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马上琵琶三万里
这两枚蝴蝶镖来势既劲且急,本是极难破解,但宗瑾既已发现房外有人隐匿,此刻便有了准备,当即滑步疾掠至康熙身前,反手一抄,将蝴蝶镖牢牢握在手中。又闻“铮”地一声,那枚原本袭向他的蝴蝶镖射中墙壁,弹落下来。郑雪竹方才听到宗瑾出言呼喝,还道他已发现了自己踪迹,及至见到蝴蝶镖偷袭康熙,方明白被宗瑾发现的不是自己,而是与自己一同夜探统领府的龙星儿,只不知她何时到得厅外,窃听了多少言语。郑雪竹猛惊回头,却见龙星儿一击不中,已自屋脊上长身而起,反手拔剑,作势欲冲,而室中宗瑾亦运气凝神,横掌当胸,准备应战,情知龙星儿行迹暴露,若与宗瑾当真拼斗,定然要糟,登时不及多想,扬手掷出两枚银针。“嗤”、“嗤”两声轻响,厅内两支白烛一齐熄灭。宗瑾眼前一片漆黑,见不得周遭情势,因担心黑暗中有人再向康熙偷袭,故不敢出厅追击,只凝神屏息,固守原地,作好了以静制动的准备。然而静待半晌,双目已渐渐适应厅内黑暗,举目四望,只见室中一切如故,全无异状,而窗外亦同方才一般,皓月当空,树影扶疏,哪里还有人踪?康熙与宗瑾二人默立室中,相对惘然,此时的郑雪竹与龙星儿却施展轻功,逸出了统领府,穿街过巷,避入一处荒废已久的祠庙。龙星儿喘息方定,忽俏脸一板,面现怒色,叱道:“郑雪竹,你为何心向满人?”郑雪竹本就有些情虚心怯,骤闻龙星儿如此咄咄逼人的问话,心中更觉不安,惟有勉强笑道:“星儿,你却何出此言?方才你不是也看到了,那两枚蝴蝶镖乃是被宗瑾击落,与我并无……”龙星儿恨声道:“倘若蝴蝶镖是被你打落,此刻还怕我不搠你个透明窟窿么?我只问你,方才整个统领府内只有宗瑾一名高手,他武功纵高,然你我若是联手攻他,他亦必败无疑,可你为何只顾拉着我逃走,以致错过了刺杀满人皇帝的大好时机?”此言确是一针见血,切中要害,饶是聪明机变如郑雪竹,也不禁一时语塞,半晌方嗫嚅道:“其时你行踪暴露,宗瑾又已出手,我心慌意乱,未及思索,只想快快救你脱险,急切间顾不得其他……”龙星儿“哼”了一声道:“你却好心得很。”言语中虽仍有怒意,口气却已松动。郑雪竹见龙星儿怒气渐平,方暗自松了一口气,搭讪道:“星儿,要刺杀满人皇帝,机会还有很多,原也不急在一日……”龙星儿忽大声道:“不行!”这一声突如其来,郑雪竹毫无心理准备,倒吃了一吓,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惊道:“星儿,依你所见却当如何?”龙星儿面沉似水,一字一顿地道:“事不宜迟,我们这便转回统领府,刺了这满人皇帝!”郑雪竹疾拉住龙星儿手臂,叫道:“星儿,不可……”龙星儿用力一挣,未能挣脱郑雪竹的掌握,心头怒火更炽,忽反手一掌挥出,“拍”地一声,直击到郑雪竹脸上,厉声道:“我便知你心里还向着那满人皇帝!定是你方才听到他说要招抚台湾,丝毫不损你们郑氏,便暗生了降顺满人之心,对满人皇帝也感恩戴德起来了,是也不是?既然如此,你何不在此刻就将我拿去献给他,以作进见之礼,好教他信任于你,将来让你坐稳台湾藩王之位,从此千秋万代为清廷效忠?”此言正戳中郑雪竹方才的心思,一时间令他又急又愧,无言以对,面色也是一阵红一阵白,分外难看。其时他闻得康熙欲招抚台湾的方略,心中确是隐隐萌生了称臣归顺之意,因此不愿龙星儿就此刺杀康熙,遂暗发银针打灭烛火,趁室中一片漆黑之际,拉着龙星儿匆匆奔去。此刻被龙星儿一语喝破心中念头,方始醒悟过来,暗思道:“不错,当年祖父渡海入台,驱逐荷夷,原是为了在海外保住大明寸土,同满人抗衡到底,却绝非要守岛自立,谋求自家权势富贵。如今清廷在中土势力强盛,台湾海外孤岛,弹丸之地,势寡兵微,一旦清军水师练成,台湾必无可抵御,难免沦丧。然则事虽如此,亦是别无善法,惟有舍身报国,与台湾共存亡便了!倘若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权势地位,便将台湾拱手奉于满人,又有何等面目再作郑家子孙?岂非玷污了祖父的忠义之名?”思及此处,心头愧悔,忽放开拉住龙星儿之手,拍拍拍拍,回掌在自己颊上重击了十几个耳光。龙星儿见他忽动手殴击自己, 不由大为诧异, 一时竟被惊得呆在当地。但旋即又见他双颊红肿起来, 心中复生怜惜之意, 疾疾抓住郑雪竹的双手, 哭道: "不要打了, 不要打了……"郑雪竹仰天长叹一声, 吟道: "清风虽细难吹我, 明月何尝不照人! 星儿, 你骂得对, 我方才的确是一时糊涂, 竟被满人皇帝的假仁假义蒙蔽, 险些坠入他的彀中, 忘却了大义, 这十几个耳光便是应得的教训。星儿, 多谢你方才的一掌打醒了我, 今日我对你讲, 我决不会投降满人, 即便是将来大军压境, 无路可退, 我也会为大明死战到最后一刻, 流尽最后一滴血, 死则死矣, 终教成全了我郑氏的忠义之名! "龙星儿听他说得真诚, 心中也自感动, 柔声道: "雪竹, 你能明白便好。我又没有说不原谅你, 你心思转过来也就是了, 却何必这般责打自己, 还说了许多不吉利的言语? 你难道不知, 你若死了, 我定是较死还要难过么? "郑雪竹放开龙星儿双手, 摸了摸红肿的双颊, 笑道: "星儿, 此刻我的脸上正痛得紧, 你却难不难过? "龙星儿啐了一口, 笑骂道: "好不害臊, 自已动手打了自己, 却要问别人难不难过! 还是去问问你自己罢! "郑雪竹道: "古人有诗云:‘碎捋花打人',可见受佳人薄嗔责打, 乃是人生一大快事, 有甚难过? 倘若有一日你对我厌烦了, 连打也不愿打我, 看也不愿看我, 我才是真正的难过了。"龙星儿笑得花枝乱颤, 扬手作势道: "如此说来, 岂不是打得越多, 那被打的人便越舒服了? 你且过来, 让我再给你两掌! "方才还是暴风骤雨, 剑拔弩张, 此刻却已是漫天乌云尽散, 二人重归于好,又复说笑起来。正自说得畅快, 忽闻远处响起一声鸡啼, 继而又是数声遥遥传来, 划破了周遭的寂静。郑雪竹瞿然一惊, 忙收敛笑容, 透过窗隙向外望去。却见天际夜色渐淡, 曙光微露, 原来不知不觉间一夜已经过去, 到了黎明时分。心中忽然一凛, 沉声道: "星儿, 我们该走了。"龙星儿轻轻打了个呵欠, 道: "奔走了一夜, 也委实有些乏了, 确是该回客栈休息半日, 养养精神……"郑雪竹疾疾摇头道: "星儿, 我们此刻非但不能回客栈, 更应趁天未大亮, 速速出城, 走得越远越好! "龙星儿皱眉道: "你便是这般胆小……"郑雪竹道: "星儿, 我不是胆小, 而是身处虎穴, 须得谨慎。未雨尚需绸缪, 何况你我昨夜在统领府大闹了一场? 此刻那满人皇帝受了这场惊动, 定会严加防范, 调遣人手大肆搜捕, 倘若你我仍在城中迁延不去, 便是自投罗网了! 更兼昨晚我已同宗瑾朝过相, 他本就识得你我二人, 若是由他带队搜查, 我们定将无所遁形! 因此, 事不宜迟, 是非之地, 不可久留, 我们这便走开为妙! " 龙星儿听了他这番言语, 亦自惊怖起来, 但觉一股冷气自脊梁直窜上后脑, 引得身上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寒战, 仿佛宗瑾此时正站在自己身后一般。当下不敢再行拖延, 颤声道: "不错, 雪竹, 我们这便走罢。"言罢, 伸手拉起郑雪竹, 匆匆推门行出。郑雪竹与龙星儿连行装也不及收拾, 便径直赶到永定门首, 其时辰光尚早,城门方自徐徐开启。二人却也顾不得许多, 足下不停, 疾疾自半开的城门中穿出, 南行而去。二人展开轻功一轮疾行, 不敢稍作歇息停留, 日暮时分便已到了涿州。涿州乃是河北大城, 人烟稠密, 贯通南北, 距北京足有百余里之遥, 确是个隐藏行迹的好所在。郑雪竹虽料康熙的搜捕人马至此应是鞭长莫及, 但为防万一, 还是寻了家地处偏僻却路径便利, 四通八达的小客栈住下, 日日深居简出, 绝不肯轻易露了形迹。郑雪竹与龙星儿在涿州城中潜伏了十余日, 时时向掌柜着意探问外间讯息, 却一直未曾听到康熙派兵来此搜寻可疑人物一类的事件。心下稍安之余, 遂在暗中商议是当重入京城, 再探统领府, 还是当继续留在涿州, 暂避风头。这日早上, 正在房中计议未决, 忽闻门上传来一阵清晰的啄木之声, 知是店中伙计前来送餐, 遂漫应一声, 教他进来。客栈中的伙计名唤夏阿牛, 平日里最是饶舌不过, 每每听到一些市井中的奇事传闻, 便自迫不及待地寻找相识之人奔走相告, 倘若他人对他所言之事露出一点兴趣, 他更是兴奋得滔滔不绝, 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此时那夏阿牛端着食盘行入客房, 面上竟是一副眉飞色舞的神情。郑雪竹与他相处多日, 早已熟知他脾气秉性, 见他如此情状, 便晓得他必是得到了什么重要讯息, 前来夸耀炫示。