助之手。郑国凌明白,自己家的亲戚大都是附近村委会的农民,在郑国忠硬着头皮跟宋先进斗争的时候,他们早已经选择好了自己的立场。

    郑国凌和张静收拾好房屋,找来匠人修整好门窗,带着沉重和担忧的心情返回。

    一路上,郑国凌都陷入一种深深的矛盾和斗争中去了,他在自我的坚持和张晓军的对这场战争的推演之间苦苦挣扎着。这几天的灾难让他强烈地意识到一些人的权势真的会强大到能一下子夷平很多人的一生。但他是否真的要向这些万恶的势力低头呢?

    他紧紧的握着那个满载证据的U盘,那是他跟张晓军一起研究几个昼夜做出来的成果。

    那座的城市的贪污腐败,自己真的只能望洋兴叹和逃避了吗?他想起自己已故的父亲,那柄被生活风化得腐朽的锄头,昂着头不顾生命危险地在跟贪腐做斗争。

    可是他转念又想到自己的母亲和故乡,他不想再失去这一切了。

    他松开扬在车窗外的手。

    “我是郑国凌。后天上午八点,你来找我,我把所有的备份资料都给你,按你的要求清理掉我的一切网络记录。”

    “好。到时候见。你一个人来。”

    “如果有备份的出现,将会有一团火烧起来。”电话那头补充到。

    郑国凌挂断电话,把手轻轻抚在已经睡熟的张静的脸庞,那温柔可爱的脸庞,在郑国凌心里泛起一阵阵幸福的涟漪。

    窗外低沉的乌云在急速地汇聚,然后略过远处连绵的山峦,大片大片地覆盖过整个天空。暴雨霎时间袭来,世界沉浸在一片白茫茫的雨水之中。

    第十一章   局

    深夜的城市陷入一场狂风暴雨之中。雨水迅疾地汇聚在城市的各个街道、角落,猛烈的狂风和迅疾的雨水席卷着那些在自然力量下不堪一击的物品陈设,断枝、残叶、广告纸、垃圾桶等没有招架之力的东西瞬间被猛烈的风雨击溃,最终在汇聚的雨水作用下挣扎和漂流。

    幸存的城市灯光散乱和迷失在狂风暴雨之中,伴随着撕裂厚重天空的电闪雷鸣。

    一座高耸的写字楼在雨夜中迎接着这场强烈自然力量的打击,二十层的一间办公室的灯光在狂风暴雨的打击下迷失和散乱在很近的距离。

    陈富权陈富林两兄弟在茶几上摆弄着围棋,飘落的雨水哗哗地打击着落地玻璃。与外面的风雨世界不同,这间办公室充满了一种随意的安静和沉重的单调。

    陈富权虽然是兄长,大陈富林两岁。但是从体格上来看,却像是一个精干的瘦小伙,他留着寸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的眼镜,眼神里充满了一种深思熟虑,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赘肉。陈富林虽然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体型看起来依旧强壮。他穿着看起来很朴质,从来不穿名牌衣服,手上从来没有佩戴过任何的首饰,哪怕是一块手表。倒是他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与他的散发着的强势而深沉的“智慧”格格不入。

    陈富权点燃一根烟,扭头看了看窗外的风雨世界。

    “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啊!”他抽了一口烟,意味深长地感叹到。

    陈富林不抽烟,他抿了口茶水。平时他注重养生和锻炼。“风雨。江湖路。”他重复着兄长的话。

    “知道我一次听这句话的时候,是谁说的吗?是张晓军。”陈富权的眼睛回到棋盘上,马上下了一子。

    “我们有必要怕这个毛头小子吗?”陈富林回了一子。

    “不是怕。是一招平衡这场战争的棋局。”

    “就他!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算不上有政治资源的家庭背景!拿什么构成对我们的战争?”陈富林看着兄长。

    “如果按照他之前的成长线路发展下去,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就能把我们一辈子都做不完的事情完全搞定。你信不信?”

    一个响雷再次劈过天空和大地。

    “什么意思?”

    “这种人我生平未见,但是我能感受到他的强大,无视一切的强大。他逻辑思维超强,简直可以说是天才。但他却不卑不亢,暗藏智慧和心机,他突破我们的局域网络只用了十分钟,就把水泥厂爆炸事件的所有线索拼凑起来。这样的人,百年难得一见,足可单枪匹马匹敌上万的对手。”陈富权举棋不定。

    “说得这么邪乎!当初直接把他们做了不就得了?省得这么麻烦?”

    “幼稚!”陈富权怒砸一子,厉声喝到:“平时我怎么教你的?我告诉你,你想到的种种对付他的办法他早就想到了!而且他现在手里一定还持有反杀我们的一招!等他通过我们得到他能配置的权势,他就会清除我们!”

    “那我们不是在养虎为患吗?”陈富林越来越难理解。

    “养虎不一定为患。我们先养虎为用。至于以后,我已经为这头猛虎准备好了一个永无宁日的牢笼。在没有看清他手里拿着什么牌之前,我们打错一张牌就会万劫不复!我想跟他下棋,因为我们都能看见对方手里拿的棋子,只用研究眼前的棋盘!但是他却想跟你玩牌,因为我们都看不到对方手里的牌!”

    “你的意思是说,他现在还没把手里的牌完全交出来?”

    “不止如此。他还有再从你这里摸走几张王牌的能力。”

    “可是他似乎连另外那个毛头小子都搞不定。”

    “那是感情。不像对我们一样,只是时间、地点、权势、利用还有棋局。”陈富权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然后马上又拿起旁边的烟盒。

    “上次宋先进挟持那案子,我还以为是这小子搞出来的名堂,简直是一场拙劣的表演!”

    “你呀!还是看不透!你知道宋先进挟持人质这一步棋给你带去怎么样的战利品了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陈富林极为不解。

    “自己领悟!”陈富权点燃第二支烟。“爆炸事件处理得怎么样?”

    “只要解决了这两个小子,其他都没问题。上上下下都是咱们的人。我们准备继续跟着市里的项目规划政策走,以改变落后山区经济结构的方向再重新建厂,还要扩建分厂,这样可以掩盖一些以前的问题,顺便也是正名和顺言嘛。”

    “把之前的问题都清理干净,受害者家属的赔偿一定要到位,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吝啬!市里在这片地区投入的项目资金不少啊!一个上百亿的大项目怎么可能就跌倒在试点工程之上呢?这次你一定不要冲到前面去露脸和显威风,全盘都要幕后操作,让那些投资商冲到前沿阵地上去!”

    “我明白。”

    “那几个水泥厂什么的无关紧要,主要目的也不是生产。我会安排让投资商把七星镇的重点工程先搞起来,这些重点工程项目你都不能插手!等到这些项目搞得差不多了,你再在背后操作水泥厂那边的事情。一定要记住,那边的输送链条一定不能断!一定要小心谨慎!”

    “我明白!”

    暴风雨更激烈了。

    二零一三年,郑国凌和张晓军都顺利从部队返回省城理工大学。不同的是,张晓军是带着无数的荣誉回到学校的。而郑国凌从普通一兵重新做回一个普通的学生,但是这种普通并不意味着他得到成长和发展。实际上,他在这个过程中已经得到了巨大的改变和发展,他浑身散发着一种真正、自律、吃苦耐劳、有着明确的生活规划和人生目标的感觉。张晓军不仅带回来了在部队和社会上的荣誉,他还成为省理工大学第一位跨级保送陆军指挥学院的研究生。在回校的一年里,他马上被推荐为学校十大杰出青年之首、校史优秀学生楷模、省一级的青年学生楷模,获得了省一级的优秀青年人才、高级网络工程人才等称号,他在部队时期发表的关于部队信息技术和士兵精神等的文章在整个地区乃至全国都广为传播。

    张晓军一段时间之内都成为了这个地区新闻和舆论热议的焦点。正如陈富权判定的那样,从发展的眼光看,张晓军会强大到无视一切。当然他的家庭背景和成长历程也随之被挖掘、传播和神话。出生自落后的边陲小镇。父亲以及爷爷是派出所普通民警。神童,天才,奥数比赛冠军,大二时就精通英语德语日语,智商极高,国考几乎满分。放弃出国留学机会,放弃报考北大清华。从初中开始每天早中晚都坚持锻炼一小时,跆拳道黑段九级......

    生活在鲜花和掌声之中的张晓军已经很久没有跟郑国凌单独相处过了,似乎郑国凌对水泥厂爆炸事件的完全放弃已经让他彻底心安理得了。他没日没夜地忙着规划学校的学习生活,补充专业知识和专业外知识。那天,学校在文艺中心给他举行隆重的转校保送典礼,他在喧腾的掌声和漫天鲜花的背后发现了郑国凌。不知怎么地,一阵失落和愧疚瞬间就击溃了他。典礼结束之后,他跟郑国凌坐在一家咖啡馆内叙说着过往的一切。

    在得知张静的眼疾已经愈发严重的时候,张晓军愧疚地说自己只顾着忙自己的事疏忽了朋友的难处。郑国凌只能苦笑是自己没有能力,已经为张静筹到一笔做手术的费用,欠张晓军的钱可能要缓很久。张晓军埋怨郑国凌不把他当兄弟,坚持拿出一笔钱给郑国凌作为张静的手术费用。

    “我们三个是一起患难的兄弟姐妹。”张晓军说完之后就说自己要回宿舍整理行李准备去机场了,并拒绝了郑国凌的帮助和送别。

    就这样,张晓军带着无数的荣誉被跨校保研到陆军指挥学院深造,他抵达了自己的梦想境地。

    他就此和张晓军告别,没有送别和仪式。往事一幕幕从他心里涌现起来,大滴的眼泪便夺眶而出。他感激命运让他相识相知了这个带着他走进另外一个世界的强大的人,他因此而得到属于自己人生的救赎。虽然最后张晓军朝着一条成功的罗马道路上前进,并与郑国凌渐行渐远,但郑国凌从心底为兄弟这样的人生而骄傲和自豪。哪怕他们以后不再联系,他都将为张晓军保持着永远的骄傲和自豪。别了!那个把我带上人生战场的兄弟!别了!那个让我永远骄傲和自豪的兄弟!别了!那个改变和救赎我人生的兄弟!

