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旧游如梦空肠断
这地下暗道极狭极长,因许久无人走过,处处结着厚厚的蛛网灰尘,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潮气。宗瑾与崔泱泱尚可,郑雪竹生性爱洁,一路行来,不由得大皱眉头。足足行了小半个时辰,暗道方始到得尽头,出口处却是在滇池畔一株老榕树内。那老榕树足有数百年之龄,枝繁叶茂,树干约有二三人合抱之粗,却早已中空,由距地面丈余处的一只树洞与外界相联。洞口处枝叶藤蔓密布,遮掩得极为隐秘,他人若非预先得知此中机关,绝计窥不出洞口所在。郑雪竹等人陆续自树洞钻出,游目四顾,但见天际残月西沉,映在面前一池静水之中,暗夜间愈显水色清冷,波光潋滟,莹澈无尘。更兼周遭杳无人踪,万籁俱寂,令广阔的湖面更多了几分孤寒与空旷之意。郑雪竹遥望湖光月色,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忆起前人词句:“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禁不住胸内酸楚,直欲跃入湖中放声一哭!正自怅惘出神间,忽听宗瑾在身后道:“郑公子,此地离昆明城已远,谅吴三桂一时三刻也不致搜到此处。当务之急,乃是寻处落脚所在,暂作歇息,再行打算。”郑雪竹回头看时,却见宗瑾一向不露喜怒之色的面上,此时也似笼罩上了一层寂寥与萧索。心中不由一动,也不好多说什么,惟有勉强笑道:“宗统领所言极是,我们这便行罢。”三人沿湖而行,走出了约三四里光景,穿过一片方圆百步的小树林,眼前倏然开阔,但见一处破败的院落孤孤单单地立在前方约半里外的平地上。院中是一所极狭极长的房舍,显见其中分有十余间房间,以一条筒状的过道联通,各成一家,互不相涉。郑雪竹与宗瑾目力敏锐,借着月色已看清院落柴门前挑出的一角布幌,情知这偏僻敝陋的所在竟是一家客栈。不禁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决定在这家客栈投宿。众人一路前行,不出片刻便到了客栈门前。但见庭院地上铺设的青砖已残破不堪,砖面缝隙间遍布苔痕荒草,房舍暗沉沉地全无半点光亮声息,窗棂瓦面亦多有缺损。整个院落无处不在散发着一种死气沉沉的衰朽气息,惟有客舍门前一点如豆的孤灯,方为这深宵野店带来了些微的生机。郑雪竹转头向宗瑾与崔泱泱道:“宗统领,崔兄,我入内与主人招呼,探听这客栈的虚实,你二人且在此等候。”见二人均未表示反对,遂略整衣冠,摆出悠然自得的姿态,翩翩穿过前庭行至客舍门前。却见过道上第一间房间房门大开,门口处横着一张条桌权当柜台,旧桌上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名掌柜打扮的老者倚桌拥灯,昏沉沉地打着瞌睡。灯火闪动,映出了老者皱纹遍布的面容,也映出了桌面上的层层油垢积尘。郑雪竹本欲伸指敲击条桌,唤起老者,然一眼瞥去,见桌面如此污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得举掌在老者耳畔“拍拍拍”互击了数下。那老者正在朦胧之间,陡然闻此异声,登时惊起,揉着惺忪的睡眼,将郑雪竹上上下下打量不止,一时间却未及开口相询。郑雪竹他如此憨态可掬的模样,不觉暗暗好笑,道:“掌柜的,我与两位同伴夜游滇池,饮酒赏月,此刻有些倦了,欲寻个休息之处,却不知你这客栈中可有空房?”老者直到此刻才完全清醒过来,忙不迭地陪笑道:“不瞒客官说,此时并非游玩季节,我这小店生意冷清,已有十余日无人光顾。客官今夜照料小店生意,小老儿当真是倍感荣光,小店的所有房间,尽管由得客官随意挑选,敢问客官可要吃些什么夜宵点心?小店虽偏僻简陋,饭食却是……”忽听一人在门外道:“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菊花鲈鱼、烘糟羊肉各一盘,虾仁冬瓜盅一只。”郑雪竹一愕,疾疾回头看时,却见宗瑾不知何时已换下夜行衣衫,行至了客舍门首,正自怔怔地仰望着门楣上的匾额出神,方才的几道菜名便是他在迷迷惘惘中脱口说出。郑雪竹骤闻宗瑾点出这几道闽菜,心中不由“突”地一跳,情知有异,忙退步出门,顺着宗瑾的眼光向匾额望去。月光下看得分明, 斑驳残破的乌木匾上,犹自题着四个红漆剥落的大字:平安客栈!郑雪竹万万未曾料到在此时此地,又见到如此一家平安客栈。霎时间心念电转,回想起昔日在伏牛山平安客栈中与龙星儿同处暗室,耳鬓厮磨,窥宗瑾,疑陈思昭,会部属,设密谋,袭侍卫,劫景云公主等种种情事,但觉往事历历,如在目前,不禁亦有些痴了,不由自主地接口道:“不错,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菊花鲈鱼、烘糟羊肉各一盘,虾仁冬瓜盅一只,摆到庭中石几之上,要记得拿两副碗筷,就着月色同吃。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客栈中老者听得二人这些如痴如癫的言语,不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局促了半晌,方嗫嚅道:“小老儿身处僻壤,见识鄙陋,客官们所要的菜肴,休说下厨整治,便是听也从未听过,还盼客官们恕罪……”此时崔泱泱亦已行至近前。闻得郑雪竹的一番言语,颇感愕然,忍不住插口道:“这几道新奇菜肴,我连听也未曾听过,这滇中小店又如何整治得出?这客栈庭中连石磨也没一扇,又何来石几?我们共有三人。因何却只要两副碗筷?郑公子,你可是被方才那女子迷得痴了,以致神智纷乱,言语颠倒么?”郑雪竹闻得崔泱泱这一番连珠炮般的发问,登时矍然醒觉,只感心中空荡荡地好生怅惘,当下轻叹一声,道:“这几道菜肴都不必要了。掌柜的只须拣几样店内拿手的吃食,速速作好送入店房之内便可。” 宗瑾意兴阑珊,道:“不错,此时此地,人事已非,休说无这几道菜肴,便是这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菊花鲈鱼、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都已整治得停停当当,放在我面前,又有何等意味?”郑雪竹实不愿再与宗瑾纠缠这些旧事,遂令老者引路,循着过道行入店堂,挑选了一间略为宽敞整洁的客房安顿下来,遣那老者自去厨下准备饭食。郑雪竹等三人同处一室,客房内的空间顿时显得狭小起来。三人各怀心事,均无心开口讲话,室内气氛沉闷无比。郑雪竹见宗瑾与崔泱泱一凭几独坐,面对烛火怔怔出神,一神思不定地在室内往来踱步,心头不由倍感压抑,不愿在房中多耽,遂疾疾推门而出,行入了过道之中。过道中一片漆黑沉寂,好似坟墓一般。郑雪竹努力将心绪放得平稳,循着客舍门前的暗淡灯光,向外行去。方行得几步,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行来,自客栈庭中行至了客舍门前。郑雪竹未料在这残夜将尽之时,还会有人寻至这荒僻野店,不觉暗暗生疑,遂凝神静听,自足音中听出来者共有二人,均是江湖上罕见的高手,其中一人较自己功力稍逊,另一人的武功却较自己高了不止一筹。郑雪竹骤闻两名高手潜入客栈,不知为何竟丝毫未觉恐慌,反起了一种渴盼一见的异样心绪,仿佛已确定来者并非敌人,而是与自己关系极为密切的知交故友,一颗心也在胸腔内怦怦乱跳了起来。复听一年长女子的声音在客舍门前道:“掌柜的,为我们开一间干净些的客房。我们暂歇息一刻,待天明便要上路。至于饮食就无须店家准备了,料想你这破烂偏僻的小店,也整治不出什么像样的茶饭。”这声音虽清脆悦耳,但却冷若冰霜,高傲凌人,令人听了便有一种离她远去的冲动。又听一个少女的声音轻声道:“娘,我们已奔波劳顿了大半夜,若是天明便要上路,只怕……”郑雪竹隐身过道暗处,将二人的言语听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心中亦不知是欢喜,还是难过。原来,这两名投宿女子非是别个,正是龙绮君、龙星儿母女!龙绮君冷笑道:“昔年我在鲁王帐下效力之时,曾三日三晚不眠不休,昼夜奔波,终于斩下了敌酋的首级。如今你我搜寻追杀陈近南,不过在此处行了半夜,你如何便叫苦连天起来?似你这般娇惯懒散,不求进取,休说扶持鲁王,恢复江山,便是杀陈近南报仇,只怕亦是一场痴人说梦……”她口中说话,足下却丝毫不停,携着龙星儿渐渐行入过道深处,转过了黑暗的拐角。此时郑雪竹已闪身避入了旁侧一间空房中,龙绮君的话音虽轻,他却字字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暗自苦笑道:“有这样一个偏执怪僻,不近人情的娘亲,星儿定是难捱得很了。