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道是无情却有情
郑雪竹循山径一路疾行,急欲赶上宗瑾与他会合一处,共闯险关。经了这一番昆明历险,二人同经患难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地携手走过了几遭,种种芥蒂前嫌均已抛却洗尽,取而代之的则是生死可共,缓急可托的浓浓知己之情。此时此地,什么两岸世仇、满汉之防都可不管不顾,惟愿及早见到宗瑾安然无恙,与他相扶相携,一同打拼,突出险境。
郑雪竹心中焦虑,愈感足下山径绵延险峻,不见尽头,虽已将浑身轻功发挥到极致,却犹觉行程缓慢。幸而这座山岭上的道路尽管崎岖难行,还只是一条路通往山梁北后,并无甚岔路分支,故此只须沿路追踪寻觅,却不必担心踏上岐路,寻错方向。
方展动身形,攀至山梁之顶,便见对面山坡之上,一道人影正如星丸跳掷,捷猿飞鸟般疾冲而下。山势虽险,于他的身法却无丝毫阻碍,每遇坡度极陡,难以留足之处,便索性一跃而下,即将落地时伸掌在旁侧山石、树木上轻轻一捺,就消减了大半下堕之势,平衡着地,继续足不沾尘般向下飞驰,身法起落间可见此人轻功虽非极高内力却深厚无比,因此在这等险峻山路上向下疾行,尚能如此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郑雪竹身在高处,展目遥望,将对面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早看出那纵身向下疾奔之人并非别个,正是自己悬心挂念,渴盼相见的宗瑾!只不知他此时何以去而复返,身上背负的景云公主又去了何处。
其时宗瑾亦忆望见郑雪竹,见他安然无恙顺利脱身,心中登时一宽,扬声呼道:“雪竹,敌人可退了么?”足下加力,奔得越发疾了。
郑雪竹听得宗瑾之言,知他是有意自前方折回,欲助自己共抗强敌,心头一热,眼眶竟微觉湿润,脱口应道:“宗大哥,上天佑我,在绝境中教许多朋友赶来相助,击退强敌,为我解围,现下我已平安无事,多谢你关心……”口中说话,身形亦随之而起,迎着宗瑾疾奔过去。
二人一个轻功超凡,一个内力卓绝,相对奔行而来,不出片刻便在两峰之间会合,经了方才一番魔难波折,终于拨云见日,分而复聚此时对面相看,自是别有一番心绪。蓦地二人四手齐出紧紧互握一处,不约而同地纵声大笑!但觉多日来的积郁便在这笑声中烟消云散,久久缠绕在心中的寂寥萧索之意亦随之一扫而空。二人竟同时感到了知已相伴的温暖与豪情,俱浮起了一个念头:“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已死而无憾,此言果然不谬。今生今世能与他这等朋友相知相交,便是教我即刻为他而死,亦是心甘情愿……”
二人这一场携手大笑,直持续了许久,笑声将身畔的木叶震得簌簌而动,竟有十几片枯叶受不得这等震荡,纷纷自枝头落下。一阵山风掠过,将二人的笑声远远送了出去,又自山壁上激荡回来,在君峰万壑间反复萦绕,久久不息。
待得大笑渐止,郑雪竹方有暇开口相询,向宗瑾道:“宗大哥,你孤身返回接应于我,却将景云公主安置于何处?她一介弱女全无反抗之力,倘在此地落了单,遇上吴三桂的武士军马或什么毒虫猛兽,你我此番云南之行只恐付于流水……”
宗瑾笑道:“雪竹无须过虑。我此来云南,便是为了营救景云公主脱出虎口,又岂有将公主弃置一边不管不顾,四处寻敌讨战之理?只为我方才负公主奔走间,与赶来接应的方贤弟等一干部属相遇,事态紧急,遂将公主交于方贤弟,令他率众家兄弟取路金马山南行,避开吴三桂重兵阻截,自两广辗转北上回京,我却随后赶上。如此将公主交托停当,方有余裕转回此间助你。雪竹,你不会怪我了罢?”
郑雪竹亦随之笑道:“宗大哥,却是说哪里话来。方才你明知强敌在前,仍肯为我孤身返回,自蹈险地,足见盛情厚义。却也是我命不该绝,虽未待到宗大哥赶至援手,倒受了崔庄主一家的相救之情……”
宗瑾诧道:“崔庄主一家?可是那被吴三桂囚禁的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么?”
郑雪竹点点头,正欲详加解说,忽闻正北方向上蓦地一声长啸冲天而起,虽隔着几重山梁,仍能清晰地听出啸声中的悲愤决绝之意!”
郑雪竹与宗瑾骤闻这声长啸,不由均是一惊。宗瑾忆自啸声中判定,发啸之人必为绝世高手,此时却已受了极重的内伤,故此发出这等濒死的悲鸣。只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因何事来至这边疆荒山之中,又是为何人所害,伤重至此。
郑雪竹亦已听出发啸之人的功力伤势,更得知了那人的真实身份,禁不住心头一阵悚惧脱口呼道:“是陈军师在那边,却不知是何人将他伤得如此厉害……”言犹未了,身形已自一跃而起,丝毫不敢迟延担搁,便向啸声起处疾奔下去。
方自奔出三五步,忽听耳畔风声飒然,却是宗瑾起步掠至身侧,随郑雪竹并肩奔行向前。又闻他道:“雪竹,我与你同去。陈军师虽对我成见极深,又是各为其主的敌人,但毕竟是一代英雄,更兼有了你与……”你们这层关系……我自是不能袖手不理……”
郑雪竹见他不计前嫌,多番慨然向陈永华施以援手,心下不由好生感激,一时间却也想不出合适言语,惟有默默向他点一点头,以示谢意,足下加力,向前疾行。
郑雪竹轻功高明,宗瑾内力深厚,这一路奔行下来,竟是不分前后,不出一刻时辰便连越过三重山梁,临近了方才陈永华发声长啸之处。
然而令郑雪竹与宗瑾惊异的是:在山下一片地势开阔的平谷中,黑压压聚集着百余条人影,人人弓在弦,刀剑出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看服饰打扮,正是平西王府的武士军兵,而二人所要寻找的陈永华却不在谷内。
郑雪竹与宗瑾彼此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缓缓缩低身形,隐入坡上半青半黄的长草间,向下窥望过去,欲见事态如何发展。
但见一为首武士手持短矛,向对面山脚指去,扬声喝道:“兀那泼妇,我们要取的乃是陈永华性命,与你无涉,你却何必插手多管闲事?识相的速速将陈永华送出洞来,交于我们处置,便放你们两名泼妇走路,休要待我们攻入洞穴,玉石俱焚!”
郑雪竹与宗瑾顺着那武士矛指方向望去,果见山脚处有一三尺余宽,六尺余高的小小岩穴,洞口大半为灌木荒草掩蔽,看不真切,因此方才匆匆一瞥间未曾发现。此刻既听得为首的武士这般言语,方知陈永华便在石穴中避敌,而同他在一处的还有两名女子。
为首武士话音方落,便见洞口处红影闪动,草木齐地向两旁分开,一名长身凤目的红衣妇人横剑而出,交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向众武士军兵冷森森地扫视过去,令接触过她眼光之人均禁不住暗自打了个寒战,心头泛起一阵冷厉肃杀之意。这红衣妇人竟是陈永华前妻,多年来心心念念必欲取其性命的龙绮君。
龙绮君紧握剑柄,冷冷地道:“陈近南是我的仇人,只当由我来杀,他人若要强加插手,须得问我这柄长剑答不答应!”她这几句言语锋芒毕露,说得急了,忽地一阵呛咳,“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显见受伤亦自不轻。
又闻一女子声音哭叫道:“娘,你……”随着这声哭叫,一名青衫少女自草木间跃出,搀住了龙绮君摇摇欲倒的身躯。这青衫少女正是陈永华与龙绮君之女龙星儿。
龙绮君低叱道:“星儿,你出来作甚?此处自有为娘挡住,你还不回洞中养精蓄锐,伺机突围,莫非要在此与强敌血战硬拼,待耗尽气力,大家同归于尽么?”她语句虽然严厉,但其中的爱女之意还是不经意流露了出来。
龙星儿目中泪光眩然,呜咽道:“娘,你的伤势这般重,爹爹也……”
龙绮君面挟寒霜,喝道:“星儿,你叫他作什么?”
