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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独家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古装武侠小说   会员:JUANER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09/10/22 14:47:18     最新修改:2009/10/22 14:47:18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情剑山河(7-9章)》
【原创剧本网】作者:佚名

第七章  天雷一出群山应

    众人的目光本自凝注在郑雪竹与龙星儿的相斗中,此刻听得这个声音,禁不住齐齐转头望去,却见不知何时谷中已多了一人。此人三十岁上下年纪,身形魁伟,骨架结实,微黑的国字脸上,是两道浓浓的剑眉,一双如鹰的锐眼,唇边略略几茎黑须,更显他状貌威武,令人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敬畏之意。
这人身着一套玄色紧身箭衣,未带任何兵器。但即便是他不言不动站在原处,他身畔之人依然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和隐隐的悚惧。
樊平身在远处,此时却已看清这不速之客的容貌,恼恨之余更生出了几丝惊怖,喝道:“宗瑾,你这鹰爪子擅闯我鲁王大会,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这句话声音虽响,却是显得有些空虚乏力,底气不足。
众人听得宗瑾这个名字,不禁哗然,有些较为卤莽的汉子当即便纷纷喝骂起来,一时三刻间却无一人上前挑战。
原来这宗瑾乃是清廷的御前统领,绰号天雷手,掌上功夫可谓出神入化,金刚掌力当世无匹,即便是江湖上以内力强劲著称的前辈高手,亦无人敢直撄其锋,端地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武林中无人知晓宗瑾的身世来历,亦不知他是在何处习得了这一身惊人的武功,只知他自五年前出道担任御前侍卫后,便即锋芒大盛,折在他手下的反清豪杰不计其数,而他自己却身经百战,从无伤损,与人单打独斗亦未遭过败绩。鲁王余部每听到他的名字,都是又恨又怕,却终奈他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他一步步升作了御前统领。
樊平身为鲁王余部总舵主,一年前曾与宗瑾交过一次手。其时虽是不分胜负,但当日原为宗瑾千里追踪,奔波而至,樊平却已休整数日,以逸待劳,因此在樊平心中,他未能胜过宗瑾,便已是输了一筹了。
樊平纵横江湖半世,却在一个晚辈手中落败,自是不免耿耿于怀,对宗瑾在切齿痛恨之余,亦是颇为顾忌。此际见他在谷内骤然现身,虽然愤恨痛骂,却也不敢贸然出手,以免鲁莽致败,自取其辱。
郑雪竹与龙星儿的目光也被宗瑾吸引了过去,龙星儿倒还罢了,郑雪竹却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暗思道:"如此堂堂的一条汉子,竟甘心作满人鹰犬,确是明珠暗投,玉陷泥淖了。唉,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他若是在反清复明旗下,亦该是个响当当的豪杰,只可惜……"
郑雪竹正自胡思乱想,忽见宗瑾转过头来,两道闪电似的目光凝注在他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的五脏六腑,直窥他的思想一般。他平素行事冷静,从未失了分寸,此刻在宗瑾凝视之下,却禁不住有些心慌意乱了。
宗瑾笑道:"这位兄弟好生眼生,却不知当如何称呼?方才那一声叹息却又是为何?"他与郑雪竹之间的距离少说也有十余丈,又是在一片扰攘纷乱当中,竟然能听到郑雪竹的一声轻叹,当真是匪夷所思。
郑雪竹心头一惊,尚未及答言,忽听一人暴喝道:"你这鹰爪子好生狂傲,竟敢跑到此处来搅闹,敢是瞧不起我鲁王旗下兄弟么?别人怕你,俺却不怕你,这便要看你如何接俺一棍!"
众人的眼光随着语声望去,却见一名彪形大汉排众而出,迈开大步,几下奔到了宗瑾面前。这大汉虎背熊腰,面色黝黑,手持大棍,威风凛凛,真如一尊铁塔一般,而额头正中隆起的鸡蛋大小一个肿块,又使他看上去仿佛戏台上的独角神将。这大汉正是方才一招败给郑雪竹的"牛魔王"牛震泰。
朱震泰站在宗瑾面前,较宗瑾竟还高了小半个头,自觉在气势上已先压倒了宗瑾,正在得意,无意一瞥,却见宗瑾唇边似有笑意,眼光正在自己额头间打转,忍不住气恨填胸,大吼一声,当头一棒,向宗瑾横扫过去。他天生神力,这一棍之势又何止千斤!
宗瑾未料此人竟如此鲁莽,说打便打,一出手便是不要命的杀招。但他身经百战,经验何等丰富,临危竟丝毫不乱,微一吐气,非但不后退闪避,反而欺身直进,一探手抓住了牛震泰棍头!
牛震泰但觉大棍上一股巨力传来,他的双臂竟有些抗衡不住,拼力回夺了几次,那大棍却仿佛在宗瑾手里生了根一般,再也撼之不动。
牛震泰的一张黑面涨得通红,额上青筋蹦起老高,豆大的热汗滚滚而下。他素来自负神力,举世无双,方才败给郑雪竹不过是一时大意,着了暗算,未料此时与宗瑾对面角力竟也落了下风,一时间又是羞恼,又是沮丧。
相对牛震泰的张惶失态,宗瑾却是意定神闲,举重若轻。他与牛震泰角力片刻,已知此人蛮力有余,机变不足,无意与他太过争衡,暗中将内力一吐,运到棍上,"拍"地一声,大棍从中断成两截。
牛震泰双手抓住棍身,正全力回夺,冷不防大棍折断,他那一身蛮力急切间难以消去,登时全打到了自己身上。饶是他皮粗肉厚,筋骨结实,却也受不得如此巨力,惨呼一声,当场晕厥。
樊平见宗瑾谈笑间出手伤了自家兄弟,不禁大为激愤,再顾不得多想,怒喝一声,掣出腰间金刀,纵身向宗瑾扑上。
忽听谷外东南西北四方有数十人同声长啸,啸声清朗,中气充沛,显见俱是高手。谷内的鲁王余部听得这啸声,禁不住心头悚然,暗思道:"一个鹰爪子,一个郑氏小贼,便已经难以应付,却不知他们从何处邀来了这许多帮手?"
众人正自思疑不定,却见宗瑾侧身避过樊平金刀,撮唇长啸一声。这啸声如龙吟鹰唳,如惊雷闪电,竟将谷外几十人的啸声全部压了下去。谷内武功较弱的人,亦被这啸声震得耳鼓隐隐作痛。
啸声未止,那几十人已冲进了谷内。这些人衣着兵刃各异,年龄功力也不尽相同,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每人的胸前都挂着一块金牌,鲁王部属中见多识广的认得这是大内标志。
宗瑾运掌出手,招招式式力道雄浑,果有风雷之威。樊平的金刀刀势虽然凌厉,却也奈何他不得,一时间与他斗了个难解难分。
宗瑾横劈一掌,将樊平迫退三步,转头向众大内高手叫道:"鲁王余部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大家切要小心应付,不可轻敌!"
众大内高手齐齐答应,各掣兵刃,向鲁王部属猛攻过去。这些高手俱是大内侍卫中的精锐翘楚,一人入丛,当真便如以汤泼雪,无人能当,霎时间便打倒了二十余人。
樊平见宗瑾所率的大内高手竟然这般厉害,不禁又惊又怒,一时间顾不得应付宗瑾,急急传令呼叱,指挥众部属结成阵势,分割堵截,集众人之力与大内高手相抗。
樊平这一调兵遣将,心神微分,不免便对宗瑾有了几分疏忽,被宗瑾接连几掌逼成劣势,忙转头凝神相抗,但先手已失,急切间又如何能够扳回?
樊平心头焦躁,刀势一紧,正欲抢攻,忽见宗瑾向后纵跃,退开几步,横掌护身,凝神不发,竟是放弃了已大占优势的战局。
樊平见宗瑾抽身弃战,不由一怔,喝道:"宗瑾,你在使什么阴谋诡计?"
