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风波不信菱枝弱
沙氏兄弟的客房便在北边第二进,与赐婚队伍的住处相距最远,平西王府的众武士则占据了周围的十几间客房。此际三更已过,投宿诸人均已安歇,整个客栈都暗沉沉的,惟有沙氏兄弟房中尚燃着灯火,却不知他二人还有何等事情未曾料理。 郑雪竹蹑足潜行至沙氏兄弟房外,略一提气纵身,似一朵飞絮般掠上檐顶,伏下身形,透过瓦面缝隙向房内望去。 客房中的残旧木几上,一盏油灯光焰摇曳,将室内的情形映照得清清楚楚:沙海澄倚壁独坐,双眉深锁,神色阴沉;沙海山则来来回回地疾步在室内兜着圈子,亦不知往复了多少次,脚步却依然丝毫不缓,显见心中极为焦躁。他二人身上那两只长形木匣,此际已平置在几上,匣盖犹未开启。 蓦地,沙海山停住脚步,恨声道:“大哥,这样困守房中终不是办法!下一步当如何落棋,你我还应早作决断,是成是败,但凭天命,无论如何总胜过这般束手无策,坐失良机!” 沙海澄“哼”了一声道:“你可是要在今晚便发难么?须知你我方才已与宗瑾照过了面,他心机深沉,此刻看似对我们毫无敌意,实则定然在暗中安排人手防范。他的武功足以抵挡我们当中一人,更兼有这些大内高手和御前兵马相助,人多势众,我们只有三十余人,若贸然发动,定然讨不了好去,反而负了王爷所托。” 沙海山叹道:“原本以为赐婚队伍还需三日才可行至此地,只要我们寻处荒僻险要的所在,预先设好埋伏,定可将宗瑾一干人斩尽杀绝,景云公主必成王爷掌中之物。岂知他们的行程较我们预料的整整快了三日,我们尚在半路,便被列营守险的御林军发现,不得不与方无畏相见叙礼,此番又当面见过了宗瑾,令他们先自有了戒备,想要偷袭得手却是千难万难了!” 沙海澄横了沙海山一眼,道:“杀宗瑾,擒公主,嫁祸郑经,乃是王爷精心筹划的妙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无论如何困难,都应倾力而为,不可退缩。现下不过是与预料的情形有了一点判别,尚未到全盘皆输的地步,安可如此丧气,自乱军心?” 郑雪竹伏身瓦上,听得沙海澄的言语,心中不由一震:“沙氏兄弟果然来意不善,这桩一石二鸟的阴谋,有一半竟是冲着台湾而来。倘若被他们的毒计得逞,非但宗瑾不能保全性命,便是台湾也必是遗祸无穷……”思及此处,忽蓦然惊觉:“莫非我在内心深处,竟是在为宗瑾担心,不愿康熙仇恨台湾的么?” 复听沙海山道:“如今最关键的一点是,康熙对王爷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当日王爷的起事文书,是否当真落到了那黑衣小子手中,又被他们与宗瑾携带上京,交给了康熙?倘若能够确定此事,便可推知景云公主赐嫁的真正缘由,我们亦不必在此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对付宗瑾了!” 沙海澄笑道:“连王爷都无法断定的事情,我们又岂能参透?而今之策,惟有照最坏的打算行事。假设康熙已经知道王爷入主中原,夺取天下的图谋,他此番遣嫁景云公主,明是安抚王爷,实则必是故示信任,暂稳王爷之心,借机在王府中安插耳目,刺探虚实。而护送公主入滇的赐婚使,又是康熙最信任的宗瑾,大内第一个厉害人物,却是令人愈加怀疑康熙赐嫁公主的用心了!” 沙海山断然道:“不错,无毒不丈夫,休管康熙是否已知道王爷的图谋,遣嫁景云公主是好意笼络还是别有用心,我们只管照王爷的设计行事。除了景云公主务须生擒,囚入王府,作为他日王爷起兵时对付康熙的筹码,此外一个活口亦不可留下!事情作成后,只需在宗瑾等人的尸身旁故布疑阵,康熙自然会认定是台湾郑氏所为,将力量转向台湾,暂时放松王爷这一边,对王爷从容谋划,筹备起事极为有利!” 郑雪竹听得吴三桂的阴谋一桩桩自沙氏兄弟口中道出,禁不住脊背发冷,暗思道:“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父王近几番发兵攻陆,俱遭败绩,早息了恢复进取之心,只求据岛自守,海外称雄,岂知吴三桂老贼竟设下这等移祸江东的奸计.倘若我未曾加与此事,老贼的阴谋亦终于得逞,只怕还不待父王向中土出兵,康熙的水师便已来征讨台湾了!虽说华夷不两立,彼此征战亦属寻常,然而因了此事引起台海大战,折损郑氏军兵,却是一笔冤枉糊涂账了!只是今日之势,沙氏兄弟固是顶尖高手,宗瑾、方无畏亦绝非易与之辈,更兼他们身边还有这许多武功高强的帮手,欲从这两路人马手中劫夺景云公主,自是大大不易,却不知可有法子为台湾消弭这场无妄之灾?” 又听沙海澄道:“兄弟所言极是。无论此番宗瑾来意如何,以他的心机武功,倘若留他在世上,来日必是康熙掌中的一柄利刃,王爷的一枚肉中之刺!当日在开封渡口,我们本可将他一举击毙,不想却因那郑氏小贼从中挑拨,联合鲁王逆党两下夹攻,以致功亏一篑。此番这荒山野岭之中,定无救兵相助于他,我们若不借此良机,除去这名强敌,更待何时?” 沙海澄话犹未了,沙海山忽面色陡变,喝道:“何人胆敢在此窃听?”大喝声中,身形暴起,端地是状若雷神,声势骇人。 郑雪竹听得沙海山这声霹雳般的大喝,一时间心胆俱震,只道自己的踪迹已被他发现,正欲起身远遁,却见沙海山并未向房顶扑来,而是掠至西侧一扇紧闭的长窗前,一掌劈出。 “砰”地一声巨响,长窗片片粉碎,木屑窗纸随着灰尘乱飞乱溅,然而却不是被沙海山的雷霆一掌震出房外,而是自外向内反激回来,仿佛窗外另有一股更加强劲的大力击入,竟自盖过了沙海山的掌势!一时间客房内烟尘四起,灯火尽灭,黑暗中亦不知是何等高手来袭。 沙海澄发觉事态不妙,情急之下,亦顾不得许多,疾疾抢至窗前,运起全身功力,拍拍拍向外便是连环三掌。他此时双目尚不能视物,这三掌虽是急切间发出,却互相弥合,恰到好处,全无半点破绽,确是以攻代守的妙招。 窗外那人识得这三掌厉害,禁不住轻“噫”了一声,凝神运气,霎时间与沙海澄硬生生地对了三掌。二人俱是内功深厚,力道强硬,这三掌却是势均力敌,掌风激荡之下,房内烟尘尽散,月光之下看得分明,那隐身窗外,窃听沙氏兄弟谈话之人非是别个,正是沙氏兄弟百般筹划,定欲除之而后快的宗瑾! 沙海山骤见宗瑾现身,情知此番劫杀赐婚队伍的阴谋已全盘败露,虽觉惊悚,却也少了之前种种瞻前顾后的犹疑,自思道:“事已至此,无路可退,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今夜放开手脚厮杀一场便了!”思及此处,再无顾虑,转身跃至床前,自两只木匣中掣出钢杖,一柄掷与沙海澄,一柄擎在手中迎风晃了几晃,抖个门户,叫道:“大哥,他既听到了你我的言语,还与他敷衍客套什么?你我兄弟先下手为强,并肩子上,除了这匹夫,是成是败只在今夜!” 沙海澄听得这等言语,亦瞿然一省:“不错,宗瑾既已察知此番王爷的图谋,与他再行拖延亦是无益,现下他两下人马尚未会合,趁此良机,倾力而为,速战速决,犹有胜算,若再有迟疑,待他援兵一到,我们的策划定然一败涂地,王爷的起兵大计亦将彻底泄露了!”思及此处,心意立决,当即喝道:“宗瑾,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反来投,我兄弟本欲暂与你虚作敷衍,留你多活几日,岂知你自己不识好歹,定要自寻死路,今晚我们爽性成全了你,这便送你去阴曹地府等你的主子康熙罢!”言罢,自窗洞一跃而出,挥杖向宗瑾当头击下。 宗瑾见钢杖来势刚猛,自不肯出掌硬接,忙侧身移步,向斜后方走避,化解杖势锋芒,伺机反攻。他的真实功夫原与沙海澄不相上下,以一双肉掌应对沙海澄的丈余钢杖,竟丝毫未处下风。 方避过沙海澄先声夺人的几杖,未及回掌还击, 忽觉背后风声不善,似有一件物事向自己腰间横扫而至。百忙中提气一跃,但见一柄钢杖几乎擦着靴底掠过,却是沙海山自房门抢出,赶来助兄夹攻。 宗瑾见沙氏兄弟联手攻击,心中暗叫不妙,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冷笑道:“沙氏兄弟乃绝世高手,何以也学那些江湖上不入流的匪类,行这等恃众欺寡,偷袭暗算的勾当?” 