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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授权发表   作品类别:小说-古装武侠小说   会员:JUANER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09/10/22 15:29:41     最新修改:2010/3/22 16:55:43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情剑山河(34-36章)》
【原创剧本网】作者:玉罗刹

第三十四章男儿到死心如铁

     宗瑾潜入平西王府不久,郑雪竹亦随之越墙入园,借黑暗掩护,一路向东探寻,同样感到大海捞针,无从着手。
正踌躇间,忽闻树丛间脚步声响,竟是有二人疾步行来,自足音中可知武功俱都不弱。一阵夜风吹过,将二人的片言只语送入耳中,隐隐但闻得“女子”、“囚禁”几字。
郑雪竹心头一凛,暗思道:“莫非这二人此时所谈论的,正是景云公主之事?却不知她被囚在平西王府之内,是何等度日如年……”自忖景云公主以娇弱女子之身,却遭如此凌虐,与自己昔日之行不能说全无关系,心中不由好生内疚,遂蹑足潜踪,自树影乱石间向那二人循声追去。他轻功极高,未出片刻便掩至了二人身后十余步处。
郑雪竹隐身暗处,展目望去。月光下看得分明,那二人身材一高一矮,俱身着卫士服色,显是吴三桂在府中暗自豢养的武士好手。
在平西王府内遇到卫士原不足奇,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这二名卫士手上竟各戴着极厚的牛皮手套,每人捧着一条长鞭。
郑雪竹目力极佳,略一凝注,已看清两条长鞭上密密层层,满是半寸余长的倒刺,不似兵器,倒似刑具。两名卫士手戴牛皮手套,便是为了防止略有不慎,被倒刺划伤肌肤。
郑雪竹见两名卫士这等情状,不禁心中一震:“莫非吴三桂老贼欲从景云公主口中探知康熙的谋划,因此不惜欺君犯上,对公主用刑?”
正猜疑不定间,忽听那身材较高的卫士道:“兄弟,依你看来,今晚那老家伙却会不会归顺王爷?”
那身材较矮的卫士道:“老哥,倘若是我,他人只消将这黑龙鞭在我面前晃得一晃,便定要大声求饶投降,若是被它在身上滚得两滚,哪怕要我去杀了天王老子,我也会登时立誓应承,绝不敢有半点拖延违拗。黑龙鞭的厉害之处,又有几人能够抵挡得起?”
高卫士笑道:“你当人人都是如你一般,只知贪酒好色,爱财嗜赌,一遇危难变故,立时见风转舵的么?须知这老家伙乃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岂能与你一样没骨头,没出息?”
矮卫士的地位似较高卫士为低,受了他这番奚落,竟自不敢反驳,只讪笑道:“老家伙自己皮糙肉厚,捱得住痛,尽可充得好汉,他的女儿却还是个娇娇嫩嫩花朵般的小姑娘。只消一鞭下去,怕不血溅当场,大声哭痛?老家伙纵不顾惜自身受苦,难道便硬得下心肠,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管不顾么?”
郑雪竹听得两名卫士的言语,霎时间一股凉意直涌上心头,暗思道:“原来二人所言被囚的女子竟非景云公主,却是另有其人。只不知如此受吴三桂重视,以致大刑相向之人却是何等身份?”
方思及此处,便听高卫士道:“若就常理而论,为人父母者,必是宁可自己身入刀山剑池,火海油锅,亦不愿儿女受一点折磨苦楚的。然这老家伙的身份地位不同于常人,只怕大事当前,当真心如铁石,不为所动也未可知。”
矮卫士未得要领,只絮絮道:“老家伙的身份来历确是不小,然他不过是个江湖草莽人物,向来不肯理会江山朝堂之事,更何况他的势力地盘亦不在云南,即便当真归附了王爷,又有何用?”
高卫士压低了声音,笑道:“兄弟,我对你讲几句话,这是老哥自己的猜测,是与不是将来必有分晓,你听过后只须记在心中便可,切不得向他人透露半句。否则他日这言语走漏出去,你我兄弟这吃饭的家伙却定要保不住了。”
高卫士这几句言语声音虽低,然郑雪竹耳目聪敏,紧蹑其后,早已听得清清楚楚。见高卫士如此神秘紧张的情状,心下好生疑虑,不知他下面要说出何等言语出来。
矮卫士亦被他这等情绪所感染,不由自主地缩起脖颈,向周遭环视一番,未见有何异常,方低声道:“老哥,你尽管讲便是。作兄弟的拍胸膛向你保证,今晚这些言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旁人绝计不会从兄弟口中得到一个字。兄弟倘若昧着良心向人告密,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高卫士笑着略一挥手,道:“不要把你与相好婊子发的那些咒誓对我讲,没的降了我的身份。这件事原是我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捕风捉影得来的论断,若非看你对我够义气,够交情,决不会泄露秘密,我原也不会对你讲。今晚此处左右也无第三人,我便索性告诉了你,依我看来,王爷起兵举事已成定局,所争不过是时日早晚而已!”
矮卫士“啊”地一声低呼,道:“时至今日,王爷莫非还要反清复明不成?”
高卫士笑道:“依我想来,王爷将来起兵之时,也许会拉起反清复明的旗号,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当年大明永历皇帝便是为王爷亲手绞死,现下王爷又如何会反去为他朱家效忠?反清复明乃是一句虚言,王爷的真正意图,乃是坐北朝南自家得天下,作皇帝。倘若王爷大业成就,而你我二人有幸活到那一日,说不得,论功行赏混个提督、抚台作作亦未可知。”
矮卫士听得这番言语,不觉咂舌不下,呆了半晌方道:“老哥的识见果然较兄弟高明得多。既是如此,王爷要这些江湖势力归附,定是要他日起兵举事之时,令他们在康熙小皇帝地盘上聚众策应,里应外合,共图江山霸业。只是经老哥这般一说,我却不再关心老家伙是否会归顺王爷了,惟独担心我自己的脑袋。若王爷大事成功,进京坐了龙庭,改元建国,自无话可说,然而若是那小皇帝有些手段,败了王爷,大军压境,兄弟这颗宝贝脑袋只怕便要换个地方凉快凉快了!”
高卫士伸手在矮卫士头上轻拍两下,道:“你这吃饭家伙到时会不会搬家,只要看它是不是榆木作的。”
矮卫士怔了一怔,道:“老哥,此话怎讲?”
