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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授权发表   作品类别:小说-古装武侠小说   会员:JUANER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09/10/22 14:49:31     最新修改:2010/3/22 17:07:33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情剑山河(10-12章)》
【原创剧本网】作者:玉罗刹

第十章  雷火交并孰为雄

宗瑾缓步行至郑雪竹面前,伸手向他肩头拿去。忽觉足下似有异状,暗叫一声“不妙”,疾疾向后纵跃而出。
“轰隆”一声巨响过后,郑雪竹身前泥地上已裂开一个大洞,土石飞溅,烟尘弥漫,一时间方圆五尺内天昏地暗,敌我难辨,真仿佛魔鬼出行一般。
宗瑾艺高胆大,处变不惊,见到如此邪异的景象,情知来者绝非善与,当即沉声叱道:“何方妖邪来此挑衅?”凝神聚力,连发三掌,向面前烟尘暗影中劈去。
掌风激荡,犹如巨浪狂澜,霎时间将四下扫荡平静。郑雪竹与宗瑾都清清楚楚地见到,在二人当中已多了一名形容古怪的老者。这老者身材高瘦,双手枯干,指甲极长,宛如鸟爪,双目闪动间时时透出邪异的光芒,有如鬼魅。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一头火红的乱发与赤红的脸庞,在斜阳映照下血一般刺眼,仿佛他并非人类,而是自地狱中逃出的怨灵。郑雪竹识得此人便是半月前在扬州遇到的赤血老魔,却不知他为何在此处破土而出,此来是吉是凶。
宗瑾与赤血老魔却是初逢,不识他古怪形容,禁不住心头一惊,暗吸一口凉气,自忖道:“这怪人自地下钻出,阻挠我出手,武功大是邪门,未知是何等来历......”
赤血老魔见他目光闪烁不定,已知他心中惊疑不定,不待他开口相询,当即抢先喋喋怪笑道:“你这官儿不是惯于拿人领赏么?我便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无所不为的江洋大盗,官府已悬赏五千两黄金缉拿我,却始终未能将我捕获。如今我自动送到你面前,你为何犹豫不决,还不动手?”
宗瑾听了他这一番疯疯癫癫的言语,心中将信将疑,搞不清他现身搅闹究竟是何缘故,正欲喝问,忽见眼前红光闪动,赤血老魔的十根长指甲已向他面门直插过去。
宗瑾未料赤血老魔说动手便即动手,来得如此之快,忙向旁纵跃开三步,回手锁拿赤血老魔肩膊。一退一进无不将方位、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端地令人无隙可寻。
赤血老魔怪叫道:“好啊,你这官儿果然有些真功夫,与他人不同,值得一斗!”在空中倏地翻了半个筋斗,避开宗瑾的一击,回身头下脚上地扑击而至,反手抓向宗瑾顶门。
宗瑾见他五根长长的指甲锋锐如刀,微泛血光,知其实为一件杀人的利器,不知有多少人因挡不住这一抓而颅破脑流,死于非命。他功力深厚,自无此虞,却也疑心指甲上暗含毒质,因此不愿与它正面接触,只得侧身避过,向赤血老魔胸前回了一掌。
赤血老魔抬腕一封,与宗瑾爪掌相交,但觉内息为之一震,不由大惊,暗思道:“这厮的内力修为竟如此厉害,我还是休要与他硬碰为妙......”当下不再硬接硬架,只发足疾奔,在宗瑾身畔游斗不止。而宗瑾忌惮他爪上有毒,亦不愿轻易触及,二人往来相斗百余合,均是一沾即走,丝毫不闻拳脚相击之声。
赤血老魔招式邪异,宗瑾武功深湛,二人这一番恶战,却是较方才陈思昭、郑雪竹邀斗宗瑾的两场更加激烈,直斗得天昏地暗,险象环生。二人掌爪虽不正面相交,但其中凶险之处却远远胜过了较力相拼。
赤血老魔与宗瑾恶斗百余合,犹自战他不下,禁不住心头焦躁,争强之念大发,忽尖啸一声,索性不再逊避宗瑾刚猛的掌势,身形疾转,便如狼狐攫食般横掠而上,连环三爪向宗瑾头胸腹抓去。这三爪乃全力施为,竟未给自己留丝毫退路!
宗瑾见赤血老魔陡然使出这等不顾性命的打法,不禁愕然,急切间想不出从容化解之法,只得出掌封挡,举手发招中也运上了全力。
“砰砰砰”三声巨响过后,两条人影骤然分开。宗瑾踉踉跄跄有如醉酒般连退出十余步,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跌坐在地;而赤血老魔人在空中,无处凭恃,则一个空心筋斗翻出了四五丈远近方始落地,身形晃了两晃,勉力站稳,双目灼灼,向宗瑾瞪视过去。
郑雪竹在旁观战已久,正看得目眩神迷,咂舌难下,未料赤血老魔竟用这等险中求胜的怪招击倒了在他眼中不可战胜的宗瑾,一时间心头滋味当真是难以言表,亦不知是高兴还是恐慌。见赤血老魔似欲上前置宗瑾于死地的情状,心中不知为何竟替宗瑾担忧起来,禁不住失声道:“前辈,不要伤害他......”话甫出口,便觉不妥:宗瑾投身清廷,本应是台湾死敌,自己却为何这般挂念他的安危?
宗瑾与赤血老魔连对三掌,但觉头昏眼花,全身气血翻涌,潜运内息时,这才发现自己浑厚的内力,此时十成中仅剩了不到一成,将近油尽灯枯之境!他用力勉强站起,立感手足疲软,脚步虚浮,无论攻守都已力不从心,抬头望见赤血老魔的凶悍之状,不禁暗暗心惊。闻得郑雪竹开口相求赤血老魔放过自己,心中又暗自生出几分感激。但想这赤血老魔如此桀骜难驯,却如何能因为旁人的一句言语而轻易改变主意?
出乎宗瑾意料的是,赤血老魔听到郑雪竹的言语,竟缓缓收敛了目中凶焰,将已举到胸前的双手渐次垂下,沉声道:“郑公子教我放过你,我便放过你。你这便去罢,走得越快越好,休要待我改变了主意!”
宗瑾本以为赤血老魔定要逼近自己身边发出致命一击,未料他竟会如此轻易放过自己,却不知他因何对郑雪竹这般言听计从。他深知似赤血老魔这等孤僻怪诞的人物,虽行为乖张,不合常理,但向来骄傲自负,无论何时都绝不肯自食其言,他既说放自己离去,便绝无再追上加害的道理。思及此处,当即向郑雪竹略作一揖,一言不发,掉头而去。
赤血老魔兀立当地,凝视着宗瑾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处,方自长吁了一口气。心头意志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淤血,身形亦摇摇欲倒起来。
郑雪竹见赤血老魔骤然呕血,当真是好生惊骇,忙抢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身躯。但见他一张原本血红的脸庞此时已变得惨白,方晓他适才不过是在苦苦撑持,强装凶相,其实早已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思及赤血老魔与自己仅一面之识,却肯如此舍身相救自己,当真是百感交集,颤声道:“前辈,你......”
赤血老魔略摆了摆手,止住郑雪竹说话,嘶哑着声音道:“扶我坐下。”
郑雪竹搀扶赤血老魔在地上盘膝坐好,正欲问他需不需要自己为他运功疗伤,却见他已自行将手掌脚掌都摆出了朝天的姿态,情知他是要以自身的邪门内功调息疗治,暗思自己与他内功路子不同,贸然为他运功,对他只怕有害无利。心中空自焦虑,却也无能为力,惟有紧紧守在赤血老魔身边,盼他及早痊可。
赤血老魔趺坐于地,双目微闭,过得片刻渐有丝丝缕缕的白气自头顶冒出,面色也由白转红,最终变成了原来鲜血一般的颜色,方张开眼睛,站起身来。
郑雪竹见他终于恢复原状,这才略松了口气,道:“多谢前辈仗义出手......”
赤血老魔桀桀怪笑了一声,道:“郑公子,我向来讨厌这些虚文俗礼,似这等肉麻的言语你还是不必说了罢。依我看来,便是方才那个官儿也较你爽直得多。我是看在你的分上才放过他的,可他却没对你说一句‘多谢’,‘仗义’一类的言语。”
郑雪竹思起宗瑾,心头隐隐犹有余怖,忍不住叹道:“我还道是前辈技高一筹,打倒了宗瑾,未料竟还是他略上了上风。”
赤血老魔叹道:“不错,我平生本自负武功天下无敌,即便是江南武林盟主崔天成,也不过是与我旗鼓相当。然今日一战,我受伤虽是逞强而致,却着实是技不如人。我与他相交三掌后,早已同他一样内力耗竭,若依正道而行,抽身退步化解他的掌力,也只会比他跌得更重。嘿嘿,这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却不知如何练成了这一身惊人的功夫,倒是令我不得不服了!”