    因为眼睛的缘故,郑国凌让张静暂时放弃了学习和工作。她需要经常到医院去复查眼睛,每次离开都是好几天,最近她更加感到眼睛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郑国凌准备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屋,方便照顾张静和复习备考准备论文。

    “我现在想去找个住的地方租下。你喜欢住的高一点还是低一点?我觉得你会喜欢高一点的地方。我整理好我们的家,后天就去医院接你回来。我们会在这个城市有着美好的未来。”

    发完给张静的信息他立即走进学校附近的城中村找起出租房来。他带着一种满怀希望的热情和一种难掩的愉悦,同时又带着一种对张静的眼睛的问题的惆怅和叹息。但至少现在对目前的困境不会再那么悲观,他坚信自己的力量能带来希望。

    他尽力想找一个安静舒适的地方。但舒不舒适,他觉得应该是张静做决定。城市里的夜没有在乡村那般的宁静和祥和,四季和昼夜在这里好像都失去了该有的气息。城市永远不会熟睡,它像一个愁苦的中年人,在深夜里总是忧虑重重而辗转反侧。

    郑国凌在寒风里徘徊了很久,他看着自己在昏黄路灯下的影子。他想起他的父亲,那个宁折不弯的汉子。他想起父亲在大雨中的辛苦劳作,对命运不卑不亢的斗争,跟宋先进的斗争,想起他站在机场的咖啡店里深情地看着停留在大地上的庞大的飞机的触动。父亲的墓碑前是不是已经开花长草。他也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的逃课、打游戏、深夜里吃吃喝喝的堕落场景,想起自己卷缩在家里楼上不敢出门见人的可悲画面。

    他把父亲在那个大雨天对他的教诲看作是一场人生革命。革命是一场彻底改变和前进的历程,是灵魂和智慧的更新。勇敢的踏进现实的泥潭,昂首挺胸地走出去,这是革命家对人生的热情和勇气。

    “如果注定你要失去光明,那么我陪你一起。”

    “如果我的眼睛不用于看见你,不用于见证我们的幸福和未来,不用于看见我们为未来做的努力,不用于欣赏我们战胜黑暗和困难的决心和勇气。我宁愿自己没有这双眼睛,我宁可现在就失去光明。”

    “我们会一起战胜黑暗和困难。我们会一起努力,因为我们是完全的融合在一起的。我们一定能医治好你的眼睛,然后我们一起去看这世界的美好,去很多的地方。去跨越百令海峡,体验时间时间倒退一天的奇妙,去南非的好望角,去普罗旺斯,去丽江,去大理,去一起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不想你会一个人沉浸在黑暗里,我也不想你因为困境而沉迷在痛苦的现实之中。现实是可以改变的,困境是可以战胜的,我要陪你一起改变现实,一起战胜困境,然后看见我们的幸福的未来。”

    路遥不是说过吗:“我放纵我的天性,相信爱情给人创造的力量。是的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而应该是利他的,是心甘情愿的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的自我更新的过程;是融合在一起的—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共同奋斗。你有没有决心为他而付出自己的最大牺牲,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爱情的标准,否则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骗。”

    “我们会完全的融合在一起!一起奋斗!一起自我更新!我们都向着理想和幸福的彼岸飞翔!”

    “我爱你!完整的一辈子!”

    后来,他选择了一个三楼的房间,那里有一个阳台,阳台下是一片油绿色的菜洼地,各种各样的蔬菜植株包围着一块泛着绿色的小小的池塘。

    第三天,他整理好房间后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在西下,他伏在阳台上看着夕阳下的那块菜洼地,夕阳把他的脸染个彤红。明天他就要到医院去接张静,张静这次住院检查,比其他任何一次检查花的时间都长,医生告诉她,她复明的机会很渺茫。

    第三天,暴雨天。电闪雷鸣,窗户外面大雨倾盆,菜洼地已经像是被雨水浸泡飘浮起来一般。下午六点的时候,雨渐渐停歇了,世界已经在乌云的笼罩之下提前进入黑暗,菜洼地不同角落、不同沟道、不同坡度、不同渠道的流水争流着,哗啦啦的一片水流声交织着。丝丝点点的雨偶尔撞击在窗户上,远处天边的闪电在不断挣扎闪现,雷声未曾到来已经消匿,这意味着暴雨可能会去而复返。郭凌没有开灯,任由漆黑蔓延到自己世界的每个角落。他躺在阳台进来的门边,看着那闪现的无声的远方的闪电,无力无心地听着雨滴撞击窗户和青瓦的声响,还有菜洼地里分散又汇聚着的流水的声音。一个小时后狂风暴雨再次席卷着这个城市。生活注定要对每个人都掀起一场场狂风暴雨,它们是有季节性的,在每个人不同的人生阶段都会意外或如期的到来。但生活同样注定会对每个人掀开一片美好的风景,它们也是有季节性的,在每个人不同的人生阶段都会意外或如期的到来。有趣的是,那一片美好的风景往往都是在狂风暴雨之后萌芽和生长起来的,不经历风雨的天空,不会清澈。不经历战胜困境和磨难的人生,不会发光。有的人被风雨一下子就给恐吓住了,一辈子卷缩在没有风雨的角落求安逸,求安稳;也有的人在狂风暴雨里无节制的宣泄和呐喊,最后永远沉浸在狂风暴雨的洗礼里和现实泥潭的挣扎之中。

    郑国凌和张静就这样一起生活在这个城市中。

    一天晚上,郑国凌从学校图书馆回到屋里的时候,张静已经睡了。他轻轻地开门抹黑走进屋,疲惫的他一下子就躺在沙发上,他看着窗户外面的夜空,繁星显得那么散乱和遥远。

    “你回来了?每天都复习到这么晚。”张静从房间里走出来,他马上起来扶着她坐到沙发上。

    “开灯就好了,眼睛没事的。”张静说。

    “一下子开灯会刺激到你的眼睛的,这样静静呆一会也好,呆一会你就回去睡觉。”他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

    “你饿不饿?我留了饭给你,在电饭煲里,腾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我在外面吃过了,现在很饱的。”

    “其实,其实我很想出去工作,你每天都那么辛苦,我能分担一点是一点。”

    “不,你的眼睛不好,容易受伤。你会背负上很重的负担。我可以的,相信我。”

    “我会看不见任何东西,成为一个瞎子,你愿意娶一个瞎子吗?”

    “如果这是注定的,我就是你的眼睛,我也知道你会看得到我们的幸福。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凑钱去医治好你的眼睛的,不会太久。我们以后还要一起去旅行,去百令海峡,去普罗旺斯,去好望角,去丽江大理,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都是很美的地方,在我失明之前我们去一次吧。就去西藏吧!把凑来做手术的钱我们一起去一次西藏吧!”

    “你不会失明的!我们有钱的,我们先做完手术再去吧?”

    “我骗你的!我的眼睛,不会好了......医生说没有可能会好.....一定会医不好的,失明是注定的。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连累于你,让你跟一个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女子度过此生!”

    一下子郑国凌的整个身心就塌陷下来了,但他又强忍着将自己的心绪控制在一个正常的状态之中。“会治好的!就算去遍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带去你把眼睛治好的!”

    “就算去遍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个地方,我的眼睛都治不好了。我看过很多资料,也去过医院。对不起,这已经是现实了。我不希望难过,更不希望我会连累你,以后你就当我的眼睛吧!我看不到的美好,你说给我听。我们一起生活,一起有家庭。答应我,好吗?”

    “我答应你。我们过两天就去西藏旅行好不好?我们去看那壮观的自然地理景观,去爬那些明媚的山峦,去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我们一起去那些美好的地方,看那些美好的风景!”

    “好啊!趁着我还能看见!”

    “以后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我的光明就是你的光明!我看得到就是你看到的,你眼睛里失去光明的世界也就是我的世界!”

    “好!”

    “在这世界上,你对于我来说就是最美好幸福的一切。如果失去你,我要这光明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你看不见,我也要娶你!爱你!和你一起有个家!我也要变得强大,能照顾我们彼此的家庭,能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加油!你会做到的!我们也会!”

    两个少年的眼泪交织在一起,他紧紧贴住她的脸庞,然后心疼地为她擦掉眼泪。“别哭!对眼睛不好!”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耳朵旁轻声地说到。

    “不哭......不哭啦......我们来规划一下旅行的事,好不好?我们一起看看要去哪些地方,吃什么美食,行程怎么安排好不好?”

    繁星在他们两人含泪的双眼之中已经散乱和模糊,他们依稀听到暗夜里回旋着一首轻盈的歌声,那美妙的旋律仿佛是从沉重的生活之中升华起来的。

    “今天医生说我可能还有半年就要失明了。我想等到冬天再去旅行好吗,我想我们两人一起努力,趁我还看得见,一起努力存钱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情。我在外面的一家书店里找到一份管理员的工作,你让我好不好?我想趁着有时间和光明,多看一些书,也帮我们解决一些负担。”

    “会不会……来不及?”

    “来不及?不会的,冬天西藏不是才更美丽吗?在我接近失明的时候,那将是看到过的最美好也是最后的风景!”

    “不会是最后,你还有我这双眼睛。你不要难过,不要伤感。我们一起让生活变美好,即便是失去光明的世界里,依然会有美好的和幸福的东西。你去那里上班吧,我不拦着你,因为那应该会是你喜欢的事。”

    “嗯,不会是最后。对不起,我以后不再说这么悲观的话了。”

    “好,趁还有时间,我把药给你熬上,这味中药太苦了,我给你泡一杯蜂蜜水。”

    “好。”

    转眼间冬季已至,张静的眼睛越发疼的厉害,除了喝中药,有时候还需要一些热敷。她的眼睛一天天地红肿起来,郭凌一天一天地感到辛酸和疼痛。她只能放弃了在书店做管理员的工作,每天呆在屋子里喝中药和敷眼,对于目前的眼睛的状况,去医院已经没有任何的作用了。

    这几个月来,郑国凌考到了教师资格证,也顺利完成了论文,英语六级也低分飘过。虽然国考没过,但他也感到欣慰和满足了,因为备考的过程中他已经认识到自己思维能力和知识的局限性,尤其是前几年落下的很多功课。他打听到张晓军又拿了好些竞赛的冠军,参加国考几乎满分.......郑国凌打算回到老家县城,在那里开始自己的教师生涯,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等到跟张静一起去完西藏旅行,他就准备回家,教书,结婚......而张晓军,无疑将会在部队或者关联的社会部门,成长为一个大人物!

    “好!我们出发!去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旅途中我们要快快乐乐的,不要因为我的眼睛而难过,我们不想带着难过的心情和旅行。”

    “我们一直都会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刚过完元旦,他们如期飞往西藏去旅行。

    张晓军几乎已经忘记了郑国凌和张静,甚至自己的故乡以及鲁定水泥厂爆炸事件,包括父亲的殉职。除了自律地坚持训练和学习,他还在进行着好学院的好几个科研项目,忙碌的学习和生活让他彻底抛弃掉过往的一切,他的字典里已经没有过去,只有光明到辉煌的前途。他给自己安排的唯一的休闲时间就是在市长办公室与市长陈富权品茶论道和下棋。他甚至已经把眼光放在七星镇的经济结构转型的工程建设项目上去了,渐渐地,智商极高、逻辑思维极强的张晓军已经在某些问题上和陈富林等一些投资商达成某些“深刻的共识”。

    另一方面,陈富权已经承诺好会把政法口的“重要”的工作岗位留给他。

    “七星镇经济结构调整改型项目是一个任务艰巨的大工程啊!我会直接挂帅,把那里的丰富的自然资源转变为改变那个地区落后面貌的财富。”陈市长语重心长地说。

    “您是这个城市改革发展的大将!深得市委和省委的信任!这个项目一定会圆满完成的。”张晓军附和到。

    “有空的话,我想你下去走走,多帮帮富林。那地方你熟悉,而且就算一百个富林的思维也不及你一个人呀。”

    “陈市长您高看我了,我就一个学员。”

    “下去的时候一定记住不要抛头露面地做事!要在背后多观察!让那些投资商们冲在前头!自己人冲在前头不好,就像上次那个爆炸事件一样,富林一点意识和能耐都没有!”陈富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明白!”鲁定水泥厂爆炸事件对张晓军来说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隐痛。

    “整个项目的工作预计在春节过后就会全面的铺开,你的知识和才华一定会先在这个项目工程上大放异彩的!项目一旦启动,无数的契机和荣誉都将涌向你,好好把握,我会向市委和组织部门极力推荐你,你的才华和能力,他们也全部看在眼里。”

    “其实陈市长,我有种大局上的预感。”张晓军突然抛出一个额外的论题。

    一向谨慎的陈富权马上察觉到张晓军所谓的大局上的预感一定是对自己不利的判断,他扶了扶眼镜,镇定地说到:“说说看!”

