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甘洒热血酬知己
宗瑾突发壮言,坦然受死,却令本欲取他性命的陈永华为之一愕,手中长剑一时间竟刺不出去。 陈思昭虽生性冷漠沉静,但此时关心则乱,亦不禁为之动容,颤声道:“你……你却何苦如此……” 宗瑾转头向陈思昭微微一笑,道:“男儿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事到临头,但求无愧无悔,区区死生,何足道哉?” 陈思昭道:“然而……” 话犹未了,陈永华早已按捺不住,怒叱一声,长剑便如白虹贯日,闪电经天般出手,向宗瑾胸前激射而至。而宗瑾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竟当真不闪不避,静待剑锋刺来。 宗瑾见这一剑较之方才犹为狠辣凌厉,知陈永华对自己实是痛恨到了极处,定欲一招将己击毙而后快。但觉剑气逼人,寒芒眩目,却未曾感到如何痛苦绝望,暗思自己虽武功盖世,身居高位,却无亲无故,半生孤寂,可说是命运凄苦,如今死在一名绝顶高手剑下,亦算得一了百了,不虚此生了。思极此处,面上竟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忽觉身畔微风竦然,继而面前一花,人影闪动,竟是有人抢先一步挡在自己面前,代自己受这一剑。但听得陈永华一声惊呼,手腕疾转,长剑蓦地一偏,贴着那人肩侧滑过,险险血溅当场。 那挺身相护宗瑾之人非是别个,正是陈思昭。她身形较宗瑾矮了半个头,陈永华刺向宗瑾胸膛的一剑,恰恰对准了她的咽喉,倘若方才变招略缓,势必要在她颈间对穿而过。 这一突变快到了极处,亦险到了极处,陈永华与宗瑾均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竟不约而同地脱口呼道:“你为何……” 陈思昭负手立于原地,容色间却无太大异样,只淡笑道:“他人既肯为我而死,我又何必惜此一命?”她语调平静,同宗瑾的慷慨激昂大不相类,仿佛是在叙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一般,显见心念已决,绝难改变。 陈永华见陈思昭这等若无其事的模样,禁不住怒喝道:“思昭,你当真是不要命了么?” 陈思昭默然无语,然神态间却无异已给了陈永华肯定的答复,足下亦不肯再行走出一步,只是静待着陈永华最后的决断。 陈永华沉吟片刻,忽牙根一咬,厉声道:“思昭,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现在便闪开一旁,还来得及,否则,我就先一剑杀了你,再杀了这鹰爪子!”言罢,手腕一震,长剑发出龙吟之声,久久不绝,显见杀意大盛。 宗瑾抢步上前,道:“陈公子,你不必……” 陈思昭忽一把拉住宗瑾手臂,沉声道:“你究竟肯不肯走?” 宗瑾轻叹一声,凝视陈思昭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陈思昭微微一笑,转向陈永华,道:“爹爹,我意已决,你既然一定不肯放过宗统领,索性便先一剑杀了我罢!” 陈永华闻得陈思昭如此答复,面色立时一变,喝道:“也罢,你既这般鬼迷心窍,执迷不悟,便休怪爹爹心狠!黄泉路上,你须得记住,害死你的人是这鹰爪子,而不是爹爹!”话到人到,掌中长剑又如惊虹掣电般射来,这次却非攻向宗瑾,而是径直刺向陈思昭咽喉! 陈思昭眼见长剑疾刺而至,心头却是死志已决,一片平静,只冷冷凝注剑锋锐芒,身体却再也未曾移动半分。本自凝神待死,蓦然间忽觉一股大力自身侧袭来,登时身不由主地被推出了三尺远近,脱离了这一剑的攻击范围。 那发力推开陈思昭之人自是宗瑾。他知陈永华对己成见极深,今日之事绝非轻易便可化解,因此推开陈思昭后,便自低叱了一声,以胸膛对准了陈永华的剑尖直扑过去,竟亦是决意一死! 陈永华父女均未料到宗瑾竟如此自行求死,仓促间不及动作,长剑仍是笔直的向着宗瑾的胸膛刺来,看看便要白刃见血,横尸当地。 陈思昭心头一阵绝望,闭上了双眼不忍去看。 陈永华的长剑已触及宗瑾胸前衣襟,忽闻一声清叱,一道白影从天而降般倏然落在二人之间。继而一片剑光飞电般闪过,“铮”地一声大响,陈永华的长剑已被击偏半尺,堪堪自宗瑾的胁下擦过,而那柄来袭之剑则受不得陈永华剑上之力,直飞上半空。 那骤然现身之人自地上一跃而起,在空中一抄一接,将尚未落地的长剑收回手上,翩然掠至陈永华面前,笑道:“陈军师,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陈永华定睛看时,但见来人白衣如雪,仪容俊朗,飘逸出尘,唇边犹带着一抹微微的笑意,正是离岛登陆已半年有余的郑雪竹。一别数月,他的形容较当日在台湾安享富贵时并无太大改变,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历练之色,少了些王室贵胄的豪奢气象。 陈永华此来中土便是为了找寻郑雪竹与陈思昭,却未料在这等荒林野店中与他二人如此相见,更不知郑雪竹因何同陈思昭一般,定要出手回护宗瑾,一时间又是惊诧,又是尴尬,只得勉强笑道:“多谢世子挂心,属下一切都好。” 郑雪竹笑道:“一切都好?只怕未必尽然罢。据我所知,陈军师现下便有一桩烦心之事,正自左右为难,无计理清,是也不是?” 此言一针见血,正说中陈永华的心病,令他一时间不知如何答复,怔了片刻方道:“不错,属下为寻访世子踪迹,于两月前离岛登陆,在各处分舵密站详加打探,得知世子曾发出密令,召集各地高手来此会合,故昼夜兼程,赶至此处,查找线索。不想竟撞见沙氏兄弟以多欺少,同思昭交手,一杖击在思昭后脑,致她昏迷不醒。属下见势不妙,立时现身出手,一番苦斗,终于诛了沙海山,却教沙海澄这厮脱身遁去。属下但想穷寇莫追,先行救醒思昭要紧,未料这鹰爪子却不知从何而来,骤然现身挡在思昭身前,出言喝令属下不得接近思昭。属下不知他的来历虚实,一经探问,方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乃是满人皇帝的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属下与他虽是初次见面,对他的声名却是早有耳闻,知他是满人皇帝身边第一条鹰犬,为满人效力多年,不知已杀害了多少反清复明的同道义士,手上早染满了千千万万人的鲜血,实是与我等不共戴天的大仇死敌。属下向来痛恨这等汉奸走狗,早有意诛戮此贼,今日撞见,自绝不肯放过,遂拔剑邀斗,欲为天下人除害……” 宗瑾在一旁忽道:“陈军师,你我各为其主,争斗杀戮原属寻常,你若要杀我为部属同道复仇,亦在情理之中,宗某技不如你,死亦无怨。然宗某自信所作所为无愧天下,无愧世人,陈军师若认定诛杀宗某乃是为天下人除害,只怕大大不妥。”死生关头,他仍能面不改色,侃侃而谈,陈永华反被恼得颜色大变,叱道:“你……” 郑雪竹见他二人越说越僵,疾疾接口道:“陈军师,正所谓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你我原也无须对他如此仇恨。今日之事,还盼陈军师看在我与思昭的份上,姑且放过他一次。” 