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古道飞骑惊异客
龙星儿为封青岩所擒,重又押入汝阳驿中,与一众在鹰扬谷中捕获的鲁王余部囚于一处。封青岩心机深沉,既未能擒回崔秀秀,便不愿与宗瑾破面,对自己追踪崔秀秀直入伏牛山中,为陈思昭惊退之事只字不提,只道他发现可疑踪迹,入伏牛山追寻,终于擒住了龙星儿。宗瑾对封青岩言语的真实与否竟不加查证,亦不置一词,只令众部属对她严加看守,不得疏忽,待众人休整收拾已毕,便押解鲁王余部上路。宗瑾等大内高手将众俘或三人一处,或四人一处,分载入二十余辆马车,马车门窗均用厚厚的帘幔遮挡,车内之人尚可偶尔自帘幔缝隙中窥见外边情景,路人若要看到车内,却是万万不能。龙星儿与两个中年女子同车,虽均为鲁王余部,彼此之间却互不相识。宗瑾在押她们上车前,已亲手将她们身上重穴重新点过,又与一众部属策马在车旁严加监守,即便有人功力较高,冲开重穴,亦瞒不过大内高手耳目,欲突围遁去更是难于登天。龙星儿重穴被点,委顿车中,手足身躯俱都酸软,欲待移动半寸亦极为吃力,甚至连开口说话也有些懒怠。马车所行虽是官道,却也多有坑洼颠簸之处,天气既热,车内又闷,一日折腾下来当真是苦不堪言。幸喜每行得一两个时辰,宗瑾必令众人停下休息打尖片刻,将遮住马车门窗的帘幔略启一线,龙星儿等人方有喘息之机。龙星儿身处囹圄,受尽苦楚,心中却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快慰,自思道:“我原本担心自己心念不坚,抗拒不住诱惑,回头再去寻他,非但丢了自己脸面,更授人以柄,毁了鲁王部属的名声。如今被这批鹰爪子押解入京,却是抵挡心魔的绝佳时机,我是断断不会有余暇与他见面讲话的了!只待到得京城,受鞑子审讯,我自是绝不肯屈膝投敌,要杀要剐且由得他们,人世间这许多烦恼就此一刀斩断,却也干净......”忽而自怜自艾,忽而自暴自弃,只盼着早日入京受审,判个就地处决,方将无限忧愁一了百了,再无牵挂。一行人马由南向北而行,由于宗瑾等人严密防范,加之一路上都是官道坦途,因此连日来竟自平安无事。龙星儿偶尔听得宗瑾与部属的谈话,得知他们是要取道开封,渡黄河,走濮阳,过衡水,直抵北京。她一心只望快快入京求死,对路径一类细枝末节之事却也不甚留意。大队人马押送钦犯,脚程自是不甚快捷,接连行了四五日,距开封尚有百里之遥。这日申牌时分,日色虽已偏西,却仍是热浪逼人,宗瑾一行头顶骄阳,足漫黄尘,行至此时已觉酷暑难耐。封青岩一早便被宗瑾派遣,先行至开封安排渡河船只,此际景况如何尚不得而知,其余的大内高手却均已汗流满面,胸闷气促,疲态必露,惟有宗瑾依旧端坐雕鞍,仪态凝重,神色如常,丝毫未改,只是偶尔自怀中掏出一条淡蓝色的旧帕,拭去额上渗出的细汗。 方无畏身大体胖,最是挨不得暑热,忍不住便想宽衣解带,赤膊策马,岂知刚刚伸手打开一处衣扣,便听得身后宗瑾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连忙讪讪地缩回了手。又行得片刻,路径忽转,但见前方一片翠绿,却是十余株枝繁叶茂的巨柳,亭亭如盖地环绕着路边一口古井,为黄尘长路投下一处清凉。众人在烈日下行了这许久,自是焦渴难禁,疲累不堪,此际骤见绿阴水源,精神不由均为之一振。方无畏性情最急,当先打马飞奔,向井畔疾驰而去,宗瑾见他如此,亦只是微微一笑,却未曾再加阻拦。方无畏一人一骑距古井已不足五丈,本拟冲上前去痛痛快快喝上一场,忽闻脑后蹄声急紧,竟是有人纵马奔来。那马来得好快,方无畏的坐骑已经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倏忽间便被它赶上,当真是驰骤如风,奔行似电。方无畏听声辨形,早知身后来骑绝非自己同伴,却不知是敌是友。欲待回头探个究竟,心念方转,便觉身畔微风飒然,一人一骑已疾若飞矢般自身畔掠过。方无畏未料这马竟是如此之快,不觉微微一怔,那一人一骑已经赶到他的头里。却见那马身高腿长,通体乌黑油亮,仿佛是用一整块黑玛瑙雕琢而成,即使是全然不懂相马之人亦能一眼看出它绝非凡品。方无畏身为御前副统领,平日里出入皇宫禁苑,宝马骏足自曾见过许多,此时骤睹这等良骑,也不禁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好”。方无畏原是个爱马之人,当先关注的自是好马,然而待他将目光自奔马转向马上乘客时,心中的赞叹霎时又变成了惊异!原来,那人身上所着乃是一袭极为宽大的玄色粗布长袍,自颈至踵,将体态尽数遮掩;头上则是一顶黑色竹笠,压得低低地挡住了大半张面庞,看不出他的真实形容。如此一人一骑于路驰骋,确是显得颇为诡异,若非是在青天白日的官道之上,定会被人当作鬼魅一流。方无畏天性卤莽,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见来者这般异状,首先便疑心是否鲁王余部派来查探虚实,劫夺钦犯的人物,立时起了警惕戒备之意。但见那一人一骑径直奔至柳荫水井前十步之处,陡地凝身止步,黑衣人右掌在马颈上轻轻一拍,整个身形登时如同一头巨鸟般,翩然掠起,又飘飘落地,稳稳站在井台之上,丝毫不曾摇晃。这几下兔起鹘落,干净爽利,众人均已看出,黑衣人的内功、轻功均有极高造诣,论功力之深厚较宗瑾虽有不及,与樊平、郑雪竹等却已是旗鼓相当了!方无畏既认定黑衣人来者不善,便决意与他斗上一斗,立时催马奔至井边,翻身下马,却见黑衣人已自井中提上一桶清水,俯身吸饮。方无畏仰天哈哈一笑,声若洪钟,高声叫道:“道上的朋友,可是想一碗水端平了大家喝么?”这句言语本是绿林中的黑话,用于此处可说是不伦不类,但方无畏原有意试探黑衣人虚实,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就此叫了出来。黑衣人缓缓直起身来,将头颈向方无畏一边微微侧去。方无畏忽觉他头顶竹笠下似有两道冷电寒芒射出,直刺入自己五脏六腑。饶是方无畏胆大过人,亦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自叫道:“他奶奶的,这小子果然邪门......”但方无畏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如何会被轻易惊退,一怔之后,反而跨步上前,行至黑衣人身畔,沉声叱道:“拿来!”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向黑衣人腕上猛地抓去。黑衣人沉肩卸肘,避开方无畏这一抓来势,反手擒拿方无畏小臂。时机、方位无不把握得恰到好处,更兼出手迅捷如电,倏忽似风,确是令人难以破解。方无畏不愧为御前副统领,功力之深、应变之速远胜旁人,蓦地翻身后跃,退出三尺,于间不容发之际避过了黑衣人一击,回头看时,却见那只汲水木桶犹自托在黑衣人手中,桶中水平如镜,犹未曾溅出一滴。黑衣人一招逼退了方无畏,却不乘势追击,亦不抽身退却,只将木桶向井中一掷,回身站定,不言不动,冷冷地摆了个想打架不妨上来的架式。方无畏自负武功高强,神力过人,一向横行无忌惯了,几时受过这等轻蔑?他性如烈火,最是急躁不过,见黑衣人如此挑战,自是按捺不住,当即暴喝一声,纵身便待扑上。正在将发未发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唤道:“方贤弟且慢。”话音未落,已有一只手自身后按住了方无畏肩头。”方无畏听出那令他住手之人正是宗瑾,又觉肩头一股大力涌至,倏忽间将他的暴起之势消于无形。若是旁人如此拦阻于他,他即便不反手一个耳光扫去,也必是恼怒无比,但宗瑾却是他平生最为言听计从之人,因此见他出手干涉,当即一言不发,闪至一旁,只忿忿地向黑衣人瞪了一眼。黑衣人见宗瑾步法沉稳,气度端凝,知他的武功较方无畏犹要高上一筹,大为劲敌,不禁心中暗暗戒备防范。他方才虽以一记擒拿手惊退了方无畏,表面上略占上风,若着实而论却未占得丝毫便宜,不过是势均力敌。他与方无畏交手尚且难以取胜,此刻见宗瑾亲身前来,自是大为紧张。宗瑾缓步行至黑衣人面前,略施一揖,道:“这位兄弟,请借一步说话。”左掌一张,作了个“请”的手势,礼数居然甚为周全。黑衣人透过头顶竹笠望去,但见宗瑾面带微笑,仪态从容,看不出他心中究竟在作何打算。自思宗瑾既以礼相待,自己亦不可太过紧张,失了仪容,当即转身向宗瑾还了一礼,与他并肩前行而去。非但黑衣人心中惊疑,便是方无畏也猜不透宗瑾用意何在。但想这黑衣人如此邪异,定是有无数令人防不胜防的奇诡手段,若在暗中突施一击,着实难以抵挡。宗瑾英雄半世,与人单打独斗从无败迹,此际如着了黑衣人的道儿,是否被伤姑且不论,辛辛苦苦赢得的不败英名却是要付诸流水了。思及此处,不由心焦如焚,陡地扬声叫道:“宗大哥,绝不可与这厮同去,他必有阴谋陷阱......”宗瑾蓦然停步,面沉似水,回头向方无畏道:“方贤弟,你带大家看好车子,若口渴便轮流到井边饮水,不得有半点疏忽松懈。我片刻便回,不必担心。”略略交代过这几句,又匆匆转身,与黑衣人一同去得远了。