郑雪竹见这自负非常的赤血老魔都已服输,心中却是另有一番惊惧:“宗瑾方才先是在鹰杨谷内同樊当家的恶斗一场,又击败了思昭与我,当中必已耗去多半体力,却还能打伤赤血老魔,当真是武功惊人,将来必为台湾劲敌。适才我因何竟未想到趁他内息耗竭,无力出手之时,伺机将他除去?唉,如果事情可以重来一次,我当真会向他下手么?”思及此处,心意竟有些摇摆不定起来,半晌难下决断。
忽听赤血老魔在旁侧道:“郑公子,我平生受尽世人冷眼,尝遍尘间苦楚,因此厌憎他人,独行其是,不问是非。别人越是恨我怕我,我越感到报复的痛快,越是要加倍地给他们难堪痛苦。前次我在扬州偷袭崔天成,逼他交出江南武林盟主令,并非因我与他有甚过节,更不是为了觊觎什么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不过也是为了报复世人而已。在我见过的人中,只有你明白我心里的苦痛,真诚待我,真心怜我,因此无论我在你心中是何等位置,我却已将你当成惟一的朋友。我知我并非什么良善侠义之辈,却还懂得为友两肋插刀的道理,你不必因我为你受伤,心中过意不去。休说今日只是一个朝廷武官,便是他日面对千军万马,我也一样会出手助你,绝不会皱半下眉头!”
郑雪竹见他说得真挚恳切,心头不由一热,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双手,道:“前辈,你既以如此真心待我,我自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也同前辈说上些真心言语。无论前辈当年受过何等欺凌迫害,如何有冤难诉,有恨难雪,但就事论事而言,报复世人终是不该。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前辈自身既尝过被人欺辱的苦楚,又何忍将这等行径强加于人?与人为敌,人必以之为敌,与人为善,人必与之为善,却不知这等道理前辈可曾真正想过?”
赤血老魔向郑雪竹怔怔凝视片刻,叹道:“郑公子,你的话确似有些道理,只是我一时间尚有些想不通。也罢,强敌已退,我亦该去了,这许多事情,还是留着慢慢想罢!”言罢,略一拱手,身形便由缓至疾,陀螺般旋转起来,渐渐没入了足下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郑雪竹眼望赤血老魔遁地而去,一时间心头竟生出了一阵莫名的怅惘,静立良久,方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忽听远处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雪竹,雪竹,你在何处?”声音中带着几分关切,几分惊惶,显见是担心挂念到了极点,焦虑不堪。
郑雪竹识得这是龙星儿的声音,却不知她足上有伤难以行走,又如何到得此处。情知她一路追寻自己,定是吃了许多苦头,心中不禁好生感激,忙高声呼道:“星儿,我便在此处,丝毫未损,你不必担忧!”当即顾不得再想别事,发足向来路全力飞奔。
但闻龙星儿的声音此时已有些呜咽,吐字亦不及方才清晰,郑雪竹只听得反反复复的一句“你无事便好”,心头登时又是甜蜜又是怜惜,叫道:“星儿,不要着急,我这便来见你!”
话音方落,郑雪竹便遥遥望见了龙星儿的身影。但见她手中紧紧握住一截小树的树干,支撑住半边身体,单足着地,正自一跛一拐地向前拼力奔行,因奔走时候过久,耗力太巨,此际已显得疲惫不堪,犹自不肯停步。
郑雪竹奔至龙星儿面前,见她面色潮红,长发散乱,娇喘吁吁,竟似较平日更增几分妩媚,不禁凝目向她细细端详过去,柔声道:“星儿,当真苦了你......”
龙星儿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和身扑入郑雪竹怀中,哽咽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你定要拉着那个鹰爪子来此处,却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抛下!你难道不知,你若是有个三长二短,我也一定活不成么?”
郑雪竹自身份被龙星儿识破以来,见她待自己不是冷若冰霜便是切齿痛恨,似这等真情吐露却还是第一次。但觉一颗心飘飘忽忽如入九霄云中,天地间万事万物恍若化作云烟,无从寻觅,惟一触手可及的便是眼前的无限欢乐。思及此处,禁不住伸臂紧紧抱住了龙星儿,道:“星儿,你如此真心待我,我必一生一世爱你敬你,绝不相负!”
此时已近黄昏,万里夕阳垂地,四面草木苍莽,人踪杳然,寂静无声,仿佛整个世上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郑雪竹一时间竟似感到,人间至乐莫过于此,什么王图霸业,什么反清复明,都统统抛到了脑后,不再去想,只要与龙星儿长相厮守,今生今世别无他求!
二人相拥相依,未觉时间飞逝。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已消失在天地尽头,一钩眉月自天际升起,渐渐移至二人头顶,将他们的身影淡淡地投在地上。
一阵夜风吹过二人身畔,风中竟似隐隐夹着一个男子的呼唤之声。
这声音虽然遥远模糊,但郑雪竹与龙星儿功力深湛,耳目聪敏,均已听见,确信这呼唤并非自身幻觉。
龙星儿此时方瞿然惊觉,忙挣脱郑雪竹怀抱,回头向声音来路展目望去,同时倾耳细听,急欲断定来人是敌是友。
不过几下呼吸的时候,那人的身影已在路径尽处出现。月下看得分明,此人身形高大粗壮,骨架结实,步履沉稳,举手移足间却处处显得蛮力有余,内功不足。
龙星儿初见此人现身,还道是宗瑾去而复回,正自惊怖,旋即发觉了此人绝非宗瑾,这才放下心来。细看他身形姿态,却仿佛依稀熟识,但一时间又记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郑雪竹与龙星儿将此人看得真切,他却丝毫未发现隐身荒草之间的二人,犹自疾走高呼。此时他与二人距离较前拉近,呼唤之声也已清晰可闻,但听他口中叫的却是“秀秀”,声音满含着关切与焦虑,令旁人听了心中也不由自主地为他难过起来!
郑雪竹与龙星儿相互对视一眼,均已知道了来者是谁。龙星儿心头一宽,站起身来,放声叫道:“崔大哥,你可是在寻找秀秀么?”
那不住呼唤“秀秀”之人却是青枫庄少庄主崔泱泱,他万万未曾料到在这深宵旷野中尚有相识,怔了片刻方认出龙星儿的声音,忙应声道:“是星儿在前边么?可曾见过秀秀?”他口中犹在问话,足下已加力疾奔,话音方落,人便到了龙星儿面前。
郑雪竹整整衣衫,自草木间站起,笑道:“崔兄,别来一向可好?”
崔泱泱只顾与龙星儿说话,急切间竟未见到她身边的郑雪竹,此刻郑雪竹骤然现身,反将他惊得怔了一怔,半晌方自尴尬笑道:“原来郑少侠也在此处。却不知......”
郑雪竹不待他将话说完,便抢先截口道:“崔兄是否在寻找崔姑娘踪迹?”
崔泱泱被郑雪竹一语道破心事,禁不住面上一红,讷讷道:“这几日我确是一直在寻找秀秀,她却好似有意躲避我一般,连半点线索都未曾给我留下。郑少侠如此说法,敢是已见过秀秀了么?”说到此处,竟露出了一丝情不自禁的期盼之色。
郑雪竹笑道:“崔兄,我若将崔姑娘的行踪告之于你,异日你寻得崔姑娘后,却待如何谢我?”
崔泱泱未料他竟有如此一问,一时间不由张口结舌,无从答复。
龙星儿见崔泱泱言语支吾,一张黑面涨得通红,心中禁不住暗自责怪郑雪竹不该这般捉弄老实人,当即插口道:“崔大哥,你不必与他转圈子,只顾说这些不急之务,我这便告诉你,今早我们还同崔姑娘在一处......”言至此处,忽地一顿,忆起日间鹰扬谷内一片混乱,众鲁王余部纷纷突围,宗瑾率大内侍卫堵截追杀的场面,心头不禁一紧:“不知秀秀此时是已经脱险,还是不幸落入了鹰爪子手中?”
郑雪竹见龙星儿语塞,当下心念电转,大笑接口道:“今早我们遇见崔姑娘时,她正在匆匆赶路向西南而行。我们问她欲往何处,她只道有人与她相约在武当会面,略谈几句便又疾疾而去......”