未料此时此地竟教我重遇到了她们,亦可算是机缘极巧了。只可惜我虽明知星儿在此,却无法现身相见,互叙别来思念之情。唉,相见不如不见,多情反似无情,与其令她见到我后左右为难,徒增烦恼,不若索性不教她知道我便在此处,一切烦恼都由我一人身受罢!”心中虽已作此决定,却仍止不住对龙星儿的关切思恋,遂伏在房门之上,透过门板缝隙向外窥望,渴盼着再见到龙星儿的身影,听到龙星儿的语音。龙绮君母女的足音渐渐行近,终于到了郑雪竹这间空房门前。郑雪竹自门隙中望去,但见龙绮君在前大步疾行,满面峻厉冷肃之色,龙星儿垂颈低头,随在她身后,容颜较前次在平安客栈别后,已清减了许多。郑雪竹见她如此,不由暗自神伤,却也无法可施。龙星儿原是低首默行,行至空房前时,不知为何忽“啊”地一声轻呼,转头房门呆呆望去,目中竟绽放出晨星般的光彩。龙绮君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星儿,作什么大呼小叫的?”龙星儿闻得龙绮君的言语,目中神采登时如流星般一闪即逝,缓缓垂首,喃喃地道:“没什么,我方才看见了一只老鼠……”龙绮君冷冷地道:“偏是你目力敏锐,我便是年纪老迈,耳目不灵!你见到此处有一只老鼠,我却为何连老鼠的影子都未曾发现?”龙星儿听她言语中颇有怒意,心下不胜惶恐,疾疾道:“不是的,是我一时眼花看错……”龙绮君冷笑道:“仅仅是因为眼花吗?只怕是你心中总想着老鼠,眼前才会见到老鼠罢!”龙星儿心头忐忑,不敢作声,惟有噤口疾行,随着龙绮君寻至自己的房间,推门而入,反手复将房门关紧。郑雪竹伏在空房内,听得龙绮君母女的对话,知龙绮君迫龙星儿与自己决裂,却依然不能就此释怀,故时时处处对她横加指责。思及龙星儿的艰难处境,不知不觉间竟怔怔地流下泪来,暗自吟道:“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世间之事,不如意有十之八九,又有几人能有回天之力,扭转乾坤,改变命运?"思及此处,心情愈加郁闷难堪,仿佛身上拴了千斤重物一般,顿感斗室中空气陈浊,呼吸艰难,只得轻轻推开房门,行了出去。立在过道中深深呼吸了几次,郑雪竹方觉心境略平,忽思起自己先时吩咐店中老者整治的饭食,遂定一定神,向外行去。行至客舍门首那间兼作后厨的门房,却见那老者刚刚将饭食整治完毕,亦无非是过桥米线、饵块、春卷、炒竹荪、拌云腿之类,厨艺平平,无甚特别之处,幸喜尚算新鲜干净。郑雪竹与老者一同将食盘端入客房,老者自告退出门。郑雪竹心绪纷乱,却不欲令宗瑾与崔泱泱看出自己心事,惟有强笑道:“宗统领,崔兄,我们奔走忙碌了将近一夜,腹中也该饥了。这家客栈僻远敝陋,厨房的手艺倒还可以。既来之,则安之,不若就此品尝一番这等山野风味,也不枉了今日滇池一行。”言罢,当先举箸挟起一片云腿,纳入口中咀嚼起来。宗瑾与崔泱泱亦是各怀心事,无甚胃口,但见他如此,便也勉强坐到桌前,各自吃了一些,口中却未感觉出丝毫滋味。郑雪竹近似麻木地吃下了一碗过桥米线,轻吁了一口气,丢下碗筷,见宗瑾与崔泱泱亦早已停食,遂笑道:“那老掌柜手脚不甚便当,索性便由我将食盘送还厨下,左右也费不得多少气力。”他心头烦扰,定欲作些事情将注意力转移开去,以免克制不住冲动起来,不好收拾。宗瑾与崔泱泱均未对郑雪竹的言语表示异议,郑雪竹便即托起食盘,匆匆出门而去。方行至过道的一半距离,正欲转弯,忽闻店堂门前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道:“掌柜的,为我开一间清静些的客房。”这声音好生熟悉,郑雪竹骤然闻得,不由暗中一惊,自思道:“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未知他却是为了何等缘故,也于今日来至这荒僻野店?此时此地正有一个他要杀之人,亦有一个要杀他之人,倘若踪迹败露,大家自相火并起来,却又当如何了结这许多恩怨?”又听店中老者陪笑道:“客官当真是有眼光,来小店寻找清静住处,确是选对了所在。小店临近滇池,周遭十几里内均无村镇人家,初冬时节又非游湖览景之季,是以此时小店的生意冷清得很,现下只有两间客房有了客人。客官若想要清静房间,尽管随意挑选,小店的所有房间都可如您所愿……”那苍老的声音打断老者的言语,道:“我方才在路上时,见你这客舍后院有一株大榕树,我欢喜树荫,便是树下那间客房罢。”老者答应了一声,道:“客官连夜行路,腹内想必早已饥了,却不知要些什么饭食?小店……”苍老的声音淡淡地道:“无须饭食,稍停为我房中送一壶普洱茶便可。”话音方落,足音便起,向过道深处径自行去。足音沉稳而不凝滞,均匀而不平板,显见身怀绝世武功。郑雪竹已知来者身份,然值此失意落拓之时,实不愿与他尴尬相见,无谓纠缠,遂疾疾闪入了身后空房,轻轻放下手中食盘,惟恐发出一丝半点响动,引他惊觉。过道中的足音渐渐行近,终于到了郑雪竹隐身的空房门前。郑雪竹自门隙中清清楚楚地见到了一条熟悉的高瘦身影,一张清癯而严肃的面孔,正是台湾军师、东宁总制使陈永华。陈永华却全未发觉郑雪竹于暗中窥伺,顾自在空房前行过,脚步并未有丝毫放缓。他高大的背影在幽深晦暗的过道之中,当真是显得说不尽的苍凉,说不尽的落寞。郑雪竹伏在空房中静待良久,直至陈永华的足音在过道中消失,行入了一间客房,房门开关的一阵“吱吱嘎嘎”响动过后,四周重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方自轻吁了一口气,缓缓推门行出。郑雪竹与陈永华素来交好,此时此地虽不欲与他正面相见,却更不愿见到他与龙绮君狭路相逢,自行火并,亦不愿令他发现宗瑾的踪迹而拔剑相向,但一时间也想不出合适的对策,化解这两场危机。在过道中怔怔地立了片刻,心中终于有了打算:“且往陈军师窗外一探虚实,再行见机行事。”心意既决,索性不再迟疑,疾疾循过道行出店堂,复自檐下绕行至后院。经过门前的厨房时,无意间向内一瞥,但见房中除了那老者外,又多了一名店伙,却因背向房门,看不见面貌。心中不觉暗暗好笑:“这平安客栈的生意如此清淡,居然还要雇佣店伙,岂非白白加了一笔开销?”郑雪竹低头含胸,屏住呼吸,缓步潜行至陈永华房间的后窗外。但见一株大榕树临窗而生,虽不甚高,却极为繁茂,枝叶亭亭如盖,遮掩了将近半个窗口,树干亦有一抱之粗。郑雪竹骤见这榕树,心头不禁暗喜:“此树方位长势,正宜窥探房中虚实。我初时尚担心陈军师耳目聪敏,察知我的踪迹,此番既有榕树遮掩,隐去身形当非难事……”当即绕至树后,施展轻功,提气凝神,手足并用攀上了树巅,钻入枝叶当中,隐藏身形。幸喜此时虽已近五更,然冬日昼短,天色仍是黑蒙蒙一片,更兼周遭清风不断吹拂,将后院中草木激得飒飒作响,完全掩盖了他的行动,饶是陈永华功力深湛,性情机警,亦未能察觉丝毫异状。郑雪竹举手轻轻拨开眼前障目枝叶,透过客房后窗向内张去。但见房中几上一支残烛半明半灭,陈永华面色阴郁,拥烛而坐,不时提起面前一只茶壶,注满旁侧一只茶盏,旋即一饮而尽。一斟一饮,动作俱是极快,全无了平日里指挥若定,意淡神闲的姿态,显是正在思虑着什么烦躁的心事。郑雪竹所料不差,陈永华此时确是心事重重,难以自解。他远赴昆明原是为了暗访吴三桂谋反内情,回报郑经,策划台湾下一步行动,此番一路跋涉,历尽艰险,终于到得昆明。情知自己孤身潜入吴三桂巢穴,定是危机环伺,步步皆险,稍不留意,便将一子错全盘皆输,其时自己性命安危事小,若不幸落入敌手,受吴三桂这奸贼的凌辱,非但自家一世英名扫地,对整个台湾亦是莫大的耻辱了。一时间患得患失,心神不宁,不知为何又思起龙绮君与宗瑾两桩公案,但觉种种是非恩怨均纠缠交织在一处,绕成了无从开启的死结,思前想后,愈感心绪纷扰,无计排遣,忽觉人生百年,不过如一场大梦而已!正在努力整理自己迷乱的思绪,忽闻东南西北四方同时传来异响,似有数十名高手在悄悄向客栈掩近,人人均是如临大敌一般,极力放轻放缓脚步,却还是有些微的响动发出,终为陈永华察觉。陈永华心思敏锐,霎时间已转过了十几个念头:“这荒僻之地,残夜时分,人迹罕至,却为何忽然来了这许多高手?他们究竟是哪一路江湖人物?会不会是平西王府武士,因得到我潜入昆明的风声,专为搜捕我而来?倘若当真如此,我却应如何应对?以这几十人的功力,虽不致困得住我,然焉知其后有无接应伏兵?事已至此,我是否当先发制人,速战速决,突围而出……不妥,不妥,若他们并非为我而来,我却先行现身出手,岂非自露踪迹?我已有近二十年不履中土,云南这边荒之地更是从未到过,此处只怕并无几人识得我的身份来历,我的种种猜疑也许不过是庸人自扰……也罢,任他几路埋伏,几路阵势,我只在房中静待,以不变应万变,相机行事便了!”心念既决,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徐徐斟了一盏茶饮入喉中。直至此时,才品尝出云南普洱特有的浓香。