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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授权发表   作品类别:小说-古装武侠小说   会员:JUANER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09/10/22 15:33:50     最新修改:2010/3/22 16:54:21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情剑山河(40-42章)》
【原创剧本网】作者:玉罗刹

第四十章虎穴浴血相扶行

   这一声清叱,一声惊呼过后,窗外又重归寂静,既不闻吴应熊等人的言语,更不见火箭射来,似乎局面已为来者控制,陷入了僵持状态。
室内众人中,陈永华功力全失,崔泱泱昏迷不醒,均无法自行走动,宗瑾守在崔泱泱身侧为他运功逼毒,亦不能轻易移动,惟有龙绮君母女可行动自由,当即扑至窗口,向外望去。但见黑压压的铁甲军马之中,一人白衣如雪,仪态出尘,正与吴应熊并肩而立。吴应熊的面目原本也算俊美,但与此人站在一处,登时如同青瓷之于美玉,金笼锦鸡之于九天飞鹤,高下立分。
那白衣少年扣住吴应熊脉门,缓缓向客栈院中行去,仿佛将面前的千军万马全未放进眼中一般。他所到之处,众军兵纷纷避让,如潮水般向两旁退去,为他闪出中间一条道路。
此时晨曦已露,天光之下,龙星儿看得分明:此人并非别个,正是自己朝暮思念的郑雪竹!当日她在伏牛山平安客栈中被迫与郑雪竹立言决裂,分道扬镳,本道今生今世亦无缘重逢,惟有暗自伤怀,未料天意难测,竟在此时此地重见到了他的身影。霎时间,心头又是激动,又是惊喜,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低语道:“是他赶来出手相救,果然是他……”
话犹未了,却闻身旁龙绮君重重地“哼”了一声。龙星儿的心绪立时被拉回现实,但觉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一般,只觉心头全是无尽的无奈,无尽的凄凉,本拟就此转过头去不看郑雪竹,却又忍不住继续看去。
陈永华与宗瑾均与郑雪竹相熟,宗瑾更是与郑雪竹一路相扶相携,同来此地,此际闻得郑雪竹在窗外的清叱,早将情形猜中了十之八九,又见到龙绮君母女倚窗观望的时的情态,更加确定了来者便是郑雪竹。知他必是在旁窥伺已久,早有意出手扭转危局,却因无十分把握,以致迟迟未动,此刻见形势危急,方始冒险现身进击,居然一举成功。
吴应熊被郑雪竹挟持着一路前行,渐渐离开了铁甲军阵,进入客栈院内。他为人原好色成性,腹内草莽,全不及吴三桂的谋略胆识,方才倚仗身畔武士军兵相护,说出这许多威逼恫吓言语,此刻出其不意地为人所制,被拖入敌人的攻击范围中,三魂七魄早被骇去了大半。越向前行双脚越是发软,若非被郑雪竹在旁强拉硬曳,只怕早已倒地不起。又勉强撑持得几步,终于忍受不住,尖声叫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要对我如何?”
郑雪竹见他面色如土,浑身不住颤抖,显是惊恐到了极点,不由暗暗好笑,悠然道:“平西世子,你亲率这许多随从人马来此僻陋野店,延请陈军师入府,无非是为了与台湾结盟,合纵起兵,为达目的,不惜软硬兼施。只可惜陈军师的性情却是老而弥坚,无论世子施出何等手段,均不肯答允与平西王爷合作。既是如此,与其再与陈军事纠缠下去,不若同在下寻个无人之处,深谈一番,或可见效。在下的身份原非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此刻当着这许多人面前,不妨直说出来,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一众平西王府武士与铁甲军兵均未料到,在这狭小僻陋的客栈中,竟然还隐藏着一名地位较陈永华更高的台湾人物!
吴应熊被郑雪竹挟制,惊惧之意自是较他人更甚,然心中仍存有一丝怀疑,不由颤声道:“你当真是延平世子……”
忽见一为首武士排众而出,大声道:“世子,此人所言非虚,他确是台湾延平世子。延平世子,我家世子不比你文采风流,武功高明,他却是半点武艺都不会的。你有甚意图要求,大可好好坐下来,同我家世子开诚布公地面谈,却何必以这等偷袭手段,挟持不会武功之人,损了台湾郑氏的英名?”这武士当日曾随沙氏兄弟参与开封渡口追杀宗瑾之战,是以识得郑雪竹身份,此刻见吴应熊命悬郑雪竹之手,情急之下遂说出这一番挤兑言语,意欲激他放手。
郑雪竹头脑缜密,智计过人,焉能为这几句言语所趁?当即笑道:“在下与平西世子闻名已久,今日有缘相见,正当好生亲近一番,共商大计,阁下却何必说得这般刺耳?”口里说话,手中依然牢牢扣着吴应熊脉门,丝毫不肯放松。
忽听一女子尖声叫道:“既是你们暗施毒手在先,便须怪不得他人偷袭要挟!”这女子却是于店房中窥伺的龙星儿,因恼那武士出言尖刻,终于忍耐不住,反唇相讥。
龙绮君便在龙星儿身边,听她言语中对郑雪竹与陈永华颇为回护,心下不禁好生恚怒,叱道:“星儿,不得多事!”
龙星儿敬畏母亲,不敢违拗她的言语意志,当下只得低低应了一声。
郑雪竹身在院中,将龙绮君母女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头不禁又是一阵酸楚。然转念思起众人此时处境,只得强自抑住心中伤痛,继续作出一副意态飞扬的神情,向吴应熊道:“平西世子,你我两家一坐镇天南,一孤悬海外,远隔千里,彼此虽慕名已久,却终无由相会。今日既有此机缘,令你我有幸结识,执手言欢,世子身为主人,可否有意赠送在下一些见面之礼,以表情谊?”
吴应熊闻得他的威胁言语,心头不由愈加惊恐,再也支持不住,瘫软于地,勉力提高了声音,道:“延平世子可是要在下放各位朋友走路么?在下答允你便是……”
郑雪竹笑道:“久闻平西王府慷慨好客,常遣部属诚邀各方英雄豪杰入府小住,欢聚畅叙,厚礼相酬,何意对在下竟是如此吝啬?恕在下贪心不足,今日还要厚颜向世子多索几样礼物,方遂心愿。”
吴应熊涩声道:“延平世子还想讨要何等物事,便请直言,只要在下能拿得出,绝不会对世子藏私。”他此时实已惶惧到了极点,惟恐郑雪竹所要的是他的一条手臂,两只眼珠一类物事,因此语音大异,说到最后更有些有气无力起来。
忽听一人道:“陈军师与崔兄弟遭了你们毒手暗算,他二人的解药须着落在你身上。”却是宗瑾扶着昏迷不醒的崔泱泱移至窗前,出言向吴应熊追索解药。
郑雪竹道:“宗统领所要的物事,便是在下向世子讨取的礼物。未知世子肯否给在下一个薄面?”
吴应熊闻得郑雪竹口中的“礼物”并非自己的手足眼耳,一时间竟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转头向众武士呼道:“将解药为延平世子奉上,不得迟延!”
众武士面面相觑,怔了片刻,终于由方才那与郑雪竹说话的为首武士取出一红一黑两枚药丸,掷给郑雪竹,道:“红丸给陈军师内服,黑丸给崔少侠外敷。”
郑雪竹伸手抄住两枚药丸,笑道:“多谢世子慷慨相赠,只是在下还须试试这两件礼物是否合用,再与世子相叙。”言罢,扬手将黑色药丸掷与宗瑾,回身挟起吴应熊,掠进店房,稳稳落在陈永华身边。
陈永华本自分必死,却未料郑雪竹竟在此时此地现身相救,霎时间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感激,低呼了声“世子”,下面的言语便再也吐不出了。
郑雪竹环顾室内,目睹众人黯然相对之状,一时间亦有些无话可说。但想救人要紧,亦顾不得其它,遂转头向吴应熊瞥视一眼,以示警告,旋即将红色药丸纳入陈永华口中。
吴应熊既被郑雪竹挟为人质,平西王府众武士果然投鼠忌器,不敢在解药中暗施手脚。不消一炷香时分,陈永华便已自行站起,活动如常,试运内力,也恢复如前,毫无滞碍。
其时崔泱泱亦由宗瑾在伤处敷上了黑色药丸,更得了他内力相助驱毒,因此体内毒性消解得极快,起身竟较陈永华还早得片刻。伸手自行拔去了臂上之箭,游目四顾,见到吴应熊由郑雪竹握住手腕,无精打采倚坐在对面墙角,不由恨怒交迸,大喝道:“奸贼,我将你碎尸万段!”一跃而起,掣出单刀,直奔吴应熊而去。
方自冲出两步,忽觉肩头一紧,竟是为人在背后抓住。回头看时,但见那出手阻拦自己的却非他人,而是宗瑾,心中不由一愕,脱口道:“宗统领,你却为何……”
宗瑾见他面上黑气、臂上浮肿已尽数消退,伤处的血色亦转为鲜红,知他体内毒性再无半点残留,心下亦自欣慰,笑道:“崔兄弟,平西世子既已答允放大家走路,你且自管离去便是,却休要伤了平西世子。须知我还要应世子之邀,随他同往王府作客,平西王父子既诚意留客,我又岂可负了主人一片盛情?
崔泱泱睁圆了双眼,惊道:“宗统领, 我们方自九死一生闯出平西王府,此刻你为何还要自投罗网?”
郑雪竹在旁见得崔泱泱这等戆直之态,不觉也有些好笑,道:“崔兄,你此番冒险潜入平西王府,所为却是何事?”
崔泱泱不假思索,答道:“自是为了营救爹爹与秀秀。然而……”
郑雪竹笑道:“崔庄主与崔姑娘之事,崔兄不必挂心,待得外边这些军兵让出道路,崔兄自随宗统领离去,由在下随平西世子往王府作客,见到平西王爷后,向他讨个人情,教你们一家团聚便是。”