龙星儿听郑雪竹的言语越发不着边际,忍不住向他侧目而视。欲待揭穿他的弥天大谎,却见他转头使了个眼色,分明是教自己不要多口。心中虽大惑不解,却也听从他的指令,将已至唇边的言语硬生生吞入了腹中。
郑雪竹止住了龙星儿说话,继续向崔泱泱胡言乱语起来。却见崔泱泱的脸色越发阴沉难看,不待郑雪竹说完,便嘶哑着喉咙道:“多谢郑少侠指点。今日我无暇担搁,就此别过,待寻得秀秀,改日再来当面相谢。”言罢,向二人各自一揖,转身疾行。
郑雪竹凝望崔泱泱远去的背影,见他身形摇晃,步法散乱,全不似来时的沉厚稳重之态,情知此刻他心头必是一片混乱,不由得对他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喟然轻叹一声。
龙星儿早被郑雪竹的言语弄得莫名其妙,闻得他如此叹息,更是不解,正欲开口相询,却听郑雪竹道:“星儿,你心中正在责怪我不该如此欺骗崔兄,是也不是?”
龙星儿被他窥知心中想法,索性不再隐瞒,点头道:“不错,我着实想不出你为何要骗崔大哥。”
郑雪竹叹道:“星儿,我说一句话,你可休怪我的言语不吉利。据我想来,崔姑娘武功不高,此刻只怕是难以逃脱,已落入了鹰爪子手中。我之所以引崔兄去武当,便是不愿教他得知崔姑娘的真实所在......”
龙星儿急道:“这我便又不知了,你却为何不愿他们兄妹相见?”
郑雪竹道:“星儿,崔姑娘投身樊当家的旗下,与你们共图反清复明大业,此事崔庄主父子原本不知,是也不是?若是教他们得知崔姑娘这等事情,势必要阻止她去作,是也不是?我如不编造谎言,将崔兄远远遣开,而任由他在此往来寻觅,即便我不告之他真相,他也定会发现崔姑娘的秘密,这却大非崔姑娘所愿了。星儿,你细细想来,我如此作法该是不该?”
龙星儿听他一番解释,心头种种疑虑终于冰消,豁然开朗,但仍有几分遗憾未能尽释,不由叹道:“鲁王麾下弟兄经了今日之役,落入鹰爪子手中的只怕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尚需我们合力搭救。崔大哥既已离去,我们便少了一个帮手,救人之事又要难上几分......”
郑雪竹笑道:“樊当家的既已脱身,定不会抛下被擒的部属不管,必将调拨人手亲往营救。鲁王麾下高手如云,崔兄武功既不甚高,头脑又憨直少变,无论他在与不在,都已无关大局,原也不是什么紧要之事......”
龙星儿忽想起一事,道:“雪竹,此番营救鲁王部属,你却肯不肯帮我们?”
郑雪竹正色道:“鲁王部属本是我们反清复明的弟兄,弟兄有难,焉能坐视?何况思昭已落入宗瑾手中,他与我原为总角之交,此番更是为护我脱身才失手被擒,我绝不能抛下他不顾!”
龙星儿听他又提起陈思昭,心中好生不快,正欲冷言斥上几句,却偏偏有些硬不下心来。
郑雪竹忽又笑道:“星儿,救人之事,原不急在一时。眼下当务之急,却是寻个安全所在,养好你的脚伤为要。你行动不便,我负你离开此处。”他方才的言语还是斩钉截铁,此际却已满含柔情。
龙星儿本欲发作,但听得郑雪竹这等关切言语,心头登时一阵温暖甜蜜,含羞点了点头,轻声道:“雪竹,我们这便走罢。”
郑雪竹缓缓俯下身体,将龙星儿负在背上,觅路前行。一路上二人再未相交一言,但身躯相贴,体温互传,却是远胜过了千言万语。
郑雪竹但觉几丝柔发轻轻拂在自己后颈之上,阵阵芳馨如兰的温热气息不住自耳边吹来,禁不住心旌摇荡,意动神驰,暗自在心中吟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似春梦无多时,去如朝云无觅处。世间良辰美景,大概也莫过于此。只可惜越是美好的东西,便越是短暂易逝,却不知这段路是否已快到尽头?”
龙星儿伏在郑雪竹背上,自侧后方凝视着他的面庞。但见月色映照之下,他的面容愈显俊逸出尘,唇边犹自带着微微笑意,在甜蜜中却似夹有几分凄迷惆怅,亦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
龙星儿将目光自郑雪竹面上移开,回望天穹,这才发觉月影已略略偏西,心头不由生出了一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感慨之意,暗思道:“似今宵这等缠绵旖旎之情,却不知一生中尚有几回......”

 第十一章  深宵密语论山河

郑雪竹负着龙星儿行出乱山,于天明前来到一处小小市镇,在镇上惟一一家客栈住下,为龙星儿配药调治脚伤。
龙星儿伤得本不甚重,不出三日便已全愈,行走纵跃再无拘碍。她在房中静养的时分,却是多亏了郑雪竹悉心照料,为她疗伤解闷。二人日夜同处一室,但只在必要时相互扶持,绝无逾礼之举。
龙星儿伤愈当晚,郑雪竹复对她提起救人之事,言语间已显得颇为焦虑。龙星儿知他担心陈思昭,心中虽有不快,但思起崔秀秀等一干鲁王余部的安危,却也顾不得陈思昭的是非,直截了当地问道:“雪竹,依你之见,我们却当如何去救?”
烛光闪动之下,郑雪竹的面容显得极为沉毅,胸有成竹地道:“星儿,我在此处思量了几日,已算出宗瑾现下的去向。若是我的推断没错,宗瑾等人擒了一干鲁王部属,为满人立下了如此大功,此刻定是急于将他们押解上京,向鞑子皇帝邀功请赏。我们只须一路暗中缀着宗瑾,偷窥明白他们的虚实,待得与樊当家的会合后,寻处天时地利适宜之所,便可趁机出手救人,一击不成,尚可全身而退,不致陷落。据我想来,若筹划得宜,救人成败之数应各占其半,大有可为。星儿,今日你脚伤已愈,行动无碍,救人之事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动身去追宗瑾!”
龙星儿听得他这一番头头是道的言语,禁不住浑身上下热血沸腾,朗声道:“不错,是成是败,均在此一举,我们这便去罢!”反手扇熄桌上烛火,将腰间丝绦一紧,拉着郑雪竹疾行而出。
郑雪竹与龙星儿昼夜兼程,三日后便已到了汝阳。汝阳乃是中州重镇,处于南来北往必经之道,其繁华之貌自是远胜龙星儿养伤的僻远小镇,较春风十里的扬州,六朝金粉的江宁虽颇有不如,却自有一番古朴敦厚的气象。伏牛山依城而走,更为古城增添了几分宁静幽远之意。
郑雪竹与龙星儿入城之时,已是日近黄昏。二人无暇在城中闲逛,匆匆寻家客栈投宿。郑雪竹知灌汤包乃是当地一绝,故此特意点了两屉灌汤包,令店伙送入房中。
郑雪竹笑道:“星儿,你莫看这客栈狭小简陋,作出的点心还当真地道。这灌汤包皮薄馅大,隔着房门我便已闻到香气了。”
龙星儿“嗤”地一笑,道:“瞧你这副馋相,好似几十年未吃过东西一般。这灌汤包不过是此地最普通的吃食,你却将它捧上了天。我且问你,你在台湾作延平世子时,日日珍肴美味,哪一样不胜过了这灌汤包十倍百倍?”
郑雪竹摇头道:“星儿,你这却不知了。岂不闻李太白有诗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当日我困守孤岛,空叹山河破碎,身世浮沉,却难有作为,纵是将天下所有的美食摆在我面前,又如何容易下咽?直至后来我下定决心,一帆渡海,偷来中土,见到中土尚有无数节义志士宁冒杀身之险,也定要驱逐满夷,复我大明,方觉反清复土之事大有可为,只要大家齐心合力,联成一气,他日定可直捣黄龙,恢复神京!哈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仇人的血肉尚且可食,何况是这小小的灌汤包?”
龙星儿双手掩耳,嗔道:“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下去了。本来好好地说灌汤包的事情,谁教你冒出这些喝血吃肉的言语?教人听了好生没胃口!”
郑雪竹笑道:“是么?我反倒觉得说出这一番言语后,更加胃口大开呢。也罢,你既不愿听,我不说便是了,还是趁热吃晚饭要紧!”言罢,顺手抓起一只灌汤包,张口咬将下去。
郑雪竹的牙齿与灌汤包尚在将触未触之间,忽见窗外黄尘滚滚,几匹快马自街道尽头一掠而过,不由心头一动,暗思道:“莫非已经撞上点子了?”
忽听龙星儿惊呼一声,叫道:“雪竹,你这是发的什么呆?瞧瞧你作的好事!”