房外异响渐止,显是那许多高手都已埋伏在客舍四周,伺机而动。然而这片寂静不过只持续了约半炷香时分,一阵急骤的蹄声便蓦然响起,四面八方地向客栈逼过来,似乎将暗夜划破了一道裂口,又似乎涌动着浓烈的杀戮与死亡气息。那蹄声来得好快,顷刻间已到了客栈之外,形成了合围之势。陈永华暗吸一口凉气,起身自房间窗隙中窥望时,却见后墙外黑压压的一片铁甲军马,足有千人之众,人人全装惯带,各挺戈矛,严阵以待,一副随时都会跃马上前厮杀的姿态。陈永华的房间并无门窗直通前庭,因此看不到院门处的情形,但自先前的蹄声来路判断,料得那边也必是铁骑精卒,重重封锁围困。其时各路铁骑均已就位列成阵势,蹄声、甲胄军械相击之声尽止,客栈内外惟闻马匹吐气低鸣之声,却连半声军士的咳嗽言语都无法听见。可知此番前来的俱是吴三桂麾下的精锐,训练有素,战力极强,陈永华暗忖倘若他们是冲着自己而来,以自己一身高深武功,虽不致便怕了他们,欲破围而出只恐亦需大费周章。忽听一个男子声音在前庭道:“陈军师可是在此歇宿么?在下平西世子吴应熊,不知陈军师远来,有失迎迓,还盼陈军师恕罪。然陈军师到得昆明,却在这僻陋的野店投宿,反不肯往平西王府同父王畅叙旧谊,也未免将老友瞧得太过见外了。父王与陈军师多年未见,一知陈军师在此,便即遣在下前来相邀,接引陈军师入府相见,尽情款待,设宴欢聚,以表地主之谊。父王盛意拳拳,未知陈军师肯赏光否?”这一套言语表面虽殷勤客气,然但场中诸人又有谁听不出话中的威胁嘲讽之意?吴应熊由众军兵武士簇拥在内,立在前庭正中,身上已换了一身金甲戎装,腰悬佩剑,却仍掩不住骨子里的纨绔浮滑气息,在周遭军兵手中火把映照之下,愈发显得惫懒粗俗。吴应熊当着众人之面,说完了这一番吴三桂预先教导的言语,正感洋洋得意,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多谢平西王爷还记得老夫这名故识。然他如今身为王爵,手握雄兵,威震天南,富贵无极,老夫却已隐踪遁迹海外多年,无异化外之民,身份地位已有云泥之别,所行之路更是判若阴阳。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多感王爷盛情,却恕我无意入府相见了。”这语音虽不甚大,在场几千军兵却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正是陈永华缓步自店堂中行出,与吴应熊正面相对。吴应熊不识陈永华,但见得他的身材容貌与描述中一毫不差,情知自己此行不虚,心头不觉倍感自得。转目一瞥间,又见陈永华一对眸子在黑暗中精光四射,不由又起了些许惊惧忌惮之意,暗暗打了个寒噤。但思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只得鼓起勇气,强自驱散心头畏惧,哈哈一笑,道:“陈军师,父王邀你入府相见,并非全然为了叙旧,而是尚有要事与你相商。想陈军师昔日乃国姓爷的左膀右臂,东征西讨,功劳赫赫,至今仍是台湾三重臣之一,深受延平王爷信用,在台湾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如今父王正有一件大事要作,幸遇陈军师来访,当可代延平王爷同父王商议大计……”陈永华冷笑道:“未知平西王爷所谋的是何等大事,竟要同我们这一班漂流海外的郑氏一脉、前明遗臣商议大计了?”吴应熊呆了一呆,强笑道:“父王所谋之事关系重大,此地人多口杂,不便明说,但请陈军师随在下入府详谈,自有分晓。”陈永华冷冷地道:“还是老夫代平西世子说了罢。平西王爷所谋非他,正是起兵造反,自立为王,因恐单靠云南兵力不足成事,故此欲联合我们台湾郑氏,结党立盟,共举刀兵,是也不是?”吴应熊面露尴尬之色,怔了半晌,终于一咬牙根,道:“也罢,陈军师既已将话说到此处,在下不妨就此当众挑明了便是!不错,父王的雄图大计正是起兵举义,反清诛夷,却绝无自立之心,而是要恢复大明的万里河山!台湾郑氏乃大明忠臣义旅,自国姓爷率军远走海外,挥师征伐闽浙,直至今日延平王爷据守孤岛,誓不降清,孤忠之志日月可鉴,天下皆知。近几年延平王爷未曾遣兵派船攻陆,并非斗志消沉,只是力量不足,时机未到而已。如今父王复国大计已定,军马粮械均整治齐备,克日便要举旗兴兵。台湾既与我们同处反清复明阵线,何不就此与父王定盟合纵,联手出兵,海陆并进,互为声援,一举驱除满人,复我明室,共为中兴之臣,也好功垂百代,名留千古?”陈永华听他说得愈加愈冠冕堂皇, 面上禁不住便浮上了一层怒色, 便如笼罩着一片严霜一般, 厉声道:“住了! 什么恢复大明, 反清诛夷, 共为中兴之臣? 吴三桂狼子野心, 路人皆知, 当年他为了一个女子引领清军入关, 又为了一己荣华富贵甘为满人先驱, 征讨旧主, 屠掠同族, 更亲手弑杀永历皇帝, 天下忠臣志士无不恨他入骨, 直欲食其骨而寝其皮, 此等汉奸贼子, 又如何有面目打出反清复明旗号? 反清复明是假, 自己妄想黄袍加身, 面南登基是真。我郑氏乃大明的孤臣孽子, 早已同汉奸贼党势不两立, 倘若与你们狼狈为奸, 同流合污, 即便侥幸成功, 亦不过是遗臭万年, 共遭唾骂,此事断不可为!”吴应熊听他左汉奸, 右贼党地口口声声当众辱骂, 心中好生恚怒, 暗骂道: "你诋毁我父王是遗臭万年的奸贼, 你他妈的才是不知好歹, 不识抬举的海贼逆党, 尽日缩在你那台湾乌龟壳中也就罢了, 居然还敢到云南兴风作浪。看我他日端了你的乌龟壳, 你还有没有今天的威风, 还有没有这许多的胡言乱语……”心中虽自痛骂,面上却仍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道:“陈军师,何必如此固执已见?父王过去虽作过许多对不起大明之事,也是因情势所迫,身不由己。想当年关云长亦曾归顺曹操,管仲更有箭伤齐侯之事,可见暂投别主,聊作栖身,留待时机,再作恢复之计,古已有之。当今之势,台湾与我们既均有反清复明之志,合则力强,分则力孤。陈军师智计深广,见识过人,素有台湾孔明之称,如何却这般意气用事,参不透今日天下之局?”他原本腹内草莽,不学无术,然吴三桂惟有他这一独子,此时既已决定举兵谋反,势必要刻意培植他的心机能力,以便驾驭一众部属,顺利继承大业,故此多日以来不惜心力,对他多加训教。吴应熊不过是一介纨绔子弟,酒色之徒,绝计不会在短短数日之内摇身一变,由草包转为枭雄,然经了吴三桂日日耳提面命,强迫熏染,居然也能鹦鹉学舌般为吴三桂之行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辩解言语,此时向陈永华一一道出,竟也应景,未露破绽。陈永华淡淡地道:“你父子说我冥顽不灵也好,不识时务也罢,老夫还只是这一句话:我郑氏乃是大明的臣子,只懂得诛尽天下鞑虏叛党,不懂得助汉奸贼子争权夺利,为虎作伥!”这几句言语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足见心意已定,不容更改。吴应熊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勃然大怒,喝道:“既然陈军师执意不肯听在下良言相劝,说不得,惟有教在下府内这几名不成器的部属上前与陈军师亲近亲近,再由他们护送陈军师入府与父王面谈好了!”言罢,重重一挥手,先时埋伏在客舍四周的十余名武士立时各挺兵刃,纵身而上,刹那间将陈永华围在当中。陈永华冷笑道:“平西世子可是图穷匕见了么?乌合之众,何足惧哉?”反手一掣,亮出背后长剑,叱道:“哪一个先来试老夫掌中锋芒?”众武士相互顾盼,均知陈永华武功高绝,若贸然出手抢攻,无异自寻死路,人人惜身顾命,一时竟无人敢于上前。陈永华见得众武士畏怯之态,禁不住仰天笑道:“我还道平西王府武士如何悍勇善战,今日一见,方知竟是畏敌如虎,不堪一击!”陈永华笑声未落,忽听一个浮荡无比的声音随之笑道:“陈军师言之不当,平西王府武士畏敌如虎或许是真,但不堪一击的绝非他们,而是陈军师自己!”这声音非是别个,正是自吴应熊口中发出。陈永华听吴应熊言语有异,正欲出声喝问,忽觉四肢百骸间一阵脱力酸麻,情知不妙,急运内力抵抗时,才发觉胸腹间空荡荡的,一身深厚功力不知何时竟已平空消失净尽,不余半点。瞬息之间,手中长剑拿捏不住,“呛啷”一声,跌落在地,整个身体亦随之软软地坐倒下来,休说挣扎站起,便是要将一根手指移动半分,亦已无力可施,惟有将惊疑而愤恨的目光投向吴应熊,不知他对自己作了何等手脚。吴应熊见陈永华无力软倒,心中大为得意,笑道:“陈军师此时可是在大惑不解么?还是由在下为陈军师解释罢。此事的缘故说起来简单之极,不过是在下的一名部属临时转行作了店伙,为陈军师精心烹了一壶带有特殊佐料的普饵茶而已!”陈永华身不能动,口却能言,恨声道:“逍遥软筋散……”吴应熊悠然续道:“不错,正是逍遥软筋散。一服逍遥软筋散,浑身功力全失,无法行动,非服解药不能恢复。陈军师,这壶茶的滋味是否好得很呢?嘿嘿,哈哈!”笑声中带着无穷的阴毒与猥亵,令人胸中烦恶,几不肯闻。陈永华此时已全无抵抗之力,切齿骂道:“你这卑鄙无耻的奸贼……”吴应熊阴阴地道:“陈军师,你这许多言语,还是留待入府作客后,见到家父再与他详谈罢。在下只管延请陈军师入府,不与陈军师逞口舌之利!陈军师行动不便,你们还不快快服侍他起身!”这最后一句,却是对围在陈永华身畔的十余名武士说的。众武士本忌惮陈永华武功厉害,不敢上前,此时见他体内逍遥软筋散药力发作,形同废人,不堪一击,登时尽去了畏惧退避之意,更生起了出手邀功之心,又听得吴应熊的催促言语,当即再不犹疑,齐齐应得一声,一拥而上,向陈永华扑去。陈永华浑身无力,难拒强敌,心头不由一阵绝望,暗叫道:“罢了,罢了!他们若将我当场一刀格杀,倒也干净,却不知要将我擒到吴三桂这奸贼手中,教他如何折磨凌辱……”忽听一人厉声道:“住手!谁也不准动他一根手指!这个人,必须由我来杀!”