宗瑾矗立当地,稳若磐石,淡淡地道:"樊当家的方才因事分神,失了先机,我若趁此取胜,断非英雄行径,赢得也不光彩。如要分胜负,还须重新斗过,方显公平。”
樊平听得他这一番话,心中暗思道:"倘若方才分神失势的是他,我绝不会就此罢手重斗,定是趁机进取求胜。唉,樊平呀樊平,枉你平日里自命英雄侠义,何以到了这等关头,反不及一个鹰爪子作得光明磊落?"思及此处,颇感羞愧,脸上也似乎发起热来。但身处危急,这等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也顾不得多想,便即旋身复上,挥刀抢攻,同宗瑾重新斗在一处。
此时谷中一众鲁王余部已依照樊平的指令,将众大内高手冲散分割,令他们各自为战。宗瑾带来的大内高手只有二十七名,而鲁王余部却有二百余人,除去先前被打倒者,余人并肩而战,已形成了七八人围攻一名大内高手之局。但大内高手武功着实高强,又经过单身应对合围的训练,尽管是以寡敌众,各自为战,却丝毫不落下风,一时间相持不下。
樊平等人只顾与大内高手激战,反而将郑雪竹丢在一旁,就连龙星儿也加入了鲁王余部与大内高手的战团,不再理会郑雪竹,留下他一人呆呆地立在原地,亦不知当走当留。忽见宗瑾于剧斗之中,竟回头向他瞥得一眼,微微一笑,心头更是如同塞进了一团乱麻,一时间竟没有了主意。
龙星儿的星月剑法果然与他人不同,仅用了十几招,便将与其对阵的大内高手左臂刺伤,复一剑贯穿咽喉,结果了性命。
宗瑾见部属惨死,心头悲恸,忽仰天大呼一声。这呼声满含真力,震得空谷阵阵回响,令众人为之悚惧不已。
龙星儿诛杀宗瑾部属在前,听得宗瑾这浸透了悲愤与仇恨的呼声,自是较他人更为震恐不安,禁不住头晕目眩,心脏剧跳,连指尖都随之颤抖了起来。
正在惊骇迷乱间,忽觉面前一花,却已多了一人。这人年约四旬,中等身材,衣饰普通,容貌毫无特异之处,但那双不大的眼睛一扫到龙星儿面上,龙星儿便觉得好似有两口利刃直刺入她的肺腑,极不舒服,忙侧过头去不敢与他眼光正面相接。
只听那人嘿嘿冷笑道:"姑娘的武功果有过人之处,片刻之间便已杀了一人。若是鲁王麾下个个都如姑娘一般,今日我们这些弟兄只怕人人都死无葬身之地了。在下御前副统领夺魂钩封青岩,斗胆领教姑娘高招。"言罢,反手自背后掣出一对寒光闪闪的双钩,在空中"铮"地一击,摆了个门户,道:"我也是有声名有身份的人,不能欺负一个小姑娘。这便请姑娘先行进招,在下让出先手,方显公平。"
龙星儿听他说了这一大番言语,心中早就有些不耐,此刻见他让自己先出手,自是遂了心愿,当下清叱道:"承让了!"长剑在空中略略一旋,便待上步进击。
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人高叫道:"星儿不可!"这声音带着三分惶急,三分关切,正是郑雪竹所发。
龙星儿骤然听到郑雪竹的呼唤,禁不住整个身心都为之一震,那势在必行的一招杀手便停在了半路,再也发不出去。
郑雪竹掣出长剑,向龙星儿身旁发足奔去,叫道:"封副统领,你这白龙钩惯于锁拿刀剑,越是凌厉狠辣的剑法越易被你所克。你要龙姑娘先行出手,看似让她一招,实则是引她入彀,令你不费丝毫气力便可抢得先机,你的心机也确是令人叹为观止了。封副统领,我手中的也是长剑,你且看看,你这副白龙钩能否能克得我的长剑!"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封青岩面前,长剑圈转,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斜斜向封青岩划去。
封青岩的白龙钩本是刀剑一类兵器的克星,但郑雪竹的剑法不同于龙星儿等人的凌厉狠辣, 却是柔韧绵密,不与敌人锋芒相对,而如行云流水一般虚空圆转,寻瑕抵隙,层层渗透,渐渐束缚,制敌于无形之间。封青岩欲以双钩锁拿他的长剑,但觉他的长剑剑势轻若柳絮,滑如游鱼,丝毫没有着力之处,却又如何制得住他?无奈之下,只得展开招式与郑雪竹对攻起来。他身为御前副统领,武功自有过人之处,同郑雪竹互有攻守,斗了个难分难解,只是对郑雪竹的长剑,却无法似与他人对阵时那般用计锁拿了。
龙星儿呆立一旁,眼看郑雪竹与封青岩流光飞电般过了五十余招,犹自不分胜负,心中却是一团乱麻也似,亦不知是当出手相助郑雪竹,还是当袖手旁观,两不相帮。掌中长剑一忽儿举起,一忽儿垂下,却是拿不定主意。
忽听一个极嘶哑,极难听的声音在耳边吼道:"你这丫头害死我的兄弟,老子却要你拿命来偿!"这声音宛如平地一声焦雷,震得龙星儿心头一阵惊跳,疾疾转头看时,却见一个黑面虬须的大汉不知何时已到了面前。这大汉并不甚高,但极为粗壮结实,更兼此时满脸愤恨之色,当真如同一尊怒目金刚,颇有慑人之威。
龙星儿但觉掌心微微渗出冷汗,足下亦有些发软,忙横剑护胸,强自稳住心神,喝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用这等口气同姑娘说话,敢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这两句言语是壮着胆子,硬撑着说出的,出口便觉中气不足,声音发颤,显见心虚情怯。
那黑面虬须大汉大声道:"老子便是你们这些反清复明的英雄好汉最痛恨之人,御前副统领断门刀方无畏!丫头,你记住了老子的名号,待得到地下见到你们的鲁王主子,再去告诉他罢!"言罢,自腰间掣出一把厚背连环砍山刀,大喝一声,向龙星儿搂头盖脸直劈下去。
龙星儿见他刀势凶猛,当下不敢硬接,忙向旁滑步避开,回手还了一剑。方无畏却不躲不闪,只将刀锋一转,翻卷过来在龙星儿剑身上一斩。
"铮"地一声金铁交鸣过后,龙星儿但觉半条手臂都已酸麻,长剑几乎拿捏不住,百忙中一个"脱袍让位"翻身后跃出五尺,才避过了方无畏刀头余势。
方无畏一招得手,便即步步紧逼,不留余地。龙星儿身体尚在空中,他的刀锋已如影随形般攻来,竟似要在一招之间将她斩成两段。
龙星儿全身凌空,毫无借力之处,无法腾挪躲闪,只得运剑在方无畏刀身上一点,就势再行后退,终于避开了他的追袭。但觉背心发凉,冷汗竟已浸透了衣衫。
龙星儿既知方无畏的厉害,再不敢同他正面相拼,只是施展快剑招数,一剑接一剑向他疾攻不止。方无畏的灵活变化远远不及龙星儿,但他内功深厚,力大招沉,以力胜巧,以慢打快,龙星儿却也攻不进他防守的圈子。
但见龙星儿围着方无畏四面游走,越奔越快,无数银芒也似的剑光已将他周身罩满;而方无畏的刀势却是越发越慢,到得后来更是仿佛拴了千斤重物一般,显得极为吃力。一众与大内高手混战的鲁王余部见龙星儿占了上风,禁不住大声喝采,惟有宗瑾、樊平、郑雪竹、封青岩等几名高手心中明白,龙星儿看似身处优势,但她这一轮快攻却是极耗体力,必定难以长久,方无畏无论是内力还是耐力都远胜龙星儿,待龙星儿精疲力竭后一举发难,龙星儿定然无幸。
龙星儿形势危急,旁人既已晓得,她自己又如何不知!但其时已是势成骑虎,后退不得,只有咬紧牙关催动攻势,一剑紧似一剑地猛攻向方无畏,但盼他稍有漏洞,便可寻隙直进。然方无畏看似招式笨重,却是防守严密,滴水不漏,龙星儿剑势虽快,竟丝毫无机可趁,不由渐感神疲力沮,剑上的力道也渐渐弱了下来。
封青岩与方无畏两名副统领这一加入战团,鲁王余部方才好不容易才扳平的战局立时重新逆转,复被大内高手占得上风。此时非但龙星儿等一众部属心中大叫不妙,便是樊平亦有些绝望,暗道:"难不成今日我鲁王部众便在这鹰扬谷内全军覆没?"
正在一片混乱之中,忽听一声极为响亮的马嘶自谷外由远而近传来。谷内众人虽在剧斗之中,但这马嘶却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俱是心头一凛:"莫非又有什么高手到了?"
心念甫转,便见一匹白马如流云飞电般自谷口奔入,那马颈细腿长,双耳卓立如刀,浑身上下好似一整块美玉琢成,连半根杂毛也无,显见是一匹罕有的良驹。那白马鞍辔鲜明,却不知为何无人骑乘,一路奔到了此处。若在平日,众人见到这般神骏的马匹,纵不设法将其据为已有,至少也必上前抚摩亲近一番,但在此剧斗之即,人人都只顾舍命相搏,这马便是再好十倍,亦是无人理会了。这白马在谷中人丛间隙处穿行自如,竟无一人出手拦截。
眼看白马已奔至郑雪竹面前半尺远近,忽长嘶一声,四蹄齐齐刹住,就此停下。它方才本是全力疾驰,此刻竟说停便停得纹风不动,着实难能。当真是行如奔雷,止若木鸡,非比凡俗!
郑雪竹为避奔马,于重要关头撤招抽身,已大大不利于已,未料白马竟在二人相斗外围骤然停止,使他来不及变招护身,整个前胸就此卖给了敌手。封青岩觑出便宜,趁机上步疾进,双钩在空中一个盘旋,化成一大一小两个圈子向郑雪竹斩去。这一招"日月同辉"实是他白龙钩法中的精华,确有锋锐难当之处。
郑雪竹识得此招厉害,一时间却无法破解,只得仓皇走避。谁知这"日月同辉"的厉害之处便是在此,郑雪竹方退得两步,便觉胸腹间凉风袭体,封青岩的双钩竟似附骨之蛆,如影随形般跟进,令他摆脱不得。
封青岩眼看即将得手,知郑雪竹在这招"日月同辉"下,至轻也要皮开肉裂,胸前添上两道伤疤,不由暗自得意,将双钩催动得更加紧了。
封青岩正在追击郑雪竹,忽觉眼前一花,继而双钩一紧,竟是被人同时拿住双钩。如此奇变确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但他久历战阵,经验极丰,一觉不妙,立时反应,当下紧握双钩,顺着那人的抢夺之势向前直搠过去。
封青岩奇招应变,果然得手,那人不识此变,忙不迭地将手上力道转向,把双钩推出旁侧外门。封青岩借机双钩一回一绞,脱出了那人掌握,正欲还招,忽闻耳畔呼啸破空之声大作,又见面前金光闪动,知有厉害暗器袭来,忙后跃三步,堪堪避开。百忙中抬头看时,却见白马鞍上已多了个神情冷漠的紫衣书生,手中正轻轻抚弄着一把折扇,方才便是他以空手入白刃之法拿住封青岩双钩,解了郑雪竹之危。
    这紫衣书生正是自台湾追随郑雪竹到大陆的陈思昭,方才他藏身马腹之下,纵马入谷寻郑雪竹,及时出手为他解围。
    封青岩不识得陈思昭,但见陈思昭如此现身出手,虽只是兔起鹘落的几式,便已显出功力,不禁大感踌躇:"单单一个白衣小贼,我便已奈何他不得,如今再添上一个与他武功不相上下的紫衣小贼,他二人联手相攻,我岂非必败无疑?"心中思虑重重,一时竟不再上前。
陈思昭却也不去理会他,径自转向郑雪竹道:"世子,鲁王余部如此气量狭窄,冥顽不灵,你也应明白了,今日老天有眼,教这些鹰爪子剿灭他们,当真是大快人心。只是我们却不必随他们趟这浑水,不若就此离开这是非之地便了!"话音未落,已伸手将郑雪竹拉上了马背,坐在自己身前。
陈思昭心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说话的语声不由得便高了一些,谷内相距较近或功力较深的人字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樊平听到陈思昭的言语,心下好生着恼,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一瞥之下,樊平不由更为激愤,连胡须都颤动起来!原来,陈思昭驱策的那匹白马正是他心爱的坐骑,方才奔入谷中之时,他正与宗瑾斗至要紧之处,无暇他顾,此刻见到自己极为珍视的宝马被陈思昭如寻常粗作牲口般呼叱乱赶,如何不怒?当即顾不得总舵主身份,破口骂道:"猪狗不如的小贼,竟敢盗我宝马,敢是活得不耐烦……"话犹未了,宗瑾一掌劈来,迫得他连忙翻身抵挡,末了几句恶毒的言语因无暇开口,只得就此吞入腹中了。
陈思昭冷笑道:"樊当家的,你麾下部属技不如人,今日只怕一个个都是在劫难逃了。你不论是死在鹰爪子手里,还是被他们生擒,这匹宝马终究还是要落入他们之手,与其如此,不如由我取了这匹马去,将来也许我感激樊当家的赠马之德,到你墓前祭灵奠酒亦未可知。樊当家的,宝马再好,也不过是身外之物,性命既已不在,何必还对它贪恋不放?我劝你还是看开些罢。"他语调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然句中的讽刺挖苦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仿佛算定了樊平必定会死在今日一般。
樊平气得面色惨白,一迭连声道:"你……你……"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思昭也不再理会樊平,转向郑雪竹道:"世子,我们这便走罢。"右手微扬,便待一掌向马臀击落。
郑雪竹与封青岩苦斗良久,一直无暇他顾,此刻终得罢手喘息时机,当下顾不得樊平与陈思昭的斗口言语,急急转头向龙星儿方向望去。
此刻龙星儿已与方无畏斗过近百招,但觉内力渐渐耗竭,剑势也由先前的锋锐迅捷转为疲软缓滞,身形步法亦有些散乱了起来。而方无畏的刀势却也转守为攻,顷刻之间便抢占了上风,将龙星儿紧紧困住。
龙星儿虽拼力催动剑势,挣扎抵抗,但方无畏力大刀沉,攻势一轮紧似一轮,将她逼得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宛如风暴中的一叶小舟,时而被惊涛抛向半空,时而被吸入漩涡不由自主地乱转,一进一退,已全无了法度,失却了方向。
郑雪竹见龙星儿势危,不由心下焦虑,叫道:"思昭,我不能走!"