沙海澄狂笑道:“宗瑾,你当我兄弟是在与你比武较技么?此番我们既奉了王爷之命截杀你等,便早已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径了!”兄弟二人心意相通,两柄钢杖越发使得一对乌龙一般,左右夹击,此起彼落,一杖紧似一杖地连下杀手,欲将宗瑾一举毙于杖下! 宗瑾见沙氏兄弟直言不讳地自承小人行径,一时间却也有些哭笑不得。但见他二人的杖势有如暴风骤雨,圈子越收越小,压力渐次沉重,亦是暗暗心惊,只得全力施展平生所学,运起金刚掌势与双杖相抗,紧紧护住全身上下,且战且退。他掌力雄浑,防守严密,沙氏兄弟攻势虽猛,一时间倒也奈何他不得。 宗瑾与沙氏兄弟这一破脸火并,登时闹得天翻地覆。客栈中的一众大内侍卫与平西王府武士尽皆惊起,各掣兵器奔向三人相斗之所,整个院落顷刻一片混乱。 沙氏兄弟见部属来援,当即喝道:“各寻对手,全力出击,速战速快,不留活口!”他二人本欲稍待几日,寻得时机方始发难的,未料阴谋当晚便自泄露,说不得只有在此际孤注一掷,以图侥幸了。 宗瑾力战两名强敌,虽处下风,却丝毫不乱,渐渐退到第一进客房外,将背心抵在壁角,原地应战,免去了腹背受敌之虞。见沙氏兄弟喝令部属动手,心内暗暗焦急,当即聚起全身功力,连劈几掌,将沙氏兄弟迫退少许,反手自袖底掣出一支蛇焰箭,双指一弹,登时一道蓝火直射夜空,光焰照亮了天际。 沙氏兄弟见他发出讯号,知方无畏等人不久便将赶至增援,若再行迁延,对己方势必大大不利,情急之下,亦顾不得许多,双杖一挺,翻身复上,杖势催得越发紧了。 宗瑾双掌翻飞,拼力抵挡住沙氏兄弟攻势,转头喝道:“能战者分兵两路,一路御敌应战,一路在公主住处周围严防护卫,余者无论何人,一概不得轻动,自招祸殃!” 宗瑾号令既出,一众大内高手当即随之而动,一半退至景云公主房外重重设防,严阵以待,另一半则与平西王府众武士白刃相交,舍命相搏起来。大内高手皆久经战阵,训练有素,此番稳住了阵脚与敌人两下厮杀,虽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以寡敌众,却士气如虹,毫无败象。 交战双方其时已处于相持状态,场中杀声大作,混乱不堪,竟然难分胜负。宗瑾与沙氏兄弟相斗之处乃战局中心,更是招招凶险,激烈无比,稍有不慎,定然非死即伤。 平安客栈内两方交手,互不相让,郑雪竹伏在客房瓦顶看出便宜,心中已自有了一番计较,遂趁院里剧斗正酣,无人注意周边动静,悄无声息地顺墙柱滑下,潜回众部属的客房之内,笑道:“沙氏兄弟果然是来者不善,此刻已先自与宗瑾火并厮斗起来。却不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敌方自相残杀,于我们正是天赐良机,倘若在此时出手劫夺公主,定可一击成功,如仍是坐壁上观,无所作为,待得方无畏引兵来援,沙氏兄弟一败涂地,宗瑾的两路人马合作一处后再行出手,胜算便只有一半了!” 鲁当归应了一声,道:“世子所言极是。事不宜迟,机不可失,众家兄弟速作收拾,随我出门应战!”说话之间,一柄寒光闪闪的缅刀已自腰间抽出,掣在手中。 郑雪竹见鲁当归转身欲行,忽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沉声道:“鲁舵主,你此番率众家兄弟出战,不必再自称耿藩部属,只须冒认吴三桂麾下高手,却是更有利可图。” 鲁当归闻言怔了一怔,随即笑道:“世子深谋远虑,应变之才果然了得。三藩之中,原以吴三桂为天下首恶,栽赃挑拨自是在他身上最妙。只是此番景云公主本就是被赐婚于平西王府的,将罪名扣在他身上总有些令人难以相信,故此惟有退而求其次,移祸耿精忠。然天意难测,世事变化往往出人意料,我们尚未出手,老贼却沉不住气,先行翻脸了!现下我们冒称吴三桂部属,乘乱劫走公主,无论老贼认与不认,他既已动手,便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不错,此番出战,原该如此!”言罢,举臂一挥,当先冲出,率领一众部属抢至景云公主房外,与守卫的大内高手乒乒乓乓地斗将起来。 郑氏部属的武功原较大内高手不相上下,然此时大内高手已分出一半对抗平西王府武士,郑氏部属便在人数上占了优势,更兼这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杀将出来,登时将大内高手打了个措手不及,难以应对。 龙星儿见外边斗得激烈,禁不住跃跃欲试,却见郑雪竹仍似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由急道:“雪竹,事情到了这等要紧关头,你如何还不出手?”一语既出,也不待郑雪竹回答,反手掣出长剑,长身便起。 郑雪竹忽伸手按住龙星儿肩头,道:“星儿,你我都不可过去!” 龙星儿斗志正盛,骤然闻得郑雪竹这句言语,便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浑身气力先自泄了一半,一股怨恚之意随之而生,恨声道:“不错,我本事低微,原当不得这许多大内高手,反而碍了你们的手脚,何必过去自讨没趣?” 郑雪竹顿足道:“星儿,你想一想,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何时说过你武功不济,不可共谋大事?这许多时日以来,我哪一桩图谋少得了你在旁相助?又如何会嫌弃于你?” 龙星儿心气略平,道:“既是如此,你却为何不许我出手?” 郑雪竹笑道:“星儿,你看我自己此时不是也迟迟不肯现身么?我不许你出手,原无他意,只因你我二人均曾与宗瑾,方无畏等人数次交手,早已被他们一干大内高手熟识,此番若贸然出去冒充吴三桂部属,岂非自露马脚?” 龙星儿听过他这一番解释,心中方始明了,怔了片刻,不禁脱口问道:“雪竹,我们既不便露面,此刻却当如何相助鲁……鲁舵主成功?” 郑雪竹道:“星儿,你看眼下场中局势,鲁舵主与众家兄弟早已胜券在握,无须你我相助便可得手,原不必为他们挂心。而今之势,我们只需趁院中闹得天翻地覆,宗瑾与沙氏兄弟两路人马无暇他顾之机,速速潜离这平安客栈,到前方路上等待鲁舵主成事即可。” 龙星儿听他说得处处在理,复思起方才自已的胡乱猜疑,心下不由好生惭愧,一时间粉面涨得通红,轻声道:“雪竹,还是你心思缜密,考虑周全,从今往后,我一切听你的主意。你既说要离开此地,往前路静候佳音,我便随你起身,定不会再行担搁了。” 郑雪竹见她方才还是大发娇嗔,不依不饶,此刻却已露出了小女儿的温柔情状,心中不觉一动,正欲说几句调侃言语,忽地惊觉,暗思道:“成事关头,时机紧迫,稍纵即逝,我如何反而理会起这些不急之务?”思及此处,遂不作他想,向龙星儿尴尬一笑,拉起她的小手,将房门启开一线,在黑暗中乘乱掩出,越墙而去。 其时院中三拨高手相斗得愈发紧要,宗瑾的一双肉掌已被沙氏兄弟两柄钢杖压制得守多攻少,平西王府众武士在大内高手手下却占不得丝毫便宜,而鲁当归与一干郑氏部属则早抢得了上风,将景云公主房外把守的大内侍卫逼得支将见绌,步步后退。 鲁当归一柄缅刀往来冲杀,越战越勇,蓦地高呼道:“你们这等微末小技,也敢同平西王府高手相抗么?你们既如此执迷不悟,一意效力满人小皇帝,不妨今夜便教你们死得其所!”说话间刀势加紧,白刃回旋,有如秋风扫落叶般劈倒了几人,霎时便杀出一条血路,抢进客房,转眼间挟了一名宫妆少女奔将出来,喝道:“公主已经擒到,风紧,扯呼!” 月光之下,院中相斗诸人已将景云公主的形容看得清清楚楚:但见景云公主身着大红绣罗旗装,足踏同色绣履,衣履上以金银丝线织就凤凰牡丹图样,与发间的宝钗珠钿相映生辉,更增华贵之意。 然而,令众人大惑不解的是,景云公主的面上竟蒙着一层红纱,将整个面目颈项密密遮住,不露真容,只不知她为何不愿容貌示人。