遂微微笑得一笑, 道: "阿牛, 敢是又有什么新鲜故事了? "夏阿牛果是个喜言多嘴之人, 闻得郑雪竹主动出言向他打探, 当即正中下怀, 陪笑道: "客官当真好眼力, 小的方才出门买菜, 确是听到了一桩新鲜事。这桩事情却不似小的前几日讲的什么雷劈逆子, 死尸还阳一类闲话, 而是从北京城里传出来的一桩实实在在的大事! ""仓啷"一声, 龙星儿手中茶杯直跌到地上, 摔得片片粉碎, 面色也骤然变得惨白.郑雪竹心中亦是一惊, 暗道: "十余日都是平安无事, 原以为事情该冷一冷了, 谁料搜捕的人手还是来了……"心绪虽然波动, 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笑道: "阿牛, 不必再和我卖关子, 有什么事情便爽爽快快地说出来罢, 我们都想听呢. "夏阿牛却未注意到龙星儿的失态, 顾自喋喋不休地续道: "说起来, 这桩事情可是个大大的新闻, 也可称得上军国大事……"龙星儿心中本就忐忑烦乱, 听得夏阿牛如此絮絮叨叨, 半晌不入正题, 愈加忍耐不住, 伸掌在桌上"砰"地一击, 喝道: "你要说便直截了当地说, 用不着来来回回地兜圈子, 讲废话! "夏阿牛不知龙星儿何来这般大的火气, 却也被吓了一跳, 当下不敢再作罗索, 道: "方才小的在街上听说, 皇上将他妹子景公主许配给平西王世子, 派御前统领宗大人率兵护送, 一路前往云南成婚。昨日已启程出京, 大概明日一早便能到涿州, 也许便在今晚也说不定。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往常只听过皇家如何阔气, 如今总算有了个亲眼目睹的机会。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看一眼公主娘娘的模样, 将来也好向人宣讲炫耀。这岂不是千载难逢的美事么?”郑雪竹见他兴致渐渐高涨,情知若是由得他信口开河地说将下去,定要没完没了,无法收场,遂探手入怀,掏了一块碎银,向夏阿牛手中一塞,道:“阿牛,这件事确是精彩得很,多谢你告诉我们知道。只是此刻我们腹中有都有些饥了,还要吃饭,待得饭后再寻你说话。”夏阿牛得了二两多赏银,固是喜欢,但这样一来许多议论言语便无从出口,心中亦有些不甚痛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道了一声谢,讪讪地出门去了。郑雪竹见夏阿牛去远,疾疾行至门前,反手带上房门。龙星儿抬头看时,却见他面色凝重,目光闪烁,只不知他心中在作何打算,禁不住问道:“雪竹,康熙将妹子嫁给吴三桂老贼之子,却是何用意?他既已得知吴三桂谋反,为什么还要这般笼络于他?”郑雪竹笑道:“这才是康熙智计过人之处。据我想来,他将景云公主赐婚给吴应熊,至少有三层用意:此时吴三桂谋反的密报已传入康熙手中,康熙却偏偏不对他作任何查究,反而将御妹嫁入平西王府,同他结亲,便是向他暗示自己对他完全信任,并不相信密报中所言,以安其心,稳住他令他不致立时举事,此为其一;遣嫁景云公主,由康熙的心腹御前统领宗瑾为赐婚使,其人武功极高,且心思缜密,精于筹画,派他此去昆明,名为护送公主,实则负有借机窥察老贼虚实之责,相机行事,伺机而动,此为其二;景云公主嫁入平西王府,身边定有宫娥护卫陪嫁,康熙必在其中暗伏眼线,在府中窃取机密,暗传入京,将来吴三桂一旦出兵造反,当可制敌机先,大增胜算,此为其三。这些还只是我能想到的原因,至于康熙是否尚有其他深意,却是不得而知了!”龙星儿咋舌道:“既如此说来,这满洲皇帝的心机也着实利害之极了!只是他这一番精心策划,虽有万般好处,却无异于将亲生妹子推进了虎穴,他日吴三桂发兵起事,同康熙撕破脸皮之时,景云公主岂不是要首先受害?”郑雪竹叹道:“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同江山庙堂相比,区区一名女子又算得什么?而从另一面来看,任何人只要生在王侯之家,命运便不再归自己所有,惟有成为一枚棋子,任由家国天下大局摆布。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昭君明妃千古红颜,犹是如此,何况景云公主?从古至今,娥眉命薄,生当其时,身不由己,惟有顺从天命便了,小小弱女,亦能如何?”龙星儿心头忽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颤声道:“雪竹,你可是说,生于王侯之家,一切都身不由己么?”郑雪竹心中正自感慨,却未曾留意到龙星儿的失态,缓缓点头道:“不错,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堪叹古往今来,世人只羡王侯将相之富贵尊荣,却又有几人能够看到其中的寂寞无奈?”思及自己在台湾所受的种种倾轧排挤,壮志难酬的悲凉,知己少有的孤独,禁不住一阵惆怅感伤,心底酸楚,险些便要堕下泪来!龙星儿见他如此伤痛,不由自悔失言,忙引开话题,道:“雪竹,此番宗瑾已护送景云公主离京前往云南,我们却还去不去寻他?”郑雪竹这才自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抬袖拭了拭眼角泪痕,断然道:“自然还要去寻他。然这番他既已护送景云公主上路,我寻他却是为了另一桩大事,相比之下,思昭的事情也只好暂且放一放了。”龙星儿与郑雪竹相处日久,深知他与陈思昭间的情谊,如今听他说出这句言语,不禁极为惊异,道:“在你心中,却有何事要较多年知己之情更重?”郑雪竹沉声道:“自是我方才说过的家国河山大业。星儿,此刻我已有了个计较。康熙遣嫁景云公主,原是为了对付吴三桂,他这步棋子下得固然高明,却不知无意中竟给了我们一个可趁之机。依我之见,今日我们便即动身,赶在赐婚队伍头里,一直与他们相距十里远近,同进同止,只不要和他们朝相,我却先去寻一处郑氏在中土的密站,传下紧急号令,要各地速派高手,赶往中州会合,待得我们与赐婚队伍到来后,寻处便宜幽僻所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同动手劫了景云公主,再冒名是耿精忠所为,借以挑拨吴藩与耿藩间关系,同时令康熙对三藩更增疑忌,使他们自生内乱,鹬蚌相争,我们正可借机得利……”龙星儿皱眉道:“此计虽妙,然如今整个中土都已是满人的势力范围,我们劫去景云公主后,却有什么绝对隐密的去处将她藏过?若是杀人灭迹,干净固是干净,可这等杀害弱女之行,我又委实下不得手……”郑雪竹笑道:“中土虽尽已沦入满人之手,却不等于天下每处土地都在他们势力所及之内!此番我只将景云公主潜送入台湾,台海天险,康熙与吴三桂即便发现此中秘密,又奈得我何?景云公主既入台湾,便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将来一旦满人兵临城下,或可以之为筹码,同康熙讨价还价,便大增胜算。星儿,此事确是一举多得,于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龙星儿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仿佛胜券在握,胸中亦不禁信心倍增,热血澎湃,霍然起身,道:“雪竹,既是如此,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动身准备!”郑雪竹点头道:“星儿,你且在此收拾我们的行装,我却要出外一行,一来将景云公主下嫁之细节再行打探一番,二来去涿州密站传令召集人手。待我回到客栈后,你我便即刻出发,不可延误!”龙星儿心念一转,道:“雪竹,鲁王部属在涿州亦有密站,不若我们各自出去联络,多邀一些人手,也好多一分力量……”郑雪竹疾疾拉住龙星儿手臂,道:“星儿,不可……”龙星儿见郑雪竹阻止自己,登时心生不悦,冷冷地道:“不错,唐王麾下、郑氏部属中高手如云,自是不把我们鲁王部属这一点微未功夫看在眼里,原也无需我们来趟这次浑水,却是我在此多事了。”郑雪竹顿足道:“星儿,你与我相识相处这许久,何时见我轻视过鲁王麾下的一众英雄好汉?思昭对你们倨傲相轻不假,然那是他天性孤高冷漠,我又何尝有他这种性情?对鲁王部属,我加意结纳犹恐不及,却如何会有排斥鄙薄之心?”龙星儿“哼”了一声道:“你口口声声说得冠冕堂皇,可何以事到临头,偏不许我们插手?”郑雪竹叹道:“星儿,我又何尝不知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量的道理?只是你也应知道,当日鹰扬谷一役,鲁王麾下好手大多都已与宗瑾朝过相,却如何冒充得耿精忠部属?一旦被宗瑾识出破绽,便惟有欲求之利,反速其祸了!”龙星儿呆呆地怔了片刻,方自叹道:“雪竹,你言之有理,我的心智与你相比,确是远远不及。