众人目送着宗瑾与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心下均是疑云重重,不知这黑衣人究竟是何路道,为敌为友,更不知宗瑾邀他单独面谈,会说些什么私密言语,抑或在无人处一决高下,生死相搏。方无畏心头各种猜测此起彼落,思绪混乱,难以自抑,不知不觉间掌心竟已渗出了冷汗。龙星儿身在车中,隔帘而窥,却是将外边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她因了郑雪竹之事,本已心如止水,对身边万物均感麻木,但黑衣人的形容举动委实太过诡异,令她不能不觉惊诧:“此人是何等来历,因何而来?我在鲁王麾下多年,众家兄弟中却无一人有他这等身手,除非是樊总舵主的功力才与他仿佛。然而看他身形手法,又决非樊总舵主,何况樊总舵主为人光明磊落,如何会作出这等装神弄鬼的勾当?”心中疑惑不定,只盼宗瑾与黑衣人及早归来,揭开谜底,即便是于己最为不利的结果,也远远胜过了这等闷葫芦一般的胡乱猜想。可世上万事往往不从人愿,越是希望它不要发生,它偏偏便要发生,而到了全心相待,盼它到来之时,它反倒不肯到来了。龙星儿屏息凝神,窥视良久,宗瑾与黑衣人依然踪影全无,心头不由愈加焦躁烦闷。正在迷惘踌躇间,忽见视野尽处的远山之上,似有白影一闪!白色在青翠的草木之间并非特别显眼,且相距过远,更不易被人察觉,但龙星儿此刻百无聊赖,不自觉地盯着山峰细细察看,因而发现了这惊鸿一现的白色影子。龙星儿骤见这道白影,一颗心忍不住狂跳起来,暗思道:“莫非是他已来到此处了么?”双目紧紧凝注方才白影出现的所在,细细搜寻,极盼能再次见到那一闪即逝的白色, 来证实或推翻自己的猜测,相形之下,黑衣人的事情反而不再重要了。龙星儿极目遥盼,耐心苦待,却仍是事与愿违。视线中惟见青山迢迢,云天悠悠,长路漫漫,那白色影子竟当真如同夜半流星,风中昙花,只留下刹那的印象,便匆匆逝去,再不复现了。忽听一人笑道:“这位兄弟是我一位故人之子,说起来也都是一家人,大家便叫他小孟罢。这一路上大家还要多多亲近,互相照应。”原来龙星儿只顾怔怔出神,却未注意到宗瑾与黑衣人已连袂归来,方才那句话正是自宗瑾口中说出。黑衣人向一众大内高手略略几揖,算是打过了招呼,却缄口不发一言,连斗笠也未摘便纵身上马,冷冷地哪里有半点要与众人亲近的表示?方无畏见这小孟如此难以接近,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疑窦不由更重,暗思道:“他当真是宗大哥所说的什么故人之子么?今日他与我们究竟是途中偶遇,还是别有用心,故意寻上我们?”还不待方无畏想出一个结果,宗瑾已笑道:“众家兄弟,我们已在此处停留了小半个时辰,也该休息得够了,这便继续上路罢。日落前务必赶到宿处,明日便要渡河。”言罢,亦回身跨上了坐骑,低叱一声,催马前行。众人虽然疑虑未消,但宗瑾既已下令上路,又有谁能再有异议?只得纷纷上马登车,继续向北行去。小孟策马随在宗瑾身后三尺远近,不即不离,却沉默冷淡得出奇。龙星儿虽目睹了这些变故,却不再对小孟的事情挂心,对他的身份来历亦无了丝毫兴趣。反反复复思量的便只是方才远山上那若真若幻的白色影子,却不知它是确实存在,还是自己久坐目眩产生的错觉,抑或只是飞鸟掠过时的影像。车声辘辘,马鸣萧萧,龙星儿胡思乱想间,一行人马已走出了十余里。蓦地马车一个急转,登时将龙星儿自纷飞的思绪中拉回,瞿然惊觉:“龙星儿呀龙星儿,如何时至今日,你还对他这般恋恋不忘?莫说那影子未必是真,即便确是身着白衣之人,又焉能说一定是他?何况退一百步来想,倘若当真是他在此经过,却又能如何?难道到了此时此刻,你还要与他相见么?”心中又是自伤自叹,又是自怨自恨,却偏偏无法抛却对郑雪竹的思念,种种情绪便如茫茫江水般翻涌不绝,这等境况才是最为难熬。龙星儿见到的白色影子并非虚幻,更非旁人,正是她连日来既思且怨,欲忘难忘的郑雪竹。自那日在汝阳城外与龙星儿失散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挂念着龙星儿的去向,苦苦寻觅,非止一日,足迹几乎已踏遍了半个河南,却未寻得丝毫线索,终于推断龙星儿定是被宗瑾等大内高手所擒,与其他被俘的鲁王余部一同上京候审。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两月,但共历患难,早已情根深种,如今既知她落入敌手,焉能坐视不救?心意即定,当下不顾自己势单力薄,昼夜兼程,一路追赶宗瑾的大队人马,终于在暗中觅到了他们的踪迹,远远缀着车队到了开封城南一处叫作杨家集的小镇。杨家集地小人稀,房舍破败,虽处南北通衢要道,却也无甚商旅羁留,镇上惟一一家客栈生意冷清,这日更是一个客人也无,反倒为宗瑾一行提供了绝佳的宿处。他们于黄昏时分入镇后,便以双倍的价钱包下了客栈,作为当晚暂居之所。客栈地方狭小,因此一众被俘的鲁王余部自不必说,便是宗瑾所率的大内高手,除去值夜看守的人手,余者或三人一室,或四人一室,挤在各间客房斗室之中勉强安歇,自是受尽了苦头。宗瑾本人却是与那黑衣人小孟同居一处,寸步不离。宗瑾原曾邀方无畏同室过夜,但方无畏受不得小孟冷僻古怪,宁愿在院中马车上歇宿。宗瑾劝了几句,见他心意已决,只得作罢,自与小孟回房。郑雪竹尾随宗瑾一行,日落后也来到了杨家集镇上。此时宗瑾等人已入住镇里惟一的客栈,他自是不敢贸然往客栈投宿,暴露形迹,在镇上逡巡良久,只得寻了一处无主破房暂作安身,伺机而动。这间破房似已多年无人居住,门窗屋顶均已朽坏不堪,仿佛一阵急风便能将其变成废墟,室内除了满地残砖碎瓦几乎一无所有,每个角落都在发出潮湿霉腐的气息。郑雪竹身为台湾延平世子,一向养尊处优惯了,虽是生性豁达,不拘小节,但这等穷乡陋室的情状也确令他难以忍受。他素有洁癖,自不肯在地上随意坐卧,只得寻处较为干净的角落,倚在壁上闭目养神,苦笑道:“只怕星儿他们此时居住的所在,也要较我这间房舍好得多......”郑雪竹连日奔波,劳神费力,早已疲累不堪,此刻虽身处陋室,无处坐卧,却也禁不住朦朦胧胧地渐入梦乡。恍恍惚惚中忽听门前似有异声,开眼看时,却见宗瑾不知何时已缓步行入,面上犹自挂着一丝森然嘲讽的笑意。郑雪竹处处警惕,步步小心,未料还是被识破了踪迹,登时一股凉意从头顶直冲至足底,心头一阵绝望,反手便拔腰间长剑。虽明知不是宗瑾对手,但事已至此,却也只能拼死一搏了。岂知手握剑柄,一拔之下,竟发觉自已全然使不出力道,平日里惯用的长剑,此时却变得千钧一般沉重,难以撼动半分。浑身上下仿佛坠入了一张无形的罗网,被越束越紧,动弹不得。眼见宗瑾渐渐逼近,挥掌向自己顶门直劈下去,却无计躲闪,连叫喊都已发不出声音,只得在心中暗呼道:“罢了,罢了,想不到我竟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处!”“砰”地一声,宗瑾一掌劈下,正拍在郑雪竹头顶。这一掌看似运足了力道,郑雪竹却不甚觉得疼痛,反而如受电击般惊觉过来。霎时间,面前的宗瑾已是踪影全无,自己的躯体四肢亦恢复了自由,却感到头上似乎多了一物。伸手一抓,只听“吱”地一声惨叫,掌心中竟握住了一团毛茸茸,软绵绵,略带温热的东西。拿近眼前细看,原来是一只极为肥大的老鼠,方才便是它自梁上倾坍之处失足坠下,跌在郑雪竹头上,惊破了他的梦魇。郑雪竹望着手中犹自挣扎不止的硕鼠,不由顿感哭笑不得,行至窗前将它远远掷了出去。思及自己昔日在台湾之时,华屋玉堂,锦绣罗绮,何等富贵舒适,几曾料到会来这危房败垣中与鼠为伴?心情烦乱,睡意全无,忍不住推门而出,仰首向天上望去。一轮明月高悬天穹,将似银似水的流光浅浅淡淡地洒满小镇每个角落,为深夜更增了几分清冷与静寂。郑雪竹本是心绪纷扰,难以自抑,在这无边月色之中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张口深深呼吸了几次,仿佛要借着这至纯至净的月光,涤尽在败屋中沾染的陈腐之气。郑雪竹心神宁定下来,又回想起方才的梦魇,感受到的却不再是烦躁与恐惧,自悟道:“不错,我越是惧怕,越是逃避,事情便越是无个了局。我千里追踪,为的就是劫囚救人,岂有事到面前反而瞻前顾后,临阵退缩之理?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便不必怕败露行踪,且甩开一切顾虑,作了再说。罢了,罢了,不在今夜,必在明日,须得将星儿救出这樊笼苦海!”心头计议已定,当即将衣衫兵器略作整束,趁夜深无人,展开轻功身法,一溜白烟般向客栈方向疾奔而去。杨家集小镇民风淳朴,人们还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习起居。此时入夜已深,街路上自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无,镇上各处民宅也笼罩在一片黑暗与沉寂之中,惟有客栈内燃着一点若明若晦的灯火,在夜色中遥遥望见,分外醒目。若在平日,郑雪竹见到宗瑾一行尚未尽数安寝,纵不心虚情怯,也必敛步慎行,但此刻他心意已决,无所畏忌,一时间亦不再思虑其他,疾疾绕至客栈后院,一跃而入。郑雪竹越过院墙,自空中展目下望,却见墙下停放着二十几辆马车,占去了院内的大半空间,使本就不大的客栈显得更加拥挤,客房只有二十余间,且浅狭窄小,不成格局,仿佛蜂房般紧紧攒在一处,隔室的任何响动都必是清晰可闻。