宗瑾接口道:“郑公子,我此来昆明的缘由你已尽知,有一人却是须我亲身迎出王府,护送北上的。还是你带崔兄弟离开,由我随平西世子到王府一行,崔庄主与崔姑娘之事亦着落在我身上好了。”
崔泱泱大声道:“要救我的爹爹与妹妹,我又焉能置身事外?我虽武功低微,帮不上什么忙,却不能事到临头,畏缩不前,将风险尽推给别人。宗统领,郑少侠,我与你们同赴王府救人便是!”他武功平平,头脑憨鲁,却偏偏生就了一副侠义热肠,一有事情,定要忙不迭地向自己身上承揽。
忽听一女子声音道:“平西王府本就是龙潭虎穴,此时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候。你们这样贸然前往,无异自蹈险地,还是……”这出言之人却是龙星儿。她见郑雪竹等争赴平西王府救人,情知其中定是蕴藏着极大危险,忧急之下,禁不住出言阻拦。
话犹未了,忽听龙绮君在旁冷冷地截口道:“星儿,休得多管闲事!”
郑雪竹见到龙星儿对己的关切情状,心下方觉一阵快慰,骤闻龙绮君的呵斥言语,霎时间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然念及此时场中情势,实无暇顾及这些儿女私情,惟有勉强笑道:“崔兄,此去平西王府危机重重,多得一人,便多一分风险……”
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世子,你乃万金之躯,不可轻易犯险,还是由属下代你走这一遭。属下以自家性命保证,定可将世子要救之人平平安安交到你手上……”却是陈永华体内逍遥软筋散药性消解,功力恢复,自行请缨。
郑雪竹忽一挥手,道:“谁也不必去。我原是与宗统领同来,此刻往平西王府作客,自当与他同去。陈军师不识得要救之人,崔兄本事有限,去亦无益,便在此地大家各走各路,他日有缘,或可重聚。平西世子,你还不要部属让路,莫非是要陪我们大家在此地用早点么?”说最后一句言语时,已拖起吴应熊,将他拉到窗口。
    龙绮君冷冷地道:“星儿,我们走。”毫不犹豫,举步向外便行。
龙星儿面色苍白,不发一言,更不曾回头看得一眼,只顾随着龙绮君一路疾行,径直行入铁甲军阵中的道路。
郑雪竹倚窗而望,目送龙星儿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军阵之后,却始终未放缓脚步,似乎对自己已毫无留恋一般,心中但觉空荡荡地全无了半点趣味,一时间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只顾呆呆立在原地,不发一言。
忽闻一人哑声道:“郑少侠,宗统领,我崔泱泱这条性命原是蒙你们所救,此番更要由你二人涉险去救爹爹与秀秀。大恩不言谢,我……”言至此处,已是哽咽不能成语。
郑雪竹霍然回头,却见崔泱泱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双目蓄泪,口唇颤抖,显见内心正自激荡不休;陈永华则孤零零站在一边,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却似灵魂出窍一般,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郑雪竹见他二人这等情状,欲待出言劝解,却也寻不出合适言语,惟有强笑道:“陈军师,崔兄,你们迟迟不去,可是要在此地用罢早饭再走么?既是如此,我便与宗统领、平西世子在此奉陪好了。多待一刻,少待一刻,左右也无多少分别。”
陈永华瞿然一省,知郑雪竹此时心意已决,不可动摇,当下不再多言,只缓缓道:“既然如此,世子善自保重,属下这便去了。”转头向宗瑾瞟了一眼,目光闪烁不定,口唇微动,却终未吐出一个字,轻叹一声,转身掠出窗外,举步自去。
崔泱泱紧咬下唇,向郑雪竹、宗瑾各深深一揖,长身跃出,疾疾循着陈永华的背影奔去,不出片刻,便不见了影踪。
宗瑾站在一侧,许久不言不动,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刻也未放松对吴应熊的监视。此际见众人已各自散去,方向郑雪竹道:“郑公子,时刻已到, 我们也该动身了罢。”
郑雪竹点点头,向吴应熊道:“平西世子,烦劳你为我们准备两匹坐骑。宗统领是朝廷派来的人,要自乘一骑,我二人则大可一马双乘,也好多亲近亲近。”
吴应熊命悬人手,对郑雪竹的言语焉敢不从?当即依照他的要求吩咐下去,便有武士将两匹健马牵入客栈院内,垂手退下。
郑雪竹与宗瑾对视一眼,旋即纵身腾起,挟着吴应熊稳稳落在一匹马上,一手仍扣着他脉门,一手拉起丝缰,催马前行。与此同时,宗瑾也已跃上另一匹马背,纵马紧随其后。
郑雪竹与宗瑾两骑自铁甲军阵中穿行而出, 并辔向城中缓缓行去,一众平西王府武士、铁甲军马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却无一人敢轻易上前,亦无一人随意开口,整个队伍中惟闻马蹄击打地面的杂沓之声。
其时天已大明,一行人马行至昆明城内,向平西王府进发。城中百姓为这等杀气腾腾的场面所慑,纷纷走避不迭,一时间沿路店铺、人家尽皆闭门,街路上全无人迹,空虚寂静得宛若死城一般。
距平西王府尚有两箭之遥,忽前方红旗展动,又一队铁甲军马迎面而来,当中簇拥着一身着重甲的阴沉老者,正是郑雪竹前晚在平西王府花厅内见过的吴三桂。
郑雪竹与宗瑾原是策马缓行,然对面铁甲军奔驰极速,霎时间已来至面前丈许之处,骤然止步,同郑雪竹等人正面相对。
吴应熊被郑雪竹一路挟制,行至此处,心中惊惧已达极点,此际见到父亲出现,登时再也忍耐不住,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父王,救救孩儿,救救孩儿……”
吴三桂眉头紧锁,向吴应熊重重一挥手,吴应熊便不敢再行哭叫。随即便有随吴应熊围捕陈永华的武士行至吴三桂身侧,在吴三桂耳畔低声禀报。他的语声极细级微,郑雪竹全然不闻,只见吴三桂面色铁青,不时向自己与宗瑾投来极阴极冷,锋锐如刀的一瞥。
待得那武士禀告完毕,吴三桂方自缓缓抬起头来,道:“延平世子,宗统领,你们既擒住了小儿,以之为质要挟本王,本王索性也不与你们说那些客套废话,只爽爽快快地问一句,你们的价码究竟是多少?倘是本王付得起的,定会如数付于你们,如若不然,本王亦不会低头向你们哀恳,但由得你们处置小儿好了!”他不愧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一代奸雄,这几句言语说得软中带硬,丝毫没有惊惶之意。
吴应熊闻得吴三桂这等言语,心中却先自慌了,哀声叫道:“父王,你……”
吴三桂沉声喝道:“住口!”虽只短短两个字,自他口中道出,却别具威慑之力,立时将吴应熊的哭叫止住。
吴三桂将目光自吴应熊身上收回,转向郑雪竹,道:“延平世子,你有何等要求,请讲无妨。”
郑雪竹初次与这闻名已久的绝世奸雄对面共语,心中登时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紧张与杀意。为了掩饰,惟有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的价码并不高,不过是向平西王爷讨要两个人,一个是扬州青枫庄庄主崔天成,另一个是他的女儿崔秀秀。这个价码,王爷想必还付得起罢!”
吴三桂略点点头,道:“这个价码倒也罢了。宗统领,你的价码又是多少?”这后一句话却是向宗瑾问的。
宗瑾沉声道:“平西王爷,你不必对我隐瞒,此刻景云公主正在你这平西王府中。景云公主虽为圣上赐婚于平西世子,然经了中间这许多变故,公主已不适宜再留在王府,须得由卑职将其带回京城,面见圣上,再作安排。”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景云公主被囚平西王府之事,全府上下惟有吴三桂父子与极少数心腹部属得知,更不曾对外走漏半点风声,此时被宗瑾一言道破,不知此事者固是惊骇莫名,便是阴沉狡诈如吴三桂者亦不禁微微动容了!
吴三桂心中在这短短一瞬间,已转过了数个念头:“当日我遣沙氏兄弟率众于赐婚途中伏击宗瑾,劫夺公主,不想半路杀出一批自称平西王府武士的人物,出其不意将公主持掠而去,这批高手后于漳州被耿精忠剿灭干净,亦得知他们的真实身份乃是台湾郑氏部属,冒名嫁祸于我,然以宗瑾之心机见识,绝不应将他们认作平西王府之人……而耿精忠于郑逆手中夺回景云公主,送入平西王府之事更属绝密,宗瑾却又如何得知……啊呀,是了,莫非他并不知其中内情,不过是在敲山震虎么?我却不可堕入他这等圈套,自投罗网了!”思及此处,当即冷笑道:“宗统领,本王并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这等无中生有的价码,请恕本王支付不起。”这几句言语说得不动声色,仿佛景云公主此时当真不在平西王府一般。
宗瑾见他推得如此一干二净,不由也报之冷冷一笑,徐徐道:“平西王爷敢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么?既然如此,卑职却要问一句,在王府后园树篱间居住的却是何等人物?”