第三十八章怅惘恩仇终难解
这声音虽然不甚响亮,但场中几千人均听得清清楚楚,识得声音出自一名中年女子之口。但觉这句言语在音调间充满了无尽的冷酷,无尽的杀意,虽不难听,却令所有人心头都掠过一阵悚然的寒意,禁不住便要对她敬而远之!那围攻陈永华的十余名武士为这声音所慑,竟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手上的招式亦随之缓了一缓。蓦地眼前一花,一道红衣人影如从天而降一般,自众人身畔掠过,直落到陈永华面前。火光映照之下,人人看得清楚:来者是一名身着红罗衣裙的中年美妇,柳眉入鬓,凤目含威,面罩严霜,白玉一般的素手中,掣着一柄澄若秋水的长剑。面容姿态冷艳到了极点,却也肃杀到了极点,令所有见到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畏惧之意,仿佛是站在天界冰霜女神的面前一般!这中年美妇非是别个,正是与陈永华恩断义绝,反目成仇的龙绮君。陈永华万万未曾料到,自己竟会与龙绮君在此情此景下重逢,一时间亦不知是喜是悲,颤声道:“绮君,平西王府武士绝非易与,周遭尚有这许多铁甲军马环伺,切要小心……”龙绮君冷笑道:“陈近南,你不必假惺惺地对我强充好人。平西王府武士军马虽多,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批酒囊饭袋,又如何奈何得我手中之剑?真正应担心的却是你自己,我千里远行,来此陋乡,所为何来?总不致是为了游山玩水罢!” 陈永华叹道:“绮君,我知你恨我极深,这许多年来必欲杀我而后快,此番来昆明也定是为了取我性命。今日我误中奸计,为人所制,命悬敌手,与其被奸贼所擒,受尽折辱而死,不如索性死在你的手上。然而……”龙绮君截口道:“很好,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既是如此,无须多言,速速趁着未被我一剑斩断脖颈前,为自己念几句往生咒罢!”言罢,将长剑缓缓举起,悬于陈永华头颈上方,剑身微颤,声若龙吟,显见已蕴足了真力,正蓄势待发,直欲一剑劈下陈永华的头颅!忽听一人喝道:“制住这妇人,不许她伤了陈永华!将她与陈永华一并擒住,送入府中,由父王处置……”这声音正是远处坐阵的吴应熊所发。此番率众擒拿陈永华之事,原是吴三桂本人一手策划,部署全局,之所以遣吴应熊来此施行,不过是欲令这位草包世子籍此在部属前显能立威,打好这一场必胜之战,压服众人。然纵使他千算万算,亦未能料到大功即将告成之时,竟遇上了龙绮君这只要杀人,不肯救人的女煞星。总算他在授计时曾着重叮嘱过吴应熊,无论有何等变故枝节,亦务须将陈永华生擒回府,是以吴应熊见陈永华势危,便疾疾传令众武士拦阻龙绮君出手。至于将龙绮君一并擒下之言,却是他见龙绮君虽年岁已长,仍美艳异常,心生邪念,临时定下的主意。众武士本已为龙绮君鬼魅般的身法,逼人的杀意骇得呆在原地,此际骤闻吴应熊出令,虽有惧意,但势如骑虎,不得不发,遂各自大声呼叱,刀剑齐施,向龙绮君抢攻过去。龙绮君剑在半空,正欲聚力斫下,一举诛杀陈永华,众武士已围攻而至。倘若不作抵御,长剑仍照原式而发,虽可杀得陈永华,自家身上亦须添上四五个透明窟窿。她武功绝顶,一见势头不妙,立时反手一挥,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硬生生将长剑转向,舞出了一道银虹,将全身上下护得风雨不透。“铮铮铮铮”数声,金铁交鸣,宛如繁管疾奏,众武士手中兵刃尽为龙绮君这一剑荡开,更有几名功力较弱者被她震得手腕、虎口发麻,不由愈增了几分畏怯之意。然吴应熊既有令在前,又势必不能弃战而遁,因此只有硬着头皮,挺刃复上。龙绮君秀眉倒竖,叱道:“鼠辈既欲找死,今日我便索性便成全了你们!”长剑一展,锋芒大盛,化出千万道寒光,向众武士激射过去,出手当真是锋锐到了极处,凌厉到了极处!星月剑法至刚至利,至险至狠,更由龙绮君的深厚功力运使出来,端地势若飞光冷电,巨瀑狂澜,一泻千里,滔滔不绝,便是武功高绝如陈永华亦未必肯轻易直撄其锋,众武士的功力较陈永华远远不及,却又如何抵挡?眼见龙绮君剑光到处,如汤泼雪,所向披靡,几乎每出一剑,便有一人血溅当场。更有二三名武功稍弱的武士被星月剑法伤得肢断颅裂,倒在地上惨嚎不已!吴应熊见龙绮君手段如此厉害,亦不禁暗自惊惧,疾呼道:“你们都是泥像木人么?还不快快上前出手援助,莫非要待这妇人将他们杀光杀尽,再来向你们动手不成?”这句言语却是向在外围掠阵的十余名武士说的。那十余名武士先时一直在远处观战,见得龙绮君剑势如此凌厉狠辣,亦感大为震恐。但闻吴应熊喝令催促,当下亦不敢有违,惟有相互对视一眼,各掣兵刃,杀入战团。此番吴应熊率来的武士,原是平西王府内的好手,论武功虽较陈永华、龙绮君等人相去甚远,但二十余人联手围攻,互为守御,此起彼落,威力无形中便增加了许多,一轮疾攻之下,竟然抢得上风。龙绮君孤身单剑,为众武士困在当中,但觉自敌方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星月剑法中的许多凌厉杀手渐渐施展不出。心下好生焦躁,却也只得收敛剑势,紧紧护住自身,一时间再无暇进取攻敌,惟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星月剑法锋锐无比,长于攻敌,然用于守御却嫌有些不够严密,易露出空隙,为敌所趁。龙绮君浸淫星月剑法四十余年,功力极深,故此运剑防守尚自游刃有余,不致为敌攻入,但若要以一人之力克制这二十余名平西王府武士,扳回战局,却是大大不易了。吴应熊见己方稳占优势,心头登时一宽,又纵声笑道:“兀那妇人,你既敌不过我平西王府武士,不若索性就此弃剑投降,俯首就擒,与陈永华同入王府作客罢了!倘若一意负隅顽抗,我这些武士可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稍有不慎,伤了你这等美人,岂不可惜?”危机一过,言语间立时又转轻佻。话音未落,忽听一个娇媚的少女声音叱道:“你这狗贼口中不干不净,侮辱我娘,看我先割了你的肮脏舌头!”随着这声清叱,一道青衣人影如掠波飞燕般穿窗而出,直射向大言炎炎的吴应熊,身形姿态均美妙到了极处,却似满含着愤怒与杀意,令人不由自主地心头一凛。这现身突袭吴应熊的青衣少女非是别个,正是龙星儿。方才龙绮君自店房中跃至院心,追杀陈永华前,曾严令她不得露面出手,故此她虽眼见龙绮君为众敌围攻,落于下风,却迟迟未肯相助。此际听得吴应熊言语无礼,以她的火爆脾性,自是按捺不住,故此出言回骂,掠出店房,径取吴应熊。然龙星儿轻功虽妙,却因内力修为有限,尚未能达到龙绮君般来去无踪的炉火纯青之境,更兼她施展身法前出声斥责吴应熊,这便使得一众武士察觉了她的所在,预先有了防范。她人尚在半空,当即便有四五种暗器齐齐向她身上招呼过去,端地是疾如流星,密如骤雨,令人防不胜防!龙星儿全身凌空,无从腾挪闪躲,却也不甚慌张,掌中剑势一展,化作千百道银芒,向袭来的暗器刺斩过去。“铮铮铮铮”数声大小不一的响动过去,飞镖、袖箭、梅花针、铁莲子等几十枚暗器纷纷坠地,散落在方圆三尺的青砖地面之上。龙星儿出剑击落暗器,分了心神,体内真气不继,无力再行纵掠,身形一沉,自空中直堕下来,正落入龙绮君与众武士的战团之内。她武功精妙,反应迅捷,虽在众敌环伺之下,却丝毫未曾慌乱,反手一式“眉目初升”,长剑斜斜挥出,在一名武士肩上划了一道尺余长的伤口。龙绮君力抗众敌,正感有些吃紧,骤见龙星儿现身相助,却也未恼她不遵己命,擅自出手,反觉有些宽慰,当即呼道:“星儿,杀到娘身边来,与娘并肩联剑,诛尽这些为虎作伥的鼠辈!”龙星儿应了一声,仗剑举步,与龙绮君一同施展星月剑法中的凌厉杀手,向众武士疾攻过去。