    “中国一场强大的反贪腐的风暴正在酝酿和形成,我能感觉到它会席卷到整个国家甚至世界大部门地区!目前政治生态里的权力极有可能遭到一场彻底的洗牌和配置!”张晓军胸有成竹地说到。

    陈富权这才意识到张晓军这几句话的分量,张晓军敢这么跟自己说话,一来他的确有足够的判断依据,二来就是潜在地试探和警告他陈富权:我张晓军手里也握着你们的把柄!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张晓军的这番话,表面上是闲聊,实际上刚好衔接在陈富权给他的权力承诺之后。张晓军的刻意为之让陈富权更加深刻地明白:张晓军随时可能会向他们挑起战争,看起来自己不知不觉地也快成了张晓军的一枚棋子!

    陈富权镇定自如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正在假装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小子,难道他真的是在培养掘墓人吗?不,自己怎么因为张晓军的一次试探性的进攻就开始有些不宁和慌乱了呢?镇定!

    “党和国家的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贪腐工作一直都没有停歇过,一场强大的反贪腐风暴?哈,这场风暴从新中国成立开始就迅速地酝酿和形成了!现在已经没有酝酿和形成这种状态咯!你突然说这个,是不是觉得我陈富权是腐败分子啊?哈!”陈富权伪笑着,他直接了当的回复里也包藏了对张晓军的回击和警告。

    棋盘前的张晓军和陈富权都互相明白对方的每一句话里的深意,张晓军自然也看得清楚陈富权的伪笑。

    张晓军马上也赔了一个伪笑式的不是:“哪敢哪敢!我妄谈国事了,也班门弄斧了,我只是个没有政治资历的学生而已。还没有进入政治生态这个圈子里,不敢妄谈不敢妄谈!”

    “评论反贪腐工作可不能用妄谈这两个字啊!没有政治资历就不可以评论国家的反腐工作了?晓军呐!不要把政治话题过度敏感化!我们不是封建王朝,政府的工作是绝对公开和透明的!虽然有些话不能乱说,但言论自由是公民的权利,不要以为评论政治就要进文字狱!”陈富权刻意加重自己的语气。

    张晓军明白陈富权在潜在地回击他,这盘棋终究要有一个结果。但就目前的状况看,自己要有能力匹敌陈富权,至少还要花十年的时间,要得到足够的资源和足够强势的心态。他在犹豫地后悔到自己刚刚的试探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而陈富权直接了当的回击也已经把自己的意图看穿了,他的话里包藏着更强势的警告。

    “明白!明白!陈市长!”

    陈富权淡定地填完最后一子。“你输了!”他深邃的眼睛盯着棋盘说到。

    张晓军低头。愕然。白棋已经满盘皆输了!

    在毕业的那年的春节前夕,郑国凌跟张静在老家结婚了,他也在县城的高中任职做了地理老师。张静的眼睛经历过几次手术和治疗,恢复得比预期得好很多。就这样安稳和幸福地过了两年,她的眼睛依然可以看清东西,这让全家人都感到欣慰。

    在这两年的过程中,七星镇开始了大规模的改造落后山区贫困面貌的建厂项目工程。张晓军从军校转业回去以后,第一年就破格出任了市公安局青山分局局长,妥善处置了七星镇五起因为拆迁赔偿问题引起的上万人的群众非法集会抗议活动,一年内成功捣毁边境村落的十个制毒窝点,开展十五次大规模的专项打击行动,他一次接着一次地改写着青山区公安机关的工作成绩历史。第二年张晓军被破格提拔为市公安局局长。自从他一进入政法口,就展现出了强大的政法工作能力,工作成绩特别显著,市委乃至省委组织部都一致给予好评和极力推荐。但在另一方面,省纪委和检察院也正在进入这个城市的政治战场,他们掌握到准确的情报:这个城市的腐败势力根深蒂固、树茂根深,腐败分子胆大妄为、穷凶极恶。

    第十二章  漆黑

    西南三月的初春,隔三差五的雷雨天飘洒过这个县城。白天的道路上,忙忙碌碌的人群,拥挤的车流,嘈杂的城市的声音交织着。不管是人流还是车流,都必须循规蹈矩起来,按照路灯指引停留和向前。这让一个急着要到达目的地的人感到十分的不方便,他想快速的穿越人流和车流,快速的回到自己的住所,然后紧闭门窗,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他也渴望夜幕马上到来,因为黑夜里的人群和车辆是极少的,空旷的道路能由他自由极快的移动和逃遁。但黑夜的道路,往往是极度危险的。

    现在的他,感到痛苦极了。

    忙忙碌碌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不断在他麻木的身体旁边闪过。

    春雨马上又来临了,此刻,他倒也不想急着跑到自己的住所躲着痛哭一次了。他站在十字路口,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身边的人群加快了步伐去避雨的地方。只有他,抬头仰望着天空等待着这场大雨的侵袭和洗礼。

    一滴雨水猛烈地扎进他的眼眶,然后顺着他的眼窝打转,最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了下去,最后在粗犷的地砖上撞了一个粉碎。大雨开始侵袭大地,他任凭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在这样的瓢泼大雨里被打击和被摇摆。

    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心痛和麻木。他想安安稳稳生活,认真经营爱情和亲情的愿望就这样的破裂了。他一直视此为生活的梦想,并真真切切的投入到一种为这个梦想而努力生活奋斗的沉重之中去。可是现在呢,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要将他的梦想粉碎呢。

    他在这场大雨里才切切实实感到一些无法言喻的痛快的感觉,他渴望这场大雨不会停歇,至少能让他痛苦的心慢一些再煎熬起来。

    夜已经深沉,他蹲在阳台的角落下,湿漉漉的身体已经在那里蜷缩了很久。在屋子里让他感到呼吸困难,连空气都是沉重的压住他一样,只有在空旷一点的地方才会感到好过一点。

    这样的生活,让他感到十分的熬痛。他不吃不喝,只是湿漉漉的蜷缩在角落里哭泣然后昏睡。他总想着,过了今天,也许就都会好一点。

    现在,他已经很无力了,连站立起来都觉得是巨大的困难。

    母亲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在他旁边地面的手机上显现,但是他现在已经不愿意再去触碰手机。一直到手机被自动消耗没电关机,他都一直蜷缩着没有站起来回屋子给手机充电。

    惊蛰日,又是雷雨天。他感到自己像已经奄奄待毙了,他开始动摇和挣扎,想要先活下来。但是他想做的第一件事。

    他做不到这件简单而又不简单的事了。

    惊蛰日,雷雨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他的眼睛一直很脆弱,又刚经历过手术,他没告诉任何人。他去医院的时候,医生问他平时眼睛有什么症状。他回答:有时候,眼泪会不受控制,一直在流淌,但我真的不是在哭。

    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好像也无法哭出来了。命运就是这样的捉弄吧,他不想哭的时候眼泪不受控制,他想哭的时候却失去了哭的能力。

    他想他应该是可以长眠了,可他又无比的思念张静,那个从萍水相逢到一起生活过的美丽女孩。

    他挣扎着依靠着墙站起来,“我们一样了。”他闭着眼睛说。

    然后他摸索着回屋,摸索着给手机充电,开手机。

    他不知道如何在黑暗的世界里生活,仿佛只能等待着一种被发现的救赎和一种命运的裁决。

    碰碰运气吧,说不定有人发现他已经堕入黑暗的世界里,也说不定有人会去救他。

    他躺在地板上死寂一般地等了很久。

    很久之后,电话终于震动了。而他的手已经麻木了,他用尽力气先控制住住自己颤抖麻木的手指头,然后凭着感觉去滑动手机接听电话。

    电话里传来教务处王老师的焦急的声音:“终于打通你电话了,你这两天跑哪里去了,怎么无缘无故就不来上课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看不见了。”他挣扎着说到。

    “什么?”那边传来一阵惊讶。“你在哪里?宿舍吗?”王老师补充问到。

    “是。”电话那头马上已经挂断了。

    “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我不能死!我不要!”他现在已经感受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欲望。

    他痛苦的犹豫了很久然后对自己说说:“对不起,我看不见了,我失明了。”

    清明,宜祭祀,交易,收财,安葬。忌宴会,安床,出行,嫁娶,迁徙。五行,炉中火。

    郑国凌被母亲接回老家正值清明前几天。一路上母亲都在搀扶着他,照顾着他,他感到自己的世界不光是黑暗,而且已经是风烛残年,需要一个人去搀扶和照顾。有时候他想自己一个人走,可是在黑暗的世界里独立行走让他感到很大的恐惧。原来,一个人无法奔跑有时候不是因为失去脚,也可能是因为失去光明。

    他再次回到山坝村的春夏节气里面,正值旱季,土地龟裂,烈日炎炎,地物倒也正在抽绿萌芽,沙尘随风肆意。他躺在自己原来住的楼板之上,只能听得窗外呼啸的疾风肆虐松林和土地的声响,有时候那声音回旋在空气中,并与空气轻快地摩擦发出一阵阵像是口哨般的演奏。依稀听到农夫吆喝着牲口赶往田间地头的声音,夹杂着牛羊马匹的嘶鸣声音。春天来了,可他什么也看不见。

    几年前,他就是天天躺在这床上,躲着外面的世界,躲着外面的人。家里若是来了人,他是绝对不敢抛头露面的,那日子于他而言简直痛苦极了。现在,他能感觉到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他清楚的意识到其实什么都已经改变了。因为以前虽然懦弱,可至少还有光明,现在,他的世界漆黑一片。

    母亲出去过外面世界最远的路,只是到县城的这一段路。一个心情沉重的农名,还要带着对外面世界的惶恐不安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接回她那看不见世界、当然也看不到她的孩子。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漫长的道路,只是为了去接受一种沉重的现实。他们无法逃避,尽管已经清晰的认识到自己费尽心力走的路,只是为了去接受一个令人心痛的现实。

    郑国凌的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点,重新回到最初的开始的世界角落。出生的世界,小时候生活的世界,长大后拼命躲藏回避外面世界的地方,又是人生转折“雨天革命”和“小尖山救援战争”发生的地方。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带着一片漆黑的世界。

    母亲为郑国凌盛好饭菜,递到他手中,他摸索着握住碗底,然后接过筷子开始扒饭。他看不到饭菜,但闻起来很香,吃起来也很好吃。“别把虫子吃下去了,碗里面有三只虫子。”母亲强忍住心疼开玩笑地跟他说,他没有停住,过了一会才慢慢说道:“眼瞎的人,就该吃虫子,什么都看不见了,连虫子都成了肉。以前觉得恶心,直到今天才明白,就算是吃的东西,也是从嗅觉和味觉的满足中开始的。”

    张晓莲听不懂儿子在说些什么。

    吃过一碗饭,他试图摸着将碗筷放回桌面,母亲一只手帮他接了过去。他双手压住凳子,准备起身。

    “我问过你表姐,她在医院帮你问过了,你的眼睛还是有点希望治疗的。待会我就送你到她那里,你就住在她家。””母亲的声音教往日的沉稳听起来夹杂着些许的无力。

    “要花很多钱吧?”郑国凌在黑暗的世界里回应着母亲的声音。

    在县城医院的治疗已经花费了不小的开销。

    “你不用想钱的问题。不管怎么样都要去试试。”母亲说。

    “我不想钱的问题,我想她.......”郑国凌再次崩溃了。

    “我想喝点酒,喝完酒我就去。”郑国凌仿佛是在跟自己说话,声音回荡在自己黑暗的世界里。

    “喝吧。拿去。”母亲起身从碗柜里拿出一瓶杨林酒塞到他手里面。

    郑国凌灌醉了自己,午间他已经难受地沉睡过去,他梦到自己在一叶扁舟之上,在茫茫大海中飘摇,在一个起着微风的平静的海的深夜。

    他醉了过去,足足醉了五个多月。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然是夏末秋至,当敷在眼睛上的厚重的带着强烈中药味道的纱布被一圈一圈的解开的时候,他感到一丝微弱的光线正在投射进他的世界。