吴三桂未料宗瑾竟将景云公主的行踪探知得如此清楚,心头一凛,正欲出言搪塞,忽闻一人尖呼道:“父王,宗统领所言不假,求你将景云公主交于他带回,救孩儿一命……”却是吴应熊被郑雪竹挟制时刻已久,耐不住惊恐,竟然不打自招。
吴三桂面色铁青,冷冷地道:“也罢,也罢,延平世子,宗统领,今日之事,便算是本王栽给你们了!”言罢,自怀中取出一枚金牌,交于身旁一名武士,道:“你回府将景云公主与崔天成父女带来此处。”
那武士应了一声,接过金牌,正转身欲行,忽闻宗瑾呼道:“平西王爷,恕卑职斗胆,须得与这位兄弟同往他三人居所相迎。”话音未落,人已离鞍下马,行至那武士身后。
郑雪竹闻得宗瑾这一决定,微微一怔,已知其意:“吴三桂老奸巨猾,手段狠辣,倘由得他遣部属单独回府带人,保不准会在中途作出何等手脚,宗统领此举正可防此不测……”思及此处,遂笑道:“此三人身份大非寻常,只宗统领一人前去相迎,却又如何能够?恕在下无礼,还要与平西世子一并前往,方称得他三人身份,也好教他们得知平西王府尊客敬贤,高风亮节。”言罢,挟着吴应熊跃下马背,赶至宗瑾身边,二人一左一右将吴应熊夹在正中,随着那武士并肩前行。可怜吴应熊早被骇得魂飞魄散,四肢百骸俱软弱无力,无法自主行走,几乎是被二人拖曳着行去。
一行四人行入平西王府正门,穿堂过院,终于又来至后园。府中高手武士虽多,却因吴应熊为郑雪竹与宗瑾挟持,投鼠忌器,故此不敢率先发难。
一路上郑雪竹与宗瑾见到平西王府种种奢靡豪华气象,不由在心中暗自慨叹。吴三桂骄横狂妄,贪图逸乐,王府内的房舍园林无不修建得富丽堂皇,令人目不暇给,叹为观止。前晚二人入府时因夜色深重,对府中景致未曾看得清楚,此际方得窥全貌,但觉平西王府的富贵奢华不但远胜延平王府,即便较之北京的大内皇宫也毫不逊色。
    那武士引着郑雪竹与宗瑾沿后园花径曲曲折折地前行,穿草木,绕池榭,转过了十几处弯道岔路,终于在一座假山前停住脚步。
郑雪竹与宗瑾互相对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平西王府机关处处,暗道重重,莫非这假山便是此等所在?”
疑念方起,便见那武士拾起地上一粒石子,将手臂伸入山石上一只洞穴,在洞内“嗒嗒嗒”敲击了三声。
郑雪竹与宗瑾挟着吴应熊冷眼旁观,本拟那武士敲击洞壁后,假山上定将有机关开启,未料时刻过了许久,竟依然毫无动静,事态的发展大大出乎了心中意料。二人四道诧异的目光,齐齐向那武士投去。
那武士也觉出情势有异,面色微变,复向洞壁上疾疾敲击了三下。
三声轻响过后,面前假山仍然毫无异状。然而在郑雪竹与宗瑾心中,这全无异状的表象之下,所隐伏的必是极大的变故!二人虽均未开口,心中却已同时怀疑到是吴三桂暗施阴谋,意欲加害,念及此处,遂各自将扣住吴应熊脉门之手紧了一紧,以防不测。吴应熊腕上疼痛,抵受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那武士见到三人情状,知郑雪竹与宗瑾心头已然生疑,忙辩解道:“延平世子,宗统领,此处原是囚禁崔庄主与崔姑娘的地牢入口,现下虽已生变,却绝非小人从中弄鬼,小人全然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
郑雪竹厉声道:“此地乃是你们家里,高手如云,防守严密,除了你们自己,又有何人能够从中暗施诡计?”他生性原温和儒雅,然一夜间连遭变故刺激,更兼此时救人心切,心焦如焚,终于按捺不住,发作出来。
那武士颤声道:“世子息怒,当真不是小人……我家世子尚在你们手中,小人怎敢……既是如此,我们便自行进去观看究竟……”言罢,伸手攀住假山上一支突出的石笋,用力向前后左右方向各扳得一下。
一阵轧轧响动过后,假山底部的一块山石竟自动移至一旁,露出一处六尺多高,三尺多宽的洞穴!自外向内望去,但觉洞中黑黝黝地不知有多深,亦不知通向何方,颇有几分幽暗诡秘的气息。那武士向郑雪竹与宗瑾略一点头,当先低首含胸,钻入洞内。
郑雪竹与宗瑾对望一眼,彼此心中都打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主意,遂一前一后拖起吴应熊,行进山洞。
山洞中光线极暗,饶是众人努力睁大了眼睛,也只能勉强看清一些近处的轮廓。摸索着前行了几步,但觉山石擦体,足下不平,行走愈加艰难。
宗瑾沉声道:“平西王府的兄弟,点亮了火折。”他说话的声音并不甚大,却极为沉实有力,别具一等令人不得不从的威严。
话音方落,便闻那武士的声音在前方笑道:“不消宗统领吩咐,小人理会得。”与此同时,众人顿觉眼前一亮, 果然是那武士点燃了火折。
火光闪耀下,众人看清了周遭环境:此时置身的所在乃是一条极狭极长的甬路,头顶与两侧洞壁、足下道路均以大石砌成,斜斜通向地下,十几丈外甬路转折,看不到其后的情形,料想崔天成父女定是被囚禁在甬路尽头。
那引路武士举起火折,引着了壁上一排十几只油灯,洞内光线登时明亮了起来,略略驱除了众人心底的忧惧与不安。
宗瑾轻舒一口气,与郑雪竹一同架起吴应熊向前行去。方行得二三丈,忽觉鼻端气息有异,凝神细嗅,竟辨出弥漫在石窟之中的,乃是一股血腥气味!心念电转,霎时间胸中掠过种种猜测,亦不知是吉是凶,遂放脱吴应熊,疾疾抢步上前,赶至那卫士身侧,夹手夺过火折,高举过头,与他并肩前行,全身上下无处不在严神戒备。
那卫士对这一变故却似全然不知,亦未曾发觉空气中的血腥之气,虽对宗瑾的举动略感诧异,却也不曾出言相询,只照旧前行,片刻间便转过了那处拐角。
郑雪竹挟持吴应熊尾随在二人身后丈许之外,眼见他们的踪影消失在转折处,却不知此处距甬道尽头还有多远。蓦地只听那卫士惊呼一声,呼声中似蕴含着无限的恐惧,无限的悲愤!
郑雪竹虽智计丰富,胆略过人,骤闻这声惊呼,心头亦不由自主地为之一凛,只道是吴三桂设了何等暗算诡计向宗瑾发难,却遭他反击,惊愕震动之下,一时间也不及多想,回手挟起吴应熊疾掠过去,欲向宗瑾施以援手。
待得掠至转折之处,场中的情形却令郑雪竹始料未及:宗瑾与那卫士均怔怔地立于原地,全无曾动过手的迹象,而宗瑾手中的火折,则映出了地上四名肢断躯残的平西王府卫士尸身, 与墙上溅染的滩滩鲜血,端地令人触目惊心, 显见此地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郑雪竹与宗瑾原对那引路武士心存怀疑,然自眼下此等情形看来,即便当真是吴三桂有意设下的阴谋,枢纽只怕亦不在他的身上,不由便去了几分戒心。三人遂将石壁上油灯一一点燃,对几具尸身细细察看起来。吴应熊却早骇得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紧闭了双目不敢去看。
众人面对着四具血淋淋的尸身检视,均自默不作声,甬道中充满了死亡的诡秘与寂静。
宗瑾将三名卫士尸身一一查验完毕,发现三人的均是为刀剑一类的利器所伤,自伤处形状、深浅以及尸体倒下的方位,大致可推断出为一人出手,而此人无论在内力还是兵刃上的功夫,都必有相当造诣。尤其一名卫士的琵琶骨被硬生生抓碎,更可显出出手之人的内功深厚,至少较自己是不相上下了!思及此处,不禁暗自惊疑:“此地何时却来了这等高手?看壁上鲜血未曾全凝,显见他四人身死时刻未久,不应是陈军师一家昨晚所为,而今早他几人自客栈离去时,从客栈往昆明城的路上已伏下了无数军马,即便他们武功再高,亦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平西王府杀人……呀,莫非这原是吴三桂的奸谋,有意遣麾下高手杀害他四人,暗中伏下圈套加害我等……”心中既已有此猜疑,不由加倍凝神防范,一手紧紧扣住吴应熊脉门,一手缓缓伸出,将第四名卫士翻了个身。
手指方自触及那名卫士的身体,便觉尚有微温,待得将他翻转过来,竟见他胸膛轻轻起伏,显是一息犹存!
那引路武士的心肠倒也不是很坏,颇有些同袍之情,见那卫士未死,立时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唤道:“小马,你醒一醒……”
宗瑾对吴三桂的部属原无甚好感,然这“小马”是此地惟一的幸存者,自己的种种疑惑都须着落在他身上解答,却不可教他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一念至此,遂伸掌抵住“小马”顶门“百会”穴,将内力缓缓灌输进去。
    不消一炷香时分,“小马”果然呻吟了一声,微微张开双眼,低呼道:“崔天成,你这老匹夫……”后边的言语方说得半句,显是牵动了伤处,剧痛之下,语音就此截断。
郑雪竹在旁听得分明,不禁为之一惊,疾疾开口问道:“莫非是崔庄主出手,伤得你四人这等模样……”
“小马”勉强点了点头,道:“他原本好好地被缚在那边石壁上,却突然挣脱了铁链杀将过来……我四人虽拼力抵挡,无奈他武功太高,终于不敌……”言犹未了,又是一阵呻吟,阻断了下文。
那引路武士闻言,心头愈感惊诧,道:“崔天成与他女儿早已服下逍遥软筋散,功力全失,如何会骤然间脱缚而出,杀了这几名好手?莫非,莫非是有人暗中喂他们服下了解药……”
“小马”原本凝滞的目中忽闪出一线光芒,嘶声道:“不错,我记起来了,是他,正是他……”因激动过甚,整个身体竟直直地坐了起来!
引路武士握住“小马”双肩,叫道:“小马,你静一静,告诉我他是谁……”接连追问数声,却毫无回音,凝目细观时,却见“小马”早已伤重气绝,面上犹自带着一缕不散的愤恨。