也罢,从今往后,你但有何主意,我绝不多问,只须依着你的心意去作便了。反正我的头脑即便不是木头,相去亦已不远了!”郑雪竹笑道:“星儿,你乃是江湖罕见的奇女子,武功精妙,冰雪聪明,人所难及,如今却怎地这般自谦起来了?今日你我这番误会,原非因你智计不如,而是因了郑氏部属中多有人以鲁王为仇,极尽歧视排挤之事,尤其是思昭与我朝夕相处,对你们又是如此,就难免令你对我心生疑虑了。正所谓‘当局者迷’,便是这个道理。星儿,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好最好,既美貌温柔,又聪慧可人,我……”龙星儿“嗤”地一笑,道:“你要哄我开心,也不必专拣这些肉麻言语来讲。又是聪明温柔,又是奇女子的,把我捧成了天上的仙女一般,却是何必?”郑雪竹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栏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定向瑶台月下逢。其实,在我看来,即便当真有瑶台仙子,九天玉女下界,也难及星儿的万一……”龙星儿笑得花枝乱颤,道:“嗳哟,果然是越说越牙酸了!罢了,仙子也好,玉女也好,都留着慢慢再说罢,现在还是先办正事要紧!”言罢,伸手将郑雪竹向门外轻轻一推。郑雪竹点头道:“星儿,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便回。”话音未落,人已到了门外。
第二十章天涯寂寞古今同
郑雪竹与龙星儿离开涿州,赶在赐婚队伍前十里远近,一路南下,所行俱是平坦官道,却也是一身轻松。然景云公主身边多有宫娥彩女、太监杂役,更兼公主玉体娇贵,难耐风尘劳顿之苦,因此赐婚队伍脚程极慢,一日所行不足百里,眼看离京已一月有余,时令亦渐渐由夏转秋,才不过行至中州地界,尚未走过全程的一半。一路之上,郑雪竹也曾大着胆子,数次偷往赐婚队伍处夜探,却从未见过景云公主的真实形容,亦未听到过她的半句言语,一则是因宗瑾日日寸步不离地护卫在旁,令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于接近;二则却是景云公主日常深居简出,白日行路时,马车门窗均以重帘密帏遮掩得不露一丝缝隙,即便是正午最为酷热之时,亦从不肯将幛幔启开一线,晚间到宿处下车歇息前,亦须得由十几名随行宫女预先拉起罗幛,在马车至房门间拦挡出一条密不透风的通道,方可出车经由两幅罗幛间的通道入室安歇,次日早间登车上路,仍然由罗障遮挡入车,外人却是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无从得见。这日赐婚队伍行过南阳,却转了一个弯向西南而行,竟是取道湖北、四川一线入滇。此处已属伏牛山麓,山势险峻,行程艰难,自此时起,路上坦途渐少,险径却是一日多过一日。然而宗瑾等久历江湖的大内高手均心知肚明,伏牛山的险径不过是一个开端,待得队伍进入四川,踏上自古相传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才真正是举步维艰了。宗瑾等身有武功之人固是不将脚下险途放在心上,景云公主与一众随行宫女、太监却已苦不堪言。他们平日里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如何经历过这等风尘跋涉?初时在平川坦途上行走,虽然劳累,却还能勉强忍受,此际须得穿山越岭,餐风浴日不算,更无法适应的是路上城镇驿站渐稀,有时寻不到驿站安顿,便只有去客栈投宿。若是城中的大客栈倒也罢了,有些荒村野店因陋就简,脏乱不堪,却委实令人难以忍受。郑雪竹与赐婚队伍毗邻而行,一路上的种种苦头,自也随着也吃了不少,龙星儿的体力韧性尚不及他,此时更加难耐。但二人经历过几番风波,几场离合,早已悟出了缘份的珍贵,对这一段相聚相伴的时光便倍加珍惜,自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甚至暗暗希望,这段艰难却温馨的行程永远不要走到尽头。这一日行在崇山峻岭之间,看看已到了河南、湖北、陕西交界。郑雪竹正拉着龙星儿匆匆前行,忽地轻呼一声,面色一端,停下了脚步。龙星儿见他形容举止有异,情知有变,心下不由一凛,忙随之驻足,转头问道:“雪竹,出了什么事情?”郑雪竹展目向四周环视一眼,沉声道:“不错,便是此处,确是个动手的好所在!”龙星儿悚然一惊,道:“雪竹,莫非我们这便要……”郑雪竹点头道:“星儿,你却看看前边那株古柏枝干,是否见到了什么东西。”言罢,扬手向前方遥遥一指。龙星儿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但见面前十余丈外,一株古柏枝干如戟,直刺入云,翠叶如针,随风轻动,端地雄奇优美兼备。而在古柏树干距地三尺之处,竟赫然嵌着两粒石子:左边是一粒圆形的红石,右边则是一粒半圆形的白石。两粒石子都只有指甲般大,在十余丈之外原不易发觉,但龙星儿武功高明,目力远胜常人,又得郑雪竹出言指点,一瞥之下,便窥得了端倪,暗思道:“这两粒石子嵌在一处,恰似一轮红日,一弯眉月,莫非便是他郑氏的联络暗号?”郑雪竹在旁察看龙星儿的面色,见她目光闪动,神态变幻,已知她心中所想,遂轻笑道:“不错,这两粒石子意为日月同明,正是众家部属留给我的暗号,表示他们将在此地十里之内同我会合,以谋大事。星儿,劫夺景云公主时机已到,最迟不会超过明晚,你心中切要作好准备!”龙星儿对这一日的到来虽早有预料,但陡听得郑雪竹这等言语,身体还是禁不住微微一颤,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掌猛然攫住了她的心脏一般。郑雪竹见她如此紧张,禁不住微微一笑,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转身行至古柏之前,运指一弹,将两粒石子连同一小片树皮一并抹去,回头唤道:“星儿,我们不必再迁延行程,还是速速赶路,预先寻到宿处潜伏准备。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便已有了三分胜算!”龙星儿但觉一阵温热的气息随着郑雪竹的两下轻击,徐徐从自己的肩头渗入体内,霎时间便传遍了五脏六腑,忐忑不安的心境也渐渐平定下来。一时间惧意全消,信心大增,转头向郑雪竹粲然一笑,举步赶上,同他并肩向前疾行而去。二人施展轻功一轮飞奔,不过小半个时辰光景,便已奔出了五十余里。但见前方道路转折之处,山势渐渐开阔,疏疏朗朗的林木之后,竟有一缕灰白色的轻烟袅袅淡淡地升起,渐渐飘散远逝,融入高天微云之间,了无痕迹。郑雪竹驻足凝望良久,方颔首道:“是了,应该便是此处。星儿,自此刻起,你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应倍加留意,处处小心。切不可贪功疏忽,露了破绽,为敌所乘,自寻败绩!”龙星儿见他面色凝重,不禁亦有几分担心起来。当下略点一点头,同郑雪竹一并屏息凝神,向前方林中蹑足掩去。 这片疏林占地并不甚广,只有二亩见方,其间零零落落地生着些榆柳桑槐等杂树。此时已是秋凉时节,木叶微见凋零,西风起处,纷纷飘坠,更增萧瑟冷寂之意。 郑雪竹目睹此情此景,不由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自思道:“昔日杜工部曾有诗云:‘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此处距大江尚远,浪涛逝水自是无从目睹,但前一句却是着实应景。可见古今寂寞之意,原本相通……”正沉浸在种种遥远的思绪当中,忽闻身边龙星儿轻呼一声:“雪竹,此处有家客栈!”郑雪竹瞿然惊觉,展目向前方望去,果然见到林外约百步之处的空地上,竟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落依山而建。仿佛一名与世无争的隐者,僻居静处于空山之间,遗尘独立,恬淡无为,直至在岁月中渐渐老去,并无一人知道他何时来到此处,更无人知道他将于何时化为尘土,悄然弃世。此时正是午后光景,浅浅淡淡的秋阳,带着一抹微微的暖意,自对面远山之外斜斜映照过来,在院落深处投下缕缕光影,使本就冷寂的院落更显空旷寥落。郑雪竹凝目细观时,却见这院落中共有二十余间房舍,皆为青砖黑瓦搭建,全无半点暖色,与外围麻石粗粗砌就的院墙倒也相配,显得极为简陋破败。房舍的窗棂檐宇俱已陈旧腐朽,油漆剥脱,庭前房后的铺地方砖亦破碎多处,缝隙中早生出了丛丛青草。而在杂木钉成的栅栏院门上方,竟赫然飘扬着一面早已褪色的布旗,旗上歪歪斜斜地书写着“平安客栈”四个红漆大字。