高卫士笑道:“你平日里赌钱玩女人时的种种见风转舵手段无人能及,他日到得要紧关头,便半分也使不出么?只须看好时机下注,莫说将吃饭的家伙安安稳稳地保住,说不定还能赚他个盆满钵满。升官发财,青云直上后,美酒照饮,银子照赌,至于女人,那更是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好教你这混蛋一生一世受用快活不尽。是脑袋搬家还是一步登天,全看你把握得如何罢了。”
矮卫士呵呵笑道:“原来老哥早有算计。兄弟他日若能发达,酒可少饮几壶,银子可少赌几两,惟有这女人是绝计不可放松的。似陈圆圆这等天下绝色,兄弟是全不敢想的,只盼将来能觅得‘四面观音’、‘八面观音’一般的美人,又妖艳,又风骚,又会唱曲陪酒,每日晚上怕不将兄弟浑身上下侍弄得软绵绵,轻飘飘……”
郑雪竹随在二人身后,初时闻得吴三桂欲起兵造反的密谋,虽早自康熙、宗瑾、沙氏兄弟等人口中知悉,不以为异,然此时听平西王府中卫士亲口道出,亦不禁暗暗心惊。暗骂道:“吴三桂老贼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早晚必出事端。只可惜他如意算盘打得虽响,却无几人真心愿为他卖命,更兼康熙早已对他有所防范,他的图谋不过是一场春梦,徒落笑柄……”但听两名卫士的言语渐渐离开正题,转向女人身上,讲论什么春红院中姑娘身段撩人,芸香楼的花魁媚功要得,含翠苑的姐儿脸俊脚小,心中不由好生不耐。然为了探明那对被吴三桂囚禁父女的身份来历,惟有强自按捺住烦乱的心绪,继续暗中尾随,一路行去。
两名卫士曲曲折折地前行,全然未曾发觉郑雪竹在后跟踪,只顾口中笑谑闲扯,行过了几处转折岔路,终于来至一灯火辉煌的花厅前。
    高卫士将手中的黑龙鞭交于矮卫士,伸指在厅门上轻叩几下,恭声道:“王爷,属下已将黑龙鞭取来,专候王爷使用。”
只听花厅内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很好,你二人这便将黑龙鞭拿进来罢。”
两名卫士似乎对厅内那人十分畏服,闻得这等命令,当即放轻脚步,躬身而入,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其时郑雪竹已攀至厅外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之巅,伏在枝头,拨开浓密的树叶向下窥视,刚好能透过长窗,看到厅内情形。
这花厅建造得颇为宽敞富丽,厅内陈设亦尽显奢华。此时厅上正燃着二十几支儿臂粗的巨烛,将花厅各处照耀得明晃晃白昼一般,格外清楚。
烛火闪动,郑雪竹看得分明:花厅正中的一张紫檀木椅上,端坐着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那老者年约六旬,身材瘦削,面容阴鸷,身着大清王爷服色,想必定是那手握重权,割据一方的平西王吴三桂了。而在吴三桂的身侧,正簇拥着二十余名侍卫,人人身佩兵刃,目光炯炯,神情剽悍,显然武功俱都不弱。
郑雪竹自幼受郑经、陈永华等人训导,对这曾引领清军入关,夺取汉家天下,更亲手绞死南明永历皇帝的吴三桂刻骨痛恨,此刻对面相见,自是切齿不已,暗思道:“天下义士人人均恨不得食老贼之肉,寝老贼之皮,只是无由下手。今日机缘际会,教我撞见这老贼,是否应寻个稳便所在,一举诛之,为大明复仇,为天下除害?”
正思量筹划间,忽听吴三桂阴恻恻地一声长笑,道:“崔大侠,时至今日,莫非你还是不肯顺从本王么?”
郑雪竹骤听得吴三桂的言语,方瞿然惊觉,注意到厅角柱上正以牛筋软索缚着二人:一人是身形魁伟的老者,另一人是纤弱娇小的清秀少女,此时青衫不整,长发散乱,更似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韵致。这二人均是郑雪竹旧识:老者是江南武林盟主崔天成,少女正是他的爱女崔秀秀!但见崔天成父女形容憔悴,神情委顿,想是在吴三桂手中受了许多折磨。
崔天成听得吴三桂的言语,倏地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如同两道烈火般向吴三桂逼视过去,扬声叱道:“吴三桂,你引清军入关,绞死永历皇帝这些旧事,虽为前明遗臣唾骂,然毕竟与我无干,我亦不想与你讲论其中是非。但你在云南二十余年,其间种种作为,我在扬州亦有知闻。今日我既落于你手中,是杀是剐自然任凭你,然若要我卖身于你这狼子野心,荼毒生灵,祸国害民的奸贼,除非乾坤逆转,江河倒流!”他向来行事稳重,涵养极深,此时却须发皆张,厉声斥骂,显见对吴三桂之憎恶已达顶点。
吴三桂听得崔天成这一番淋漓痛骂,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桀桀干笑了几声,缓缓道:“崔大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为好,休得意气用事,以致终身之憾。想崔大侠乃是江南武林盟主,也算是有身家,有地位之人,倘若归顺本王,富贵权势定会较今日更盛,说不定可作到天下武林盟主亦未可知。若是不识时务,执意拒绝本王,嘿嘿,别的姑且不论,只怕这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便要就此易手他人。崔大侠多年的苦心经营一朝全失,岂非可惜?”他这番言语语调平静,却软硬兼施,步步紧迫,着实厉害之至。
崔天成昂首道:“吴三桂,你休得以武林盟主之位诱惑要挟我,迫我就范。须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宁愿抛尸云南,将江南武林盟主留给他人,亦绝计不会贪恋天下武林盟主之位,为虎作伥,听你摆布,与你一样留下个遗臭千载的骂名!”他此时重穴受制,又被绳索重重束缚,身体难以动转,言语却铿锵有力,锋芒毕露,犹胜平日。
吴三桂见他如此坚决,丝毫不为所动,面色不禁亦为之一变,阴沉沉地道:“崔大侠果然有骨气,有胆识。看来无论是荣华厚利,还是酷刑刀剑,都是无法打动崔大侠的了。只是本王还有一事不知,为人父母者,第一看重的便是自己儿女,不愿令儿女受半点委屈痛苦,原是人之常情。倘若本王今日在崔姑娘身上用些手段,试问崔大侠还会如此硬气么?”
崔天成尚未答言,崔秀秀已抢先高呼道:“吴三桂,你可是要用我来要挟爹爹么?今日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青枫庄的人从来不怕威逼凌迫,更不会向你这老贼屈服!你若不信,不妨当场杀了我,且看我父女可会向你皱一皱眉头,畏惧求饶?”
崔天成随之大笑道:“秀秀,说得好,不愧是我崔天成的女儿!也不枉了我生你养你一场!”
吴三桂见崔天成父女如此凛然无惧,心头不由好生着恼,冷笑道:“这般花朵儿一般娇滴滴的小姑娘,一刀杀却岂非可惜?本王原是最怜香惜玉之人,绝不会伤崔姑娘性命,只不过要请她尝一尝这黑龙鞭的滋味,未知崔大侠可愿意否?”言罢,头颈微微一摆,作了个姿势,方才进厅的那名矮卫士得到指令,立时提起手中满是倒刺的黑龙鞭,一步步向崔秀秀行去。
崔秀秀深知这黑龙鞭的厉害,虽早已下定了宁死不屈的决心,却也禁不住心头悚栗,一时间面色惨白,手足颤抖,冷汗浸透了衣衫。
崔天成目眦欲裂,呼道:“奸贼,你要用刑折磨,尽管朝着我来,欺侮一个小姑娘又算得什么?”
吴三桂奸笑道:“崔大侠若不想让崔姑娘品尝这道菜肴,原也不难……”
崔天成忽厉声道:“住口!奸贼,你无须再多费唇舌,逼迫我父女,青枫庄又岂惧区区刀斧私刑?我父女自被擒入平西王府那日起,便从未想过全尸而还!你有何等手段酷刑,不妨一并拿来施在我父女身上,我亦不会屈膝从贼!”
郑雪竹隐身树巅,将崔天成与吴三桂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暗暗咂舌,自思道:“崔天成一向不肯参与反清复明之事,亦不依附清廷,我还道他爱惜身家名位,贪求安稳,胆小顾命,今日方知他实为铮铮铁骨的豪杰……”霎时间心中已转过了十几个念头,欲将崔天成父女安然救出险地,却无一个主意有十分把握。
其时矮卫士已行至崔秀秀面前,将黑龙鞭高举过顶,转头向吴三桂望去,等待他的最后指令。
吴三桂被崔天成左一句“奸贼”,右一句“奸贼”,激得心头火起,见矮卫士迟迟不动,当即忍耐不住,喝道:“你可是看她生得美貌,舍不得下手不成?”