若说是怕羞守礼,此时满人入关未久,尚不曾沾染许多汉人的礼教习俗,即便是满洲贵族之女,策马出游,抛头露面者也大有人在,景云公主虽生长深宫,却也不应拘束到羞于见人的程度;若说是她容貌奇丑,不愿为人看见,但看她杨柳般的窈窕身形,春笋般的纤纤素手,谁又能够想象纱障后会是一张东施无盐般的面容? 鲁当归挟着景云公主如飞奔走,一众郑氏部属亦纷纷甩脱敌手,随之疾遁。早有人抢上景云公主所乘的香车,扬鞭驱马,赶至鲁当归身畔。鲁当归纵身跃上车辕,反手将景云公主推入了车厢之内,喝令那部属催车疾驰向北,其余部属或跃上自带的坐骑,或夺取大内高手、平西王府武士的良驹,一并冲出客栈,随车狂奔。 大内高手与平西王府武士的相斗本已处于胶着状态,然此刻剧变陡生,公主被劫,两下人马均不约而同地停手罢斗,各寻坐骑,向马车的影子穷追下去。 此番来到平安客栈的大内高手与平西王府武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乘来的坐骑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虽被郑氏部属夺走了一部分,余下的马匹仍足够追敌。三方疾奔猛赶,均是全力施为,倘若时刻一久,胜负之数着实难测。郑氏部属中虽有鲁当归这等好手,亦有郑雪竹与龙星儿在前方接应,但此时宗瑾与沙氏兄弟皆已加入追击行列,只要被他们三人中一个追上了,便绝难脱身,待得大队追兵赶到,两下夹攻混战,势必讨不了好去。危机强敌在后,因此郑氏部属人人拼力催马,亡命奔窜。 宗瑾与沙氏兄弟等各自职责所系,惟恐景云公主有失,是以不肯再行缠斗,各自率众奋力策马疾追。未料方追出十余丈,众人胯下坐骑便纷纷悲嘶倒地,气绝而亡,连带着马上骑者也一同跌下,一时间挣扎不起。原来,郑氏部属夺马之时,已在余下的马匹身上射下了毒针。 宗瑾与沙氏兄弟武功极高,一觉异变,不待坐骑倒下,便自鞍上飞身跃起,提气而奔。三人的身手与应变之速均为一流之境,然经了这一变故,追击毕竟缓了一缓,眼见得郑氏部属便在此一瞬之间,驱车驰马转过前方山角去了。 鲁当归等人暂时甩脱了追兵,挟持景云公主而走,郑雪竹与龙星儿却早已在山角后等候,见众部属车马赶至面前,心中方略宽得一宽,相互对望一眼,双双掠上香车,闪身避入了车厢。 车厢内光线昏暗,景云公主缩在角落中,浑身上下不住颤抖,显得极为柔弱无助。鲁当归本侧身坐在车厢前虎视眈眈地监守,此刻见得郑雪竹与龙星儿进来,方始转过身体,全神指引众人前行,在来路洒上铁蒺藜阻挡追兵。 郑雪竹却是第一眼看到景云公主的形容,见她到了此时此地,面上依然笼着红纱,不肯露出半分真貌,未知有何深意。他毕竟年轻气盛,好奇心重,一时性起,禁不住便伸手去揭她面纱。 令郑雪竹料想不到的是,原本躲在车厢一角不言不动的景云公主,忽地锐声叫道:“不要动我面纱!”话音未落,已是一反手,向郑雪竹手上拼力抓去。 郑雪竹看到景云公主的身形姿态,早知她不会丝毫武功,又见她这等娇怯柔懦的模样,对她全无戒严备之意,不防她竟然如此激烈。错愕间忙一缩手,仍是慢了少许,手背上被景云公主的指甲划出了一道血痕。 龙星儿见郑雪竹竟被这不谙武功的弱女所伤,心中不觉又惊又怒,叱道:“敢是活得不耐烦了么?”扑上前去,一掌向景云公主面颊便劈。 郑雪竹抬腕一格,将龙星儿的手掌架开,低声道:“星儿,欺侮不会武功之人,非我等应有行径。” 龙星儿心头好生不平,却被郑雪竹劝住了不好发作,当下只得忿忿地瞪了景云公主一眼,顾自在车厢的另一角一坐,再不则声。 郑雪竹安抚住了龙星儿这一头,复转向景云公主,放缓了语声道:“要我不动你面纱,原无不可,只需你说出你蒙面的缘由,我便可保证,我们这许多人,谁也不会碰你的面纱一根手指。” 景云公主默然半响,方缓缓抬起头来,轻声道:“我十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其时病状凶险异常,群医束手,百药罔效,几乎要了我的性命。迫不得已之下,皇兄自关外为我请来了一位萨满法师,由他替我祈神施法,求得了一匹红绫,要我从此遮住颜面,直至嫁人后方可将面纱完全取下,而平日里除了皇兄,绝不可有第二个男子见到我的容貌,除非此人是我要嫁之人……我戴上面纱,在神前发下重誓后,病症竟然不治而愈,从此我便一直以红纱掩住面容,再不肯令皇兄之外的男子看见……她语音清越柔曼,又是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说话,更透出了一股楚楚可怜的韵致,说到最后几句时,声音愈发细弱,几不可闻,显见羞怯之极。 郑雪竹对这等巫师祈禳的方式却是前所未闻,竟自听得津津有味,一时兴起,禁不住问道:“倘若我此时强行揭下你的面纱,你却待如何?” 景云公主此番却丝毫不加迟疑,肃然道:“你是皇兄的敌人,我自是不会嫁你。若不幸被你窥得容貌,我既有誓言在先,便惟有一死而已。”她人虽娇柔弱质,这几句言语却说得极为坚决,仿佛掷地有声一般,自有一等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郑雪竹见她如此刚烈,心中竟对其生出起几分敬意,当即不敢再嘻笑胡言,低声自语道:“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方吟至此处,忽听身旁的龙星儿重重“哼”了一声,似乎颇为不满。郑雪竹心头略惊,转头看时,果见龙星儿面露微嗔之意,一双美目向自己横睨过来,似乎带着一层薄薄的怒色。 若是换作半年之前,郑雪竹见到龙星儿这等神态,纵不慌乱失措,也须得费尽心机去解释澄清,尚有可能适得其反,但此时他与龙星儿相处日久,早已熟知她性情为人,因此只淡淡一笑,道:“星儿,你我并肩闯荡,同生共死了这许久,难道连几句玩笑都听不得么?” 龙星儿闻得这句言语,略一思量,便觉自己这阵酸意来得好没道理,禁不住亦有些好笑起来。一转头,却见郑雪竹的眼光正似笑非笑地投在自己脸上,一时间又是羞愧,又是尴尬,不由脱口啐道:“你这人……”方吐出这几个字,先自掌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郑雪竹与龙星儿相视而笑,车厢里方才还有几分紧张的气氛登时转为轻松,惟有景云公主犹在啜泣不止。 鲁当归坐在车辕之上,背对车厢内的郑雪竹等人,对他们之间的言语恍若未闻,只一意催促众人疾行。正行进间,忽轻“噫”了一声,面色陡变。 郑雪竹与鲁当归脊背相抵,将他的这声低呼听得清清楚楚,情知有变,当下顾不得同龙星儿说笑,疾疾转身道:“鲁舵主,出了什么事情?” 鲁当归举手向车后遥指,低声道:“他们……他们追来得好快……” 郑雪竹伸手将车厢窗帏启开一线,向来路望去,但见三条人影如鹰隼,如流星般自道路尽头疾疾而来,奔行速度竟然超过了众人驱策的良驹! 郑雪竹看看追兵与己方的距离渐次拉近,自身形姿态上辨出正是宗瑾与沙氏兄弟,心中虽也有些紧张忐忑,却仍努力保持镇定,向鲁当归道:“鲁舵主,敌人势孤力单,不必怕他。但待他来至此处,便用暗器招呼,即便伤他不得,终不致教他近得身来!” 鲁当归略点点头,扬声呼道:“弟兄们,好朋友赶来送行了!准备好暗青子,休要慢待了人家!”
第二十三章世间聚散原匆匆