陈永华父女见郑雪竹如此维护宗瑾,均大感诧异,宗瑾本人亦不明就里,不知每次相见时均满怀敌意的郑雪竹,此刻为何竟肯出面相救自己。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无话可说,全场一片沉寂。 不但陈永华等人惘然不解,便是郑雪竹本人,也不大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作。在理智上,他十分明白,宗瑾乃是康熙的得力部属,是反清复明的障碍死敌,自己应寻找时机,将他一举除去;然而在情感深处,却着实不愿见他死去,仿佛他已是自己的知交密友,在自己的心底,永远有着对他的关切与牵挂。这种情感平日被压在内心深处,隐藏不露,每到生死关头,便突破理智的防线,奔涌而出,压倒一切。 陈永华忽干咳一声,打破了沉默,道:“世子,抗清大业,岂容私情?无论这鹰爪子曾对你与思昭有过何小恩小惠,他终是满人爪牙,大明之敌。常言道,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今日你我若就此放过他,来日只恐成为台湾之害。” 郑雪竹忽道:“陈军师,若说背叛大明,投靠满人,卖主求荣,谁是天下第一人?” 陈永华不知他此言何意,怔了一怔,方道:“昔日吴三桂山海关引兵降清,带领满人入关,之后更充当满人先锋,助其东征西讨,攻城略地,全不念故主之恩,甘为异族效力,已为天下人不齿。尤其可恨的是,他助满人平定天下后,竟还要对明室斩尽杀绝,为讨新主欢心,不惜率军攻入缅甸,亲手绞死永历皇帝母子,以博取荣华富贵。纵观吴三桂的种种行径,惟有他才当得起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名,他人绝难望其项背!” 郑雪竹笑道:“陈军师所言不假,吴三桂确是天下第一汉奸,前朝遗臣、反清义士无不对他切齿痛恨,直欲食其肉寝其皮,将其碎剐凌迟而后快。然直到今日,吴三桂老贼非但仍好好地活着,更在云南安享荣华富贵,这却是甚么缘故?” 陈永华道:“吴三桂被清廷封为平西王,拥兵自重,独据一方,势力雄厚,连满人皇帝都须得顾忌他三分,以我们此时的力量实撼动他不得。而吴三桂本人亦知世间欲杀己之人极多,故多以重币厚禄,收买江湖高手为心腹死士,时刻护卫在侧,寸步不离。此时的平西王府便如龙潭虎穴,防范得较铁桶更为严密,寻常人等欲接近府门都非易事,更何谈突破重重防卫,取他性命?以今日情势看来,世间只怕再无人能杀得吴三桂了!” 郑雪竹道:“陈军师言之有理。但据我看来,当今吴三桂虽位高权重,如日中天,却仍有一人可取其性命,令其身死族灭,万劫不复!” 陈永华听得这番言语,不禁耸然动容,追问道:“此人是谁?” 郑雪竹面容端肃,一字字道:“陈军师,倘若大清康熙皇帝出兵征讨吴三桂,吴三桂可否保得性命?” 陈永华叹道:“话虽如此,然想那吴三桂素有大功于满清,被封为平西王,永镇云南,可见清廷他极为信任,又岂会向他用兵?” 郑雪竹微微一笑,道:“不然。自古功臣宿将易为主所忌,鲜有善终,陈军师通晓史事,当知此理。何况吴三桂老贼并非安分守己之人,此刻因对清廷不满,故暗中图谋,蠢蠢欲动,只待时机一到,便欲起事造反。而康熙对吴三桂的阴谋亦已有所察觉,正自加意运筹安排,布局设计。而今天下之事,正乃山雨欲来,一触即发,我们若想从中得利,便要利用每一枚可利用的棋子,而非只为一时意气毁去这枚棋子,牵动全局,反而令吴三桂从中获利!” 陈永华喃喃道:“这枚棋子莫非便是……便是……” 郑雪竹道:“不错,宗统领便是现下康熙与吴三桂之间极为重要的一枚棋子!宗统领已探得吴三桂谋反的确凿实情,一旦得到机会,定会将这个讯息报于康熙,促使康熙先行对吴三桂动手,因此,倘若陈军师今日因一时之忿杀死宗统领,便是代吴三桂杀人灭口,为他赢得喘息时机!昔日怨仇与当今大局,孰轻孰重,还盼陈军师三思!” 宗瑾见郑雪竹如此长篇大论地讲论吴三桂之事,原来是为了相救自己,心中不由对他好生感激,但他生性不喜多言,因此仍未开口向郑雪竹言谢,只默立不语,静待陈永华的决断。 陈永华虽疑郑雪竹这番言语是为救宗瑾的性命,但亦深知其言确有道理,低头沉思半晌,权衡利害,终于作出了决定,遂转头向宗瑾喝道:“也罢,今日老夫看在世子份上,姑且放你走路,但他日休得再教我撞见,否则老夫一样可取你性命!今日之事,原是世子救你,你不必感激于老夫,他日你杀我不算背义,我杀你不算弃信!我言尽于此,你请便罢!” 宗瑾见陈永华答允放过自己,心中一宽,却尚有一事不明,仍不肯移动脚步,面上亦现出了踌躇之色。 郑雪竹见他如此情状,察颜鉴貌,已知其意,遂向陈永华笑道:“陈军师,今日你既已放过宗统领,思昭私自援救纵放他的过失便等于没有了意义,可否将对她的处罚一并免去?” 陈永华意兴阑珊,略一挥手,叹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便都按世子的心意办罢!”缓缓转过身去,再不看宗瑾一眼。 宗瑾见事情已完全解决,亦无意再行逗留,遂向郑雪竹与陈永华的背影各自一揖,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而去。 陈思昭身形微动,似欲发足追赶,却终于强自止住,只目送宗瑾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径尽处。 陈永华武功高绝,目光锐利,陈思昭的动作虽极细极微,仍为他眼角余光看得清清楚楚,知她心中犹有不舍之意,忍不住冷冷地道:“你若当真抛不开,放不下这鹰爪子,有心叛郑投清,此时追上去随他同行还不算晚。” 陈思昭双颊微红,转身冷笑道:“我若有意背叛,又何必等到此时?” 郑雪竹见他父女言语间又起冲突,忙出言劝道:“陈军师,思昭,我们三人分别已久,今日好不容易在此重逢,为何定要……” 陈永华心情烦躁, 对郑雪竹的解劝言语竟然听而不闻,骤然间面色一沉,喝道:“思昭,你受那鹰爪子迷惑,沉溺日深,不可自拔,以致犯下了今日之罪。我本欲亲手杀你,以正郑氏典刑,只为世子出言讨情,才姑且饶过你这一次。然死罪可免,活罪难去,你若仍将自己当作郑氏部属,自此时起,便即动身归台,闭门思过,中途不得担搁停留,否则……” 话犹未了,陈思昭忽截口道:“事情既已了结,我还赖在此处作甚?”话音未落,身形已凌空而起,几个转折起落,紫衫的影子便隐没在密林之后,不见了踪迹。 郑雪竹与陈永华呆立在平安客栈破败的院落当中,遥望陈思昭孤身远去的背影,连日来种种惊心动魄的变故一齐涌上心头,不由得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院落中惟见残照斜晖,寒林衰草,西风孤云,天地间重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 郑雪竹默立半晌,心绪渐次平定,忽思起一事,正欲开口,无意间目光一瞥,却见三道寒芒自客栈墙外激射而出,径袭向陈永华后脑、后颈、后心三处要害! 暗器去势急劲凌厉,毫不容情,郑雪竹预先既无防备,相距又远,着实不及出手化解,惟有惊呼道:“陈军师……” 陈永华功力深湛,耳目灵敏,闻得背后尖锐的风声,浑身上下立生反应,略一旋踵,身形转侧,避过暗器锋芒,反手出剑,凌空一劈一斩一削,但听得叮叮叮一阵轻响,三枚袭来的蝴蝶镖尽被击落于地。 