当真难以想象,一众大内高手加上被俘的鲁王余部,足有八九十人之数,如何能在这等小小居所安顿下来。郑雪竹暗吸一口凉气,情知此时客栈中人居极为密集,自己若行动不慎,略有失机,立时便会为人发觉,身陷重围。念及此处,自不肯莽撞行事,遂觑准方位,提气一掠,在三辆马车之间的缝隙中轻轻落地,车辆的阴影恰恰遮住他的身形。郑雪竹隐身车马之中,深晓在如此境况下,欲解救龙星儿已大是不易,要想不惊动宗瑾等大内高手,携她全身而退更是难如登天,但既已到得此地,若就这般放手离去终是心有不甘。前思后想,良久难下决断,不由暗自苦笑道:“昔年曹公曾云:‘鸡肋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此言我一向不得深解,今日方明其中真意。”正在反复思量“鸡肋”之典,忽听身旁一辆马车中有人大笑道:“妙极,妙极,再给老子上一只鸡来!老子还没吃够!”郑雪竹精神本就极度紧张,如同惊弓之鸟,此刻乍闻车厢内有人高呼“吃鸡”,还道是自己的形迹心思被人看破,登时仿佛骤然挨了一鞭子般,拼力疾冲而出,霎时间已掠出了五六丈远近,当真是一触即发!郑雪竹本道那人预先埋伏在马车之上,将自己的行藏尽窥眼底,出言喝破,实则不然。那人原是不耐客房拥挤,自往马车上过夜的方无畏,此刻正梦见在京城酒楼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兴至酣处,忍不住大叫“再上一只鸡”,却不知便是这句脱口而出的呓语,竟惊退了前来窥伺的郑雪竹。方无畏叫得虽极为响亮,人却全然未醒,一语言罢,便又回转梦中自去大快朵颐,郑雪竹却已被他惊得神智昏乱,奔逃间慌不择路,竟直蹿上了对面客房的屋顶。他身着白衣,在暗夜中如此高来高去地纵跃奔行,本极易被人发现,但其时正是值夜守卫的大内高手换岗之际,旧岗已撤,新岗未至,他的身法又快如闪电,倏忽来去,因此并未暴露。郑雪竹足踏瓦面,正欲借力跃出,忽听身下房内一人朗声道:“天下原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汉人是中国之人,满人亦是中国之人,为什么汉人坐江山是天经地义,满人坐江山便是天地不容?试观前朝史事,又有哪一个朱姓皇帝的才德英武可胜过当今天子?”这番言语有如当头棒喝,使郑雪竹情不自禁地止住了本欲离去的脚步,回望身后无人追来,当即伏下身形,轻轻揭开一片屋瓦,贴着瓦隙向房中望去。却见室内几上一灯如豆,二人凭几对坐,一人是方才出言的宗瑾,另一人则是那神秘的黑衣人小孟,此刻虽在室中,身上却犹自裹着厚厚的玄色斗篷,头顶的竹笠亦未除下,在这间昏暗闷热的客房内,更显诡异。郑雪竹望见小孟的装束姿态,但觉好似有一股凉意透过瓦面直侵入体,忍不机伶伶打了个寒战。他却不是为小孟的奇诡模样所惊吓,而是感到这小孟从头到脚,无处不在散发着一股冷漠孤傲的气息,不禁心中暗道:“此人坐在远处不言不动,已是这般咄咄逼人,却难为宗瑾与他对面交谈许久,竟还能若无其事……”又听得宗瑾长叹一声,道:“这许多年来,由我亲手擒获杀死的前明余部,少说也有一百多人,若加上折在弟兄们手下的人物,更是不计其数。在他们的眼中,定是将我看作双手沾满血腥的屠夫了。平心而论,这些前明余部原是世间难得的忠臣义士,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我率众与他们攻战,大施剿杀屠戮,心头也时时不安,因为我深知,我每杀得一人,擒得一人,世上便少了一名真豪杰,真好汉。但为了大清江山,为了天下安定,我却是别无选择。我明白我没有作错,在感情上虽有难过,于良心上却是无愧,错的是那些自以为忠烈节义,甘赴国难,舍生无悔的前明余部。他们时刻不忘的便是推翻大清,驱走满人,以为天下若由汉人朱姓作主,才是理所应当,黎民苍生方可安居乐业,不受欺凌。孰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名曰替天行道,实乃逆天而行,若由得他们成事,才是百姓最大的祸患。此番我押解六十二名鲁王余部上京,只怕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出来。我有意给他们一条生路,因此一再迁延行程,多次良言相劝,盼他们能够明白过来,及早回头,岂知过了这十几日,却无一人肯听从我的言语。他们既如此执迷不悟,我亦无法可想,惟有将事情作到底了!”这一大番言语说完后,禁不住又是喟然一声叹息,似乎满含着无限的悲哀,无限的惆怅。小孟坐在宗瑾对面,本是沉默无语,纹风不动,听得宗瑾这声叹息,忽缓缓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宗瑾的掌心。宗瑾正自怅惘出神,忽觉一阵凉意自掌心沁入,霎时间便已传遍五脏六腑,不由瞿然醒觉,忙将手抽回,强笑道:“小孟,时辰已过三更,明日还要起早赶路,此刻却是当安歇了。”小孟轻轻点了点头,反掌扇灭了烛火。室中一片漆黑,郑雪竹伏身房上,再无可见,只得觑个守卫略为松懈的空档,飞身悄然离去,在空寂无人的街路上几个转折,重新回到栖身的破房之内。破房中一切如故,惟有那梁上硕鼠已不知去向。郑雪竹倚壁伏憩,却再无了半点倦意,心中反复思量的便是方才宗瑾那番“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的言语。思虑纷扰,难以自解,直到天色微明时分方自朦胧睡去。
第十四章 萁豆相煎竟何急
次日宗瑾一行人继续上路, 离开杨家集, 穿过开封城向北行出二十余里, 便到了黄河渡口。其时正是中午时分, 乃一天中最热的辰光。一轮烈日当头映照, 投下一缕缕金芒光影, 更增燥热之意。渡口位于河畔一处地势较为开阔平坦的沙滩, 站在渡口举目四望, 但见前方一片黄水浊流, 波翻涛涌, 远上天际, 无穷无尽, 令人目眩神迷;左侧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杂树林, 枝叶浓密, 挡住了日光, 在这正午时分竟显得阴森迫人;右侧则是乱石纷列, 恍若营垒, 一眼望去, 惟见荒烟蔓草, 遮蔽视线, 看不出周遭情形。虽是白日, 但由于天气炎热, 路上并无商旅行人, 渡口处静悄悄地一只船影也不见, 惟有阵阵惊涛拍岸, 发出无休无尽的訇訇之声, 动人心魄。宗瑾勒马停步, 展目远眺良久, 仍未见到接应船只, 但觉周遭静寂得有些可怖, 禁不住心头一凛, 向渡口两侧的郁林和乱石望去, 暗思道:“此处地势险恶, 若有人存心埋伏邀截, 确是个极佳所在......”方思及此处, 尚未及开口提醒众人当心, 忽见日光映照下空中似有银芒一闪, 不由失口叫道“不妙”, 却因相距过远, 无法出手截击,但听得“嗳哟”、“嗳哟”两声惊呼, 在第三辆车旁看守的两名大内高手同时堕马, 直直地跌在地上。身体依旧保持着在马上时的姿态, 丝毫未变, 纹风不动, 显是被人以暗器偷袭, 封闭了穴道。这两名大内高手乃是宗瑾麾下的精英, 武功较宗瑾、封青岩、方无畏诸人虽远远不及, 却已胜过同僚侪辈甚多, 此时却莫名其妙地着了暗算, 连暗器的形状大小都未曾看清, 这等经历确是平生未遇。二人倒在地上, 身不能动,面上却已现出了惊诧与羞恼相杂的神情。不但他二人惊怒不已, 所有目睹此情此景的在场之人, 无论是大内高手还是鲁王余部, 都已被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怔住, 一时间竟自无了主意, 面面相觑, 不知该如何应付。宗瑾身为御前统领, 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 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 见风波陡起, 已知情势不妙, 当即断然喝道:“鲁王余党劫车夺人,大家看好车辆, 严守门户, 不得自乱阵脚!”口中呼叱发令, 身形已离鞍而起, 向遇袭倒地的二人身畔掠去, 欲查看他们伤势如何。宗瑾身体尚在半空, 忽闻斜刺里风声飒然, 竟有一道白影抢在他头里, 翩然飘落在第三辆车前。日晖之下, 在场众人俱各看清:来者长身玉立, 面如朗月, 白衣胜雪, 神态举止间无不透出一股超尘脱俗的气息, 但又隐隐流露着郁郁不得志的感伤之意。此人大家却都识得, 正是当日孤身单剑大闹鹰扬谷的郑雪竹。他武功略逊宗瑾一筹, 与封青岩、方无畏却堪称旗鼓相当, 他既伏在乱石丛中暗施突袭, 那两名大内高手着了他的道儿却也在情理之中。说时迟, 那时快, 一众大内高手刚刚认出郑雪竹, 尚未及出手应变, 郑雪竹已迅若灵猫般跃上车辕, 反手一剑削落了车门前的帘幔。帘幔方落, 车内忽有一女子声音惊呼道:“雪竹, 当真是你?你却如何寻得此处?难不成我是在梦中么?”言语在惊愕之余, 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欢喜之情, 甜蜜之意。这女子便是被囚日久的龙星儿。