郑雪竹被她骤然一喊,这才回过神来,转头向龙星儿望去,却见她衣襟上满是油渍,正在向自己怒目而视。原来自己方才见到街头飞骑,分了心神,一口咬下时未曾留意,灌汤包内的热油汤汁竟全部溅射在龙星儿身上。
郑雪竹自知理亏,忙陪笑道:“星儿,你这一生气,却是越发妩媚了。都是我不好,弄脏了你的衣衫,明日一定赔还你一件新衣。”口中顾自说笑,目光依旧向窗外望去,显得有些神思不属。
龙星儿见他如此敷衍之状,心中不由愈加着恼,恨声道:“你既挂心窗外之事,这便出去好了,原不必对我说这些风话。我又不希罕什么新衣,你也无须说什么赔不赔还的引我开心。”
郑雪竹觉出龙星儿言语中的愠意,急急掏出手帕为她揩拭,笑道:“星儿,你这人就是性子急,只顾同我斗气,却不问问方才我在窗外见到了什么。”
龙星儿听他这等口气,禁不住也被引出了好奇之心,口头上却不肯就此服软,当下“哼”了一声道:“我又没向窗外看,怎知你见到了什么,弄得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言语虽然强硬,但显然已松动了几分。
郑雪竹面色忽地一端,神情立转凝重,沉声道:“星儿,我且问你,你我劳神费力,昼夜奔波,却是所为何事?”
龙星儿奇道:“自是为了追踪宗瑾。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呀,是了,方才你莫非......莫非......”
郑雪竹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方才自街头飞骑掠过的便是宗瑾的部属。这几名大内高手我都在鹰扬谷中见过,今日虽天色已晚,相距又远,但我还是能够认出他们。”
龙星儿惊道:“这几个鹰爪子既在此处出现,宗瑾与被擒的众家兄弟岂非也在左近......”
郑雪竹低声道:“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宗瑾一行人此时定是在这汝阳城中。他们押解钦犯,不便在客栈歇宿,现下想必是在汝阳驿中安扎。我们一路追踪,今晚终于有了结果,事不宜迟,待得天黑后,我便往汝阳驿中一探究竟!”
龙星儿这几日苦苦追寻,为的便是探察宗瑾等人行踪,如今得知宗瑾与自己同处一城之内,却有些震恐惊怖起来,颤声道:“雪竹,宗瑾武功极高,人又机警深沉,更兼身边有许多部属相助,今晚这汝阳驿中只怕是龙潭虎穴......”
郑雪竹忽呵呵一笑,又恢复了平日的飞扬洒脱之态,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前在老界岭下,我与他当面对决,尚且不惧,今日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又何惧之有?”
龙星儿闻得郑雪竹故作轻松的言语,心头却愈加沉重,道:“雪竹,今晚我与你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郑雪竹笑道:“星儿,今晚之行不过是为了窥察宗瑾虚实,又不是当真要与他动手火并,原无须你随行相助。夜探汝阳驿,人越少越不易暴露,你还是留在客栈中等我的好消息罢!”
龙星儿见他心意已决,也不便再劝,只柔声道:“雪竹,你这一去切要当心......”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真情流露,禁不住心神激荡,轻轻握住龙星儿之手,低声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星儿,你便在此安心等候,我定会好好回来见你!”
龙星儿痴痴凝视着郑雪竹,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般,久久无语。
郑雪竹忽道:“星儿,我们只顾着说话,忘记了吃晚饭,点心都有些凉了。现下我们须得快快吃完,这灌汤包再放一刻便不好吃了。”言罢,拈起一只灌汤包,放入口中细品起来,笑道:“果然滋味鲜美,入口细腻,名不虚传!星儿,你且尝尝看。”
龙星儿心绪纷乱,勉强吃得几只,但觉味同嚼蜡,全无食欲。
初夏时分,昼长夜短,郑雪竹饭后又挨了将近一个时辰,天色才完全黑下来。客栈内外渐渐静寂,一阵槐花的甜香之气在夜色中弥漫开去。
郑雪竹伸掌扇熄了桌上的烛火,向窗外四顾张望片刻,见街上已无人迹,低头将自己的长剑银针略作检视,伸手在龙星儿肩上轻拍两下,身形一展,穿窗而出,顷刻间身影便没入了茫茫暗夜。
汝阳城虽繁华通达,占地却并不甚大,城中道路也远不及扬州复杂。郑雪竹略略兜了几个圈子,便寻到了驿站附近,但见驿站中灯火摇动,隐隐有身佩刀剑的人影往来行走,更加证实了自己先前的判断。
郑雪竹深知宗瑾精明厉害,他身边的众部属也均非庸手,今夜的汝阳驿确是暗藏着极大凶险,稍有不慎,后果便不堪设想。因此丝毫不敢大意,远远自驿站前门绕至后墙之外,四顾片刻,确定并无埋伏,方纵身越墙而入,借园中草木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前厅接近。
汝阳驿本是小站,房舍院落都有些狭小敝旧,后园更是荒芜已久,杂树荒草随处可见,亦无人收拾清理。这却恰恰为郑雪竹提供了良机,令他一路顺利地摸到了前厅窗外,未露半点痕迹。厅外有一株极大的古槐,枝叶如盖,此时正自开满了一树繁花,在暗夜中分外醒目。
郑雪竹见厅后有此巨木,不禁心头暗喜,当即蹑足潜踪,掩至树后,借足够两人合抱的树干遮挡,手足并用,几下便攀上了树巅,隐身茂叶繁花之间,向窗内窥视。在满树雪白的槐花当中,他的白衣也不再醒目。
但见前厅当中燃着十几支蜡烛,将室中照得一片通明。厅堂占地不大,陈设亦因陋就简,室内惟有一张硬榻,一袭布衾,一副旧木桌椅而已。
郑雪竹见驿站如此简陋破败,不由暗自叹道:“我还道宗瑾一干大内高手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绝不肯屈身居于斗室寒舍,岂知他们竟似较我们郑氏部属还耐得清苦......”
正自胡思乱想间,忽见不远处的树丛枝叶微微一动,却不似风吹而致。郑雪竹精神本就紧张,睹此异变,更是心头剧震,只道宗瑾派人在此设伏围捕自己,几乎便要现身而出,去拼个鱼死网破。
忽听前厅内有足音传来,脚步凝重,落地均匀,显然功力绝非泛泛。郑雪竹心头一紧,一时间也顾不得理会树丛中是否有人,疾疾将目光复向前厅投去。
烛光摇曳,一人缓步行入前厅,在几旁稳稳坐下,刚好将背心向着窗外。那人身形挺拔,仪容魁伟,郑雪竹自树巅居高临下看得分明,正是自己一路苦苦追踪寻觅的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
郑雪竹骤见宗瑾在厅内现身,不禁感到一阵极为深重的压力自前厅方向传来,虽至始至终都未与宗瑾眼光相交一次,身上却已有了一种透骨般的寒意,连呼吸亦有些困难起来。
却见宗瑾凭几呆坐片刻,忽轻叹一声,双掌在空中“拍拍拍”地连击了三下。这叹息似乎包含着无尽的苍凉,无尽的落寞,传入耳中当真是说不出的荡气回肠, 感慨伤怀。
郑雪竹尚在琢磨宗瑾这声叹息的真意,忽听有人破口大骂道:“鹰爪子,你们却听真了,你爷爷我一时不慎失风,落到了你们手中,要杀要剐全由得你们,爷爷若是皱一皱眉头,便将牛震泰三字倒着写!你们也不必玩什么深夜提审的鬼花样,看爷爷可吃你们这一套?”
郑雪竹听这人声音卤莽,语句粗俗,虽明知他骂的是宗瑾等大内高手而非自己,亦禁不住暗暗皱起了眉头。但见门外人影闪动,那御前副统领断门刀方无畏已押了一个人进来。那人面黑体壮,身形胖大,仿佛一头莽牛一般,正是被俘的鲁王余部之一,号称“牛魔王”的牛震泰,此时心有不平之意,自是不住口地大骂不止。他本是个粗直之人,说话行事都不会转弯抹角,面对宗瑾这等令他极为憎厌之人,还指望他能如何口中留情?越到后来,粗言秽语越是滚滚而出,滔滔不绝,郑雪竹虽不过是坐树上观,亦有些为之脸红。
那押解牛震泰的御前副统领方无畏亦是生性憨鲁,有如烈火,听得牛震泰如此恶言辱骂,自是大为激怒,厉声叱道:“你这黑厮再敢胡言乱语,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喂狗,好教你晓得御前侍卫的手段!”
牛震泰身上重穴被点,使不出半点力道,连行动都有些困难,却丝毫不惧方无畏的恫吓言语,高声骂道:“什么他娘的御前侍卫,御前统领,不过是鞑子养的几条狗!得了一点残羹剩饭,便受主子指使,跑出去乱叫乱咬,自以为如何威风荣光,事实上还是几条改不了吃屎的癞狗!”