陈永华运剑破解对方偷袭,虽出手迅捷,未受伤损,亦被惊出一身冷汗。忙自镇定心神,横剑当胸,转身向墙外沉声道:“不知是何方高手前来伸量老夫?既已出手,却又何妨现身一见?” 陈永华话音方落, 便听墙外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格格笑道:“陈军师的武功果然高明,晚辈这几手微末小技,在陈军师面前施将出来,当真是班门弄斧,不值一提了!” 随着这一阵清脆娇媚的语音,一道青衣人影翩翩自墙后掠起,流星飞燕般落至陈永华面前,盈盈拜下,笑道:“晚辈见过陈军师。方才晚辈不知深浅,贸然出手试探陈军师武功,多有得罪之处,还盼陈军师见谅莫怪。”原来,那发镖偷袭陈永华之人非是别个,正是与郑雪竹同来的龙星儿。 陈永华本自恼恨龙星儿出手暗算,但此时与她正面相对,听得她这番温言软语诉说,心中的气恼忿恨不知为何竟自消散得无影无踪,随之笑道:“姑娘的轻功暗器俱为精妙,放眼当今武林,只怕已罕逢敌手,不必过谦。但不知姑娘为何方人氏?这一身功夫又是从何处习得?”这几句言语说得大是和蔼亲切,同方才对陈思昭的疾言令色又自不同。 郑雪竹见陈永华神情言语已见和缓,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在旁笑道:“星儿原是我在中土结识的朋友,与我一起度过了许多患难风波,可谓生死相交,同甘共苦,至于她的身世武功……”说到此处,话音忽地顿住,蓦地省觉自己与龙星儿相识日久,却全然不知她的真实来历。 龙星儿伏在陈永华身前,见郑雪竹言语骤然停顿,忽“嗤”地一笑,道:“陈军师,我的身世来历原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此刻说给你听亦是无妨。但晚辈却要先斗胆问陈军师一句,不知陈军师自己,可否有过一番不为人知的身世来历呢?” 郑雪竹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正感诧异,却听陈永华喟然一声轻叹,道:“不错,昔日老夫确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往事,这许多年来从未向人提起过,世人皆早已将这些旧事遗忘,便是我自己也在努力将它舍弃忘却,只不知姑娘何以有此一问?” 龙星儿缓缓地道:“陈军师若想知道答案,还须回答晚辈一个问题。敢问陈军师早年追随唐王之时,可曾识得一位叫作陈近南的前辈么?” 陈永华骤然闻得“陈近南”三字,浑身上下登时如受电击般一震,面色亦自大变,颤声道:“陈近南正是老夫当日的姓名,十多年来世上几已无人知晓,姑娘年纪轻轻,又是从何而知?” 龙星儿低垂头颈,轻声道:“我知道前辈的旧日姓名,只因……只因……”声音越说越低,渐不可闻。 陈永华正自凝神倾听,忽不防一道剑光自龙星儿袖底飞起,直取自己胸腹要害,耳边但听龙星儿厉声叱道:“只因我是要取你性命的人!”声音中充满着无尽的仇恨,无尽的杀意! 这一剑突如其来,自下而上攻至,凌厉到了极处,也险狠到了极处,更兼在这等出人意料的时分,出人意料的角度出手,愈加神鬼难防。 陈永华未料有此变故,一觉不妙,已陷危境。但他毕竟武功高绝,在如此刻不容缓之际尚能拼力向左一闪,避开要害,然终是略慢了一步,“嗤”地一声,右臂上血光迸现,竟是被剑尖划了一道尺许长的伤口! 这番变故却是较方才蝴蝶镖偷袭更奇,郑雪竹虽未身受,亦觉惊心动魄,禁不住“啊”地一声呼了出来,叫道:“星儿,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若与陈军师有甚误会纠葛,为何不放下兵器,先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再作决断……” 然而龙星儿一剑偷袭得手,竟自得势不让人,对郑雪竹的呼叫劝解恍若充耳不闻,只将手中的长剑使得愈加疾了。但见一道道剑光如流星,如飞电,眩人眼目,震人心魄,剑剑不离陈永华全身各处要害,好似同他有甚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意欲置其于死地一般! 龙星儿的剑势虽凌厉狠辣,咄咄逼人,然陈永华此时已有了防范,全不似方才的猝然不备,他展开身法往来游走,见招解招,任龙星儿的攻势如暴风骤雨般猛烈凌厉,却再无一剑能沾到他的发尖衫角! 陈永华一气避过了龙星儿一轮二十余剑的抢攻,趁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机,蓦地长啸一声,以左手自腰间掣出长剑,与龙星儿对攻起来。 陈永华乃是绝世高手,这一拔剑出手确是非同小可,龙星儿立时感到一阵阵极大的压力自他剑上传来,又沿自己的剑身传入掌心,直透五脏六腑。他的剑法并非满含杀气,锋芒毕露,却自有一股绵延不绝,圆转浑厚的柔韧之意,龙星儿种种精妙锋锐的剑招遇到他这等剑势,竟渐渐施展不开,为其所制,但觉自己的长剑仿佛拴了千百斤重物,又似裹在了千百层厚厚的棉絮中一般,一招使出,非但速度、准头尽失,到得后来连气力亦有些不支起来。 龙星儿武功较陈永华相差甚远,虽拼力挣扎,亦难挽败局。勉强支撑至三十余合,一剑削出,已有些迟缓无力,全不似初时的凌厉气象。她这招“流星邀月”斜削膝盖,直指小腹,原是“星月剑法”中一式绝佳杀手,此际力竭神疲之下使出,对陈永华却再难构成威胁。 陈永华看出这一剑弱点所在,立时回剑斜封,“铮”地一声,长剑与龙星儿之剑相交,登时胶着在一处。 龙星儿但觉一股柔韧无比的力道向自己剑上压来,虽勉力支撑,仍自抵挡不住,长剑被逼得一寸寸偏移,终于手腕酸麻,拿捏不稳,“呛啷”一声,长剑脱手,飞出了五六丈方始坠地。 龙星儿兵器既失,便知大势已去,惶急间双手齐扬,顿时满场寒芒耀目齐闪,六枚蝴蝶镖同时出手,分射向陈永华全身各处要害,一时间,陈永华从头到脚都已笼罩在蝴蝶镖的攻击威胁之下! 龙星儿的蝴蝶镖暗器一如她的星月剑法,凌厉狠辣,毫不容情,寻常江湖武人想要闪避破解一枚都难,此时六枚齐发,全力施为,声势愈见惊人,端地是天昏地暗,鬼神难惧! 陈永华的武功毕竟非旁人可比,他先时既已见过龙星儿的蝴蝶镖手法功力,此刻便已经有了防范,手腕一抖,长剑回转,化作一道光环,将六枚蝴蝶镖几乎在同一时刻绞落! 龙星儿原知陈永华武功极高,发出的蝴蝶镖不求伤得到他,只为掩护自己脱身,因此蝴蝶镖甫一出手,身形便已斜飞而起,落英飘絮般向墙外掠去。 然而陈永华的出手竟远远胜过了她的轻功,她身形方起,尚未曾完全展开,便觉腕上一紧,已被陈永华以擒拿手法牢牢扣住了脉门,登时浑身酸软,挣扎无力,如断线的风筝般自半空中直落下来,重重跌在地上,摔得好生疼痛。 郑雪竹见状不妙,忙疾奔至龙星儿身边,道:“星儿,你为何……”言至此处,方觉龙星儿暗算陈永华之事背后,定然有着极复杂,极曲折的原因,中间更可能牵涉着数十年的恩怨纠葛,一时间竟不知从何问起。惟有顿住问话,俯身去搀扶她,暗道此事绝非一时半刻便能说得清楚,还是先看看她有无被陈永华打伤再说。 此时陈永华已放开龙星儿脉门,她手足四肢尽可运动自如,心头却犹自郁闷愤恨难当,无意起身开口,见郑雪竹伸手来拉,不禁好生不耐,叱道:“你既不许我杀陈近南,又何必来充好人?”言罢,向郑雪竹身上重重一推。 郑雪竹未防龙星儿将一腔怒气尽发泄在自己身上,猝然不备间,竟被推得踉跄后退了三五步,愕然无语,不知这等局面当如何收拾。 陈永华在一旁默立半晌,在龙星儿面上凝视良久,忽缓缓开口道:“姑娘,敢问龙绮君是你的什么人?”语音中竟似充满着无尽的沧桑,无尽的惆怅,令听者亦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哀愁,一阵悲凉。 龙星儿听他骤然道出龙绮君的名字,又是一惊,急切间不及思索,脱口道:“她是我……” 言犹未了,忽听远方林中有人冷笑道:“不错,星儿是我龙绮君的女儿,我正是她的娘亲,也是要她来杀陈近南的人!”