自前日在驿路上见到郑雪竹一闪而过的身影后, 她的心绪便一直在焦虑迷惘中徘徊, 忽悲忽喜, 忽怒忽怨, 矛盾重重, 难以自持, 有时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已近癫狂。方才郑雪竹飞针击倒守卫, 车队一片混乱, 她耳中听得清清楚楚, 却苦于车前帘幔厚实严密, 自缝隙处管中窥豹, 方向有异, 终难见到车外情形。只闻宗瑾大呼“鲁王余党”,还道是樊平率众前来营救, 未料冲到车前的竟是她朝思暮想, 爱恨交加的郑雪竹。郑雪竹还剑入鞘,伸手将龙星儿拉出车厢, 将她倚放在车辕之上, 俯身运指, 以内家真力将她被封的重穴一一解开, 低声道:“星儿, 这不是梦, 是我寻得你的踪迹, 来救你了。自当日汝阳驿中, 你不辞而别, 与我失散, 我便一直挂念着你, 四处寻找你的去向。苍天有眼, 终教你我在此重逢......”言犹未了, 忽见龙星儿陡地坐起身来, 柳眉倒竖, 杏眼圆睁, 满面怒容, 一掌向郑雪竹胸前推去!郑雪竹万万未曾料到龙星儿竟骤然向自己出手, 一时间不及闪避, 被这一掌推了个正着。立足不稳, 向后踉跄退出两步, 方勉强站住, 惊呼道:“星儿,你这却是为何......”龙星儿被郑雪竹的言语提醒, 忆起当日之事, 心中立时恨怒交加, 一掌将郑雪竹推开后, 当即厉声叱道:“谁希罕与你重逢?我不要再见你, 也不要听你说话, 你更不必摆出这般虚情假意的姿态来骗我!”郑雪竹不知龙星儿何以说出这等绝情的言语, 正欲开口相询, 龙星儿又是一掌当头劈来, 出手之速度力道犹胜方才那一掌, 端地是凌厉无比!此番郑雪竹却已提前有了准备, 见龙星儿掌至面前, 立时反掌一迎。这一掌虽意在防御自保, 却也是力道十足。“砰”地一声, 二掌相交, 龙星儿重穴被封日久, 手足都有些运使不灵. 经不起郑雪竹一掌之力,“嗳哟”一声, 身体失去平衡, 复跌回车厢之内。郑雪竹一掌击倒了龙星儿, 自身亦受震荡, 禁不住身形一晃, 向后退出一步。但他此时正站在车辕板的边沿, 这一退步, 半个身体都已悬空, 重心不稳, 立足不住, 直直地自车上跌了下去。幸而他轻功高绝, 应变机敏, 在空中及时止住了身形, 双足收拢, 稳稳落地, 不致似龙星儿一般狼狈。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愤恨决绝, 情知二人之间必是在何处有了误会, 却苦于时间紧迫, 无暇细细询问解释。暗想当今之势, 救人为要, 惟有将龙星儿带离险地才是第一要务, 其他事情大可留待以后再说。思及此处, 立时调息凝力, 准备再行跃上, 不论龙星儿是吵闹还是挣扎, 先将她强行制住, 及早脱身为妙。郑雪竹身形正欲展动, 蓦然间忽听龙星儿喝道:“郑雪竹,你再敢上来一步, 我立即自绝经脉!我龙星儿说得出作得到, 你若不信, 这便可以试试!”郑雪竹一惊, 抬头望去, 却见龙星儿已翻身坐起, 面上俱是怨愤之色, 双目如冰, 冷冷地凝视着自己, 仿佛面对的不是曾生死相扶, 患难与共的情人, 而是切齿痛恨, 不共戴天的仇敌。郑雪竹与龙星儿相处时日尚短, 却深知她那烈火一般的性情, 明白自己若贸然上前, 她势必当真自绝经脉, 只不知她因何如此痛恨自己。当下不敢轻举妄动, 惟有温言劝道:“星儿, 无论你对我有何误会嫌隙, 都可以留到以后慢慢再说, 如今你我身处虎穴, 危机处处, 强敌环伺, 如何还要赌气使性?此刻若再延误不走, 待得敌人合围, 我们便当真走不脱了!”龙星儿怒道:“要走你一个人走好了!我便是被鹰爪子送京受审,被鞑子千刀万剐,也不会皱一皱眉头,更用不到你来管!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又是你的什么人?我是死是活,与你却有何干?”郑雪竹听得龙星儿这番缠夹不清,没头没脑的怨忿之言,一时间竟自语塞,呆呆地怔在当地,却不知该用何等言语来应对。忽一阵劲风自旁掠至,郑雪竹情知不妙,忙施展“脱袍让位”身法,向后纵跃出五六步,但觉面前一花,一人已挡在他的面前。此人玄衣罩体,斗笠遮面,浑身上下无处不在散发着一股冷傲逼人的气息,即便站在原地不言不动,也足以令人感到阵阵寒意。郑雪竹乍见此人,识得他便是那神秘诡异的小孟,不由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在心中叫得一声苦:“如何偏偏是他赶来拦截?我却是宁愿面对宗瑾,也不愿与他交手……”忆起方才自己一觉情形不对,立时闪身退后,小孟却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直插到车前,与自己同时落地,分毫不差,这等轻功身手,纵不能说高于自己,却也算与自己旗鼓相当了!郑雪竹不见小孟真实面目,亦未闻他口吐片字只语,然单凭他的身法气势,便知此人绝非易与,自己惟有先行将他击败,才有望救龙星儿全身而退。心念电转,瞬息间已将周遭形势估量一遍,明白自己除了与小孟动手,实已无第二条道路可走。心意既决,当即不再犹豫,轻叱一声,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展腕一抖,幻出十余朵剑花,虚虚实实,向小孟浑身上下诸处要害刺去,端地是剑光似雪,出手如风。这一剑乃是郑雪竹剑法精义之所在,他的剑势便若一张罗网,将小孟从头到脚都笼罩其中,令其无处闪避。暗忖以小孟的武功,未必会伤在此招之下,却定会被逼得手忙脚乱,狼狈而退。郑雪竹的长剑距小孟身体已只有半寸,忽见面前电光一闪,小孟手中骤然间已多了一把尺许长的匕首。又听“铮铮”之声大作,却是小孟出手迅捷,匕首连挥,在间不容发之际将郑雪竹的十余剑尽数挡开。郑雪竹剑势虽妙,竟连他的衣角也未触及半点。郑雪竹与小孟兵刃互击了这十余下,已知他功力与己在伯仲之间,与其交手胜败之数犹在未知,欲在片刻间取胜更是难比登天。但既已出手,势无就此罢战之理,一击不中,当即回剑,聚气凝神,筹划下一轮攻势。小孟一气挡过郑雪竹十余剑,足下自始至终未曾移动半点,仿佛已在地里扎根一般。此时郑雪竹撤剑变招,他却趁郑雪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飞鸟般扑击而上,手中匕首化作三道电光,向郑雪竹胸前“云门”、“中府”、“膻中”三处要穴攻来。郑雪竹见小孟如此进招,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他的身法出手好生熟识,却似在何处见过一般……”但尚未及细想,小孟的匕首已至身前,忙斜身侧步,避开匕首来势,回手还了一剑,横削小孟腰胁。小孟人在空中,这一剑本是绝难闪避,但他武功既高,应变又速,见长剑袭来,匕首立时转向,由先前的直刺改为外撩。双刃互击,又是“铮”地一声大响,小孟已借力掠出三尺,稳稳落地,而郑雪竹受了这一击之力,长剑受阻,人也不由自主地向后连退了两步方才站定。郑雪竹剑势落空,提气复上,暗思道:“不论你是何来历,今日你既阻我援救星儿,你我之战便是有进无退!”他担心龙星儿安危,只求速战速决,手中长剑更是使得如风里飞絮,水中光影,虚实变幻,眩人眼目,挡住了匕首的攻势,并时时寻瑕抵隙,向小孟身上各处所在进击。小孟轻功高明,一柄匕首亦飞旋似电,倏忽进退,郑雪竹以快打快的剑势竟制他不住,心头不禁愈加焦躁。斗得片刻,终于觑得空隙,待小孟匕首一招刺穴攻势用老,蓦地运剑一封,旋即抢步上前,左手自右臂下穿出,一掌向小孟胸前印去。这一掌状若飞花,似虚还实,小孟若向左躲避便击他左胸,向右躲避便击他右胸,若向后退让则跟踪追击,直捣中宫,确是变化莫测,神鬼难防。小孟的匕首被郑雪竹封住,正与长剑纠缠不止,急切间难以抽回,郑雪竹掌势已至。他如想避开,惟有弃刃脱身,但如此一来兵器出手,必失先机,他一双肉掌,却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郑雪竹手中利剑。郑雪竹正觉大占优势,未料小孟竟不退不避,左掌一翻,施出小擒拿手法,闪电般向自己腕上疾扣过去。时刻火候拿捏之准,当真是分毫不差。郑雪竹见小孟擒拿手法精妙,不禁心头暗惊,情知若再不收手,势必要将自己的脉门送到小孟手中。当下不顾伤敌,先求自保,疾疾撤招退步,才堪堪避过了小孟铁锁横江般的一拿。郑雪竹发觉小孟擒拿手法厉害,心中忌惮,再不敢欺身直进,只得将一柄长剑盘桓飞舞,运使得行云流水一般,同小孟来去如风的招式相抗,一时间却也难分高下。龙星儿身在车中,凝神观望二人相斗,看到惊险之处,一颗心仿佛悬到了半空。此时此刻,她却也顾不得什么唐鲁世仇,什么赌气争风,全副心思便都在郑雪竹身上,也不知暗中祈求上天保佑了百次千次,不望自己脱离樊笼,只愿郑雪竹平安无恙。由于心中忧惧,身上衣衫已被冷汗浸得湿透,脊背手心一片冰凉。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身上重穴已解,依旧坐在车厢中不言不动,却未想到加入战团,助郑雪竹一臂之力,战退小孟。其时宗瑾已将两名遭郑雪竹暗算的大内高手救起,拔去他们穴道上钉着的银针,并将他们被封之穴一一解开。待料理过了这一边,抬头看时,却见郑雪竹与小孟在车前往来攻拒,斗得甚是激烈,龙星儿重穴虽解,仍呆呆地坐在车上,犹如木雕泥塑,又似已魂飞天外,空留躯壳在世。