第四十一章乐莫乐兮新相知

     郑雪竹等人最终也未能得悉“小马”口中的“他”究竟是何人,不禁相顾骇然,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宗瑾缓缓将手掌自“小马”身上收回,起身行至甬道尽头,游目环顾。却见石壁上钉着四根极为粗大的铁制链环,两上两下,刚好够缚住两个人的手足,此刻却皆已断折,一对链环是被人内力生生震断,另一对却是为刀剑之类利器削断,显见被缚之人早已脱囚远遁。
宗瑾凝视两对链环片刻,无意间转头向旁一瞥,却见角落中的一块岩石似有异样。趋近细观时,方看清了石面上以利器划出的几行字迹:吴氏老贼,狼子野心。囚我父女,恨比海深。今日斩去,他日报恩。食肉寝皮,方可甘心。每个字都有茶盅口般大小,字体苍劲有力,颇有气势。
郑雪竹见宗瑾在角落中怔怔出神,心下诧异,遂拖着吴应熊移步上前,凝神注目,将字迹从头至尾读得一遍,顿觉释然“当日他曾与龙星儿、陈思昭在青枫庄居留过十余日光景,常共崔天成讲论文武,对他的笔体颇为熟悉。此刻见壁角字迹确为崔天成所留,且入石颇深,显是以真力灌输兵刃书写,情知“小马”的言语果然不假,遂转头向宗瑾道:“宗统领,这字迹乃是崔庄主所书,绝非作假。他父女二人此刻必已脱险,我们却无须在此地再作耽搁了。”
宗瑾略点点头,复伸手扣住吴应熊脉门,向引路武士道:“崔庄主父女的事情已无须我们插手,速速引我们去迎接公主。”
引路武士喏喏连声,转身向外行去,郑雪竹与宗瑾仍是一前一后夹着吴应熊,随之步出假山。
一行四人在花径中又行了许久,终于来到了那树离密道的入口,在假山石隙中鱼贯而入。这条道路吴应熊前后后走过了不下三十次,唯有此次感到了真正的惶恐。
树篱内的情形一如前夜,只是分散把守在各处要道的众武士似已得到了吴三桂通知,对郑雪竹等人的突然前来并未显出惊异之态,反而作出了一副恭谨情状。却尽缄口不言,较前夜吴应熊率众侍女行走时的香艳喧闹,确是判若天壤,惟有一的声音便是四人足踏地面发现的轻响。
郑雪竹等人默不作声地行至树入篱尽处的小楼外,早有守卫的四名武士在门前相迎。郑雪竹见四人形容剽悍,目蕴精光,太阳穴微凸,情知他几人必身怀精湛武功,绝非易与,自己倘若无吴应熊这一人质在手,贸然闯入树篱救人,即便侥幸不致败绩,亦定将大费周章。
宗瑾低声向郑雪竹道“”郑公子,我到楼中接景云公主出来,你在此等候便可。此地危机重重,切记要拿住吴应熊,绝不可教他借机遁去。“言罢,也不待郑雪竹回答,便顾自匆匆上楼而去。楼中陈设一切如故,仍泛着一阵浓郁的檀香麝香混合之气,锦帐珠帘,玉几鑫瓶也都与前夜一般,毫无零乱之象,而那扇通往内室之门亦同前次篱去时一样紧闭,惟有室内隐约传来的散乱足音,透出了一切平静表面下的焦灼与不安。
宗瑾料定景云公主必在内室之中,然身份高下有别,未敢擅入,遂伸指在门上轻吼了数下。室内足音骤止,复听景云公主清婉而略显冷漠的声音道:“何人在外?”
宗瑾千里跋涉,前来云南,所为之目的便是营救景云公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见到景云公主时,她却坚执不肯离去,然世事变幻往往出人意料,经了平安客栈这一番变故,携景云公主离云北上已成箭在弦上,势在必行,至于途中会有何等险阻折磨,一时间却是无暇顾及,眼下所虑者惟有景云公主休要在此出了差错。心中悬挂已久,故此时听到她安然无恙的声音,胸怀砘感轻松,朗声道:“卑职宗瑾参见公主。”
“呀”地一声,室内自内而外被推开,景云公主面罩红绫,立于内室门前,身躯微颤,疾声道:“宗统领,你因何去而复还?敢是吴三桂隔着纱障看不到她面上神情,自语声中却可听出她内心的焦灼。
宗瑾抢上一步,道:”公主,事态有变,却非你心中想像得那般兵败如山,不可收拾。而今之势,公主已不可留在平西王府,徒然成为吴三桂手中的一枚棋子,误已误人。卑职此来,便是相迎公主起驾回京……”
景云公主颤声道:“宗统领,平西王府乃龙潭虎穴,高手如云,杀机四伏,你武功纵高,然孤身一人,终究力薄,又有几分把握可带我离去?”
宗瑾心中原也在忧虑此事,然在景云公主面前却不好显露出来,徒增不安,惟有故作平静,淡淡一笑,道:“卑职并非一人前来,而是与一位朋友同来此地。现下他已将吴应熊挟制在手中,于楼外等候。吴三桂纵党羽众多,阴险狡诈,然此刻投鼠忌器,谅他亦奈何我不得。公主倘若不信,便请与卑职出外,且看他平西王府上上下下,有谁敢阻!”
景云公主怔怔地立于原地,整个人宛如化成了木雕泥塑一般。宗瑾的言语已说完许久,她犹自不言不动,似是痴了。
宗瑾见景云公主如此情状,还道她对能否平安脱险心存疑虑,难下决断,心中正自踌躇,遂疾疾道:“公主,离云北上虽不无凶险,却还有生机,困守此地虽可保一时无事,最终必是死路一条。利害得失之处,还盼公主早下决断!
景云公主忽幽幽地道:“宗统领,我并非不敢随你涉险离去,而在是在疑心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究竟是真正发生的事情,还是我自己的一场幻梦。我自幼生长深宫,从未受过真正的苦难折磨,然这几个月来连遭变故,我早将自身安危生死置之度外,从未想过还能够再见到你,更未想过生离此地。也许,今日的一切不过只是梦境,一不小心,你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座小楼与我相对……”
宗瑾闻得她这等如痴如癫的小女儿言语,不觉有些哭笑不得,然对方既为公主,自不可冲撞冒犯,只好勉强耐住性子,道:“公主,此情此境确是真实所在,绝非梦幻。你若执意不信,不妨将手指纳入口中试咬一咬,便知真假。”
景云公主缓缓点了点头,将一只素手轻轻抬起,方至颈边,忽又停住,低声道:“不,我不敢去试,我怕咬到手指时,一痛便得醒了,梦也不在,你也不在……”她身形纤弱,语音悲切,当真是凄楚动人,我见犹怜。
宗瑾此时已是心焦如焚,一时间却也顾不得许多,蓦地伸指在景云公主小臂上一捏。这一捏所用的力道尚不足一成,然景云公主身体娇弱,已抵受不住,“啊”地一声痛呼了出来。
宗瑾一惊,顿觉自己此举唐突,疾道:“卑职一时性急,不该冒犯了公主,还盼公主恕罪。”
景云公主伸手轻轻抚小臂痛处,沉默了半晌,道:“宗统领,我不怪你。既然不是梦境,我随你去便是。”言至此处,声音竟似有些哽咽。
宗瑾见景云公主终于应允随自己离去,心中的一块石头方始落地,沉声道:“公主,请随卑职移驾。”转身向外步出,引着景云公主行至楼外。
其时郑雪竹已在楼前等候许久,见景云公主偕宗瑾自楼中行出,心下亦自欢喜,当即拖着吴应熊迎上前去,笑道:“宗统领,此行大功告成,当真可喜可贺……”
话犹未了,忽闻景云公主一声尖呼,呼声中充满着不尽的惊惶,不尽的恐惧!
郑雪竹悚然转头看时,却见景云公主浑身颤抖,一只雪白的小手紧紧抓着宗瑾肩膊,似在寻求他的维护,而她那蒙了红绫的面颊,正朝着自己与吴应熊的方向!
郑雪竹心念电转,已知其故:自己昔日曾共龙星儿、鲁向身截夺景云公主,北朝将她囚于马车这之内,密谋送往台湾,与她同车相处了约有两月之久。自己其时虽未过于为难她,然劫持软禁终是事实,景云公主对已既恨且惧亦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一行径若被宗瑾于此得知自己的处境便要大大尴尬了。
宗瑾见景云公主如此骇惧,心中亦生疑窦,遂伸手扶住她的身躯,安抚道:“公主,局势掌握在我们手中,不必惊慌……”
景云公主摇头道:“不,是他……是他……”
郑雪竹见景云公主立刻便要吐露事实真相,心头一慌,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蓦地纵身而起,掠至景云公主,运指向她后脑“玉枕”穴点去。
郑雪竹情急之下骤然出手,动作自是快到了极处,更兼宗瑾对他并无防范,是以未及阻拦。而景云公主既丝毫不会武功,自然更无从闪避,“嗤”地一声轻响,“玉枕”穴上被点个正着,“哼”也未曾“哼”得一声,整个身体便直直地倒了下去,伏在宗瑾肩上,昏迷不醒。
郑雪竹身法如风,倏忽来去,一击得手,立时抽身退回原地,复将吴应熊的脉门扣在手中,向宗瑾强笑道:“宗统领,景云公主在平西王府这许多时日,想是受了吴应熊的多番滋扰,以致如此惊惧莫名。不若点了她的昏睡穴,令她在梦中离此险地,也好少了许多是非烦扰。”这个理由虽有些牵强,却也是惟能勉强自圆其说的方法。
宗瑾闻得郑雪竹这套言语,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道:“既是如此,此间事情已了,我们这便去罢。”言罢,略一思索,将景云公主负起,当先行出。
郑雪竹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此时方略得安稳,当下不发一言,继续拖起吴应熊,随宗瑾向外行去。那引路武士行在最后,距他约有五六步之遥。
从人鱼贯前行,渐渐远离小楼。行至树篱入口处的假山前,宗瑾陡地止步,转头向郑雪竹道:“郑公子,山腹内道路难行,你我须烦劳这位兄弟在前举火引路,休要一味争先贪功,教主人看了笑话。”:言罢,举手向那引路武士作了个“请”的姿势。
郑雪竹微微一怔,已知其意:假山入口处地形险要,敌人若有心埋伏偷袭,必在此处下手,若任引路武士尾随身后,一旦有变,已方必将腹背受敌。以他之心机智计原蜚预料不到此节,然自从被景云公主衷识破行藏以来,胸中一直忐忑不止,以致未虑及此事,直至为宗瑾出言喝破,方始如梦初醒。
引路武士倒也乖觉,闻得宗瑾之言,当即笑道:“不错,宗统领与延平世子路径不熟,须得在下趋前引路为好,否则王爷定要责怪在下慢待了客人。”口中一壁说话,一壁已行至假山洞穴内,燃亮火折,高举过头,引着众人向前行去。
郑雪竹与宗瑾随在引路武士身后举步缓行,浑身上下无处不在凝神戒备,以防变故发生。然这一段行程竟是出奇顺利,并未遇到任何伏击,便就此风平浪静地行出了密道,又行至了平西王府正门。
其时王府门外的街路已经戒严,整条长街空荡荡地再无一个行人,惟有吴三桂与一众侍卫武士守候在彼,方才那许多铁甲军马亦已不知所往。
引路武士行至吴三桂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言语。却见吴三桂面色阴沉,默不作声,只略略点了点头。
待得引路武士禀报完毕,退至一旁,吴三桂方始转过目光,向宗瑾道:“宗统领,本王不爽前言,已将公主交还于你,延平世子所要之人亦自行脱困离去,不在平西王府内。本王作到了你们要求之事,你们却为何不释放小儿?”
宗瑾昂然道:“大丈夫一诺千金,自不会食言背信。只是我等三人此时尚未离险地,故尚需世子送我们一程,待宗某出得昆明后,自会教世子回府。”
郑雪竹在旁接口笑道:“久闻平西王慷慨好客,结纳朋友不惜重金,在下便斗胆向王爷讨要一件物事,以作临别纪念,却不知王爷可愿允否?”
吴三桂干笑道:“金珠宝贝都乃身外之物,何须吝惜?延平世子但有所求,本王自是无从不允。”
郑雪竹续道:“在下所要的物事并非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王爷亦无须这般惶恐。此刻离别在即,在下别无所求,只需一辆轻便马车以供代步,王爷谅不致拒绝罢。”他既有吴应熊作为手中人质,乐得向吴三桂漫天要价。