第二十九章旧事尘封休再启
这笑声和语音并不甚响亮,传入院中众人的耳中时却清晰无比,但觉声音虽颇为清脆动听,其中却透着一股极为冷厉的杀意,便如一根尖锐酷寒的冰针刺入身体,令人极不舒服。声音初起,犹在里许远近,待得最后一个字吐出,便已到了客栈墙外。众人但觉眼前一花,只见一道红衣人影如彤云飞霞般,落在了庭院正中。夕照下看得分明,来者是一名红衫红裙的美妇人,头上云髻高耸,瑶簪宝珥,腰间斜佩着一柄长剑,眉目身材与龙星儿颇有相似之处,似乎更较她愈加美上几分,但美艳的容颜间却带着些风霜岁月之痕,不复当年的青春明媚,更夹着一种冷厉逼人的气息。郑雪竹自幼与陈思昭熟识,对她性情之冷早已习以为常,但这红衣妇人龙绮君之冷仍令他难以忍受。只因陈思昭之冷不过是冷傲孤高,而龙绮君这冷却是冷峻肃杀到了极处,令人望而生畏,绝不敢在她面前妄言轻动。龙星儿见龙绮君骤然在此处现身,不禁惊喜交加,脱口呼道:“娘,多日不见,却是想煞孩儿……”龙绮君略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言语,转头向她横了一眼,冷笑道:“你这些时日伴着郑家延平世子,说不尽何等快活受用,又有几时会想起我来?”龙星儿对龙绮君向来敬畏,此刻被她冷言呵斥,虽是满心委屈,却不敢有半点表露,只得一言不发,悄悄垂下头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强自忍住了不教流出。龙绮君却不再理会龙星儿,径自缓缓行至陈永华面前,与他的目光对视,淡淡地道:“陈军师,这十七年来,你在唐王、郑氏麾下屡受重用,青云直上,如今在台湾已是地位尊崇,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东宁总制使,享尽荣华富贵,想必是春风得意得很了。”陈永华听出她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心中不禁一阵酸楚,苦笑道:“他人看我在台湾位高权重,只道我是何等快活安逸,却哪里知道我内心的苦处?绮君,你我一别十七年,你孤身远走,漂零江湖,只怕也受了许多苦……”龙绮君截口道:“是甘是苦,各人身受,各人自知,既无须在他人面前讲论,更不必他人妄加揣测。”她自从在平安客栈现身以来,句句言语都冷硬锋锐,必要伤人,果然是言如其人。陈永华叹道:“绮君,事隔多年,你对当年之事还是依旧不肯释怀么?你可知我这许多年来,无日无夜不在思念着你,只恨缘悭一面……”龙绮君冷冷地打断道:“当日你贪恋唐王、郑成功与你的好处,心甘情愿投身他们帐下,为虎作伥,同鲁王为敌,自那时起,我们便已恩断义绝,势成寇仇。今日相见,自当将旧帐是非一并清算,你杀我不算不仁,我杀你不算不义,又何必说这些假惺惺所谓旧情难忘的言语?”陈永华道:“绮君,我知你怪我投唐背鲁,因此痛恨于我,一意要取我性命。然而就当年情势而论,莫说我在唐鲁决裂反目前便已是郑氏部将,自当遵从唐王诏令,便是从唐鲁二王自身行径来看,唐王勤敏政事,求贤若渴,不图淫奢,而鲁王任用奸党,处事不公,耽于享乐,不思进取,两相对照,高下优劣自分。况且昔日我本是一介布衣,是国姓爷慧眼识人,亲顾茅庐,请我出山,此后更步步提携,破格擢用,委以重任,方有我今日之声望名位。古人道:士为知己者死,我身受国姓爷知遇之恩,即便粉身碎骨亦难以报之万一,倘若叛他而去,岂非成了无耻负义之徒,令天下人所不齿?”龙绮君“哼”了一声道:“你不必多说,所有的人都会为他的行事找原因,寻借口。唐鲁二王均已亡故多年,孰是孰非,我心自知,亦无意与你作这些口舌之争。这十七年来,我与你之间已只余下了仇恨,无时无刻不在想将你碎尸万段。今日我迟迟未拔剑出手,并非因我对你尚有余情,而是想从你这里探问一个人的下落……”郑雪竹与龙星儿在旁听得二人的言语,心下渐渐雪亮,多年未解的许多疑团也初见谜底。从他二人的言语中看来,他们原本是仗剑江湖,双栖双飞的恩爱侠侣,却因唐鲁相争而致决裂反目,分道扬镳,遗恨终生。以龙星儿的年龄推测,她的生父极有可能便是陈永华,而龙绮君却在她的心中播下了仇恨的种子,指使她前来刺杀亲生父亲,可见龙绮君对陈永华的怨毒之深,已至极处。二人禁不住相互对望一眼,茫然不知事态将向何处发展,更不知龙绮君念念不忘的那人是谁。陈永华闻得龙绮君的言语,登时面容惨变,涩声道:“你说的可是昭儿么?他,他早已不在了!”龙绮君为人虽冷酷刚硬,骤闻这等凶讯,仍自控制不住,浑身如受了电击般一震,怔了半晌,方自颤声道:“昭儿是怎样死的?是不是你将他……”陈永华面色惨白,道:“昭儿,昭儿他也许没有死,可是他已经失踪整整十七年了!”郑雪竹与龙星儿面面相觑,均有些摸不到头脑,不知他二人口中的“昭儿”是何等人物,竟能令他们关切伤痛至此。复听陈永华道:“十七年前,唐鲁反目,我二人亦随之离异,各行其路。当时你正怀着星儿,却执意追随鲁王,甘受颠沛流离之苦,昭儿则随我一同留在唐王帐下。唐王的势力原强于鲁王,其时福建亦远较浙江安定,然而,昭儿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承受不了家破人散的变故,逐日闹着要寻娘亲回来,我三番五次对他讲道理,想出种种法子开导于他,他仍是不为所动,闷闷不乐。”龙绮君冷冷地道:“向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也要传讲拥唐背鲁的谬论歪理,却也亏你想得出。”陈永华犹自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对龙绮君的讥讽言语竟不作反驳,顾自道:“后来清军大举南下,鲁王败走海上,唇亡齿寒,唐王亦岌岌可危。国姓爷忠心赤胆,亲自带兵驻防武夷山,同清军血战,我其时蒙国姓爷不弃,在他帐下任谘议参军,为他出谋划策,自是随在他军中。我有心让昭儿出来历练战事,上阵杀敌,将他教成一名铁骨铮铮的热血男儿,长大后扫灭鞑虏,报国立功,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故此将他携在我身边从军而行。岂知战事尚未正式开始,昭儿却趁我不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悄悄溜出了大营,只给我留下了一张字条,说他要去寻你,劝你回来团聚,可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有了踪迹……唉,昭儿这孩子天赋异禀,原是块极好的练武材料,年纪虽小,却已极有男儿豪侠的气概,更兼孝悌仗义,果敢勇决,倘若一直在我身边,时至今日,必定是一名出类拔萃的英雄好汉,可惜,可惜……”言至此处,眼眶禁不住已有些红了。