    这是他慢慢清醒的时候,他已经沉睡了好几个月。

    那一丝的光线渐渐变成模糊的一片光线的轮廓,带着一些更模糊的黑暗状的浮动着的阴影,成片的光芒和阴影不断浮动跳跃和缩放,像是一曲无声的乐章将要在茫茫的大草原上演奏。

    一丝微弱的凉风在他眼前回旋然后轻抚着他的眼睛。

    那些光影的轮廓渐渐变得明朗和清晰,最后变得很刺眼。

    他重新看到这这个世界。

    一个戴眼镜的护士盯着他的眼睛看,她的背后是被粉的雪白的墙壁,他的左侧是一道很大的窗户,它现在是打开着的。窗外的白桦已经开始渐黄和落叶,一丝秋风送过,几片落叶开始飘在秋天的空气之中。

    郑国凌终于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

    “林慧慧?”他一下子被这意外的一幕给惊讶到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慧慧,他们一起上了三年的高中。那三年里,林慧慧是对他说话最多的女孩子,而郑国凌是对她说话最多的男孩子。在他们的前两个学期里,每天下午放学过后,他们都在一起相互辅助功课,相互帮助做卫生值日。她辅助他语文,教他写作。他教她解数学题。然后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再回到教室自习。

    在那个青涩的年纪,这样的交流显得是多么的亲密无间,也引来了很多的流言蜚语,甚至老师都找到了他们。他们不得不选择跟对方划清界限,有时候即便在路上遇到了,也只能选择回避然后走开。他们的友情像被厚重的冰块给分隔开了。透过这块巨大的冰块,他们能模糊地看见彼此,但是他们的相遇和交流都将被这块冰冷的冰块阻隔。

    直到后来,他们各自忙完高考,然后连挥手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高考成绩下来后,他考得都很理想,而她的成绩却跟预计的落差很大。郑国凌选择了省城的理工大学,而林慧慧选择留在了他们的地级市。就在郑国凌出发去省城读书的那一天,林慧慧出现在他出发的客运站。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的站在一起看着彼此。

    “后会有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面,我比你大,以后你就叫我姐姐吧。”

    “好。”

    “老弟,长联系,我写明信片寄给你吧,听说大学的校园很美,我想把我们共同的青春回忆写在画着美丽校园风景的明星片上。”

    “好。”

    然后他们挥手告别。

    就这样,他们给对方写了很多明星片,在相互见不到面的境遇里用“姐姐弟弟”相互称呼了对方很久,只不过他们再也没见过彼此一面。

    现在林慧慧穿着白大褂站在他的病床前,她微笑着。“听了我这么久的声音,你一定要亲眼看到才确定你是被一个以前让你叫她姐姐的老同学照顾吗?我在这家医院上班。”

    “声音很熟悉,不过没有眼睛的证实,我想我都会拒绝相信的。去省城上大学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了,算下来也已经四五年了。不是亲眼看到,真的无法相信。”郑国凌低声说到。“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又问。

    “结婚都没请我,就因为已经失散已久的姐弟关系?还是因为她的病?因为你沉浸在黑暗里啊。我有过想告诉你,可是……”

    “我不想想起,我们结婚没有仪式。”郑国凌痛苦地说到。

    “对不起,我不该提及。”

    “没事了。你是害怕伤害我的自尊心。谢谢你,好久不见,我睁开双眼之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我们通信了很久,一直鼓励着对方要改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可我现在却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之上的一个病恹恹的需要你来照顾的病人。自觉好笑了。”

    “你不用再躺在病床之上了,老弟。恭喜,你的眼睛好了,你重新开始了,好吗?。当我那天看到你进入病房的时候,我就决定在你复明之后再告诉你。你当时,看起来真的痛苦极了。但是现在,你又重新看见了这个世界,不是吗?会好起来的。”林慧慧安慰着他。

    “上大学期间我们通信了很久,直到你休学之后你便杳无音信。你也从来没有想过告诉我你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事吧,所以就一直不联系吗?”林慧慧拿起挂在床尾的值班纸板在上面签名,没有再看着郑国凌。

    “休学之后,我过得很挣扎,没有想过去打扰你。”

    然后他们都沉默下来,只有窗外的秋风漂流和呼啸。

    踌躇良久,他对还在病房里忙碌的林慧慧说:“有没有镜子?我想,想看一眼自己。”

    “你等一下。”林慧慧停下手中的活计走出病房。

    过了一会,她将一面小小的镜子递给他,那显然是她随身带在包里的。他甚至突然觉得这镜子很好看,他久久的握住镜子看着镜子的轮廓和背面。

    “真好看,这镜子。”他说。

    当他终于要鼓足勇气正视镜子里面的自己的时候,他感到外面的风呼啸得更加紧了,又有几片落叶离开了树枝随风飘飘摇摇。一些沉重的风灌进窗口,浮动着自己,他感到瞬间被寒冷的秋风卷裹着。

    “我该正视自己,即便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我依旧会发着光,会灿烂迷人,会有人为我倾迷。几天前,你一直在说这句话,所以你勇敢点,关心你的人在等着你,为你倾迷的人还在路上。”

    “我之前说过这句话?”郑国凌问她。

    她没有停下翻卷的书本,“是的,你说了。”

    他翻过镜子的正面,然后瞬间被镜子里面的自己吓到了,他惊讶的被定格住了,随着心里渐渐涌起一些痛苦,然后是悔恨。

    镜子里面的自己,是那么的苍老和衰竭,他的脸上已经泛起厚重的油光,暗淡的肤色仿佛是由一个个粗矿的毛孔胡乱编排凑成的。一根根坚硬的胡须,像是一片龟裂土地上的枯萎树干,一直蔓延到两腮。凌乱的头发遮挡住更多皱纹的额头。他已经蓬头垢面了。

    林慧慧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出了房间。

    他紧捏住那面镜子,心底涌起的痛苦和辛酸让他想放声大哭,刹那间他感到眼睛在剧痛,然而自己早已不会流出眼泪。他忍着剧痛强制自己把眼睛闭上然后埋头在被子上抽泣,没有眼泪的抽泣。

    林慧慧在门外看着他,她翻开那本书的第一页,在空白的地方她写着两句话:我该正视自己,即便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我依旧会发着光,会灿烂迷人,会有人为我倾迷。

    转眼间,秋天越来越深沉,白桦树的黄叶不断的飘落,几乎快成了光杆子。秋风也愈来愈烈,有时候秋雨连绵不绝。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的好了,他时常看着窗外的枯萎的白桦树和紧瑟的秋风荡漾,他该思考他以后的人生了。

    他得到了林慧慧的允许,他可以看手机了,不会对他的眼睛再造成伤害。

    他重新看着张静给他发的信息,距离最后一条信息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月。他踌躇良久,打开她的朋友圈,圈内的内容依旧是空白的,只展示三天的内容。他想知道的更多一点,可是似乎已经无法知道了。他编写好一条信息,很短,但却始终不敢点击发送。直到犹豫了很久,他才鼓足勇气发了出去。

    “无论在哪里,哪怕是黑暗的世界里,我都一直爱着你。”

    窗外传来砍树的声音,他侧头看过去,并把手机压在枕头下面。一个人正挥着斧头砍着那棵白桦树,白桦树上已经完全没有了黄叶。

    “它只是到了秋天落了叶子而已,为什么要砍掉它呢?”他很小声的说,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不,那棵树已经死了,不是四季轮回的落叶。”林慧慧一面忙活着写在纸板上签名,一面说道。

    “我以为它只是落叶了。”

    “已经死了。”

    “接下来,会种什么树在那个地方?”他似乎在问一些很无聊的问题,但林慧慧总是很认真的回答他。

    “不会种什么树了,听说以前就要把它砍了腾出一片空地,可院里院外的人都说挺好看的,砍了可惜,所以一直没砍。直到它自己枯死了,砍树的人终于得到了这个合适的机会。”

    “它的躯体将会被用作柴火吗?我渴望它的燃烧会为世界带去一丝的光明和温暖,可是现实的世界里,只有黑暗和冰冷,它也只是一堆柴火。””

    “它曾经很美丽。”林慧慧拿出手机,解开屏幕摆在他眼前。

    金黄色的树荫下,满地金黄色的落叶之间,站着一个美丽的手里捧着书的姑娘。

    “是的,很美。”他看着那画面说。

    他接着编写第二条给张静的信息:“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才要离开我。虽然我放不下,也爱不到,但我应该让你做自己爱的事情,尊重你的一切。无论何时,无论在哪里,我都会等着你,爱着你。今生只为待你。”

    没有回复,过了很久还是没有回复。

    第三条:“对不起,这段时间,我看不见东西了。其实我很想念和牵挂你,在漆黑的世界里,我真的很想跟你拥抱在一起。过了这么久,我已经重拾了光明,我们还能见面吗?”

    过了很久依旧没有回复。

    第四条:“我知道你一定有不可以告诉我的苦衷,可是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爱你,都等你。我已经重拾光明,经历过这次沉重的苦难,我只想努力奋斗,为了一个更好的和你在一起的未来。我爱你,一辈子。”

    这是他在医院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是一个雨夜。

    “晚安,好好休息。”他接着发送。

    整天了,依旧没有回复。

    第二天,他站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的路口,看着这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他想起自己失明的前几天,在那座远方的城市的街头,一样的情景,那时候痛苦让他无处逃遁,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和生活。现在,他无比的感激自己的父母替他找回了光明的世界,他的心情甚至慢慢亢奋起来,渴望马上投入到一种沉重的付出中去,以回报自己的父母。虽然张静一直没有回复他,但重新得到光明的他现在已经满怀信心和情怀一定能够再见到她,并且再跟她在一起。

    “我渴望经历一番沉重的努力和奋斗,然后能重新跟你开始。我渴望沉重的生活和努力的付出之后,我们有一个幸福和美好的未来。一切生活的努力的意义,都是为了以后能跟你更好的在一起。”他继续发送他的信息给张静。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林慧慧问到。

    “去找张晓军,了结一切!”郑国凌坚定地说到。

    “谢谢你给我的光明,你让我重新站起来。”他很感激林慧慧,在他要彻底放弃光明的时候给了他光明。

    “谁是张晓军?”林慧慧问。

    “市公安局长。你有时间吗?我把这个很长的故事说给你听。”

    “今天你出院,等我下班,我知道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我们去坐一会慢慢听你说吧。”

    “好。谢谢你。慧慧。”

    “你还是叫我姐姐吧。哈哈。”

    清冷的夜空下,林慧慧安静地听着郑国凌给她说的这个漫长的故事。

    “张晓军当初让我放弃复仇,让我毁灭掉一切证据,原来只是为了他的政治地位。他现在已经是市公安局长,还在帮助陈富林为非作歹。鲁定水泥厂爆炸事件一团迷雾,调查结果却是一纸空文的意外,我父亲和二叔都含冤莫白。陈富林竟然还敢重建水泥厂,而且要在大雁山扩建分厂,强占耕地,强拆民房,多少赔偿问题都没推脱和空置!这个工程项目之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贪污腐化的漩涡。”

    “可是以你现在的处境,不但无法斗得过他们,而且处境危险。”

    “静因为这件事离开了,就因为他们要来强占耕地的时候说了一句有鲁定水泥厂爆炸事件的证据。他们就........”他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坚强和痛苦两种力量不断萦绕在他整个塌陷的身心上。“我害了她.......她生病住院的时候,有人给她换了点滴......我有证据......我有证据。不,你也会有危险的,我接触过的人,我妈,都会有危险。我要回去,现在就回去。你快离开我!离开!快!”他越来越崩溃和凌乱。