方无畏胸中怒火本炽,方才碍着宗瑾的一再严令才勉强按捺,未曾十分发作,此刻见牛震泰一再出言不逊,辱及宗瑾,这口气却如何强压得下?当即也顾不得许多,大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嘴硬?”反手重重一掌,向牛震泰脸上掴去。
方无畏膂力强劲,此时更兼恨怒填胸,一掌拍出,自是非同小可,牛震泰即便是功力未失,也定难以避开这一掌,何况此时重穴被封,动转不灵?饶是他筋骨结实,皮糙肉厚,若被这一掌拍得实了,亦必将面目青肿,唇绽齿落。
方无畏的掌缘已沾到牛震泰面颊,忽觉眼前一花,继而腕间酸麻,竟是被人拿住了脉门,这一掌的力道自然便消于无形,牛震泰亦随之免去了一场皮肉之苦。
郑雪竹在树上看得明白,那骤然拿住方无畏脉门,制止他出手的非是别人,正是原本端坐几前,不言不动的宗瑾。却未知他是用了何等身法,倏忽间便到了方无畏面前。
郑雪竹本自负轻功高明,世间罕有其匹,此际见了宗瑾闪电般的身法,虽知自己若与他赌赛奔行,谅不致落于下风,却也不由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宗瑾轻轻放开方无畏之手,道:“方兄弟,此人也算得上一条好汉,更兼此时已无了抵抗出手之力,我们若这般折辱于他,且不论于他何损,却定是先损了我们的威名。”
方无畏听了宗瑾这一番言语,虽觉有理,却终是心有未甘,忍不住恨恨地瞪了牛震泰一眼,道:“大哥,依你看来却当如何处置于他?”
宗瑾略一挥手,目光中竟似有了几分意兴阑珊之色,道:“方兄弟,你且去外边等候片刻,我有几句言语要同这位好汉单独讲,待说完后自会唤你。”
方无畏应了一声,转身退出。室内烛火摇曳,忽明忽暗,映照着宗瑾与牛震泰对面相峙之态。牛震泰满面激愤敌意,宗瑾却是一副非喜非怒,荣辱不惊的神情。
宗瑾凝目注视牛震泰良久,忽叹道:“常闻自古燕赵多义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牛震泰闻得宗瑾称赞之言,却丝毫不为所动,圆睁一双怪眼,喝道:“鹰爪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必给我戴高帽,兜圈子!爷爷不吃这一套!”
宗瑾淡淡地道:“我若是要你泄露鲁王余部的机密,或是立誓不再反清复明,从此与鲁王余部脱离关系,你想必是不会答应的了......”
牛震泰哼了一声,道:“鹰爪子,你应该晓得鲁王麾下个个都是宁折不弯的好汉,何必还要明知故问!”
宗瑾摇头道:“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件事,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你们苦心孤诣,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定要推翻大清,恢复前明,为的究竟是什么?这样作又有何好处?”
牛震泰怒道:“你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甘心投靠鞑子,为虎作伥,便认定我们反清复明也是为了名利,却也将鲁王部属瞧得忒轻了!我这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大家扯起反清复明这杆大旗,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是要将鞑子和你们这等鹰犬扫除干净,光复汉人山河,绝无半点私心!”
宗瑾叹道:“我不是问你反清复明是否有私利可图,只是要你细想一番。休说当今天下大局已定,大清如日中天,前明气数早尽,反清复明无异痴人说梦,便是你们的大业当真成功,仍旧由前明朱姓执掌江山,且问又有谁能胜过当今康熙皇帝?又有谁能和他一样,造就如此太平盛世,泽被苍生?”
牛震泰乃一介粗人莽汉,平日只知仇恨异族,兴复明室,哪里深思过这些道理?如今听得这宗瑾这一番滔滔宏论,心中虽依旧不服,却毫无反驳余地,只能恨恨地对宗瑾怒目而视,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撕成千千万万碎片。
室内的牛震泰固是无言以对,隐在室外树上的郑雪竹亦觉思绪纷乱,难以自抑。他自幼博览群书,熟知前朝史事,深晓明帝自英宗祁镇起,个个不是昏庸无能,便是荒淫败德,残暴不仁,一代代胡作非为下去,终于将太祖皇帝辛辛苦苦打下的锦绣江山糟蹋得满目疮痍,民不聊生,以致李闯、献忠之流绿林豪杰纷起,攻破北京,逼得崇祯皇帝煤山自缢,身死国灭,其后便是清军入关,逐李闯,攻南明,一统天下,江山由此易主。他亦知满人入关渡江之初,每下一处,确是屠掠极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便是其中最为残酷的两幕。但自清朝真正入主天下后,却将策略从最初的血腥镇压转为怀柔安抚,时日一久,人们也渐渐对清廷感恩戴德,什么华夷之防,故国之思日益淡薄,将昔日对满人的仇恨尽数忘却。尤其这当今天子康熙即位后,更是励精图治,劝耕减赋,招贤纳士,极尽笼络之能。对于前明遗民,守节文人,他开设“博学鸿词科”,诚召天下名士入京为官,又派人往扬州代祭史可法衣冠冢,下旨在梅花岭上建史公祠,克日动工,以收前朝旧臣之心。虽然对清廷暗怀不满,怨恨难平的节操志士大有人在,但康熙这两项举动确是顺应人心,他们亦不得不对此表示赞许。郑雪竹潜入中土,首先赶往扬州,便是要抢在史公祠开工前瞻仰衣冠冢原貌,不愿见到史公墓染上满人气息。他同祖、父一样,对清廷仇恨极深,却又委实无法否认,康熙之英明神武,经天纬地,原是明朝任何一帝所难以比拟,与他相抗,自己当真是缺少信心。自来中土后,亲眼见到天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之景,深知满清在中土的统治已根深蒂固,人心稳定,不易动摇,明白反清复明,攻占中土是一条充满艰险的漫漫长路,成败之数尚且难卜。这许许多多念头在心中早转了不止一次,此刻经宗瑾出言点明,不觉愈加迷惘,甚至连自己反清复明是否正确也有些怀疑起来。
正怔忡间,忽听一人冷冷地道:“宗统领,我武功原不及你,如今既已落在你手中,要如何处置自然随你。只是你若想迫我作我不愿作之事,说我不愿说之言,却万万不能。”
这声音将郑雪竹纷乱的思绪骤然拉回现实之中,展目望去,却见牛震泰不知何时已被带走,另换了一人与宗瑾相对而立。那人一身紫罗衣帽,仪态孤傲,神情冷漠,正是自己连日来悬心挂念的陈思昭。
宗瑾听得陈思昭这等言语,却淡淡一笑,道:“陈公子,有些事情你若不方便说,不妨由在下代讲好了。你当日虽在鹰扬谷内与鲁王余部一处,却非他们一路。那白衣少年郑雪竹的来历我已查知,他年纪轻轻,身份却大非寻常,他既是台湾延平世子,你便是郑氏的得力部属了。”
陈思昭冷笑道:“宗统领知人之明,眼光之利,果然令在下佩服之至。”
宗瑾却不理会这似赞似讽的言语,缓缓续道:“我这次到鹰扬谷,要寻的原是鲁王余部。你既非鲁王余部,此事便与你无关,我即使将你与他们一同押送上京,也无甚用处。陈公子,今晚我这便放你离去,他日你回到台湾,见到延平王爷时,还盼转告他一句,昔日他父子自荷夷手中夺回台湾,实是万世不朽的英雄功业,皇上每论及此事,确是佩服得紧。自古英雄惜英雄,因此皇上并不想与台湾兵戎相见,还望延平王爷早日接受朝廷招抚,自此两岸一统,天下太平,王爷依旧居台为藩,却免去了苍生战乱流离之苦。”
陈思昭淡淡地道:“这些话我归台后定可带到,只是王爷绝计不会应允。便是我们这些作属下的,对这等鬼话也定然不信,更不肯让台湾走上招安投降的绝路,为世人唾骂万年。”
宗瑾道:“当今天下之势,大清富有四海,地广物丰,台湾弹丸之地,僻处一隅,所赖惟有台海天险,若一意与大清对抗,实难有胜算,他日大军压境,后果堪虞。”
陈思昭沉声道:“若当真有此一日,大家便爽性拼个取义成仁,舍身殉国便了,尚可博个忠臣义士的美名,地下见到先人,亦不致心头抱愧。宗统领,其时你我如阵前相逢,各为其主,我绝不会念你今日相释之情,仍是要与你性命相拼。你若担心他日之事,此刻改变主意原也来得及。”
宗瑾笑道:“沽恩示惠,岂是正人所为?我今日即敢放你,便不怕你来日对我辣手无情。只盼你我将来还是休要见面的好,以免彼此成仇,终致抱憾。”口中一面说话,手掌已在陈思昭背心上轻拍几下,运使真气,将他被封的重穴解开。
陈思昭沉默不语,向宗瑾略作一揖,转身便行。方行出几步,忽似思起一事,陡然停住,转头向宗瑾道:“宗统领,我不能走。”
这句话言语简短,只有七个字,却显得极为斩钉截铁,语意坚决。郑雪竹隐在树巅听得清楚,不由暗自有些着恼,心中叫道:“思昭,思昭,到了如此生死交关之时,你怎地还要这般骄傲?”