龙绮君恨声道:“昭儿私自出走,你却为何不管不顾,不去寻他回来?你这位谘议参军想必是只忙着为郑成功献计设谋,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弃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了!”陈永华摇头道:“绮君,你怎地将我想得如此凉薄无情?昭儿失踪,我焉能不急?他离开的当夜,我便仗剑寻遍了山上各处路径,却无半点结果,次日国姓爷得知此事,更是派遣军兵,将山上每个角落尽皆搜遍,仍然没有线索。我情急之下,决意涉险下山,往清军营中找寻,国姓爷见清军势大,怕我寻子不成,反遭毒手,故坚执不予放行,后更令人将我重重看守监视,以防我抗命下山。半月后国姓爷与清军决战,因势孤无援,终遭败绩,只得放弃武夷山,退军南下。而我在混战之中败在一满洲高手掌下,身受重伤,几乎是被人抬着随军移防的,自顾尚且不暇,更无力去寻找昭儿了。”龙绮君冷笑道:“其后的事情还是我代你说了罢。你妻离子散,难耐寂寞,遂另纳新欢,重新快活度日。总算你还有几分良心,知道自己对不起昭儿,便为新夫人所生之女取名思昭,以表你心中愧疚之意。”陈永华叹道:“绮君,思昭的年纪较星儿还要大得两岁,如何会是我另娶所生?我这一生一世的心意,已全系于你的身上,又焉能移情别恋,另寻他人?这许多年来,我不但未曾再娶,便是连这等念头也没有动过半点。思昭原是我身边一名裨将之女,在随国姓爷四处转战时,那裨将为救我而死,我感他之德,方将思昭收养为义女。思昭的生父原是化名投军抗清,军中无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因此我便教思昭随我姓陈。唉,我失去了亲生的孩儿,便只有同她相依为命,聊解寂寞,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她终究代替不了自己的亲骨肉,故此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能以十分真心好好相待于她。有时她挨不得辛苦,习武进境稍缓,或是办事略有差池,我便觉得她远远不及昭儿,将心底郁积的悲愤尽数发泄在她身上,对她重加呵斥责罚。久而久之,她固是不再怕苦怕痛,遇到何等艰险阻亦能坚忍不屈,奋战到底,再不会在旁人面前露出半点痛苦软弱之态,然性情也已变得冷傲孤高,轻易不肯与人来往结交,全岛惟有世子一人与她合得来,便是我与她之间亦颇为隔膜。说起来也是我误了她,令她性情偏执如此,虽获了全岛第一少年高手的名号,又有何益?”郑雪竹与龙星儿面面相觑,二人均未曾料到,陈永华与龙绮君之间,竟然隐藏着这等惊心动魄的惨痛往事!郑雪竹对陈思昭的身世来历早有所知,不以为异,只是暗暗计算那“昭儿”的年龄,龙星儿却是心乱如麻,不知这段恩怨应当如何了局,更未料龙绮君多年来刻骨痛恨,令己相见即杀的仇人竟然便是生父,如今自己身世已明,是当与陈永华骨肉相认,还是当继续以之为仇?一时间种种心绪此起彼落,交织在一处,亦不知是何等滋味。龙绮君听陈永华追述前情,心中亦感沉痛,怔怔地沉默了半晌,终于潸然落下泪来,喃喃道:“武夷山山高路险,虎豹出没,昭儿他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在深夜间独自出走,又是在那等兵荒马乱的年月,哪里能够保护自己?他的尸骨,如今亦不知在何处,只怕早已化成了尘灰……陈近南,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最后一句话却是声嘶力竭地向陈永华疾呼,语音分外凄厉怨毒,便是身为旁观者的郑雪竹与龙星儿听得这句言语,亦觉悚然震怖,禁不住浑身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屏住了气息不敢出声。陈永华轻叹一声,道:“绮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事过多年,你也不必太过伤感……”龙绮君忽仰天一阵狂笑,道:“不错,我是不该太过伤感!昭儿这等结果,对你,对我,对他自己都是一件好事!试想,倘若他未曾失踪夭折,而在你身边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今日,岂不是和你一样心甘情愿地为郑氏效力,死心塌地地作郑家的走狗?不错,他确是死得好,死得好!”狂笑声中,长剑已呛然出鞘,斜斜指向陈永华心口,作了个准备拼斗的架势。其时夕阳已落,皓月初升,凄清的月色半明半晦地洒落在庭院之中,映着龙绮君如痛如狂的面容,浓艳似血的红衣、四散飞扬的长发,当真是说不出的惨厉可怖。陈永华面容惨淡,向后退出两步,道:“绮君,你当真这般恨我,定要拔剑同我生死相搏么?”语音中蕴含着无尽的黯然萧索,无尽的苍凉。龙绮君心如铁石,丝毫不为陈永华的言语所动,只自齿缝间冷冷地道:“你我之仇,不死不休,速速拔剑,以免自误!”语音未落,掌中剑势已起,一口长剑化作漫天流星花火,向陈永华当头洒落,正是她星月剑法中的杀手招式“流星漫天”!陈永华同龙绮君作了十余年夫妻,对她这星月剑法的诸般招式自是了如指掌,因此对这等凌厉的杀手亦不甚畏惧,但见她一出手便向自己施出这等毫不容情的狠辣招式,自是对自己痛恨到了极点,定欲一剑诛之而后快,思及此处,心头的那份伤痛实是任何言语都难以表述!郑雪竹在旁观看龙绮君运剑出手,见她这一招“流星漫天”就招式自身而言,同龙星儿所使并无甚差别,然剑上所蕴的功力却不知较龙星儿深厚了多少,凌厉狠辣之处更是胜过了龙星儿几倍,端地是惊天动地,鬼神辟易!饶是武功精绝、定力过人如郑雪竹,被她剑上的杀气逼至身前,亦觉心神不稳,呼吸紧迫!陈永华的功力较龙绮君略高,自不会被她的杀气所制。他目光敏锐,看清龙绮君的剑势来路,蓦地清啸一声,反手拔剑出鞘,在身周划了一道圆弧,将自己全身上下紧紧防护在内。陈永华这一剑看似寻常无奇,轻描淡写,然龙绮君那招“流星漫天”甫与之相交,剑上的无数点繁星光影便如坠入大海,为暗潮潜流所噬,不见丝毫踪迹,剑上的逼人杀意亦随之化于无形。这一剑当真是妙到毫巅,间不容发!龙绮君见陈永华举手间便将自己的杀手绝招轻易破去,亦不禁暗暗心惊,倒抽了一口凉气,自思道:“我这许多年来闭门苦修,精研剑法,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手刃陈近南这奸贼,以雪当日旧恨,岂知他的武功竟自精进如斯,仍在我之上……罢了,罢了,今日之事,若非他死,便是我亡,战他不胜,索性死在他剑下,却也算了结这一生孽缘了!”胸中生死之念既去,出手间便不再患得患失,长剑越发使得流星飞电相似,连走险招,竟是不顾自身安危,直欲将陈永华毙于剑下!龙绮君的星月剑法本就以凌厉狠辣见长,此刻使出这等不要命的打法,自是愈加锋锐难当。陈永华武功虽较她为高,却也不敢直撄其锋,正面与她对攻,惟有施出绵密招式,先行守住浑身各处要害,待她招式中露出破绽,再伺机反攻。