龙星儿轻笑道:“却不知是谁如此脑筋不灵,在这等荒山野岭中开什么‘平安客栈’。只怕一天到晚连鬼影子也见不到半个,平安倒是平安了,可一年到头又有几个客人上门?”话犹未了,忽听一阵“的笃”、“的笃”之声自正中那间店房中传来,仿佛有人在用硬物敲击地面一般! 龙星儿一怔,忙住口向房门前望去。眼角余光在郑雪竹面上掠过,却见他双目灼灼,正自紧紧盯着正中的店房,好似其中有什么令他极为关切的东西。心中不由一惊,正欲开口探问,忽见门前黑影一闪,却是一人自房中缓步行出。但见来人一身石青色粗布衣帽,手扶木杖,身材颇高,满面皱纹堆叠,已辨识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更猜想不到他年少时的本来面目,以及往日的种种经历。惟一可以确认的,便是他孤身一人,远离尘嚣,隐居在这人迹罕至的空山旧舍之间,度过了无数沧桑岁月。龙星儿见那老者的衣冠虽然敝旧,却还整洁干净,心中对他倒也无甚反感,一时间顾不得与郑雪竹说话,只管向那老者凝目望去。那老者倚杖蹒跚而行,渐渐行至院门前一张磨盘搭成的石几旁,在一座青石墩充作的石凳上缓缓坐下,以手支颐,头颈微仰,双目遥注天际,亦不知在凝望思索着什么。只感他整个躯体宛若化成了一座石雕,与周遭的萧瑟天地、寥落空山、清寂庭院融为了一体,冷眼旁观着无尽岁月自身边匆匆流过,却不曾发出一声叹息。老者于院落中独自静坐,郑雪竹与龙星儿伏在杂树林中窥视,双方均是不言不动,全无声息,仿佛连时间与空间都随之凝结了一般。三人一个在明,两个在暗,静默对峙良久,日影已渐渐西移,仍无人稍有声音动作来打破这等沉寂。只余一片空山荒林与西风残阳冷然相对,令人感到阵阵萧索的寒意。龙星儿终于有些忍受不住,向郑雪竹耳边低声道:“雪竹,我们却待何时现身进店?这老者年长体衰,如同风中之烛,又怕他作甚?若是他在这里坐上一百年,我们莫非也要等上他一生一世?”郑雪竹正自凝望着那老者呆呆出神,闻得龙星儿这声低语,方瞿然惊觉,道:“不错,在此处枯守总不是办法。星儿,我们这便绕到客栈后墙外,避过那老者的耳目,潜入店房,隐藏踪迹,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待得时机一到,立即全力出手,管教一击成功!”龙星儿笑道;“这老者已行将就木,我们何须忌他?欲避过他的耳目,以我们的轻功足以作到,又何必定要到后边跳墙?”郑雪竹面色凝重,道:“星儿,此番我们要作的是一件震动天下,关系全局的重要之事,绝不容有半点差池,无论在哪一步上出了半点破绽纰漏,都可能会使我们前功尽弃。因此,越到这等紧要关头,我们越不可疏忽大意,自露行迹。须知动手起事之期若非今晚,定在明日,是成是败,往往便决定于这些细枝末节之处!”龙星儿见他说得如此郑重,一时间心中虽仍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再持异议,遂点头笑道:“好罢,你是聪明人,处处料得周详,想得谨慎,我听你的便是。”二人既已作出一致决定,当下不再拖延,悄悄起身,借四周杂树枝叶的掩蔽,屏息蹑足,携手潜行,在林木间毫无声息地兜了半个圈子,终于如游鱼野鼠般溜到了“平安客栈”的后墙之下,选取一处那老者视线难及的方位,微一提气,纵身越入后院,就便闪入了一间最近的店房。其时已是日近黄昏,天色渐晚。平安客栈地处群山环抱之间,残阳虽未落尽,却已被连山遮挡,再无一丝余晖投入客栈,于是整个院落便都显得暗沉沉地毫无生气。郑雪竹与龙星儿所在的店房仅有十步见方,却摆了两张大床,一张圆几,因此格外显得拥挤不堪。而房间中能够通风透光的所在,除了向着后墙半开半掩的一扇木门,便只有对面那处长仅二尺,宽不足尺的破旧木窗,即使是在正午阳光最足之时,客房中的阴暗之意亦难尽除,此时自是愈加黑洞洞地一如地穴。房中之人倘不举火,欲看清彼此面目已属不易,若是在庭院中向客房遥望,必然更加毫无所获。郑雪竹与龙星儿伏身客房窗下,透过窗隙向前庭望去。但见那老者依旧在原地凭几静坐,姿态较初时全无变化,似乎连指尖都未曾移动半分,仿佛已用这个姿态在此处等待遥望了千年万年,还要继续这样等待遥望千年万年一般。二人见此情形,不由不约而同地转头互望一眼,心中均暗思道:“他是否真的在等待着什么?他究竟还要在这里等上多久?”正猜疑间,忽闻一阵车马行进的喧嚷之声由远而近,自来路上传至。郑雪竹内功精湛,耳力敏锐,甫闻得声响,便已判出人马尚在五里之外,自思道:“不错,该来的终于来了……”正在心中暗暗谋划下一步打算,却见庭中老者有如大梦初醒一般霍然惊起,倚杖离座,缓缓行出院门,向来路望去,自语道:“终于来了……”老者这句自语既低且轻,龙星儿只见他口唇微动,未能听到他言语,郑雪竹却已隐隐听得,心中不知何故,竟自微微一震。但闻车轮辘辘,马鸣嘶嘶,大队车马越行越近,终于到了平安客栈门前。队伍中旗幡飘扬,仆从如云,果然是景云公主的赐婚队伍,当先一人身着暗青箭衣,座下一匹铁鬃骏马,形容威武,气势不凡,正是护送景云公主下嫁云南的赐婚使: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宗瑾纵马进入平安客栈前院,翻身下马,回头向对面迎来的老者道:“掌柜的,速速收拾几处干净房间出来,今晚我们要在此歇宿。”那老者点头答应,道:“大人,小店的空闲客房还有许多,这许多人若是挤一挤,大约也可以住得下,这一点却不必担心。只不知大人们需要些什么饭菜?小店虽是山村野店,但……”宗瑾笑道:“后边的弟兄们在外搭帐幕过夜,余下的人十间客房便已足够。其他的客房尚可将就,惟有公主的房间却万万马虎不得。虽说山村野店地方狭小,房舍简陋,仍须留出最好的客房给公主,不求华丽,只要舒适便可。至于饭菜却是不必店里准备,公主此次离京下嫁,身边原是带了御厨,禽肉果蔬也还齐备,锅灶杯盘亦无须劳动店家,待得御厨将晚饭整治奉上,少不得还要相请掌柜。”但闻老者道了声“多谢大人”,便径自转身入内去收拾客房。宗瑾望着他倚杖蹒跚而去的身影,却自略怔了片刻,方向门外朗声道:“方贤弟,你带御营众弟兄往前方道路险要处安扎。此处山深林密,夜里须要警醒,一举一动均得当心。”队伍中有人应了一声,赫然便是那形貌粗豪的御前副统领断门刀方无畏。他素来对宗瑾言听计从,此刻既得了宗瑾之令,自是不敢有违,立时扬手一挥,当先纵马驰去。一众护从御林军兵也随他离远了。龙星儿在窗前窥视良久,忽伏在郑雪竹耳边道:“这老头的声音当真难听得紧。”郑雪竹隐身店房之中,全副精神都已放在宗瑾身上,对那老者的言行举止反不及先时一般留意。此时被龙星儿一语提醒,方记起他与宗瑾对话时的语音,果然低沉暗哑,难听之极。然而此前他轻声自语之时,虽因语音过于微细短促而令人难以辨识,但显然绝非这等粗嘎难闻的腔调。此时一众大内侍卫、车马仆从已鱼贯进入客栈院内,半个时辰前还冷寂寥落的庭院,登时又热闹起来。皇家排场确是非凡,尽管是经了一番风尘跋涉后,身处这等破败简陋的荒山野店之中,整个队伍依然规整有序,从容不乱,处处透出雍容华贵,高雅堂皇的尊荣气派。在数十名宫娥内监簇拥之下,一辆镂金镶玉的精巧香车缓缓驶入。拉车的四匹骏马均是耳立腿长,通体雪白,毫无一丝杂色,雄壮中又显得极为温驯可爱。香车的车门车窗均以绯红罗帏重重遮掩,即便是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外人亦绝难透过帏幕看到车内情形,此时已是日落时分,院落中一片昏暗,旁人若想窥视,自是愈加无从得见。这便是景云公主所乘之车了。宗瑾原在老者为景云公主准备的客房中查看检视,此际见景云公主的香车已入客栈,立时转身出房,向车前略一招手。那赶车的宫监驾技纯熟,见他招手示意,遂将香车驾至客房门前约十步之处,稳稳停住。早有四名宫娥手捧被褥垫枕、帘幕椅凳、面盆妆镜等什物,先行入房布置。宗瑾缓步行至香车门前,躬身向车内询问了几句。此刻院中人声嘈杂,宗瑾与景云公主对话的语音又轻,郑雪竹身处极僻极远的角落,委实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只见得宗瑾的面上隐隐浮出了喜色,连连点头答应。郑雪竹与宗瑾相识日久,熟知他深藏不露的秉性,却不知究竟何事竟能令他喜怒形之于外。正自猜疑间,忽见宗瑾转头向一名侍卫朗声道:“胡兄弟,你速去吩咐御厨,在日常的饭食之外,加作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五道菜肴,为大家换换口味。烹饪时不必操之过急,但务求火候恰当,风味地道!”宗瑾话音未落,房中郑雪竹已是“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倒将身边的龙星儿唬了一跳,惊道:“雪竹,你怎么了?”