龙星儿垂下头去,嗫嗫道:“是……是陈……陈近南伤重将死,孩儿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龙绮君冷冷地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先一剑结果了他,好教他死在我母女手中,了却这十七年来的仇恨?”
龙星儿颤声道:“孩儿心中害怕得紧,下不得手……”
龙绮君截口道:“不作狠心事,难成英雄器。莫非他*与甚么台湾延平世子,清廷御前统领狭路相逢,还是如此犹疑怯懦不成?”
龙星儿咬紧牙根,勉强道:“娘训导得是,孩儿这便去洞中杀……杀了……陈……陈近南……”
忽闻那为首武士喝道:“王爷有令,生擒陈永华,赏金千两,取得陈永华性命,赏金五百,陈永华是死是活,应由我们一众弟兄掌握,谁要你这两名泼妇出手邀功?你二人既不听我好言相劝,索性便先取了你母女性命,再到洞中炮制陈永华不迟!”言罢,将矛尾一挥,作了个发令姿势。
一众手持弓箭的武士军兵得了号令,霎时间同时引弩发矢,乱箭齐出,如飞蝗,如流星纷纷向龙绮君母女攒射过去。平西王府的武士军兵平日训练有素,箭法既劲且准,配合紧密,龙绮君母女虽剑术精强,然此时忆失了地利,无处遁迹躲避,久战之下定要吃亏。
龙绮君见乱箭射来,情知战局凶险,不由暗吸了一口凉气,叫道:“星儿,速往洞中暂避一时,此地由为娘抵挡……”
龙星儿反手掣出长剑,叫道:“娘,孩儿决不后退一步,便在此处与你同御强敌,祸福与共……”
龙绮君母女尚未待分说明白,乱箭已至面前。二人不及多言,惟有疾疾展开剑势,拨打乱箭,护住全身上下左右诸处要害,以防被敌所伤。
星月剑法凌厉狠辣,天下闻名,乃是用于攻击伤敌的绝佳武功。然世上武功,利于攻者多不利于守,星月剑法摧坚破敌颇具灵效,然回势防守却嫌不够严密,特别是在此刻这等万箭及身,只守不攻的情势之下,更易为敌所趁。龙绮君所受内伤本重,单靠一股仇恨的意志力苦苦撑持,勉强运剑挡过了四五轮来箭,忽觉胸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压制不住,“哇”地又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龙绮君呕出鲜血,但感浑身脱务,手足酸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旁倾倒,倚在一株枯木上勉力站稳,不教跌坐当地,手中长剑却再也拿捏不住,“呛啷”一声,直坠在地上。
那为首武士见龙绮君呕血倒下,心中大喜,高呼道:“大家合力射这泼妇!先送这老泼妇上路,再拾夺、那小泼妇,谅陈永华在洞中也是插翅难逃!”
众人方应得一声“是”正欲引弓齐射,忽闻一苍老的声音喝道:“休得动手,此间事情由我一人担当,不必累及他人!”这声音带着几分方正,几分威严,众武士军兵本自蓄势待发,被这声音一阻,禁不住不约而同地凝滞不动。
随着这苍老的语音,一名衫老者以剑支地,自石穴中蹒跚行出,显然身上伤势亦自沉重,却别有一番令人不敢轻犯的威仪。这老者正是众人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台湾军师、东宁总制使陈永华。此刻半边衣衫忆为鲜血浸透。
那为首武士见陈永华这般情状,先前的忌惮之意登时去了大半,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声,道:“陈军师若肯随我入王府作客,在下自无意节外生枝,累及旁人。”
陈永华仰天大笑道:“老夫今年已近六旬,生又何欢,死又何惧?想我一生仗剑纵横江湖驰骋沙场,扫除奸邪,威震台海,今日虎落平阳,死于此地处,却也成就了一世英名,复何憾之有?”大笑声中,倚剑向敌人阵中缓缓行去,显是已存必死之心,成仁之意。
龙绮君本自倚在枯木上不言不动,喘息不止,此际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道,大声叫道:“站住!不许过去!”身形自地上一跃而起,拦在陈永华面前。
陈永华叹道:“绮君,此时的情势你莫非还不明白么?你我均已身负重伤,无力为战,星儿武功未入绝顶之境,孤掌难鸣,若硬抗到底,三人只恐均不能生还,而今之计惟有舍我一人,或可保住你们母女……”
龙绮君颤声道:“你难道不知,这一去必是死路一条……”她与陈永华本是恩爱夫妻,却因唐鲁决裂而反目成仇,切骨衔恨,争斗半世,未料在这等身陷绝境,死生交关之际,却是心底压制多年的情爱喷涌而出,掩过了原本念念不忘的仇恨。
陈永华见龙绮君忽舍却前嫌,如此关心维护自己,霎时间心绪浮沉,悲喜交加,亦不知是酸楚还是甜蜜,目中一热,几乎便要堕下泪来,哽咽道:“绮君,有你这句言语相送,我走亦走得安心。只盼你度过今日之劫后,好生看待星儿,寻得昭儿下落,平安喜乐,尽此余年……”伸手轻轻向龙绮君肩上推去,欲令她闪至一旁,不再拦阻自己前行入阵。
龙绮君此际所受之伤较陈永华尤重,绝计挡不住陈永华这一推之力,却不肯顺势侧身避让,反低呼一声,和身扑上,紧紧抱住陈永华身体,叫道:“事已至此,你我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陈永华被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躯紧紧抱着,头脑中忽地一阵晕眩,如饮醇酒,如入云端,浑然忘却了周遭万事万物,忘却了自己几十年的浮沉荣辱。一切的知觉意识都已消逝得无影无踪,惟有伸臂将龙绮君拥入怀中,不再放手,仿佛人生至乐,莫过于此。
旁观众人见他二人忽由刻骨仇恨转为情爱缠绵,不禁俱惊得目瞪口呆。场中一片静寂,连各人的呼吸之声都隐约可闻。
忽听一人冷笑道:“陈军师果然夫妻情深,难舍难离。既是如此,在下便索性成全了你们,送你们全家一并上路罢!众家兄弟,准备,放……却是那为首武士见陈永华为龙绮君阻住了不肯自行向前,心下好生不耐,故此下玲催促众人动手。
然而为首武士的“箭”字尚未出口,忽变成了一声惨呼,身形亦自马上直直坠下,跌在当地,一动不动!
这一下变故陡生,众武士军兵俱各大惊失色。约有半数之人反应未及,手中之箭便不假思索地激射而出,骤雨般向陈永华等三人身上招呼过去!