郑氏部属以毒针毙马,蒺藜洒路,阻住了身后大半追兵。然宗瑾与沙氏兄弟武功高绝,竟突破了这两道封锁,衔尾穷追上来,眼见与景云公主的香车已只有五六丈之遥。 宗瑾见香车将近,正欲提气疾纵抢上,猛可里忽听得鲁归当轻叱一声。霎时间,钢镖、袖箭、铁莲子、飞蝗石......数十种大大小小的暗器纷纷雨点般向自己与沙氏兄弟身上激射而来,三人竟成了郑氏部属的众矢之的! 宗瑾与沙氏兄弟俱是一等一的好手,见到这许多暗器袭至,虽惊不乱,各展所能,或以身法闪避,或出手截击,将暗器来势一一化解。郑氏部属发出的暗器虽多,却无一件落在他们身上! 宗瑾与沙氏兄弟虽未被暗器所伤,但趋避挡接间却着实耗费了不少力道。大大小小的暗器中间,更夹杂着郑雪竹的打穴银针与龙星儿的蝴蝶镖,愈加难缠。三人忙于应付暗器,足下不由自主地便慢了下来,不及奔马之速,与香车的距离也越拉越远。 然此消彼长,宗瑾三人与郑氏部属之间距离一经拉开,各种暗器的威胁力势必越来越小,难以阻住宗瑾与沙氏兄弟这等顶尖高手。待得郑氏部属一轮暗器渐渐发尽,三人又重新赶上。 但郑雪竹、鲁当归此番行事乃是策划已久,早作好了应对种种变数的准备,囊中所携暗器不计其数,一阵发完还有一阵,宗瑾三人在这等密如飞蝗,疾若飘风的暗器围攻之下,当真是举步维艰,哪里还有余裕抢上前来正面交手?此时他们惟有在暗器攻至时全力应付化解,待攻势高潮过后,再行迫近少许,然而不出片刻,随之而来的下一轮暗器又将他们远远逼开,终是难以再行攻入半步。 如此一攻一守,一张一驰,反复了五六番,宗瑾与沙氏兄弟因出手抵挡暗器,气力渐渐损耗,足下奔行速度也已远不如前。他三人虽内功深厚,脚力强健,然经了这半夜的连番激斗,便大大打了折扣,不及马匹的耐性持久,尽管拼力追赶,与车马的距离仍是越拉越长了。 宗瑾眼睁睁地望着香车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在视野中消失,情知自己功力已经不足,即便再追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无奈之下,只得怅怅地停住了脚步。 沙氏兄弟见宗瑾放弃追击,亦不约而同地驻足止步。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均已无了主意,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怔怔地恍若石像一般。 沙氏兄弟默立良久,忽暗暗交换了一个眼色。兄弟二人心意相通,蓦地一左一右两柄钢杖同时挥起,向宗瑾腹背要害发力攻去,痛下杀手! 宗瑾正在反复思虑景云公主此时的安危去向,未料沙氏兄弟竟全无预示,说打便打,仓猝间不及出掌抵挡,百忙中提气纵身,平地跃起丈许,自沙海山头上一掠而过,在一处岩壁前稳稳落下,横臂护胸,喝道:“沙氏兄弟既然助纣为虐,施用种种卑劣手段劫夺公主,又欲杀在下灭口,何妨二人齐上?宗某虽势孤力单,技艺未精,亦终须奉陪到底,至多不过是赔上自己一条性命,有何惧哉?” 沙海澄恨声道:“不错,这便叫作一不作,二不休,事情既已开头,便不必瞻前顾后,心慈手软!左右也已担了恶名,索性将事情作到底罢!” 沙海山亦随之道:“大哥,事已至此,还与这匹夫婆婆妈妈,多费唇舌作甚?不若你我并肩齐上,在此毙了这匹夫,在王爷面前也好将功补罪。反正我们兄弟也非什么自命清高的侠士好汉,以二敌一,恃多为胜又有何妨?” 忽闻一人冷冷地道:“你兄弟二人确非英雄好汉,而是不折不扣的小人败类,施出偷袭暗算,以众欺寡的手段原也在情理之中,不足为奇。” 这声音冷傲刚硬,更带着几分嘲讽之意,却非发于宗瑾与沙氏兄弟身侧,而是自高处传出! 宗瑾与沙氏兄弟闻得这个声音,心中俱是一惊,禁不住齐齐仰头望去,却见岩壁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月光之下看得清楚,那人体态修长,手抚折扇,一身淡紫罗衫在山风中飞扬,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凌空离尘而去一般。这人却是宗瑾与沙氏兄弟的老相识,正是那昔日卫护在郑雪竹身边寸步不离,后来却莫明其妙地叛了郑雪竹,投靠宗瑾的陈思昭! 宗瑾乍见陈思昭现身,却似不甚惊奇,只顿足叹道:“小孟,我早已传令不许你等轻动,你如何还要尾随来此,自投险境?” 陈思昭微微一笑,道:“人生在世,最难得与真正的高手一战。沙氏兄弟人品虽卑劣低下,却是武林中难遇的高手,此等良机,岂容错过?”言罢,略一纵身,便如一片轻云般岩壁上翩翩落下,在宗瑾身旁悠然站定。 宗瑾道:“小孟,事已至此,你应当明白,这两个老魔头便是当日在开封渡口偷袭我们之人,他们的武功如何,你绝不会不知。前次我们借了鲁王余部之力,方将他们打退,今夜你我前无去路,后无援兵,绝不会如前次一般侥幸。以我的功力,尚可与他二人斗上百招,不若你趁他们暂未合围,速速……” 陈思昭忽打断道:“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他神态依然清冷漠然,语音也平静如常,但言语中的决然之意却显而易见。 沙海澄狞笑道:“你既然定要巴巴地赶来陪他送死,我兄弟便索性成全了你们!二人相伴而行,同赴阴曹地府,却是远远胜过独走黄泉路了!”与沙海山对望一眼,各自低叱一声,两柄钢杖同时向陈思昭横扫过来,竟是避强击弱,直欲将陈思昭一举毙于杖下! 沙氏兄弟向陈思昭骤下杀手,显是已对他痛恨到了极点,务必除之而后快。然陈思昭的真实功夫虽较他二人略逊一筹,却绝非一时三刻便可落败,况且他在跃下岩壁之时,心中便已有了戒备,此刻见沙氏兄弟出手夹击,立时生出反应,身形一闪,竟游鱼般自双杖的缝隙中斜冲了出去! 沙氏兄弟见己方的雷霆一击被陈思昭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自是大为恼怒,正欲联手追击,忽觉劲风袭体,竟是宗瑾的金刚掌势已攻至近前,分击二人。 宗瑾内功深厚,掌力雄浑,沙氏兄弟武功虽高,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惟有略作侧身退步, 暂避锋芒, 换招转式, 意欲再行攻上。 未料足下尚未站稳,蓦地又闻破空之声大作,继而眼前金光闪动,竟是六枚金环自陈思昭手中激射而出,各自分击向沙氏兄弟面上的“印堂”、“承泣”、“迎香”三穴,时刻、角度、准头竟然毫无差异! 沙氏兄弟当日同陈思昭曾在开封渡口恶斗过一次,只知他刺穴擒拿等近身搏击之术了得,却未料他还有这等金环打穴的绝技,一时间不及防范,被逼得狼狈不堪。沙海澄回杖猛旋,护住头面,将攻向自己的金环扫落;沙海山的钢杖招式早已用老,收势不及,眼看金环已近面颊,百忙中惟有将头颈拼力向后一仰,但觉耳畔风声飒然,面颊微凉,一枚金环几乎擦着他的鼻翼飞过。 宗瑾与陈思昭合力拒敌,动静相搏,互为攻守,竟然在强敌手下夺得先机,却是大大出乎了他们自己的意料。二人均是武功高手,深谙把握战机,乘势而进,克敌制胜之道,此刻既已抢占上风,自然不肯罢手纵敌,遂一个展开穿碑裂石的金刚掌力,一个运起迅若飘风的点穴手法,向沙氏兄弟疾攻而去。 沙氏兄弟被陈思昭出其不意的几枚金环迫得手忙脚乱,仓促间挡不住二人的一轮攻势,接连退出了十几步,方始稳住阵脚,将钢杖舞得风雨不透,渐渐扳回了劣势,扭转局面反攻起来。 此时双方已斗了近五十合,犹自难分难解。宗瑾掌势沉雄厚重,与沙氏兄弟泰山压顶般的钢杖正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陈思昭的功力却较他三人逊了一筹,占不得半点便宜。他的武功原以迅捷飘忽见长,与人正面角力并非所能,而他惯用的以快打慢,以动制静手法,应战功力不及自己者固是得心应手,与功力相若者交手亦颇有胜算,但沙氏兄弟的功力既较他高出一筹,他的近身快攻便失却了制敌之效,往往被沙氏兄弟的钢杖当头迫来,便觉呼吸困难,无力硬接,惟有狼狈走避。幸而他金环打穴手法精妙,一遇险招,指间金环立时发出,招呼向沙氏兄弟身上各处要穴,虽无了初时那般先声夺人的功效,却也足够解围脱困,勉强支撑住危局,不致立时落败。但宗瑾心中却是极为清楚:暗器之力实不足恃,一旦陈思昭金环发尽,战局必将急转直下,二人便连反击的余地也没有了! 宗瑾所料非虚,陈思昭囊中金环虽多,数量终是有限,斗至百招开外,陈思昭掷环阻敌出手渐少,已不似先前一般随心所欲,多数时候都是运起快捷灵动的身法,在钢杖攻势的缝隙中硬行穿越闪避。他身形快如闪电,沙氏兄弟杖法虽猛,一时间却也打他不着。 此时沙氏兄弟对陈思昭的恨意已远远胜过痛恨宗瑾,兄弟二人心意相通,均暗思道:“这小子武功不及宗瑾,却较宗瑾更为可恶,屡坏王爷大事,此番又在此处碍手碍脚。