宗瑾听到陈思昭此言,亦觉诧异,道:“陈公子,你可是觉得欠了我的情么?我早已对你说过,当今我们要对付的只是鲁王余部,与你们原无甚关碍。此时放你既非徇私,你也不必将此事挂在心上,耿耿于怀。”
    陈思昭摇头道:“宗统领,若依平日,你既肯让我走,我必是转身便走,有甚犹疑之处?只是今日之事尚牵涉到另一人,我如自行离去,舍其不顾,却是大大的不义了。”
宗瑾笑道:“陈公子果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着实令宗某钦佩。只不知那令陈公子牵挂难舍,不肯弃之而去的人究竟是谁?”
陈思昭双目如星,凝视着宗瑾,一字字地道:“崔秀秀姑娘是否已落到了你们手中,正要被押解上京?她原是为救我才被封青岩所擒,我若丢下她自己脱身,与情与理终是不容。宗统领,你武功高明,我自知不是对手,无法将崔姑娘自你手中夺回,因此只有陪她同赴患难。”
宗瑾道:“崔姑娘的来历我早查得清楚,她投入樊平麾下为时尚短,并未作出过什么事情。她父亲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亦不曾插手反清复明之事,对她暗中加入鲁王余部原本一无所知,若教他得知女儿此事,定当全力禁阻,崔姑娘本领平常,这样一来更难有作为,于朝廷再无损害。而我若只看到她是鲁王余部这一点,一意要押她上京候审,必会得罪崔天成,引得青枫庄乃至整个江南武林与我们为难。权衡利害得失,确是应网开一面,让崔姑娘自行走路。只是陈公子为何对崔姑娘如此特别关照,却是令在下百思不得其解了。”
陈思昭奇道:“你这最后一句却是何意?”
宗瑾方才本是面沉似水,听得陈思昭此问,忽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笑意,烛光闪动之下,竟似显得有几分暖昧。
郑雪竹自识得宗瑾以来,见惯了他不怒而威的神情,似这等笑容却是第一次遇到,心中登时不由自主地一颤:“他为何要笑得这般古怪?”
却见宗瑾面上笑意一闪即逝,缓缓踱至陈思昭身畔,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言语。
郑雪竹功力深湛,耳目聪敏,远胜旁人,但他所隐身之处距地面少说也有十几丈远近,宗瑾的话音又极轻极微,因此虽凝神静听,却是一个字也未能捕捉得到,亦不知宗瑾究竟讲了些什么机密言语。
宗瑾尚未说完,陈思昭的面上已泛起一阵潮红,随即又迅速转为惨白,连指尖都有些微微抖动起来,颤声道:“你却为何得知此事……”
郑雪竹与陈思昭相交多年,熟识他脾气秉性,深知他性情冷淡,心思缜密,遇事处变不惊之能远胜于已,却不知此时他因何这般失态。
蓦地,院中一丛灌木树影摇曳,一人长身跃出,掩面疾奔。

第十二章  绝壁飞花轻似梦

郑雪竹所在的古槐树巅乃是汝阳驿中至高之处,透过枝叶向下窥望,非但可将厅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整个后园花开叶落,均可尽收眼底。那人影甫一现身,便被郑雪竹看得清楚,但见她罗衫长裙,体态窈窕,正是方才在客栈中分手未久的龙星儿。
郑雪竹未料龙星儿竟然赶在他前边潜至汝阳驿,更想不到她会甘冒被宗瑾发觉之险,骤然奔出。一时间牵挂龙星儿安危,再顾不得细细推敲宗瑾方才的言语,忙纵身顺树干背对前厅一侧滑下,向龙星儿的身影疾追而去。宗瑾与陈思昭此刻均背向窗口,郑雪竹与龙星儿的身法又轻,因此对园中的异动竟是全然未觉。
郑雪竹随在龙星儿身后衔尾穷追,转瞬间已越出汝阳驿后墙,奔上了旷无一人的街道。郑雪竹连呼数声“星儿”,龙星儿却只是不应,甚至连头也不肯回一下。
郑雪竹轻功本略胜龙星儿一筹,但他不断开口呼唤,泄了真气,因此连奔过几条长街,竟丝毫未能缩短与龙星儿之间的距离。二人轻功俱是高绝,不出一盏茶光景,便一前一后奔至了汝阳城西城墙之下。
此时正是深夜,城门紧闭,城墙下虽有值夜守卒,但因天下大局早定,汝阳城地处中州,久已太平无事,故此守备也有些松懈。郑雪竹与龙星儿赶到城下时,只有几个老兵背倚城墙,懒洋洋地打着瞌睡,发出一阵阵高低不齐的鼾声。
龙星儿咬紧牙关,施展高妙轻功,奔上城头,郑雪竹不明所以,惟有紧随其后。却见龙星儿双手在城墙垛口上一撑,于半空中飞燕般翻了个筋斗,向城外飘摇坠落!
郑雪竹万万料不到龙星儿竟决绝如此,禁不住惊呼一声。待扑到城头看时,但见龙星儿每坠下三五丈,便伸足在城墙砖缝中轻抵一下,消却几分下落之势,不消片刻便如散花天女般轻轻着地,转身向城外山林茂密之处奔去。
郑雪竹见龙星儿的身影行将隐没在林木深处,心头好生焦虑,忙翻身越过城头,胸腹贴紧城墙,施展壁虎游墙术,不消半炷香时辰亦滑落地面。
郑雪竹立于城下,游目四顾,但见城外伏牛山莽莽苍苍,草木深深,静夜寂寂,却哪里有龙星儿的半点踪影?回想起方才汝阳驿中情景,委实想不出宗瑾说出了何等言语,竟能引得陈思昭变色,龙星儿出奔。
郑雪竹遥望夜色中绵亘无尽的伏牛山,心中暗思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惟有寻到星儿,劝得她怒意平息,从她口中慢慢探出方可。只是这伏牛山山深林密,她既避入其中,又是存心不肯见我,要寻她定是难于大海捞针。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但而今之势,已无他法,惟有入山寻觅,只盼她能早早回心转意......”
伏牛山山势幽险,路径繁杂,郑雪竹行入其中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迷失了方向。只觉得四周一片难言的寂静之中,总似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传来,却是若真若幻,若即若离,既听不清所言何事,亦寻不出来自何处。
郑雪竹在山中绕了几个圈子,着实有些筋疲力尽,只得寻块大石坐了下来,苦笑道:“王摩诘有诗云:‘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他这两句诗本是鹿柴山中所作,今日却教我于这八百里伏牛亲身遇到,可见前贤之言果然不谬......”
郑雪竹呆坐石上,口中与自己调侃,心头却颇不轻松,亦不知龙星儿去了何处,自己能否寻到她,消去她这番莫名其妙的怒火。
不知不觉间,四周夜色渐渐消退,东方的天际现出了几缕熹微的晨光。一阵山风吹过,竟送来了一个女子的惊叫声音,仿佛满含着无限的恐惧,无限的绝望。
郑雪竹一跃起身,情知这次听到的声音绝非幻觉,那女子的踪迹应在方圆一里之内。只是事发突然,叫声又过于短促,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实难确认这声惊叫究竟是否为龙星儿所发。但转念一想,不禁又有些自责起来:“郑雪竹呀郑雪竹,你便只挂念星儿安危,却不肯出手援救别人么?枉你自负侠义,遇到弱女涉险,居然还要瞻前顾后!”心中暗骂自己自私,转头辨明了声音来处,展动身形疾奔过去。
山路转折,林木繁茂,郑雪竹举目搜寻数次, 均被四周枝叶挡住视线, 那女子的踪迹却丝毫未见。
郑雪竹正觉心头焦躁, 疾疾转过一处弯路, 忽见前方的枝叶缝隙中似有黄影一闪。其时旭日未升, 天色尚非十分明朗, 在漫山遍野的青绿之间, 鹅黄颜色并不算显眼, 但一来郑雪竹是在着意搜寻, 二来他功力深湛, 眼光敏锐, 因此虽只是惊鸿一瞥, 便已被他窥见了端倪。
郑雪竹足下加紧, 方奔出二十几步, 便见到了那女子的身形。但见她孤身立于一处危崖之上, 鹅黄衣衫在山风中猎猎飞扬, 仿佛随时都可能坠落足下的万丈深谷, 形势确是险到了极处。
郑雪竹隐在草木之间, 将崖顶情形看得分明, 识得那少女便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女崔秀秀, 却不知她为宗瑾所释后, 何时踏入了伏牛山中, 又因甚到了这绝崖之上。
猛可里又听崔秀秀一声锐叫, 语声中的惊惶之意竟似较方才更甚。郑雪竹心中原无防备, 骤闻这等呼叫, 险些便被惊得一跃而起。总算他武功高明, 定力也远胜常人, 这才在将发未发之际, 堪堪稳住身形, 不致露了踪迹。
崔秀秀这声锐叫甚是响亮,在四周群山中激起了阵阵回响。郑雪竹不由得心生疑惑,暗思道:“崔姑娘虽然武功不高, 但毕竟是名家之女, 见闻广博, 又是何事能将她惊成这等模样?”