她母女功力高低有别,剑法招式却是一般无二,两柄长剑此起彼落,攻势大盛,众武士人数虽多,却也无法正面阻挡。仅仅十余个回合,她母女二人便已会合到一处,双剑错落,如风飏飞雪,电光入海,威势大增,直逼得众武士一步步退了开去,合围的圈子越扩越大,招式也渐渐守多攻少,竟又被她母女联手,扳回上风。众人在前庭中高呼酣斗,白刃相搏,不时便有武士为龙绮君母女掌中长剑所伤,血溅当场,负痛倒下,场面惨烈之极!忽闻东南西北四方同时啸声大作,顷刻间便有四十余名武士冲入客栈,赶来增援。为首一人向吴应熊呼道:“王爷见世子久去不归,知世子定是遇上了棘手变故,故遣我等火速前来,听候世子号令!”吴应熊因见麾下武士不敌龙绮君母女,正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此际见这一支生力援军从天而降,自是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叫道:“速速上前围攻这二名女子,生擒一人,赏金百两,格杀一人,赏金五十!”来援的四十余名武士齐齐应得一声,各掣兵刃,杀入战团。吴三桂平日御下既严,此时又有重赏在前,众人自是人人恐后,个个争先,均欲将龙绮君母女或擒或杀,以换赏金。龙绮君见到这批武士的身形姿态,便知其武功较第一批武士虽有不及,却也绝非易与,更兼在人数上较前一批武士多了一倍,倘若被他们合兵围攻,只恐当真难以抵御。思及此处,心念立决,喝道:“星儿,不必再与这些走狗鼠辈纠缠,仗剑突围,随我速离这是非之地!”话音未落,剑锋忽转,如白虹飞电般向陈永华咽喉疾刺过去,竟欲在离去前先行将陈永华置于死地!这一剑突如其来,毫无先兆,迅捷到了极处,凌厉更是到了极处,纵使陈永华功力未失,行动如常,要应付化解这一剑也必大大不易,何况还是在这等毫无抵挡之力的情形之下?眼见白刃已至颈前,却无计闪避挡拒,心中登时不由一阵绝望。但转念想到自己与龙绮君本为恩爱夫妻,却因唐鲁相争,各为其主,以致决裂反目,家破人散,凄苦半生,忽觉人生在世,已无半点乐趣,如今死在龙绮君剑下,不仅可免去受吴三桂的折磨凌辱,更将二十年来的是非恩怨一并了断,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思及此处,心念顿释,竟感到出奇的平静与安乐,面上也泛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龙绮君运剑疾刺,本拟在陈永华咽喉上穿个透明窟窿,然此时骤见陈永华面上宁静满足的笑意,亦不禁微感惊诧,原本刚硬的心肠竟就此软了几分,霎时间,二十年前与陈永华神仙眷侣,双宿双飞,仗剑江湖的种种绮丽情事,闪电般在心头掠过,手上剑势亦随之缓了下来。然心绪一转,又思起他背鲁投唐,效力郑氏,与己反目为敌的往事,胸中复被仇恨填满,杀意大盛,长剑一紧,继续向陈永华咽喉疾刺。剑势之急劲狠辣更胜先时,显见此番心意已决,再不容情!龙绮君的长剑距陈永华咽喉已不足半寸,忽风声大作, 一人不知自何方斜掠而至,鹰隼般落在陈永华身侧,低叱一声,一掌横劈而出,正斩在龙绮君剑面无锋之处。龙绮君本拟这一剑必将陈永华刺杀当场,未料竟有人自中途杀出,以肉掌硬挡自己手中青锋,救援陈永华。但觉一股至刚至强的掌力自剑上传来,饶是自己功力深厚,骤然受力,亦有些手腕酸麻,不及相抗,几乎拿捏不稳长剑。那凌厉无畴的剑势因了这一掌之力,也就此转了方向,斜斜在陈永华颈侧擦过,险些伤到他的肌肤。龙绮君平素自负剑术绝高,世间罕有人能抵敌,不意来者竟能以一掌之力,破去她势在必得的杀手绝技。虽其时全力攻击陈永华,侧方力量略显薄弱,以致为其所趁,然此人功力毕竟非同小可。非但龙绮君,便是陈永华本人,此时亦是惊诧莫名,不知是何方高手现身相救。他体内逍遥软筋散药力发作,四肢无力,头颈也难以转动,惟有勉强转过眼光,向来者望去。一瞥之下,陈永华不由又惊又怒。原来,那人身材魁伟,仪表轩昂,亦正自向自己灼灼凝视。周遭的火光映在这人脸上,将他的面容显示得格外分明:此人正是自己的旧相识,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陈永华昔日在伏牛山平安客栈中曾欲置宗瑾于死地,后虽经郑雪竹出面讲情,终于放宗瑾走路,却也立下“再次相见,定杀不赦”的言语,只道经了这一番交手,宗瑾对自己必是又恨又怕,未料他竟在这等生死攸关之际,出手相救自己,却不知他心中究竟有何打算。一时间种种猜测齐地涌上心头,禁不住“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此时龙绮君亦已看清宗瑾形容。她与宗瑾却是初次相见,互不认识,但见过了他掌上功力,亦知他绝非寻常武人,却猜不出他是何等来路。遂向旁侧的龙星儿问道:“星儿,你可识得此人的身份来历么?”方才宗瑾骤然现身,抢入战团,自龙绮君剑下救出陈永华,这一连串变故发生得着实太快太奇,众武士一时间均被惊得怔住,竟无人再向龙绮君母女出手。龙星儿借此喘息之机,方得以回答龙绮君的问话,道:“他便是清廷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龙绮君闻得龙星儿的答复,登时胸中怒火更炽,转头向陈永华喝道:“陈近南,你口口声声以大明忠臣,抗清义士自居,暗地里却与鞑子勾结一处,狼狈为奸,当真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衣冠禽兽的真小人!今日事情败露,你却羞也不羞?”陈永华被龙绮君劈头盖脸一通辱骂,禁不住无地自容,愈加着恼,对宗瑾的出手相救非但丝毫未觉感激,反而极为愤恨,叱道:“老夫今日误中奸计,身陷重围,命悬人手,原是运数使然,当受此劫,即便死于此地亦心甘情愿,又何必你这鹰爪子来假惺惺地出手相救,沽恩示惠?”宗瑾闻得陈永华的斥责言语,竟丝毫不动声色,连脚步指尖都未曾移得半分,只淡淡地道:“陈军师既是台湾重臣,便为朝廷劲敌,宗某身受皇恩,必当忠君之事,自是与陈军师势不两立,互为水火。他日朝廷若与台湾交战,疆场之上,宗某自不会对陈军师手下留情,定要施用一切可用的手段,务取陈军师性命,为朝廷消灭大敌。然陈军师一代英雄,可以战死沙场,可以血溅江湖,却绝不可以死在无耻奸贼、卑鄙小人的暗算之下,更不可以在毫无抵抗之力时,被人如猪羊一般横加诛戮!”他这番话的音调虽不甚高,却义正辞严,不怒自威,令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不由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好”!陈永华与龙绮君深恨宗瑾,听得他这等言语,虽为之气结,一时却也寻不出合适的理由与他争论。两人四道充满敌视的目光灼灼投射在宗瑾身上,恨不得立时出手将他撕成千万碎片。忽听吴应熊喝道:“大家并肩齐上,休管他是台湾逆贼,鲁王乱党,还是满人皇帝派来的密探,一个不留,统统擒下!活的拿不住,死的也成!”众武士其时已对陈永华、龙绮君等人形成合围之势,闻得吴应熊号令,登时各掣兵刃,蜂拥而上。霎时间刀剑齐施,向陈永华等身上接连下了二十余记杀手!龙绮君母女星月剑法展开,剑光霍霍,与众武士以攻对攻,斗得难分难解;宗瑾守在陈永华身侧,因恐陈永华为敌所伤,故足下不敢随意移动,惟有凝神提气,潜运内息,以沉雄厚重的掌力与众武士对抗。他内功修为既深,此刻蕴于掌上一式接一式地发出,当真如同巨浪侵岩,泰山压顶,掌势未到,党风已迫得功力较浅的敌人呼吸困难,惟有忙不迭地收敛攻势,侧身走避,以免被掌力正面波及。如此一来,任是何等精妙毒辣的杀手,亦无法攻至他身前,自是奈他不得了。忽听一人大呼道:“吴应熊小儿,吴三桂这老贼无故囚禁、私刑折磨我爹爹与我妹妹,我武功低微,无力救他们脱困,今日索性在此拼出性命不要,向你讨还,也好教你尝尝父债子还的滋味!”这呼声甚是响亮,震得院中众人耳膜不由均微微一鸣,但觉此人性情定是粗卤赣直之至,却又对吴三桂父子怀着极大的愤怒,极大的仇恨。随着这阵高呼,“砰”地一声大响,一间店房的长窗被人自内踢开,脱出窗框飞了出去。一名粗壮少年手持单刀,从窗洞中跃出,如疯人一般直冲入战团,向众武士猛攻过去。龙星儿与宗瑾均识得这少年便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子崔泱泱,亦知他武功平平,即便是与平西王府武士一对一地厮杀,亦难有胜算,此时这般不要命地打进众武士的包围圈内,实是凶险之至。遂不约而同地向外围出手猛攻,欲将崔泱泱接应到自己身边。龙星儿的星月剑法凌厉狠辣,宗瑾的金刚掌力雄浑深厚,二人同时展开攻势,众武士确是难以正面相抗,只得纷纷退让,一时间竟自闪开了一条道路。崔泱泱借机猛斫几刀,逼开身畔与之缠斗的两名武士,奔入了圈子中央。