然今日之事,这小子却要较宗瑾容易对付得多,倘若先拾夺了他,还怕杀不得宗瑾么?”思及此处,二人竟不约而同地将攻击重点转向了陈思昭,两柄钢杖便似两座大山般,一杖紧似一杖地向陈思昭压将过来,攻得他立足不稳,连喘息的余裕也无。 宗瑾见陈思昭情势吃紧,心下焦虑,欲待抢前援助,然沙氏兄弟的钢杖乃是长兵器,此际使得开了,身前五尺之内泼水不入,他掌上功夫虽强,毕竟还是血肉之躯,无法直撄其锋,一时间却也攻不过去。 陈思昭的武功原较沙氏兄弟稍弱,与他兄弟之中一人单打独斗已是必败,此时二人同时施展重手向他来攻,以他的功夫又如何抵挡得住?他的身法纵然高明,但往往刚勉力避过一杖,另一杖又已攻至面前,令他支将见绌,难以化解,每每被迫到紧处,惟有再行发出金环救急。 如此翻翻滚滚又斗了三十余合,陈思昭已被迫退了十几丈,狼狈不堪。蓦地沙海澄厉叱一声,钢杖化出一片杖影,当头击来,将陈思昭身形尽皆笼罩在杖风之下,与此同时,沙海山横杖向陈思昭背心猛扫,封住他身后退路。兄弟二人双杖合击,已将陈思昭逼入避无可避,进退维谷的境地! 陈思昭功力不足,不敢以折扇当面硬接钢杖,只得凭借金环解围。然而伸手入囊,却掏了个空,原来,金环已经用尽!他反应也算得极快,骤然当机立断,疾地向侧后方一个滑步,反手以空手入白刃的招式,将沙海山的钢杖向上一托,随即吞胸收腹,身形一低一转,竟在这等间不容发之际,自沙海山的杖底硬生生穿了出去! 沙氏兄弟见陈思昭竟以如此险招脱出双杖的铁壁合围,心中不由更增了几分狂怒之意,暗自骂道:“你这小子手底功夫不弱,我兄弟便与你再过几招,且看你的爪子能否硬得过我们掌中的钢杖,今夜定要你死得很难看……” 此时宗瑾已抢至陈思昭身侧, 但见他面色惨白, 形容狼狈, 不由好生担心,疾疾开口问道:“小孟,你可曾受伤……” 陈思昭行险脱身,几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犹自惊魂未定。此刻听得宗瑾出言探问,方始感觉从额头至背心一片冰凉,冷汗早已浸透了衣冠,而左腕却是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拉起衣袖看时,但见腕上已多了一道一寸多长的伤口,虽未曾划破筋络血脉,却也在点点滴滴向外涌渗着鲜血,将衣袖染红了好大一块,显是方才强抓沙海山钢杖时为他杖尖划伤。 宗瑾见到陈思昭伤腕流血,禁不住心头一震,挺身挡在陈思昭面前,道:“小孟,你且裹住伤口,此处暂且由我抵挡……” 沙海山狂笑道:“宗瑾,现下你乃是自身难保,还在这里充什么英雄?不若束手就戮,免去了这一番垂死挣扎,尚可走得痛快一些!”笑声未止,已与沙海澄并肩攻上,两柄钢杖分进合击,越发使得两条乌龙也似,宗瑾的全身各处要害,无一不在杖势的威胁之下! 宗瑾见沙氏兄弟的钢杖来势汹汹,当下不敢疏忽,忙凝神提气,运力于掌,见招拆招,拼力化解杖上攻势,足下却不肯再行后退一步。 沙氏兄弟的功力原与宗瑾不相上下,武功又均是走厚重刚猛一路,这一番正面对战,不避不退,却是全无取巧可能。沙氏兄弟固是一意置宗瑾于死地,宗瑾更是舍了性命以一敌二地硬接硬拼,一时间愈发斗得天昏地暗,险象环生。 陈思昭见宗瑾情势不妙,当即不及裹伤,翻身复上,施展点穴擒拿手法,在宗瑾的掌势空隙间穿绕回环,助他与沙氏兄弟相抗,强撑危局。 陈思昭的分筋错骨擒拿术迅捷凌厉, 鬼神难防, 与点穴法配合使用, 本是极高明的功夫, 但此时他左腕被沙海山的钢杖划伤, 略一动转便剧痛钻心, 血流不止, 手上的力道、速度无形中便先打了一半折扣, 渐渐难以支持, 全倚仗宗瑾源源不断的金刚掌力, 才勉强挡住沙氏兄弟的攻势。 此时双方已过了近二百招, 沙氏兄弟目光敏锐, 早看出敌人防守的薄弱所在, 两柄钢杖的一大半攻势尽是向着陈思昭的左半身而来, 将他逼得节节败退。幸得有宗瑾在旁出掌奋力化解, 方暂保得无事,不致再次溅血当场。 沙氏兄弟久战不下, 心情焦躁, 暗忖倘若再照这般拖延下去, 夜长梦多, 难免生变, 不如攻其一环, 痛下杀手, 速战速决为上。思及此处,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低叱一声, 两柄钢杖挟着风雷之势, 一左一右向陈思昭交叉扫来, 显是各出全力, 要将他一举毙于杖底! 陈思昭苦战半日, 早已力竭神疲, 见沙氏兄弟钢杖攻至, 虽明知凶险, 却再无力抵挡闪避, 惟有暗叫道: "罢了, 罢了, 我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是何来历,却未料到要这般不明不白地抛尸荒山, 来去无痕。只叹宗大哥也要和我一样, 直到最后一刻还不知道......" 宗瑾的武功、经验更胜于陈思昭, 自然识得沙氏兄弟这式双杖合击的厉害, 却苦无化解之策。仓猝间不及多想, 蓦地暴喝一声, 纵身扑前, 双掌凝聚起十成真力, 向沙氏兄弟胸腹间重击。这一招虽然凶猛, 却也险到了极处, 须知杖长臂短,即便宗瑾的铁掌能够先行打中沙氏兄弟,从距离上看亦已是强弩之末, 难以伤得他兄弟这等高手, 而沙氏兄弟的双杖必将打中他的两胁要害, 令他筋断骨折, 内脏尽碎! 沙氏兄弟未料宗瑾会使出这等自寻死路的招式, 略怔得一怔, 随即便同声大笑起来。笑声中钢杖不停, 依旧雷霆般向宗瑾击来, 但忖宗瑾定是难逃此劫了。 然而世间万事往往出乎人之意料, 两柄钢杖方击至宗瑾身前三寸许处, 沙氏兄弟忽觉双臂肘弯处"曲池"穴同时一麻, 手上便自失却了力道, 再也拿捏不住沉重的钢杖, 原本志在必得的一击亦就此全无了效力。但听得"当""当"两声,两柄钢杖脱手坠地,将宗瑾足侧的碎石地面砸出了两个凹坑。 宗瑾双掌击中沙氏兄弟时臂长已尽, 掌上力道未曾全部吐出, 因此只将他们击得胸口疼痛, 飞跌倒地, 却未能令得他二人真正受伤。然沙氏兄弟经此异变, 心中惊骇惶恐, 却已失却了斗志, 自地上跃起后竟不敢转身来攻, 而是一壁大呼"邪门", 一壁头也不回地向来路发足疾奔, 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宗瑾未料沙氏兄弟竟会如此无缘无故地落败而逃, 一时间心中惊疑不定, 却也不敢贸然追赶, 只呆呆立在原地, 反复思量方才情形。 陈思昭力竭神疲, 原本自分必死, 岂知瞬息之间, 剧变屡生, 一场强弱分明的性命相搏, 竟落得这般意外收场。此刻强敌已去, 顿觉浑身上下有如虚脱了一般, 软绵绵地再无半分力道, 禁不住轻嘘了一口气, 转身跌坐在一块岩石之上, 低头察看腕上伤处。 宗瑾正自凝望远方, 怔怔出神, 闻得陈思昭的嘘叹之声, 方始瞿然惊觉, 移步行至陈思昭身边, 借着天际尚未落下的残月, 细细审视他的腕伤。陈思昭的肤色本极白皙, 此际小半条手臂上均染上了斑斑血痕, 红白相映, 刺目中更觉有几分凄惨骇人。 陈思昭方才身处生死剧斗间, 无暇顾及腕上些许皮肉之伤, 待得击退强敌, 浑身劲力尽散, 精神松驰, 方觉痛意一阵阵袭来, 越发难以忍受。他生性冷傲刚硬, 昔日身受极重内伤之时,犹自挺立不倒, 从不呼痛, 此时更不会因些许腕伤而呻吟失态, 只伸手将折扇收起, 在怀中摸索寻觅手帕一类裹伤之物。然久战之下骨颤手软, 空自摸索半晌, 犹是一无所获。 宗瑾见他如此倔强, 却也不置一词, 只自衣内取出自己那块淡蓝旧帕, 对角折了两折, 轻轻按在陈思昭的腕伤之上。陈思昭伤处剧痛, 手臂微颤, 眉尖略颦, 目光自始至终不肯与宗瑾相接, 却咬紧了牙关不发一声。 宗瑾的旧帕原为粗布所制, 日常使用固不及陈思昭的丝帕美观舒适, 用以裹伤止血则极具良效, 不消片刻, 陈思昭腕上伤处便不再渗出鲜血。 宗瑾将旧帕裹扎在陈思昭腕上, 将伤口紧紧掩住, 转身与陈思昭并肩坐下, 轻叹道: "小孟, 当日我力排众议,将你收为部属, 令你潜伏深山, 为朝廷效力, 未料却教你又一次以身涉险, 几乎性命不保。今日看来, 我只怕是错了......" 