吴三桂笑道:“宗统领与延平世子此去千里跋涉,本王既挽留不住,自是早备好了车马相赠,又岂会待到世子开口?”言罢,双掌扬起,在空中轻轻互击三下,立时便有一辆金漆马车自街旁一条支巷中缓缓驶出,至郑雪竹与宗瑾面前三尺处停下。
那驱车武士自车上一跃而下,向宗瑾、郑雪竹二人各施一礼,转身自去。
郑雪竹展目四顾,见马车作工精巧,行动便捷,拉车的四匹健马更是雄骏非常,心中不由暗暗欢喜,向宗瑾道:“宗统领,平西王厚意相赠,却之不恭,我们这便去罢。”言罢,挟起吴应熊,一跃上车,行入车厢之内。
宗瑾亦向吴三桂笑道:“多谢王爷厚赠,卑职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伸臂将景云公主送入车厢,交于郑雪竹,自己则跨上车辕,扬鞭望空“拍”地虚击一记,那四匹健马便如风驰电掣般疾奔而去,须臾便将平西王府远远抛在了身后。
宗瑾挥鞭驱马疾行,穿街过巷,如入无人之境,只消片刻便到了北面城门。门前守卫虽多,却却早已得到吴三桂之令是以对马车不敢有丝毫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宗瑾;驾车出门而去。
宗瑾经了这一夜历险,几经起落波折,终于救出景云公主,携她离开昆明城,其间虽还有种种疑团未解,却终于摆脱了强敌环伺的不利局面。行至此处,心情方略感轻松,转头向郑雪竹道:“郑公子,吴三桂老贼虽不仁不义,但我们既答允他出城后便即放人,终不可失信于他。况且云南之地,山多路杂,既便有追兵在后,只怕亦是难奈我何,我们大可不必将这位草包世子携在身边,徒作累赘。”
郑雪竹笑道:“这位平西世子身上纨绔浮荡之气太重,正可谓虽无大过,面目可赠,即便宗统领不说,我也不愿与他同车而行了,这便教他去罢。”口中说话,手上蓦地一运力,吴应熊便如断线风筝一般,斜斜自车厢中飞了出去,“拍”地一声,重重跌在道路中央,连惨呼也未曾发出,便就此一动不动了。
郑雪竹见吴应熊如此情状,不觉暗自惊诧。他方才将吴应熊掷出马车,运使的乃是一股巧力,吴应熊去势虽速,实则并无多少力道加于他的身上,如何一跌这之下,竟如此不济?错愕之下,疾将身体移出车厢,引颈向后张望。却见吴应熊四脚朝天仰卧当地,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形容极为丑陋狼狈,然面色呼吸仍与常人无异,显见并未受伤,而是惊吓过度,以致昏迷。
马车上少了一个人,陡、然间少了百余斤分量,奔行得似乎愈加疾了。郑雪竹丢下了这个包袱,心中颇感欣快,遂挨在宗瑾身边坐下,笑道:“宗统领,你赶了这许久车,想必亦有些乏了,不若暂住车厢内休息片刻,赶车之事且由我代劳。”他方才与昏迷不醒的景云公主同处车厢之内不自禁的忆起当日自平安客栈中劫掠她而去,乘车一路远遁之事,心头好生歉疚,是以定要为她作一些事,稍赎前愆。
宗瑾见郑雪竹以台湾延平世子之尊,竟甘愿执此策马驱车之役,不由微感诧异。然略一转念,暗思景云公主方离虎穴,孤立无助,由自己看顾照料确是较郑雪竹稳妥合宜得多,遂不作推却,笑道:“既然如此,却是有劳郑公子了。”回手将马鞭交于郑雪竹,起身行入车厢。
吴三桂这辆马车着实豪华,车厢内亦是铺遍锦绣,颇为宽敞舒适。景云公主一身红衣,蜷卧在车厢座垫上,虽不言不动,亦不见面容,仍如海棠春睡,娇柔无限,颇有我见犹怜之风姿。更兼车厢内阵阵袅袅细细,若有若无的少女幽香,融在此情此景之中,分外引人遐思。宗瑾忆起昨夜在平西王府树篱小楼内惊鸿一瞥,见到她容貌之事,面上不由微微一热,疾疾转过目光,寻一处距她、较远的角落坐下,再不向她投去一眼。
郑雪竹在外驱车前行,看看周遭人家渐渐稀少,坦途行尽,马车驶入了崎岖山径。昆明城北之山名唤蛇山,山如其名,路径最是蜿蜒难行不过,吴三桂这辆马车虽作工精良,车中的郑雪竹与宗瑾仍感到了极大的颠簸之意。身上虽有些不适,二人心中反而更添了几分忻悦宽慰;“路径越是险峻芜杂,敌人越是难以追及,我们便越是多了些脱险把握……”
郑雪竹心念方舒,忽见四匹拉车健马竟自不从自己驱策,直直奔出正路,向草木间疾冲而去,竟仿佛同时发疯了一般。!
这一下变生不测,郑雪竹顾不得许多,立生反应,提气一跃,一鹤冲天般掠出丈余,落在一丛青黄的草地之上。转头看时,却见宗瑾亦已抱起景云公主自另一侧跃出,倚在一株孛树的枝干上,怔怔地向轰然倒地的车马望去。
其实四匹健马均已倒毙,日光映照之下,但见汩汩黑血正自马鼻中流出,显见是中毒所致。郑雪竹与宗瑾缓缓对视一眼,心中均不由自主地想道:“枉我们百般算计,岂知最终还是棋差一着,竟未曾料到吴三桂老奸巨滑,在将车马交给我们之前,便计量好时辰,预先为马匹下了慢性毒药……”他既下毒在先,用意自是要将我们复擒回昆明,此时我们车马既毁,只恐追兵转眼便会赶上……”
二人正自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忽一阵疾颈的山风由南至北扑面卷来,风中竟隐隐夹杂着急骤的马蹄之声,仿佛正有千军万马向此处冲杀追逐而至。
郑雪竹陡闻这阵鑫戈铁骑之声,心中的惊异忧惧却是较方才更甚,涩声道:“吴三桂一代奸雄,筹策谋算果然远胜旁人。这批追兵来得如此之快,只怕绝蜚易与……”
其时宗瑾已将景云公主平放在一处缓坡之上,将那条藏有密情的红罗带自袖内取出,重束到景云公主腰间。闻得郑雪竹此言,方缓缓直起身形,断然道::“郑公子,你且负起公主先行离开,此地暂由我来应付。”他方才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早已将各方利害得失权衡明白:此际已方车马虽失,然以自己与郑雪竹的功办力,欲轻身远遁,摆脱追兵原蜚难事,但景云公主全无武功,体质娇弱,绝难在这等险峻山径上奔行疾走,须得有一人背负于她,如此一来必将延缓脚程,能否全身而退便难有定数了!自己孤身潜入云南,本就是为了解救景云公主早作好了涉险杀身的准备然郑雪竹身为延平世子,肯随自己远赴云南,深入虎穴相助救人,已是一个极大的人情,自己如何能再将他丢在险地独自离去?思虑再三,终于作出了这一决定,遣郑雪竹携景云公主避敌北上,自己则守候原地,御敌断后。
郑雪竹万万未曾想到宗瑾竟如此信任于已一时间不由怔住了。呆了半晌,方道:”守统领,你我原是同来此地,理应患难相扶,祸福与共。如今情势危急,我更加不可舍你而去定要与你并肩为战,同抗强敌……“他自与宗瑾鹰扬谷初识以来,无时无刻不在理智上告诫自己要与之为敌,否认自己内心深处对他的亲近相惜之意,是以这半年多的时日中,无时无刻不在矛盾彷徨,难以自解,如今到了这生死俄顷的危急关头,心底的真实情感方自喷涌而出,淹没了一切,什么满汉之争,华夷之防,统统抛至了九霄云外,惟一余下的便是这份真挚的感情。直至此时此刻,他方始明白,自己对宗瑾的相知之情,已是极深极厚,蜚但远远胜过了挚爱情人龙星儿,便是较多年知交陈思昭亦是不遑多让。
宗瑾见郑雪竹如此重义,显是已将自己明白当作了朋友,心中亦自感动,面上却仍是淡淡地丝毫不动声色,截口道:“郑公子,你不必为我担心,只管带公主离去便是。昨日在平西王府之内,强敌围攻之下,我尚且不惧,现下便是有千军万马一并杀来却又何足道哉?吴三桂麾下高手虽多,能奈我何?”
郑雪竹面色苍白,颤声道:“宗统领,你不知道,我不能……”
宗瑾却不理会他这等推托言语,只顾接口续道:“郑公子,你携景云公主北上,路上恐有伏兵邀截,凶险重重。我知你武功精强,头脑机敏,然毕竟势单力薄,无人援手,更兼此地乃吴三桂巢穴,一旦相遇冲突,是胜是负孰难预料。你乃台湾延平世子,并非与我一路的同僚部属,此番随我前来云南,助我度过几番危难,我已是感激不尽,只恨无从相报。现下护送景云公主脱险,更蜚你分内之事我只有一言相告:倘若路逢强敌,无把握取胜,不必强自与之周旋抗衡,亦不必定要苦苦守住公主,一有时机,只须携公主腰间绣带,自家脱身。绣带中藏有吴三桂起兵造反的密谋计划,郑公子将它转交给当今圣上也罢,带回台湾,留为已用也罢,终是不可教它重为吴三桂夺去。至于景云公主的安危生死,我们既已尽了人事,天意如何,便随他去罢!”
郑雪竹本拟宗瑾欲嘱托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护持景云公主周全,却未料他说出的竟是这一番言语,一时间心情激荡,难以自抑,脱口大声道:“宗统领,我原不当你如此信任,委以重托!当日在平安客栈内,率众自你与沙氏兄弟手下劫去景云公主之人便是我。我本欲将景云公主挟往台湾秘密囚禁,将此事嫁祸于吴三桂,未料在漳州海边中了耿精忠埋伏,部属尽数遇害,我本人险死还生,景云公主亦为耿藩所夺,想必是吴耿二藩结连一党,同气连枝,是以耿精忠将景云公主送入云南……”
宗瑾淡笑道:“郑公子,此事我方才已想到了。我非但知悉你是平安客栈劫夺景云公主的主谋,更料得那林中暗施援手,击退沙氏兄弟,助我与陈公子反败为胜之人也必定是你。”
郑雪竹闻得宗瑾此言,心头惊异却是较方才更甚,哑声道:“你……你都已知道……却为何还要如此相信我……”
较之郑雪竹的惶然失态,宗瑾却是平静如常,不动声色,缓缓道:“我与郑公子相处日久已知郑公子之为人秉性。郑公子虽与我各为其主,却是世所罕见的正人君子,至情至性之人。郑公子此番随我入云南营救景云公主,以身涉险,既非为了一已之私,我又为何不能相信郑公子?”
郑雪竹热泪盈眶,颤声道:“多谢宗统领如此信任。不错,我此来云南,绝非为了个人利害,亦无甚家国密谋在内,不过是因自知对景云公主不住,害她受囹圄之苦,故出力营救,以赎前愆。景云公主当日既是为宗统领护送南下,此时便应由宗统领带回京城,我身为局外之人,却是不便插手,惟有在此处先行与宗统领道别了!”
宗瑾疾声道:“郑公子,你……”
郑雪竹略一挥手,打断他的言语,道:“宗统领,此事前因后果你既已尽知,便应明白我无法护送景云公主北上的缘由。景云公主被囚平西王府之事既是因我而起,待她醒转后,会不会不肯原咎于我,坚拒与我同行?况且前日漳州海边,我麾下得力部属已损折殆尽,无人可为臂助,不似宗统领属下高手如云,遍布各地。因此此事由宗统领所为,当更为合宜,更有胜算,请恕我不能越俎代庖了!”
宗瑾闻得郑雪竹之言,沉默了片刻,道:“郑公子,你的言语虽入情入理,然究其根本,不过是劝我携景云公主远去,你却留在此地,冒险为我抵挡追兵。你意既决,我也不好再作阻拦,只得就此别过。但想我宗瑾何德何能,竟如此之幸,结交郑公子这样一名剖心沥胆的刎颈之友!”说到最后一句,语音已不禁微微颤抖,与他素来沉稳凝重的言行殊不相类,想是内心正在剧烈激荡不已。
郑雪竹的性情却是较宗瑾率性易感得多,此际心绪起伏之下,喉间便如塞了一团棉花般,再吐不出一个字。直至宗瑾俯身扶起景云公主,重将她负在身上,伸手在自己臂上重重一握,以示道别,方不假思索般脱口道:“宗大哥,保重。”话一出口,方始发觉,自己竟在恍惚中改变了对宗瑾的称呼。
宗瑾低声道:“雪竹,你也切要保重。倘若敌人势大,万不可硬拼,当以保全自身为要……”言至此处,陡的停住,转身循山径疾行而去。
郑雪竹目送宗瑾的身影消失在路径尽头,自吟道:“悲莫悲生别离,乐莫乐新相知……”缓缓掣出腰间长剑,迎着天际晨光,向来路行去。