矮卫士骤然受了吴三桂这句斥骂,亦自有些气急,暗思道:“这丫头虽然生得有些姿色,却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更不会被王爷赏于我享用,她的死活又与我何干?我更何须对她手软?没得惹王爷不满,耽搁了自己前程……”扬手一鞭,向崔秀秀劈头盖脸抽将下去。这一鞭倘若抽得实了,崔秀秀娇美如花的面颊上,少说也要添上三五道长长的伤疤。
崔秀秀眼见黑龙鞭呼啸而至,却避无可避,心中绝望,禁不住“啊”地一声,惊呼出了来。
忽闻一人怒吼道:“你敢伤我妹妹,我要了你的命!”这声音带着几分粗豪,几分赣直,骤然发出,真仿佛半空里打了个霹雳,将室内众人的耳鼓震得嗡嗡作响。
随着这声怒吼,“喀喇”一声大响,一道人影冲破花厅后窗,直纵到矮卫士与崔秀秀之间。但见刀光一闪,矮卫士的一颗头颅直飞出两丈开外,尸身软软地仆倒在地,手中犹自紧紧握着黑龙鞭,却是再也无法抽到崔秀秀身上了。
这一下白刃溅血,剧变陡生,众人的目光登时齐齐集中在来人身上。却见那人是个浓眉大眼、肤色黝黑的粗壮少年,手中单刀看起来颇为沉重,却不似身有绝高武功的模样。
厅中卫士之内有几人识得这少年,当即向吴三桂低声禀报:“此人便是崔天成之子,青枫庄的少主人崔泱泱……”
此时崔泱泱已转向崔秀秀,低声道:“秀秀,这些时日,却是苦了你和爹爹……”口中说话,手中挥刀去割崔秀秀身上的牛筋软索。然那牛筋软索中间夹有钢丝,紧紧束在人身,稍有不慎,刀锋即会伤及肌肤。崔泱泱功力平平,所持单刀又不过是寻常兵刃,急切间如何能削断牛筋软索?
崔秀秀见崔泱泱这等笨拙之状,不由恨声道:“蠢才,当日教你不要来,你偏偏又要来闯这龙潭虎穴,如今除了饶上自己一条性命,又有何益……”
忽听吴三桂在旁冷叱道:“一并拿下!”
崔泱泱悚然一惊,猛回头看时,却见一名身材高高的锦衣卫士,手持短剑,已奔向自己身边,其余的卫士则在吴三桂身前身后围成了一个圈子,将他护在正中,严密防范他人来袭,端地是戒备森严,风雨不透。
崔泱泱见到到此等情状,心中不由亦有几分懊悔:“方才吴三桂只顾逼问爹爹与秀秀,疏于防范,我倘若于彼时出手偷袭,说不定尚可一击成功,此时既已打草惊蛇,休说杀他,便是救人只怕也是千难万难!”虽暗骂自己愚钝,但眼见敌人攻来,也惟有提起精神,专心对敌,刀势展开,与那锦衣卫士斗在一处。
那锦衣卫士正是方才与矮卫士同去取黑龙鞭的高卫士。他素来与矮卫士交好,常在一处饮酒、赌钱、狎妓,此时见他惨死于崔泱泱刀下,身首异处,不由得动了兔死狐悲之意,又见崔泱泱武功并不甚高,暗忖自己即便拾夺不得他,亦不至伤在他手下。况且己方帮手众多,这一战可说是稳操胜券,是以抢先奔出向崔泱泱发难。
崔泱泱身体壮健,力大过人,一柄单刀使将起来,呼呼生风,直有开碑裂石之势,高卫士识得厉害,不肯将手中短剑与他硬碰,只寻他单刀刀势照料不到的空隙,以快剑手法伺机抢攻,后发制人,以快胜力,真实功夫确是要较崔泱泱高上一筹。然崔泱泱刀势沉重,一被高卫士逼近,便即回刀硬封硬斫,将高卫士重又远远迫了开去,一时间却也拼了个难分难解,旗鼓相当。
崔泱泱虽倚仗身强力大,勉强与敌人斗成平手,然人之气力再多亦毕竟有限,不足久恃,待得拆过六十招,便渐感手足疲软,力道将竭,单刀运使起来亦不似初时那般声势迫人,而是愈显迟滞乏力,全无威慑,显是已处于下风,即将落败了。
崔泱泱知自己情势不妙,暗思自己此战若败,个人生死荣辱事小,崔天成与崔秀秀只怕便无人解救,任由吴三桂宰割凌虐了。然自己技不如人,虽拼力相搏亦难挽颓势,若想取胜,惟有行险以图侥幸。思及此处,暗叫道:“罢了,罢了,不成功,则成仁罢!”牙根一咬,鼓起全身余力,双手将刀高举过顶,紧握刀柄,往高卫士肩颈间要害奋力斫下。这一刀势若风雷,力有千斤,刚猛凌厉到了极处,却也危急凶猛到了极处,倘若崔泱泱单刀能够抢在高卫士之前而至,高卫士必无从闪避,死于刀下;而若高卫士的出手较快,此时崔泱泱胸腹间正是破绽大露,一招陨命的便是他而非高卫士了。
崔泱泱骤出险招,霎时间厅中人人俱惊。崔秀秀更是禁不住失声尖叫起来,不知崔泱泱这一刀的后果是吉是凶。
崔泱泱刀势中的关窍,旁人尚且看得清清楚楚,高卫士身当其中,自是更为明白。见崔泱泱单刀劈来,自己已避无可避,索性不理会这一刀,欺身直进,手中短剑迅若流星般插向崔泱泱心口。他的剑法本就以快捷见长,此时生死俄顷,自是全力施为,短剑较崔泱泱的单刀已快了二分。崔泱泱的刀锋距他头顶尚有半尺之遥,他的剑尖却已沾上了崔泱泱胸前衣襟!
眼见高卫士的短剑再进寸许,崔泱泱便是剖胸穿心之祸,他的单刀却再也伤不到高卫士。岂知瞬息之间,战局陡变,高卫士正欲手上加力,将崔泱泱一举毙于剑下,未料就在这要紧关口,臂弯“曲池”穴上骤然一麻,登时半条手臂酸软无力,短剑铮然脱手坠下。而崔泱泱的单刀却丝毫未曾停滞,仍是迅疾无比地直劈下来,“拍”的一声,将高卫士斩成两段。
这一下变生不测,胜负易势,休说崔天成、吴三桂等旁观者惊诧莫名,便是当事人崔泱泱亦是大惑不解,不知敌人的兵刃因何无故脱手,反令自己死里逃生,一刀毙敌。
众人正自愕然,变故又生。但听得“嗤嗤嗤嗤”数声轻响,花厅中二十几处烛火竟同时熄灭!刹那间满室漆黑,混乱中亦不知有多少敌人来袭,众卫士惟有各守原位,严防有人趁虚而入,刺杀吴三桂,至于崔泱泱是生是死,是去是留,一时却无暇顾及了。
黑暗中但听吴三桂沉声喝道:“不必慌张,且点亮了灯火。刺客若能杀得本王,早已杀了,打灭灯火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借机远遁。此时举火,尚可将他们拦截于内,一网打尽,倘再延迟片刻,只恐难以追及。”
此言一出,当即有卫士依令而行,以火折点燃了几支灯烛。烛光下看得分明,崔天成父女仍牢牢地缚在原处,两名卫士犹自尸横就地,而方才那大闹花厅的崔泱泱却早无了影踪。
一名卫士奔至高卫士的两片尸身旁,俯身察看,终于在他右臂“曲池穴”上发现了枚小小银针,遂伸手将其取下,呈至吴三桂面前。与此同时,又有几名卫士在方才熄灭的蜡烛旁发现了同样的银针,一并交于吴三桂细观。
吴三桂面色阴沉,道:“且将崔天成父女重押回地牢监禁。此刻当务之急乃是调集人手,往园中各处搜寻刺客,绝不可教他们生离平西王府!”