陈思昭淡淡地道: "这些事情原是我心甘情愿, 即便他日因此而死, 亦无怨无悔, 宗大哥不必再说这等言语." 宗瑾道: "今日之事且不去说它, 只是这山中岁月孤寂清素, 亦是常人难以忍受。从前我未尝亲见, 不知其中滋味, 今日走来一遭, 方晓这般苦处着实难熬。小孟, 你尚未正式投入大内, 原不必受此等凄凉, 不若......" 陈思昭忽微微一笑,打断宗瑾的言语,道: "宗大哥, 我和你一样, 都是没有过去的人, 孑然一身, 飘零尘世, 没有一刻能够摆脱内心深处的那份寂寞。锦绣繁华丛中, 深山荒林路上, 对你我而言实无太大分别,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一样。我僻居此处, 虽是受你所托, 然上报朝廷社稷, 下继父亲遗志, 心之所安, 何苦之有? 你却不必再劝, 我意已决, 是绝不肯离开此地的了. " 宗瑾转头向陈思昭望去, 却见他面色漠然, 意态萧索, 形容在暗夜之中竟显得分外空虚而苍凉。目睹此情此景, 心中不由生出一阵歉疚之意, 暗思道: "小孟, 你难道当真是和我一样,没有过去的么? 你对我这般信任,我却佯作不知, 着意隐瞒, 令得你如此痛苦, 是否亦有些卑劣呢? " 正自心潮起伏, 怅惘不定之际, 忽觉额角一阵清凉, 似有什么光滑柔软的物事在肌肤上擦过, 竟然舒适无比。瞿然惊觉间, 方看清是陈思昭已自怀中寻出了惯用的淡紫丝帕, 为自己轻拭额上剧斗后流下的汗水。 宗瑾自有记忆以来, 所结交的多是粗豪武人、血性男儿, 虽也曾识得一些如郑雪竹一般的儒雅公子, 却从无深交, 他平素更离群索居, 不近女色, 这等由他人持帕拭汗的经历自是平生未有, 一时间竟有些尴尬起来, 忙强笑道: "小孟, 不必偏劳于你, 此般小事还是我自己来作罢。"言罢,疾疾自陈思昭手中抽出丝帕,在额上草草抹拭起来. 陈思昭见到宗瑾如此情状, 禁不住微微一笑, 口唇略启, 正欲开言, 忽闻来路方向人声杂沓, 似有大队人马向自己与宗瑾存身之处疾驰而来, 却不知是敌是友。仓促间无从抉择, 只得向宗瑾望去, 暗思此时此地, 也惟有依他的决断行事了。 宗瑾凝神细听片刻, 笑道: "不妨事, 是方贤弟率人赶来接应。方贤弟人马众多, 沙氏兄弟若遇到他们, 绝计讨不得便宜, 却无须挂虑......" 话犹未了, 便听一个粗大的声音遥遥呼道: "宗大哥, 你可在左近么? 两名老贼已逃窜而去, 你却可曾被他二人所伤? "这声音洪亮鲁直,正是御前副统领断门刀方无畏所发。 宗瑾提气呼道: "方贤弟, 我便在此处, 并未受伤。沙氏兄弟既已远遁, 穷寇莫追, 暂不必管他, 大家会合一处, 计议下一步行事方为正理。"他的声音不似方无畏一般震耳骇人,却极为浑厚悠长, 较方无畏的声音更能及远。 陈思昭低声道: "宗大哥, 我在此与方副统领他们相见, 只恐多有不便, 不若......" 宗瑾叹道: "本欲多待一刻, 无奈时势逼人, 身不由己。小孟, 今日一别, 不知何时方可重见, 你孤身僻处, 万事切要保重, 我却是不能助你分忧解难了。" 陈思昭面色黯然, 向宗瑾回望一眼, 缓缓道: "宗大哥, 你自己也切要保重......"话音未了, 身形已如飞电般疾掠至岩壁之上, 几个转折便已不见。 宗瑾独自伫立在原地, 凝望着陈思昭身影消失之处, 自语道: "早知离别难免, 却又何必相会? 然而即便没有些聚散离合, 到了千百年之后, 这许许多多往事亦不是一样被人忘却? 又有谁还能够记得这些悲欢纠葛,体会出当事人的心境? "话一出口, 方觉失言, 疾疾将手中的淡紫丝帕纳入怀里, 向来路疾奔而去。
第二十四章满目山河空念远
在岩壁对面的草木丛中, 亦有一人与宗瑾一般, 怔怔地目送陈思昭远去。而与宗瑾不同的是, 他未曾将自己的慨叹宣之于口, 只是在心中反复默诵: "天寒翠袖薄, 日暮倚修竹。思昭,思昭,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此人便是冒充平西王府武士劫走景云公主, 却去而复返的郑雪竹。他原本乘香车一路疾奔, 将大内高手与平西王府武士两路人马均远远地抛在后边, 但行得愈远, 心中便愈觉不安, 在潜意识中似乎极为担心来路上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终于按捺不住, 转身向鲁当归道: "鲁舵主, 你带领大家先行一步, 我尚有一事未曾了结, 须得转回去一遭......" 龙星儿与众人一同摆脱宗瑾与沙氏兄弟追击, 心中方觉轻松, 陡闻郑雪竹这等决定, 她情之所系, 关心则乱, 一时间也顾不得避嫌, 疾疾拉住郑雪竹衣袖, 低声道: "雪竹, 眼下我们尚未完全脱险, 有什么事情能更重过你的安危? 不若......" 郑雪竹听得她这等真情流露的言语, 心中当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轻轻自她手中挣脱了衣袖, 笑道: "星儿, 我此去定会小心, 绝不令宗瑾与沙氏兄弟发现踪迹, 更不会同他们当面硬拼。想当初多少大风大浪我都已闯过, 今夜之事, 纵敌人再强, 又能奈我何? 你且不必为我担心, 我只去片刻, 便可回来与你们会合。"语音甫落, 人已翩然掠出车厢, 如一道白影般向来路疾驰而去。 郑雪竹趁着夜色一路飞奔, 身体被晚风吹拂得阵阵清凉, 心中却思绪潮涌, 颇不平静: "我此时转身折回, 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在关心宗瑾的安危么? 然我与他非但不是什么朋辈故交, 亦非站在同一阵线的盟友, 而是各为其主, 不共戴天的敌人, 他若被沙氏兄弟所杀, 我原应庆幸假手他人, 为我除此强敌才是, 又如何反会替他担忧? "然心中虽作如是之想, 双腿却偏生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 非但没有丝毫减缓, 反而奔得愈加疾了。直至奔出四五里路, 方自思道: "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此时宗瑾与沙氏兄弟必定认为我已远遁而去, 绝不会想到我还敢于折回窥探, 是以定然毫无防范。我若潜入他们身边, 着意窃听, 或能探得他们下一步追踪阻截的计划, 只须反其道而行之, 便可顺利避开追兵, 挟持景云公主入台......"思及此处, 也不暇细细推敲这个计划是否牵强, 心中的种种不安疑虑却均已烟消云散, 立时不加犹豫地向前飞奔而去, 直至宗瑾、陈思昭与沙氏兄弟相斗之处。 郑雪竹在四大高手环伺之下, 不敢欺得过近, 惟有隐身草木间, 遥遥观望场中战局。他对陈思昭在此地骤然现身并不感觉如何惊诧, 却深知陈思昭武功不及沙氏兄弟, 虽与宗瑾并肩为战, 互为臂助, 终也难免一败。他心中急欲出手援助宗瑾与陈思昭, 却顾忌场中四人耳目灵敏, 反应快捷, 若贸然出手,难免暴露踪迹, 其时必将成为双方众矢之的, 非但在他们围攻之下难以脱身, 自己精心策划的劫驾移祸之计只怕也要功亏一篑, 全盘皆输了。 不出郑雪竹所料, 宗瑾与陈思昭果然抵挡不住, 屡遇险招。郑雪竹掌中扣了四枚银针, 却不敢随意发出, 只觉额头、指尖正自层层沁出冷汗, 竟似较当局者的宗瑾与陈思昭更为紧张。 待得沙氏兄弟双杖夹击陈思昭, 宗瑾出掌舍命相拼, 生死俄顷之际, 郑雪竹终于忍耐不住, 四枚银针倏地出手, 射向沙氏兄弟双臂"曲池穴",以解宗瑾与陈思昭之危。 郑雪竹的银针刺穴乃是一绝, 在当今天下年轻一辈高手中, 惟有陈思昭的打穴金环可与之相抗, 二者手法大同小异, 但陈思昭的金环出手时必有破空之声, 郑雪竹的银针则悄无声息, 因此更适于暗中偷袭。此时天色既暗, 交战双方又厮杀正紧, 无暇防范身侧, 因此竟教郑雪竹一击得手, 扭转了整个战局。 沙氏兄弟双臂"曲池穴"被银针射中, 使不动钢杖, 以致被宗瑾铁掌击倒, 落荒而走, 败逃的缘由竟是惊骇远远大于伤痛。