第四十二章 旧年兰因今日果

     

其时来路上的蹄声,人声、金戈相击之声已清晰入耳,铁骑奔腾扬起的尘头亦已看得分明,距郑雪竹所在之地不过三四里之遥,显见追敌声势浩大,训练精良,来势奇速,志在必得。

郑雪竹强敌当前,反而镇静了下来,移步徐吟道:“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此情此景之下,他吟出这半阙词,自是有了将生死置之度外, 拼将热血酬知已的心意。

那大队追兵来得好快,郑雪竹方吟罢最后一句,便有一骑当先飞掠至面前。马上人须发花白,年岁已经不小,却精神健旺,面色红润,目光炯炯,犹胜少年。这老者却是郑雪竹的旧识,正乃吴三桂麾下悍将沙海澄!

沙海澄与其弟沙海山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一对,兄弟二人以两柄钢杖纵横江湖,罕逢敌手,未料近日来却连连阴沟里翻船,在宗瑾、郑雪竹等后生小辈手下铩羽败归,已是大失面子,而前日更在平安客栈追杀陈思昭时遇见前明第一剑客陈永华,火并之下,沙海山不敌身亡,沙海澄亦于陈永华剑底吃了不大不小的苦头,侥幸逃得性命自此对台湾郑氏一系恨之刺骨,此时与郑雪竹狭路相逢,正是冤家聚首。

沙海澄止住坐骑,一跃下马,与郑雪竹面面相对,心中实忆怒极恨极,一时间反而说不出话来。

郑雪竹见来者为劲敌沙海澄,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情知沙海澄的真实功夫要胜他一筹,一对一拼斗,自己已是难有胜望,如今他既带了许多军兵追杀而来,自己休说取胜,便是脱身只恐亦是万难。

郑雪竹心中焦虑忧惧,表面上却不肯流露出来,故作闲暇,哈哈一笑,道:“前日开封渡口与沙前辈一别,在下心中一直挂念不已,难得此次昆明一行,得沙前辈大驾相送,令在下有缘重睹沙前辈风采,当真是幸何如之,快何如之!”他满面春风,侃侃而谈,若是不知内情的旁人,定会将他二人当成久别重逢的挚交。

沙海澄本就恨郑雪竹入骨,此际闻得他这等表面客气,实则暗含讽刺的言语,狂怒之下,反而纵声大笑起来,喝道:“速速抛下手中长剑,随老夫回昆明面见王爷,尚可有一条生路,倘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休怪老夫杖下无情!”

郑雪竹报之冷笑,反讥道:“据在下所知,沙前辈兄弟二人双杖,享誉江湖数十年,对付一人也是二人齐上,对付千军万马也是二人齐上。却不知今日为何只来了沙前辈一人,令弟却迟迟不至?”

沙海澄被他戳中心底伤痛,登时震怒如焚,大吼一声,连人带杖旋风般向郑雪竹扑去。

沙海澄身形方至半路,忽见面前银光闪动,似有几枚极细极小的暗器正袭向自身头胸腹几处要穴。其时他人在半空,无处借力闪避,百忙中回杖一旋,护住身前,但听得“铮铮铮”三声,轻响,三枚银针被钢杖击落,坠在地上。

沙海澄中途变招,震开郑雪竹掷来的银针,尚未及喘息,骤见眼前一花,一条白影夹着一道剑光已径袭而至,来势急遽,有如流光飞电,着实难防。他掌中钢杖方才的抵御银针已收至身前,急切间无法转向挡架,惟有潜运真力,使个“千斤坠”身法,将身形疾坠而下。双足方始着地,便觉头顶微风飒然,郑雪竹连人带剑已如白鹭般飞掠而过。

沙海澄自恃武功高强,世间罕逢敌手,此时被郑雪竹这一名后生小辈以针剑兼施的突袭打法,逼得如此狼狈,先机尽失,不免愈发恼羞成怒,心中新仇旧恨一并涌起,当即动了杀机,猛运一口真气,回身一杖向郑雪竹身形下落之处横扫过去,端地是势若雷霆,力挟千钧!

郑雪竹其时去势已尽,身形正自半空坠下,倘若不加机变,必是将自己腰腿向钢杖上迎去。他识得沙海澄这一杖厉害,当即挥剑向下力斩。“铮”地一声,火星四溅,长剑劈中杖身,沙海澄身法未变,郑雪竹则借了这反击之力,身形又纵起丈余,长剑展开,攒起十余朵剑花,自上而下向沙海澄凌空击刺而去。

沙海澄见他剑势绵密,似真似幻,情知以自己的一柄钢杖绝难在这瞬息之间将全身上下各处尽皆防护周全。心念一转,钢杖立时由横扫转为下戳,在地上重重一点,身形便借力斜斜跃出了六七步,脱出了长剑的攻击范围,旋即翻身复上,回杖反攻。

郑雪竹剑势走空身形甫一落地,立足未稳,沙海澄的钢杖便已当头击来。他知沙海澄内功深厚,力大杖沉,终不敢直撄其锋,惟有展开轻灵的步法,于间不容发之际巧妙闪避杖上杀手。同时施出柔云剑法绵里藏针,无孔不入的精义,绕着沙海澄身周不断打转,将他的前后左右四方均笼罩在剑网之内。他的剑势看似飘渺虚空,毫不受力,难以对敌人构成真正威胁,实则只须沙海澄的钢杖露出些许破绽,长剑便可乘势而进,一举攻入伤敌。

沙海澄乃是武学大行家,如何不知郑雪竹剑法的厉害?然他的真实功夫终究要胜过郑雪竹一筹,因此对这等精妙剑法却也不甚忌惮,只顾将钢杖招式展开,一杖紧似一杖,一杖重似一杖地接连发出,以重、拙、大的攻势与郑雪竹轻灵巧妙的剑法争锋相抗,非但丝毫不落下风,杖势起处,更往往将郑雪竹迫得呼吸困难,远远避了开去世。然而郑雪竹身法迅捷,避开钢杖攻势后,便即疾若飘风地退而复上,将剑网的漏洞重行弥补。

二人一个剑法精妙,一个功力深厚,往来攻拒,难分难解,顷刻间便斗了将近百合。其时沙海澄率来的武士军兵亦至近前,各执弓箭白刃,将周遭围得风雨不透,人人严阵以待,蓄势欲发。即便郑雪竹能侥幸将沙海澄暂时击退,亦无法在片刻间一举突破这重重围困,脱身远遁。

郑雪竹与沙海澄苦斗百合,虽凭着精妙无匹的剑法,一时不致落败,但他的真实功夫既较沙海澄逊了一筹,久战之下自是渐处劣势,但觉手足越来越酸软脱力,内息运使间亦不似方才一般顺畅自如,许多精妙的招式再也施展不出。此消彼长,沙海澄的钢杖越发使得虎虎生风,挟着开山裂石之势,将郑雪竹的剑网冲得零乱破碎,将他逼得步步后退。

郑雪竹挥剑力战,却再难破解沙海澄的一轮猛过一轮的攻势,挽回危局。但觉剑上压力越来越大,剑招递出也不再随心所欲,渐渐不成模样。百般无奈之下,惟有收敛剑势,转攻为守,不求伤敌取胜,但望多支持得一刻是一刻。

柔云剑术的妙处在于以柔克刚,借力打力,用于防守最是适宜不过,然郑雪竹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施展起这等上乘法门实有些力不从心,勉力运剑将沙海澄一气攻来的二十余杖引偏拖出外门,连气息亦有些不继起来。情知沙海澄的武功高于自己,时辰愈久,对自己愈是不利,若是再过得片刻,只恐再也抵挡不住。定要血溅当场,虽明知此理,但身陷危局,。无力挣脱,一颗心不由越来越冷,手中的剑招也渐渐迟滞,不成章法。

沙海澄钢杖疾舞,呼呼生风,步步进逼,较前愈发精神倍增。他深知郑雪竹的武功逊于自己,久战之下必将不支落败。忆起他当日在开封渡口与郑雪竹狭路相逢,功败垂成的往事,心头恨怒之意更盛,咬紧牙关崔动攻势,一杖紧似一杖,一杖重似一杖,直欲将郑雪竹一举毙于当地,以出自己胸中连日来这一口恶气!

郑雪竹强自撑持,运剑又化解了沙海澄的十余记重手。忽觉体内气息一滞,本拟斜斜削出,压住杖身向旁牵拉的一剑登时失去了力道,虽搭住了钢杖,却全然失去了应有的效用,丝毫阻不住沙海澄拦腰横扫的一杖。

郑雪竹见情势不妙,一时也顾不得回剑变招,忙不迭地向后退去,走避沙海澄的攻势。然沙海澄钢杖既长,来势又劲,欲待全身而退,却如何能够?心头一凉,暗呼道:“罢了,罢了,今日只怕要死在这老贼后手上!”