    “你冷静下来!冷静!”慧慧抱住正在奔溃和坍塌的郑国凌,他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次治疗,已经让本来就不富裕的农村家庭负债累累。他回到家里的那一刻,更多的是感到辛酸和沉重,母亲农忙未归。他在炉灶上开始生火做饭,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沉重。他回想起两年前的那天,自己做饭被烧红的锅烫伤手掌,想起那些在昏暗夕阳之下的逃避和哭泣。想起自己休学,退学,流浪世间的辛酸历程。做好饭后父母依旧没有回来,他用碗扣住盛着菜的菜碗让菜保温,然后背上背篓去房子背后的山上的地里割草。秋天的傍晚,远方的山头被印染得彤红。他想起那一天在七星镇跟若怡的第一次相遇,张静看着远山默默背诵普希金的《囚徒》的令人沉醉现在却只能缅怀的时刻。

    我们曾是自由飞翔的鸟,飞去吧,飞到那乌云背后明媚的山峦,飞到那里,到那蓝色的海角,只有风在欢舞,还有我作伴。

    有一天傍晚,吃过饭后,他想出去外面走走。结果越走越远,他借着昏暗的晚霞翻越几个长满松树的山头。似乎有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又时刻涌现在此时此刻的力量推着他,拨开层层的松针和蕨季。

    一轮硕大的红日已经坠落在远方的山岭之上,微弱的散发着淡淡的红光弥漫在松林之间,伴随着甲虫们的欢呼雀跃和只影的寒号子的嘶鸣。

    刹那间呈现在眼前的是那个熟悉的场景。

    那个坟冢现在已经荒草丛生,墓碑碎裂成了很多块,散落在墓前的荒地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到这里,但他总感到这里的景象曾经无比疼痛地刺痛过他。他甚至称那场暴雨天父亲教育他的事为“雨天革命”,那算是一场人生的转折。往事历历在目,多少岁月的累积之后,还在记忆犹新的东西,曾经一定是弥足珍贵或者是十分痛苦的。时间无法改变的东西,一定会贯穿人生的全部,成为引导人生向前或是导致人生堕落的一瞬或是长期。

    郑国凌看着夜幕投给这片坟冢的黑暗,看着岁月扔给它的一世荒芜。活着的人以自以为的方式给离开的人修筑的归宿地,然后把它扔给自然的轮回进行顺其自然的步骤。荒草在这里丛生,松树沿着土地生长起来,墓碑随着风化的过程碎裂,逝去的灵魂仿佛在这里得到过渡,或者像他们所说的是轮回。过渡后,灵魂变成了轻盈的风,生长的松树,蔓延的野花野草,还有一场飘过的雨,弥漫在思念者的生活和睡梦之中。

    时间没有空隙,只是历史的工具。

    人只可能活一生,如果提前把自己的灵魂和躯体放置在时间的自然轮回中去。终将提前荒芜,终将提前烟消云散。

    是的,“雨天革命”之前,他行尸走肉地活着,躲避着,任由自然对自己的风蚀和分解,他提前进入了自然界对一个死亡者的物理和化学的风蚀和分解。

    他翻过几座光秃秃的山岭,来到父亲的墓碑前。

    现在,是否还要再一次选择躲避痛苦,顺其自然的活着,等待着,任由岁月对自己的催老和风蚀。

    不了,以前苍楚的,随心所欲的“逃亡”生活。

    他尽量把自己投入到忙忙碌碌的生活中去,忙着喂牛喂马,忙着割草,忙着砍柴,忙着洗衣做饭。偶尔一有空闲,他就拿出手机,期待着不存在的张静的回复。每天夜里他都很晚睡,除了看书,他常常在深夜里写信。

    亲爱的静:

    昨晚梦见你哭了,哭的很厉害,哭着说以后再也不要看到我。因为当你看到了我的堕落不堪,看到了我的随心所欲,看到了我没有为梦想去努力奋斗。我却还觉得委屈,哭着喊着让你不要走。其实我有什么资格,用一个不奋斗的人生来迎接你这样的一位天使,我人生之中的最真善美。我的梦彻底把我惊醒了,我感到我的世界充满了一种凄凉的背景音乐。昨晚半夜喝了酒,我跟自己讨论生活,我说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干农活,就是不停的写作,看书。然后另一个我说我的生活很健康,我却说我的生活很沉重。但这是我渴望的沉重,我渴望经历磨难和困境之后,努力奋斗过后,能够和你在一起。

    是的,张静始终没有回复。

    第十三章  沉重

    因为群众事件的再次爆发和省纪委检查小组的突然进驻和调查,鲁定村的重新建厂和山坝村的拆迁建厂工程搁置。

    在这段时间内,县高中突然取消了郑国凌在学校的任职资格。张晓莲三番两次受到一个自称是派出所民警的人还有负责拆迁的拆迁队队长王虎平和王超的威胁。甚至家里半夜发生过失火,要不是郑国凌反应快,估计后果不堪设想。张静在医院出事的事件调查结果是“因病”。

    郑国凌感觉得到自己已经被盯上,四面危机重重,自己如履薄冰。现在形势严峻,怎么和纪委检查小组联系上,举报自己掌握的贪腐问题线索。该相信谁,该找谁,该怎么保护亲人。甚至林慧慧可能也会有危险。这是一场注定残酷和无情的战争,他将孤军奋战,他将为了被贪腐无情吞噬生命的亲人奋战。但这一切都是十分艰巨和危险的,稍有不慎,自己跟家人都可能再次陷入极度的危险之中。

    正在他研究对策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消息说调查小组已经撤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调查已经结束了吗?问题查的怎么样?难道这个调查小组也不可靠吗?

    一切都暂时瘫痪了。

    他必须再一次负重上路了,他必须到外面的世界沉重的打拼挣钱。目前,最为紧要的事,是挣钱把家里的债务危机解决了,减轻母亲的负担。

    他不再需要什么“雨天革命”,他不需要父亲在大雨天跟他讲过往讲人生他才觉得自己该投入到生活中去。

    郑国凌想去那座熟悉的城市,但是他最终去了一个更陌生的城市。都说那个地方消费水平高,那自然挣得也多,省吃俭用应该能存下钱。

    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回到那座城市,难道他真的不回去再找张静的痕迹了吗?真的只是为了多挣一点钱,而不去看看那个他日夜思念和牵挂人的痕迹了吗?这一切的锥心之痛,他不是早已经克服了吗?

    他俨然成了一名农民工,他在工地上做最重最累的活。那种艰辛沉重的劳动时常占据完他所有的情感,让他对张静的牵挂的感情暂时搁置在一旁。他一整天都是疲惫劳累的,但是当他躺下来的时候,他还是会思念着那个美丽的女孩。

    他去了好些工地,因为身材孱弱又是高度近视,也被拒绝了很多次。最后终于在一个小建筑工地揽了一个干杂工的活,每天如果能跟上砌砖师傅的活计进度,按二百元每天的薪水月底结工资给他。

    他无比的亢奋激动起来,尽管他知道自己将面临怎么样的沉重的劳动,怎么样简陋的生活环境,已经自己必须放下自己的自尊心被一群农民工呼来喝去的使唤和责备。这些即将到来的痛苦,都是现在就能预见得到的。但一想到张静,再苦再难,也要用坚强的意志力给扛下来。这不是一个男人该担负在肩上的责任吗?

    从这天以后,他白天在工地上拼命的干活。虽然他身体不结实,时常感到累到了极点,但他每次都咬紧牙关忍痛坚持了下来。劳动给他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充实和满足,他甚至开始乐在其中了。他感到不光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精神和灵魂也都变得坚韧起来。

    他每天首先要做的是把砖块堆放在砌砖师傅需要砌砖的地方,低一点的地方还好,砖块可以堆放在地上。越往高处越困难,他需要把砖往高处码放在搭建好的钢模板上。他只能双手夹住两三块砖头,用力举过头顶,然后踮起脚尖,在刺眼的阳光下把砖推放在高高的钢模板上,砖屑时常落下迷进眼睛里面。他还要和好水泥沙灰,一桶一桶地提到每个砌砖师傅砌砖的地方,跟递砖一样,高处的地方他需要花费很大的气力举着桶底把水泥浆摆放上去。泥浆经常掉在他的脸上,衣服上。最后,每天中午吃完饭以后,别人都歇息抽烟喝茶水的时候,他还要拉着水管提前给刚从货车上卸下来的砖头浇水,炎热的天气,砖块容易开裂。

    有一次他放砖在钢架板上的时候,不小心砖块砸到了那个一个砌砖师傅的脚跟。那个蛮横的家伙气急败坏顺脚把脚边的码好了的砖块给蹬了下去。

    郑国凌迅速地躲开了那些坠落下来的砖头,但还是有两块砖头砸到他的脚。

    他忍着脚痛立即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想要砸过去,但顷刻之间他就停住了。

    他就那么举着那块砖头对着那个人,那个站在高高的钢架模板上的人已是战战兢兢,他发抖的手甚至握不住自己的砖刀让它掉落了下去。这表示他的害怕和屈服,他清晰的知道自己站在钢架板上能躲开砸过来的砖头的机会很小,就算是躲过了,自己也会从钢架模板上跌落下来。他只是想不到这个平时孱弱的书生现在竟然正拖着一块砖头对峙着他。

    工地上浑浊的空气凝滞了一会儿。

    郑国凌慢慢放下手中的砖头,其他大部分人也只是围观着等着看热闹罢了。

    直到看见郑国凌放下砖头,那个高高站在钢架模板上的家伙竟然又抄起一块砖头想要向着他砸过去,这时候包工头赶到了。那家伙急忙扔掉手中的砖头。

    晚上已经劳累极了,但是他依旧不放弃看书的机会。这是快乐的,他想,他可以不用待在满是烟酒味,脚臭味,汗臭味,以及霉臭味的各种臭味混杂的宿舍里。那些人在这样的空间里还能打着牌吃着东西,这是让郑国凌感到很服气的。他一个人拿着书走到工地外面,借着昏黄的路灯看了起来。好几次,他太疲惫了,直接在路灯上睡着了,直到大半夜才醒来。走回宿舍的时候,门又被反锁了,他只好将就着回到路边继续看起他的书。

    “希望是美好的,或许是人间至善,而美好的东西永远不会消逝。”

    他很渴望自己能一下子变得强大起来,至少在经济方面一下子先强大起来,那该多好啊。这样解决了家里的负债危机之后,他就可以专心研究他的战略。但是成功哪有这么容易,怎么样去成功,现在都已经成了摆在眼前的问题。一直在工地上做这个苦力也积累不下多少钱,更别说以后的生活和家庭了,该怎么办呢?有时候真是把人给愁死了。

    有一天晚上,他在路灯下看书的时候,他收到林慧慧发来的信息,问他过得怎么样,在忙些什么。

    “我在工地上当农民工,每天搬砖提水泥浆,干杂工的活计,每天挣两百块。”他编写好信息,却踌躇良久没有发送出去。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再去编织那些谎话了,另一方面他为眼前人生和爱情的困境再次感到深深的迷茫。

    他删除了文字,没有发送。他紧握着手中的书,站在路灯下像是竭力的颤抖着瘦弱的身躯。他紧皱着眉头,当他竭力闭上眼睛的时候,一滴苦涩的泪水夺眶而出,划过他干燥的脸颊。

    他没有回复她那条信息,林慧慧也没再问过他。

    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林慧慧了,知道她处于一种安全的状况就好。他们说好去上大学以后要经常联系的,而且无论去到什么地方,都要给对方写明信片。但是自从他休学开始,他再也没对她发过任何的信息,再没给她写过一张明星片。而她,因为得不到回复,也因为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她只能发出一些没有回复的信息,也无法再寄出去一张明信片。发信息给一个人总是好的,尽管可能得不到回复,至少有被阅读或是被偶然看到的希望,这种联系不需要地址。而不带地址的联系,有时候给人带来的痛苦却是直白的。因为她可能跟你正常聊着天,却身在天涯海角了。

    现在,他翻开自己的行李箱,取出那一副眼镜,仔细的擦拭着。他已经不需要佩戴眼镜,但他一直都带着那副和她的一样的黑框眼镜出行。眼镜被好好的放在他的包里,就算是除去走走他都背着那副眼镜。晚上睡觉的时候,将它放在枕边的“空余”地方。有时候,晚上突然醒来,他仿佛能看到她在看着他。偶尔,他也会把它架在自己的鼻梁之上。

    为了减轻这种思念带来的沉重的痛苦,即便是躺在木板上睡觉,他都要强迫自己抱着书看。

    其他的农民工同僚都比他年纪大很多,他们经常逗他,笑他。有一天,一个老伯问他:“你这么爱看书,怎么要来搬砖呢?”