郑雪竹满面惊疑不定之色,沉声道:“星儿,你闯荡江湖日久,可知这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是何处的菜肴么?”龙星儿笑道:“又是糟鱼糟肉,又是冬瓜盅,自然是长江以南一带的风味了。北地中原,又哪里有这些作菜的讲究?”郑雪竹缓缓点头道:“不错,这些确是南方菜肴。若说得更确切一些,皆是福建的名菜!我们郑氏原籍闽南,如今虽迁居海岛,饮食起居习俗却还大致未改,每逢节庆饮宴,这几道菜总是少不了的。”龙星儿又禁不住轻轻一笑,道:“雪竹,我明白了,是不是你离家日久,思念岛上的风土人情,故此听到这几道菜名,便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郑雪竹苦笑道:“倘若有你想得这般简单,却也好了。我只在担心,宗瑾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或是猜到了我们的图谋?否则,他为何早不早,迟不迟,偏偏在此时此地点了这几道闽菜?看方才他与景云公主说话的神情姿态,加这几道闽菜分明便是他的主张。他这样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要敲山震虎,还是要扰我心神?……”龙星儿一本正经地道:“你想知道原因么?我现在便可以回答你,宗瑾点了这几道闽菜,其中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他自己想换换口味!试想,倘若他当真发现了我们的踪迹,猜到了我们的图谋,岂有不率先发难之理?他武功既较你我为高,又有这许多帮手在身边,同我们相争已是稳操胜券,何必迟迟不肯发动,留待夜长梦多?即便是退一步来讲,他担心一旦交起手来,可能会惊扰误伤了景云公主,故不肯操之过急,也只能暗中布置,以待突袭,又岂肯在明面上大打哑迷,有意打草惊蛇?”这一番言语分析得头头是道,颇为有理,一时间竟说得郑雪竹无言以对,半晌方勉强笑道:“星儿,也许你说得对,事情的真相原本便是这样简单。我向来很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今晚我却宁愿希望自己是错的……”二人悄声谈论之时,景云公主的随行宫娥早在香车至客房间铺下一块红锦地毯,又拉起两幅红罗作为屏障,搀扶景云公主自罗障内下车步入客房后,便将房门紧紧掩上。宗瑾调拨人手,在景云公主房间四周团团卫护,重重防守,确信布置停当,万无一失后,又略略交待了几句,方自缓缓踱了开去,行至院门前的石几旁坐下,恰恰与那店中老者面面相对。众人忙碌喧闹间,不知不觉中黄昏已尽,夜色渐浓。一轮满月静静自天际升起,冷冷淡淡地将似水清辉洒落在天地之间,映得漫天星斗失色,地上的灯火也黯淡无光,更增高远孤寒之意。时值这等萧瑟秋夜,空山荒林之中,月色竟显得分外明朗皓洁。宗瑾仰头向天际望去,对着明月痴痴沉默了半晌,忽幽幽叹道:“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中秋之日。回想起去年的中秋佳节,仿佛就在不远的过去,细细算来却已是一年。只可叹人生在世,奔走忙碌,稍不留意,时光便在身边水一般流过,无从挽回,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就这样匆匆逝去,人却还在红尘醉梦中惘然不知。待得蓦然醒觉,只怕早已是皱纹满面,白发盈头了!”郑雪竹听得宗瑾这番自怜自伤的叹息,心底不由也生出了几分感伤之意,禁不住亦随着他低低叹息了一声,暗思道:“宗瑾乃一介武夫,未必读过什么诗书,然他这番感慨却着实大有深意。古人诗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却不道流年,暗中偷换’,与宗瑾的言语可谓异曲同工。可见流光易逝,韶华难驻之叹,古往今来,尽是一般。便是我自己,于这件事上又几曾参透过?”忽闻一个极嘶哑,极难听的声音道:“时光如电,岁月无情,枉自叹息,又能如何?”却是那坐在宗瑾对面,许久不言不动的老者骤然开口,言语虽然简短,却委实令人难以作答。宗瑾将目光自天际缓缓收回,怃然道:“不错,即便是看清了这一层,却能如何?且问世间万事,人生种种,又有哪一件能够真正拥有,哪一件能够真正挽留?”老者缓缓地道:“听大人如此口气,想必定是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终身遗憾抱恨,至今耿耿难解。”宗瑾点了点头,道:“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往往十之八九,又有几人没有终身难忘的恨事,终身难解的遗憾?便是掌柜自己,不也是怀着满腹难言的伤痛,远离红尘是非,来到这人迹罕至的荒僻所在,遗世独居么?却不知在此处日久,难见外人,可否会感到寂寞呢?”老者漠然道:“寂寞自然是一定的。但当初我既然选择了来到此处,便注定了要承受这种寂寞。刚来时确是不大习惯,若手上有事还要好些,空闲的时候确是难以忍受。后来,每到此时,我便来这庭前,坐在这石几旁仰首望天,细观日月星云的起落变化,聊作消遣。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人也就渐渐习惯了。”宗瑾自语道:“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不错,天下寂寞,原是俱都如此……”宗瑾与那老者的说话的声音均不甚大,院中又是一片繁忙嘈杂,一众侍卫仆役、宫娥内监不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便是相距过远,耳力难及,并无人注意到二人的谈话。反是郑雪竹与龙星儿隐身暗处,旁观者清,将二人的言语听了个清清楚楚。郑雪竹展目向宗瑾与老者望去,但见满月如冰轮,如玉镜,斜映天际,皎洁素淡的寒光投泻在院落当中,染得二人面上、衣上、手上俱仿佛笼上了一层轻霜,恍若身在出尘仙境。朦胧月色中,二人的影子浅浅淡淡地投在地上,被拉得长长的,好似随时都要离开所附着的身体,与种种前尘往事一同随风飘逝一般。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却不约而同地向地上两条影子怔怔望去,抚今怀昔,均是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郑雪竹见到二人对影伤怀的神态,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凄凉与孤寂之感,低吟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龙星儿伏在郑雪竹身边,见他面色哀戚,语音凄婉,不觉悚然一惊,轻呼道:“雪竹,你怎么了?”郑雪竹被龙星儿这一声呼叫唤起,仿佛从一个飘渺的梦境中骤然惊醒一般,抬袖拭拭颊上不知何时涌出的两滴泪水,强笑道:“没什么,触景伤情,思起了一些旧事……”
第二十一章身世悠悠岂堪论
宗瑾正与那老者相对无言,凭几静坐,忽见一名仆役匆匆行至近前,向宗瑾道:“统领大人,御厨已将晚饭整治完毕,请大人到后边房中用餐,各位侍卫大人都在那边等候。”宗瑾摇头道:“房中气闷吵闹,我不过去了,告诉他们不必等我,自己吃罢。你这便去厨下,要他们将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几道菜肴每样一份送到此处来。此处既风凉又清静,且有大好月色佐餐,惟有在此对月品肴,方不枉了这佳节良辰。”那仆役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而去。不过一盏茶时光,又有一名仆役手捧食盒行来,道:“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四菜一汤都在这里,请大人慢用。”言罢,伸手揭开盒盖,将菜肴一盘盘摆到石几之上。闽菜乃中华一大菜系,其特点主要在于调味清鲜,淡雅爽脆,即便是大鱼大肉之类口感厚重的菜式,入口也只有浓香之味,却毫无油腻之意,迥然不同于北方诸省的咸重浓郁,讲究的是甜而不腻,酸而不唆,淡而不薄。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这四菜一汤便体现了这些特点。景云公主随行御厨的手艺也当真了得,竟将这几道福建名菜烹制得极为地道。菊花鲈鱼、拉糟鱼块的清甜香嫩自不必说,十香碎排骨、烘糟羊肉亦是鲜香和醇,虾仁冬瓜盅更是朱碧相映,汤色晶莹,气息清香,煞是诱人。在食盒中,另有一小盆热气腾腾的香粳米饭作为主食。