龙星儿与崔泱泱之妹崔秀秀原是好友,同崔泱泱亦颇为相熟,见他摆脱敌人纠缠,奔至近前,心头一喜,疾疾扬声呼道:“崔大哥……”崔泱泱闻得龙星儿出声招呼,转头应了一声,足下却两个箭步,直跃至宗瑾身前,嘶声道:“宗统领,事已至此,我左右是不打算生离此地了,不若就舍出性命,与这班奸贼拼了罢!爹爹与秀秀既已落到老贼手中,我又何必吝惜自家性命?只是大丈夫死便死了,却须得拉几条走狗陪葬……” 宗瑾见他双目通红,状若疯狂,又说出这许多绝望言语,不禁心头一沉,眉头微皱,道:“崔兄弟,你冷静些,眼前敌人虽强,然只须我们这许多人齐心合力,定可搏出一条生路……”口中说话,手上犹自不停,左劈右斫,聚力发出,将身畔两名武士击倒。言犹未了,忽闻一人叱道:“谁肯与你这鹰爪子齐心合力?倘若我功力未失,第一个便要一剑刺死你,现下老夫就是被眼前这些走狗乱刀分尸,也绝不会与你联手逃生,同流合污!你若知趣,便速速闪开,自行自路,否则我即使今日侥幸不死,也绝不会对你这鹰爪子感恩戴德,他日相见,更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崔泱泱与宗瑾并肩为战,仗着宗瑾掌势掩护,单刀狂舞,居然也能攻出几招,支持一阵。闻得这番辱骂之言,不由心头一愕,回头看时,却见那跌坐地上,无力行动的陈永华须发皆张,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正自怒叱不止,禁不住大为不满,大声向陈永华喝道:“你这老儿如何这般无理?宗统领一片好心,舍命救你,你却为何定要恶言相向?”陈永华身为台湾三重臣之一,出道已有三十余年,自不会与崔泱泱这后生小子一般见识,当即“哼”了一声,不予理会。宗瑾低声道:“崔兄弟,此人乃是郑公子的部属,看在郑公子分上,不必与他太过计较……”宗瑾语音虽低,然陈永华与他相距既近,对他的言语自是听得清清楚楚,闻得他言中之意,竟似将自己当作了不明事理,反需崔泱泱包涵之人,不由哭笑不得。龙绮君携龙星儿在十余步外联剑拒敌,剑势如虹,已伤了五六人。闻得陈永华等人的言语,心下好生鄙夷,冷笑道:“陈近南,你不必与这鹰爪子一唱一和地假撇清,倘若你们不是勾连一气,他又为何要冒险救护于你?”龙星儿傍在龙绮君身边挥剑力战,见他四人如此缠夹不清,禁不住又是焦躁,又是好笑。欲待出言分解,却不知当如何去讲,惟有一言不发,催动剑势,闷声哑斗。众人分成两处各自为战,同六十余名平西王府武士相拒,一时间直杀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龙绮君母女与宗瑾均是当世高手,剑掌齐施,众武士中无人能独力相抗,往往被逼得支将见绌,手忙脚乱;崔泱泱武功虽不甚高,然借了身畔宗瑾之力,亦有余暇自保;反是陈永华功力全失,毫无抵抗能力,全赖宗瑾掌势展开,笼罩住他身周方圆五尺之处,将敌人的杀手一一阻挡化解,方得以毫发无伤。其时平西王府武士人数虽较先前多了将近两倍,然第二批武士无论是武功还是临敌应变之能,都较第一批武士差了一筹,以众凌寡,仍未能占得半点便宜。酣斗良久,犹是难分难解,更有人不时躲闪稍迟,为龙绮君等人的剑锋掌力所伤,退出战局。而龙星儿背心亦吃了一拳一掌,虽经运功卸去了大半力道,犹感剧痛不已,出手的杀伤力亦自较前减弱了几分。正自彼来此往,相持不下,忽闻吴应熊遥遥喝道:“大家速速退下,不得恋战!”双方剧斗正酣,陡闻吴应熊发此号令,不由均感诧异,齐齐向吴应熊出声处望去。却见吴应熊不知何时已退入铁甲军马阵中,策马立在一排圆盾之后,遥观战局。平西王府武士号令严明,训练有素,闻得吴应熊之言,立时纷纷收势退出战团,挟起受伤倒地的同伴,疾奔入铁甲军马队伍,顷刻间便如落潮般走得干干净净。龙绮君母女双剑齐出,乘势追击,剑光闪处,却也伤了三五名武士。然众武士一行入铁甲军马之中,众军兵即刻上前结成阵势,将她们阻挡在外。戈矛如林,盾牌如云,联成了一道道铜墙铁壁,她母女虽欲继续追杀,一时间却哪里攻得进去?陈永华跌坐当地,功力全失,动转不得,然头脑却丝毫未曾糊涂。他身为台湾军师,一生多历战阵,对种种行军临敌的策略自是了如指掌,反应敏锐,远胜他人。此际见铁甲军马列成这等阵势,立感不妙,疾呼道:“绮君,星儿,不可贪功直进,当心敌人……”话犹未了,忽听吴应熊喝道:“弓箭伺候,不必手软!拿不到活口,死的也是一样!”众铁甲军马中约有半数是弓箭手,此时早已张弓搭矢,严阵以待多时,吴应熊军令既出,众人自是不肯迟延,疾疾将箭矢向陈永华等人攒射过去。第一轮弓箭手射罢立时退后,由第二轮弓箭手上前补足,在同伴长枪盾牌掩护下继续发矢,一进一退皆行动如风,毫无停顿凝滞,因此射向众人的箭雨亦不曾有片刻稀疏。龙绮君母女距铁甲军马阵势极近,箭矢射来,原本首当其冲,然方才陈永华出声提醒,令她二人预先有了防范,见敌人发矢劲射,遂疾疾换招收势,将长剑化成一道屏障,紧紧护住浑身上下,将射至身畔的箭矢击偏击落,却也毫发无伤。崔泱泱单刀狂舞,上遮下拦,拼力抵挡。他武功平平,要同时应付这许多自不同方向射来的箭矢,着实吃力,一时间顾此失彼,狼狈不堪,口中却兀自怒骂不休。宗瑾挡在陈永华身前,潜运真力,双掌横劈直击,将射向自己与陈永华之箭一一扫落。他手中虽无兵刃,然一双肉掌的威力却丝毫不逊于龙绮君母女的长剑,掌势到处,箭矢纷纷被劈断劈裂,滚入尘埃。吴应熊与父同谋起兵造反,眼下正是山雨欲来的关键时分,自是对朝廷遣来的人最为忌惮,第一要取的乃是宗瑾性命,对陈永华、龙绮君等人的死活一时反有些无暇顾及了。但见得宗瑾以一双空手与己方的飞矢相抗,犹自不落下风,不觉又惊又怒,叫道:“大家合力射这清廷走狗!先将他当场格毙,再对付陈永华与这对大小泼妇!”众弓箭手得了吴应熊号令,登时便有一大半人将弓矢转向,纷纷向宗瑾攒射过去,连带着他身边的陈永华、崔泱泱也同受这如蝗箭雨波及。他二人一功力全失,一武功寻常,要凭自身抵挡如此密集的乱箭,实是万万不能,一时间情势凶险无比!宗瑾见敌人的攻击主力转向自己,不由亦暗暗心惊。倒吸了一口凉气,情知单靠自己一人的掌力,实难在这等攻击下牢牢守住每一分空隙,卫护三人周全。心念一转,蓦地伸手抄住一支射来之箭,运起真力拨打挡拒周遭箭雨。他功力既深,手法又准,一时间箭矢却也奈何他不得。然方抵抗得片刻,方才走避入铁甲军马阵中的众武士亦已张弓搭箭,向他疾射,众武士既各怀高明武功,射出之箭自与寻常军士所射不同,既劲且准,分外难以应付。宗瑾一手持箭,一手出掌与乱箭周旋,实已使尽了全力,方得以苦苦撑持,勉强守住阵脚。正激战间,忽隐隐约约闻得一阵奇香扑鼻而来,好似自身畔极近之处发出,初时尚疑心是错觉,然时刻愈久,香气愈浓,竟冲得额头微微生痛,心中不由暗呼不妙,低头一瞥,始发现足下堆积的数十枝断箭铁镞上,均泛着一阵淡淡的乌蓝颜色,连自己手中所持之箭亦是如此。他久历战阵,经验极丰,深知其中凶险,当即呼道:“箭上淬毒,大家当心……”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啊”地一声惨呼。疾回头看时,却见崔泱泱左小臂已为一支利箭对穿而过,满面都是痛苦之色,右手单刀犹自狂舞不止,使出来却已渐渐不成章法。宗瑾心头一凛,叫道:“崔兄弟,你的伤处感觉如何……”崔泱泱本天性憨厚,然这许多时日来亲人连遭迫害,激发了他一股愤怒勇悍之意,虽小臂中箭,却也不去理会,只顾挥刀剧斗。此时闻得宗瑾出言相询,方怔了一怔,答道:“初时还有些疼痛,现下却是又麻又木,没了丝毫感觉……”
第三十九章绝地方叹万事空
宗瑾听得崔泱泱描述伤处情状,知其臂上中毒已深,心中不由更增了几分担忧:“敌人的阵势如此严密,只顾将箭矢片刻不停地射来,我等纵全力防范,终难免有些许疏漏之处,若被其趁隙而入,定将万劫不复……”思及此处,无意间目光一转,顿生一计,暗叫道:“我只顾硬接硬挡来箭,却为何迟迟未曾想到此事?”心念既决,登时不再犹豫,向崔泱泱低声道:“崔兄弟,不必恋战,随我退入店房,以避乱箭!”言罢,奋起平生之力,左掌右箭齐出,将面前几十支箭矢一并击落,转身挟起陈永华低头疾冲,如鹰隼般越窗而入,直跃进店房之中。身形掠至窗口之时,忽觉脑后劲风袭来,情知不妙,忙一低头,但觉头皮微凉,一支利箭几乎紧贴着顶门飞过,幸而未曾穿透冠帽,伤及肌肤。宗瑾将陈永华放在临窗的墙角,好教他倚墙而坐,此处位于房间死角,室外纵有强弓劲矢亦无法射及。陈永华深恨宗瑾,偏生在此几次三番受他援救,心头自是极为愤懑不平,只不知他在玩弄何等阴谋。正待出言斥骂,却见宗瑾竟重又跃出窗外,迎着密集的箭雨冲将过去。崔泱泱原是与宗瑾一同向店房中退却,然他功力较之宗瑾远远不及,无法提气飞纵,避开箭矢,只能挥刀护身,步步为营后撤。方行至一半,便为箭雨所阻,进退不得,手中单刀亦已支将见绌。崔泱泱心头正自绝望,只凭一股求生意志苦苦挣扎,忽觉后颈一紧,竟是被人紧紧拿住。