    “做这个挣得多一点。”他淡定的说。

    其实他明白,他只是想让自己更沉重来缓解自己的思念情感,投入到沉重的劳动之中,也可以让自己先从慵懒和堕落的生活模式中脱颖并升华出来。恰恰是因为劳苦,也许才会更懂得尊重时间和生活。他一直在做最沉重的苦力,别人偷闲的时候他从不偷闲,到了休息的时候他又投入到看书和写信中去。他跟周围的民工除了一起干活吃饭,没有任何的交谈,所以他都一直在做最重最累的活计。

    “亲爱的静,夜已经深沉,我在这个城市的角落,无比的想念你和爱你。原谅我没有来到你的城市,我不想让你看到一个邋遢不堪和一无所有的自己。那天在医院,当我打开那面镜子,发现镜子里面的自己是多么的苍老和无力,我不愿这样的自己出现在你的面前。因为这样的自己站在你的面前,对你的天使般的美丽来说,简直是一种不负责任甚至是亵渎。我渴望经历沉重的苦难之后,整个生命和灵魂能得到升华,我会发着光,与你一起拥抱美好和幸福的未来。”

    “医院在以前那棵白桦树的地方,种上了一片艾草,它们从幼苗到枯萎,都只有简单的绿色。白桦树的春天和夏天是绿色的,秋天是金灿灿的黄色的,冬天树叶落尽,只剩下树干的白色。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种上艾草,或许只是某个人不经意的想法。我只知道,白桦树没有了。”

    郑国凌在一个狂风暴雨的下午收到来自林慧慧的信息,那天,他所在的城市正在经历一场猛烈的台风。

    “也许唯一对任何事物都平等的,是时间,时间是公平的。白桦树的自然寿命可以达到几个甚至是十几个四季之后,而艾草的一生到冬天就结束了。但是在这个成长和死亡的过程之中,它们每天都要经历日出日落,星空呈现和散尽的二十四小时,这是唯一的对这两种生物公平的地方。既然都逃不脱死亡的剪裁,为何不珍惜当下的盛放呢。就像你在金灿灿的白桦下的照片,就像白桦过后荒芜的土地之上突然长出绿色的艾草的那一瞬间。”

    他给林慧慧的回复。

    这个空闲的日子,让他无比的难受和不知所措。空余的时间不断将往事浮现在他眼前,张静默默吟诵着普希金的《囚徒》的时候的场景,他们在雨中相拥而泣的片段,他们在丽江的深巷之中手牵着手闲逛的时光。一切历历在目,一切都被都被清晰的定格在过去的某一瞬间。他疯狂的翻动着书本,但是内心却再也沉不住气,他感觉自己呼吸很急促,内心深处有一种强大的压力即将涌上来然后将他覆盖和吞噬。

    他看着工地外,远处的树林随着狂风摇曳,低沉的乌云积压在上空,大规模地移动着,雷电在厚重的乌云深处咆哮和狂怒。他走出简单搭建的宿舍,踏进那块泥泞的空地,迈进这场狂风暴雨之中。大雨顷刻之间将他淹没,他感到被厚重的雨水压迫得喘不过气,睁不开眼。伴随着狂风猛烈的阻碍着他向前的脚步。

    他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之前父母在狂风暴雨里劳作是怎么样的一种艰苦和拼命。以前他总是觉得沉浸在一场暴雨里应该是一种洒脱,也应该是一种对痛苦的微笑的回应,更应该是一种品尝痛苦的享受。当他真真切切进入这场暴风雨之中,他才发现自己他的精神和身体甚至快扛不住这场暴风雨的物理打击。

    他被迫闭着眼睛,努力迎着风雨的巨大阻力向前,但是他的全部力量仿佛已经被风雨拖拽到身后很远的地方。他马上寸步难行了,沉重的风雨压迫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在一个白茫茫的世界里被疯狂的摇曳,然后马上又被扯到一个漆黑冷湿的世界中去。

    他决定去找有关于她的痕迹。

    此时,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对她的思念依旧沉重和清晰。

    他找工地的老板结了一部分工钱,再将这部分工钱分为两部分,多的那点给家里打回去,自己留下一些准备回那个自己已经离开很久的城市。

    春天已经接近尾声,五月的气候已经渐渐有了夏天的气息。梅雨时节,让南方的大街小巷笼罩在一层层厚重的雨雾之中。虽然他有目的地,可这样一个目的地让他感到的却是漫无目的。

    一个人的初心愿望,就好像他现在这样子的:天真的以为去到那个城市就可以遇到她一样。

    但他还是依旧热烈地爱着她。

    “她一定过得很好,我们都是一起离开和出发。”

    下车后,郑国凌一开始想到的能去的地方,只有以前和她一起居住过的那个出租房,他沿着依稀熟悉的街道走着。雨雾过后,斜阳挂在城市的角落,在五月的季风里,他感到这个地方很简单,只是一些房屋的图形形状,和他们一样的更简单的影子,再有就是横穿其中的道路,都只是简单的格局。季风不到,风景未至,脚步徘徊。有一天,她美丽地站在那里,城市里冷湿的季风,吹不起她的思绪。那是第一次在这个地方看见她,随后六七月的雨,风景生长不息。因为有她,这个地方才美丽。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微笑着的人,自由的人,宽广的人,被现实紧紧束缚着的人,怀揣梦想的人,失望落魄的人,只是在走路和站立着的人。郭凌渐渐感到的是一种像是孤独但又极具抗拒扎进人群之中的感觉,他孤傲地不想成为熙熙攘攘人群之中的一员,但他简单的现实条件又不得不把他推到一种现实的清醒之中去。太清醒容易让他痛苦,太清醒意味着他认识到要在人山人海之中遇见那场美丽的回忆简直是希望渺茫。

    所以他只能仰着头看着人群,但是他的整个精神和心灵的方向都是低着的。

    他就这样走着。

    他渴望回忆涌现,却又害怕回忆,他渴望时间重置,渴望自己只是时间的工具。

    无声哭泣。

    距离以前住过的那间屋子还很远,但已经慢慢接近以前的那个生活圈。一起走过的街道,一起喝过奶茶的商店,一起避过雨的站台,他回到这些地方了。他小心翼翼的沿着一起走过的街道走着,他也走进那些一起喝过奶茶的店。当他走进其中一家的时候,伴随着陈奕迅那首《好久不见》在耳边回荡。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象着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拿着你给的照片,熟悉的那一条街,只是没了你的画面,我们回不到那天。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

    橱窗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终于来到那间屋子所在的那栋楼下,屋子也许已经更替过好几个往来漂泊的人。

    他停住脚步,抬头仰望了一会儿然后乘车离去。

    就在当天,他买了回工地那边的火车票,当晚离开了那座城市。

    他的生活回归到以前的沉重的节奏之中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搬砖,就是尽量地看书,写东西。唯一不同的是,他每天只给她发两个字的信息,“晚安”,每天都是固定的二十三点十一分。

    时间就这样流逝过去,转眼间已经是两年后的冬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他最终结清了在这个建筑工队的工钱,准备回到故乡去。“你所在的城市没有雪天。”郑国凌站在山脚的公路上看着覆盖在半山腰上的已被大雪覆盖着的建筑工地。现在,钢铁框架,建筑材料,废墟瓦砾,卡车机械等都静静地像是瘫痪在雪地里。空中的雪花不断的在坠落,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安静地好像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响。

    刹那间他多想令时间停住,好回忆起他跟张静在丽江玉龙雪山上的温暖幸福的一幕。

    他们幸福地拥抱在一起。

    “你听得到吗?下雪的声音,雪在山上堆积和融化的声音,雪花飘舞在山上的空中的声音,雪花落地的声音,我好像都听到了。”张静闭上眼睛靠在郑国凌的肩膀上说。

    “我也听到了,听到了雪的声音。谢谢你给我这么美丽的世界,这么动听的声音。”

    “如果有一天,我们都看不见了,你一定要记得你说过的我的美丽的样子,记得我的声音,记得我们一起走过的世界,记得这片雪山的美丽以及这片雪的声音。”

    “我会永远记得,你是我遇到过的最美的女孩,真诚善良美丽,你让我清楚的看到了一切关于美好的样子。哪怕有一天我们失去光明,我们也不会失去彼此。”

    雪下得正紧。眼下紧要的事情,是到银行把这最后一笔钱先存进去卡里,然后赶紧给家里转过去。这笔刚结算的现金有三万多,加上这笔钱,那笔医药费总算是结清了。从银行出来以后,他给家里面打了电话,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些不习惯的轻松甚至是愉悦。但他很快明白,生活对于他来说,依旧是需要很沉重的劳动和付出。他买了回乡的车票。

    经过这一两年沉重的劳动,郑国凌倒显得比以前结实和干朗起来,脸上的棱角也因为劳动的缘故轮廓变得清晰起来,他已经成了一名标准的劳动者。在这一年里,他写了几篇文章在青年文摘上发表了,还在网上连载着一篇小说。沉重的劳动和充实的精神创造都让他安稳踏实的渡过这些艰苦的日子,依旧埋藏在心里的,是对张静的想念。

    他发表过的一篇文章,名字叫《城市某个角落》。

    “雨雾过后,斜阳挂在城市的角落。在五月的季风里,我感到这个地方很简单。只是一些房屋的图形形状,和它们一样的更简单的影子,再有就是横穿其中的道路,都只是简单的格局。季风不到,风景未至,脚步徘徊。有一天,你美丽地站在那里,城市里冷湿的季风,吹不起你的思绪。那是第一次在这个地方看见你,随后六七月的雨,风景生长不息。因为有你,这个地方才美丽。

    那夜好大的雨,拼命敲打着沉重的夏天。沉重的雷鸣,雨水在喧哗,哗啦哗啦,霎时我也听不见盛夏的壮丽喧哗。我努力想象故乡早春的景象,一树桃李花压低枝儿泛着香,布谷鸟欢啼在田疆。电线杆这有那也有,把电线拉的好长好长,去向山的远方。春雨朦朦洒洒,轻打着青石瓦。烟囱里的烟啊,被雨水打开了花,飘啊飘啊。老汉门前抽着老旱烟,望着对面山头的几户人家。很久没有回家。第二天,雨夜过后,我走在城市的街道上,风吹拂起她的头发,我牵着她,不去理会这燥热的繁华。