然他心中毕竟对龙绮君余情未了,不愿真个将她伤在剑下,因此出手之时往往留了三分余地,对龙绮君无法构成真正的威胁,而龙绮君亦往往因而有恃无恐,对他的攻击不甚着意抵挡,仍然施展杀手,与陈永华对攻。陈永华剑势防守得极为严密,毫无半点缝隙漏洞,龙绮君的攻击虽一轮紧似一轮,却再难攻进他剑光的圈子,终是奈他不得。二人一攻一守,转眼间已过百合。龙绮君的攻势固是不及先时猛烈迅疾,陈永华更因臂上伤处血流不止,长剑运使得亦不似起初的游刃有余,得心应手,优势渐渐荡尽,只能与龙绮君战成平手之局。龙绮君久战陈永华不下,心中早已焦躁不堪,暗思道:“事已至此,今日拼着与这奸贼同归于尽便了,倘能除此大敌,即便丢了自己一条性命,又何足惜?”心念既决,立时牙根紧咬,全力出手,一招“残月如钩”斜斜挥出,将陈永华的长剑引出外门,同时不顾自己全身空门大露,低叱一声,将全部内力凝聚到左手,迎风一挥,疾风惊雷般连发三掌,分左中右三路攻向陈永华胸前,教他无论是闪身躲避,还是原地不动,均避不过这一记杀手铁掌。陈永华武功高绝,自然识得这招的厉害,知自己各处退路已均被封住,无从走避,惟有正面相抗,出掌抵挡。仓促间不及多想,左掌骤起,亦是三掌劈出,挟着十成功力直迎向龙绮君之掌!高手相争,胜负往往便在瞬息之间。但听得“拍拍拍”三声巨响,掌影交错,倏忽即分,与此同时,陈永华与龙绮君的身躯便如两只断线的风筝一般,双双被震得直飞了开去,重重跌在地上,一时间挣扎不起。郑雪竹与龙星儿齐声惊呼,发足奔向二人身边。郑雪竹伸臂搀起陈永华,龙星儿却抱着龙绮君放声大哭。陈永华倚在郑雪竹肩头喘息不止,仿佛被人抽去了浑身力道一般,蓦地身躯颤抖,一阵呛咳,点点鲜血自口中飞溅而出,洒在郑雪竹的襟袖上,将他半边白衫染满了点点殷红,便似雪地中绽放了朵朵梅花。龙绮君倒在距陈永华十丈开外的一处空地上,此际正由龙星儿抱持,半坐半卧地运气调息,蓄力待发。此刻骤见陈永华受伤咳血,心头当真是好生快意,禁不住仰天大笑道:“陈近南,你这奸贼……”方自笑得一半,便觉喉头发甜,心口烦恶,那笑声就此再也发不出来。忽然眼前一黑,五脏翻腾,“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飞箭般激射而出,染红了面前的一片地面。原来她方才单靠一股仇恨倔强之意拼力支撑,不肯露出伤态,事实上她所受的内伤较陈永华还要重得多!龙星儿虽知龙绮君定已受伤,却未料她的伤势竟然如此严重。她母女二人多年来相依为命,别无亲人,感情自又较他人母女不同,此时龙绮君重伤呕血,龙星儿骨肉连心,既痛且恐,登时乱了阵脚,不知所措,惟有紧紧抱住龙绮君连声悲呼,深怕她受伤过重,危及性命。龙绮君见龙星儿如此关心自己,心头亦有几分欢喜,但她性情冷峻,情感从不外露,因此只轻轻伸手推开了龙星儿,微微一笑,道:“傻姑娘,我哪有这般容易便死?你哭得如此伤心作什么?”龙星儿听得龙绮君这句似冷实热的言语,心中大感宽慰,本欲就此不哭,然眼泪这东西偏不是想收便能收住的,只得伸袖在眼下拭了几拭,哽咽道:“娘,你与爹爹都伤得这般重,须得静养几日。可这荒山野店虽然僻静,却无甚良医灵药……”龙绮君闻得龙星儿的言语,面色倏然大变,反手一把抓住龙星儿衣襟,喝道:“星儿,你再说一遍,你方才叫陈近南这奸贼作什么?”她重伤之下面色惨白,此时心情激愤,双目通红,状若疯狂,分外骇人。
第三十章人生长恨水长东
龙星儿对龙绮君极为畏惧,听得她这等疾言厉色地喝问,心下不由大为震恐。本欲闭口不答,一抬头,却正遇上龙绮君锋锐如刀,森寒若冰的目光,似在紧紧逼着她定要说出究竟。无奈之下,惟有硬着头皮嗫嚅道:"陈……陈近南纵有千般罪状,但他毕竟是我的生身之父,孩儿身为鲁王部属,自当与他为敌,然这称呼……"龙绮君听到她前半句言语时,自是颇感震怒,本欲发作,待得听到后一半言语,心头的怒火方自略略平息,缓缓放开了龙星儿衣襟,沉声道:"星儿,我对你说,你从前没有爹爹,今后也不会再有,陈近南不是你爹爹,而是我母女的大仇人。他日你与他再见时,不必顾及他与你是否有血脉关系,只管拔剑出鞘,杀了他便是。"她口口声声说道陈永华绝非龙星儿之父,令龙星儿以其为敌,但言语中却恰恰证实了陈永华正是龙星儿的亲生父亲。龙绮君说得一句,龙星儿便低低应得一声,全不敢有半点异议。陈永华在一旁听在耳中,当真是说不出的伤痛,说不出的无奈。龙绮君说罢这一番言语,略顿得一顿,向龙星儿道:"星儿,你将娘方才的话重复一遍,要说得大声些,清楚些。"龙星儿自幼在龙绮君严威下长大,龙绮君的言语指令,对她而言无异于金科玉律一般。此际得知自己多年来切齿痛恨,决意诛杀之人却是亲父,心头正自一片混乱,茫然无措,听得龙绮君的言语,迷迷惘惘间亦不及多想,当即不由自主地道:"我从前没有爹爹,今后也永远不会再有爹爹,我的爹爹早已死了。陈近南不是我的爹爹,他是唐王的走狗,郑氏的爪牙,是我们的仇人,他日相见,我必与他拔剑相向,势不两立。"她面无表情地说完了这许多言语,心中却是一片混沌麻木,好似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郑雪竹在旁扶持陈永华,将龙绮君母女的言语听得清清楚楚,此刻终于忍耐不住,大声道:"龙女侠,父女之情,乃人之天性大伦。你与陈军师当年各为其主,以致决裂成仇,亦可说是出于无奈,然而你们所走的道路虽不相同,星儿身体里究竟流着陈军师的血,这是无论如何也消不去,斩不断的。星儿同你一样,选择了追随鲁王这条路,不肯投向陈军师,这也是无可厚非,但你却执意不准星儿与父亲相认,甚至逼她以之为仇,立誓必杀,岂不是对她太残忍了么?"龙绮君向郑雪竹横了一眼,叱道:"我自管教女儿,要你这姓郑的外人来多管闲事!星儿,你老实回答我,你是怎么同这假惺惺的小白脸搅在一起的?"这后一句话,却是向龙星儿喝问的。龙星儿受不得龙绮君的眼光,垂下头去,低声道:"孩儿原是在扬州与他相识,其时还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亦不知他身负武功,只当他是个落拓江湖的书呆子。后来孩儿同一个魔头动手火并,技不如人,幸为他出手所救,从此与他结伴,他却仍对孩儿隐瞒他的身份……"龙绮君冷冷地道:"与一个不明身份的男子结伴同行,当真是我的好女儿。"龙星儿身躯微颤,却不敢辩驳,续道:"那日在青枫庄内,孩儿无意间见到了他身上的日月旗,又窃听得他所吟诗句,方知他本为台湾延平世子,此番乃是背着延平王私自潜来中土,密谋联络江湖义士、大明旧部,以图他日里应外合,举事反攻,恢复江山……"龙绮君截口道:"他要恢复的乃是唐王的江山,也许是郑氏的江山亦说不定,总之不会轮到鲁王头上便了。"龙星儿颤声道:"是,孩儿也是这般想,当时便出手将他制住。本欲杀他以除后患,但思及他救我在先,杀之不义,遂暂且放过了他,立言他日相见,定不容情……"龙绮君"哼"了一声道:"对郑氏的人,你竟然还要讲究江湖道义?后来你却为何又不肯杀他了?"龙星儿道:"我们再次相见时,已是在伏牛山鹰扬谷内。其时樊总舵主与众家弟兄在彼聚会,场中好手足有二三百人,他却孤身一人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言笑自若,仿佛全然不将我们放在心上。"龙绮君怒道:"你当时为何不将他的真实身份告之众家弟兄,好教大家一拥而上,将他乱刀分尸?可见……"言至此处,急怒攻心,一股气息压制不住,登时大声咳嗽起来。