陈永华与龙绮君正自沉浸于忘我之境,对一切身外之物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何能分神抵御这许许多多来袭之箭!却是龙星儿在一旁看出势头不对,尖呼一声,连人带剑化为一片白光,向二人身前疾纵过去,意欲为父母拦截来矢。然而乱箭来势太多太急,能否全部挡住,她自己心中亦是全无把握。
龙星儿身形尚在半空,一道黑影忆如鹰隼般从天而降,抢在她之先落在陈永华夫妇身前,双手扬处,一团乌云翻卷而出狂飙激荡,将射至身前的乱箭尽皆扫落尘埃,不曾遗漏一支。
几乎与其同时,一条白影也如飞鹤经天般掠入敌阵,银光起落,倏分倏合,当者无不披靡,霎时间阵中一片混乱。
龙星儿落下地来,心绪纷乱,她已认出,那挡在陈永华与龙绮君身前,舞动玄色外衣为他们抵御乱箭之人非是别个,正是一年来与她颇为“有缘”的御前统领宗瑾,而飞针挥剑,直杀入敌阵的白衣人,却是多日令她暗自牵挂,芳心寸断的郑雪竹!方才那为首武士话至中途,便即惨呼坠马,便是为郑雪竹发针偷袭,射中了身侧“云门”、“日月”、“居髓”三处要穴,以至全身僵木,脱力而倒。
龙星儿身陷绝境,本自分必死,未料他二人竟同时现身出手,为自己全家解危。一时间心头亦不知是欣慰还是惶惑,怔怔地站在宗瑾身后,全然无了主张。
宗瑾将外衣运使开来,宛若在面前张起了一面径约七尺的玄铁圆盾,将身体遮挡得风雨不透,有些武功低微的兵士射出之箭到得近前,往往未及沾上袍面,便为衣上挟带的劲风卷偏卷落,再伤不得人。
龙星儿借了宗瑾之护持方得无恙,正自发呆,忽闻宗瑾沉声道:“龙姑娘,宗某这里尽自抵挡得住,你速速入阵去助雪竹。”口中说话,手上却丝毫不停,又将一轮乱箭击挡出去。
龙星儿闻得宗瑾之言,情不自禁地向阵中郑雪竹展目望去。却见他身处敌阵正中,周遭里三层外三层,尽是手持白刃的敌人,将他围在核心,风雨不透,几十般明晃晃的兵器如浪潮般一轮一轮不停地向他身上招呼,虽不断有人被他的长剑银针所伤,然每倒下一人,便即有一人自外围补上,填满空缺,终不教他破围而出。余人则各持弓箭,纷纷向宗瑾劲射,矢如密雨,丝毫没有疏缓之时,直欲一拳击破他的防线,将他与陈永华一家尽射杀当地,因此宗瑾虽远在距敌阵百步之外,处境之险,压力之重却是大大超过了身陷阵中的郑雪竹。!
龙星儿望望远处郑雪竹,又望望身前宗瑾心中着实委决不下,一只紧握剑柄的手早已被冷汗浸透。她虽无时无刻不在挂念郑雪竹,即使分别后还是对她魂系梦萦,刻骨相思,然当日在平安客栈中,已立言与他决绝,此刻更有母亲在旁,又如何好出手助他?宗瑾身为清廷武官,自己原本对他全无好感,但此际父母的性命安然全系于他一身,倘若他守御稍有疏忽,非但他本人凶多吉少,只恐连带着陈永华夫妇也要同时受害。两相权衡,孰轻孰重?一时间芳心大乱再拿不定主意。
蓦地忽闻郑雪竹在阵中大叫一声,反手一剑,将一名武士劈于马下,旋即踉踉跄跄向螃冲出几步,雪白的衣袖上渗出点点血迹,却不知伤势如何。
龙星儿骤见郑雪竹失机受伤,心头一阵痛楚,霎时间对郑雪竹的关切之意压倒了一切,再顾不得什么唐鲁之仇,旧日誓约,疾声叫道:“雪竹,我来助你!”身形陡然纵起,如钻云燕子般在空中几个回转起落,至郑雪竹身边翩翩而下,掌中长剑化为万千道寒光,向周遭众敌激射过去。但听得“嗳哟”之声不绝,有五六名武士军兵抵挡不住她这等凌厉剑势,纷纷中剑。
郑雪竹见龙星儿不顾自身安危,抢入阵中,相助自己,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欢喜,低声道:“星儿,多谢……”
话犹未了,忽闻远处龙绮君一声惊呼,呼声中似充满着痛楚与凄惨!
郑雪竹悚然一惊,转头看时,却见宗瑾与陈永华夫妇均已倒在地上,龙绮君的背心更深深插着十余支箭矢,鲜血淋漓。
原来方才龙星儿那声呼叫,不但令郑雪竹斗志倍增,更将龙绮君自物我两忘中唤醒。猛回头看时,却见龙星儿已纵入敌阵援助郑雪竹,挺身在前为自己阻挡箭雨之人,竟是她切齿痛恨的宗瑾。
龙绮君一生致力于反清驱满,对于清廷效力的汉人,其憎恶仇恨之意甚至远远胜过了对满人本身。既有此成见在先,此刻见宗瑾奋不顾身地出手回护自己,非但未有半点感激,反而认定他是别有用心。心中死志既绝,更不肯受他恩惠,遂低叱一声,奋起浑身余力,反手一掌向宗瑾背心击去。
宗瑾正自凝神聚力抵御乱箭,无暇顾及身后,待觉出掌风侵体,情知不妙,侧身避让时,已是迟了一步,虽闪开了后心要害,肩头仍为龙绮君的掌缘扫着,带得他一个踉跄,向旁跌下。宗瑾内功深厚,骨肉强健,龙绮君这一掌原是强弩之末,又未曾击实,对他全然造不成伤害,但他身形移转时过于匆促,足下重心不稳,被掌力一扫一推,登时站立不住,跌了出去。身体倒下,手中用作盾牌的外衣也随之露出空隙,“嗤”地一声,一支劲矢透隙而入,紧贴着他的胸膛飞过,挑落了半边衣襟,幸得未伤及肌肤。
宗瑾侧身倒地,右半边衣衫沾满了尘土,左胸半袒,形容着实狼狈。但他武功极高,应变奇速身体甫一落地,立时借力跃起,复以内力展开手中外衣,挡住箭矢,将面前护了个风雨不透。然而便在他受龙绮君掌击倒下的瞬息之间,已有十余支羽箭窗过无人守御的防线,齐齐射入了龙绮君的背心,有几支力道较强的更几乎自他体内透胸而过!
龙绮君原是背向敌阵,,为陈永华拥在怀中,她身中数矢,伤重不支,再无力气站立,即时颓然而倒,而陈永华虽未受箭伤,无奈体内旧有伤势过重,非但扶持龙绮君不住,反被她连带得一同倒了下去。
龙星儿遥遥望见陈永华与龙绮君同时倒地,还道父母已遭了敌人毒手。霎时间一股悲愤之气涨满胸膛,自七窍喷涌而出,仰天哀嘶得一声,再顾不得自身安危,奋力向敌阵最密集处冲杀过去,左手蝴蝶镖如漫天乱花,右手长剑似暴风骤雨,较往日出手倍加锐利辛辣,招招式式均是不要命的打法。
常言道:“一人拼命,万人莫当,此言虽未必尽然,但吴三桂麾下武武士多是贪图重鑫厚禄而为其效力,较鲁王余部的慷慨义烈、视死如归固是天地之差,便是与诸台湾郑氏部属、清廷大内高手的忠君报国,全心护主相比,亦是大大不及,平日里热衷的惟是利禄富贵,到得紧急关头,自然处处为自己打算,先保住自家性命为要。此时见龙星儿双目赤红,状若疯狂地猛冲过来,竟无人敢正面阻挡,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却,如潮水般向两边分了开去。饶是如此,仍有十几人逊避稍慢,为龙星儿的长剑戮得头断肢残。
龙星儿凭了一股舍身奋勇的血气疾冲入阵,郑雪竹先时尚紧蹑骐后,运开绵密的剑势相护,但他的情绪既无龙星儿这般激烈悲恸,招式上的杀意自然较龙星儿温和得多,一众为龙星儿惊退迫开的武士军兵尽去而复上,向他包抄过来,渐渐将他与龙星儿分割开来,形成了各自为战的局面。
郑雪竹的柔云剑法柔韧严密,即便身遇强敌,失去攻击先手,仍可紧守门户,勉强自保,敌人武功再强,一时间也不易攻破,因此虽身陷重围,暂尚无危险;而龙星儿的星月剑法本就长于攻而拙于守,此时更不顾性命地一味抢攻,虽攻势凌厉,连伤数敌,然每招每式自身都露出了极大破绽,片刻之间臂上、腿上、肩上、背上已接连为敌人在斜刺里伤了六七处,长发散乱,浑身浴血!