宗瑾见龙星儿这般模样,心中虽有惊诧,却毫不迟疑,身形一闪,骤然掠至龙星儿身畔,伸指一戳,复点住了她的重穴。两名大内高手自地上跃起,深恨郑雪竹方才发针偷袭,令他们在众人面前堕马受辱。二人对望一眼,同时掣出兵器,向郑雪竹冲去,立意将他碎尸万段,以雪前耻。未料方奔得几步,便觉肩头一紧,竟是被人牢牢抓住。二人本是同时奔出,此时又不约而同地停步定身,再难移动半寸。耳畔只听宗瑾沉声道:“各守原位,严防敌人同党来袭。小孟武功不会输于此人,不必帮手!”一众大内高手均已得到宗瑾号令,各掣兵器严守囚车,不敢稍动,宗瑾本人则负手立于距郑雪竹、小孟相斗两丈之处,凝神观望,不动声色。一时间车内车外近百双眼睛俱都投注在郑雪竹与小孟身上,人人屏气敛息,不肯发出半点响动,场中惟一能够听到的便是郑雪竹与小孟兵刃互击,招式带风的声音。此际郑雪竹与小孟你来我往,已自斗过了百招,却仍是平手之局。郑雪竹的柔云剑法固是伤不得小孟,小孟的刺穴匕首与擒拿手法却也奈何不了郑雪竹。二人剧斗良久,险招迭起,变故频生,却始终无人能够长占上风。郑雪竹见小孟武功精强,激战许久仍拾夺他不下,心中不禁有些焦躁起来,暗思道:“罢了,罢了,虽无十分把握,却也只好一试了!若不速战速决,如此缠斗下去,何时方是了局?”心念既定,立时催动剑势,缠住小孟手中匕首,左手自怀中拈出三枚银针,觑准空隙,扬手一掷,银针化作三道白光,激射向小孟“云门”、“天枢”、“伏兔”三处要穴。“云门”、“天枢”、“伏兔”三穴一处肩头,一处腰际,一处下肢,郑雪竹飞针攻击这三处穴位,便是将小孟的上中下三路都置于暗器笼罩的范围之内,确是易令人顾此失彼,无从破解。然而小孟的应变之速,手法之准,却是大出郑雪竹意料之外。但见他左掌微张,自下而上略略一抄,便将三枚银针尽数收入手中,随即反腕一扬,那三枚银针便似长了眼睛一般,回射向郑雪竹的“云门”、“天枢”、“伏兔”三穴,所用的手法竟与郑雪竹方才一模一样。郑雪竹在发针之初,便知这三枚银针未必能伤到小孟,因此手中早已又扣了三枚银针,准备在小孟闪身走避时再次射出,好教他防不胜防。却不道小孟竟不是如他预想中的狼狈躲闪,而是将银针反掷回来,倒令他有些猝不及防了。然他暗器功夫毕竟甚为了得,百忙中将掌内三枚银针脱手掷出,同时翻身向后疾退,惟恐自己第二次发出的银针失了准头,挡不住小孟的反击。“叮叮叮”三声轻响,六枚银针于空中相碰,同时坠地,并未如郑雪竹所担心的一击不中,反受其害。然小孟反掷的银针虽已落空,攻势却丝毫未受阻碍,身形似电,匕首如霜,趁郑雪竹退却之机,借势疾攻。郑雪竹匆忙后退,立足未稳,对小孟雨点般的一轮匕首刺穴着实有些相抗乏力,却也只得运剑勉强格架,凭着借力打力的柔韧功夫,堪堪化解了小孟的十余下重手。小孟一番连环疾攻,却无法伤到郑雪竹半分,似乎也有些急躁,忽抢步上前,匕首寒芒一闪,直刺郑雪竹胸前"膻中穴"。江湖俗语云:“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其中含意为长兵器宜走刚猛直击的路子,短兵器则应偏锋侧击,以巧取胜,小孟手中的匕首长仅尺许,自当归于短兵器之列,但这一招刺向郑雪竹"膻中穴",显是摒弃了惯用手法,运足真力,中宫直捣,实是一记凌厉凶险之极的变招!郑雪竹见匕首来势迅猛急劲,知自己此时气息未匀,身形不定,若以长剑招架,绝难破去小孟这凝聚十分功力的雷霆一击。心意一转,忽轻叱一声,竟不出剑挡格,却左手一迎,以一只肉掌牢牢扣住了匕首!小孟这柄匕首原是用于刺穴,不同于寻常刀剑以斫劈戳斩,伤人骨肉肢体为能,因此并不十分锋锐,加之郑雪竹功力深厚,出手的时机、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是以掌握白刃,却不致被割伤。小孟未料郑雪竹竟然行此险招,急切间运力回夺,一时却撼之不动。而郑雪竹欲发力使小孟匕首脱手,亦是难能。二人各持匕首一端角力,僵持片刻,却仍是平局之势,不禁各自在心中暗暗称许对方武功了得,互谋拆解之策。忽闻两声呼叱,场中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倏地分开丈余,同时踉跄落地。郑雪竹面色惨白,左手衣袖断裂了寸许,而小孟头上那顶时刻不离的竹笠也已失落。原来,方才郑雪竹与小孟争夺匕首,势均力敌,谁也占不得上风,便同时下了重手。郑雪竹运剑斜削小孟咽喉,小孟则施出分筋错骨手法,向郑雪竹左肩琵琶骨上发力锁拿。二人均是一流高手,甫一出手,便已识得对方招式厉害,当即不顾伤敌,但求避让自保,于是不约而同地飞身疾退。饶是如此,却仍慢了一步,郑雪竹被小孟撕脱了一截衣袖,小孟亦被郑雪竹的剑尖挑落了竹笠。郑雪竹与小孟一番苦斗,几经波折,连施机变,却终不能胜,心中在惊诧之余,不由更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的赞赏之意。此刻既挑落了小孟的头上竹笠,忍不住便向他面上望去,想知道这神秘莫测,武功极高的人物究竟是何等模样。岂知一瞥之下,郑雪竹的惊骇竟较前更甚!但见小孟肤白如玉,修眉朗目,面容冷漠中隐含锋芒,从头到脚似乎都在散发着阵阵寒意。此人的容貌神态,却为郑雪竹自幼熟识,非是别个,正是前日在汝阳城外失足坠崖,生死不明的陈思昭!方才他与郑雪竹互拼一记险招,略略吃了一点亏,并非因真实功夫不及郑雪竹,而是掌中匕首不及惯用的折扇运使顺手之故。郑雪竹揭破了小孟的真实面目,其结果自是大出意料之外,但顷刻间心中的许多谜团也随之解开。"不错,我早该想到是他。除了他,世上还有谁如此精通刺穴与擒拿之术?又有谁能用这等高妙的收发暗器手法与我的银针抗衡?他身上的冷傲气息,更是他人刻意模仿也模仿不来的。只是他为何却与宗瑾做了一路,反同我为敌,大动干戈,毫不留情?"惊疑之下,一时间竟忘记了开口探问,惟见陈思昭两口利刃似的目光冷冷地逼视过来,赫然一副满含敌意,随时都要扑上来动手的模样。龙星儿坐在车上,重穴被封,身不能动,于场中情形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原与陈思昭不和,此际出其不意地见他露出真实面目,复思起他方才与郑雪竹反目为敌,性命相搏之状,心中不知为何竟不甚愤恨他叛友投贼,却似有了几分快意与欣悦。在场众人俱都经过五月初五鹰扬谷之役,其时郑雪竹与陈思昭二人联手,戏樊平,战封青岩、方无畏,救龙星儿,大闹鲁王大会,着实非同小可,因此无论是鲁王余部,还是大内高手都对他们留下了极深印象,此际见他二人居然各施绝技,出手相拼,这等惊异自是难以形容。更有人思起陈思昭本已在鹰扬谷外为宗瑾所擒,与一众鲁王余部同被押解上京,却不知何故于汝阳城中失去了踪迹,宗瑾亦不加追察,岂知他竟化身黑衣人小孟,混入大内高手当中,潜伏宗瑾身边,反同郑雪竹为敌,这其间种种诡异难解之处,确是费人思量。一时间场中气氛紧张,人人暗自戒备,端地是风雨欲来,一触即发。忽听一人喝道:"都不要动手,我有话说!"这声呼喝不算高亢响亮,但浑厚有力,每个字都仿佛一柄重锤,自在场诸人的耳畔敲响,直传入他们体内,霎时间将他们震恐不安的心态重又稳定下来。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向声音起处望去,却见那静立车畔,半晌不言不动的宗瑾不知何时竟已起身移位,挡在了郑雪竹与陈思昭之间,与郑雪竹对面而立,神态端凝深沉,喜怒不露,无人能猜得透他心中的真实想法。郑雪竹迎着宗瑾深若古井的面容,思及此人的心机手段,心头不由一阵颤栗惊悚,暗道:"不错,他定是对思昭施了什么邪法,令思昭为他打头阵,好教我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现下见思昭胜我不得,终于要亲自动手对付我了!"他原本认为宗瑾虽效力清廷,行事却还不失光明磊落的男儿本色,但陈思昭一事着实太过邪异,除了怀疑宗瑾暗中捣鬼,绝无其他原因可作猜测。心中既作如此之想,自是虽知不敌,亦决意与宗瑾生死一战,若侥幸得胜,或可将龙星儿、陈思昭救出,而一旦战败,却只有三人同归于尽了。思及此处,心里亦隐隐泛出一丝悲哀与失落,又似不仅仅是为了三人难以预知的命运。宗瑾缓缓向郑雪竹行来,步履从容沉稳,一如平日,毫无异状。然而郑雪竹与龙星儿却感到,宗瑾的脚步仿佛正重重地踏在他们心上,令他们连呼吸都有些紧迫起来。陈思昭立在一旁,匕首横胸而握,目光凝注宗瑾的身影,浑身上下无处不在一种严加戒备的状态之中。但场中人人都看得出,他关心的绝非郑雪竹,而是宗瑾。宗瑾行至郑雪竹面前三尺远近,停住脚步,唇边似乎绽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郑公子,你只身孤剑,势单力薄,却敢于在高手强敌环伺之下劫囚救人,这等胆气确是不同寻常,宗某着实钦佩。"郑雪竹但觉握剑的一只手心已全是冷汗,心中只盼早与宗瑾交战,速决胜负,无论结果如何,终胜过了此时这等前景难测的煎熬。而宗瑾却仿佛着意与他作对一般,偏偏要寻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来讲,令他心中愈加不耐,终于忍受不住,冷冷地截口道:"宗统领,我原非什么一身是胆,无惧生死的英雄好汉,今日来此不过是为了救星儿脱险,不得不为。