陈思昭手掌悬在半空,正在将落未落之间,陡然被郑雪竹喝止,不由一愕,手掌登时凝住,道:"这是什么缘故?"
郑雪竹正欲回答,说听身后"拍"地一声巨响,连白马的身躯也为之一震。他骑术既精,应变且速,知有高手自身后来袭,此刻救人心切,实不愿与来者缠斗,当即双腿在马腹上用力一夹,白马立时箭一般地奔了出去。
白马奔行奇速,郑雪竹身下无鞍,惟有双腿紧夹马腹,却也坐得稳若磐石。百忙中回头望去,却见身后十余丈处,陈思昭折扇翻飞,正与封青岩的双钩斗得难分难解。
    原来方才封青岩见郑雪竹呆呆出神,以为有机可乘,当即将双钩交至左手,掩上前来,一掌拍向郑雪竹背心。本拟这一掌击下,郑雪竹纵不受伤,也必狼狈不堪,未料郑雪竹虽疏于防范,他身后的陈思昭却是蓄势已久,见他一掌袭来,立时手掌一翻,同他对了一掌。这一掌二人尽出真力,一击之下,封青岩固是被震得连退了十几步,陈思昭更是一个空心筋斗自马背上直飞了出去。恰在此时郑雪竹纵马奔出,竟将陈思昭丢在了原地。
陈思昭艺高胆大,处变不乱,人尚在空中,三枚金环已呼啸出手,打向封青岩"印堂"、"膻中"、"中脘"三处要穴。
封青岩识得陈思昭金环厉害,当下不敢轻忽,双钩一个盘旋,已将三枚金环逐一击落,笑道:"你这小贼惯于玩花招诡计,暗施手脚,现下我却要看看你究竟有几分真实本领……"
陈思昭金环发出,人已稳稳落在当地,闻得封青岩这等言语,禁不住心头气恼,冷冷地道:封副统领可是认为我与人动手是靠阴谋暗算吗?封副统领,你却凭良心说,方才你乘人之危,施展杀手之时,我若不是用空手入白刃功夫阻住你出手,而是以兵刃暗器偷袭,你却当如何?你我夺钩较力之时,我发的三枚金环若是全力施为,封副统领只怕便不能站在此处大言炎炎了罢!如此取胜,我非不能为,乃是不屑为而已!也罢,千金易得,对手难求,今日我便陪封副统领在此堂堂正正地过上几招,也免得被人看作不敢正面交锋,只会暗施冷箭的卑鄙小人!"言罢,折扇"拍"地一合,竟欺身直进,向封青岩肩头"中府"穴径戳过去。
封青岩听了陈思昭这一番奚落言语,分明是没将他放在眼内,他一向自恃武功精强,骄傲惯了的,如今却被一个少年这般轻视,怎能不怒?正欲反唇相讥,未及开口,陈思昭的折扇已攻至面前,当下顾不得再逞口舌之利,忙沉肩退步,避开折扇锋芒,反手将白龙钩一回,向折扇上发力锁拿。
封青岩的白龙钩本是刀剑一类兵器的克星,大江南北的成名豪杰也不知有多少折在这白龙钩下,多半是禁不住封青岩这一回钩锁拿,被夺去了兵器,束手就擒。封青岩此番甫一交手,便用此杀着,显见是被陈思昭激怒到了极点。
陈思昭一招落空,折扇已落入白龙钩锁拿范围之内,只消封青岩搭住折扇一牵一带,陈思昭立时便有兵刃脱手之危。
然陈思昭的折扇究竟与刀剑等兵器不同,封青岩的白龙钩正要搭上折扇,陈思昭忽一翻腕,"拍"地一声将扇面展开,宛若平地上绽开了一朵白莲。
封青岩但觉眼前银光闪动,继而"噗"地一声轻响,白龙钩已与扇面相交,却被一股又柔又韧的力道弹了出去。原来,陈思昭的折扇看似平常,实则是以精钢铸成扇骨,白金与蚕丝混合织就扇面,水火不能侵,刀剑不能伤,收起时似匕首,展开时似盾牌,却是锁拿不得。
封青岩势在必得的一招被如此化解开去,心中着实不平,但骄狂之意亦就此收敛了大半,当即凝神拆招,不敢轻动。而陈思昭也见识到了白龙钩的厉害之处,再不肯贸然抢攻正面,折扇张合点戳,连绵不绝地自侧翼向封青岩全身上下诸处要穴攻去,同时左手施出空手入白刃、分筋错骨诸般手法,与封青岩的双钩硬接硬抗,却也斗得不相上下。
郑雪竹在马上遥观战局,一时间忘记了催马,那白马无人控制,竟自直奔到樊平身边。樊平与宗瑾此刻已斗过百招,犹自不分胜负,正斗至深处,虽见爱驹奔来,却也无暇理会,仍是大呼酣斗不止。但眼睁睁看着他人夺了自己的宝马来面前耀武扬威,心里毕竟不是滋味,忍不住狠狠向郑雪竹瞪了一眼。
樊平痛惜宝马,心神微分,被宗瑾连环几掌逼来,立处下风。
宗瑾掌挟风雷之势,连连抢攻,逼得樊平不住后退,一时有些抵挡不住起来。
宗瑾正欲掌上加力,一举击败樊平,忽觉脑后几股尖锐的劲风破空而至,知有暗器袭来,当下不求追敌,先求自保,急急收回正欲击向樊平的掌力,改向后劈出。只听"铮铮铮"几声轻响,三枚极细极小的银针被他的掌风击落在地。
樊平得此喘息之机,正欲反攻,忽觉侧翼风声飒然,继而腕上一紧,竟是被郑雪竹自马上伸手拿住。以他之功力,原不易为郑雪竹所趁,但他此刻正全神对付宗瑾,又经了这一场恶战,心力体力均大不如前,更兼郑雪竹出手迅捷,因此竟被他一击得手。
樊平被郑雪竹扣住脉门,半身酸麻,动弹不得,不由在心中暗自叫苦:"我只顾和鹰爪子争一日短长,如何却忘记了身边这狼子野心的郑氏小贼?"他身不能动,口却能言,一时间无数恶毒的词句都在舌尖滚动,忍不住便张口骂道:"你这卑劣无耻的郑氏小贼……"
郑雪竹手上微一用力,已将樊平高大的身躯凌空提起,拉上了马背,口中轻叱一声,催马便行。
宗瑾喝道:"休走,一起留下!"提气拔足,疾追过去,他内力深厚,身躯雄健,奔行起来速度竟丝毫不逊于飞鸟,当真如同狮虎搏食,自有一番慑人威势。白马虽然神骏,然毕竟负了两个人奔行,施展不开,被宗瑾衔尾穷追一轮,竟无法将他甩下半步。
郑雪竹忽长叹一声,自语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语调中充满了无尽的苍凉,无尽的伤痛!
樊平听到郑雪竹这自怜自伤般的言语,不由得怔了一怔,正欲开口探问,然心念一转,把已到了口边的言语硬生生咽了回去,却听郑雪竹续道:"樊当家的,你当初决定在此开鲁王部属大会之时,可曾料到会有今日之事么?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多说,只是想劝樊当家的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再与这些鹰爪子硬抗到底,鲁王余部今日只怕当真要全军覆没了!也罢,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还在樊当家的,他日有缘,或可重会!"言罢,将扣住樊平脉门的手一松,足下微一用力,身形便如一鹤冲天般凌空而起。
樊平身体甫得自由,立时稳住身形,游目四顾,但见众部属人数虽多,但却是技不如人,抵挡不住大内高手的强攻,被打得节节败退,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一阵无奈。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以自己这些部属的力量去反清复明,实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忆起自己多年来惨淡经营,方有小成便即受此打击,心头当真是痛苦万分。但此时败局已定,情知再斗下去,只有伤亡更大,只得努力克制住自己纷乱的思绪,自齿缝中挤出两句话:"风紧,扯呼!"