那石几原是用磨盘因陋就简搭成,自是极为狭小,待得四菜一汤与米饭一一摆上,几上已几乎没了什么地方。那仆役四下看了一看,终于自食盒中取出一副碗筷放到宗瑾面前,刚好勉强塞得下空隙。宗瑾见他将饭菜食器摆放完毕,忽眉头微皱,道:“几旁共有二人,为何只备一副碗筷?”那仆役未曾想到他竟有此一问,一时间亦不知当如何回答,只得喏喏连声,疾疾取了一副碗筷回来,摆放在老者面前。宗瑾挥手令那仆役退下,复向老者笑道:“身处荒山野店,想必是许久无缘品尝这些佳肴了。今日在下有幸携御厨到此,整治得这几道菜肴,以消佳节,一并相请掌柜共食,盼勿推托。”老者微微一笑,道:“佳肴当前,若一味推拒,岂非作伪?”言罢,果然伸手举箸,在每盘里挟了少许,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宗瑾见他吃得如此兴致,禁不住亦运筷挟菜而食。然他多年来身居北方,吃惯了北地的咸重风味,闽菜的酸甜清鲜,在他口中惟觉淡薄寡味,每样逐一尝过,便全无了初时的食欲,只得在盆中盛了满满一碗米饭,空口而食。郑雪竹遥遥望去,见他二人面对一桌闽菜,一个眉头微蹙,兴味索然,一个目含笑意,手中不停,不禁亦有些暗暗好笑,低语道:“这几道福建名菜虽然美味,但其中妙处绝非初次品尝便可领略,定要品上十遍八遍后才可明了。似宗瑾这等北人,定是从未吃过闽菜,不知从何处听得这几道菜名,一时心血来潮,按图索骥,定要御厨作将出来,结果却是味同嚼蜡,大失所望。”话虽如此之说,内心深处仍在怀疑宗瑾点这几道闽菜乃是别有用心,方才的言语不过是故作宽慰之词。龙星儿听得郑雪竹这番言语,忽“咦”地一声轻呼了出来,道:“雪竹,若依你这般说法,那老者岂非从前曾多次吃过这些菜肴了?”郑雪竹被她无意中一语点醒,心中不由一惊,疾疾注目向老者望去,却见他对这四菜一汤虽样样皆尝,其间亦有偏重。虾仁冬瓜盅原属配菜,自无甚可注意之处,然菊花鲈鱼与拉糟鱼块同属鱼类,烘糟羊肉与十香碎排骨同属肉类,他却似对菊花鲈鱼与烘糟羊肉颇有兴趣,对另两道菜肴则较少理会,在烘糟羊肉中若遇肥腻多筋之处,一概剔去不食,只取精肉入口。他年纪虽老,咀嚼羊肉竟似丝毫不费力。龙星儿久久不见郑雪竹回答,转头向他望去,但见他面上惊疑之色越来越重,不知又想到了何事,忙开口问道:“雪竹,你怎么了?”郑雪竹怔了半晌,方缓缓摇头道:“没什么,也许只不过是我在胡乱猜疑。在这世上原本便有许多相似之事,大概只是巧合而已……”二人说话间,宗瑾与那老者均已用完饭菜,早有仆役上前将几上盘盏残肴撤下,送上一壶香片。此番却是经了前次的教训,学得乖了,不必宗瑾吩咐便带了两只茶盏过来,为宗瑾与老者各斟上一盏,方自垂手退下。老者左手四指拈起茶盏,小指微张,将茶置于唇边,缓缓吹散了浮在水面上的浮沫碎叶,轻轻啜饮,好似在细细品味茶中的芬芳之意,半晌才尽一盏,而此时宗瑾却早已一口一盏地连饮了五六盏。二人一时间都未说话。其时已近二更,一轮明月渐入中天,清辉更盛,映得连山林庭院都似在湖水中浸涤一般,愈发显得清净莹润起来。景云公主随行诸人大多已用餐收拾完毕,各自回房安歇,方才还喧闹不堪的客栈又渐渐归于平静。宗瑾复转头向明月望去,黯然自语道:“十七年前的那轮月,与今夜原无甚不同,十七年看似漫长,细细想来亦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然而就这样轻轻一挥,明月固是无异,人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那老者淡淡地道:“自古以来,赏心乐事无非寥寥几种,人人相似,而伤怀叹息之处却是各人自有怀抱。却不知大人的叹息是因何而发?”宗瑾忽瞿然回头,向老者道:“你可知宗瑾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老者道:“这二字乃是大人的名字。至于其间有何深意,他人却是不得而知。”宗瑾沉声道:“不错,宗瑾确是我的名字,却绝非我的真名!”一言既出,宗瑾对面的老者与客房中的郑雪竹、龙星儿俱是一惊。龙星儿更险些抑制不住惊呼出来,忙自伸手掩住了口。老者亦怔了一怔,道:“大人隐姓换名,必有难言苦衷,其中缘由,怕是不便探询了。”宗瑾叹道:“苦衷虽有,却并非不可明言之事。只不过这许多年来,一直无人同我在这件事上深谈过,我固是无从开口,他人自是不知了。”言罢,探手入怀,自颈间取下一双玉佩,放在几上,道:“你试看看这一双玉佩,可有甚特别之处。”老者拈起玉佩,放入掌心细观。但见两块玉佩大小、形状、色泽俱是一般,形如鸽卵,色似凝乳,触手温润,半透明的玉质晶莹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显是世间罕见的奇珍。然而若就此说这双玉佩有甚极特别之处,却也无从寻起。老者将两块玉佩翻来覆去地检视了几次,依然未得要领。宗瑾见他寻不到结果,遂低声道:“你将两块玉佩重叠起来,对着光亮细细看来。”老者依言而行,果然见到月光映射之下,玉佩中央竟隐隐现出了一字。此时月色如水,看得分明,正是个“宗”字。老者叹道:“原来大人的姓氏竟是由此而来。至于那个瑾字,只怕便是指这双玉佩本身了。”宗瑾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双玉佩是惟一能够证明我身世来历的东西,而这些事情连我自己也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我的本来姓名是什么,确切有多大年纪。十七年之前所经历的事情,在我的头脑中都是一片空白,换句话说,那许多年的记忆都已被我失去了!”老者“啊”地一声,惊呼出来,道:“你竟然也……”宗瑾情绪波动,不待老者说完,便疾疾截口道:“我现有的记忆都是从十七年前开始,那时我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我惟一的亲人便是师父,他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却是满人中的第一高手,内功深厚,金刚掌法举世无双,说起来与当今皇室亦有些渊源。他告诉我,他是在一处百丈绝崖下发现我的,当时我显是自崖顶失足坠下,衣衫尽碎,手足划伤,昏迷不醒。师父救下了我,却发现我体内已有了正宗玄门内功的底子,只不知是从何处习得。待得将我救醒后问我时,我却早失去了坠崖前的所有记忆。其时师父身在军中,随军转战,自无暇去周遭寻访我的家人,只得将我带在身边。这双玉佩却是在我坠崖时便戴在颈上的,师父便因了这双玉佩,为我取了现在这个名字。他老人家性情古怪,原是绝不收徒的,但见我的资质与他的武功路子极为相合,遂破例将我收为他惟一的入室弟子,传了我一身功夫,去世前更留下遗书,保荐我到大内作了侍卫,终于一步步升迁到这个职位。他人看我年轻得志,仕途通达,往往艳羡,却又怎知我心中孤寂失根的苦痛?又有谁能够真正了解我,明白我?”那老者已沉默了许久,此时终于开口道:“你在御前行走多年,难道便无一名知交密友?这些事情,你便从未向他们讲过不成?”宗瑾叹道:“你不懂的。人之相交,除非情谊至深,或是利害相关,方可同喜同悲,至于似我这等身世之痛,失亲之悲,孤寂之苦,他人未曾经历,无从感受,自然不会明白。这许多年来,我结识的人自是不少,但也许因我一人独处惯了,他们与我过从虽密,却始终难以知心,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在这世上,与我真正相知之人不过三个,一个是当今圣上,他对我信任之深,知遇之隆可谓朝中罕有,我自是终我一世不足报其万一,然我们之间情义再厚,终有君臣之分,我又如何能因一已私事在他面前大倒苦水?第二个是我那方兄弟,我与他同僚多年,深知其秉性为人,他脾气虽暴躁了些,心肠却再耿直不过,最难得的是他不但敬我服我,更全心全意待我,在整个大内,惟有他与我相交最深。只可惜以他的性情,却是绝计体会不出我这等心境,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向他讲起?惟有第三人,才是真正可以对其倾吐,正所谓经历相似,同病相怜,便是如此……”老者忽道:“这十七年间,你便未曾去当年坠崖之处探访寻找过么?”宗瑾黯然道:“当日师父在世时,每年都要带我到闽浙之地细细访查,他过世后我自己也去过几次,却终是寻不到半点线索。我也曾遍访京城中的琢玉高手,查问这双玉佩的琢制手法来历,匠人却告诉我玉佩的形状光泽与这个宗字,尽是天然生成,绝非人力所为,自是无从找寻那琢制玉佩之人。而我体内的玄门内功,乃是最纯正、最常见的功夫,当时还是只刚刚入门扎根基,与武林中的各大门派一般无异。试想这些门派的弟子门人多如恒河沙子,遍布天下各地,若从他们身上查起,岂非大海捞针一般?