龙星儿深恐龙绮君责难自己,因此不待龙绮君说完,便疾疾续道:"孩儿确是将他的来历讲给大家,然他的武功着实太强,众家弟兄竟无一人是他的对手,即便并肩齐上,亦奈何他不得。于是孩儿便拔剑上前,邀他单打独斗,对他言明,不是他死,便是我亡。"龙绮君此时已止住咳嗽,恨声道:"他武功原较你为高,定是借此机会对你恃技显能,百般戏弄。"龙星儿低声道:"他的武功确是高于我,然而却对我处处相让,终不肯当真与我拼斗。后来许多鹰爪子闯进谷内偷袭我们,更有清军伏兵把住谷口,我们抵敌不住,许多弟兄失手被擒被杀。孩儿本道自身难保,却亏了他出手为孩儿解围,拉着孩儿逃离险境,又冒险挺身,击退追兵,令孩子躲过一劫。他还对孩儿说了许多唐鲁两家捐弃前嫌,联合抗清,共复大明的言语,孩儿觉得似有几分道理,便与他一路同行……"龙绮君厉声道:"这郑氏小贼居心叵测,他不过是见你年轻貌美,阅历又浅,故此对你花言巧语,小恩小惠,摆出一副潇洒不群,重情重义的假面,便是要诱惑于你,要你自行投入他的怀抱,他日再对你始乱终弃!而你居然也不辨是非,听信谎言,自甘下贱,全忘了女儿家应有的脸面羞耻,也忘记了自己鲁王部属的身份,不一剑料理了他,反去同他混在一处!"郑雪竹听她言语越来越刺耳,饶是他涵养极好,此刻心头亦有些着恼,忍不住道:"龙女侠,你我从前素不相识,今日方第一次相见,连话都未曾说上几句,你却为何一意认定在下便是如此卑劣不堪?唐鲁联合之议,你若反对,也自由你,然他人品性优劣,若无确凿事实为证,却非何人便可随意褒贬。"龙星儿见郑雪竹亦有几分动了真怒,怕双方冲突起来,事态不妙,忙插口道:"当日在开封渡口,樊总舵主率众家弟兄伏击大内高手,劫车救人,不料局势突变,救人不得,反陷困境,进退两难。幸得雪……延平世子仗义相助,突施妙策,樊总舵主才顺利解救了众弟兄,全身而退。自那时起,樊总舵主与众弟兄便与他化敌为友,立言患难相共,缓急可托……"她口中一壁说话,一壁偷觑龙绮君脸色,越说心中越是忐忑不安,话音也越说越低。龙绮君忽一掌向面前石板地上击下,"拍"地一声,震得地上石屑纷飞,喝道:"樊大哥当真是老得糊涂了,竟然如此敌友不分,引狼入室!他日我若见到他,定要与他说个清楚!"龙星儿嗫嚅道:"樊总舵主乃是众家兄弟之首,统率群雄,见识过人,他既然这样作,只怕当真有他的道理……"龙绮君忽道:"樊大哥待这郑氏小贼如何,原是他的事情,我一时间也管不到那许多,只是你却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郑氏小贼开脱?可是你被他这金玉其外的容貌和满口的动听言语所惑,当真对他动了心思不成?"此言正说中龙星儿的心事,一时间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支吾了半晌,粉面挣得通红,却吐不出一个字来。龙绮君见她如此情状,心中登时雪亮,一时间愤怒已达顶点,竟自说不出话来,忽一扬手,运尽残余力道,"拍"地一记耳光,直击到龙星儿颊上!龙绮君虽在重伤之余,出手仍是极重,龙星儿出其不意受了这一掌,立时抵受不住,"嗳哟"一声,向后便倒。那边龙绮君一记耳光打倒了龙星儿,自身失去了支撑,亦"扑通"一声,直直地倒了下去。龙星儿被龙绮君打了一记耳光,心中的苦楚、辛酸、委屈等种种情绪霎时间一并翻腾起来,本已止住的泪珠又籁籁落下。本待放声大哭,但见龙绮君不支倒地,更是难过,起身上前去扶。龙绮君倒在地上,一时挣扎不得,心中的怨恨却不曾消得半分。见龙星儿走近,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道,双臂一撑,竟然又自坐起,嘶哑着声音道:"你不要过来,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既然心甘情愿和郑氏小贼搅在一起,这便随他往台湾去,去作陈近南的孝顺女儿,去作郑氏的延平世子妃!从今往后,你去享你的荣华富贵,我自浪迹草莽,漂零江湖,各为其主,各行其路,你不必认我这个落拓潦倒的娘,我也只当没生过你这个金枝玉叶的女儿!"龙星儿闻得龙绮君这等决绝言语,心中不由痛如刀绞,全无了主意,哭道:"娘,求求你,不能不要孩儿。孩儿已知错了,今后一定都听娘的话……"龙绮君见龙星儿哭得凄惨,亦有几分心软,但面上仍自神色不变,冷冷地道:"你又何错之有?延平世子虽比不得皇帝老儿的太子,在台湾却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寻常女子如何能入他的眼内?如今难得他对你有几分心思,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只要抓稳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将来延平世子妃之位还怕不唾手可得?郑氏本就有海外称王,自立乾坤之心,你去作你的王妃娘娘,权势显赫,荣华无边,却何必管什么鲁王部属,何必管我这顽固不化,不识时务的老妇人?"龙星儿听她言语虽然尖刻,却非十分绝情,略一思索,已知其意,当下不及思索,疾声道:"娘教训得是,孩儿身为鲁王部属,原不当与延平世子结交,更不该对他妄动情意,纠缠不清。孩儿今后定要全心全意效忠鲁王,摒除一切邪心杂念,听从娘的教诲,作大明的忠臣义士。孩儿今日便……"方自强忍住悲痛,一气说到此处,忽听一人叫道:"星儿,且慢!"那在旁出声喝止龙星儿之人正是郑雪竹。他见龙星儿不敢违拗龙绮君意愿,渐将为她强迫同自己决裂,忙抢在她言语说出前强行将她的话头止住,以免言语出口,双方尴尬,不好收场。龙绮君见久未出言的郑雪竹骤然开口,一双寒冰也似的眼神渐渐转向他面上,缓缓问道:"未知延平世子有甚见教?"郑雪竹抗声道:"龙女侠,你只知教星儿全心效忠鲁王,与我们郑氏为敌,迫她与我等决裂成仇,相见即杀,且问你可曾顾及过她心中的真实感受?你这般不问是非,一味凌迫严逼于她,你可知她是何等痛苦?为了一件十七年前的旧恩怨,便如此对待惟一的亲人,你却于心何忍?"他对龙绮君全无好感,这番言语已是顾着陈永华与龙星儿的情面,比较客气的说法了。龙绮君冷笑一声,道:"延平世子,你可是在教训我么?你既如此说,我便不妨回答你,星儿的身份首先是鲁王部属,其次才是我的女儿,最后方是你识得的人。身为鲁王部属,出言行事,都要先想想是否合乎忠义二字,如有不合,便是父母妻儿,祖宗身家亦应决然割舍,又何况是与你这等不明不白的私情?"郑雪竹闻得龙绮君这等近于冷酷的绝情言语,不由为之气结,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惟有喃喃道:"荒谬,荒谬……"龙绮君白了郑雪竹一眼,转向龙星儿,道:"星儿,你可以继续说下去了。现下我暂且不想听其他的言语,只需你一句话,是要郑氏小贼,还是要娘?"龙星儿回头向郑雪竹望得一眼,又向龙绮君望了一眼,心中好生难过,却不知当如何抉择。龙绮君见龙星儿犹有不舍之意,怒火复燃,道:"你既还如此挂念这郑氏小贼,便随他去作延平世子妃好了,永生永世不要……"方说至此处,龙星儿忽自地上一跃而起,大声道:"娘,是你生我养我,教了我这一身本事,我是你的女儿,自然当听你的话。自今日起,孩儿便与延平世子断绝一切瓜葛往来,一心一意随在你身边,侍亲终老,永生不言男女情爱之事!"