第八章  谁谓新知若故交

龙星儿与方无畏苦斗良久,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攻守间渐渐不成章法,方无畏的砍山刀却是一刀紧似一刀的反击过来,将她迫得喘不过气来。
蓦地方无畏大喝一声,抢上一步,举刀向龙星儿顶门直劈下去。这一刀却是运足了十成功力,龙星儿即便是在平日,要避开亦属不易,又何况是在此力竭神沮之时?霎时间头脑中一片空白,笼罩在心头的便只有一片死亡的阴影。模模糊糊中似听得宗瑾在远处叫道:"方兄弟,留下她的活口……"但方无畏心伤部属之死,此刻对宗瑾的呼声竟是置若罔闻,刀势丝毫未缓,仍是向龙星儿力劈而下。
方无畏这一刀看看即将得手,心中正在得意,忽见面前白影闪动,继而"铮"地一声轻响,一股绵软柔韧之极的力道自旁侧抵上了他的刀面。他的刀上虽有千钧之力,此刻竟一丝一毫也使不出来,不由自主地便随着那力道而去。他武功高强,经验丰富,一觉不对,立时转过身形,向斜刺里疾冲几步,才将那股力道尽数化解。回头看时,却见那来袭者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白衣少年,正是郑雪竹。
龙星儿本自分必死,却得郑雪竹似飞将军般从天而降,拼力出剑为己解围,心中不由一阵甜蜜,禁不住脱口道:"雪竹,你……"话甫一出口,便觉瞿然一惊:"龙星儿啊龙星儿,你枉为鲁王部属,怎地还对这个台湾延平世子恋恋不舍?"
郑雪竹此刻已挥剑向方无畏抢攻过去,他剑法虽精,然方无畏刀沉力大,横劈直斫,一时间却也与他斗了个旗鼓相当。方无畏生性粗卤憨直,暗思方才几乎取了龙星儿的性命为部属复仇,却被郑雪竹暗施突袭,横加阻拦, 心中自是气恼到了极点,遂将刀势运得雷霆风暴一般,恨不得一刀将郑雪竹毙于当地。但郑雪竹的剑势却如长河流水,看似柔和到了极处,挥刀可断,实则无隙可寻,无孔不入,迂回绵延,滔滔不绝,方无畏刚猛的刀势,竟制不住他那天下至柔般的长剑。
龙星儿立在一旁,怔怔地望着二人相斗,心中却是一片纷乱,亦不知是喜是忧。忽见场中战局骤变,一众鲁王余部遵从樊平的号令,纷纷抛下与之相斗的大内高手,向谷外突围。
    十几名鲁王余部当先冲到谷口,本拟就此脱身,未料谷外草木中忽射出一阵乱箭,登时将十几人浑身上下射得柴蓬一般。原来,谷口早已伏下了大批弓箭手。
樊平见部属惨死,心中既悲且怒,口中厉叱一声,纵马向谷口便冲。众弓箭手见他奔来,本欲发箭阻击,但樊平的白马神骏异常,暗箭射来便被它抛至身后,尽数落空。
樊平倚仗白马冲到谷口,一声大喝,双手连发,向草木间掷了十余枚乌黑闪亮,形似龙眼的弹丸。
"轰轰"数声响过,谷口已是烈焰升腾,硝烟迷漫,原本埋伏在此处的弓箭手死伤枕籍,形状惨不堪言。原来, 樊平方才掷出的弹丸名唤霹雳震天弹,中贮烈性炸药,一经猛力发出便即爆炸起火,威力极大,乃是樊平花费重金购得配方,聘请巧手匠人耗时三年方始制成,因原料珍稀,制作复杂,因此只得这十余枚。
这十余枚霹雳震天弹樊平本极为珍视,不肯轻易使用,然此时身陷埋伏,事态紧急,只得将所有霹雳震天弹尽数发出,果见奇效。一众鲁王余部趁此良机,纷纷向霹雳震天弹撕出的缺口疾奔,众大内高手在后紧追不舍,谷中混乱之状竟较方才更甚!
郑雪竹正与方无畏缠斗,甫觉场中情势有变,当即向方无畏疾疾虚刺三剑,迫得他回刀挡架,退步闪避,自己却一个"脱袍让位",迅若飘风地到了龙星儿身边,伸手拉住她小臂,低声道:"星儿,我们也走!"
龙星儿此时已似全无了魂魄,一切都不由自主,被郑雪竹拉住手臂,也不知挣扎抗拒,只是呆呆地随着他一同奔去。他二人轻身功夫俱是一流,等闲人物均拦截他们不住。
方无畏遭了郑雪竹的捉弄,心中自是气恨交加,见他拉着龙星儿遁去,不由怒吼道:"好小子,不要走,有种的再来和我斗三百回合!"吼声未息,人已向郑雪竹与龙星儿狂追过去。然他虽天生神力,身法却笨,看看与二人距离越拉越远,再也赶不上了。
郑雪竹拉着龙星儿奔到谷口,回头望去,却见那边陈思昭也已将封青岩摆脱,在纷乱扰攘的人群中东西穿行,毫无滞碍,仿佛一团紫电一般,几个迂回便到了自己身畔,沉声道:"世子,事已至此,你还顾着这些糊涂不济,心胸狭隘的鲁王余部作甚?不若趁此混乱之机,早早脱身,回转台湾,看他们如何被满人剿灭好了!"
龙星儿听他这等言语,显是对鲁王余部不屑一顾,大为兴灾乐祸,出言不逊,心头不由火气上冲,大声道:"你说我们糊涂不济,早晚被满人剿灭,你们僻居海岛,龟缩一隅,却又成得什么大事?莫不如我们鲁王麾下众家兄弟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至多今日死在一处便了,尚能博上一个取义殉节的美名!"
陈思昭冷笑道:"世子,我们走罢。有人要殉节取义,便留他们在此殉节取义好了,且看将来兴我明室,复我山河的,究竟是他们这些轰轰烈烈的大英雄,还是我们这些据岛守隅的孤臣!"
郑雪竹见他二人越说越僵,忙道:"星儿,思昭,我们未离险境,不可作此无谓之争,还是快快走路要紧,以免误了脱身良机!"言罢,拉起龙星儿, 向谷外疾奔而去,几个起落便将鹰扬谷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郑雪竹携龙星儿一轮疾行,陈思昭则随在他二人身后五六步,身形快慢均依郑雪竹步法,与他的距离自始至终都是一般。
龙星儿的功力较郑陈二人逊了一筹,被郑雪竹拉着奔走,初时尚勉强应付得来,到得后来渐觉心动神疲,有些支撑不住起来。奔得愈远,心绪亦随之纷乱不已,暗思道:“我本是鲁王部属,如今为何与台湾郑氏纠缠不清,更与他一同出逃?脱险后是应仍和他一路,还是分道扬镳抑或生死相拼......”迷迷惘惘间不辨路径,“拍”地一声, 一脚踏进路边一处凹坑,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向前俯跌了出去。
郑雪竹见龙星儿跌倒,忙停住脚步,伸手相搀。却见龙星儿手握脚踝,眉尖紧蹙,原来她方才踏空时扭伤了脚。
郑雪竹道:“星儿,你忍一忍,试试站起来走路,待离开此地,我再为你延医诊治…”
龙星儿咬紧牙关,抓住郑雪竹的手臂,拼力站起身来。然右脚甫一着地用力,便觉一阵钻心般的剧痛,忍不住痛叫一声,紧紧拉住郑雪竹,以左脚勉力支撑平衡,却再也无法前行一步。
郑雪竹伸袖为龙星儿拭去额上冷汗,柔声道:“星儿,我们现下身处险地,敌人只怕很快便会追来,你脚上的伤纵然难过,却还须支持一刻......”
龙星儿本就心情烦躁,听得郑雪竹的催促言语,更是怒意上涌,伸手将郑雪竹用力一推,恨声道:“你既贪生怕死,那便一个人逃走好了,不必逼我同你一起走!”
郑雪竹骤然被她一推,禁不住身形一晃,立足不稳,向旁踉跄退出了几步。而龙星儿少了他的依持,更是站立不住,惊呼一声,又倒了下去。
陈思昭本一直在他们身后不言不动,冷眼旁观,此刻忽面色一端,低声道:“世子,有人追来了!”
郑雪竹一惊,忙屏息噤口,凝神倾听,果然听到有一人的足音自来路由远而近传来。那足音落地凝重,却偏又奔行极速,且每一声足音响动都极为均匀,显是一名极为可怕的绝顶高手。
郑雪竹与陈思昭对望一眼,心头俱是一震,不约而同地吐出了两个字:“宗瑾!”
郑雪竹心中惊惶,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思昭,宗瑾的武功虽强,此刻毕竟只来了他一人,以我们二人的功夫,定可胜他......”
陈思昭缓缓叹了口气,道:“世子,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自欺欺人?眼下宗瑾虽只是一人, 但以你我之力,若想在百招内拾夺下他,却也绝非易事,其时宗瑾必有帮手赶来,若是封青岩或方无畏,我们便必败无疑......”
郑雪竹黯然道:“思昭,你说得半点不错。我们若是在此处与宗瑾交手,无异自投罗网,但此刻星儿脚踝扭伤,行走不便......”
陈思昭忽截口道:“你为何不抛下她自己逃走?”
郑雪竹陡闻陈思昭此问,不由愕然,半晌方道:“思昭,若是你受了伤不能行走,我却会不会抛下你自己逃去?”
陈思昭淡淡地道:“如果当真有那一天,我定会自己站出来作个了断,绝不拖累于你。”
龙星儿闻得陈思昭力劝郑雪竹弃己逃遁,又似在讽刺自己拖累了郑雪竹,心下好生着恼,冷冷地道:“延平世子,你还是将我留在此地,自行离开好了。我是生是死原与你无干,更不想成为你的拖累,徒留笑柄于人。”
郑雪竹被她的言语堵得一时难以开口,只得转身向陈思昭道:“思昭......”
陈思昭本是口噙冷笑,不发一言,此刻见郑雪竹向自己问讯,忽开口道:“你若不愿丢下她自己逃走,却也由得你。只是无论如何选择,定要速速决定,否则,若待宗瑾一到,定是插翅难飞。”
郑雪竹闻得陈思昭此言,心意立决,当下不再言语,趋前俯身抱起龙星儿,发足向前疾奔。
龙星儿怒喝道:“我不用你管,你放下我!”而郑雪竹却似对呼叫充耳不闻,抱着她奔得更加急了。
郑雪竹只顾照看龙星儿,却不曾发觉,陈思昭并未随他同行,而是依然留在原地,直至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路径尽头,方低声自语道:“世子,我爹爹说的原是不假,你今生今世最勘不破的便为情关。这姓龙的丫头为人浅薄,眼界鄙俗,原非你之佳偶,有些话作属下的当面不便多说,只怕将来终有一日,你会毁在这个丫头手里!”言罢,轻叹一声,缓缓自袖中掣出折扇,转身拦在道路中央。
却说宗瑾见樊平、郑雪竹等人纷纷逃脱,当即率一众手下分头围追堵截。老界岭中岔路原多,樊平等人又是分头而走,因此众大内高手亦越追越分散,宗瑾功力更是远胜他人,是以追到后来,他身边已无一人跟随。他一路疾奔向前,只待将郑雪竹等人赶上一举擒获,未料方转过一处山角,便见一人静立于路中,面向自己的方向,仿佛已在此守候了千年万年,专为等待自己到来一般。
宗瑾久历江湖,经过无数大风大浪,但似此时此地,原本被追得亡命奔逃之人,竟驻足静待自己来拿,在经历中却是绝无仅有,忍不住心头突地一震,放缓了脚步前行过去。
陈思昭迎风而立,衣袂高高飘扬,手中折扇忽张忽合,颊上唇边也仿佛有了一丝浅浅淡淡的轻笑,仪态颇为美妙,却似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萧索之意。
其时宗瑾已行至陈思昭面前,与陈思昭默然对视片刻,忽轻叹道:“我当真不明白,你为何要在此处等我。”
陈思昭淡淡地道:“天下之事,许多都无从寻找理由。宗统领又何必定要问出结果?”