郑雪竹见龙星儿这边情势不妙,疾疾崔紧剑势,欲杀至她身侧援助,然面前的军兵武士早将去路封挡得水泄不通,他武功纵高,急切间又如何能突出重重铜墙铁壁?欲待发银针为龙星儿解围,二人之间的人墙却毫无缝隙,银针如何透得过去?
忽闻龙星儿大叫一声,长剑猛攻直进,戮入面前一名武士小腹,自后腰穿出,而那武士也着实强悍,伤重垂死之际,犹自奋起全身余力,举起手中钢杵,自上而下猛地一击,意欲击碎龙星儿天灵盖,同她拼个同归于尽!
龙星儿手掌中长剑尚嵌在那武士体内,急切间未及拔出,又不肯舍了兵刃跃开闪避,惟有身形疾侧,以避锋芒,。然二人间相距过近,可供腾挪的范围又着实太小,让开了顶门要害,右腕上却结结实实地中了一杵,“拍”地一声,腕骨几乎要被击裂!
龙星儿但觉腕上一阵剧痛钻心,不由自主地放脱了长剑,那使杵武士的尸身连带着长剑一同倒下,跌在一旁。近边的三名武士却看出便宜,同时呼哨一声,各挺刀剑,分自正面与左右两翼攻上,欲趁龙星儿兵刃脱手之机,将她碎尸万段!
其时龙星儿身上蝴蝶镖已经用尽,又失了长剑,手无寸铁,遍体鳞伤,如何能够抵挡来自三面的攻击?见情势危急,心中不由一阵绝望,暗叫道:“也罢,今日便同父母一并死于此处便了!”死志既决,索性不再闪避左右两侧的刀剑,双臂箕张,向面前武士直扑过去,以自己的性命来作孤注一掷!
第四十四章此心如水只东流
郑雪竹见龙星儿危殆,却苦于无计脱身相救,禁不住失声叫道:“星儿,不要……”
骤闻那两名攻向龙星儿左右两翼的武士同时惨呼,身躯呼然而倒,却是为两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射中头颅,贯脑而过,登时毙命。
郑雪竹见龙星儿危局暂解,心头略感宁定,禁不住转头向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却见宗瑾一手运使外衣抵挡乱箭,一手忆自抄住两支箭矢向阵中还掷过去。他平日虽不使暗器,然内功既深,手法又准,这一掷的威力速度,竟胜过了众武士以强弓硬弩射出之箭。“哧”“哧”两声,又有两名敌人为利箭贯脑而过,此番却是连惨叫也未及发出。便双双倒地毙命。
蓦地又闻一声惨呼响起,此番却是起自龙星儿身边。呼声惨厉非常,似乎饱含着无限的痛楚,无限的绝望,仿佛恶狼重创将死时的最后一声悲嘶!
非但郑雪竹悚然惊觉,便是阵中众人,远处宗瑾骤闻得这声惨呼,心头均感震怖,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呼声发起之处。
却见那名与龙星儿正面对战的武士仰面倒在地上,喉间鲜血泉涌,身体僵直不动,已经气绝。而他的双目犹自圆睁,直直地望向前方,目中犹自带着深深的恐惧与惊骇。
龙星儿原是与那武士一俯一仰,同时倒地,此际却自以臂支地,挣扎着爬起,低头拾起那鹉士遗下的长剑,狂挥乱舞起来,长剑运使间已全然不成章法。
其时日影当头,正将一缕光芒投在龙星儿脸上,将她的面孔映照得极为清楚。在场众人俱看得分明:龙星儿目光凌乱,半边脸颊溅满了鲜血,口中犹自紧紧衔着一块皮肉,竟是方才自那武士喉间硬生生以牙齿撕咬下来的!
除了郑雪竹外,场中诸人都干的是刀口剑尖上打拼的生涯,从战场上的生死相搏,到江湖中的斗殴凶杀,早经历过不知多少,习以为常,然似这等舍命以牙齿咬断敌人咽喉之事,非但以未见过,简直是闻所未闻,超、出了所有想像。阵中人人均感到自脑后升起一股凉意,心中暗暗自危,惟恐龙星儿突然扑上,啮咬自己咽喉,便是郑雪竹的心中,亦不由自主地惊悚起来。
龙星儿此时忆陷入半疯狂状态,什么是非恩怨,国恨家仇,都已全然不知,甚至连自家的生死安危都不管不顾,只是全无意识地挥舞长剑,向敌人最密集之处冲杀过去。
众武士中原有许好手,倘若众人一拥而上,围攻一个理智全失,多处负伤,招式零乱的敌人,必是稳操胜券,然他们心中各怀鬼胎,人人怕死惜命,更兼为方才那武士断喉惨死的情状骇得心胆俱裂,此时竟无一人敢与龙星儿交手,不约而同地仓惶向后退去。
“呛啷”一声,一名武士掌中单刀因惊骇过度,拿捏不稳,坠于地上。而那武士失了兵器,却也不敢去拾,呆了片刻,忽自低呼一声,转身飞奔便逃。方奔出十余步,足下一个不稳,失了重心,跌了一跤,挣扎爬起后,也不待拂拭身上尘土,便又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这武士不逃尚好,一逃之下,众武士军兵登时人心浮动,无人再敢恋战,均有去意。亦不知是谁骤然惊呼得一声,引得众人心魂皆颤连最后一丝残余的勇气自尊亦消散得无影无踪,人人如着魔咒一般纷纷发足奔逃,仓皇而走,仿佛身后有千千万万头豹猛兽在追逐自己,既不敢回头观望,更不敢稍作停留。
顷刻之间,一众武士军兵已是散得干干净净。方才还是杀气重重的战阵,此刻除了地上的几十具尸首,便只余下了郑雪竹与龙星儿两个活人。
郑雪竹收剑归鞘,抬袖拭去额上汗水,却见龙星儿目光空洞,犹自大声呼叱,将长剑望空挥舞不止,竟是方才杀得有些癫了,直至此时尚未能回到现实当中。
郑雪竹见龙星儿这等情状,心中亦着实有些骇然。,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将她置之不理,任她癫狂下去,遂疾步奔至龙星儿身前,柔声唤道:“星儿……”
龙星儿的神智仍处于迷乱之中,对郑雪竹的呼唤竟自充耳不闻,只顾将掌中长剑大开大阖,向郑雪竹当头劈下,剑势既劲且急,满含着无穷杀意,直欲将他整个人一剖为二!