正自绝望无计,忽闻身侧兵刃劈空之声,继而面前金光闪动,“铮”地一声,一柄金刀自斜刺里斫出,正中杖身。又见沙海澄身形一晃,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显是来者功力深厚,绝非泛泛。他于此山穷水尽之际陡逢强援,心中喜慰,斗志顿起,亦不知从何处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力道,剑势骤盛,霜刃霍霍,一气十几剑向沙海澄反攻过去。

沙海澄钢杖力挥,接连挡开了刀剑的几次合攻,方有余裕展目向来者望去。但见那出手相助郑雪竹之人是一名身材魁梧的老者,四方脸膛,一部花白的长髯,形容间俨有威仪,隐隐透出雄踞一方的泰斗风范。然而这老者此时面上却笼罩着一层愤慨仇恨的神情,双目灼灼向沙海澄逼视过去,仿佛要将他撕成千千万万碎片一般。

饶是沙海澄多历阵仗,艺高胆大,陡然见到这老者的形容神情,亦禁不住悚然而惊,脱口呼道:“是你……你已被囚禁在王府之中,为何……”

郑雪竹手上剑招不停,转头向那老者匆匆一瞥心下登时释然。原来那老者非是别个,正是他的旧识:扬州青枫庄庄主,江南武林盟主崔天成!前夜他亲眼见到吴三桂囚禁崔天成父女,欲以严型迫崔天成归顺,若非有崔泱泱与自己的插手打断,他父女二人定将受尽折磨,苦不堪言,然而当自己与宗瑾以吴应熊为质,重入平西王府营救时,却发现他父女已脱缚自去,逃出囹圄。本拟他定是就此远遁而走,潜踪隐迹,却未料他竟会在此时此地突然出现,助自己抗敌解围。心中虽尚有许多疑团未曾尽释,然剧斗之间,亦无暇开口询问,惟有挥剑力战,将一团团飞絮流云般的剑光夹在崔天成的金刀招式之中,向沙海澄浑身上下诸处要害笼罩过去。

当日崔天成一家在云南遭平西王府武士伏击,一番恶斗之下,崔泱泱侥幸逃脱,崔天成父女失手被擒,在平西王府中受了许多时日的囚辱,其时率众擒住他父女的非是别个,正是沙海澄。故此崔天成虽是仁厚长者,亦已对沙海澄恨之入骨,此际陌路相逢,冤家相见,自是分外眼红。他被囚日久,功力却未曾消减半分,掌中金刀大开大阖,俱是刚猛凌厉的进手招式,与郑雪竹柔韧绵密的剑势恰恰互为补足策应,霎时间便抢得了上风。

论真实武功,沙海澄较郑雪竹与崔天均要胜出一筹,同他们任一人单打独斗必稳操胜券。然此刻他二人既已联手,一刚一柔,左右夹攻,沙海澄却是绝计抵挡不住,心中暗道:“他奶奶的,你们既然如此不知死活,冤魂不散,缠着老子不放,便休怪老子叫大伙并肩齐上,将你们这郑逆小贼与姓崔的老不死乱刀分尸……”他为人卑劣,是向来不顾什么江湖规矩高手名声的,恃众凌寡,以多欺少之事,对他而言便同家常便饭一般。此时心念既定,自是毫不犹豫,便转头向随来的众武士军兵喝道:“你们莫非都成了木头泥像?还不快快……”

沙海澄言犹未了,忽闻众人合围的圈子西南角上一片骚乱,叱喝声、兵刃相交声大作,好似遭到了敌人突袭。一惊之下,心神几微分,险些为崔天成一刀斫中,疾疾横杖封架,凝神相拒,那未及出口的后半截言语便只能吞入腹中了。

郑雪竹亦已发觉西南角上的异状,正欲开口相询,却见东南角上骚乱又起,继而人影闪动,白刃起落,十余名精壮汉子已破围而入,乒乒乓乓同众武士军兵交起手来,举手出招间显见武功不弱。又闻崔天成在旁低声道:“是江南武林同道……”

蓦地一声清叱自西南方响起,一条青衣人影从天而降,落入战团,掌中柳叶单刀舞出点点寒光,颇为巧妙灵动。刀光人影交织在一处,宛如一只缀着银线的青色蝴蝶,端地曼妙无比。

郑雪竹识得那青衫少女便是崔天成之女崔秀秀,此际虽较当日在扬州时清减消瘦了许多,然双颊上已各泛起了一抹晕红,目光中亦是神采湛然,隐含笑意,却不知是遇上了如何舒心之事,以致这等欢畅。

这边崔秀秀方自跃入战团,外围叱喝声、兵刃声忽地大起,较方才骤然暴涨了几倍,显是战况更加激烈了。顷刻之间,又见西南角上的武士军兵宛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二十余名大汉挥刀杀入,将敌阵冲得一片混乱,不成模样。为首的却是一名黝黑粗壮的少年,武功虽不甚高,但掌中单刀左劈右斫,施出的俱是刚猛舍命的招工式,一众武士军兵为他这等气势所慑,居然纷纷披靡,为他闪出了一条道路。这少年却是崔天成之子,崔秀秀之兄崔泱泱,郑雪竹于此时此地见到他,方暗自松了一口气,知他父子,兄妹终于会合一处,心中的一抹忧疑登时烟消云散。

崔泱泱举刀力战,逼退了身前一干拦路之敌,几个箭步冲到崔秀秀身边,低声道:“秀秀,你受了这许多时日的囚禁,今日方脱牢笼,身子尚未恢复,切要留意保重自己,不可过于恋战……”口中说话,手上已前后左右一气劈出了七八刀,将崔秀秀紧紧护在当中。

崔秀秀却对崔泱泱的言语丝毫不加理会,柳叶单刀舞得越发疾了。那数十名与他们同来的汉子亦是人人奋勇争先,白刃起落间,直将平西王府的军兵武士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众武士军兵抵挡不住,崔氏兄妹等人的攻击,沙海澄对战郑雪竹与崔天成,亦已到了强弩之末。他武功虽高,然此际以一人之力同两大高手相抗,却是毫无胜望。在二人一刀一剑,一刚一柔的合攻下,他的钢杖招式便如被胶水粘住了一般,渐渐;施展不开,往往一杖挥出,不是被崔天成以刚猛雄浑的力道反击回来,便是为郑雪竹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牵引出外门,借力打力向旁拉夺。此消彼长,六十合过后,沙海澄杖上攻势已完全被刀剑封住,钢杖挥动的圈子越来越小,郑雪竹的长剑与崔天成的金刀却一如流光逝水,柔丝飞雪,一如九天惊虹,长空霹雳,将他前后左右各处出路紧紧合围,各种凌厉精妙的杀手层出不穷,不断冲击他的钢杖防线,向他身上诸处要害招呼过去,令他顾此失彼,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沙海澄为郑雪竹与崔天成逼得支将见绌,山穷水尽,已自气沮,百忙中斜眼向旁瞥去,却见一众武士军兵在崔氏兄妹等人一轮猛攻下,已伤亡过半,余下的也正在四散奔逃,再无人可来援助自己,不禁愈加绝望胆寒。心头一怯,掌中钢杖登时失了力道准头,再也封挡不住刀剑的攻势,但闻得“嗤”“嗤”两声,金刀长剑一中胸腹,一中咽喉,深入半尺,鲜血泉涌。

胸腹咽喉俱是人身要害所在,这两处伤势任一处都足以致命,更何况是两处同受重创?沙海澄却也着实强悍,刀剑刺入身体,犹自兀立不倒,喉间嘶吼一声,双臂陡地一振,钢杖化为一道乌龙,向郑雪竹头前尾后地直掷过去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欲在他前胸后背上贯穿个透明窟窿!

郑雪竹见钢杖来势如此迅猛凌厉,当即不敢硬接,疾疾缩身含胸,俯倒在地,拼力闪避。但听耳畔风声不善,钢杖堪堪擦着肩头掠过,将他衣衫撕去了一片。

沙海澄凝聚全身残余气力,发出濒死一击,自身再也撑持不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倒了下去,一动不动了。

崔天成抢步上前,金刀力劈,斫下沙海澄首级,仰天长笑道:“老贼为虎作伥,害我父女饱受折磨凌辱,今日教你身首异处,死无全尸,方消了老夫心头之恨!”

郑雪竹方自地上站起,抖落衣上尘土,陡见沙海澄首级被斫的情状,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怜悯之意。他虽痛恨沙海澄卑劣阴险,多行不义,然想他毕竟是一代武林高手,如此死法尽管皆系咎由自取,却也太过凄惨,因此并未感到多少诛却强敌,大功告成的喜悦,反隐隐有了几分寂寥萧索之感,暗自想道:“似沙海澄这等顶尖高手,无论生前如何威风跋扈,不可一世,下场却也不过如此。焉知风口浪尖上打拼的日子过得久了,到头来我会不会同他一样,尸弃荒野,尽归尘土……”

正自嗟呀暗伤,难以排解,忽闻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道:“郑少侠,昨晚之事哥哥已对我和爹爹说过,多谢你不忘旧日之情,舍命相助。今后郑少侠若有何事需要帮忙,我们全家自必倾力而报……”

郑雪竹收住纷乱的思绪,转头看时,却见崔秀秀不知何时已到了自己身边,一对妙目不停闪动着光采,好似有什么欲言又止的心事。

郑雪竹见到崔秀秀这等娇羞的小女儿情态,心中不由微微一动,道:“崔姑娘,为友仗义,赴汤蹈火,杀身犯险,原是我辈应有之本分,亦不值挂在心上。然观崔姑娘此时情状,却似心中有甚疑团未释,需在下解答。既是如此,便请崔姑娘不妨明言,只要在下能够回答的,必为崔姑娘解疑释惑。”

崔秀秀听得郑雪竹一语道破自己心事,禁不住悄悄回眸瞟了他一眼,却又立即双颊微晕,垂下眼帘,静默了片刻,方轻声开口道:“郑少侠,当日在汝阳城外,陈少侠为救我而失足堕崖,我其时只道他已遭不测,但方才听两名朋友言道,他并去……然想你二人往昔何等形影不离,此刻却为何不在了一处?”她语音本轻,说到后来,愈发细微,宛若蚊鸣。郑雪竹站在她身边较近,方能勉强听到,余人只见她口唇张合,却不知她在说什么言语。

郑雪竹闻得崔秀秀之言,微微一愕,暗道:“却不知是何人将思昭的事情告之了崔姑娘?”无意间目光一转,却见那与崔天成一家同来的五十几名汉子中有二人似曾相识,略一回想,便即记起此二人乃是樊平的部属,当日均曾参与开封渡口之战,一被点了重穴囚于车内,一随樊平力战大内高后手,面具武士,自是将陈思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但想以陈思昭此番在大陆的作为,只恐已是既难容于清廷,又难容于郑氏,身处夹缝之中,必定极为艰难.思及此处,推至自身,心绪不由一片黯然迷茫。

崔秀秀久久不闻他回应,又见他面色沉郁,似有隐痛,霎时间心中已转过了几十几百个念头猜想,却终于强自稳住,复开口向郑雪竹道:“郑少侠想必知晓陈少侠此时的所在,便请但说无妨。即使是极坏的消息,亦无须加以隐瞒,我尽受得住……”到得最后几句话,语音已自微微发颤显是对能否承受得住凶讯噩耗全无信心。