宗瑾道:“你方才本是与那个白衣少年同路奔行,现下他踪影不见,你却在此拦截,想必是在回护于他,为他抵挡追兵。他有你这等忠心的部属,确是难得。”
陈思昭摇头道:“宗统领,你说得却也并不尽然。我留在此处,原本确是为了掩护他逃走,但见到你之后,却是真心实意想与你一战。天下武功高手虽多,似宗统领这般真正有男儿气概者却少。我自知武功不及宗统领,但能与世间真正的男儿一战,乃是人生一大快事,即便败亡,又有何憾?”他素来冷傲,说出这一番言语,当真难能。
    宗瑾笑道:“这般美言我确是受之有愧。倒是说出这番言语的人,却是真性真情,世间罕有。能与此人一战,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只是现下尚不知此人姓名,将来忆起,未免有所不足。”
陈思昭道:“我的姓名原非什么秘密,亦无须隐瞒。我姓陈,双名思昭。”
宗瑾骤听得陈思昭的名字,面上倏忽现出一阵微微的迷惘之色,喃喃道:“哦,你姓陈,名思昭。陈思昭,陈思昭......”
陈思昭笑道:“宗统领,我的姓名原无甚特别之处,你大可不必如此反反复复地念诵。只盼将来宗统领到了两鬓苍苍的迟暮之时,尚能记起某年某日某地,曾有一个名为陈思昭的前明余部败在你手下,我便是感你之情了。”他对生人向来不苟言笑,如今肯对宗瑾如此,显是待他与旁人大不相同。
宗瑾虽与陈思昭初次相识,但方才见他在鹰扬谷中的种种言行,对他的秉性为人已大致有了判断,见他向自己说出这等言语,心头自是颇为异样,道:“陈公子,你我之战,本是难免,他日你若因我而死,我定年年往你墓前祭洒,终生不忘你今日相惜之情。”
陈思昭点头道:“宗统领说出的言语,自是一诺千金,在下这便先行谢过。只是还请宗统领记住,你我本为各为其主的敌人,今日一战,我定将全力施为,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还盼宗统领也要全力以赴,休存半点不忍之心。”
宗瑾笑道:“不错,你我之战,原当如此。陈公子,你较我年纪轻,这便先请罢。”
陈思昭知宗瑾武功厉害,当下不再谦让,轻叱道:“接招!”将折扇“拍”地一合,出手如电,径戳宗瑾胸前“期门”、“日月”、“膻中”三处大穴。
宗瑾斜身侧步,避过折扇锋芒,反手挥出一掌,五指划向陈思昭腰际。这一掌看似没有多大力道,陈思昭的衫角却已被掌风激得飞扬而起,肌肤间也感到了一阵凉意。
陈思昭识得这一掌的威力,忙向旁跃出闪避,顺势左手下沉,施出分筋错骨手法,向宗瑾腕上拿去。
宗瑾见陈思昭出手迅捷,却也不避不让,蓦地掌势上扬而起,自半空中迎住了陈思昭的左掌。
“拍”的一声,双掌相交。宗瑾身形一晃,陈思昭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三步,却又翻身复抢攻而上,折扇倏张倏合,迅若飘风,宗瑾浑身上下各处穴道都已笼罩在它攻击之下。
宗瑾双足稳稳立在原地,再不移动半分,只以一双肉掌施展金刚掌力,见招拆招,与陈思昭的右扇点穴,左手擒拿斗在一处,分外激烈。
陈思昭的点穴擒拿手法本是以迅捷飘忽见长,出手极快,从不与人喘息余地,旁人与他动手,往往被他的连环疾攻逼得手忙脚乱,应付不暇而落败,但此刻宗瑾却并非和他人一般与陈思昭抢攻,而是凝神应对,以静制动,以力胜巧,渐渐又已扳回上风。陈思昭的攻势便如大海浪涛,锋锐激扬,滔滔不绝,而宗瑾却似海畔的万仞陡崖,千秋万载,一任世事变幻,顾自岿然不动,将浪涛一轮轮无休无止的冲击化为云烟,消于无形。
陈思昭一气攻出二十余记进手快招,本拟宗瑾定忙于闪避应对,而他的折扇点穴法每一招均伏有后手,连环进击,步步紧逼,越到后来越难化解,即便伤不得宗瑾,也必将他逼得手忙脚乱,穷于应付,自己功力既不及他,惟有抢先出手,占得先机,方有胜望。未料宗瑾竟丝毫不为其所动,只稳住身形,以雄浑的掌势守住全身,陈思昭每次攻至近前,都被他反守为攻,连消带打地逼了开去。他掌力的圈子渐渐扩大,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终于反客为主,将陈思昭前后左右方圆五尺都封锁在他的掌力范围之内。
陈思昭运力疾攻,往来冲突,却终是打不破宗瑾掌势的包围,但觉身上的一股重压越迫越紧,自己仿佛置身一张无形的巨网当中,招式出手间渐渐凝滞,施展不开,早失却了与旁人交手时的从容自若,举重若轻之态。
其时二人已剧斗五十余合,宗瑾转守为攻,将围困陈思昭的掌力渐渐收紧,迫得他难以挣扎,呼吸困难。他的招式并无甚奇妙变幻之处,但功力深厚,无人能及,更兼每一式出手无不是拿准了火候方位,恰到好处,因此他人纵有千般机巧,亦终要折在他这以拙胜巧,后发制人的战术之下。
陈思昭觉出情势不妙,当即收敛折扇攻势,略作退步,宗瑾的掌势立时如海涛般压将过来。他掌上威力惊人,距陈思昭的身体尚有一尺之遥,已将他的襟角发丝震得纷纷飘起。
陈思昭眼见宗瑾逼近,低叱一声,左手忽扬,三枚金环倏地出手,激射向宗瑾胸腹间“膻中”、“中脘”、“神阙”三穴。
宗瑾识得陈思昭金环厉害,忙抽身避开。陈思昭压力骤减,折扇招式又转为迅疾灵动。
然而宗瑾之真实功夫毕竟要高出陈思昭一筹,虽被金环暂时迫退,翻身复上时,掌力反更加强劲。陈思昭右扇左手拼力化解,却依旧难以抵挡,每到危急时只得连发金环救急,亦只能勉强维持不败,难有胜算。
二人扇来掌往,互有消长,转眼间又斗过了四十余合。陈思昭折扇正运使间,忽觉体内气息一滞,竟是内力将竭之征兆,手上亦不由自主地随之一缓,宗瑾乘势直攻进来。
陈思昭胸促气短,手足酸软,疾疾后退,反手又是三枚金环发出,匆忙间竟略略失却了准头,本应打向宗瑾双颊“承泣”、唇下“承浆”三穴的金环,因出手稍高,竟笔直射向他双目与口中。
宗瑾见惯了陈思昭金环打穴的手段,似这等直取七窍的手法却还是头一次遇到。但他武功高绝,当即侧身一闪,避过金环来势,忽觉陈思昭此次金环出手已不及惯常凌厉,他反应快极,不假思索便回手一抄,将三枚金环扣在手中。
此时陈思昭已勉力调匀内息,蓄势又待攻上。不料眼前一花,金光闪动,竟是宗瑾将手中三枚金环向他还掷过来。
宗瑾金环出手,虽不似陈思昭一般飞环击穴,不差毫厘,其间的力道势头却是较其有过之而无不及。三枚金环一枚击向陈思昭咽喉,一枚击向前胸,一枚击向小腹,去势既猛,相距又近,确是难以闪避。
陈思昭万万未曾料及宗瑾竟会用金环反击自己,惶急中左手疾出,挟住一枚金环,反手掷出击落第二枚,左腕已被金环上浑厚的力道震得丝丝酸麻,再无力抵挡袭向咽喉的第三枚金环,无奈只得展开折扇,在颈前一挡,只盼能籍此刀枪不入的白金扇面化解一击。
但听得“嗤”地一声轻响,金环已击中扇面。而令陈思昭始料未及的是,他这白金混合蚕丝织就,寻常刀剑难伤分毫的扇面,此时竟变得纸片布帛般不堪一击,金环一到,立时被穿透一孔。金环击穿扇面后,余势犹自未尽,依然向陈思昭咽喉激射而至。
    陈思昭此时之势本已是避无可避,但他应变奇速,蓦地缩颈低头,微一张口,已将金环紧紧衔住。幸而金环之前因折扇那一挡,消去了大半力道,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否则陈思昭的四枚牙齿定然不保。
宗瑾以金环损伤了陈思昭的折扇,趁势又是一掌劈向陈思昭面门。陈思昭立足未稳,无从避让,惟有勉强抬扇遮拦。
    扇掌相交,又是“拍”地一声大响。陈思昭的扇面已被击穿一洞,远不及前坚韧,宗瑾的金刚掌力又过于强劲,一击之下,竟自一分为二!
