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上大学（第十三章）

寒风瑟瑟，下了车，春生急急地往家里赶。临行前，他在广东给他爸买了一条当地产的香烟，又给他妈带了一罐参茶，听说这东西滋补老人。

他走到田沟村时，也是傍晚时分，村里看不到什么人影，空气中弥漫着肉的香味。他加快了脚步，推开家里的房门，赵老栓和赵大妈见儿子回来，喜不自胜，拉着他问寒问暖。

他放下包，赵老栓拉着他坐在火塘边，问他：“就你一个人回来啦？虎子他们呢？”

春生从父母嘴里知道了田林生已过世，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了想，拿出烟给父亲，然后揣着那罐参茶就出门去了。

田大妈正在灶间烧火，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苍老了许多，额头爬满了皱纹。田林生刚死去的那段日子，她悲伤不已，恨不得马上随他而去，在邻居的劝慰下，她慢慢平静下来。她也想明白了，无论如何都要保重身体好好活着，她还有两个儿子呢，她舍不得丢下他们。

春生推门进来：“大妈，在做饭呢。”她忙起身让座：“春生回来哪，快坐，刚到家吧？”

春生没坐，他把参茶递给她：“大妈，虎子厂里事情忙，不回来过年了。这是他拖我带给您的参茶，让您保重身体。”

田大妈接过来，眼里带着笑意：“虎子在信上也说不回来过年了。这孩子，刚寄了450块钱回来的，又破费干啥。”

春生迟疑着：“我知道林生叔已经走了，大妈您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啊，虎子每天都记挂着呢。”

送春生出门时，田大妈嘱咐他先不要告诉虎子家里的情况。

古虎兴冲冲地跑到宿舍，华子和田溪云正在那里看着春生从家里带来的腊肉和腊鱼。春生坐在床边，他告诉他们，过年前他在家里去见了那家姑娘，她家就在河店镇上住，家里开了个豆腐坊，女孩有个哥哥，在外地当兵。春生觉得还可以，姑娘对他的印象也挺好，两家大人趁机就给订了亲，还喝了订亲酒。

华子抽着春生从家里带的烟：“那你这次可被放了不少血啊，索性今晚也放点血，晚上请大家去喝酒。”

古虎也笑着：“行啊，春生，就数你最快，都订亲了。对了，你看见我爸妈了吧，我爸身体还好吧？”春生的手抖了一下，他吞吞吐吐：“还好啊，你放心，没事的。”

古虎看着他躲躲闪闪的眼神，越发疑心，逼着他追问起来，春生无奈之下，只好说了实话。大家都安静下来，没人说话，看着古虎，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古虎用力咬住下唇，说不出话，他猛地冲出门去。

三个人四处去找，最后在宿舍楼顶的角落里找到了古虎，他在一只橙子上插上三支点燃的香烟，朝着家乡的方向，他跪在那儿，埋着头呜咽。他们好不容易才把古虎劝得安静下来，四个人又来到“湘香饭馆”。

春生端起一杯白酒：“虎子，你爸是个好人哩，他的丧事是村里人帮着操办的，走得也热闹。你也别太难过了，你还有你妈和你哥呢。”

古虎叹了口气：“可怜他辛苦一世，走的时候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连个披麻戴孝的孝子都没有。”说完一仰头，一杯辛辣的白酒顺喉而下。

华子看着气氛这么沉重，他给古虎又斟满了酒：“过去的事总要过去的，咱们别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来，敬春生一杯。”

才进五月，广东的天气就热得不得了。金旺五金厂这段时间的订单特别多，何金水整天被销售部催着交货，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在下午的生产会议上，他吩咐领班吴志国：“今晚让冲压车间上通宵赶货。”吴志国很为难：“这两周都上了好几次通宵了，工人也累得够呛，再说，疲劳操作废品也多啊。”何金水一瞪眼：“今晚先上通宵，明天下午让他们放半天假睡觉。现在正在招夜班的工人，上通宵也是过度时期嘛。”

会议结束后，他留下技工班长王强：“冲压车间吃晚饭的时候，你带技工去把冲床上的双手操作按钮全部改成单手操作，这样效率可以提高不少。”王强有些迟疑：“可太危险了，要是出了工伤咋办？”何金水劝他：“没事，我说了算，再说也就将就这两个星期，以后工人两班倒，我们再改回来，哪儿来这么多工伤啊。”

凌晨四点了，冲压车间还干得热火朝天，工人们都很疲惫，但何金水又提高了加班费，想到月底拿到手的工资会多出一大截来，他们都强打精神工作。

古虎左手把钢板送进模具，右手按下按钮，这样单手操作效率确实是快很多，冲压车间是计件算工资，每个人的产量多了不少，吴志国让大家千万要注意安全，尤其不要打瞌睡。

这两个月来古虎一直睡不好，闭上眼常常看见父亲的影子。从小到大，父亲总是慈爱的，很少打骂他们两兄弟，有空的时候，会亲自下厨去做几样菜给他们吃。去年他回家时看见父亲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转眼就已成永别。

凌晨是最容易犯困的，单调而有规律的机器声音如同催眠曲一样，古虎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好几次在一个激灵后醒来，他告诉自己再多坚持一会，七点就可以下班了。

他眯缝着眼，左手把钢料往前送，他用力想睁开眼，可眼皮象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脑海中好像有一汪温暖的潭水，就象村口南边的潭水一样，只想让人跳进去，伸展四肢，平躺在水面上。

恍恍忽忽中，耳边只听到“砰”地一声异响，手上有丝丝麻麻的感觉传来，他努力睁开眼，但眼前的景象很模糊，周围熟悉的机器声变乱了，有很多嘈杂的声音，怎么回事？好像有人在惊呼，很多人在跑来跑去。

理智慢慢恢复了，古虎终于看清了，他的左手正搭在模具的边缘，四根手指全部被齐根切断，大拇指的顶部也没了，八十吨冲床的强大力量，早已把手指压得粉碎。

古虎好像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场景：手掌的断面上，血正不断地涌出来，疼痛这时候才象千万根钢针一样扎过来，痛彻心肺，他大叫着：“我的手！我的手！”

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