龙星儿长剑虽险,然郑雪竹心中早已有了防范,向旁略一滑步,侧过身形,龙星儿这一剑便再也伤他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郑雪竹趁龙星儿旧招落空,新招未生之际,双手骤出,闪电般扣住了龙星儿两腕脉门,徐徐将内力注入她腕上的“神门”穴,循“手少阴心经”轮输往她体内。
龙星儿初时尚觉全身酸软脱力,挣扎不得,片刻之后便觉两股热流自双腕“神门”穴而入,经“少海”、“少冲”一路上行,直至胸中,令人暖洋洋地好生舒服。不出一炷香时分,神志便渐渐恢复了清明,低低呼了一声:“雪竹”
郑雪竹见龙星儿终于自昏乱中醒转,心下大慰,报之一笑。轻轻放脱了龙星儿双手,正欲开口,忽闻远处一声凄厉的惨呼传来,却是龙绮君的声音!
郑雪竹本道龙绮君已经遇害,未料她生命力竟如此顽强,连受重创居然还挣扎未死,心下不禁有些骇然。转头向惨呼发出的方向望去,却见陈永华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仰卧在岩穴前一动不动,生死不知;龙绮君身带数矢,侧卧一旁,宗瑾则蹲坐在她身后,将插在她背心上的羽箭一支接一支地拔将下来。他每拔出一支箭,必运指封住伤口周边的几处穴道,止住血脉,以防鲜血喷涌而出。然龙绮君身上的羽箭均为强弓硬弩所射,创口极深,宗瑾的点穴手法只能止血,却止不得痛,运力拔箭之时,仍是痛得她失声惨呼。
郑雪竹遥遥望宗瑾点穴止血,动作极为迅捷准确,干净利落,较之自己固是胜出许多,便是与惯于点穴伤人的陈思昭相比,亦未见差得多少,不禁暗暗赞了声“好"。
龙星儿见母亲尚有一线生机,心头登时悲喜交集,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也不不得自己臂上腿上多处理机受伤,发足拼力奔至龙绮君身畔,伸手向宗瑾肩上重重推去,哭叫道:“闪开!休要误了我为娘疗伤!”
宗瑾闯荡江湖多年,如何会与龙星儿这小小姑娘一般见识,当即身形微侧,避过了龙星儿的手掌,随之起身行至一旁,不作丝毫辩解之词,冷眼旁观。
其时郑雪竹也忆奔至陈永华身边,见他伤势沉重,人事不省,所幸尚有一口气在。心下略宽,遂伸党抵住他前胸“膻中”穴,将内力灌输入他体内。他的内功原是陈永华所授,自然一脉相承,入得陈永华体内后,陈永华自身内力便自然而然地与之融汇在一处,走“中脘”,过“气海”,透“关元”,入“承浆”,霎时间循任脉周转一匝,而陈永华受了这内外两股内力激荡,立时自昏迷中醒转,缓缓张开了双目,低低*了一声。
那边龙星儿也已将龙绮君扶持坐起,欲待伸手拔出她身上余下的三五支箭,却见这几支箭矢深深嵌入她的身体,几乎要透胸而过,若贸然拔箭,只恐登时便要了她的性命,然若不拔箭,箭矢留在体内,只恐已穿过内脏,终是致命之伤。一时间左右为难,彷徨无计,忍不住抱住龙绮君,痛哭失声。
龙绮君伤势极重,自知无幸,然到得这等最后关头,心中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欣慰,伸手过去抓住了龙星儿一只手,微微笑道:“傻丫头,人谁能不死呢?不但是娘,便是陈近南,樊当家的与你,将来也要一一走上这条路的。不过是娘较你们大家都先走一步罢了。待得几十年,一百年之后,我们仍是好好的在地下团聚,如今不过暂时分开一段日子,又有什么值得这般大哭……”
龙星儿心头悲痛,几不能语,惟有哽咽着点了点头。
龙绮君续道:“星儿,眼下我们身陷敌境,尚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你且听娘说,待娘死后,你暂且不必将娘盛殓,只须寻一处安静所在,将尸身暂且入土葬下,在周遭作好标记,便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将娘的死讯报知樊当家的与一众老兄弟,他日再行迁葬。娘原是福建同安人,一生漂零江湖,惟有待死后方可重归故土。同安城北有一山,名唤北辰山,景致绝佳,是娘少年旧游之处,后娘追随鲁王投军抗清,离乡前尝指此山言道:"若不幸战死异乡,纵隔千山万水。亦当归葬于此……"言犹未尽忽一阵剧烈的咳嗽,几大口鲜血随之喷溅而出,染得面前草地上殷红一片。
龙星儿哽咽道:“娘,孩儿定会遵从你的吩咐,为你达成这个心愿……”
忽闻一人嘶声道:“绮君,你莫非当真要离我而去了么?十七年前,你便是这般绝不回头,今日又……”此人声音极为微弱,时断时续,显是伤势极重,虚习弱无力,这人却是刚刚醒转的陈永华。
龙绮君闻得陈永华的声音,复思起与他几十年来的爱恨情仇,然此时命已将尽,但觉这许许多多纷争纠葛尽如云烟尘土,全无挂怀。心头一片平和,竟自转头向龙星儿微微一笑,道:“星儿,娘去了之后,你不必再向陈近南追杀寻仇。他虽与我们各为其主,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但毕竟是你的亲生爹爹……”
龙星儿低低应了一声,心中一块大石方始落地。她初时还不知自己身世,只道陈永华是母亲刻骨痛恨的仇人,故此不遗余力追杀于他,待得知陈永华便是自己的生父,虽不致便对他生出了父女之情,然弑父之行终属逆伦确是难为,这许多时日以来,心头一直彷徨无计。倘若龙绮君仍严令她格杀陈永华,着实难以区处,此际既已收回成命,她方觉如如释重负,一阵轻松,不禁暗自长嘘了一口气。
龙绮君大声喘息了几口,续道:“星儿,将来你认陈近南为父也好,不认他为父也罢,都是你的事情,娘亦勉强不得你,但有一件事情你一定要答应娘,否则娘便是死了也不会安心!”
龙星儿见她说得如此郑重,心中不觉掠过一团不祥的阴影,颤声道:“娘,我是你的女儿,自然要听你的话,你不论说些什么,我都定会答应你……”
龙绮君面沉似水,道:“星儿,此事关系到你一生,事体重大,口说无凭,须得在我面前发下重誓,娘方可放心!”
龙星儿心头一片纷乱,已说不出话来,惟有勉强点了点头。
龙绮君沉声道:“星儿,你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鲁王部属,时时刻刻都要与郑氏划清界限。陈近南虽是郑氏的人,然他与你骨肉至亲,血脉相连,亦无法改变,但那个什么台湾延平世子,你却绝不可再与他往来纠缠,更不得表面上不再理会,实则藕断丝连,余情不了!休要以为娘走了之后,便无人管束得你,任你*奔胡来,肆无忌惮,切要记住娘无论在天上,地下都会紧紧盯住你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
龙星儿此时精神已近麻木,龙绮君每说一句,便低低应得一声,但觉心中仿佛已成一片空白,竟全无了任何喜怒哀乐之感。
龙绮君紧逼不放,冷冷地道:“星儿,你为何还不发誓?”双目如同两道寒芒,直射龙星儿脸上,忽闻一人疾呼道:“星儿,不可……”却是郑雪竹在旁见情形不妙,出声制止。
龙星儿却似对郑雪竹的呼叫充耳不闻,面无表情,木然举起右手,缓缓道:“苍天在上……”
龙绮君忽喝道:“且慢!我不要你说些什么死于刀剑之下,五雷轰顶一类陈词滥调,我要你跟着我的话说,不得自行增减改动一字!”