陈思昭当不住宗瑾这一掌的余力, 踉跄后退几步, 回手合上破扇,拼力向宗瑾面门掷去。折扇虽已损毁,但这一掷势挟劲风,迅疾凌厉,威力竟不下于一柄利刃。
宗瑾略一低头,避过折扇,忽觉面前耀眼生辉,一柄尺许长的匕首已迅捷无伦地向眉心“印堂”穴刺到。他功力深湛,当即不假思索,运指在匕首无锋之处一弹。
“铮”地一声,宛若龙吟,陈思昭虽未直接受力,但匕首上传来的力道已令他虎口酸麻。忙斜身错步,卸开宗瑾攻势,左手射出金环,阻止宗瑾追击,同时潜运内力,沿手臂经脉周匝一转, 消去酸麻之感, 复掣起匕首, 向宗瑾胸腹间“中脘”、“日月”、“天横”、“天枢”、“章门”诸处要穴刺去。
陈思昭这柄匕首并不甚锋利,运使法度亦不似寻常刀剑般砍削劈刺,而是如方才的折扇一般,频频攻向宗瑾全身上下各大要穴,出手之迅捷准确丝毫不逊于折扇打穴,但变招进退间已不及折扇圆转灵活。
二人此进彼退,互有攻守,又斗了四十余合。宗瑾看出陈思昭出手的弱点所在,忽力劈一掌,斜斜击中匕首近柄无锋之处。
这一掌力道沉重,势若雷霆,直有开山裂石之威。陈思昭的武功本以迅捷飘忽见长,与人角力原非所能,这一掌直震得他半条手臂酸软,动转不灵,匕首亦脱手远远飞出了六七丈。
陈思昭右臂无力,只得以左手自囊中掏出金环,接二连三地向宗瑾掷去,不求伤敌,只图勉力自保。
陈思昭的金环打穴果然非同小可,金环接连发出,宗瑾武功虽高,一时间竟也有些穷于应对,难以攻上。陈思昭见宗瑾被金环阻住,心中略宽,遂潜运内力,将麻木不灵的右臂打通血脉,重新运使。方略略抢得一丝上风,正欲抽身而退,以免宗瑾再施杀手,忽然,手在囊中掏了个空!原来,囊中携带的百余枚金环经不起这一番疾风扫叶般的乱打飞掷,此时竟已用光!
金环发尽,陈思昭立觉不妙,当即轻叱一声,身形凌空扑下,双手左右错落,如手挥琵琶般向宗瑾身上十余处穴道点去。
宗瑾见陈思昭来势劲急,忙斜身侧步,避其锋芒。陈思昭一招扑空,身体恰恰落在他方才立足之处,却不顺势进击,而是双足在地上一点,腾空而起,自他身边穿过,笑道:“宗统领武功高强,在下自知技不如你,恕不奉陪了!”他轻功高绝,进退如风,这一纵身端地是疾若飞矢,鬼神难阻。
然而宗瑾的应变出手却是大出陈思昭意料之外,他身形方才跃起,便觉后颈一紧,竟是被宗瑾出手擒住!他这一纵跃已尽全力,原以为宗瑾是无从邀截,未料宗瑾出手之快之准远非旁人所及,如此举重若轻地抓住了自己的后颈。
陈思昭心中暗暗叫苦,出手却丝毫未缓,轻叱一声,右手已反掌向后劈出,本拟即便沾不得宗瑾,至少也可将他迫得放手。然掌势方劈至一半,忽觉一股浑厚之极的内力自后颈“大椎穴”上透入,当即浑身酸软,动弹不得,全然失却了反抗之力。
宗瑾臂上微一用力,将陈思昭掷出了一丈远近。
陈思昭身形甫一落地,便自回力站稳,缓缓转过身体,长叹一声,道:“今生今世,终得与天下真正的男儿一战,亦无憾矣!宗统领,今日我技不如你,败在你手下,要杀要擒,悉听尊便,还盼你休要忘了方才你我战前所约之言。”
宗瑾抬目向陈思昭望去,却见他面色苍白,意态萧索,目中却似较前多了几分欢愉满足的神情,与自己坦然相望,心中不觉微微一动。
宗瑾与陈思昭对视静默片刻,这才开口道:“陈公子,宗某一生与人交手无数,从未对敌人手下留情。但今日与陈公子在此一战,在下已知陈公子非止是生平难遇的对手,更是真性真情之人。陈公子既以英雄之礼待我,我又焉能不以知己之义相酬?陈公子,你这便去罢,不盼后会有期,但求心中不忘!”
陈思昭笑道:“宗统领,我是个最冷漠无情的人,你方才的言语实为谬赞,在下可是万万领受下起,更不敢承你相释之情。你我一为大明,一为满清,各保其主,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何来知己之情?今日我既败在宗统领手下,自然听凭宗统领处置,无论是此时杀我,还是择日再死,都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宗瑾摇头道:“陈公子,你觉得你自己冷漠无情,孤僻独行,实则不然。烈酒盛于杯中,触手冰冷,与水无异,而一旦得遇识酒之人,饮入口中,顿觉炽热如火,待得散入肺腑,流转全身百骸,更是醺然如春。陈公子平日冷傲内敛,喜怒不露,实则到得要紧关头,定可为亲人知己挺身而出,舍身无悔,绝非那等真正无情之人。”
陈思昭怔了一怔,面色微红,叹道:“想不到宗统领与我相识不过一日,对我的了解却丝毫不逊与我相交多年之人。古人有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这等言语果然不差,人生在世,得此知己,复有何憾?”
宗瑾微微一笑,正欲开言,忽听山角后有人疾呼道:“宗统领,是你在前方么?可曾拿住几个反贼?”
宗瑾识得这正是副统领封青岩的声音,亦知封青岩向来心机阴沉,对自己任御前统领暗怀不服,常欲施加手段取而代之,若教他撞见自己与陈思昭的相惜情状,定将借此大作文章,后果堪虞,忙低声道:“陈公子,你快快离开此处……”
话犹未了,忽听陈思昭朗声道:“无须宗统领动手,在下会自行了断!”
宗瑾一惊,回头看时,却见陈思昭已直直地倒了下去,竟是运指点了自己重穴。

第九章  人事苍茫谁是主

宗瑾见陈思昭自点穴道倒下,心念电转,已知其意:陈思昭与己一番剧斗,兵刃暗器俱失,又耗去了大半体力,此时无论是转身逃离还是留下迎战,都难脱出封青岩之手,与其为他所擒,不若将这个功劳留给自己。思及此处,一时间心潮起伏,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怔忡间,忽听耳畔一个声音道:“宗统领果然勇武,将这顽固小贼逼得束手就擒,当真是胜过老朽多矣,可敬可贺!”原来封青岩轻功极高,此时已奔至宗瑾身边。
宗瑾心头烦乱,闻得封青岩似赞似讽的言语,也无暇细品,只得漫应了一声,道:“封大哥,方贤弟他们现下可好?却是去了何处?”
封青岩道:“弟兄们在分头追拿漏网反贼,有四人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宗统领尽管放心。方兄弟朝另一条路赶下去了,不知何时能回来。”
宗瑾闻得部属无恙,这才放下心来,道:“封大哥,你将这位陈公子好生带回,我却还有两个人要赶。”
封青岩笑道:“还望宗统领此行大展神威,还像擒拿这小贼一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宗瑾不愿深究封青岩言中之义,略一点头,便疾疾转身奔去,身形旋即消失在草木之中。
封青岩冷冷地望着宗瑾远去,方自缓步移至陈思昭身边,伸手去抓他手臂。然刚刚俯身下去,忽觉脑后一股疾风袭来,吹得脊背生凉,情知不妙,忙向旁侧身一闪,但见面前一花,一柄单刀几乎是贴着面颊劈过。
封青岩骤逢偷袭,险些受伤,却也看出了敌人的武功并不甚高,不足为惧。心中既已有了戒备,当即便不再慌张,气定神闲地转过身形,展目观瞧来人是何模样。
一瞥之下,却见面前之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娇小少女,手握单刀,满面煞气,身形步法间均显得功力不足,却偏偏要摆出一副随时都将冲上来拼命的模样。
封青岩见来者不过是个武功低微的少女,心中仅存的几分顾忌之意登时又去了大半,呵呵一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偷袭我?”
陈思昭倒在地上,身不能动,耳目却依然灵敏,早已认出那少女正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女崔秀秀,却不知她如何加入了鲁王余部,又为何在此偷袭封青岩。
崔秀秀将单刀在空中虚劈一记,喝道:“鹰爪子,识相的便放了陈少侠,走得远远的,如若不然,我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定教你血溅五步!”
封青岩听她如此大言炎炎,不禁觉得好笑。尚未想出答复之言,猛可里忽听陈思昭在身后喝道:“崔姑娘,你不是这人对手,还不快快离去,免得枉送性命!”
陈思昭对双方强弱之势看得极为明白,无奈崔秀秀全然不理会他的警告言语,不待封青岩开口,便已冲上前去,单刀居中直进,向封青岩前胸搠去。
封青岩斜身侧步,避开崔秀秀刀势,反手自背后拔出白龙双钩。陈思昭见势不妙,连忙喝道:“崔姑娘,单刀切切不可直刺……”
然而崔秀秀一刀不中,第二刀又随之出手,仍是直刺向封青岩前胸。待得陈思昭出声喝止,崔秀秀早已收势不及,封青岩白龙钩出手,登时将她掌中单刀牢牢锁住。
崔秀秀抓住刀柄,拼力回夺,却再难夺回兵刃,情急中左拳挥起,向封青岩面上直捣过去。
封青岩回肘一封,将崔秀秀的拳势挡在外门,顺势将白龙钩向旁一拖一带。崔秀秀的单刀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去,身形也被拉得向旁冲出了几步,待得站稳时,封青岩的白龙钩已指上了她的咽喉。
以崔秀秀的武功,虽然不济,原也可同封青岩过上十余招,却因她救人心切,一味猛攻直击,失了分寸,又遇上了专克刀剑的白龙钩,因此仅仅三招,便兵器脱手,落败被擒。
陈思昭望着已无反抗之力的崔秀秀,禁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却说郑雪竹抱着龙星儿一路亡命疾奔,一口气奔出了十余里。龙星儿初时尚拼力叫喊挣扎,到得后来渐渐感受到郑雪竹身上温热的气息,心中竟似有了一种安全踏实之感,甚至在暗中希望这条逃亡之路无穷无尽,可以由郑雪竹抱着永远走下去。思绪飘荡,人也在不知不觉间安静了下来。
郑雪竹一轮狂奔,终于到了一块较为开阔的草地上,停住脚步,将龙星儿轻轻放下地来。龙星儿心头纷乱,低头只顾抚弄衣角,再不肯看郑雪竹一眼,也不说一句话。
郑雪竹在龙星儿身边缓缓坐下,见她这等模样,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口唇动了几动,终于未能吐出一个字。蓦地思起一事,不禁暗叫道:“不对,大大不对!思昭的轻功原不弱于我,更兼我手上抱着星儿,无法全力施为,他本不应落在我的后边才是,可他此刻却是去了何处?”他心头挂念陈思昭安危,一时顾不得应付龙星儿的小性儿,急急站起身,转头向来路望去。但见空山寂寂,草木苍茫,却哪里有陈思昭的紫衣影子?