尚未及有所反应,整个身体便如腾云驾雾般凌空而起,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穿过长窗,“扑通”一声,落在店房地上。声音虽响,落地却稳,仿佛是被人看准了方位,头上脚下直掷过来的一般。崔泱泱闪身避至箭矢射不到的角落,惊魂犹自未定。却见乱箭纷飞之中,两条人影如飞鸟般掠进窗子,手中长剑兀自运使不休。竟是龙绮君母女见敌人弓箭厉害,自觉独力难支,又见宗瑾挟陈永华入客舍避箭,复将崔泱泱掷入窗内,因此受到启发,亦仗剑拨开身畔箭矢,打通路径,退进店房固守。因周遭战局太过艰险,一时间慌不择路,竟闯入了陈永华、崔泱泱这一间房。龙绮君母女立足未稳,宗瑾亦已掩将进来,向崔泱泱道:“崔兄弟,你臂上的伤处要不要紧……”崔泱泱方才力抗箭矢,生死系于一线,对臂上的毒箭一时无暇理会,此刻暂离险境,心念一经放松,又闻宗瑾询及此事,立感臂上麻木之意不断上涌,霎时间冲入脑门,引起一阵晕眩,再也撑持不住,足下一个踉跄,“嗳哟”一声,向后便倒!宗瑾见崔泱泱伤处毒性发作,当即伸手将他身形扶住,缓缓放他坐下,同陈永华一般倚在墙角。却见他双目紧闭,不省人事,面上隐隐泛出一层黑气,便知他中毒已深,情势凶险,再拉起他衣袖细观时,赫然竟发现他一条左臂颜色乌青,肿胀了一倍有余!宗瑾虽知崔泱泱身中剧毒,却未料毒性竟如此严重。他与崔泱泱虽是初次相识,然这半夜相互扶持,同仇敌忾,共度患难,早已结下了情谊,此际见他中毒倒地,命在顷刻,却又如何不急?当即不暇多说,将手放在崔泱泱肩头,默运玄功,助他逼毒。宗瑾功力深厚,将内力循着崔泱泱“手少阳三焦经”徐徐注入他体内,压制毒性。未出一炷香时分,崔泱泱臂上伤处便汨汨渗出黑血,肌肤间的浮肿亦略见消退,缓缓张开了眼睛,呻吟道:“宗统领,我此时可是死了么?”其时龙星儿已奔至崔泱泱身边,察看他伤势,见他体内毒性渐解,神智恢复,心中好生欢喜,笑道:“崔大哥,你没有死,同我们大家一样好好地活着……”崔泱泱对龙星儿的言语却似充耳不闻,目光散乱,声音喑哑,喃喃地道:“此时还没有死,再过片刻便要死了,是也不是?我武功低微,资质愚钝,死去原不足惜,只是爹爹与秀秀身陷魔掌,未能将他们救出,实难瞑目……”宗瑾闻他出此不吉之言,心下颇为烦乱,疾疾打断道:“崔兄弟,休要胡思乱想,你不会死,崔庄主与崔姑娘也……”言犹未了,崔泱泱忽一挺身,直直坐起,仰面叫道:“吴三桂老贼,我崔泱泱死后必化厉鬼,将你父子剖心刳肝,食肉剔骨,以报我一家今日之仇!”龙星儿见素来憨厚朴实的崔泱泱忽变得如此狰狞,心中大感惊怖,不由自主地向后连退了几步。却见崔泱泱呼罢这一番诅咒言语后,旋即半身僵直,如一根木头般斜斜倒在宗瑾身上,重又陷入了昏迷。宗瑾见崔泱泱情形不妙,忙将他扶起细细察看。但见他面上黑气较方才非但全无丝毫消减,反而愈见增浓,知他体内毒性本深,经了这一番情绪波动,激起毒气上涌,情形更加凶险。以自己的内力修为,只可勉强护住他的心脉,欲将毒性驱净却已是万万不能。龙星儿亦已看出崔泱泱情势危急,心下好生焦虑,一时也顾不得许多,疾道:“宗……宗统领,崔大哥的毒伤要不要紧?有没有性命之忧?”宗瑾正自扶持崔泱泱坐于当地,将内息继续输入他体内,闻得龙星儿此问,饶是他多历风雨,处变不惊,亦不由生出了几许悲凉之意,叹道:“我功力有限,只能保得他一时。除非夺得解药,或由一功力极深之人施以援手,否则是生是死,孰难预料……”龙星儿闻得宗瑾如此说法,心头一动,转头向龙绮君道:“娘,崔大哥身中剧毒,性命危殆,求你运功救他一救……”龙绮君原自倚墙而立,对方才发生的种种变故不动声色,冷眼旁观,此刻闻龙星儿出言相求自己,立时截口道:“此人与这鹰爪子原是一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若非此际强敌在外,无暇他顾,又见他毒伤发作,命不久长,我必要一剑刺他个透明窟窿!此刻他既要死,便让他去死好了,我却是绝不会出手救他的。”宗瑾见她非但一口拒绝救人,更大有兴灾乐祸之意,心下不由好生不平,当即抗声道:“前辈敢是见崔兄弟与我联手抗敌,便认定他也是我一路人么?今日事已至此,宗某不妨便把话挑明了,崔兄弟乃是扬州青枫庄庄主崔天成大侠之子,原与宗某素昧平生,不过是因同被吴三桂麾下武士追杀,方同舟共济,走在一处,与宗某相识尚不到半日。青枫庄上上下下虽与反清复明势力无甚往来,却也从不曾同朝廷有过瓜葛,如何便与宗某拉上了关系?”他一壁运功助崔泱泱速逼毒,一壁出言同龙绮君辩驳,却也义正辞严,毫无凝滞。龙星儿见状,惟恐二人越说越僵,误了救治崔泱泱,疾道:“他所说的确是实情。崔大哥的妹子崔秀秀是我的好友,我与他一家相识已久,同崔大哥也很熟悉。崔庄主虽与鲁王部属素无往来,亦从不为清廷为虎作伥,平日作为也尚称侠义,这位崔大哥更是毫无机心,古道热肠的好人,还盼娘看在都是武林同道的份上,出手救他性命……”龙绮君冷笑道:“我原本还有些可怜这少年,不大忍心见他毒发身亡,然此刻见这鹰爪子对他的性命这般看重,我反而不想救他了。一来我不愿助鹰爪子作事,令他得遂所愿;二来这少年虽是名门子弟,却与鹰爪子往来密切,同流合污,纵是死了亦不足惜。他既然将这鹰爪子视作朋友,便应由这鹰爪子救他性命,我与他素不相识,更非什么朋友,他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她心肠刚硬,既已决定不救,便果然不救。龙星儿闻得龙绮君这等决绝言语,心头又是焦急又是难堪,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在原地往来绕了几个圈子,忽一顿足,大声道:“也罢,我这便出去为崔大哥夺回解药,救他的性命!”言罢,拔剑出鞘,长身而起,向窗外疾跃而去。身形方冲至中途,忽觉后颈一紧,一股大力传来,将自己硬生生地牵拉了回去,落在原地。耳畔又听得龙绮君的声音道:“星儿,此人的性命自由这鹰爪子料理,不必你越俎代庖,多管闲事!”语音中似已有了几分怒意。龙星儿对龙绮君向来敬畏,从不敢违拗了她的意愿,此刻她既禁阻自己救治崔泱泱,自是说什么也不会再轻举妄动,擅自施救。惟有将无奈的眼光向崔泱泱投去,只盼上天保佑,令宗瑾骤然间功力大增,将他体内毒质驱散驱净。陈永华独自倚坐在墙角,虽功力全失,动弹不得,耳目却丝毫未受影响,将室内发生的种种变故尽见闻得清清楚楚。目睹龙绮君因了胸中意气,非但自己对崔泱泱见死不救,更禁止龙星儿出手救人,心中不由大为不平,叹道:“绮君,你与我身陷唐鲁之争,各为其主,你心心念念要取我性命,原也在情理之中,我亦不怪你。然你既为侠义道上人物,便当救人之危,急人之难,方不愧了头上这侠义二字。而今这少年既非满洲鹰犬,又非仇家之子,星儿更同他一家相交非浅,如今他身处危难,命在顷刻,你又何忍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反由这与他相识不到半日的鹰爪子全力施救,心中岂不有愧?”龙绮君听得陈永华这一大番责难言语,不由大为激怒,柳眉倒竖,喝道:“陈近南,我留你多活了这许多时刻,已是便宜了你,你却有什么资格来教训于我?你既如此不知好歹,我索性现下便送你上路,你那些冠冕堂皇、自命侠义的废话,还是留到黄泉路上再说罢!”言罢,反手掣出腰间长剑,望空一劈,声若龙吟,一步步向陈永华逼去。龙星儿呆立一旁,见龙绮君持剑欲杀陈永华,心中亦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自幼受龙绮君熏教,对台湾郑氏一脉仇恨极深,对陈永华更是刻骨痛恨,然前次在伏牛山平安客栈中得知他竟是自己生父后,对他虽依旧仇恨敌视,却不知为何竟对他生出了一种莫名情感。此时见龙绮君杀意大盛,怜悯之念忽起,虽不致上前阻拦绮君出手,却也转过头去,不忍见到陈永华血溅当地的惨死情状。相对于龙星儿的矛盾彷徨,陈永华却显得极为平静,缓缓闭上了双目,唇边竟似绽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暗思此番倘能死在龙绮君剑下,却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宗瑾见龙绮君欲下杀手取陈永华性命,虽有心出手阻止,然此刻崔泱泱体内毒伤正到了要紧关头,倘若抽身去救陈永华,则崔泱泱必死无疑。既无暇相救,惟有暗自徒唤奈何。龙绮君方仗剑行得三五步,忽闻窗外似有异声,却不类人之足音,亦不同于箭矢暗器的响动,倒像有许多人同时在向客舍外墙、檐下泼水一般。情知事态有变,遂停下脚步,倾耳细听。此时陈永华等人亦已发觉室外情形有异,凝神而听,但闻“嗤嗤”水声不绝,亦不知敌人在弄何玄虚。欲待到窗前一观究竟,又恐遭了冷箭,不敢妄动。宗瑾耳闻异声,深知必是敌人一计不成,又使出了新的阴谋手段。正自猜度筹算,鼻端忽嗅到一阵焦臭刺鼻的气味,心下一凛,已明究竟,沉声道:“敌人必是以喷筒一类物事,在客舍周遭喷洒火油,这些房舍均是竹木搭建,更兼沾满了火油,自是遇火即燃,无从扑救。