郑雪竹心中正自纷乱,闻得崔秀秀的催促言语,当即不及细思,脱口叹道:“思昭私自与敌人结交,口出妄言,犯了郑氏刑律,已为陈军师遣回台湾,以观后效。但无论她是否悔改,今生今世只恐都难重归大陆了……”言至此处,心头愈觉沉重,暗思道:“思昭不过是郑氏麾下一趋走死士,武功虽高,究其在台湾地位终是无足轻重,更何况她与宗瑾结交乃是因堕崖失忆所致,已是惹起了这般大的风波,为众人所不容,我身为台湾延平世子,又似思昭一般失忆忘我,此际公然与清廷武官称兄论友,若为父王,祖母等人得知,却当如何……”心绪起伏波动,面色亦随之阴情、变幻不定。

崔秀秀站在郑雪竹身侧,此际却已无暇顾及他面上神情,颤声道:“他当真已获罪待系……永远不来大陆了么……”此番开口语中竟带呜咽之音,显见心头已是无限伤痛。

崔天成见崔秀秀如此失态,疾疾上前将她拉过一边,向郑雪竹深深一揖,道:“郑公子,昨晚之事老夫已经尽知。老夫与秀秀虽非你所救,但经你这番劳神出力,老夫忆是感激不尽。况且泱泱这条性命,也是去云了郑公子方得保全,这等恩义,老夫自当永铭于心……”

郑雪竹平生最不耐这些感恩称谢的言语,此刻惟恐崔天成说个不住,遂疾疾截口道:“举手之劳,原算不得什么,崔庄主不必挂在心上。此刻在下只有一事不明,便是崔庄主与崔姑娘被吴三桂囚禁于地底牢中,功力俱失,重重锁铐,更有平西王府的高手侍卫在旁严密监守,却如何能恢复功力,脱围而出?”这个疑问已盘桓在他心中许久,此刻与崔天成当面相对,忍不住便脱口相询。

崔天成叹道:“此事确是有几分古怪,我亦无法尽窥其中缘由,有些事情惟有猜测而已。昨夜吴三桂提我与秀秀入花厅讯问,欲以严刑迫我父女屈服,为他所用,幸得泱泱与郑公子先后、出手,搅乱了厅中局势,引开了吴三桂注意。老贼只欲捉拿郑公子与泱泱,一时间顾不得向我父女为难,故此只令人将我们带回石牢,严加看守。老夫自从被擒入平西王府时起,便早将自家生死置之度外,此身是在花厅中受刑还是在石牢中被囚,愈加不放在心中,惟一挂念的,便只是泱泱与秀秀的安危。”

其时崔泱泱亦已排开人群,行至郑雪竹与崔天成身边,闻得崔天成之言,忍不住插口道:“我的安危生死原不值一提,只要秀秀平安无恙,爹爹便可安心……”

崔秀秀原在一旁默然不语,听崔泱泱如此言语,忽转头白了一眼,“哼”了一声道:“偏你便有这许多废话,现下我们全家都好端端地在这里,还说这些言语作甚?”

崔天成挥手打断崔秀秀的说话,续道:“我身带镣铐,动专不得,倚在石壁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亦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被一阵异声惊醒。张眼看时,却见一名王府卫士已行入石牢,手中正擎着两盏酒。这名卫士并非前些时日入石牢送饮食之人,甚是面生,牢中的守卫却识得他,向他验过令牌后,便问他来此作甚,日常往牢中传令送物之人因何未来。但听他道王府内闯入刺客,众武士护卫大多四处出动搜寻可疑之人,一时间人手不够,故临时差遣他到石牢中为我父女送这两盏毒酒。又道这两盏毒酒乃是七七四十九种厉害希奇毒药配制而成,饮后当时虽无甚异状,然一个时辰后便即发作,令人浑身上下奇痒剧痛,寒热交攻,侵入脏腑,且每过一个时辰,寒热痛痒便要加重一倍,在这等剧毒之下,无人可熬过六个时辰仍倔强不服……”

崔泱泱在旁听至此处,禁不住心头怒火升腾,恨声道:“这厮如此恶毒,他日若教我撞见,定要……”

崔天成轻叱道:“泱泱,我自与郑公子讲话,要你在此多甚嘴?”复转向郑雪竹,道:“我饮下毒酒后,本拟一个时辰后定是蚀心透骨的痛苦,只恨无力自行了断,脱却此劫。然过得片刻,却觉胸腹中一股蒸腾,本已消失许久的功力竟自点点滴滴,渐渐积聚在一处,终于完全回复。原来那卫士迫我父女饮下的并非毒酒,而是逍遥软筋散的解药。”

旁听众人均未料到这等结果,不由齐地惊呼了出来。

崔天成却不以众人此举为异疾疾道:“我体内药性既解,功力恢复,自不肯束手就缚,坐以待毙,当即挣脱锁铐,夺过一柄钢刀,杀尽牢中守卫,带秀秀脱出牢笼,辗转出城,因于城外遇到泱泱与这许多潜入云南营救我父女的弟兄,故此得知郑公子之事。老夫与吴三桂老贼唇舌相交锋数次,已知他为人秉性阴沉,料得他断不肯与郑公子善罢干休,故此率众火速觅路赶来接应.所幸尚未来迟,非但为郑公子解得此围,更诛了沙海澄老贼,报过昔日之仇,真乃天佑!"他平素为人原端严庄重,绝不肯信口开河,滔滔不绝的说上这许多言语,然此时骤脱囹圄,解了多日的牢狱之苦,又手刃强仇,大获全胜,胸中积郁一扫而空,禁不住便流露出这些兴奋言辞.

郑雪竹对他这一大篇言语不甚感兴趣,只是反复猜想那送酒卫士的真实来历,却全然茫无头绪.此时好不容易待崔天成说罢,忙开口问道:"崔庄主,那名为你服下逍遥软筋散解药救你父女脱出樊笼的卫士,究竟是何许人物?你此刻心中可有猜测?"

崔天成摇头道:“此事也是老夫心中最大的疑问。我曾反复回忆当时情形,只记得那卫士伸掌拍击我背心时,似运指于袖,在我身上写了一个字,除此之外全无线索可寻。”

崔秀秀闻得此节,忍不住笑道:“其时我见他掌击爹爹背心,还道他存心戏侮,未料此中尚有这等机关,我却是全然会错意了,只不知那人写下的究竟为何字?”

崔天成缓缓地道:“此字笔画甚少,是以我略一回忆,便即想起,那卫士在我身上与书所书非它,却是个云字。我思索推测许久,此人应是隐藏身份,潜在平西王府中的武林同道,因见我父女被吴三桂囚禁,顾念同道义气,故冒死窃药相救。那个‘云’字,只恐便是他的真实姓名,此人若蜚姓云,便当是名字中带有‘云’字。只可惜我未曾见他出手,无法测知他的门派来历,不知今后可否有缘与他重见,以报此番赠药之恩。”言至后来,竟似有了些许惋伤之意。

郑雪竹忽道:“此人并非江湖武林中人,而是清廷安插在平西王府的卧底!”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崔秀秀颤声道:“他既是清……朝廷的人,又为何要救我父女……”她当日秘密加入鲁王余部,追随樊平反清复明,自不愿受清帝部属的恩惠。

郑雪竹其时早将种种线索碎片拼凑一处,推知全部前因后果,当即道:“吴三桂一代奸雄,心机阴沉,老奸巨滑,等闲人等,谁能够自他手中骗取盗出令牌解药?然而吴三桂虽是厉害人物,他的儿子吴应熊却不过一介纨绔子弟,酒色之徒,与其父乃天地之差,欲自他身上骗得解药令牌俱非难事。康熙之妹景云公主原为吴三桂秘密囚禁于平西王府后园,吴应熊却以为美色在旁,不寻不快,几乎日日往景云公主住处罗嗦骚扰,大献殷勤,各种惫懒手段无所不用之至。想是吴应熊在胡言乱语中露了口风,令景云公主得知了崔庄主、崔姑娘被囚之事,竟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决意暗助崔庄主父女逃脱樊笼。故虚与委蛇,假意同吴应熊周旋,伺机自他手中骗取解药令牌,趁昨夜府中大乱,将解药令牌密付于那名卧底之人,嘱他暗助崔庄主,崔姑娘脱身。那人却也不负景云公主所托,竟当真混入了石牢,为崔庄主、崔姑娘服下了解药。而他在崔庄主身上写下的那个‘云’字,亦非他自家姓名,乃是在向崔庄主暗示救他的人为景云公主!”

众人闻得他这一番出人意料的推论,尽皆惊得饶舌不下,怔在当地,一时间竟无人开口。

忽听一清脆女音道:“郑少侠,你的猜想固然有理,然无确实证据亦无法认定那名卫士便是朝廷卧底,更不能就此断言救我父女的必是景云公主。”却是崔秀秀不愿承认为清廷所救,故此出言反驳。

郑雪竹叹道:“崔姑娘说得不错,我亦不过是凭空假设,妄自猜测而已……”

崔天成忽略一挥手,打断了他二人的言语,道:“郑公子,事已至此,那人的真实身份对我们而言再无太大意义,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安全离开云南。郑公子智计过人,不知却有何等高见?”

郑雪竹沉吟片刻,道:“崔庄主家在扬州,今日在此地众家兄弟也大多是自江南而来,就情理而论,自应速速北上归家为宜。然吴三桂绝非等闲之辈,此时既知崔庄主一家脱困出城,必当调兵遣将,于北上诸要道重重阻截,崔庄主若向北而行,只恐将自投险地,吉凶难卜。因此据在下愚见,崔庄主与众家兄弟切切不可北行,而应循此山径绕路南下,越过昆明,其后或西入川藏,或东入两广,辗转返回江南,虽多受许多磨折辛苦,却较径直而北而行少了几分风险。”

崔天成点头道:“郑公子言之有理,老夫这便率大家沿碧鸡山南下,取路川藏避开追兵,再行东归。郑公子既与我们同历了这一番患难,不若便与老夫一路同行,彼此照应,也好多几分胜算……”

崔泱泱在旁许久未曾出声,此时也禁不住插口道:“郑公子,你昨晚仗义出手,救了我的性命,我们大家对你的感激得紧。我们既已同舟共济,度过昨晚那场劫难,完聚在此,以后的道路自也该一同去闯……”

郑雪竹忽略一摆手,道:“多谢崔庄主与崔兄的美意,然在下尚有事未了,暂且无缘同各位朋友南下,惟有就此别过。愿崔庄主一家与众位兄弟前途顺利,平安返乡,他日有缘,当重逢于江湖。”言罢,向众人抚拳一揖,也不待崔天成等人开言,身形便蓦地凌空掠起,向北而去,只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在茫茫草木之间了。

崔秀秀怔怔地凝望着郑雪竹身影消失之处,目中不知何时已隐隐泛出了泪光,喃喃自语道:“他也去了,不知去往何方……他们都是一样,如同一阵清风,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转瞬之间,便无影无踪,不知何时能够再来……”

崔泱泱在旁,但听得崔秀秀的低声自语,却未曾听清,遂问道:“秀秀,又是来又是去的,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崔秀秀淡淡地道:“没什么,我不过是说这山中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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