而宗瑾与陈思昭略作倾谈, 互赠手帕后, 亦各自飘然远去, 方才杀气横飞的山径之上, 顷刻间又恢复了平日的空旷与寂静。残月已尽, 疏疏淡淡的几点星光映照着空山荒林, 更显凄清之意。 郑雪竹自隐身的草木间行出, 呆呆地立在岩壁之下, 暗思道: "我只道思昭已被宗瑾或康熙囚禁于京城什么秘密所在,未料却好好地隐居在此, 我却是否应带他一同离去? 然而此时之他已非昔日之他, 而是一个失去了本来心智, 只会听命于宗瑾的杀手, 绝不会心甘情愿地随我而去。倘若强行将他制住带走, 以他的武功, 难保不脱缚而出, 与我性命相搏, 闹出何等乱子。况且他与我的功夫原就不相上下, 此时他可毫无顾忌, 对我痛下杀手, 我却无法狠心伤他, 与他交手, 实是败多胜少, 又谈何将他强挟而去? 但若对他不管不问, 依旧将他抛在此处, 何时方能医好他的失心之症? 这样岂非也太过薄情寡义? 唉, 左也不是, 右也不是, 究竟该如何了局? " 正自反复思量, 犹疑不决之际, 忽闻身后足音疾紧, 似有人遥遥奔来, 只不知是敌是友。心头一紧, 霍然转身时, 却见道路尽头一条人影正向自己的所在张惶狂奔。那人身形窈窕,动作轻捷,正是龙星儿, 却不知她为何这般惊慌失措. 此时龙星儿也已见到了郑雪竹, 登时压制不住自己情绪,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放声叫道: "雪竹, 你...... "方吐出这几个字, 喉间哽咽气阻, 便再也说不下去。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情形, 心中不禁愈加紧张, 瞬息之间已转过了几个念头: "敢是鲁舵主他们遇到了强敌伏击? 还是景云公主出了什么变故? 抑或众家弟兄中有人放不下昔日宿怨, 趁我不在, 便借机难为星儿......"种种猜测一齐在心头闪过, 但任何一种均有其破绽与不合情理之处, 一时间竟难下定论, 惟有举足向龙星儿疾奔, 呼道: "星儿, 不必着慌, 我便在此处......." 龙星儿跌跌撞撞冲到郑雪竹身前, 蓦地纵身扑入郑雪竹怀中, 呜咽不止, 却仍说不出一个字。 郑雪竹本能地伸臂揽住了龙星儿, 举手轻抚她背心, 以示安慰。但觉丝丝缕缕的幽香和淡淡的体温不断渗入肌肤, 心中竟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悸动。 龙星儿在郑雪竹怀中伏身许久, 终于止住了抽噎, 缓缓抬起头来, 正与郑雪竹目光相对, 方思起自己正被他拥着, 不由得满面飞红, 忙用力挣脱, 低呼道: "你为何占我......"言至此处, 忽记起原是自己先扑到他怀中的, 只得讪讪地住了口。 郑雪竹亦觉有几分尴尬, 忙转移话题, 轻咳几声, 道: "星儿, 你急急赶来寻我, 可是鲁舵主他们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不必加以隐瞒地,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纵然是最坏的消息, 我亦承受得住! " 龙星儿抬目瞟了郑雪竹一眼, 粉面含羞, 幽幽地道: "那边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却是我对你放心不下, 担心你一个人独自折回, 势孤力单, 倘若遇到宗瑾与沙氏兄弟, 会生出什么不测, 故此......" 郑雪竹听得她这等真情流露的言语, 心中好生感动, 禁不住上前一步, 紧紧握住龙星儿双手, 道: "星儿,有你如此相待, 我郑克臧一生一世, 永不负你! 倘若他日生有异心, 教我......" 龙星儿顿足道: "好好地干嘛又要赌咒发誓? 我又没有说不相信你! "她双手犹被郑雪竹握着, 此番竟不曾再行挣脱。 郑雪竹笑道: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星儿, 我对你的心永远不变, 除非是你一意同我决裂......" 龙星儿啐了一声道: "偏你便是情比金坚, 我便是如此无情无义! 罢了, 不要再扯这等酸溜溜的闲话, 我只问你, 你现下可是还要去赶宗瑾和沙氏兄弟么? 若你执意要去, 我却是定要随你同去的。任你巧舌如簧, 也休想劝动我弃你不顾,自行离去!" 郑雪竹微一沉吟, 心中于瞬息间已作决断, 道: "星儿, 宗瑾与沙氏兄弟之间的事情已经结束, 我也无须再去寻他们了。当务之急乃是如何将景云公主劫往台湾, 一路上不留丝毫痕迹。如今首战虽已告捷, 后边的事情却更须好好把握。我们出来这许久, 鲁舵主他们那边力量自必削弱, 一旦有变, 只怕难以应付,不若我们速速折回与鲁舵主会合, 以防不测。" 龙星儿见他终于打消了追敌之念, 心头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般顿感轻松,当即笑道: "雪竹, 我一切但听你的。事不宜迟, 我们确是不可再担搁了。"二人相视而笑, 施展轻功, 转身向前路疾奔而去。 郑雪竹与龙星儿赶上鲁当归等人, 登车继续前行。其时鲁当归见二人久去不回, 心头早已焦躁不堪, 正在思忖是否应遣人过去察看, 而景云公主经了这一夜折腾, 力倦神疲, 哭也哭得乏了, 竟缩在车厢一角沉沉睡去, 面上红绫已被泪水浸湿了一片, 似乎在梦中亦在轻轻抽泣。 郑雪竹指引众人一路疾行向北, 寻得一家较大市镇, 令人自车行中购得一辆半新不旧的大车与两匹拉车瘦马。行入山中荒僻之处, 众人将景云公主香车上的四匹骏马改套在大车之上, 却将香车放火焚烧干净, 余烬投入崖下, 两匹瘦马则就地宰杀充作干粮, 众人亦就此换上了镖行装束, 当真是改头换面, 不留半点痕迹。 鲁当归等在山野市镇中购得的大车外观虽然粗陋, 行走却颇为轻快, 车厢内也算宽敞舒适。郑雪竹以车帏密密遮住门窗, 日日与龙星儿在车厢内轮流看守景云公主, 不敢有丝毫疏漏大意。而景云公主自从易车而行后, 竟也安静得很, 终日蜷缩在车厢一角, 非但不再挣扎哭闹, 甚至一日到晚连话也难得说上一句, 更不肯将身体移动些许。她这等出人意料的平静, 反而令郑雪竹与龙星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景云公主虽身处囹圄, 每日仍须梳洗换妆。每至此时, 郑雪竹均信守承诺, 先行往车厢外回避, 亦不偷窥, 只留龙星儿在内监视, 却也未出现什么意外。 郑雪竹偶尔有兴, 也曾在暗中询问龙星儿, 景云公主的容貌究竟如何, 但龙星儿却往往含糊其词, 不肯正面回答, 倘若郑雪竹问得多了, 便撅嘴横眉, 不言不语, 发起女儿家的脾气, 令郑雪竹费尽心机,百般劝解,方哄她转嗔为喜。如是几番过后, 郑雪竹亦无意再探问此事, 至于景云公主是美若天仙, 还是丑如鬼魅, 本就与他无关, 既然问不出结果, 反而招惹了这许多是非, 自是更无心思去管了. 郑雪竹率众人行至汝阳, 旋即折向东南而走, 所到之处人烟渐渐稠密, 风物亦日益繁华, 较之伏牛山中的荒林野社、茅舍草径自是天壤之别, 比起京城重地, 尽管少了些许尊严威仪, 却似更有几分富贵绮丽的豪奢气象。原来, 众人已由豫入皖, 由皖入苏, 此际正向闽浙一路南下。 苏浙之地自古便是繁华富庶所在, 尤以苏杭二州与南京、扬州等城市为最,俗语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古人云:"六朝金粉歌舞地",足见其风物之盛。此时正值太平盛世, 风光景致自是犹胜往昔, 放眼望去, 当真是户列罗绮, 市盈锦绣, 丝竹遍地, 耀目生辉, 处处尽是一派升平气象。 