正在焦虑踌躇间,忽听龙星儿“哎哟”一声呻吟出来,继而又是“扑通”倒地之声。原来她见郑雪竹茫然四顾,再不理会自己,禁不住心头有气,便欲起身离去。无奈脚踝有伤,微一用力,顿感剧痛钻心,立足不稳,登时跌倒。
郑雪竹见龙星儿倒下,急切间顾不得许多,忙抢步上前,伸手搀扶龙星儿坐起,道:“星儿,你脚上的伤要不要紧?唉,你受了伤,思昭又不见踪影,却教我该先顾哪头才是?只可惜我一个身子不能劈成两半!”
龙星儿听得他这等言语,心中更为着恼,当下冷冷地道:“你也无须将身子劈成两半,还是回去寻你那多年知交为好。我龙星儿一介鲁王麾下马前卒,原当不起延平世子的关心!”越说越是气愤,越是自伤自怜,恼恨之中伸手向郑雪竹重重一推,叱道:“唐鲁世仇,谁要你来多管我的闲事!”
郑雪竹毫无防备,受了龙星儿一推之力,禁不住身形向旁一个踉跄,心中不由加倍难过,叹道:“谁信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星儿,难道到了此刻,你还认为我是在包藏祸心,图谋加害你们鲁王部属么?樊前辈他们与我从前不识,疑心我,排斥我,本是人情之常,而你我相识已久,倘若你也要一意视我为敌,我又何以自处?也罢,也罢,你若执意不肯相信我,定要以我为仇,这便剖开我的胸膛,看看我的心是什么颜色!”言罢,反手拔出腰间长剑,“呛啷”一声,掷在龙星儿面前。
龙星儿俯身拾起长剑,指向郑雪竹胸口,咬紧牙关将剑尖一寸寸向郑雪竹移近。而郑雪竹竟当真不躲不闪,面容坦然,一任剑尖刺入了自己衣襟,触到了自己肌肤,暗思若就此死在龙星儿剑下,倒也了却了世间这种种烦恼。
蓦地铮然一声,龙星儿手中长剑坠地,人亦忍耐不住,扑倒在地上大哭起来,哽咽道:“雪竹,你为什么这样傻,一定要死在我的手下?你可知道,在我心中,原是宁愿被你杀死的么?”
郑雪竹伸手轻抚龙星儿秀发,柔声道:“星儿,我知道你心中的苦处。可你为何不想一想,你我又何必定要性命相拼,势不两立?何必……”
龙星儿闻得他的言语,愈加心痛如绞,颤声道:“雪竹,你并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是老天有意要捉弄我们,要我们相遇相识,却又各为其主,互为世仇!我们的事情,原是命中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天意难违,我们今生今世必定势如水火,无缘聚首……”
郑雪竹忽大声道:“我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的说法,我只信事在人为!星儿,唐鲁二王的种种纷争纠葛已过去了快三十年,此刻他们在地下,只怕也在深悔当年所为,我们又何必因前人的是非而争斗残杀,以致抱憾终身?”
龙星儿自懂事以来,耳中所闻,心中所想的无非是唐鲁世仇,相见即杀,似郑雪竹这等想法言语却还是头一次听到。虽明知其确有道理,但十余年来头脑中根深蒂固的思想终非一朝一夕便可改变,霎时间心绪扰乱如麻,长叹道:“也许,我们当初便不该相识。”
郑雪竹抗声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星儿,我们自己的命运,应由我们自己掌握,而不应受外物左右控制!只要我们想作的事情,绝不会作不到!”
龙星儿听了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语,心头便如重锤敲击一般震撼不已,禁不住偷眼向郑雪竹望去,但见他双目灼灼,面容坚毅,显是早已下了极大决心,定要排除一切阻碍,奋力向前,将自己想要的一切握在手中。
龙星儿听得郑雪竹如此真挚倾吐,心中忽感到一阵迷惘的甜蜜。霎时间什么唐鲁世仇,满汉纷争,都远远地抛到了九霄云外,惟一真实存在的便是此刻与郑雪竹的相知相惜。心际一宽,不知为何竟抬起头来,向郑雪竹嫣然一笑。
郑雪竹凝视着龙星儿的面庞,见她颊上泪珠未干,双目微红,此刻却已绽出如花笑靥,当真如同芙蓉晓露,分外妩媚。一时间心旌摇荡,脱口吟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星儿,在我眼中,莫说是什么六宫粉黛,便是西子王嫱,貂婵杨妃,飞燕丽华,古往今来所有的女子加到一处,也远远及不上你的一笑。”
龙星儿满面娇羞,轻声道:“幸而此处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否则人家定会被你的言语笑掉牙齿……”
郑雪竹笑道:“我却有些希望别人能到这里来,清清楚楚地听见我的言语,也好教他知道,在我心中,星儿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口中一边说,一边就势紧紧拉住龙星儿之手。
龙星儿略一用力,未能摔脱郑雪竹,当下不再挣扎,复缓缓垂下头去,一任郑雪竹握着,面上却更加红了。
忽见郑雪竹面色一端,蓦地站起身来,伸臂抱住了龙星儿身体,向路旁草木深处奔去。
龙星儿见他如此,心中不由一阵惊惧,失声道:“不要……”方吐出这两个字,便觉唇上一紧,竟是被郑雪竹以手掩住了口。
龙星儿正在战栗不已,郑雪竹却已将手自她口上松开,移至自己唇畔,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凝重无比。
龙星儿此时方觉出不对,侧耳细听时,这才发觉有一人的足音由远而近隐隐传来。那人奔行速度极快,脚步起落间却颇为稳重有力,且足音频率自始至终都是快慢如一,显见功力深厚,远非常人可比。
此时郑雪竹已抱着龙星儿避入了树丛。龙星儿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担心,不由得暗自羞恼。转头看郑雪竹时,却见他身躯微颤,面现悚惧之色,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似乎自识得他以来,从未见他如此紧张过。心中一动,蓦地思起一事,低声道:“是他?”
郑雪竹轻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二人虽口中未说,心下却均已知道此人是谁,当即屏息噤声,不敢少动,生怕被那人发现了踪迹。
只听得那足音自路径尽处而来,越奔越近,转瞬间已至面前。郑雪竹与龙星儿透过枝叶缝隙看得清楚,来人仪容魁伟,状貌威武,正是那衔尾追赶的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
龙星儿虽未与宗瑾交过手,但方才宗瑾出手打伤牛震岳,技压樊平的情形,她却一一看得明白。此时此刻在她心中,宗瑾便是世上最可怕的敌人,这番与他相距仅十几步之遥,如何不惧?心中一怯,身上便不由自主地一颤,肩头触到了一根枯枝。
这触动之力虽不大,但那枯枝早已朽坏不堪,一触之下当即断裂,发出“拍”地一声轻响。
枯枝断裂之声本极为细小,但宗瑾功力深湛,耳目聪敏,立时听得清清楚楚,随即驻足细察,展目侧耳,在周遭搜寻二人的藏身之处。
郑雪竹见宗瑾已被惊动,心中不由暗呼“不妙”,情知若仍然藏匿不出,虽可拖延喘息片刻,最终还是会被他搜到。自忖事已至此,与其坐以待毙,莫如奋力一搏。心意既决,遂俯身下去,伏在龙星儿耳边轻声道:“星儿,我出去将他引开,你便在此处等我,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这言语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自己绝不会抛下龙星儿不管,一是向她保证自己定会活着回来。
龙星儿只觉一股热气喷到自己面上,又听得郑雪竹真情流露的言语,登时满面飞红,心头不知是喜是忧。正欲开口叮嘱他多加保重,话未出口,骤觉身畔风声飒然,郑雪竹的身形便如一鹤排空而起,轻叱一声,长剑出鞘,连人带剑翩然掠向宗瑾面前。
宗瑾见郑雪竹拔剑现身,却不急于出手截击,依旧和平时一般,仪态从容自若,负手而立,对面前寒芒耀目的白刃竟似全然未见,不加理会。
郑雪竹本拟宗瑾定会趁他立足未稳时出手抢占先机,胸中亦早已想出了反败为胜的破解之法。未料宗瑾竟如此磊落正大,这却是远远出乎他的预想,暗思道:“如此看来,反是我将宗瑾想得忒轻了?”思及此处,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羞愧之意,忙略转身形,回剑护胸,以作掩饰。
宗瑾静静地凝视着他,此时方缓缓开口道:“你我终于可对面交手了。很好,很好。”
郑雪竹笑道:“能与宗统领这等磊落高手一战,幸何如之?”这句话却不是他有意阿谀奉承,确是出自他肺腑的坦诚言语。
宗瑾亦报之一笑,道:“方才在下在谷中见公子孤剑力敌数名好手,已知公子绝非凡俗,心中不无倾慕。如今终可与公子当面一战,当真是得趁所愿,岂不快哉?公子这便请罢。”言罢,竟自抚拳向郑雪竹一揖,摆出了应战的姿态。
郑雪竹却不忙于出剑,复开口道:“我姓郑,双名雪竹,宗统领叫我郑公子好了。宗统领,我今日既决意与你一战,势必要寻一个开阔的所在,方可尽展身手,公平决战。不若你我再前行一段,寻到如此去处,再行交手,无论胜负,均无异议,你看如何?”
宗瑾笑道:“郑公子,你认为你我脚下之地尚不够开阔么?若只你我二人交手,此地的方寸早已绰绰有余了!”
郑雪竹本是强作笑颜,闻得宗瑾此言,笑容登时僵在脸上,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以对。
宗瑾却发自真心般地大笑起来,道:“郑公子,你说要寻开阔之处交手是假,欲将我引开此处才是真,是也不是?你是怕万一不敌于我,我便会对龙姑娘不利,是也不是?古来多见痴心女子,薄幸男儿,似郑公子这般重情重义的男子,却是世间罕有。也罢,宗某一生中原从未对敌人手下留过情,今日既已破了一次例,再破一次又有何妨?郑公子,我们这便另寻个合宜所在,堂堂正正地交一次手,我可以先答允你,无论战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回来为难龙姑娘。郑公子,你却道如何?”