这许多年间,我处处寻找,处处碰壁,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只怕我当真是一个被上天抛弃的人,表面上看来交游广阔,享尽繁华,内心里却常常孤独得如同身处旷野,形影相吊。常言道相识遍天下,知音无一人,说的便是我这般……”那老者的目中若有泪光隐隐闪动,忽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宗瑾之手。宗瑾正自追忆往事,自伤身世,对此竟似全然未作反应。二人正在怃然相对,怔怔出神,亦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闻客栈外人声杂沓,似有大群人马匆匆而来,只是天暗林密,相距尚远,无从辨识这些深山夜行的究竟是何等人物。郑雪竹闻得路上人声,心中不禁怦然而动:“想不到他们来得如此这快,看来动手举事果然便在今夜……”宗瑾与老者亦被人声惊觉,忙放脱相握之手,同时起身。二人对望一眼,各自思道:“时近三更,如何还有人在这深山荒林中行走?只怕不是什么好路道……”心中既已生疑,不由便暗暗戒备起来。不过一盏茶时候,人马已行至平安客栈门前,却是三十余名剽悍武士,各跨健马,进退如风,显见能征惯战,训练有素。尤为难得的是,这三十余名武士个个太阳穴坟起,目光湛然,举手投足极为矫捷,可知俱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武士中为首的乃是两名六十余岁的老者,身材面容颇为相似,俱是高大魁伟,宛若铁塔,须发虽已微现花白,面色却依旧红润光泽,两双眼睛更是明如星月,精光四射,令人望而生畏。二老者的身上各负着一只长近一丈的木匣,似乎颇为沉重,想必其中定是兵器。二老者一跃下马,向客栈庭中大步行入。那略为年长者踏进院落, 昂首扬声道:“店里还有活人没有?若再无人出来迎客,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荒林野店!”他内力充沛,这一声大喝端地是声若霹雳,余波不息,直震得枝头枯叶簌簌而落。客栈中老者手扶木杖, 颤巍巍行至二人面前,淡淡地道:“小老儿虽行将就木,幸喜尚有一口气在,大约还可算得活人,现已在此恭候各位多时。若客官认定无人出来迎接,不是将小老儿当了死尸,便要怪客官自己目力不灵。”那两名老者自恃武功高绝,万人难敌,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惟恐他人奉承不到,赞捧不高,如今听得这山野陋店的贫叟一番绵里藏针的讽刺,却如何按捺得下?那略为年轻者当即怒叱道:“你这厮敢讥刺老子,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话到掌到,“砰”地一记耳光,直掴到客栈中老者颊上。那老者低呼一声,登时仆跌在地,待要翻身挣扎,早有一人疾步而出,伸手将他拉起,转身向那殴击喝骂的老者道:“看二位的神态身手,应是当世难得的高手,却如何不顾身份,在此殴打欺辱不会武功之人?这等行径一旦传扬出去,便不怕武林中的朋友耻笑么?”那年长老者叱道:“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管起我们的闲事来?你也不打听打听,平西王麾下沙氏兄弟,向来我行我素,随心而为,却顾忌过谁来?若是王爷说话,我兄弟尚可买他几分帐,你却凭什么对我们这般指手画脚?”这番言语郑雪竹听得清清楚楚,禁不住“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原来, 这沙氏兄弟乃是吴三桂两名极得力的部属,兄名沙海澄,弟名沙海山,各使一柄钢杖,武功奇高。昔日吴三桂为前明山海关总兵之时,沙氏兄弟便已在他帐前效力,及至他引领清军入关,为满洲攻城略地,败李闯,灭南明,征缅甸,擒杀永历皇帝等大小战事中,沙氏兄弟亦是他军中的两名骁将,在与唐、鲁、桂等南明诸王交战中着实出力不少。郑氏部属多有人吃过他兄弟的苦头,即便事过多年仍谈之色变,郑雪竹便是自他们口中得知沙氏兄弟的形貌武功,此时亲眼见到,不由得暗自心惊,悄悄戒备。宗瑾久历江湖,见多识广,自然知晓沙氏兄弟的名头,此刻听得他们自报家门,心中立时雪亮,禁不住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二位沙大人,平西王府的得力干将,当真令在下失敬了。在下乃御前统领宗瑾,奉当今圣上之命护送景云公主往平西王府成婚,未期与二位在此相遇。久闻二位大人武功盖世,英雄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不知二位大人深宵夜行,来到这荒林野店,究竟有何贵干?”那年长老者沙海澄干咳了两声,尴尬笑道:“宗统领,方才我兄弟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盼休要见怪。我兄弟今日到此,非为别事,乃是平西王爷命卑职二人一路北上,迎接景云公主入昆明完婚。本拟三日之后方能与宗统领会合,不想宗统领与公主的行程如此之快,今晚便已到了此处。卑职兄弟早闻宗统领大名,只恨无缘结识,未料今宵与宗统领在此相见, 自此一路同行,至少可有月余相聚之期,当真是幸何如之,快何如之!”宗瑾应酬了几句场面话,同沙氏兄弟敷衍了一阵。沙氏兄弟带来的三十余名平西王府武士早已甩镫下马,入客栈收拾房间。众武士训练有素,手脚利落,此时已将诸般物事准备完毕,当下便有人行至沙氏兄弟身边,请他二人入房歇宿。沙氏兄弟向宗瑾告了声罪,自转身回房。宗瑾与老者目送沙氏兄弟的背影渐渐远去,禁不住互相对望了一眼。月光之下,郑雪竹真真切切地见到,宗瑾眉头微皱,面上浮起一层暗沉沉的阴影;老者的目中则掠过一丝锋锐如刀,冷厉如冰的寒芒,似乎满含着仇恨与杀意,却只闪了一闪,便若天际流星般消逝无踪了。此时宗瑾的神色也已恢复常态,遂伸手在老者肩头轻拍了两拍,转身向客房中行去。老者向宗瑾的身影怔怔地望了一阵,方自略略点了点头,低低叹息了一声,复回到石几旁呆呆独坐。龙星儿自沙氏兄弟等人现身以来,便极为焦躁不安,此时愈加忍受不住。她全副精神都已放在沙氏兄弟身上, 情知他二人才是最大的劲敌, 倘若动起手来, 自己与郑雪竹绝非他兄弟对手, 何况还有宗瑾与众大内侍卫、平西王府武士在此,己方无论在人数,武功上都已失了先机, 更少胜算。一时间心急如焚, 向郑雪竹低声道:“雪竹, 只一个宗瑾已是难缠, 如今又加上了这批高手,我们只怕难以取胜, 是否还照原来的谋划行事?"郑雪竹低头思索片刻, 忽微微笑道: "沙氏兄弟来到此处, 其真实目的未必如他二人所说一般, 因此也未必便会对宗瑾有利。我们若能相机行事, 成功的机会很可能会较单独面对宗瑾更大!"龙星儿惊道:"雪竹, 你可是说, 沙氏兄弟此来可能是对宗瑾不怀好意?"郑雪竹沉声道: "也许他们并不是冲着宗瑾本人, 而是为了景云公主而来! 康熙可以以景云公主为棋子算计吴三桂, 焉知吴三桂不会利用景云公主反戈一击? "龙星儿疾道: "雪竹, 依你看来, 倘若我们不去插手, 沙氏兄弟的图谋能否成功? "郑雪竹摇头道: "难说得紧。宗瑾思虑缜密,心机深沉,此时对沙氏兄弟定已起了疑心, 不可能没有准备。他的武功足以抵敌沙氏兄弟其中一人, 更何况在这平安客栈之内,只怕……”方说至此处,忽闻门外又一阵扰攘,竟是第三批投宿者到了。这次来的共有四十余人,尽是布衣芒鞋的行客,或乘马,或步行,人人身上都负着一只或大或小的包裹,显是走南闯北,漂荡江湖的小本商贩,为了些许蝇头微利,甘受风尘跋涉之苦,以致深夜之间,犹在荒山密林中苦苦奔走,错过了宿头,撞入这平安客栈中来。老者见又有主顾上门,忙自石几旁站起,将众商贩迎进客栈,道:“各位客官一路辛劳,此时腹中一定饥了,不知……”众商贩的首脑乃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高瘦汉子,面色微黑,目光锐利,举手投足间显得极为干净利落。他率众人进入客栈,本拟寻几间客房歇息,那老者却一直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令他颇为不耐,当即略一挥手,道:“我们在路上已经吃过晚饭,不必店家费神准备。现下只需给我们收拾几间客房,让我们及早安歇才是正经。”老者见他言语中透出急躁之意,当下不敢再作罗嗦,只简短截说道:“今晚小店生意奇好,已经入住了两批客人,占去了小店大半客房,客官们若想歇宿,眼下却是只有后进五间小屋了。然那几间客房过于偏僻,平日里很少住人,却是许久也未曾打扫过……”那商贩首脑眉头微皱,打断道:“既是许久未曾打扫,今晚也不必再作收拾了。我们行走江湖多年,荒野露宿亦属寻常之事,房间脏乱些又有何妨?”