心中疑虑未解, 忽听身畔不远处有人冷笑了一声, 道:“崔姑娘,我又不是夜叉无常, 罗刹恶鬼, 为何却令你如此惧怕?”
这冷笑既阴且沉, 声音虽然不大, 却将崔秀秀的惊叫连同回声一并压了下去。崔秀秀自不必说, 就连郑雪竹听了, 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阵寒意。
话音未落, 郑雪竹对面五六丈处的一丛草木倏地分开, 一名青衣汉子鬼魅般一闪而出。晨光下看得真切, 此人非是别个, 正是那随宗瑾押解鲁王余部上京的御前副统领封青岩。只不知崔秀秀本已为宗瑾所释, 他为何却要不依不饶, 一路追踪至此。
崔秀秀见封青岩骤然现身, 面上惊惧之色更重, 颤声道:“宗瑾既已放过我, 由我自去, 不加阻拦, 你为何还这般阴魂不散, 死缠着我不放? ”
封青岩又是阴恻恻地一声冷笑, 道:“宗瑾令方无畏将你带出汝阳驿后门, 要你自寻去处,不再追究叛逆之罪, 是也不是? 嘿嘿,他自以为借着夜色掩护, 事情作得神不知鬼不觉, 只可惜我的眼中却是揉不进半点砂子!只怕在你看来,他放你走是心存慈悲, 还在暗暗感激于他, 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他这样作的本意。你原是为我所擒,是我在皇上面前的一件功劳,宗瑾却将你私自纵放, 好教我这件功劳落空, 嘿嘿,用心亦是深沉得很了!不过由他奸似鬼, 终也翻不出我的掌心,我这便将你擒下,带到宗瑾面前,再问他放你究竟是何道理!”口中说话,足下犹自不停, 向崔秀秀越逼越近。
崔秀秀叫道:“我不管你们鹰爪子之间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要对付宗瑾,自去寻他便了,休得在我身上打主意!”
封青岩双目灼灼,向崔秀秀瞪视过去,阴阴地道:“你在鲁王余部中虽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但经过了昨夜之事,便成了一枚足以震动全盘的砝码, 要对付宗瑾却是少你不得,我却如何肯轻易放过你?”
崔秀秀见封青岩这等神情语气,知他定欲擒己而后快, 心头不禁一阵绝望, 大声叫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便从这崖上跳下去!”
封青岩闻得她这般言语, 一时间竟也愕然, 不知她所言究竟是虚声恫吓, 还是说到做到。他此时与崔秀秀相距尚有十几丈远近, 若崔秀秀当真不愿被擒而跳崖自尽, 他武功虽高, 却也没有把握将她抓住。
封青岩与崔秀秀遥遥对峙, 谁也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若非衣角发丝被晨风吹得不断飞扬, 二人当真与雕像无甚差异。
二人相对静立, 足足有一刻钟之久。郑雪竹在心中算计多时, 此际己有了主张, 暗暗自怀中掏出几枚银针扣在手中, 扬手便待向封青岩发出。
郑雪竹的银针尚未出手, 忽闻头上破空之声大作, 一道黑影自草木掩映的山径间激射而出, 迅捷无伦,到得封青岩面前忽地一个盘旋,“拍”地一声落到地上,竟是一粒小小石子。
封青岩见石子落在自己脚边, 不禁微微一怔, 面色立变, 喝道:“是英雄好汉的便光明正大地现身相见, 躲在暗处虚声骇人, 岂是高手所为?”
封青岩话音方落, 便听一人冷冷地截口道:“若是正人君子, 行事便应坦坦荡荡。在无人处邀截弱女, 暗施阴谋攻击同僚, 这又是何等行径?”
这声音初起时尚有数十丈远近, 待说到最后一个字, 便已到了近前, 当真有如掠过长空的飞电,奇速无比。
封青岩但觉面前一花, 一条紫衣人影如同从天而降一般, 倏忽挡在了他面前, 却不再开口, 只是冷冷凝视着他。
崔秀秀见此人骤然现身, 不觉又惊又喜, 脱口叫道:“陈少侠,你......”原来,此人并非别个, 正是方脱囹圄之苦的陈思昭。
封青岩与陈思昭对面相峙, 谁也不肯吐出一个字, 亦不愿抢先出手。二人心中均深知对方大是劲敌, 一旦交手, 胜负如何, 实难预料, 因此俱不肯轻易发招, 头脑里却在飞快的转着念头, 如何出手方可制敌机先, 抢占优势。
封青岩心机深沉, 片刻之间已想到了十几种克敌之法, 却无一种有全然致胜把握, 若应用不当, 被陈思昭反戈一击,自身先要受害。思前想后, 终无善策,情知此地僻处荒山, 距汝阳城甚远, 绝计不会有援兵前来, 而陈思昭武功精强, 与他单打独斗已难取胜, 若再添上崔秀秀在旁相助, 自己绝计讨不了好去。算及此处, 只得心中暗骂, 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干笑了几声, 道:“既然陈公子定要插手此事, 在下便给陈公子一个人情。今日暂行告退, 还盼陈公子善待崔姑娘。就此别过, 后会有期。”这几句场面话交待完, 蓦地转身奔出, 身形没入林莽之间, 片刻便无了踪影。
陈思昭见封青岩如此罢手离去,不禁暗自冷笑。转向崔秀秀,正欲开言,却见她的身形正在崖边摇摇欲坠!
原来崔秀秀被宗瑾偷释后, 方出得汝阳城, 便被封青岩紧追不舍, 全仗着伏牛山路繁林密, 地势复杂, 不利追踪, 才勉强逃至此处, 早已精疲力竭, 走投无路, 仅靠着一股求生的意志苦苦支撑。此时强敌既去, 心神松弛, 顿觉浑身乏力, 双腿连身体都支持不住了!
陈思昭见崔秀秀处境危险,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 轻叱一声, 长身纵跃而出, 伸手去拉崔秀秀左臂, 意欲将她拖离险地。
陈思昭方抓住崔秀秀手臂,未及发力,蓦地一阵疾劲的山风掠过。崔秀秀体弱神疲,抵受不住狂风,再也立足不稳,“嗳哟”一声,身形向崖下直跌而去!
陈思昭本拟将崔秀秀拉开,但人在空中,无从借力,崔秀秀下堕之势又极重极速,竟连带着他一同飞坠下崖!
    郑雪竹见势不妙, 忙飞身向崖边掠去, 决意不顾一切将陈思昭拉住, 解他堕崖之险。
郑雪竹身形尚在半空, 忽见面前黄影闪动, 一人竟自崖下直飞上来, 迎面撞向自己。他轻功卓绝, 反应快捷, 当即使个“四两拨千斤”的巧力, 伸掌将那人向斜刺里轻轻推去。这一掌看似柔若棉絮, 轻若鸿毛, 实则蕴含着极为高明的内家劲道,那人飞来之势本极为急劲, 但被郑雪竹如此一推, 登时转了方向, 向旁跌出,“砰”地一声轻响, 与郑雪竹同时落地。
郑雪竹此时已然看清, 那从崖下飞上的黄衫人影非是别个, 正是崔秀秀, 看她身法来势, 又绝不似自行跃上。思及此处, 心头不觉一阵惊悚, 忙扑至崖边长身探望。但见危崖直立如壁, 乱石草木间似有紫影一闪, 转瞬便全无了踪迹。
郑雪竹心痛如绞, 伏在崖边大声呼叫陈思昭的名字, 但闻阵阵回声在山林丘壑间反复激荡, 却丝毫没有应答。忆及与陈思昭的故人之情, 当真是悲伤难抑, 禁不住便落下泪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 郑雪竹的心绪渐转平静, 忽听身后有人哽咽不止。回头看时, 却见崔秀秀跪坐当地, 两只眼睛早哭得桃儿一般, 泪水已染湿了半边衣袖。
郑雪竹因陈思昭堕崖之事, 心底深处对崔秀秀本颇有怪责, 此刻见她如此难过, 种种不满之意立时消了大半, 不由起身行至崔秀秀身边, 柔声劝道:“崔姑娘,你不必太过伤心,思昭他本事高强......”