却不知思昭也在你手中,受你所控,因此虽明知胜算渺茫,亦须得放手一搏。倘若上天庇佑,救得他二人,自不必说,若时运不济,失手落败,被你所擒,论杀论剐,在下亦当认命。只盼宗统领不必再讲这些客套虚礼,及早动手,是成是败,只在顷刻。"宗瑾忽仰首淡淡一笑,道:"郑公子,你乃台湾延平世子,同鲁王余党原无干系,宗某不愿与你为敌动手,还盼你也不要插手此事。现下有两条路由你挑选,一是转身速离此地,保证今后不再来骚扰,宗某和众家兄弟自不会去寻你的麻烦;二是劝说龙姑娘,教她立下誓言,答应自今日起,永不与朝廷为敌,若龙姑娘肯发誓同意,宗某便放你们二人一同走路。这两条路摆在面前,不知郑公子愿选哪一条?"郑雪竹道:"宗统领,你方才的言语中似乎忘记了一个人。思昭被你以邪法迷失了心智,成为你的傀儡,助你为恶,你却待对他如何?须知他乃是台湾郑氏部属,他的安危存亡,我决不可置之不理!"宗瑾面现不悦之色,道:"郑公子,陈公子留在宗某身边自有缘故,此间详情却不便对外人道之。你口口声声认定他是被在下迷失了心智,成为杀人工具,未免将宗某想象得太过不堪了。陈公子之事,在下今后自有处置之策,今日他却是绝不会随你而去了。现下宗某只问你一句,是立刻走路还是去规劝龙姑娘?"郑雪竹冷笑道:"莫说我绝不会劝星儿臣服满人,便是我当真肯劝,她也定然不会答应!"宗瑾道:"既然如此,郑公子可是要走第一条路了?"郑雪竹抗声道:"世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本为救人而来,如何可弃友自去?我与宗统领原非同路之人,为何定要走宗统领指出之路?但教我郑雪竹还有一口气在,便绝不会放弃原来的打算!宗统领,你要拿人,我要救人,你我之战,势所难免,不必再多费唇舌,你我便在此时此地一决生死!"
第十五章 魑魅搏人应见惯
郑雪竹与宗瑾对面而立,默默无语,各自屏息戒备。郑雪竹紧握剑柄,浑身上下无处不注满真力,宗瑾亦凝神横掌,不敢稍加疏忽松懈。二人虽尚未当真动手,但这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情形,其凶险之处犹似胜过了刀光剑影的性命相搏。猛可里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长空,继而一阵喧哗呐喊,近百名劲装汉子各持兵器,自杂树林中奔出,直冲入车队当中,二话不说便同众大内高手相斗起来。一时间兵刃相交声、呼叱邀斗声不绝于耳,大内高手武功较强,劲装汉子则在人数上占了优势,顷刻间竟斗了个难解难分。郑雪竹与宗瑾本欲出手决战,此际奇变陡生,二人的眼光立时不约而同地向场中望去,反将决战之事抛到了脑后。郑雪竹未料除己之外,竟然还有人在此地伏击,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起来。宗瑾的面容却仍然镇定如故,似乎此事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听得他叹道:"不错,他们早就该到了,在此时此地动手截击,已是来得迟了……"话至此处,忽陡地提气呼道:"樊当家的既已率人来此,却又何妨现身一见?"宗瑾话音方落,便闻一个洪亮的声音截口道:"宗统领敢是嫌老夫来得迟了么?如此说来,竟是老夫的不是了。也罢,老夫这便与你相见,好生叙叙旧日情谊!"这番言语未了,一名魁伟老者便如从天而降一般,蓦地出现在宗瑾身侧。夏日正午的阳光当头照下,映得他紫红色的脸膛、掌中金刀熠熠生辉,更显气势不凡。这老者正是郑雪竹与宗瑾的旧识,鲁王余部总舵主樊平!宗瑾笑道:"樊当家的未免有些太客气了,昔日鹰扬谷一别,宗某本拟就此回京,未料樊当家的情深谊厚,与这许多好朋友迢迢赶来相送,当真令在下感激不尽。樊当家的既如此挂念在下,不若便与宗某同路上京面圣,一睹天颜,共叙前情,岂不快哉?"樊平向来是性如烈火,极易激怒,此时听得宗瑾这表面客套,实则暗含嘲讽的言语,却教他如何不恼?当即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宗统领,老夫并非欲随你往京城做客,而是来邀你入鲁王总舵一叙!"此言一出,再不多话,金刀在空中一挥,狂飙一般向宗瑾迎面卷到,当真是势若巨澜,神鬼难当。宗瑾曾与樊平交手多次,知其深为劲敌,亦识得他这迎门一刀的厉害。他功力虽强,却也不敢硬接,惟有向旁略一侧步,避开金刀锋芒,反手一掌切向樊平肩头。宗瑾素来号称"天雷手",掌上的修为自是十分了得,这一掌切下时早已运足了真力,其锋锐迫人之处实不下于一柄利斧。樊平金刀招数用老,不及收势抵挡,惟有沉肩卸臂,滑步移位,化开宗瑾攻势,回手还了一刀。霎时间,宗瑾与樊平已斗成一团,互有攻守,难分高下。二人均深知对方绝非易与,因此俱全力施为,不敢有丝毫疏忽。他二人的武功都属纯阳厚重一路,不似郑雪竹与陈思昭的轻捷变幻,但种种凶险激烈之处实已远远胜过了方才郑雪竹与陈思昭之战,无论哪一招一式,若是打得实了,至轻也是肢残骨折之祸。二人拳风掌力在空中激荡,砰然巨响不绝于耳,震人心魄,竟压过了众部属的相斗之声。郑雪竹独立当地,凝神观看宗瑾与樊平相斗,情知二人功力相若,绝非一时三刻所能分出胜负,然樊平已年过半百,血气衰退,宗瑾却正值盛年,精力充沛,久战下去,此消彼长,必是樊平吃亏。若樊平落败,场中绝无他人能够抵挡宗瑾,鲁王余部这次精心策划的伏击救人行动,便要全盘落空了。思及此处,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扬声叫道:"樊当家的,我来助你!"剑势凌空一展,便即纵身抢上,欲同樊平联手击败宗瑾,再谋救人。郑雪竹的剑势方自展开一半,忽闻斜刺里有人轻叱一声,继而眼前白刃闪动,一柄匕首横截而至,"铮"地挡住了他的长剑,出手之迅捷准确,竟丝毫不在郑雪竹之下。郑雪竹陡遇截击,禁不住心头一凛。抬目望去,但见身旁已多了一人,玄衣雪刃,面若冷玉,眸似寒星,正以一种满含敌意的目光看着自己,却是方才与自己苦斗良久,难分敌我的陈思昭。郑雪竹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凉意,亦不知该如何应对陈思昭的插手邀斗。正怔忡踌躇间,忽听陈思昭冷冷地开口道:"你若要偷袭夹攻,须得先过我这一关!"郑雪竹方欲开口,忽见陈思昭沉腕一抖,掌中匕首化成两道寒芒,激射向自己左右两胁下"章门穴",来势急劲,难以退避,忙凝神出剑,施展以柔化刚之术,将陈思昭的匕首带至一旁。这一下虽解开了陈思昭的攻击,但出手时委实已尽全力,身上亦惊出了一层冷汗。陈思昭一击不中,纵身又上,一柄匕首越发使得流光飞电相似,招招不离郑雪竹身上诸处要穴,左手更使出分筋错骨之术,向郑雪竹肩、臂、腰、颈各要害关节锁扣擒拿。他武功本就以迅捷飘忽见长,此刻全力施为,更是一招紧似一招,一招快似一招,转瞬间竟已将郑雪竹困在中央。郑雪竹与陈思昭乃自幼相识的多年知交,此际见他翻脸无情,步步紧逼,自己却无法对他施展重手,性命相搏,只能以绵密柔韧的剑势将浑身上下紧紧守住,拼力化解陈思昭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郑雪竹与陈思昭武功本是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下,但此刻陈思昭的攻势如风,连下杀手,郑雪竹却严守门户,仅求自保,许多精妙的招式都使用不出,此消彼长,一时间竟被陈思昭迫得狼狈不堪,节节败退。郑雪竹的柔云剑法本利于防守,然此时只守不攻,武功无形中便大大打了折扣,更兼陈思昭双手齐发,出招极快,他守得虽然严密,却终有一疏。勉强支撑过三十余合,陈思昭一记分筋错骨手迎面攻来,来势奇速,难以化解,他的长剑正与陈思昭掌中匕首纠缠,无暇回手挡架,百忙中只得拼力收身疾退。饶是如此,却仍然慢了一步,"嗤"地一声,衣襟被陈思昭撕下了一片,幸未伤及皮肉。陈思昭一招抢得上风,再不饶人,身形展动,左掌右匕攻得越发紧了。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郑雪竹衣袖衫角被陈思昭一片片撕下,在风中飘飞散落,恍若花间翩然起舞的白蝶,令人在冷艳中更觉惊悚。郑雪竹只感到身上所受压力越来越大,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在陈思昭的杀手攻击之下。但觉阵阵寒意侵衣迫体,由肌肤渐渐渗入骨髓,直至穿透五脏六腑,令他呼吸急迫,动转艰难。情知自己被陈思昭的攻势牢牢困住,若再不设法突围,不出二十合,定要伤在陈思昭手上。但此时陈思昭已将自己前后左右出路尽皆封死,自己先机俱失,欲待扳回,谈何容易?只觉陈思昭的身形仿佛化作了一张巨网,渐次收紧,自己则是网中苟延残喘的鱼儿,拼力挣扎,却已难觅出路。这边郑雪竹与陈思昭、宗瑾与樊平两对斗得难分难解,那边一众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的战局亦是旗鼓相当,任一方也未能占得半点便宜。剧斗中虽不断有人受伤,却无一人肯罢战退却。人人均知此战的重要,因此无论伤势轻重,俱浴血奋战,分毫不让。