郑雪竹被宗瑾拆穿心思,本有些难堪,及至听得宗瑾允诺放过龙星儿,心头一块石头这才落地,胸中无了牵挂,立觉眼前天地为之一宽,笑道:“如此甚好。宗统领,我们这便走罢。”言罢,伸手挽住了宗瑾臂膀,转身便行。
忽听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叫道:“雪竹,不要……”
郑雪竹蓦然惊觉,回头看时,却见龙星儿不知何时已在草木间摇摇晃晃站起来,面上满是焦虑关切之色,双颊苍白,口唇颤抖,显见对自己的安危极为挂念。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牵挂自己,心中不由一阵激动,仅存的一丝对宗瑾的恐惧亦随之烟消云散,当即笑道:“星儿,我去去便回,你不必担心。”言罢,惟恐自己再生犹豫畏敌之念,再不多说,顾自拉着宗瑾转身疾行。
龙星儿心中焦急,发足追去,方奔出几步,便觉脚踝处剧痛钻心,再也移动不得,忍不住“嗳哟”一声,又跌倒在地。
此刻郑雪竹与宗瑾早已相携去远。郑雪竹行出数里,忽思起一事,忙开口问道:“宗统领,你方才说你平生从未对敌人手下留过情,今日却破了一次例。却不知是什么人物,可令宗统领如此另眼相待?”
宗瑾叹道:“我早知郑公子会有此一问。不错,此人之心性为人果与他人大大不同,不可以凡俗相待。却不知郑公子与此人相交多年,可有同感。”
郑雪竹惊道:“宗统领,你说这人可是思昭?他现下却在何处?”
宗瑾叹道:“陈公子表面看似冷漠无情,实则内心刚烈如火,多情似水。我与他交谈片刻,便有故识之感,相惜之意。他败在我手下后,我本欲放他走路,谁料他这人当真骄傲得很,竟然点了自己穴道,以致被封青岩所擒。”
郑雪竹虽早已料到陈思昭定是落到宗瑾手中,却万万想不出他竟是如此被擒,一时间不由瞠目。
宗瑾侧头细细端详他片刻,忽道:“郑公子,倘若我所料不错,如果败在我手中的是你,你定然不会和陈公子一样作。”
郑雪竹叹道:“不错,倘若是我,即使明知不敌,也要拼尽最后一分力量,以求万一之幸。便是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我亦是宁可拔剑自裁,亦不愿落入敌人之手任其宰割!”
宗瑾闻得郑雪竹这等激烈言语,不由默然半晌,忽停住脚步,道:“郑公子,你看此地可适于交手么?”
郑雪竹听宗瑾骤出此言,竟微微怔了一怔,方想起打量四周地形。只见自己正处于一座谷地的中央,周遭遍地芳草,杂树不生,平坦空旷,当真是个决战的好所在。遂笑道:“不错,就是此处罢。”言罢,驻足凝神片刻,反手拔出了腰间长剑。
宗瑾淡淡一笑,道:“郑公子,在我眼中,你与陈公子都非凡俗人物,故不可以寻常敌手相待,须得持以君子之礼,两不相轻。郑公子,你较我年纪轻,这便请出剑进招。还盼你全力施为,不必手软,我亦绝不会手下留情,你我无论生死胜负,各安天命!”话音未落,身上的衣衫已被内力微微鼓起,面色凝重,显是摆好了迎敌的架势。
郑雪竹方才目睹宗瑾力挫樊平的神威,早已识得他的厉害,此刻又闻与自己功力相当的陈思昭败在他手下,禁不住对他更增了几分忌惮之意。见他让自己先出手,正是求之不得,当下也不嫌让,轻叱一声“当心”,长剑迎风一展,犹如乱云飞絮,万花纷落,将宗瑾紧紧围在正中,渐次收紧。
宗瑾气凝神峙,如山岳磐石般稳稳立在当地,只将一双肉掌开阖吞吐,以沉雄浑厚的掌力阻住郑雪竹长剑攻势。
郑雪竹的剑法本以柔韧绵密见长,不同于陈思昭、龙星儿诸人的迅捷凌厉,出手即求伤敌,他的剑术要义在于层层束缚,以柔化力,似吐丝绕茧般将敌人重重围困,使其手足逐渐难以施展,动弹不得,最终完全受制于已。这等剑法用以对付功力略逊于已的敌人极为有效,与功力同已相当的敌人交手,亦可收到以逸待劳之功,但宗瑾的真实功夫却是高出郑雪竹一筹,他的金刚掌势到处,郑雪竹的剑网便被迫得四处飞散,现出漏洞,逼得他只得换招转式,弥补破绽,便如一张捕捉燕雀的丝网,绝计擒不住云中雄鹰,九天大鹏。
郑雪竹运剑与宗瑾力战八十余合,但觉每变得一招,宗瑾的掌力便增强一分,自己的剑势亦随之减弱一分。此消彼长,剑网的合围圈子渐渐零落破碎,不成模样,而宗瑾的掌势却如大海狂涛,波波相连,奔涌而至,令郑雪竹疲于应付,顾此失彼。不知不觉间,攻守之势竟已互易。
郑雪竹感到长剑上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迫得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情急中心念电转,微一侧身退步,避过宗瑾正面攻势,左手一扬,三枚银针电射而出,直取宗瑾胸腹“膻中”、“中脘”、“神阙”三穴。
宗瑾见银针激射而来,却不甚慌张,回手收住正欲劈出的一掌,改向下击出,掌风到处,“铮铮铮”几声轻响,三枚银针尽跌落下来,余势未尽,又没入了二人脚下泥土。
郑雪竹银针既已出手,当下不再藏拙,索性左针右剑,连绵不断发出,此起彼落,互为辅助,气势无形中却也增了几分。
宗瑾见他如此抢攻而上,倒也不敢掉以轻心,暗中将掌势消减了几分,静观其变。一时间郑雪竹剑势若白虹经天,水银泻地,银针如电光激射,流星飞逝,倒是占了七成攻势。
郑雪竹看似抢得上风,实则剑针每攻近宗瑾身畔,便被他无坚不摧的掌力消于无形,连他的毛发衣角都沾不得一点。情知他如此收敛防守,形似落败不敌,但一遇攻击,反击力道只会更强,他内力深厚,如此养精蓄锐地打下去,时间越久,他的胜算越大。心中虽明知其理,但此时自己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只得咬牙继续加紧抢攻,以求万一之幸。他求胜心切,难免便有些心浮气躁,出手间也不似方才那般环环紧扣,滴水不漏。
宗瑾见郑雪竹采用这等战术,亦禁不住暗自为他叹息:“他若肯像初时一般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至少可以支撑到一百五十招以上,可他却偏偏要采用这等打法意图侥幸,正所谓疾风不终朝,骤雨难竟夕,只能反速其败而已!”
此时郑雪竹左针右剑齐施,已向宗瑾抢攻了二十余招,渐渐发觉银针对宗瑾造成的威胁越来越小,每每手势甫动,宗瑾便已预知银针去向,先发制人予以破解,到得后来更是将郑雪竹的出手完全封住,令他再无法发针相攻。
郑雪竹银针难发,心中不由暗暗叫苦:“我平素自负银针打穴之功世间少有敌手,今日不过与宗瑾过了这几招,如何便被他识破了虚实?啊哟,是了,方才宗瑾已与思昭恶斗过一场,思昭的拳脚兵刃功夫与我不同,他的内功与暗器打穴却与我一样,均为陈军师所授,运使起来大同小异。宗瑾定是在思昭手中领教了金环打穴,想出了破解之法,推此及彼,同我的银针相抗时便占了机先……”思及此处,不觉隐生惧意:“如今我的银针已伤不得宗瑾,内力也耗去大半,倘若他转手来攻,我却当如何抵挡?”
郑雪竹心神一分,手上的剑势便随之略略凝滞,前招与后招之间微露空隙。他一剑挥出,立觉不妙,正欲抽身撤招,宗瑾早已看出便宜,当即抢步上前,反手一掌向郑雪竹肩头拍去。这一掌力道沉雄,势头疾劲,仿佛夹有风雷之声,当真不愧“天雷手”的绰号!
郑雪竹识得这一掌厉害,当下不敢硬接,忙发力向后纵跃,同时剑尖上挑,向宗瑾掌心迎去。自度这一招乃是败中求胜,虽难伤到宗瑾,但至少能迫得他收掌自保。
然而令郑雪竹始料未及的是,宗瑾见他长剑袭来,非但未曾收招避让,反加紧掌势迎着长剑击下,仿佛胸中信心十足,以他的血肉之躯便可与白刃正面相抗。
郑雪竹见宗瑾如此迎敌,心中不由一阵惊诧,疑惑不已。正在迷惘间,耳畔忽听宗瑾厉喝一声:“着!”又听“铮”地一声大响,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道直击到剑身之上。
郑雪竹但觉整条右臂都已酸麻,这等开山裂石的巨力实为他所承受不起,一时间长剑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上半空。原来,宗瑾掌势与长剑相交之时,已在间不容发之际将掌力转向,将受力点移至剑面无锋之处,骤然发出雷霆一击。这一掌乃是宗瑾毕生功力之所聚,郑雪竹虽未直撄其锋,却也抵受不住,身躯因受余力所震,便似风中枯叶般摇摆不定。
宗瑾一掌得手,非但震脱了郑雪竹的兵器,更摧毁了他的斗志。却见郑雪竹面如死灰,叹道:“罢了,罢了!宗统领,我原知不是你的敌手,却未料到竟败得如此之快!宗统领,现下我既已落败,你为何还不上前擒我回去?”
宗瑾见郑雪竹自动认输,心头却毫无大功告成的喜悦,反涌出了一股隐隐的落寞与惆怅之意,禁不住长叹一声,道:“郑公子,你的为人原与众不同,堪为在下知已良朋,只可惜走错了道路,注定了与我为敌。而我受君之托,忠君之事,又势必不能放你,因此今日只得负你了!”言罢,苍凉一笑,向郑雪竹身畔缓缓行去。
郑雪竹见宗瑾渐渐逼近,情知无幸,当即在暗中潜运内力,只待宗瑾到得身畔,便一掌发出,哪怕是被宗瑾当场识破一掌击死,亦要拼个孤注一掷。方才宗瑾的叹息言语虽令他有了几分犹豫,但这犹豫在心头不过一闪即逝,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与宗瑾同归于尽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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