龙星儿垂下头去,不敢与龙绮君的目光对视,低低应了声“是”
龙绮君略略沉思片刻,一字一顿地道:“你要这般说:苍天在上,我鲁王部属龙星儿诚心起誓,自今日起,我一心追随鲁王后人,绝不再同郑克臧往来,不再理会于他,心中更不会动半点想他之念,如违此誓,我母龙绮君之灵在天永不得安息,日日侵扰我之左右;我兄陈照在地沦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夜夜震怖我之心神;我自身为郑克臧始乱终弃,既不容于台湾郑氏,亦难见谅于鲁王部属,漂零江湖,凄苦终老,生不如死……”
郑雪竹闻得龙绮君一气说出这许多刻毒咒愿,且一桩桩尽是指向自己全家,一时间不禁惊得目瞪口呆,自后脑到背脊尽透出了丝丝寒意。
忽闻一人道:“龙姑娘,此事关乎你一生命运,切不可为顺从他人意愿,乱发毒誓,到头来自误误人!”却是那立在一旁许久不言不动的宗瑾骤然开口制止。他言语虽短,却极为铿锵有力,端地是一字千钧。
龙绮君听得宗瑾插口干涉,心下不由好生恚怒,恨声道:“我们母女间的事情,哪里轮得你这鹰爪子来管?但教我掌中有剑,气力尚存,定要先杀了你这鹰爪子,免得你在此大言炎炎,搬弄是非!”霍地转身,双目灼灼,向宗瑾瞪视过去。
饶是宗瑾艺高胆大,陡然接触到龙绮君这等凌厉而怨毒的目光,心中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突。疾疾稳住心神,调匀内息,方敢与龙绮君的目光正面相对。
忽闻龙星儿大声道:“苍天在上,我鲁王部属龙星儿诚心起誓自今日起,我一心追随鲁王后人,绝不再同郑克臧往来,不再理会于他,心中更不会动半点想见他之念。如违此誓,我母龙绮君在天之灵不得安息,日日侵扰我之左右;我兄……”却是龙星儿母命难违,终于指天大发毒誓,果然依着龙绮君的言语一字未改。
龙星儿方说至此处,龙绮君忽地一声大叫,叫声中似充满了惊喜之意!
龙星儿悚然住口,转头向龙绮君望去,却见她目光直直凝视着前方,竟满含着忻悦快慰之色!这等神情陡然在此时此地出现,却是古怪到了极处,也诡异到了极处。
龙星儿见龙绮君如此情状,亦是大惑不解,脱口呼道:“娘……”
言犹未止,龙绮君忽地纵声大笑!笑声若鸣琴,若流水,回荡在群山幽谷间,久久不息。仿佛在龙绮君的一生一世中,都从未笑得如此欢愉畅快过!
场中诸人均不明龙绮君因何骤然大笑,一时间俱惊得面面相觑,瞠目缄口。惟有龙星儿母女骨肉情深,担心龙绮君是因伤势过重而神智不清,只恐她作出什么伤害自身的举动,故紧紧抱住龙绮君身躯,连声呼唤但盼得她能够及早清醒过来。
龙绮君却非但对龙星儿的呼叫置之不理,对周遭的一切亦似恍然不觉,只顾仰天大笑不止,也不曾发力挣脱龙星儿的双臂环抱,似乎置身于一个遥远而绚丽的梦境之中,魂魄忆乘上了霞光祥云,在九天御风翱翔。
足足过了一盏茶时分,龙绮君的笑声方渐低渐弱,终于停住,四周又重归一片寂静,龙星儿心念略定,轻吁了一口气,放脱了抱着龙绮君的双手,低声道:“娘……”
话甫出口,忽见龙绮君的身躯直直倒了下去。双目圆睁,面上笑容犹在,人却一动不动了!
龙星儿心头一沉,疾伸手探龙绮君鼻息脉搏,一探这下,但觉触手冰冷,毫无反应,原来,龙绮君已在大笑中溘然长逝,然那等欢愉之意仍旧留存在眼角颊间,永不消散。
龙星儿哀呼一声,只觉一颗心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冰海,不住地向下沉落,沉落……什么江湖人事,情爱纠葛,都已恍如隔世,此时惟觉天地间一片凄风苦雨,前途茫茫!心中既万念俱灰,身体亦不由自主地慢慢软倒,扑在龙绮君身上。
方才龙绮君大笑离世之时,宗瑾恰恰与她正面相对,自是将她的神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见她骤然由怨怒愤恨转为畅悦欢笑,却也是不明所以,偶低头一瞥间,但见自己衣衫不整,胸膛半袒,不由暗呼不雅,疾疾掩上衣襟,自地上拾回外衫穿好。
其时龙星儿已伸指将龙绮君的眼皮合上,回袖拭干了自己面上的泪水,一手捡起龙绮君遗落于地长剑,一手将龙绮君的尸身扶到自己背上,一言不发,负着母亲向谷外行去。
陈永华倚着郑雪竹坐在一旁,目睹龙绮君伤重而逝,早已止不住涕泪纵横,却气噎喉阻,说不出话来,此时见龙星儿负尸远走,心头一阵悲恸,竟自“啊”地一声,呼了出来,道:“星儿,不要带*离开,我还要再看她最后一眼……”语音断续,声嘶力竭,几不成句。
龙星儿此时已不再流泪,却面色木然,对陈永华的呼叫晃若未闻,只顾一步一步地漠然前行。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一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不知喜怒哀乐的机器,分外引人触目惊心。
郑雪竹见龙星儿这等模样,知她心灵上已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创伤,以致精神麻木,几近崩溃。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阵伤痛,一阵怜惜,疾疾起身赶至龙星儿身前,伸臂拦住她的去路,柔声道:“星儿,龙女侠不幸过世,我知你心内定是难过得很。然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留下来与我们大家共渡难关……”
龙星儿缓缓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到郑雪竹脸上。四目相对之下,但见她的眼神空洞冷漠,宛如寒潭死水,哪里还有半点旧日的浓情爱意?饶是灵活机变如郑雪竹,骤然接触到她这等目光,亦禁不住暗自打了个寒战,口中方说至一半的言语也就此顿住,仿佛被刀子硬生生截断一般。
郑雪竹噤口不言,龙星儿却自冷冷地开了口,道:“郑公子,你方才想必也听到了我的誓言罢。我既已对天发下重誓,同你一刀两断,将你永远忘却,自今日起,你我便成陌路之人,再无干系,我何去何从,不必你来费心。郑公子,今日别后,我不会再见你的面,更不会再与你相交一言,你却还拦住我的去路作甚?这便请速速让开罢。
郑雪竹闻得龙星儿这般绝决言语,恍如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霎时间心中一片冰冷。然胸间仍存万一之想,遂强自开口道:“星儿,此地距昆明尚近,吴三桂的追兵随时可能赶来。你孤身一人护送龙女侠遗体,只恐多有凶险……”
言犹未了,龙星儿已截口道:“我已说过,我之死活,与你无干。你若再不让开,休怪我手下无情!”言罢,手中长剑一振,剑锋挺起,直指向郑雪竹胸膛。
郑雪竹心头酸楚,颤声道:“星儿,你……”
方说至此处,忽见眼前白刃闪动,耀眼生缬,竟是龙星儿当真将长剑直刺过来。剑势极为迅捷凌厉,乃是星月剑法中一记至狠至辣的杀手!