    有一天,一个夏天的早晨,我信步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一排排一栋栋的建筑房屋将我围住。汽车,行人排起长队又沿着不同的方向在我的眼前曲折转弯。城市的热量将破晓的阳光阻隔和铺展在上空,将我和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笼罩起来。

    我低头,突然看见路边的泥土里,生长着一簇簇火红色的小花。金黄色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热气照耀着它们,我好像看见了它们在逆着初升的日光正在盛放。一只蜜蜂,一只蝴蝶,从花间飞过,停驻在那片野花的中央。刹那间我好想自己也可以飞翔,尽管在这现实的世界里,我的身躯是那么的渺小,我也可以沿着长满鲜花的世界飞翔和停留。

    原来这个城市不只只是钢筋混泥土,不只只是楼宇建筑,不只只是车水马龙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不只只是厚重的雾霾和永远触及不到的纯真的阳光,不只只是把能动的事物带到不同目的地的线路。

    在城市某个角落,有着发着光的美丽。

    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那片野花沿着水泥路的边缘生长着。

    不久之后,它们便被连根清理了,然后被混在垃圾堆里装在垃圾车上被带到城市外缘的另一个角落结束生命。

    原来这个城市只是钢筋混泥土,只是楼宇建筑,只是车水马龙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只是厚重的雾霾和永远触及不到的纯真的阳光,只是把能动的事物带到不同目的地的线路。

    季风吹不起她的思绪,我亦牵不住她的手。

    在那个雨夜里拥抱过后,第二天我已经再也找不到她。我停留在那个生长着那片野花的路边,蹲在城市的这个角落哭泣。

    飞机在我背后的远处升上天空,那时候我觉得所有的飞翔都是去向世界的很远的一个角落。我希望那个角落是丽江,是大理,是故乡,是在我的故乡我们一起走过的林间小路,一起走过的河谷,一起看过的瀑布,是我们生活过的故乡的院落。

    然后在第二天,我失去了光明,得到了一望无际的黑夜。我只记得,我在城市的那个角落,那个现实的角落。

    原来黑暗不只是黑色的,我渐渐看见发光的角落。

    但是,爱情将永存。”

    第十四章     等待

    “我知道你的离开,是在多少沉重压力和现实的残忍束缚之后的。我不怪你,勇敢的去飞翔吧,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去做自己想成为的自己。我会一直爱着你,即使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遇到你。如果你能收到我的信息,说明我没有变,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在哪里,我都爱你。如果你已无法靠岸,请告诉我,我愿意陪你一起在看不见岸的海洋里沉沦和遨游。很想你,静。我要离开你在的城市了,我曾经无比热烈的希望能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与你相遇。我要去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丽江古镇,我会在那里开一间书店,每天写书,卖书。然后在二楼的楼板上打开木雕的窗门,远眺不远处的玉龙雪山。我会看见它被一层皑皑的白雪跌宕起伏地覆盖和生长,在湛蓝的天空之下。而你挽着可爱的苞苞头发型,身着一件黑色的卫衣,穿着一双黑色的雪地靴,双手放在口袋里,在山脚下仰望着这片美丽的雪山。你在仰望这片美丽的雪山,而我在仰望着你。在有生之年,在丽江古镇,在可以看见玉龙雪山的地方,在我的书店,我会一直在等待着你,我会一直在爱你。你会来吗?如果你能看到我的书,请你一定带着那本书来找我,我会在门口来来往往的游客之间,第一眼就能认出你。因为我害怕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我会不知道你成长为了哪一种美丽,总之是美丽。”

    回乡之前,郑国凌再一次去了他和张静一起生活过的那个城市,然后给张静回复了这条信息。

    飞机在早上十一点抵达昆明,冬天的阳光软绵绵地铺撒在大地之上,刺冷的风依旧。郭凌拖着白色的行李箱走向三号门,他独自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这热闹的人群集散地带。出了三号门,刺冷的寒风再次扑来,他停下来裹了一下大衣准备到路边打车。

    “老弟!刚想给你打电话呢。”

    一个熟悉而又久远的声音一下子让郑国凌定住了。

    郑国凌回头,林慧慧冲他挥了挥手。

    “上海的冬天又是雪又是雾,很影响飞行。不过还好,昆明是晴朗的冬天。”

    林慧慧微笑着:“无论是是大雾天还是大雪天,还是晴天,时间都是公平的,每天二十四小时,不是吗?知道你要回来,你的航班刚落地我就在这里等你。”

    “谢谢。好久不见。”

    “大概两年零五个月吧。”

    “我这样一个被现实和劳动重新打磨变了样子的人,你居然还认得出来。”郑国凌和林慧慧一道走着,他微笑着说。

    “你每次都能做到改变,而我却把人生看得太平静,喜欢避开锋芒然后轻易的满足。所以啊,我现在仍然还是一名医生。有想过去改变,但是最后都轻易输给了现实,做不到像你一样的执着。”林慧慧边开车边微笑着说。

    “我就当做你是在夸奖我了,我只是一名农民工而已啊。”

    林慧慧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说到农民工,我想起大二休学在外面打工的场景。有一天我回到学校,请那些哥们聚了一个餐。我自以为靠自力更生挣到的钱请他们吃饭是一件很有满足感的事情。后来我们围着圆桌喝酒,他们都问我做一个农民工会有出息吗?那时候我才感受到,有些时候真的是在把人生胡闹和随意搁置。”

    “当时你说休学的时候,我挺震惊的。因为在我眼里,你一向是个腼腆听话、品学兼优的又有点还没长大的学生的样子。但是,你很勇敢,很少有大学生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并去一个陌生的世界闯荡。”

    “说是去陌生的世界闯荡,不如说是逃避让我难受的大学吧?”

    “你后悔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都已经过去了。白桦树再美丽,也已经死亡。艾草再单调,也已开始丛生。”

    “心里还在难受吗?”

    郑国凌顿时安静下来,一种熟悉的思绪再次涌上心头。他转头看着窗外的远山和天空,车外的建筑风景在飞驰而过,只有远山和天空在缓慢的移动。

    林慧慧腾出一只手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郑国凌。

    “打开看看。”她说。“这是租赁合同,我有个姑姑在丽江古镇开了一家店,她有个朋友刚好要转让一家店面,我就让她帮忙接手了过来。很符合你的要求,在二楼的窗边,能看到玉龙雪山。租金就当是我这个姐姐借你的。”

    “谢谢,姐姐。”郭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微笑过。“我尽快换给你。”他说。

    “我非常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本身也是一件对你很重要的事,我希望你能如愿。我也好想像你一样,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嗯,谢谢。”

    “一起吃个饭再回去吧?”

    “好。”

    “你什么时候要去丽江?我也打算休年假去看看我姑姑,我们可以一起过去。”

    “谢谢,我想回家几天然后就过去,到时候我通知你。”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云贵高原上低沉的寒风依旧在缓慢地流动。郑国凌再一次回到了丽江古镇,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一条条错综着的巷子、溪流和一落落,一排排的阁楼庭院,暗淡的光明和寒风柔和在一起肆意地流淌在古镇的每一个角落。他独自一人,感到十分的恍惚和孤独,他径直走向预定的客栈,然后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流泪。

    “我亲爱的姑娘,你为什么不告而别,我多想此刻我们一起在这里。我是你的眼睛,你是我的温柔和美好。”

    郑国凌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幻觉,张静会不会就在这里呢?他急忙走出客栈,回到熙熙攘攘的巷子里,他疯狂地寻找着张静的身影。“她一定是来到了这里,她身穿一件大大的黑色卫衣,穿着黑色的雪地靴子,戴着一顶黑色帽子,架着一副黑框大眼镜。”他心底不断涌现起张静在这里的希望。

    而希望是好事,是人间至善。

    他就这样一条条巷子地走着,一遍遍的寻找着,只待游客散尽,灯火熄灭,他才拖着沉重的身体和思绪回到客栈。

    第二天睡醒以后,他给林慧慧发了信息:“姐,我已经到了丽江了,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要去处理一些私事,不好意思。现在,你还要过来吗?”

    “没事,那我今天就过来看我姑姑,到时候一起吃饭吧。”

    “可以,谢谢。”

    “晚上见。”

    “我在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丽江古镇,我会在那里开一间书店,每天写书,卖书。然后在二楼的楼板上打开木雕的窗门,远眺不远处的玉龙雪山。我会看见它被一层皑皑的白雪跌宕起伏地覆盖和生长,在湛蓝的天空之下。而你挽着可爱的苞苞头发型,身着一件黑色的卫衣,穿着一双黑色的雪地靴,双手放在口袋里,在山脚下仰望着这片美丽的雪山。你在仰望这片美丽的雪山,而我在仰望着你。在有生之年,在丽江古镇,在可以看见玉龙雪山的地方,在我的书店,我会一直在等待着你,我会一直在爱你。你会来吗?如果你能看到我的书,请你一定带着那本书来找我,我会在门口来来往往的游客之间,第一眼就能认出你。因为我害怕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我会不知道你成长为了哪一种美丽,总之是美丽。”郑国凌继续给张静发了这条信息。

    一起和林慧慧吃晚饭的时候,郑国凌好奇的问起:“怎么不叫你的姑姑一起来这里吃?”

    林慧慧对着郑国凌微微一笑,没说任何话,然后低头继吃碗里的菜。

    “难道……”

    “这家的香菇炖鸡很好吃,虽然放的不是野生菌,你赶紧多吃一点。”林慧慧打断他的疑虑。“明天我们一起去收拾下那家店铺。”她补充到。

    “你根本没有姑姑在这里,而且店铺是你自己替我租下的?”郑国凌恍然大悟,他看着林慧慧,刹那间感到很不可思议和不知所措。

    “是的,老弟,我能做的不多。我只想你能从痛苦的深渊里走出来,只想你以后的生活能如愿,能再次得到幸福和勇气。”

    “我感到很恍惚,我是不是还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我现在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你一定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对不对?你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郑国凌显得很激动和凌乱。

    “弟,你冷静一点!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可是我知道她有一天会来找你的!你相信我,有一天,在这里,她会出现的,你愿意等吗?你要勇敢地等下去!”