正斗至酣处,忽见河面上游骤现一簇帆影,竟是十几只轻舟同时乘风破浪而来。宗瑾目光锐利,遥遥望见,登时心头一宽,暗思道:"封青岩先行两日,来渡口调拨船只,动作竟较我们还慢了一步,幸而尚不算太晚,可助我们取胜……"心情一畅,掌势越发使得奔雷掣电也似,樊平的金刀一时竟遮挡不住,被他迫得连连后退。那十几只轻舟顺风顺水,来势奇速,霎时间便已到了渡口附近。众人此时均看得清清楚楚,舟上所载乃是三十余名精壮汉子,人人短衣劲装,兵刃在手,显见绝非易与。而最令人悚惧的,却是他们脸上形容狰狞的的青铜面具,三十余只面具俱作夜叉恶鬼之状,将舟上来人的面容尽皆遮掩,只露出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更增诡异之态。岸边相斗的众人见到来者这般形状,不由得均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不知他们是何来历,来此何为。宗瑾与樊平禁不住相互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认定来人是对方预先设下的伏兵。轻舟距河岸尚有五六丈之遥,忽听两声长啸,两条身影同时自船上跃起,宛若鹰隼经天般掠过河面,直落入宗瑾与樊平的战团,一左一右将宗瑾夹在正中,各自掣出一柄丈许长短,鸡蛋粗细的钢杖,向他当头重击下去。宗瑾见钢杖来势凶猛,当下不敢正面硬接,潜运真力,双掌齐出,在两柄钢杖杖尾上重重一推。"铮"地一声,两柄钢杖均被宗瑾的掌力引偏,相互碰到了一处。而宗瑾受了钢杖上的反击之力,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出两步。但觉手腕隐隐酸麻,情知来者大为劲敌,不禁心中暗自纳罕:"此二人的武功决不在我之下,却不知樊平从何处邀来了这两名好手?"一边猜想,一边展目向二人望去,欲从身形武功上推断他们的来历。一瞥之下,但见二人身材高大魁伟,双目炯炯有神,鬓角毛发略显花白,却是两名老者。依常理来讲,老人气血衰竭,筋骨体力均已虚弱,原不宜使用重兵器,施展刚猛招式,但这两名老者方才挥起重达四五十斤的钢杖,发出雷霆轰顶般的一击,却显见精力充沛,远胜常人。若是一对一出手较量,宗瑾尚可与二老者中的任一人斗成平局,但似今日这般以一敌二,却是万万抵挡不住。宗瑾尚未猜出二人的真实身份,二老者又挥动钢杖自左右两翼扑上。两柄钢杖同时横扫,一攻头颈,一攻腰胁,确是令人上下难以兼顾,防不胜防。宗瑾见钢杖来势凶猛,犹胜方才当头击下之时,且左右夹击,无处可避,当真是险到了极处。幸得他临敌经验丰富,于这等间不容发之际纵身提气,疾疾跃起丈余,但听得足下风声不善,一柄钢杖几乎是贴着他的靴底扫过。宗瑾以险招堪堪避过了敌人的两记杀手,已有些立足不稳。二老者的钢杖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击不中,变招又是一击,环环相扣,连绵不断,直将宗瑾逼得支将见绌,反将樊平挤到了一边。二老者杖沉力大,步步紧迫,宗瑾的金刚掌力虽然厉害,终不敢以肉掌直撄其锋,惟有将掌势绕身游走,寻找钢杖的空隙,伺机反攻。但两柄钢杖均有将近一丈长短,且招式紧密,配合无间,欲想寻到其中的破绽,却谈何容易?二老者正自一杖紧似一杖地催动攻势,收缩钢杖的圈子,直欲将宗瑾一举毙于杖下,忽面前黑影一闪,一柄钢杖杖身已被人牢牢拿住,方自递出一半的杖招也就此凝滞不发,余下的另一柄钢杖失了配合,便再伤不得宗瑾。那老者以一柄钢杖纵横江湖多年,罕逢敌手,如今却被人以一只肉掌抓住钢杖,动弹不得,当真是恼怒到了极点。运力回夺时,才发觉来者手上力道虽远不及自己,却极擅擒拿锁扣之术,他以空手夺白刃之法拿住钢杖,自己功力虽远胜于他,一时间竟也撼之不动。急切中顾不得许多,暴喝一声,真力骤发,如洪涛决堤般狂涌而出,那人果然抵受不住,"嗳呦"一声,疾疾放手,却还是迟了少许,被钢杖上传来的排山倒海之力震得连退出五六步。老者虽一举击退强敌,却也觉面上无光。他二人均是成名多年的武林高手,此时不顾身份夹攻宗瑾,犹自拾夺他不下,已是大大难堪,至于被一个无名小辈拿住钢杖,要动用真力方能摆脱,更是出道以来的奇耻大辱。二人不约而同地向来人怒目而视,暗思道:"无论如何,也要教这二人丧在我弟兄的杖下……"注目之下,却见那人一身玄衣,面容冷漠,两道如冰似剑的目光无论扫向何处,都带着一股难以消散的寒意。饶是二老者这等见多识广的人物,也不由在暗中皱了皱眉,情知此人既与宗瑾联手,制住他们必将大大不易。那人正是方才力战郑雪竹的陈思昭。他见宗瑾遇险,当即撇下与之交战的郑雪竹,飞身扑入战团,为宗瑾挡了一招,自身亦被敌人震退,即知二老者的武功要胜过自己一筹,以自己的功力,绝难与他们中任一人斗至二百招以上。但此时既已出手,便无退路,虽明知凶险,亦惟有迎难而上,与宗瑾并肩对敌,拼死一搏。宗瑾本被二老者的双杖攻得顾此失彼,苦苦支撑,待得陈思昭出手相助,方有了喘息余暇。展目向场中望去,却见那与二老者同来的三十余名面具武士已将轻舟靠岸,弃船登陆,纷纷向车队包抄过来。宗瑾凝神观望这一批人的身形步法,便看出他们的武功远胜方才樊平带来的鲁王余部,即便是自己麾下的大内高手,亦不过堪堪与其持平。自己率众与樊平等人交战,尚且难以取胜,如今己方封青岩久候不至,敌人的援兵已到,若待他们两下合围,大内高手一边必是兵败如山。他身为御前统领,久经战阵,自有过人的应变之能,见场中情势不利,当即喝道:"逼住车上的鲁王余逆,以他们的性命相挟,教敌人投鼠忌器,不敢动手!"以他平日为人,原不屑行此掳人要挟之事,然此时事态危急,暗想成大事须不拘小节,也惟有如此,方有望顺利脱困。此际方无畏已挥动厚背连环砍山刀,一气劈出五六刀,逼退了两名冲在最前的青铜面具高手。闻得宗瑾发出号令,不由心中暗叫一声"妙计",回身跃入车内,劈手抓住一名妇人的衣襟,拖着她复跃下地来,笑道:"你们若不顾她的性命,尽管上来向我出手便是。"然而令宗瑾、方无畏等人始料未及的,却是那两名面具武士竟丝毫不受方无畏要挟,一击不中,相互对望一眼,各挺刀剑,翻身复上,一人运剑刺向方无畏心口,另一人却举刀朝那妇人顶门力斩而下。方无畏万万未曾想到来人非但置鲁王余部性命于不顾,更忍心下此杀手,急切间无计应对,惟有放手拼力向旁跃出。他武功本以刚猛雄键见长,腾挪闪避绝非其所能,这一跃已是慢了半分,但闻"嗤"地一声,长剑已在左袖上对穿而过,将臂膊划了一道伤口,幸而只是肌肤受损,于出手动武并无大碍。方无畏猝不及防,狼狈走避,堪堪逃过穿心破胸之灾,那妇人却是重穴被封,无力闪躲,刀光落下,血花四溅,她整个人都被一剖为二,连惨叫也未及发出一声。那使刀的面具武士劈倒了妇人,转头向方无畏冷笑道:"鲁王余党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你们若想以他们的性命作要挟,当真是痴人说梦!"言罢,将染满血迹的大刀望空虚斩一记,抢步上前,继续与同伴夹攻方无畏。樊平等鲁王余部见二老者率众伏击宗瑾、方无畏等大内高手,本以为他们是反清复明的同道中人,来此援助自己劫车救人,却未料他们手段如此狠辣,顷刻间便杀了自己一名部属,其残忍嗜杀之状,竟远远胜过宗瑾等大内高手,更似江湖黑道上杀人如麻的盗匪。一时间都不禁动了激愤,纷纷亮出平生绝学,与一众面具武士剧斗起来。其时场中已成一片混乱之局,大内高手、鲁王余部、面具武士三方互相攻战,各不相让,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内高手同面具武士功力相仿,人数相若,樊平所率部属的功力虽与他们相去甚远,却在人数上占了优势,更兼此番前来的近百名好汉均是鲁王余部中的好手,较昔日鹰扬谷鲁王大会上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同另两批人马恰恰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三方混战不止,呼叱声、兵刃相击声此起彼落,场中已是鲜血飞溅,死伤满地,却无哪一方能够久占上风。郑雪竹身为台湾延平世子,此时当真是三面受敌,既要与大内高手、面具武士生死相搏,又要抵御来自鲁王余部的攻击,更须顾及龙星儿、陈思昭等人的安危,一颗心也不知分成了多少份,着实难熬。他武功虽高,但孤军奋战,无人援手,应付这等一轮接一轮的冲击,亦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起来。樊平、方无畏往来冲杀,挥刀力战。他二人武功远较余人为高,所到之处几乎无人能直撄其锋,但敌手数量委实太多,他们尽管在对战中占尽上风,却终难以突破潮水般的重重围困。二人偶尔相逢,亦只相交几刀,便被周遭众人冲散,转身各自为战。恶斗良久,头脑渐渐麻木,出招劈斩的动作也有些机械起来。幸而他二人功力深厚,短时间内尚不致受伤落败。而斗得最激烈之处,莫过于宗瑾、陈思昭与二老者的战团。初时宗瑾虽借陈思昭援手之力,勉强扳回局势,然陈思昭的功力毕竟较他三人逊了一筹,乃是战局中最弱一环,久战之下,必然先被攻破,因此愈到后来,愈是凶险。