崔秀秀摇头道:“郑少侠,你不必故作宽慰之言。我不单单是为陈少侠伤心, 我是在恨自己, 是我害死了他......”
郑雪竹道:“崔姑娘, 你休要自责, 害死他的人是封青岩, 与你无关......”
崔秀秀抽泣道:“不,郑少侠,你不知道的。方才我拖着他一同堕崖之时,以他的功夫, 原可放开我自行跃上崖顶, 而他却用尽全身功力将我掷将上去, 自己便再也回不来了......若非我连累了他, 他何至如此? 是我害死了他, 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话到此处, 声音已渐渐嘶哑。
陈思昭与崔秀秀堕崖后的情形郑雪竹原已料到,然此际听崔秀秀亲口说起,却仍觉惊心动魄,一时间竟被骇得说不出话来。崔秀秀却以袖拭去了面上泪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转身疾奔而去,须臾已行得远了。
郑雪竹目送崔秀秀的身形消失,亦无意拦阻,只怔怔地呆在原地,胸中种种念头纠缠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此崖虽险,以思昭的功夫,跌下去却也未必便死。此刻他许是正困于崖下,进退不得,待我来援,何况即便是他运气不佳,死于此处,我亦应寻回他的遗体好生收殓,绝不可任他暴尸荒山......”心头计议已定,遂不再犹豫,当即觅路下崖,搜寻陈思昭的踪迹。
伏牛山山势险峻,路径迂回,郑雪竹足足绕行了大半个时辰,劈荆斩棘,费尽波折才算到得崖底。但见崖下是一处小小山谷,生满了不知名的灌木,密密层层地遮挡住往来的路径,令人裹足难行。
郑雪竹方才在下山入谷途中,亦曾千遍万遍想像崖底情形,最为恐惧却又想得最多的无非是陈思昭粉身碎骨的惨状。而如今惟见草木,不见人踪,却也令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心头惊惧却似较目睹陈思昭横尸当地更甚!
郑雪竹呆呆地怔了半晌,种种疑惑终难消除,遂拔剑分开拦路枝叶,行近崖壁细细查看。果然见到贴近崖壁的几丛灌木被压断了许多,枝条上挂有两块紫罗碎片,沾染着斑斑血迹。郑雪竹识得这两片碎罗乃是陈思昭衣衫上撕下,见上面血迹未凝,愈觉触目惊心。但反复搜寻良久,所得线索亦不过如此几处,陈思昭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郑雪竹往来找了半日,几乎将整个山谷都翻了过来,终是一无所获。情知事已至此,再担搁下去也无用处,只得苦笑自语道:“此处路径僻远,林密难行,寻常人等绝不会轻易到此,世上亦没有会走路的死尸。思昭此刻既不在此处,想必是死里逃生,自行离去,我却还在此徘徊作甚?”反手将长剑插还鞘中,咬咬牙转身自去。事实上他对陈思昭的生死尚不敢完全确定,这等言语不过是故意说出来安慰自己,而在他心中,依然牵挂不下的还有一个龙星儿。
却说龙星儿自汝阳驿中窃听到宗瑾言语,得知一桩隐密,心中对郑雪竹顿感绝望,立意同他决裂,因此负气出奔,对郑雪竹的呼唤追赶竟自不管不顾。
龙星儿心头气苦,奔入伏牛山中,专拣僻径而行,全然不知自己为何到此,又将去往何处,只觉天地间惟有空荡荡的一片苍茫,人世中万事万物均无了意味。她初时尚循路径行走,到得后来索性便横穿草木,直踏荆棘,亡命一般飞奔。衣袖已撕成了条条缕缕,臂上腿上亦划得伤痕累累,剧痛难忍,心中却感到几分莫名的快意。
龙星儿低头在丛莽中疾行,但觉周遭草木荆棘渐渐由疏而密,又由密而疏,透过枝叶空隙隐隐可见前方光亮,知不远处定是一条较大的山径。
密林丛莽行到了尽头,果然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宽阔道路。龙星儿在崎岖难行之处奔波了半晚,此刻陡见坦途,忽觉浑身上下全然失却了力道,再无心前行,忍不住扑倒在路旁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满腔的悲愤与绝望全部渲泄到泪水之中,定欲一场好哭方才痛快。
龙星儿伏地痛哭,亦不知过了多久。但觉天光渐明,红日初升,已是破晓时分,自己竟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孤孤单单地度过了子夜黎明。
正自哭得忘情,忽听耳畔有人笑道:“龙姑娘,多日不见,未料今朝竟得在此重逢。老友相会,幸何如之!”
龙星儿未想到在这等荒僻之地,绝早时分尚有人来,而且事先全无半点预兆便已掩至自己身边。虽然自己其时正在悲恸流泪,心绪大乱,耳目知觉远逊平日,但来人的身法功力也确是非同小可。
龙星儿只觉这声音好生耳熟,仿佛是自一个极阴极冷的冰窟中发出,令人从头到脚感觉到一阵深深的寒意。心中一惊,立时纵身后跃三尺,横掌护胸,抬头看去,但见面前不远处立着一个青衣人影,正是御前副统领夺魂钩封青岩。
龙星儿原本对封青岩极为忌惮,但此时心头绝望痛楚已至顶点,早忘却了恐惧与逃避,见到封青岩面含微讽之色,不由心头更怒,登时厉叱一声,回手抽出腰间长剑,疾风骤雨般扑击而上。
封青岩在鹰扬谷内曾见过龙星儿出手,对她功力深浅早已了如指掌,知自己与她单打独斗定是稳操胜券,故此一直气定神闲地静立一旁,只待龙星儿出手,便以专克刀剑的白龙钩后发制人。
岂知此时龙星儿的头脑已近迷乱,剑法使出竟是一味抢攻,对自身丝毫不加守御,招招都是玉石俱焚的不要命打法。星月剑法本就以凌厉狠辣见长,被龙星儿以这般悲愤决绝的心绪, 拼命三郎一般地使出, 确是威力大增, 骇人耳目。
封青岩未料龙星儿竟会如此出手, 一时间却也惊疑不已。急切中白龙钩不及拔出, 忙抽身退步, 疾疾避过剑势锋芒, 连连躲闪十余次, 方堪堪缓过一口气来。百忙中回头向龙星儿望去, 但见她长发散乱, 衣袖破裂, 双目通红, 状若疯狂, 不禁暗自吸了一口凉气, 诧异她何以会是这般模样, 一壁反手掣出背后双钩, 凝神守御, 不敢有丝毫疏忽。
封青岩的白龙钩果然非同寻常, 一经展开, 但见两道银光匝体盘旋, 夭矫如龙, 飞舞似电, 将他浑身上下护得风雨不透。龙星儿剑势虽然凶猛, 却也攻不破他的防线, 便如海畔惊涛拍岸, 巨浪虽无休无尽, 力道强劲, 终不能冲溃堤防, 一泻而入。
龙星儿方才一轮疾攻, 本是借了悲愤的心绪, 趁势而为, 已使出了体内所有余力,此时既无法得手, 渐渐便有些气力衰竭起来, 剑势凌厉之处亦随之大大削减。
封青岩连挡龙星儿二十余记进手猛招, 本觉难以应付, 正自暗暗心惊,白龙钩虽为刀剑克星, 却也不敢贸然锁拿她这等惊澜狂飚般的招式, 只得严守自身门户, 避开长剑攻势, 寻找破绽, 伺机反扑。待得此时龙星儿剑势一衰, 此消彼长, 他的白龙钩便反守为攻, 乌云压顶般凌迫过来。
龙星儿对战封青岩,全力猛攻,良久不下, 本已气沮, 更觉白龙钩上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 手中长剑渐次为其所制, 动转运使愈显沉滞不灵, 早失却了初时的凌厉险狠之势。
二人往来攻拒,转眼间又过了五十余合。龙星儿已被封青岩迫得险象环生,斗志尽失, 甚至忘却了自己本为何人, 为何来至此处, 又因何与封青岩相斗。恍恍惚惚间一剑刺出, 不觉正插入白龙钩化成的光影之中。
猛可里忽听封青岩阴恻恻地一声长笑, 龙星儿登时便觉腕上一紧, 长剑竟已被白龙钩牢牢锁住。
龙星儿情知不妙, 疾疾运力回夺。但她力道既不及封青岩许多, 白龙钩又是锁拿刀剑的利器, 因此连夺几次, 均无成效, 心头愈加焦躁。
封青岩冷笑道:“还不撤剑, 更待何时?”反腕一压, 龙星儿掌中长剑立时拿捏不住, 果然脱手飞去,继而颈上一凉, 已被白龙钩指住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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