郑雪竹自忖在江南繁华之地市镇密集, 人多眼杂, 一众人马若仍作穷镖师打扮招摇过市, 难免要引来武林中人注意, 多惹是非, 而鲁当归与众部属平日里虽深藏不露, 很少以本来面目涉足江湖, 但挟持公主南下渡海之事究竟非同寻常, 倘若稍有疏漏, 极有可能全盘皆输, 因此须得步步谨慎, 掩人耳目。既有了这番顾虑, 故一入江苏地界, 郑雪竹便令人购得两辆较为华丽的马车, 一辆换下自己与龙星儿、景云公主所乘的粗制大车, 另一辆则交于鲁当归乘坐, 两辆马车终日将车帏遮得密不透风, 外人绝难见到车内情形, 而一众部属亦在郑雪竹策划下脱去了敝旧衣衫, 换作光鲜打扮。一行人马就此摇身一变, 扮成了下江南探亲访友, 游玩赏景的寻常官宦富贵人家。 郑雪竹日日身处车中, 深居简出, 却无时地刻不在关注车外之景,然而目睹种种江浙形胜, 山河楼台, 心中却毫无欢畅快意之感, 只是暗自默诵前朝旧史, 不时拭泪轻吟几句"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凝碧旧池头, 一听管弦凄切", “故山夜永, 试待他窥户端正, 看云外山河, 还老桂花旧影”,"向寻常, 野桥流水, 待招来, 不是旧沙鸥"等前人诗词, 自叹自伤。龙星儿对他这等时哭时笑, 放诞疏狂的性情早已习惯, 便不以为意, 且由得他去喃喃洒泪自语, 倒是景云公主每到此时, 往往缓缓抬起头来, 透过面纱向他凝望片刻, 随后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至向晚投宿时分,郑雪竹总要遣人预先包下一间客栈, 在院中房外布置好守卫, 重重防范后, 方教龙星儿带景云公主进房安歇。苏浙之地毕竟不同于川陕一类荒僻所在, 可以于路就地安扎, 因此起居行止间更须加倍留意, 方不致被人觑出破绽。幸得江南乃风花雪月的繁华之所, 大户人家携眷来游, 为避免与外人接触, 多生不便, 多出价钱包下整家客栈, 自行安置亦属常见, 客栈主人对此等事情早不以为奇, 更不会多加探问。 郑雪竹心思谨慎, 时时小心, 处处在意, 因此一路上全无意外发生, 仅用了半月有余, 便顺利穿过苏浙二省, 行入了福建境内。 郑雪竹一行历尽艰辛, 长途跋涉, 终于行到了漳州。漳州是福建沿海重地, 与台湾隔海相望, 乃连通中土与台湾往来的要道。其时清廷依方星体、方星焕兄弟之计, 严令禁海拒台, 自两广、闽浙直至江苏、山东, 沿海三十里居民一律内迁, 不准居留, 否则以通海罪论处, 因此沿海之地, 处处村落荒芜, 不见人烟, 惟有荆楱遍野, 触目凄迷。漳州是郑氏自海攻陆的必争之地, 因此禁海令执行得更为严格, 非但城外至海边一段路上绝无居民, 便是城内各处也防控极严, 外来人等入城须得查问造册, 而通往海边的东门更是严禁寻常人物出入, 当真是戒备严紧, 有如铜墙铁壁一般. 漳州的防范固然严密, 但郑氏密站细作遍及中土各处要地, 无孔不入, 无处不在, 漳州既为台湾战略重镇, 自是少不了郑氏的地下势力。当日郑雪竹偷离台湾, 潜入中土, 便是预先同漳州的郑氏部属搭上了联系, 才得以顺利登陆北上。此次他率众挟景云公主入海, 却是较前番孤身一人离岛登陆所冒的风险更大, 因此在潜入漳州前三日, 便已遣人将讯息暗中传入城内, 与密站取得了联络。 郑雪竹等人捏造出一番言语, 敷衍过城门前守卫兵士的盘查, 混入城中, 到城东的一家"福来客栈"住下。"福来客栈"原是郑氏在漳州的密站所在, 客栈的掌柜姓荣, 圆圆的脸膛, 身材矮胖, 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旁人却再也不会想到他原是一名内家好手;二掌柜姓于, 是一名面色似铁, 精悍干练的中年人, 乃是荣掌柜的副手。 荣掌柜邀郑雪竹、鲁当归等内室坐定, 令于掌柜把住门口, 低声道:"世子, 鲁舵主, 属下得到你们传来的讯息后, 立即着手筹备, 不敢有丝毫延误, 耽了世子的大事。天佑大明, 万事顺利, 属下此时已买通守备, 诡称明日凌晨时分, 要派人去海边接一批南洋来的私货, 守备贪图属下重赂, 答允今夜三更开东门放行, 约定天明前回城, 世子只须将景云公主夹带至海边, 到时自有岛上船只前来接应。" 郑雪竹见荣掌柜将计策安排得如此妥当, 不由心头暗喜, 笑道:"不错, 就是这个主意。只是今晚之事, 却无须劳烦鲁舵主与众家弟兄, 还是我和星儿去走一遭罢。" 鲁当归霍然起身,道:"世子, 此番我们自宗瑾与沙氏兄弟手中劫夺景云公主, 一路之上, 几番风波险阻, 你都是身先士卒, 不避危难, 却令我们这些作属下的当真是汗颜无地了。今晚送景云公主入台, 乃是我们这场行程的最后一道险关, 属下非是劝世子惜身避险, 但求世子给大家一个立功报效的机会, 将此事交给我等众弟兄一力办理, 世子只须在此处静候好音便了!" 郑雪竹笑道:"鲁舵主此言差矣。此次我设计劫夺景云公主, 移祸吴三桂, 之所以会行得如此顺利, 固是计策谋划妥当, 然其间大半功劳, 却还是鲁舵主与众家弟兄甘冒白刃, 冲锋陷阵, 打拼得来。我因与敌人朝过相, 惟恐败露行迹, 多数时候只能隐身暗处, 不便出手, 更何谈身先士卒, 不避危难? 只是今晚之事, 原非他人可以代劳, 须得我与星儿一同前往。" 鲁当归皱眉道:"世子可是信不过属下么? 属下自份虽武功有限, 资质愚钝, 但要瞒过守城兵卒等庸人, 制住景云公主一介弱女, 谅也不致出甚差错。" 郑雪竹听他语气中微有不满之意, 显是误认为自己看轻了他的能力, 忙解释道:"鲁舵主, 你在中土经营多年, 白手起家, 独撑大局, 我郑氏方可固守海岛, 再图兴复, 此等大计却是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胜任。在下年轻识浅, 焉敢轻视鲁舵主的能为? 然今晚之事虽非险难, 其间却有一处重要关节。想景云公主虽为满清皇室之人, 此刻在名分上更是吴三桂的儿媳, 但究竟乃一介弱女, 我们强掳挟持于她, 虽说是事急从权, 迫不得已, 亦终须讲些仁德礼仪。古人云:“非礼勿视, 非礼勿动”, 我们一路历险, 毫末小节处原可不拘, 然行走起居之间, 倘若能不冒犯, 还是不要冒犯的好, 以免令敌人认为郑氏一脉是盘踞孤岛的海盗流寇一般人物,只知攻杀劫掠, 不识礼义廉耻。" 鲁当归点头道:"世子言之有理, 无论到了何时何地, 我们唐王部属均不可自失身份, 留人话柄。"言罢, 有意无意地向龙星儿瞟了一眼。 龙星儿性如烈火, 听出鲁当归言语中含沙射影的讥讽之意, 忍不住转头向他怒目而视。 鲁当归挂念大局, 对龙星儿的不满之状只佯作不见, 仍不疾不徐地续道:"龙姑娘身为女子, 由她护送景云公主登船入海, 自不会有任何不便, 而我们这班弟兄与她往日有隙, 只怕到时摩擦龋龉, 反而误事,因此只好偏劳世子今晚前往,我们这些作属下的却又乐得清闲了!" 龙星儿心中颇有不忿, 正待反唇相讥, 却见郑雪竹回眸向她轻轻一笑, 道:"星儿, 我们这千里风尘, 同舟共济, 尚且并肩走了过来, 区区片言只语, 一时之气, 却又何必争它?" 龙星儿听得郑雪竹这等温言软语相劝, 怒气方略略平息, 勉强道:"也罢, 送佛送到西, 今晚我便再随你走一遭。只是此事了结之后, 我却是定不会与你们什么鲁舵主、戚兄弟同行的了!" 荣掌柜见众人计议已定, 遂转身出门, 为郑雪竹一行安排住宿及晚间车辆。 当晚三更时分, 郑雪竹与龙星儿伏在福来客栈的马车车厢内, 由于掌柜在前执鞭驱车, 悄无声息地穿街过巷, 潜行至漳州城东门前。景云公主早被他们封住了全身各处要穴, 藏在车厢底板的夹层之间, 非但丝毫挣扎不得, 连叫也叫不出一声, 身处黑暗狭小的空间内, 当真如坠梦魇, 既惊且惧。 马车行至门前, 两扇城门悄然开启, 亦无人拦车略作查问。于掌柜扬鞭催马出城, 加速前行, 车马便即翩若惊鸿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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