众卫士各自领命,当即便有人将崔天成父女自柱上解下带走,有人护卫吴三桂离开花厅,有人匆匆奔去调集人手增援,余人则分成东西南北四路,以花厅为中心,在园中到处搜索起来。
平西王府卫士训练有素,警报一起,不出一炷香时分,园中已是处处人影闪动,足音杂沓,各条路径门户均布满了明桩暗哨,若想不留痕迹,平安逸去,绝计是难如登天。更有二十余队高手卫士挑灯举火,在园中各处往来巡查,便是一只苍蝇、半条蚯蚓亦休想逃过他们的耳目。
正在这山雨欲来,一触即发的时分,忽听一名女子的尖呼声自花园西南角传来:“有刺客,拿刺客!救命,救命……”声音尖锐急促,好似蕴含着无数的惊惶,无数的恐惧。静夜之中,偌大的后园内竟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搜寻刺客的众卫士当中不乏吴三桂身边心腹,识得这呼救女子的声音,情知她便是被秘密囚于后园的景云公主。一时间不由暗暗惊异刺客武功了得,竟能在瞬息之间由花厅闯至了景云公主所在。而景云公主身份特殊,她身上所担干系莫大,且不论刺客闯入她的居处是何用心,审时度势,都不可让他活着走出平西王府,更不可令景云公主有半点闪失。人人俱是抱着一般心思,当即丢下手中这一头,不约而同地向西南方向奔去,片刻之间便去得干干净净。

第三十五章神女生涯原是梦

在树篱尽头的小楼中,吴应熊色胆包天,竟动手非礼景云公主,欲揭她面上红纱,景云公主势孤力弱,无法挣脱,心头不由好生绝望,自思道:“我早知这贼子深夜前来,定是不怀好意,如何却放松了警戒,以致为他所趁?倘若当真被他窥得我的容貌,我亦无意苟活于世,惟有寻个自行了断,却也干净……”
吴应熊却不知景云公主心中这些真实想法,只顾伸手去扯她面纱。眼见手指已沾上红纱边缘,正自暗中得意,忽觉后脑处一声闷响,似被人以重物击中,随即便全无了知觉,身躯亦软软地倒了下去。
景云公主本已抱了必死之心,未料吴应熊竟在这紧要当口被人击倒,令自己化险为夷。一时间惊魂未定,头脑中犹自纷乱迷惘,喘息片刻,方敢抬头观望。
但见吴应熊双目紧闭,蜷伏于地,人事不省,在他身后却已多了一人。烛光摇曳下看得分明:此人身形魁伟,气宇轩昂,正是当日护送景云公主离京南下,后在平安客栈中与之失散的御前统领宗瑾。
景云公主未料竟在此时此地重见宗瑾,一时间悲喜交集,几疑是梦,禁不住“啊”地一声脱口惊呼了出来,双目在红纱后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宗瑾,仿佛稍不留意,宗瑾便会自她眼前飞走一般。
宗瑾暗随吴应熊来此,已伏在楼顶窥伺许久。本无意打草惊蛇,但见吴应熊胆大妄为,景云公主情势危急,却也由不得他不出手相救,遂破窗而入,一掌击在吴应熊后脑“玉枕”穴上,登时将他震得昏晕过去。
宗瑾与景云公主相对而立,隔着她面上红纱,仿佛也能感觉到她灼灼直视的目光,不由心头微震,身上亦有了几分不自在,忙干咳一声,躬身道:“卑职宗瑾见过公主。”
景云公主公主微微一摆手,令宗瑾起身,轻声道:“宗统领,我万万未曾想到,你竟会寻来此处。今日一见,我便是立刻死了,亦是……”她语音娇细柔婉,说出这等伤感悲切的言语,当真是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韵致。
宗瑾听她出言不吉,疾疾截口打断道:“昔日卑职保护不周,以致公主落入奸人之手,受了许多委屈,尽是卑职之过。今晚卑职潜来此处救公主脱困,望公主恕卑职来迟之罪,速速收拾,随卑职离开。”
景云公主公主沉默了片刻,道:“你原没有罪,又何来恕罪一说?至于随你离开之事,我意已决,却是再不想走出这平西王府的了!”
景云公主无论说出何等言语,都不会令宗瑾如此时这般惊诧。他原以为景云公主被囚日久,定会欣然应允自己,未料她的选择竟是留在平西王府,却不知她心中究竟是何等想法。略一转念间,暗思道:“公主莫非是受礼法拘束太紧,时至今日,仍守着什么‘既嫁从夫’的教条么?也罢,事已至此,我不妨将赐婚真相向她和盘托出,好教她断了这等糊涂念头。”思及此处,遂道:“公主,今晚卑职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圣上将你赐婚于吴应熊,绝不是要为你选一位好额驸,此中乃是有许多深意……”
景云公主忽截口道:“赐婚云南原不过是一个幌子,蒙蔽吴三桂,刺探平西王府虚实才是真,是也不是?”
宗瑾怔了一怔,道:“原来公主早知其中真实,却也无须卑职在这件事上多费唇舌了。然另一件事公主只怕还未曾知晓,便是吴三桂谋反之情已经彻底暴露在圣上面前,到了图穷匕现的地步。此时他虽尚未对你如何,然你在平西王府内多耽一日,便是较危险更近一步,他日吴三桂举兵起事之时,必会将你作为要挟圣上的一枚筹码,绝计不肯放过你……”
景云公主缓缓摇了摇头,道:“宗统领,现下我只想听你一句话:倘若今晚你带我离开,据你预想,顺利逃离平西王府的把握会有几分?又有多少机率能够逃出昆明、云南?”
此言正说中宗瑾最为担心的事情。须知他一身惊世武功,倘若孤身独闯,休说出得平西王府,便是在强敌围追堵截之下杀出云南,离开三藩势力范围,亦非极难之事,然景云公主体质娇弱,不会半点武功,欲携她在敌人重重围困下离去确是艰险之至,便是自己也难以预知有几分胜算。思量再三,只得开口道:“公主,随我出府,脱险机会虽然有些渺茫,但困守此地却是毫无希望,无异坐以待毙,所争不过时日早晚而已。还盼公主权衡利害,速作决断,休要犹疑畏惧,反误自身!”
景云公主低低地道:“宗统领,我不肯随你离开平西王府,绝非怕死畏敌,而是别有缘故。当日皇兄将我赐婚于吴应熊,送我出宫离京之日,我便已将自身的荣辱生死置于度外,只顾酬报皇兄抚育教导之恩。这许多时日以来,我身陷虎穴,全无尊严自由,更早断了逃离云南的念头,所谓生不如死,大约便是如此了。然而我却从未起过寻死之心,并非因为怕死,亦非尚存生还之想,而是因了有一件物事还未寻得托付之人,未敢就死。今晚幸得宗统领来此,方得了了我这桩心愿。”言罢,自腰间解下一条红罗绣带,递于宗瑾。
宗瑾怔怔地接过绣带,却不解其中有何文章。将绣带移近烛火反复察看,亦未发觉究竟,惟有抬起头来,以眼光向景云公主探询。
景云公主笑道:“这条绣带看似寻常,内中则大有玄机。只须将绣带自中剖开,便可寻得内藏的一封帛书,帛书上所载乃是吴三桂叛清的一些密谋布署,是我这些时日以来,点点滴滴自吴应熊这草包贼子口中套问出来的,对他日皇兄讨贼平叛只怕大有用处。然密情虽在,却苦于无人传送,惟有望洋空叹。今日幸得上天垂怜,教宗统领来至此处,总算不负了我一番苦心,忍辱负重。宗统领,还盼你回到北京后,将这条绣带交于皇兄,告之他其中隐密,并对他说,我在此处好生思念于他,却也只能为他作到这些了!”
宗瑾将绣带纳入袖中,牢牢缚于臂上,道:“公主,这条绣带干系重大,卑职固是拼了粉身碎骨,也要将它护送回京,然你是圣上的至亲骨肉,在圣上心中,自是较这条绣带重过了十倍百倍。公主倘若当真为圣上着想,便请随卑职放手一搏,尚有望逃出虎穴,回京再见圣上!”
景云公主幽幽叹道:“宗统领,你不必故作希望之言,劝我随你同去,这许多时日以来,我早已将情势利害看得清楚分明。以你的武功而论,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携绣带逸出平西王府,离云入京,至少当有六成把握,然倘若定要救我出府,护送我回京,恕我直言,成事的希望便是微乎其微了!如你我同去,遭吴三桂麾下高手阻截追杀,这云南方圆数百里,尽是吴三桂的势力范围,又有何处可令你我遁迹容身?其时你我二人生死安危事小,这绣带秘情定是就此湮灭,我多日来所费的心血,身受的苦楚岂非尽数付之东流?宗统领,你不必再劝我,我已是绝计不肯离开的了!”
宗瑾顿足道:“虽然如此,待得他日吴三桂与朝廷公开反目,兵戈相向,公主留在此处,岂非成了他手中的人质?”