倘若我所料不差,吴应熊下一步定是以火箭威逼我们投降就范……”言犹未了,便闻房外吴应熊得意洋洋地呼道:“陈军师,你们几位的房间外现已布满火油,只须在下一声令下,将士们成千上万的火箭射来,陈军师与几位朋友须便要好好暖和一番了!倘若陈军师的几位朋友身上不冷,不愿取暖,也不妨事,只须每人同陈军师一般,服下一枚逍遥软筋散,再随在下一并入王府作客,在下自不会费神为各位点火!”话音未落,又听得“拍拍”几声轻响,四枚蚕豆大小的淡黄色药丸透窗而入,落在窗台之上,显是被武士中的暗器好手以铁莲子手法掷入。龙绮君性情暴躁,闻得吴应熊表面客气,实则满含威胁凌迫的言语,早已满腔怒火,此时见敌人将“逍遥软筋散”掷入房内,逼自己吞服,摆明了是将自己等人视作了网中之鱼,由得他随意摆布,却又如何按捺得住?激愤之下,立时上前一掌劈出,喝道:“吴应熊,你若有种,尽管放火烧屋好了,我纵横江湖三十余年,历经争斗无数,区区死生之事,又何足惧哉?若要我束手就擒,任你父子摆布,以求一时苟活,却是万万不能!”掌风激荡之处,四枚药丸尽成齑粉,向窗外飞散出去,瞬时无影无踪。宗瑾见龙绮君如此激烈,心中不由暗暗叫苦:“此刻情势虽然凶险,然吴应熊不过是一装腔作势的草包,若我等有意示怯,同他虚与委蛇,拖延时刻,未始没有脱困之机。似如此严词坚拒,虽看来硬气痛快,实则已将自己逼入了不可转寰的死角……”复听吴应熊阴阴地道:“这位女侠好急的性子,当真是铮铮傲骨,可敬可佩。然女侠固是已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却为何不考虑几位同伴的选择打算,便认定了他们是同你一样视死如归呢?因了你一人意气,而将一行五人同时推上了绝路,女侠却于心何安?”龙绮君冷冷地道:“我女儿的性情同我一样,都是宁折不弯,情愿葬身于此,亦不肯自缚乞降,苟且偷生的。我母女今日死于此处,亦不枉了我鲁王部属的忠义美名。至于陈近南与这鹰爪子,原是我必欲诛之而后快的大敌仇人,便在此地为我母女陪葬,亦不算冤枉,这姓崔的少年已中了你们的毒箭,活不过半日,早死片刻与晚死片刻原也无甚差别。吴应熊,你口上说要放火,为何还迟迟不动手?敢是畏首畏尾,连下令杀人都没有胆量么?”宗瑾忽淡淡地道:“龙女侠既不畏死,大可仗剑冲出窗外与敌人一搏,即便不敌败亡,亦不辱没了侠义高手之名。困守斗室,坐以待毙,只顾要求敌人放火烧自己,这等死法却也未见光彩。”他原本性情沉稳内敛,深藏不露,然此时见崔泱泱命在顷刻,室外强敌环伺,危机重重,一触即发,而龙绮君却只顾求死,一再以言语激怒吴应熊,实是将一室人的性命尽置于绝境。多重压力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出言讥讽。龙绮君为宗瑾这几句抢白堵住了话头,一时间连驳斥言语都说不出来,气得面色通红,指尖亦有些颤抖不止。怔了片刻,忽一转头,向宗瑾喝道:“鹰爪子,你既在此摇唇鼓舌,自寻死路,我便索性先一剑斫了你,好教你死得光彩!”言罢,掌中剑锋一转,身形便作势向宗瑾冲去。龙绮君身形方在将起未起之间,忽臂上一紧,竟是被人死死拉住。回头看时,却见那阻拦自己的非是别人,正是龙星儿。心下不由好生焦躁,叱道:“星儿,你却为何袒护这鹰爪子?”龙星儿被龙绮君两道冷电般的目光一扫,心中不由一阵惶恐,疾疾叫道:“娘,我不是要帮这鹰爪子,是因崔大哥身上毒伤发作,全仗他运功支撑才勉强吊住一口气,你若杀了他,崔大哥也必性命不保……”正自闹得不可开交,却闻吴应熊在窗外道:“既然此处并非人人都似龙女侠般一意求死,在下便暂且留给各位一炷香时间考虑。哪一位想通了,便抛下兵器,行出店房,取一枚逍遥软筋散自行服下,随在下回府探访,父王定会加倍款待各位。倘若一炷香时分过后,各位还不肯赏父王与在下这个薄面,说不得,只有以火箭招呼各位了!”言罢,又自大笑起来,笑声中满含着无尽的得意,无尽的狂妄!龙绮君本一意求死,但经了宗瑾与龙星儿这一番打断,禁不住亦有了几分犹豫,当即甩脱龙星儿,横剑护身,行至窗前,展目向外望去。却见客栈墙外火光冲天,残破的院墙外,众弓箭手仍同方才一样,张弓搭箭,蓄势待发,只不过此时弓上之箭已非方才的铁翎毒箭,却换成了一支支熊熊燃烧的火箭!平西王府麾下军士训练有素,每至手上火箭烧至近半,便自箭囊中另取一支竹箭续上,因此阵中火光永不熄灭。其时已是清晨,天色微微发亮,映照得众人的面颊亦忽阴忽晴,更似带着一种死亡的诡异气氛。而这一列弓箭手身后,犹有另一队弓箭手严阵以待,手中却是同方才一样的普通弓箭,显是为了防范有人自火海中侥幸冲出,作困兽之斗。见此情形,深知自己欲从这重重围困中脱出,几乎已是全无可能,心头一凉,斗志全失,颓然抛下长剑,长叹一声,向龙星儿道:“星儿,今日我们误中奸计,断难生离此地,一切纷争恩怨,惟有到黄泉再行了结罢。娘已年过半百,今日死于这奸贼手上,却是较当年力抗清兵,英年早逝,惨死鞑子刀下的弟兄们幸运得多,并无甚遗憾。只是你年纪还轻,尚未经历多少人事,便也要随娘而去,娘当真对你不住……”言至此处,眼中渐有泪光闪动,声音亦渐转哽咽,伸手轻轻抚摸龙星儿鬓发,竟是说不出的慈爱,说不出的温柔。龙星儿身陷绝境,闻得龙绮君的沉痛言语,却未觉如何恐惧悲哀,面上竟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微笑,低声自语道:“死未必便是坏事,活着也未必比死更加快活。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至少可以免却人世间的种种伤心烦恼……”龙绮君听到龙星儿这等言语,自然清楚她言中所指为何,面色一端,正欲出言斥责,转思起此刻处境,心肠登时又软了下来,竟亦随之凄然一笑,喃喃道:“多年来的是非纠葛,今日终于有了了结……”言至此处,不自禁地转头向陈永华望去,却见他呆坐一角,双目正自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自己,目光中虽不乏哀伤之意,却似有着更多的眷恋与愉悦,仿佛在此时此地与自己同赴黄泉,并非一件苦痛之事,而是一种夙愿得偿的满足与欢乐。龙绮君原本心肠刚硬,然此时自知死亡将至,心底便自然而然地涌出几分绕指柔情,又见了陈永华这等眼光,霎时间多年前的旖旎往事,浓情挚意一并自记忆深处翻起,将仇恨与怨毒冲得淡了。虽以理智强迫自己转回头颈,避免与陈永华对视,心绪却早已纷乱如丝线柳絮一般,难以理清了。宗瑾搀扶崔泱泱静坐一旁,仍自不肯放弃为他运功逼毒,人虽不言不动,却将陈永华、龙绮君、龙星儿三人间的言行察看得清清楚楚。他此次与郑雪竹同行入滇,路上早自他口中略略得知了陈永华夫妻、父女间的恩怨爱恨,今日又于此与他三人不期而遇,共经患难,对他们的性情、纠葛愈加了解。冷眼旁观之余,心底不由暗自生出了几分慨叹:“他几人原是至亲,却因天意弄人,恩怨交缠,彼此争斗仇恨半生,伤人伤己。岂料天意难测,竟教他一家在此同受强敌围困,身陷绝地,再过得片刻时分,倘无转机发生,他们便要与我和崔兄弟共赴黄泉了。想他一家虽决裂成仇,纷争不休,然到了这最后时分,终教团圆在一处,至于各人心绪如何,外人自是不得而知。只叹我孤寂半生,连自己的身世来历都未能探知,便要不明不白地死于此处,只不知此时此刻,我是否还有亲人在世,他们身在何方……”见陈永华一家在这等情形下重逢,念及自己身世遭际,心中竟泛起了一阵自伤自惜的凄凉。俯首瞥见袖中所藏罗带,思起景云公主的重托,不由愈感惋惜难过,默念道:“公主,我被困于此,无计脱身,片刻之后,便要与这罗带同化飞灰,随风而去。我受圣上知遇之恩,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绝命于此,亦是死得其所,只可惜你冒险忍辱探得的密情,也要同我的身世一并湮灭在烈火之中,却是我对你不住了。非我不肯尽力,乃是老贼手段太毒,用计太绝之故……”室中五人谁也没有再说话。除崔泱泱中毒昏迷不醒外,各人心绪均是起伏不定,面色亦随之阴晴变幻,却不知是喜是忧。四人目光转动,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乎心中都有着无尽的言语,却不知何故欲言又止。忽闻室外吴应熊纵声笑道:“各位既不肯赏脸随在下入府作客,便怪不得在下心狠手辣了!一炷香时分已到,众将士,不必再等,放……”“箭”字尚未出口,却被一个清朗的语音截断:“世子在我手中,谁敢放箭?”继而又闻吴应熊一声尖呼,呼声中似满含着无尽的惊惶,无尽的恐惧,显是已为来人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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