    “我会,我等,无论多久,一生一世,我都会等。”

    第二天,郑国凌和林慧慧一起装饰了下门店,门口上刻写的书店名《静的书店》。从此以后,郑国凌就在这里安静的写书,卖书,在这里安静的等待那个和他有一样眼睛和眼镜的美丽的女孩。

    两年后,丽江的一个春雨天。雨水滑落过的湿漉漉的镶嵌着石头的道路,曲折而又复杂的绕开和分割着丽江古镇带着朴素和久远气息的簇拥在一起的楼角瓦房。细朦朦的春雨雨雾里,依稀依旧能看到远处的玉龙雪山。只是与往日晴天湛蓝天空下的银装素裹的巧夺天工的自然美感相比,现在远眺玉龙雪山,倒也多了一丝初春里的惆怅和茫然。

    细雨依旧弥漫着整个古镇,路上的行人却也很多,从他们的热闹和亲密无间来看,显然旅行总是快乐的,并没有像郑国凌一样的惆怅和茫然。也许因为他不是一个游客,而是在此生活和守望过两个年头的文艺老青年。他已经二十九岁了,两年前他回到这个以前只来过一次的丽江古镇。然后在这里开了间书店,守着丽江的四季和昼夜温差度日,他已经在这里等她等了两年。他一直想念着那个身着一件大大的黑色卫衣,穿着黑色的雪地靴子,带着一顶黑色帽子,架着一副黑框大眼镜的女孩,曾经无数次的在来来往往的背影里和每天夜里安静的睡梦里,他都看到她来了。

    她叫张静,他们萍水相逢,安静相爱,勤奋生活,然后却彼此离开了。

    那些悬于青砾瓦下的风铃,在岁月无痕的轻轻拨动中安静或是不安静,像是沉默的等待。漫过喧哗的白天,清冷的黑夜,清逸的蓝天,殷朦的雨天,无暇的雪天。等待是一场要经历岁月侵蚀的美丽,一晃数十载,一晃一生。

    两个四季的轮回和六百多个昼夜过后,他倒也显得有点贴近了现实,而不是终日恍恍惚惚的幻想她的突然出现。

    现在,他和一个陌生的游客坐在转角的茶楼上,雨丝偶尔在微微清风的拨弄下飘进木雕的泛着木头湿气的窗户里来。整个楼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坐在窗边,丝毫没觉得这初春细雨天气的冷湿,倒像是故意迎着这种冷雨而去的。

    郑国凌看着窗外的细雨蒙蒙和远处依稀能分辨出的朦胧的玉龙雪山的轮廓。

    “我想要跟你说一个故事,你能先听我说完吗?这个故事很长,也许我说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歇,而天空已经放晴,玉龙雪山又会在湛蓝的天空下银装素裹。”

    游客说:“没关系,再久的故事,我也会安静的听完。”

    游客听完了故事,从包里拿出一本书。

    “这本书是你写的?你就是郑国凌,张静的男朋友?”她问。

    “是。”他淡淡地回答。

    他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

    “她很顽强,她以前没跟我说过那年她在异乡的遭遇,她很感激你对她的爱。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她都不忍心将实情告诉你,她一定要让我想办法让你好好的活下去,只是经历分手的痛苦而坚韧地生活下去,而不是背负着和她的生离死别的磨难生活……”那位游客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双手捂住眼睛趴在桌子上失声痛苦起来。

    他满含泪水地看着远方的玉龙雪山,它仿佛在崩塌和倒下。

    “我今天来看你,也许你该知道实情了。你在自己弄伤自己的眼睛之后,在医院的病床上。也许在是在睡梦里,你告诉我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当你醒来的时候,你还活在自己的感情世界之中。”

    郑国凌看着林慧慧给他发的信息,看着远处的玉龙雪山,它并没有崩塌和倒下。

    他想起那个黑夜,他把一包防腐剂倒进眼药水里,然后颤抖着滴进自己满是眼泪的双眼。

    “你获得的光明,是她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的延续。好好活下去,替她好好看这里美丽的风景。”林慧慧说。

    停歇了三年多的水泥厂扩建工程又在山坝村又要开始动工了。群众抗议拆迁事件愈演愈烈,工程背后暗流涌动,张晓军一改往日的“安抚”策略,授意派出所所长耿道超武力清场,这次公然开始支持强拆。

    以他的逻辑思维和布控能力,完全是有能力晃过纪委和调查组的第一次调查。他开始强化自己的政治权力,锋芒毕露,他感到自己完全有能力匹敌一切与他为敌的人。

    悲剧再一次传来。

    张晓莲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失火被烧,村民赶来救火,张晓莲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停止了呼吸。

    郑国凌悲痛欲绝。

    现在,他的世界只剩下林慧慧一个人了。

    他恨自己没有陪伴在母亲的身边,而是跑到一个避世的地方治愈伤痛。

    他已经凌乱和破碎了。

    他凌乱而破碎地跪在父母亲的墓碑前,寒风呼啸吹过,他顷刻间就碎了,他昏睡在山野上,任时间流逝和风化蔓延。

    一个人慢慢靠近瘫睡在地上的他。他带着无框眼镜,脸颊骨凸出,瘦弱,无影无形。

    张晓军站在郑国凌面前。

    “别被苦难击倒,化苦难为力量。”

    “跟你决战的力量吗?”

    “你认为是我害死了她们?我只是劝你放弃复仇,劝你离开错误的路。我们曾经是兄弟,你却一直在臆想我是你的敌人!”

    “我是疯了吗?”

    “你们都疯了!知道吗?我今天回乡,我以为迎接我的会是无数的掌声和钦佩,我努力得到的成就,是这个地区最耀眼的光芒。可是什么都没有,你们都在怀恨我,甚至我妈。我的家人都离开了家,刚才我才知道,他们搬去跟李老汉住在了一起。生活和人生真是讽刺。我有多成功,你就有多失败!你最终没逃过自己的宿命,一事无成,一无所获,碌碌无为的一生。”

    “我沦落到今天这一步,的确可笑不堪。失败。碌碌无为。行尸走肉。随心所欲。失去一切。”

    “你阻止不了拆迁,你也没有任何能力匹敌这场改革和发展。改革和发展,总要流血流泪。”

    “我不想听这些。”

    “你还有一个亲人。”

    “你想怎么样?”

    “我只能告诉你,你母亲死于意外。而张静,那个我们曾经营救过的女孩,你的妻子,是王超去医院换了药。因为他以为她握着可以害死他们的证据。她本来就病情严重,正好用因病死亡来掩饰这一切。”

    “我有证据。你会杀了我吗?”躺在地上的郑国凌看着遮挡完自己全部视线的张晓军,笑着问到。

    “我是市公安局长。工程腐败问题跟我没有关系,我负责处置政府、投资商与群众间的矛盾。

    如今七星已经是工业重镇了,这个贫困落后的地区的经济面貌终于得到了改变。劳动人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很多农民都在安居乐业,全市GDP终于不会再被拖累,建设成就有目共睹。改革和发展就会伴随着群众矛盾、利益矛盾,甚至是流血流泪,还有死亡。在这样的改革和发展潮流中,你还用你的微小利益来看待,不就注定会被历史和社会淘汰吗?

    一切的你的苦难都是你臆想造成的结果,你认为是,你就认定是。可是你能改变什么?你也付出了时间和生命,到头来却痛失所有。你只认定自己,靠什么生存?

    回去。接受拆迁。领到补偿款之后,好好活着。”

    张晓军的身影离开了,低沉的布满乌云的天空暴露在郑国凌的视野之中。

    一片雪花随风落下。

    二零一六年二月十六日,春节刚过完不久。山坝村猛烈冲击了一阵子的重新扩建浪潮再次搁浅,省纪委、检察院、市纪委组成的联合联合调查组再次进驻调查。同年五月十四日,省高级人民法院对涉案人员作出如下判决:

    一,王虎平犯绑架罪、勒索罪、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侵占罪、敲诈勒索罪、组织黑社会性质罪,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死刑。

    二,耿道超犯行贿罪、受贿罪、滥用职权罪、贪污罪、徇私枉法罪,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三,陈富林犯行贿罪、非法经营罪、侵占罪、扰乱市场秩序罪、组织黑社会性质罪、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无期徒刑,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两千三百万元。

    四,陈富权犯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滥用职权罪、挪用公款罪、私分国有资产罪,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无期徒刑,并处没收个人财产三千万元。

    五,马志雄犯受贿罪、组织黑社会性质罪、滥用职权罪、贪污罪,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六,宋先进犯受贿罪、行贿罪、侵占罪、滥用职权罪、绑架罪、故意伤人罪、非法经营罪,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无期徒刑。

    七,鲁定村水泥厂以及山坝村扩建水泥厂工程属于违规建设工程,责令当地政府限期拆除、恢复耕地,及时解决受灾农民的赔偿问题。

    因缺乏有效的证据,对市公安局长张晓军涉嫌贪污受贿、滥用职权等举报不予立案调查,针对其在七星镇群众事件中不理智的、不正确的指挥行动,以及没有及时预防处置公安系统职务犯罪等问题。经过市委组织部研究决定,张晓军免去市公安局长职务,暂时调任青山区公安局副局长。

    看守所的铁栏杆把身穿囚服的郑国凌和身穿警服的张晓军分隔开来。郑国凌被固定在座椅上,手铐脚链也固定着他。张晓军紧锁的眉头打开,手指上夹着一根燃烧的烟来往踱步着,他还没有准备好正视郑国凌的眼神。

    “怎么样了?”郑国凌轻声问了一句。

    “陈富权、陈富林无期徒刑,耿道超、马志雄二十年,王虎平死刑,宋先进无期。”张晓军的思绪依旧清晰。

    “王超呢?”

    张晓军突然转头看着郑国凌,一种奇怪的害怕的感觉涌上心头,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中国法律不会给死人定罪判刑,死人无法接受审判,也就无罪。”他淡淡地说到。

    “他无罪吗?”

    “无罪。”张晓军重复。

    “对,他无罪,我有罪。”郑国凌自嘲。

    “不要跟死人过不去。你自己害了你自己,没有正确的策略,胡搅蛮缠,一意孤行,谁都不信。”

    “我该相信你吗?”郑国凌从容地问。

    张晓军凝视了一会,眉头重新紧锁,“该。”他说。

    “也是!这么大的反腐风暴,你竟然全身而退,依旧站在一个令人羡慕的人生高度之上。而我只是阶下囚。”

    “我没有犯罪,我只是做了些错误的事。我没有受贿,没有徇私枉法,没有滥用职权,只是说了一些不该说的,想了一些不该想的,做了一些错误的事。”

    “我们三个,一个从迷茫少年到杀人犯,一个从苦难少女到被人残害,只有你这个从一开始坚定不移的人辉煌地生活着。也许,命运不该把我们的年少纠缠在一起。”

    “不能相信命运,命运这东西实际上远远无法匹敌你自己的能力。我今天来,想说的是:张静的确是被王超害死的,你母亲真是死于意外,宋先进逃脱挟持你母亲只是意外情况......你不要想得太多,太沉重的压力把你压成这样。或许你会怀疑是我做的,或者是他们。你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太久太深,直到自己完全拔不出来。如今他们都被绳之以法了,算是还我们家庭的公道吧。可是我也知道,张静回不来了,你父母亲,我父母亲,都不会回来了。你的案子经过重审,法院决定适当减轻量刑。但是......还是要在这里耗尽一辈子。”

    郑国凌微笑着,眼泪在脸上纵横。

    “好好活着。”张晓军背对着他。

    “你办法多,告诉我怎么自杀?”

    “好好活着!”张晓军的眼泪突然就决堤了。他从不哭泣,直到今天,眼泪猛烈地夺眶而出,划过整个脸庞,一辈子的眼泪都攒在这个时候被释放出来。他第一次感到伤心让人无法喘息和心力交瘁。这杆强大的精准的狙击步枪,今天彻底断裂开了。

    “无论人生的时间定位在哪一刻,都需要自主和自控,才能去做对的事。我想过除掉你们,把你们当做绊脚石,把陈富权他们当做棋子,但只是想过。在我看来,我是顺其自然地努力成长,你是不受控制的强行奔逃。人最终成形的样子,是时间和选择共同造就的,每个人的时间都一样,每个人选择的机会都一样,但选择的方向都会不一样。想想我们的选择,我们父母的选择,张静的选择,我就知道,不该把你带到我的选择的战场上去。张静,也许只是我强行灌输给你的选择。”

    “那是我的选择,你不能剥夺。”

    空气宁静了好一会儿,宁静到只能听到大滴眼泪滑落的声音。

    “我有一个请求。”郑国凌轻声说到。

    “说吧。”张晓军抬头仰望着天花。

    “想淋一场狂风暴雨,洗净自己。”

    郑国凌和张晓军站在一场狂风暴雨中,猛烈的自然力量狠狠地打击着他们。他们想到几年前在小尖山的那几阵狂风暴雨。现在,放佛张静也回来了,他们三个人一起在迎接这场这场狂风暴雨的洗礼。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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