景云公主缓声道:“倘若我当真还能看到那一日,不必待吴三桂向我动手,我自会抢在他头里自行了断。”她语音柔和平静,却自蕴含着一种毅然决绝的心意,令人闻之动容。
宗瑾听她说出这等勇决刚烈的言语,心中亦不由随之一震。正欲再出几句劝慰之言,却见景云公主复举起手中金钗,抵住自己咽喉,好似方才要挟吴应熊的情形,禁不住惊呼道:“公主,你这却是作甚?”
景云公主淡淡地道:“宗统领,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却是肯不肯自行离去?你一刻不去,我一刻不将这金钗取下,直至被人发现踪迹,我自尽于此便了。你若要趁我不备,用强将我拖走,待我一得活动自由,即时自尽!宗统领,我原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柔弱女子,但莫忘记我们满洲人向来说一是一,绝不反悔,皇兄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你若不信,不妨一试!”
宗瑾见景云公主如此固执,情知她心意已决,无计相强,惟有叹道:“公主,我相信你,此事依你便是。然卑职还要再劝你一句,倘若你当真为圣上着想,将来无论发生了何等危急变故,都不要轻言生死!”
景云公主轻轻“嗯”了一声,未置可否,渐渐转向地上昏迷不醒的吴应熊,道:“我既然决定留在平西王府,自不便于今晚伤这奸贼性命,只是他无端被人击倒在此,终是不好收场。宗统领历练丰富,便请谋一善策,好教我推脱今晚之事,不留破绽。”
宗瑾暗叹景云公主心思缜密,在这等紧迫当口尚不忘吴应熊这一环节。他久经江湖,心机深沉,略一思索,便已有了应对之策,笑道:“吴应熊被我一掌击中后脑‘玉枕’穴,虽不致受伤丧命,然此人不会武功,又酒色过度,身子虚弱,着了这一掌,少说也要一个时辰后方能苏醒。公主既要留在此处,不妨便倒地假作昏迷,待府中卫士入内相救后方可醒转。若是吴应熊在卫士到来前便即清醒,你可在他将醒未醒之即,起身向窗外大喊‘捉刺客’,自有卫士来为你解围。待得他人查问事情经过,便说刺客自后窗跃入打倒吴应熊,你被骇得当场晕厥,余事一概不知。至于刺客的形容打扮,既无别人看见,自是由得公主随意捏造,信与不信便由得他们了。”
景云公主亦随之笑道:“宗统领果然好计。也罢,事不宜迟,请宗统领这便自行离去,我自依计而行。”
宗瑾暗思事已至此,自己即使再劝也是于事无补,他向来行事果断,绝不肯无谓拖延,遂道:“公主,卑职这便告退。你孤身陷于虎穴,还望小心保重。”言罢,向景云公主匆匆一揖,转身行去。
方行出内室,忽听景云公主清清细细的声音在身后道:“宗统领,且等一等。”
宗瑾一愕,疾回头看时,却见景云公主正纤纤袅袅地立在内室门旁,距自己只有两步之遥,而她头上那方从不肯取下的遮面红纱,此时正由一只素手缓缓揭开。
烛火月光交映之下,宗瑾看得分明:景云公主的脸颊如玉镜芙蓉,如冰雪映霞,目光清似秋霜,澄若春水,发肤五官无一不是秀美到了极处,明艳到了极处。而在这种种美艳之中,又自蕴含着一等绝顶高华的韵致,令人只敢远观仰视,不肯亵玩轻犯。
宗瑾心中毫无准备,骤见这等情形,禁不住胸口剧震,接连退了几步方始站定,一时间思绪起伏,亦不知当说些什么。
    宗瑾惊于景云公主夺人心魄的容颜,怔怔无语,景云公主却自缓缓开口道:“宗统领,我为了皇兄的家国大事,甘心留在平西王府,身处阴谋漩涡之中,群敌环伺之内,实不知还可有几日好活,更不敢想象死后尸骨又要流落到何处。我固是拼却一死,无所畏惧,却不愿直到死后,还无人知道我的容貌。宗统领,你今日既已见过了我的容貌,还盼永记心中,休要遗忘,我便是明日便死,亦无憾矣!”言至尽处,声音已有些呜咽,忽举手将红纱重新落下,遮住面容,又“砰”地一声关上了室门。
宗瑾仿佛被人自一个迷梦中惊醒,怅怅惘惘地离开小楼,寻路自去,亦不知此行是成是败,是得是失。但想景云公主以一介不会武功的弱女之身,亦知以家国大局为重,情愿将自身置于险地,却不肯屈服逃避,这等烈性坚忍,便是许多须眉男子也要望尘莫及。
待得潜出平西王府,来到先时与郑雪竹约定会面的所在,已是将近四更。方在湖畔灌木丛中隐蔽好身形,便听到了景云公主‘拿刺客’的呼声,心中不由一惊,自思道:“我一掌击中吴应熊的‘玉枕穴’,本拟他最少也要一个时辰方可醒转,然此时距这厮被我击倒,至多不过半个时辰,莫非我的判断有误,这厮身上原有些粗浅武功不成?啊呀,此刻郑公子尚在府内,公主这一叫嚷,必定引得全府卫士大举搜捕,却不知郑公子是否会被他们发现了踪迹?我是应在此处继续等候,还是应入府寻找接应?”
正在踌躇不定间,忽见两个黑影一前一后自王府后墙跃下。一人身法轻盈,宛如野鹤乘风般翩翩掠下,落地处微尘不惊;另一人的动作却笨拙得多,似一捆稻草样直直坠下,着地时身体失去了平衡,险险跌倒,亏了先前那人伸臂抱住,才勉强站稳。
先前跃下之人引着后一人向灌木丛中行去,目光不住左右搜寻,似乎带着几分不安,几分焦虑。
宗瑾功力深湛,目光锐利,早在二人跃下高墙之时,便自身形姿态中认出了前一人乃是郑雪竹。只不知他入府时孤身一人,出府时如何却多了一人同行。故此一直隐忍不发,窥伺暗处,静观其变。
却见郑雪竹引着身后那粗壮少年行入灌木丛中,压低声音唤了数声“宗统领”,未见回音,不由面色倏变,疾声向那少年道:“崔兄,方才那女子大叫‘拿刺客’,只怕是宗统领不慎露了踪迹,此刻正被王府卫士围捕追杀。你既已脱险,这便自行脱身出城,我却要再行回转王府……”
那粗壮少年抗声道:“郑少侠,你这却是什么话?你方才不顾性命之危,将我自吴三桂老贼手下救出,此番你要去涉险,我如何能反而不顾江湖道义,一走了之?”
这少年正是方才贸然冲进花厅救人,却险为吴三桂麾下卫士所杀的崔泱泱。他与高卫士相斗,原本败局已定,幸得郑雪竹在窗外暗掷银针相助,令他反败为胜,又以银针打熄烛火,趁乱将他拉出花厅逃去,却因时机过于仓促,无暇同时救崔天成父女脱险,只得将他们留在原地,待他日寻机相救。二人尚未及遁出后园,府中卫士已倾巢出动,他们避无可避,几乎暴露,幸得景云公主的呼叫引去了众高手注意,使他们得以安然出府,来寻宗瑾会合。
郑雪竹本人虽不相信景云公主会将冒险潜入平西王府救她的宗瑾当作刺客,呼人捉拿,然此时既未在约定处见到宗瑾,关心则乱,不禁便对此事起了几分怀疑。欲转回王府探寻明白,偏生崔泱泱生就一份古道热肠,却又不自量力,定要随之一同前往,一时间不由好生犯难,亦不知当不当将他武功平常,头脑鲁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事据实相告。
正自犹豫不决,忽听身畔一人笑道:“郑公子,我便在此处,却不必你费神回头找寻了。”这声音虽不甚响亮,但在郑雪竹耳中,却自有一份磐石般的沉稳与坚实之意。
郑雪竹循声转过头去,却见自己左侧约六尺之外,一人正伸手拨开面前的灌木枝叶,长身而起。这人面沉似水,身形稳健,正是与自己约定在此会合的宗瑾。
郑雪竹原以为宗瑾踪迹暴露,惊动王府高手,身陷险境,未料他早已安然出府,来此等候自己。霎时间心头仿佛摆脱了一块千钧巨石,感到无比的轻松与欣慰,不由脱口道:“宗统领,你无事便好……”言至此处,方觉不妥,疾疾收住了口,暗思宗瑾与自己原乃各为其主的死敌,此时不过是为对付吴三桂而暂且联手,他若遇险,自己出手相救尚可,如何能对他的安危如此挂心,妄动感情?心中一忽自怨,一忽自责,口中亦自沉默了下来。
宗瑾见郑雪竹面色尴尬,阴晴不定,略一思忖,便知其意,遂微微一笑,道:“郑公子,你安然出府,在下亦终可放心了。却不知与你同来的这位少年是何路英雄豪杰?”