龙星儿这一剑来得极为突然,着实难以闪避。然以郑雪竹的真实武功,长剑来势虽快,亦可避开心口要害,以其他部们受此一剑。但郑雪竹见龙星儿竟以这等毫不留情的剑式对已痛下杀手,不觉顿感心灰意冷,竟自不闪不避,静待白刃刺来。
其时龙星儿心中已是极度麻木混乱,自己亦不知这一剑究竟是为了迫郑雪竹让路还是当真欲以他性命,只是浑浑噩噩地出手猛攻。但眼见剑尖已触及郑雪竹胸前衣衫,他犹自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只顾将双目紧紧凝视自己,本已无悲无喜的心头竟自一软,暗道:“我当真要杀他么?”略一犹豫间,手腕微偏,“哧”地一声,长剑刺中了郑雪竹左肩,透体而过,剑身自他身后突出尺余,端地惊人。
郑雪竹肩头剧痛,彻骨透髓,但他心中的痛楚更较之胜过了千倍百倍。欲待说些什么,却觉全身力道正自随着鲜血飞速流逝,连站立亦渐感困难,拼尽了残余气力,终于勉强开口道:“星儿,许久之前,我便已隐约料到今日之事,但我从未后悔……死在你的剑下,我心甘情愿……”
龙星儿失魂落魄,手足酸软,长剑再也拿捏不住,竟自脱手。而郑雪竹方才强自开口说话,耗尽了全身仅存的力道,再也支撑不住,只微微*得一声,身体连带着长剑便缓缓倒了下去,。白衣尽赤,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龙星儿不知郑雪竹是死是活,亦无意俯身察看,连嵌在郑雪竹身上的长剑也顾不得取回,便凄呼一声,负着龙绮君的尸身疾奔而出,头也不回地向谷外远远遁去。仿佛在逃避一个无形的恶魔,又仿佛心头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连身形起落间也似流露出深重的疯狂,片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龙星儿剑伤郑雪竹,伤怀远走,这一系列变故,宗瑾在远处均看得清清楚楚。其时龙星儿持剑迫郑雪竹让路,他原可出手阻止,然一来未料龙星儿竟如此翻面无情,当真说刺便刺,二来本拟即便龙星儿突施杀手,以郑雪竹的武功亦可避过,暗思自己身为外人,若贸然插手二人的情怨纠葛,非但多有不便,更恐越管越乱,遂抱定了袖手不理的态度,只在旁侧坐壁上观,岂知事态的发展竟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却令他在惊诧之余颇感歉疚了。
宗瑾未知郑雪竹的伤势如何,疾步抢上前去,扶他坐起细细察看,却见他流血虽多,然所伤并非紧要所在,内脏筋脉无碍,不致有性命之险,心下方稍感宽慰,低声道:“雪竹,你且忍一忍,待我为你拔剑裹伤……”口中说话,一手环抱住郑雪竹身躯,一手握住剑柄,紧咬牙根,运力向外一抽一掣。“哧:地一声,剑身连带着一片鲜血自郑雪竹体内透出,而郑雪竹竟如木人一般,非但全无挣扎颤抖,甚至连哼也未曾哼得一声,仿佛已没有了任何感觉,忘却了疼痛。
宗瑾伸手将长剑掷于当地,运指如风,封住了郑雪竹身前身后两处伤口周围的十几处穴道,闭住血脉,以免流血不止,复为郑雪竹的伤处敷上金创药。待得这些事情忙完,郑雪竹却犹自一动不动,一声未出,只大张着双眼,呆呆地凝视着前方,恍若三魂七魄均忆出窍,只余下了一个躯壳在苟延残喘。
宗瑾见郑雪竹如此情状,不禁油然生出一阵怜悯之意,轻叹一声劝道:“雪竹,你切要看得开些,须知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然而人却终是要振作起来,将自己的路走下去。更何况人事多变,祸福无常,今日看来全无希望之事,将来未始不能有所转机……”
郑雪竹木然倚在宗瑾身上,任宗瑾如何开解,始终不发一言,不作反应,似乎龙星儿这一剑不但刺中了他的身体,更攫去了他的思想。
宗瑾见郑雪竹丝毫不为自己言语所动,一时间也有些束手无策,只得自行住了口,暗思道:“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依此际情形看来,雪竹身上创伤易治,却不知如何能医得他的心病,劝得他转?”
其时陈永华亦倚着一柄敌人遗下的短枪,拼力行至郑雪竹身前,俯身凝视他片刻,忽一扬手,左右开弓,“拍拍”二声,给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
这两记耳光突如其来,全无因由,非但宗瑾惊疑不解,便是郑雪竹本人亦被打得清醒过来,霍然抬头,向陈永华望去。
陈永华举起一只颤抖的右手,指向郑雪竹,嘶声骂道:“你这没有出息的孺子,一日到晚只顾着儿女私情,如何能成得大事?当初老夫见你胸怀大志,聪明决断,以为你能够承继祖业,即使便不致扭转乾坤,开创新天,也必有一番作为,故此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辅佐于你。岂知你不过离开台湾这几日,便斗志渐消,英雄气短,终日陷于温柔陷阱之中,不思进取,今日更为了这一个女子,竟消沉至此!也罢,你既已这般模样,留在世上亦是无益,老夫索性便先一剑刺死了你,再自刎谢罪,台湾大事左右也有郑克爽承嗣,刘国轩、冯锡范把握,却是不劳你我费心了!”言罢,拾起方才宗瑾弃于地上,染满郑雪竹鲜血的长剑,对准郑雪竹咽喉一寸寸缓缓刺去。
宗瑾心机过人,早已大致猜出陈永华用意,索性不言不动,静观其变,只暗自蓄力于掌,准备一旦陈永华当真痛下杀手,便运掌击开他的长剑。
长剑距郑雪竹的咽喉忆不及半寸,郑雪竹忽蓦地自地上一跃而起,叫道:“陈军师,你教训得是,是我错了!自今日起,我再不以这些儿女私情为念,抛尽种种情孽牵缠,专心图谋大业,报效祖宗,如违此言,当如此袖!”言罢,回手抓住左边衣袖,运力一扯,但听得“哧”地的一声,衣袖断成两截。
陈永华剑刺郑雪竹咽喉,自然不是真个要伤他性命,而是要激他重振斗志,摆脱低落的心绪。此际见这一番言语已经生效,不禁心中一宽,再也压制不住,“哇”地一口鲜血喷出,身躯亦如一株枯木般随之缓缓倒了下去!原来,他所受内伤极重,方才不过是为唤起郑雪竹精神,凭着一股意志力苦苦支撑,说了这许多言语,作势欲取他性命,此刻目的既已达到,心头再无挂碍,伤势立时发作,呕血倒地。
郑雪竹惊呼一声,疾扑上前,抱住陈永华的身躯,低唤道:“陈军师,陈军师……”却见陈永华面色惨淡,双目紧闭,气息奄奄,已自陷入了昏迷状态,哪里还能够应答?
郑雪竹知陈永华在这半日内连受打击,心中的创伤只恐不较自己为轻,却苦于无计化解,惟有伸掌抵住陈永华背脊“命门穴”,欲以真力注入他体内,暂且护住他的伤势,再图别计。
岂知调息运力之下,却觉体内一片空虚绵软,半分真力也施展不出。原来,自己肩伤过重,流血极多,此时身体已是虚弱不堪,哪里还能运使真力?