老者听他这等说话,自是不肯随意接口,只低低应了一声,当先引路,将众商贩带到后墙下那排空房门前,淡淡地道:“小老儿的房间便在第一进北边,客官们若有事情,可去传唤,小老儿暂且告退。”言罢,略施一礼,转身自去。众商贩见老者头也不回地离去,遂相互使了个眼色,留下二人在门外把守,余人竟一齐拥入了中间那间客房。客房中地方本就狭小,四十余人挤在一间房内,更似连呼吸的空间都有些不足起来。一商贩环顾四周, 低笑道:“这般破败的店舍,景云公主居然还能安安稳稳地入住,当真令人料想不到……”另一商贩接口道:“将客栈开在这等荒山野岭之间,待客又是如此不冷不热的模样,这老家伙大约当真是老得糊涂了……”商贩首脑打断他的说话,道:“大事当前,休得只顾谈论这些不急之务。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一是设法寻找世子,会合一处,二是速速探明敌方虚实,一旦起事,须得有备而战,知己知彼,便自占了三分先机……”话犹未了,忽听床下有人笑道:“不必寻了,我已在此恭候各位多时矣。”众商贩未料这陋室中竟暗伏有人,不由相顾失色。他们原是郑氏潜伏在中土各地的高手,得到郑雪竹传讯后,方聚于一路,昼夜兼程,北上与他会合,共谋大事的。这些人均为大陆郑氏部属中的精英,人数虽然不多,却极其善战,足可抵敌千军万马。“呛啷”、“呛啷”数声,十几柄贴身而藏的利刃均已出鞘,齐齐指向床下,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姿态。四十余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一处,人人紧张得一触即发,当真是如临大敌一般。那商贩首脑手按刀柄,沉声道:“阁下既已到此,何吝现身一见?”床下那声音又笑道:“台海风云起,钟山日月明。鲁舵主,相别不过半载,你竟然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么?”那商贩首脑乃是郑氏在中土密舵的总舵主,名唤鲁当归,郑雪竹初入中土时曾与他见过一面,向他询问清廷与中土唐鲁桂诸王余部、江湖门派帮会概况。此番应郑雪竹之令会集人手,赶来劫夺景云公主之行,便是由他亲自主持。鲁当归听得床下之人的切口暗语,心中登时雪亮,转头向众人叱道:“不得无礼,收起兵器,恭迎世子!”一阵悉悉索索的衣衫响动过后,二人一同自床下跃出。一个是丰神如玉,潇洒俊逸的白衣少年,正是郑雪竹,另一个则是容颜似花,身形窈窕的翠衫少女,却是龙星儿。鲁当归疾疾上前两步,向郑雪竹道:“属下鲁当归率众家兄弟拜见世子。方才属下与弟兄们不知世子在此,多有失礼之处,还盼世子见谅。”言罢,涌身便拜。郑雪竹伸臂将鲁当归搀住,道:“鲁舵主,大敌当前,不必再讲这些虚文缛礼,还是共商对策为要。”鲁当归道:“世子勇毅决断,谋略机变,人所难及,我们作属下的自当惟世子马首是瞻。世子但有甚谋划,属下与众家兄弟定会尽心竭力,为国效命,纵使历尽艰险,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方说至此处,忽听一人惊呼道:“原来是你!你却如何与世子在一处……”众人不明所以,禁不住不约而同地向声音起处望去。却见那人双目睁得大大地,正直直盯着龙星儿,眼光中充满了惊愕与敌意。而龙星儿站在他身前五步远的所在,亦是面色青白,目含杀意,右手牢牢扣住了腰间剑柄。郑雪竹见情形不对,忙抢步上前,拦在二人当中,笑道:“方才只顾与鲁舵主说话,忘了给大家引见一下,这位是我新结识的朋友,星月剑客龙星儿姑娘……”那人恨声道:“世子,无须你引见,这位龙姑娘我早就识得,当日正是她一剑刺死了我们许堂主……”龙星儿听出他言语中的愤恨之意,当即按捺不住,嗔目斥道:“你们天风堂盘踞秦岭,犹不知足,却纠集乌合之众来侵占我们鲁王部属的地盘,杀害了我们多少弟兄?我尚未旧事重提,寻你理论,你反来向我翻起你们许堂主的老账不成?当日我既敢一剑杀了许泉声,便不怕你们来向我寻仇,总不致今晚你们人多,我孤身一人便惧了你们……”郑雪竹见他们越说越僵,心中好生焦虑,情知这其中所牵连的唐鲁恩怨,江湖仇杀绝非一时三刻可以理清化解,一时间亦想不出什么劝说言语,只得回身拉住龙星儿手臂,低声道:“星儿,大事当前,不可冲动,从前的是是非非,且留待日后再论……”此时鲁当归也已行至那天风堂堂众面前,道:“戚兄弟,鲁王余部与我们虽有过节,终究还是同我们一样站在反清复明一边。此番劫夺景云公主虽是世子的策划,然龙姑娘既与世子同来,便是我们起事的盟友,往日的恩恩怨怨都须暂时抛开,共谋大事。况且,今晚的平安客栈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暗潮汹涌,敌方自宗瑾以下高手如云,我们稍有不慎,便可能暴露形迹,对己不利,倘若在此自相争斗起来,岂非更是自速其败?”这番话表面上是说给那姓戚的汉子一人,实则是在告诫在场的所有郑氏部属,令他们不得妄动。这几句言语说得入情入理,众人得知龙星儿的真实身份后,原本大有敌意,几欲拔刀邀斗,此时听了鲁当归的言语,方不约而同地收起了复仇相争之心,就连那姓戚的汉子也只恨恨地望了龙星儿一眼,便自转过头去,不再言语。龙星儿见一众郑氏部属已经平定,却也不便再行发作,只默默伸臂挣脱了郑雪竹之手。鲁当归干咳了几声,道:“世子,我们一干弟兄皆已作好准备,只待世子下令,便一齐动手起事,是成是败,尽在一举。却不知依世子之意,是现下立时出手,倾力一击,还是暂且养精蓄锐,以待良机?”郑雪竹笑道:“若按我原来的打算,自是立即向宗瑾出手,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但今夜的情势,却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敌方除了宗瑾等大内高手、御林军马,更多了沙氏兄弟这一干平西王府武士。身当此境,我们若贸然动手,便无异于同时面对两股强敌,不但难以取胜,更可能折损自家弟兄……”鲁当归急道:“大好良机,莫非便这样错过了不成?”郑雪竹缓缓道:“不变应变,观敌自乱!我在此静观多时,早已看出宗瑾与沙氏兄弟间暗藏着极大矛盾,此际不过是顾及身份体面,才不好当面撕破脸皮。我们只须静待几日,他二路人马必有一方先行按捺不住,爆发起来,挑起争端。其时我们隔岸观火也好,混水摸鱼也罢,终可坐收渔利,成事易如反掌!”龙星儿这半日以来,无时无刻不在蓄势待发,只等帮手一到,便即出手劫夺景云公主,未料情势突变,人手虽已会齐,却不便即刻发难。蓄了几个时辰的力道骤然松驰下来,一时间全身筋骨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竟是说不出的意兴阑珊,禁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却不知该这般干等到几时……”郑雪竹看出她目中的索然之意,忙笑道:“星儿,你我一路蹑着赐婚队伍南下,至今已二月有余。这许多日夜中,我们又何时不是在等?而今万事俱备,只待宗瑾与沙氏兄弟自相火并,大事便垂手可得。你我既可已苦苦等待这些时日,又何妨再忍耐区区几天?”龙星儿听他说得有理,只好勉强点了点头,回身向床沿上坐下。郑雪竹见众人再无异议,心绪略平,道:“大家姑且在此间休息养神,切不可轻举妄动,自露形迹。待我出去察探一番宗瑾与沙氏兄弟的虚实,再作定论。”鲁当归惊呼道:“世子,宗瑾与沙氏兄弟武功绝高,这番察探必是凶险之极。世子万金之体,绝不可如此冒险,还是待属下……”郑雪竹略一挥手,打断他的言语,道:“鲁舵主,事态紧急,不必再讲什么上下之分。我的轻功好,察探之事便应由我去作,无须他人越俎代庖。若待得时机到来,现身厮拼,却要借助各位之力,我反是不便露面了。”龙星儿见郑雪竹去意已决,心下不禁好生牵挂,道:“雪竹,我与你同去。”郑雪竹笑道:“星儿,我此去乃是察探敌人虚实,又非寻人交手,原不必他人随去相助。况且这等窥探暗室之事亦须隐密而行,人去多了反而易被察觉,功败垂成......”龙星儿一颗心早已悬到了半空,本拟与郑雪竹同赴险地,听他如此之说,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缓缓垂下目光,轻声道:“既是如此,我依了你便是,只是你切要小心。”郑雪竹见她眉尖微蹙,满颊红晕,竟是说不出的娇羞妩媚。一时间怜惜之意大起,欲待抚慰一番,无奈众部属在旁,不便过于流露,惟有向她微微一笑,转身闪出门外。只几个起落,身形便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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