崔泱泱昂首踏上两步,道:“宗统领,我叫崔泱泱,我爹爹是扬州青枫庄庄主、江南武林盟主崔天成,江湖上著名的老一辈英雄。我的武功较他老人家差得太远,不敢妄称英雄少侠。今晚全凭郑少侠救了我的性命,宗统领既是郑少侠的朋友同道,不妨一并唤我崔兄弟便了。”他性情赣直,向来是口无遮拦,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倒也质朴可爱。
宗瑾颔首笑道:“好说,好说。”
郑雪竹见崔泱泱口口声声认定自己与宗瑾是朋友同道,心中亦不知是欢喜还是不耐,遂截口道:“这些言语可以留到以后再说。现下平西王府内风声正紧,不出片刻便要搜寻至府外,当务之急乃是寻路出城,甩掉追兵,再作打算。”
宗瑾与崔泱泱均觉郑雪竹言之有理,并无异议。当下三人循湖畔小径一路疾行,向西南方向逸去。
昆明多山,城外东有金马,西有碧鸡,南有白鹤,北有蛇山,城内则被五华山占去了近一半之地,平西王府便是依山而建。在山间隐藏踪迹,摆脱追兵,自是较在平地上容易得多,是以郑雪竹等人一气奔至昆明城西南的一条小街上,途中竟未遇上一人阻拦盘查,顺利得出乎意料。
一路上郑雪竹将自己在平西王府中的经历讲述给宗瑾,崔泱泱亦告之二人崔天成父女身陷平西王府的经过:当日郑雪竹与陈思昭、龙星儿在青枫庄不辞而别后,崔秀秀便逐日里无精打采,常嚷着要出门散心。崔天成知她江湖经验太浅,初时尚执意不允,然崔秀秀自幼娇纵任性惯了,如何肯依,一遭拒绝便又哭又闹,不吃不喝,大耍小姐脾气,搅得全庄半日不得安生。如是几次后,崔天成亦有些难以忍受,更兼崔泱泱见崔秀秀伤心委屈,心生同情,多次在崔天成面前为她说情,崔天成最终方同意她离家远行,但却令崔泱泱随她同往,一路保护照料。崔泱泱性情憨鲁,缺乏机变,本不很适宜行走江湖,但他纯朴厚道,决不会胡乱招惹是非,而崔天成既为江南武林盟主,一众江湖同道大抵都会卖他几分交情,亦不致轻易与崔泱泱兄妹冲突,是以崔天成放心令他兄妹同行。
然而崔秀秀此行原是有自己的打算,如何肯让崔泱泱在旁监视,碍手碍脚?但她亦有几分心计,情知在江南武林道上多有人识得自己,若甩下崔泱泱独自溜走,多半还会被他探知自己踪迹,随后赶来。因此起初几日却也不动声色,安心与崔泱泱同行,待行入河南地界后,立时寻机摆脱崔泱泱,自往鹰扬谷参加樊平的鲁王余部大会,在会上与郑雪竹、陈思昭等相见。
鹰扬谷内,宗瑾率一众大内高手围剿鲁王余部,混乱中郑雪竹携龙星儿突围遁去,陈思昭断后与宗瑾激战,落败被擒,崔秀秀为救陈思昭而被封青岩俘获。其后郑雪竹与龙星在逃亡途中偶遇四处寻找崔秀秀的崔泱泱,郑雪竹以谎言将崔泱泱远远支走,赶赴湖北武当山,崔秀秀却被宗瑾于汝阳驿中私自纵放,不知所往。
崔泱泱一路风尘跋涉,在武当山方圆百里内没头苍蝇般乱撞了近两个月,终是一无所获。直至崔天成得知他在武当惹事胡搅,亲身前来制止,方才作罢。
崔天成身为江南武林盟主,在江湖上威望既高,结交又广,听得崔秀秀失踪的消息,立时传讯托各地江湖同道层层探寻,终于探知崔秀秀自出汝阳驿后,心灰意冷,随处漂泊,其时正由湖南一路南下的讯息。
崔天成牵挂爱女,携崔泱泱一同追寻崔秀秀,直至云南境内,全家方始相见。父女兄妹重逢,尚未及互叙寒温,便遭平西王府武士突袭。崔天成武功虽强,但敌方高手如云,他以寡敌众,一轮剧斗,终于落败,与崔秀秀一同被擒,惟有崔泱泱借了崔天成的掩护侥幸逃脱。
吴三桂狼子野心,雄据云南,手握重兵尚不知足,犹有窥伺中原,身登九五之意。此番擒拿崔天成父女的目的,便是要迫崔天成归顺自己,他日起事时作为羽翼。未料崔天成父女既不贪恋富贵,亦不惧怕严刑,无论他用何等手段,始终不屈。而崔泱泱父子、兄妹情深,竟不顾凶险,潜入平西王府,现身救人,却因自身武功低微而陷入危局,全赖郑雪竹出手相救,景云公主呼叫引开追兵,方得以平安脱身。
宗瑾听罢二人所述,又将自己在平西王府中的经历回想推演一番,心中对事情已有了猜测:“其时崔兄弟冲入花厅救人遇险,虽为郑公子在暗中救走,自身踪迹却已败露,引得王府卫士四出搜捕。景云公主虽僻居幽处,不与外界接触,想必也会听到园中喧攘,误以为是我被人发现追拿,故此临时改变计划,提前大叫‘捉刺客’,以引走追兵,为我解围。她一介弱女,陷于虎穴,自身尚且难保,却还能如此为他人着想,当真令许多须眉男子都自愧不如……”

第三十六章一代红妆照汗青

     郑雪竹等三人站在街路暗影当中,正在查看方向,低声商议出城之法,忽见东北方向红光冲天,竟是十余只火球自平西王府中激射而起,旋即在夜空中化作五色焰火,纷纷洒落下来,煞是绚丽迷人。
崔泱泱笑道:“吴三桂老贼的兴致也当真不浅。刚刚被我们在府中闹了这一场,不去收拾残局,反而在园子里大放烟花,敢是要为自己压惊么?”
郑雪竹暗思道:“依常理而论,在此时此地,吴三桂绝无兴致燃放烟花取乐,却不知可是有甚深意……”无意间转头向宗瑾瞥去,却见他眉头紧锁,若有深忧,怔怔地望着烟花升腾之处,低声自语道:“事态有变,只怕情势不妙……”
郑雪竹瞿然一省,惊道:“宗统领可是说……”
言犹未了,忽听东南西北各方几乎同时传来马蹄声、铠甲兵器相击声、人语喧哗声,似乎有无数铁甲军马自城中各处角落同时涌出,四处奔行搜捕。霎时间,小街的各条路口通道均被封闭,郑雪竹等人虽暂时尚未被发现,却也已被困在街角,进退无门了!