她母命难违,说出这一番斩钉截铁的决裂言语,心头竟麻木得失却了痛苦。郑雪竹自从见到龙绮君以来,心中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百般挣扎抗争,终难挽回这等劳燕纷飞的惨淡结果。眼见多日来相携相随,亲密无间的情人立言与自己断绝反目,一时间竟不知当说些什么。饶是他机智过人,能言善辩,面对龙绮君这等冷厉顽固的人物,亦寻不出合适的言语与之辩论劝解。龙绮君闻得龙星儿的言语,知她对郑雪竹虽尚有余情未了,然终是不曾拂逆自己心愿,暗思道:"星儿虽为这郑氏小贼诱惑,幸而还未曾全然鬼迷心窍,事到临头,犹能把持得住,及时回头。此时虽不似十分明白,今后只需我对她严加看管调教,时日久了,自然会将这些糊涂念头慢慢转过来……"思及此处,唇边不禁露出一丝冷酷而满意的微笑,向龙星儿道:"不错,这才是我的好女儿,鲁王的好部属。星儿,今日我身受重伤,无力杀得这一老一少两名奸贼,却也不愿在此与他们相对。你速速扶我离开此处,走得越远越好……"心事一去,方觉伤体沉重,立时止不住呛咳起来。龙星儿木然行至龙绮君身边,再不肯回头看郑雪竹一眼,伸手自地上扶起龙绮君,一言不发,径自前行。郑雪竹呼道:"星儿,你不要……"发足疾追至她身后,拉住了她的衣袖。龙星儿尚未及作出反应,龙绮君已抢先冷冷地道:"星儿,你不要忘记你方才所说的言语,更不要忘记你的身份。"龙星儿低低应了一声,旋即缓缓转过头来,同郑雪竹正面相对,道:"延平世子,你难道没有听清我方才的言语么?为何定要如此纠缠不休?"郑雪竹耳闻龙星儿这等冷漠无情的言语,目睹她此刻面上的决绝神色,蓦然间竟觉得她似已全然陌生。满腔深情挽留的言语到得喉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逼住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龙绮君在旁冷笑道:"星儿,延平世子方才既未听到,你不妨再对他重复一遍。"龙星儿点了点头,高声道:"延平世子,昔日我年少无知,一时糊涂,以至为你所惑,险些误入歧途,无法自拔,若非娘亲当头棒喝,及时教诲,我几乎便成了叛主投敌,万劫不复的千古罪人。今日我既已幡然醒悟,不妨便在此处将话说明了,我鲁王部属龙星儿自此刻起,与你一刀两断,誓不两立!今日我娘身上有伤,不便同你相斗,异日相逢之时,我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也不必对我缠夹不清!你倘若再不知进退,苦苦相逼,便如此袖!"言罢,内力一发,将郑雪竹手中的衣袖震为两截,转身扶着龙绮君自行而去。郑雪竹万万未曾料到龙星儿竟对己如此绝情,霎时间如受雷击,心中一片空白,头脑中却轰鸣不止,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亦无了半点知觉,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抽空吸干了一般,只余一个躯壳呆呆立在原地,枯守空山,直至地老天荒。郑雪竹于庭院中独自伫立良久,如坠梦魇。恍惚间忽觉有人拉住自己手臂,道:"世子,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还是以大局为重,看得开些……"郑雪竹瞿然惊觉,展目看时,却见那行至自己身畔劝慰之人正是陈永华,此刻已调匀了内息,压制住伤势,是以尚能行动如常。而龙绮君母女的身影却早已不见,亦不知行到了何处,何日方可重聚,只在自己手中留下半幅衣袖,徒惹怀想。忆及与龙星儿相识相知,相惜相随的种种往事,一颦一笑,或嗔或喜,千缕柔情,万般缠绵,恍若便在昨日,却迷迷茫茫的好似隔了一层纱障云雾,看不真切,禁不住有些疑心这不过是一场大梦!一时间心头思绪纷乱,难以自抑,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也不理会陈永华便在身边,竟自仰首向天,放声大哭起来!郑雪竹生性疏狂,不喜压抑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向来是要哭便哭,要笑便笑,绝不勉强,日常小事上已是如此,此时爱侣立誓决绝,孤身远引,斯人已渺,相见无期,令他如何不哀痛莫名,锥心泣血?陈永华深知郑雪竹性情,更兼他本人当年亦曾有过此等惨痛经历,故能理解郑雪竹此时心绪。情知事情到了这步田地,非但不易挽回,便是出言劝解亦只是隔靴搔痒,全无益处,因此眼见郑雪竹痛哭之状,并不开口阻拦,只默立一旁,冷眼观望,暗思道:"世子经了这一场劫难打击,当真须好好哭得一番,将痛苦发泄出去……"郑雪竹这一哭确是非同小可,直哭了小半个时辰始渐渐止住,抬袖去拭面上泪痕时,才发觉衣袖早已被泪水浸透。陈永华见郑雪竹终于平息下来,方自轻叹一口气,道:"世子,人间聚散离合,是非恩仇,俱是上天注定,人力绝难挽回。今日之事,正是命当如此,你却是不要再去想它,徒惹伤心……"言至此处,心中不由自主地随之一沉,暗思道:"我口口声声劝世子忘却这些情爱纠葛,顺天由命,而我自己这许多年来,又何曾勘得破,放得下?"郑雪竹喃喃道:"天地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从前我不信天,不信命,只信事在人为,自以为凭一已之力可以改变天命,扭转乾坤,遂不顾父王反对,暗自潜来中土,岂知竟事事掣时,处处失意,非但大事难成,损兵折将,今日更遭此变,莫非当真是天意不可违么?"陈永华叹道:"世子,天威难测,若要以区区人力与其相抗,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拦车,非但难以触动改变其分毫,自身反先要受害。且不说史书上那许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憾事,仅就今日之事而论,十八年前,想我与绮君仗剑携手,抗清行侠,何等恩爱,何等快活!未料世事易变,任你武功高绝,智计百出,亦难挽回唐鲁反目之局,以至自家夫妇决裂成仇,父子离散,女儿视父如死敌巨寇……事过境迁,唐鲁内讧相争早成往事,然这许许多多仇恨非但仍未能清除,反而愈演愈烈,岂非天意如此?世子,逆天无益,有些事情,还是当放手时便放手罢。"郑雪竹忽纵声狂笑起来,呼道:"天意,天意!不错,正是天意如此!逆天行事,又有何益?相思刻骨,又有何用?哈哈,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笑声如痴如癫,虽然极为响亮,却无一丝一毫的欢愉之意,反而较方才的失声恸哭更显悲愤苍凉!陈永华听得郑雪竹的笑声在群山万壑间反复回荡,萦转不去,不由愈感凄恻无奈。正欲再行出言劝解,却见郑雪竹的身影已在笑声中孤鸿般冲天而起,在树巅岩顶处几个转折,便已消失不见,只留下那阵阵悲凉凄楚的笑声犹自响彻山林,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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