更兼陈思昭掌中匕首长不足尺,乃是以迅捷变幻为主的短兵,用以克制功力低于自己的敌人自是游刃有余,应付与自己功力相当的对手亦不至落败,但二老者的功力原已较他为高,二条丈许长的钢杖亦占了兵器之利,此时泰山压顶般一杖紧过一杖地当头击下,确是令他穷于应付。若非宗瑾在旁奋力挥掌援助化解,百招过后,陈思昭在二老者钢杖合击之下,纵不肢断骨折,也要血溅当场!一轮红日渐渐西沉,时辰从午到未,从未到申,已近黄昏,场中战局却毫无缓和之象,依然激烈如故。郑雪竹、樊平、方无畏等人已进入混战胶着之态,宗瑾与陈思昭却早同二老者拼至一百五六十合开外,频遇险着,有些顾此失彼起来。宗瑾功力较高,尚可勉强撑持,陈思昭却已被迫得支将见绌,喘息不止,出手招式间渐渐散乱,身形步态也有些不成章法。宗瑾见势不妙,拼力劈出几掌,却终是冲不开二老者钢杖的包围,情知照这样拼斗下去,自己与陈思昭必然无幸。自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死则死矣,然自己数年来凭一双金刚掌纵横江湖,所向无敌,今日却折在这两名不明身份的老者手中,又如何甘心?胸中既存了必死之念,一时间种种焦躁忧惧竟一扫而空,陡地扬声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来此截击追杀我们,却是为何缘由?”一老者桀桀笑道:“宗统领,你终于问出这句话了。我兄弟二人与你纠缠半日,为的便是你这句话。我们的姓名来历不便对你说之,至于来此追杀你的缘由,无非是为了一件物事。宗统领是明白人,应当知道这件物事指的是什么,却不必我们多费唇舌了罢。”他口中说话,钢杖上的招式却丝毫不缓,显见对宗瑾这等高手,绝不敢掉以轻心。宗瑾双掌分进合击,勉力化解二老者绵绵不绝的攻势,淡淡地道:“只可惜我并不知道这件物事是什么,更不明白你们的意思。”另一老者叱道:“宗瑾,你休想装傻蒙混过关,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当日这黑衣小子投奔你时,却交了一件什么物事给你?你若识相,便老老实实地将那件物事交出来,我兄弟尚可放过你的性命,如若不然,这便是你的榜样!”言罢,杖交左手,右手自背上拉下一只油布包裹,“拍”地一声掷于当地。那包裹甫一落地,用作苫掩的油布便即散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从中滚出。饶是宗瑾艺高胆大,定力过人,乍见这颗首级,也禁不住“啊”地一声惊呼出来。原来,这首级非是别个,正是那号称夺魂钩的御前副统领封青岩!但见封青岩面容扭曲,双目大张,显是在死前受了极大痛苦。封青岩平素心机阴沉,对年纪、资历均不及自己,却位居正职的宗瑾常怀不服之意,时时寻机在暗中播弄,搜索宗瑾的把柄,图谋对他不利。这等行径宗瑾亦有所知,只不屑与他当面争斗,私下里对他的为人甚为鄙薄。二人虽一向不和,但毕竟同僚多年,此时见他遇害,宗瑾心中亦不禁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愤慨之意,切齿道:“老贼,你们手段如此恶毒,但教我还有一口气在,便定要与你们拼斗到底,绝不会受你们摆布!”悲怒之下,掌上力道忽然大增,攻势暴涨,二老者一时难以相抗,竟被逼出了两三步,陈思昭借此良机,方得以舒展手足。然而宗瑾的本来功力不过相当于二老者其中之一,此时全凭一股悲愤之气暂时抢得上风,终归不能持久。仅过得十余招,便已力竭神疲,掌势再不及方才强劲,掌风扫荡的圈子渐渐缩小,二老者的钢杖趁机压将过来。宗瑾但觉身上压力复增,深知二老者此番绝不会放过自己。自己在刀光剑影中拼杀近十年,历经过无数次险关劫难,对生死之事早已看得开了,自谓多番涉险而毫发未曾伤损,已是受到了上天特别眷顾,无论何时何地,如何去死都可称无憾。但自己虽不畏死,陈思昭却已失却了自身,失去了过去,穷途末路来投,如何能让他卷入这场是非,随自己一同丧命?然此时战势凶险,自保尚难,又有何等良策可令陈思昭周全?宗瑾正自思虑重重,苦求善法,忽听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思昭冷冷地道:“你二人原来是为了此事而来,既然如此,我这便可答复你们。那件物事是由我自伏牛山中带出,直到昨日此时它还在我身上,但现下却已换了个所在……”方才那掷出封青岩首级的老者怪眼一翻,截口道:“不错,这物事此时定是在宗瑾手中,我们要追讨回来,须得着落在他身上……”陈思昭冷笑道:“这件物事如此重要,我如何能将它轻易托付给他人?是我知道你们绝不肯放过我,因此昨晚在杨家集歇宿时,便趁黑将这件物事藏到了一个绝秘所在。你们若想寻得它回,须得罢手休战,放过宗大哥一干人等,我自会带你们去杨家集取宝。否则单凭你们自己,便是将杨家集掘地三尺,也休想寻得半点线索。”那老者喝道:“你可是想调虎离山么?只可惜我们绝不会听信你的鬼话!”宗瑾忽截口道:“不错,你们不必听信他的言语,将那件物事藏在杨家集的人不是他,是我!你们若要追讨,我才是惟一应找的人!”周遭众人听得宗瑾与陈思昭同二老者的对答,心中不由各自惊疑。不知二老者如此兴师动众地大举追杀,所要找寻的究竟是何等重要物事,更不知宗瑾与陈思昭本乃各为其主的死敌,此时为何竟走到了一起,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回护对方。郑雪竹头脑敏锐,远胜旁人,听得宗瑾与陈思昭二人的言语,不由心中暗叫不妙:“他二人这般说法,显是谎话连篇,只求为对方开脱。然两人各执一词,却更令敌人难以相信,只怕俱是难逃……”思及此处,这才发现自己在担心陈思昭之外,对宗瑾竟也存有一份真实的关切。二老者果然不肯听信宗瑾与陈思昭的言语,怒喝道:“你二人到了此时此地,还不肯说一句实言,我兄弟亦不必对你们手下留情,这便取了你们性命便是!”言罢,两柄钢杖一紧一收,又欲强攻。宗瑾忽大笑道:“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们方才的言语,但你们应当明白,倘若我们一死,你们苦苦寻觅的那件物事便就此湮没,绝不会有人再能见到它。我们固是为它而死,而你们和你们背后的主子也是什么都得不到!”二老者乍闻宗瑾的言语,初时尚微微一怔,随即纵声长笑起来。二人同时发笑,同时止住,当真是如枭鸟夜鸣一般,登时将宗瑾的声音压了过去,一老者桀桀笑道:“你可是说,若是我兄弟杀了你与这黑衣小子,那件物事便永远无法被人寻到么?妙极,妙极,我们一路追寻这件物事,本就是为了毁掉它,今日只要杀了你二人灭口,这件物事便已等于是毁了,更省却了不少麻烦!”二人心中俱是同一想法,当即联手加强攻势,欲将宗瑾与陈思昭一举毙于钢杖之下。陈思昭武功不及二老者与宗瑾,先前已有不支之状,全靠宗瑾出掌救护才勉强维持,此际二老者采用了各个击破的战术,两柄钢杖往来扫荡,此起彼落,大半都是攻向陈思昭的全身各处要害,霎时间将他逼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宗瑾虽在旁奋力化解,但二老者非只攻势凌厉,守御也极为严密,一时三刻之间却哪里抢得进去?双方攻防进退,倏忽间又过了二十余招,陈思昭也连退了二十余步。蓦地一老者暴喝一声,钢杖挟雷霆之势,向陈思昭顶门直击而下,另一老者则抢至侧面,挥杖横扫,预先阻住陈思昭的退路,令他无从避让。双杖合击,端地是惊天动地,鬼神难防,非但陈思昭本人绝难破解,便是一旁的宗瑾也已救援不及。陈思昭见面前钢杖来势迅猛,知自己功力不及老者,无论是以匕首挡架还是以空手夺白刃法擒拿,都绝计拦阻不住,反为所伤。心念电转,忽运气护住背心,牙根一咬,向侧后方纵跃疾闪!“砰”地一声大响,陈思昭背心早被那老者一杖击中。虽有真气护体,亦非正面受力,但钢杖上的威力毕竟不同小可,陈思昭硬生生以身体挡住了这一击,顿觉眼前金星飞舞,五脏六腑仿佛要翻转过来一般,虽避过颅破脑流之祸,所付出的代价亦自不轻。宗瑾见陈思昭脚步踉跄,而色惨白,口角微有血丝沁出,知他已受内伤,忙抢上前去伸手扶住,低声问道:“小孟,你怎么样?”陈思昭唇边绽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凄凉笑意,淡淡地道:“宗大哥,今日你我并肩为战,生死同路……”宗瑾闻他语声既轻且弱,绵软无力,知他伤势不轻,死志已决,此时不过是凭一股意志强自撑持,逼住喉中鲜血,不教狂喷而出,以作最后一搏。一时间,心中不由泛起了一股绝望的酸楚,大声道:“不错,今日之战,你我实难全身而退,小孟,我与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一老者狞笑道:“事已至此,你二人还有什么活命之机?惟有一同赴死才是惟一的出路!”二人双杖合击,越发迫得紧了。宗瑾双掌横劈直进,拼力抵住二老者手中钢杖,骤然扬声喝道:“方贤弟,你带众家兄弟杀尽车内鲁王余党后,速速分头突围。若有人能逃得性命,回京见到圣上,便对他讲,宗瑾无福,不能再为大清效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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