宗瑾沉声道:“这烟花果然便是传令全城戒严搜捕的讯号,教我们纵然脱出了平西王府,亦无法逃离昆明城。”
郑雪竹顿足道:“事已至此,追兵很快便会搜到这里。敌众我寡,硬冲硬闯绝不是办法,须得寻个所在暂避一时,再作打算。”言语间转目四顾,已将周遭环境打量一遍,笑道:“也罢,便是此处了!”言罢,也不与宗瑾、崔泱泱商议,几步抢至对面一处小院门首,侧耳略听片刻,旋即提气纵跃而起,径自掠入了院内。
宗瑾亦拉着崔泱泱奔至院门前,借着天际残月光芒,抬首细观时,却见门首悬着一块匾额,上题三个海碗大小的金字:华国庵。心中不由又是惊诧,又是好笑:“郑公子虽出身王侯世家,行事却也似我等江湖武人般不拘小节。危难关头,亏他想得出这等主意,竟肯直入尼庵中藏身。”
宗瑾正欲跃入庵内,忽见院门在内轻轻启开一线,又听郑雪竹低声道:“宗统领,崔兄,小心进来,留意不要发出了声响。”
宗瑾原有些担心崔泱泱身法笨重,翻墙落地时难免暴露踪迹,此际见得郑雪竹在内启门接应,登时宽心,当即屏息蹑足,悄无声息地闪入了院门。
郑雪竹守在门侧,待崔泱泱行入,便即将院门关好,反手推上门闩,悄声道:“庵堂为前后两进,前堂临街,易于暴露,不若往后堂躲避。”
宗瑾见堂后隐隐透出灯火,不禁疑心有人深夜未眠,守候在彼。然略一思量,权衡利弊,终是认为后堂较眼前黑沉沉的前堂更为安全,遂点点头,与郑雪竹、崔泱泱并肩自前堂的佛像旁穿过,行入了天井当中。
天井的另一端便是庵堂后进,供奉的乃是观音大士的神像。供桌上燃着一盏海灯,灯火摇曳,映得堂中忽明忽暗,倍显凄清幽寂。
观音像前的蒲团上,一名白衣女子手执念珠、木鱼,面向神像独自静坐,以背心向着门外,亦不知她已在此坐了多久,还要继续坐到何时何世。
郑雪竹等人在后堂门外丈余处的暗地里站定,展目向那白衣女子望去。但见她身形窈窕,作道妆打扮,一头浓墨也似的青丝自后脑披拂而下,直垂至腰际,若密云,若飞瀑,令人观之目眩神迷,不由暗赞道:“这女子单看背影已如此美妙,却不知容颜当是何等绝世骇俗?这等美人却又是因了何等缘故,来到这偏僻狭小的尼庵中带发修行?”
郑雪竹凝视着白衣女子的背影,只觉她虽坐在蒲团上不言不动,浑身上下却无处不在散发出一种温婉妩媚的韵致,清雅脱俗的气息,时刻愈久,这等感觉便愈加强烈。但觉在她身上似有无尽的磁力,可令所有见到她的男子都禁不住要趋近她身边,俯身在她足下,只求略略亲近芳泽,却不忍、不敢轻易亵渎冒犯了她,引她稍有不快。
郑雪竹身为台湾延平世子,自幼时起,所识所见的美女早已不计其数。然他秉承祖父严正家教,平日虽率性不羁,在与女子交往这等事情上却把握得极紧,一言一行绝不逾礼半步,更从未见色心起,妄动邪念,对女子只抱着欣赏品评或以友相交的心态,自谓潇洒而不风流,只求投缘,不求美色。他梦萦魂牵的情人龙星儿,推心置腹的知己陈思昭虽一娇媚,一冷艳,各具姿容,但他与她二人乃是性情相契,绝非因色论交。他本自深信自己这等心性修为绝难动摇,然今夜只见了这白衣女子的背影,却有些心荡神移,难以自持起来,不由暗暗诧异:“这女子究竟是何等人物,令我尚未见到她的面容,便已这般目摇神驰?”但觉白衣女子身上传来的吸引力越来越大,不由有些担心自己把持不住,遂疾疾将眼光转至白衣女子身侧的墙壁上,以此平定自己纷乱的情绪。
一瞥之下,却见壁间竟赫然挂着一面琵琶!琵琶原是常见的女子乐器,然而悬挂在这庵堂之内,观音像前,却是极不谐调,仿佛一名青楼歌女与一名古庵老尼同桌饮茶一般,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灯光映照下,但见那琵琶为上好的香檀木所制,顶端凤头上镶嵌着十几颗明珠,琴腹上饰以美玉,显见价值昂贵,绝非凡品。
郑雪竹凝神观望壁上琵琶,忽听身后似有异声。疾回头看时,却见崔泱泱面上神情迷乱,双目发直,正自一步步向堂中行去。
宗瑾站在崔泱泱身边,他却是三人中惟一的完全清醒者,只觉白衣女子风姿如仙,知其定有来历,不由暗暗猜测,却未如郑雪竹般心神摇动,此际听得崔泱泱脚步移动,立生反应,回手抓住崔泱泱手臂,将他身形硬生生止住,沉声道:“崔兄弟,你莫非失心疯了不成?”
崔泱泱经了这一声当头棒喝,登时清醒,不再移动脚步。然为时已晚,他在昏乱中跨出的最后一步,还是踏翻了庭中一只小小香炉,发出了“砰”的一声脆响。
这声音虽非十分响亮,但在这万籁俱寂的静夜庵堂中,却无异一记炸雷,将郑雪竹等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
那白衣女子也似为这一声异响所惊,缓缓抬起头来,仰视着面前观音像,自语般地道:“何方佳客深夜来访?小尼事先不知,有失迎迓,还盼佳客见谅。”她的声音清亮而圆润,令人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温暖舒适之感,自觉即便是饮过了天宫的琼浆玉液,大抵也不过如此。
郑雪竹暗中调息一周,稳住心神,低声向宗瑾道:“这女子的身份来历,我已有了大致猜测,此刻便出去与她对答应付一番,以探端倪。宗统领与崔兄便在此等候,不必妄动。”言罢,将夜行衣衫脱下,现出内里白衣素冠的本来装束,缓步行至后堂门前,徐徐吟道:“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他所吟乃是《桃花扇》中《访翠》一折的开场词,用在此时此地原是大大不妥,然他对白衣女子的真实身份已有所猜测,吟出这段曲词乃是有意投石问路,证实自己的判断。
白衣女子的身躯微微一颤,旋即又恢复平静,低低地道:“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郑雪竹接口续道:“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白衣女子幽幽地一声轻叹,叹息中仿佛蕴含着无尽的辛酸,无尽的凄凉,低吟道:“君且醉,君不见长门青草春风泪?一时左计,悔不早荆钗,暮天修竹,头白倚寒翠。”
郑雪竹亢声道:“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白衣女子微微摇头道:“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 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尘土,一代红妆照汗青。世人之见,大抵如此。唉,好一个‘全家白骨成尘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郑雪竹道:“夫人所云不然。不见梅村先生诗中亦道:‘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珠连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自古以来,女子为男子承担了多少骂名,当真是抉发难数。‘国破从来怨美人’、‘红颜祸水’、‘娥眉误国’,种种辱骂言语,不一而足。然细观前朝旧史,古往今来,家国大事,真正拿主意,下决断的多为男子,女子连自己的命运都无力掌控,又焉能担得起国破家亡的罪责?即便煊赫一时,全家裂土如杨妃,亦不过是‘宛转娥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这等凄惨收场,尚免不了后人种种诟毁贬责。依我之见,身为男儿,便应一人作事,一人担当,作出事情,为防自家身败名裂,便寻女子为他替罪顶缸,又算得什么大丈夫?”他平日里温文儒雅,此际扬声雄辩,当真是慷慨激昂,不怒自威,别有一番气魄。
白衣女子闻得郑雪竹这一篇宏论,静默了半晌,方颤声道:“我只道天下除吴梅村先生以外,再无人同情于我,不想今日身入空门,心若止水,又得遇此知音。想我平生所见男子多矣,不是将我看作玩物货品,经营算计,欲将我据为己有,或用我交换权势财富,便是将我视为祸国妖孽,直欲口诛笔伐,明斥暗讽,定要将我折辱得体无完肤方得后快……我年岁已长,几经浮沉,早将世间的繁华富贵看得淡了,又要避开这许多是非争斗,诋毁中伤,索性来此遁入空门,避世隐居。想是这许多时日虔心诵经礼佛,积下了功德,得见此真心为我辩护之人……”她越说越低,到得后来,语声渐转呜咽,几不可闻。
郑雪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意,轻吟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方吟至此处,忽闻庵门外人声杂沓,其中更夹杂着马匹嘶鸣、戈甲相击之声,却是搜查的军马到了。
郑雪竹心头一惊,禁不住“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立时又觉不妥,忙伸袖掩住了口。
忽听白衣女子淡淡地道:“外边这许多军马,想必是为你而来的罢。”
郑雪竹权衡利害,暗道事已至此,再加遮掩亦是无用,不若索性据实相告,搏上一搏,或有胜算。思及此处,遂道:“夫人所料不错,在下与两个同伴确是为人搜捕,闯入此间避难。其中种种冒犯之处,皆非得已,还盼夫人见谅。”
白衣女子叹道:“若非为人搜捕,想必你也不会寻至此处,与我萍水相逢,说上这许多言语……”
郑雪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白衣女子沉默了片刻,道:“也是,古人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我一介女流,本就无力插手家国纷争之事,如今既抛却红尘,遁世静修,更无意理会这些是非。你无论是前明遗臣余党,还是朝廷派来的人,都与我毫无关系,在我眼中,你不过是一个随风而来的过客,堪为知己。如今我且指点你一条脱困路径,助你三人离去,只不知今夜别后,何时可再闻客人高论。”
郑雪竹缓缓地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只要长记今夜萍聚之缘,即便是一生一世再不相逢,又有何妨?”
白衣女子道:“客人金玉之言,令小尼茅塞顿开,心境清明。自此小尼当永铭客人之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如今且告之客人一桩秘密,这华国庵原是前明云南沐王府的家庙所在,昔日沐家在此时,为防变乱不测,曾在家庙内修建一条出城暗道。如今改朝换代,几经变迁,沐王府固是早已衰败,王府家庙亦已变成这破落尼庵,然这条暗道却还丝毫无损,尚可通往城南门外。暗道入口就在这观音像之后,客人便请与同伴自行离去,却恕小尼不能远送了。”
郑雪竹未料白衣女子如此慨然相助,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感激,不觉有些呆了,亦不知当对她说些什么言语才好。
正自怔怔出神间,忽觉肩头一震,却是人以手在上轻轻一拍。转头看时,但见宗瑾不知何时已携着崔泱泱行至自己身后,向白衣女子一瞥,又向自己投来探询的神色。
郑雪竹缓缓向白衣女子的背影望去,却见她长发披拂,低头静坐,又恢复了先前不言不动的姿态,心头不觉微微一酸,忙强自忍住,伸手向观音像指一指,点了点头。
宗瑾见郑雪竹的态度如此肯定,便也消去了大半疑心,纵身跃上佛龛,在观音像四周细细查看。初时并未发现任何破绽,寻觅几回后,方觉观音坐下的莲花并非圆形,而是类似鹅蛋形状的椭圆,因观音所坐的位置并非椭圆圆心,而是较为靠前的位置,又有神幔香炉等物在旁侧重重遮挡,故此在地面时看不出任何异状。
宗瑾既发觉莲座的关窍,心下登时雪亮,俯身在观音身后的莲座上轻轻一推。但听得轧轧连声,莲座自中分开两半,前一半犹自留在观音身上,后一半却缓缓移至一旁,露出了神龛上一只井口大小的方洞。
宗瑾探头向洞内张去,借着堂中的灯烛微光,隐隐约约地见到洞中砌有石级,黑沉沉地不知通往何方,不由心头微微一凛。但随即想到:“倘若此洞是一处陷阱,走进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为敌人所擒,丢了性命,而若留在此处,追兵转瞬即至,亦是难以幸免。既是如此,不如且相信这女子,冒险赌上一赌便了。”思及此处,心意已决,遂向崔泱泱招一招手,唤他上来。
崔泱泱身形笨重,跃上神龛时足下一绊,险险跌倒,全靠宗瑾在旁伸手一扶,方始站稳,待得回过神来,宗瑾已燃起火折,跃入了暗道。
崔泱泱生性纯朴戆直,见宗瑾进入暗道,当即不假思索,亦随之跃入,蹑在宗瑾身后,循着他手中火光向前行去,庵堂中只留下了郑雪竹与白衣女子默然相对。
郑雪竹见宗瑾与崔泱泱相继离去,自觉亦不便久留,遂飞身掠至暗道入口。欲待跃下,却不知为何,竟又不由自主地向白衣女子回望过去。
其时郑雪竹已站在白衣女子正面上方位置,原可看到她的面容,然一眼望去,却见她低头含胸,几缕长长的青丝自额前垂下来,恰恰遮挡住了颜面,依旧不见她的真实容貌。
正自怅然若失间,忽听白衣女子道:“聚散尽是缘,离合莫关情。今日缘尽于此,但望客人善自珍重。暗道入口处的莲台会在一柱香时辰内自行恢复原状,却是不劳客人费神动手了。”
郑雪竹瞿然惊觉,涩声应道:“今晚就此别过,盼夫人善自珍重。”言罢,霍地转身跃下洞口,追赶宗瑾与崔泱泱而去,再不回头。
方行得几步,耳中便听得一阵铮铮琮琮的琵琶之声,正是自庵堂上发出。继而又闻那白衣女子曼声唱道:“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蹀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曲调初时低回婉转,到得后来,渐转凄厉哀切,几似孤雁夜鸣,杜鹃啼血,令人心酸肠断,几不忍闻。
郑雪竹再也忍受不住,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簌簌而下。正在伸袖擦拭,忽面前人影一闪,竟是宗瑾自前方折了转来,低声道:“郑公子,陈圆圆的身世经历固是可怜,然她的境遇亦绝非我们之力所能改变。事已至此,多思无益,还是将这些事情暂且抛却,速速出城罢。”
郑雪竹一愕,道:“宗统领,你却如何识得她便是陈圆圆?”
宗瑾微笑道:“在此时此地,除了陈圆圆,又有哪名女子会有如此风致,如此谈吐?况《圆圆曲》传遍天下,我虽愚陋无文,亦不至全然不知。”
二人口中说话,足下却丝毫不停,向前行去,片刻便赶上了在前引路的崔泱泱。其时头上莲台已复原位,将暗道入口完全遮挡住,冗长的暗道中,惟一的光亮便是崔泱泱手中的火折。
崔泱泱闻得二人的言语,方始恍然,笑道:“原来这女子便是令吴三桂弃闯降清的陈圆圆。想不到她为人倒好,与郑公子罗里罗嗦了那许多莫名其妙的言语,便指点给我们这一条出路。不过,我若早知她的身份,亦不必向她多费唇舌掉文问路,只须将刀子在她颈上一架,拖她出门,还怕外边那些追兵不让路么?说不得,还可用她要挟吴三桂老贼,换回爹爹和秀秀,岂非一举两得?”
郑雪竹摇头叹道:“煮鹤焚琴,大煞风景,不可共语。”
宗瑾笑道:“吴三桂一代奸雄,平生最为看重的乃是王图霸业,余事一概不放在心上,在重大关节前都是当舍则舍,当断则断,绝不手软。挟持崔庄主,迫他听取命归顺于己,乃是他整个计划中一步极为重要的棋子,又岂会为了一名女子而轻易放弃?当年他背叛李闯,降顺大清,引领摄政王大军入关,虽名义上是为了陈圆圆,但明眼人又有谁不知,这不过是一个借口,其中真实缘由还是大清较李闯能给他更多好处?因了他的这一选择,他全家上下二十余口尽为李闯所杀,死无全尸。他连自己父母亲人的性命都不顾惜,又岂会真心去爱他人?”
郑雪竹接口道:“不错,古语有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以色娱人者,色衰则爱弛。从前吴三桂宠爱陈圆圆,不过是为了她年轻美貌,如今见她红颜渐老,便即另纳新欢,以致她勘破红尘,舍却繁华,隐入这僻陋尼庵中,青灯古佛,凄凉度日。一代名姬,竟落得如此惨淡收场,当真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
众人一面交谈,一面以火折照明引路,向前摸索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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