郑雪竹伤重力竭无法救治陈永华,正自彷徨束手间,忽一只手自背后伸出轻轻推开他的手臂,搭上了陈永华的“命门穴”
郑雪竹愕然回头,却见那在自己身后出手之人非是别个,正是宗瑾。又见他目中神光湛然,向自己淡淡一笑,却不开口,衣衫渐如吃了风的船帆般微微鼓荡起来,显是正在凝聚真力,助陈永华疗伤。
宗瑾内力深厚,远超旁人,虽自前夜以来屡经恶战,却未曾受得半点伤损,内力亦未曾消耗得许多,依然充沛。此际将真气输入陈永华身体忽蓦然发觉陈永华所习内功与自己似为一路,自己的内力一入他“命门穴”便自然而然地与他体内固有内力融为一体,走“大椎”上“百会”,经“上星”、“人中”、入“龈交”,霎时间已沿督脉行走一周,毫无滞碍。
宗瑾见陈永华的内功与自己如此相合,心中不觉微感诧异,然心念略转,便即想到:“我所习内功原是最正宗的玄门功夫,武林中至为常见,习练之人何止万千,纵有契合,亦不足为奇。当日在开封渡口,小孟助我与沙氏兄弟相斗,不幸为其所伤,便是如此……”
方自心神微分,忽闻陈永华*一声,喃喃开口道:“绮君,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你自客栈中一路追赶我至蛇山,迫我决斗,我原不该答允你……你既定要取我性命,我风烛残年,又何必惜此余生,原当任你一剑结果便是,也好了却这十七年来的痛苦……然我其时又为何等鬼迷心窍,竟当真与你白刃相见,以致两败俱伤,被追兵赶上,重重围困……吴三桂老贼要寻的原是我,与你全无干系,我为他的武士军兵偷袭,身遭重创,任他[宰割便是,你却为何还要舍身护我,终教为敌所害,先我一步而去……绮君,我知你心底深处还是抛不下我,关心于我,可你却知不知我宁愿死去的是我不是你么?……”他重伤之下,语音亦有些有气无力,空虚缥缈起来,仿佛正自魂游天外,与一些无影无形的幽灵对话,又似乎一只脚已踏进了冥路,正在努力追寻什么若有若无的幻像。
郑雪竹陈永华重伤之下犹自喃喃不休,不觉有些担心,遂疾疾劝道:“陈军师,你静一静,你伤势未愈,不宜多想多动多言……”
陈永华却似对郑雪竹的劝解丝毫未闻,仍是呓语般说将下去,言语却渐渐散乱起来,竟至语无论次,辞不达意。
郑雪竹心头悚然,凝神细观时,却见陈永华双目半张,目光空洞无神,面上表情僵硬,。却是尚在昏迷中未曾醒转,而头顶已自升起丝丝白气,面色也略转红润,显是伤势暂时得到了压制,消除了性命之忧。
郑雪竹见陈永华已无大碍,心中方微微一宽,转头再看宗瑾时,却见他面色凝重,双唇紧闭,额上已布满了汗珠,显是正在全力施为,未留余裕。见此情形,心头不由一动:“陈军师素来憎恶宗大哥,时时欲将其杀之而后快,当日在平安客栈若非我出面劝解,宗大哥只恐早已死在他剑下,依常理而论,宗大哥纵不切齿痛恨陈军师,也应对他敬而远之才是,却为何屡次三番,不遗余力相救陈军师性命?……”百般思索,却终不得其解。
默思冥想之中,不觉已过了两盏茶时分。宗瑾运功已毕,缓缓将陈永华身体平放于地,站起身来,轻轻吁了一口气,向郑雪竹道:“雪竹,陈军师伤势已经无碍,只需加以药物调治即可……”
郑雪竹胸中疑惑已久,此时终于忍耐不住,大声道:“宗大哥,陈军师与你各为其主,又无私交,他待你更是这等敌意深重,你却为何……”
宗瑾淡淡一笑,抬袖拭了拭额上汗水,道:“雪竹,陈军师虽与我各为其主,并非朋友,他日更可能于疆场兵戈相见,生死相搏,然我更知他秉忠尽节,苦心孤诣扶佐郑氏,乃是当世罕见的忠臣义士,真英雄,真豪杰。自古好汉重好汉,我虽不敢亡称好汉,却也不愿见陈军师这般人物死于奸贼小人的卑劣暗算之下。况且陈军师既是你的部属,纵然我不出手,你也必会舍命出手相救。你我此行既共赴险难,同进同退,我的事情得你臂助方始成功,如今你的事情我又怎会袖手不理?雪竹,倘若你我身份互换,你想必也会如此罢?”一壁口中说话,一壁探手入怀,取帕拭汗。
岂知一掏之下,带出的竟是一方淡紫罗帕,却是当日在平安客栈外与陈思昭联手击退沙氏兄弟后,陈思昭为自己拭汗之物。其时因方无畏率众来援,陈思昭为掩踪迹,匆匆离去,却将罗帕遗在宗瑾手中,为他留存至今。此时无意间在郑雪竹面前露出,不由顿感尴尬,遂疾疾将罗帕收入袖内,干咳几声,以作掩饰。
郑雪竹平素虽心智过人,目光敏锐,然此时心神激荡间,已无暇顾及这些细微之物。闻得宗瑾如此豪情义气的言语,禁不住热泪盈眶,颤声道:“宗大哥待我这等情谊深厚,知忆相托,他日我必当刎颈以报……”
宗瑾略一挥手,打断郑雪竹的言语,道:“雪竹,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并无人情相欠之说。况施恩望报,岂是我辈男儿本色?倘若如此,自你我相识以来,你屡次救我危难,我又当何以为报?这等报恩言语,今后切切不可再提。雪竹,陈军师虽已无性命之忧,然毕竟伤势沉重,年纪又长,还需你好生看顾,我却是要先行一步了。”
郑雪竹惊道:“宗大哥,你欲待何往?为何……”
宗瑾缓缓地道:“雪竹,此刻你与陈军师身上均伤势非轻,行动不便,而吴三桂此番拿陈军师不到,反损兵折将,吃了大亏,必不肯善罢干休,定要再行遣人死战,不若由我一人北上,故布疑阵,令敌人不明虚实,北上远去,你却携陈军师或南下迂回,或东行入海,却是较三人同待追兵安全得多……”这一桩凶险之极的计划自他口中道出,却是平静无比,仿佛轻描淡写一般。
郑雪竹先时还怔怔地听宗瑾讲述,及至后来,终于禁不住一跃而起,叫道:“不可,绝计不可!宗大哥,你既已说过,你我此行共赴险难,同进同退,何意此刻危机当前,却要抛下我只身涉险?”
宗瑾笑道:“雪竹,你的心意我领了。若是平日,你纵身受比此刻再重十倍的伤,要我携你同行,共闯险关,我亦不会推拒,然此时情势不同,陈军师重伤难行,只恐连最寻常的武士也斗他不过,若遇追兵来袭,便是凶险之极了!一旦敌人中高手众多,你我必无暇护他,兵凶战危,定然无幸。我已反复思量过,我的计划看似险到极处,实则是眼下最安全的一条路,只不知你我今日别后,何年方可再聚……”
郑雪竹望望宗瑾,又望望地上仍昏迷未醒的陈永华,情知宗瑾的分析确是在理,霎时间股离别的惆怅自心头油然而生,直冲至喉头,哽咽道:“宗大哥,无论我他年身在何处,两岸风云局势如何变化,我都将永远记住这段与你相聚的时日,铭念同你的知已之情!”
宗瑾低声道:“雪竹,我也是一般。只盼你我他日相见不是站在彼此敌对的位置,更望你脱出险境后,认真思量一番,台湾何去何从。是固守孤岛,对抗到底,还是抛却前愆,扭转乾坤,皆在你父子一念之间。也罢,今日我言尽于此,就此暂别,你与陈军师且善自珍重。”言罢,伸手在郑雪竹手上轻轻一握,转身大步而去。再不回顾。
郑雪竹呆呆地凝望着宗瑾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方自如梦初醒,自语般喃喃道:“宗大哥,你也要善自珍重……”在他的耳畔,反反复复地回响着四句诗:“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然饶是如此为自己开解,仍是止不住流下泪来。泪水点点滴滴,溅在已为鲜血浸透的衣襟上,当真是血泪斑斑。他这许多时日以来,接连遭受了一连串打击,部属死难,爱侣生离,壮志未酬,知已难觅,若非他生性坚忍,此时早已崩溃。然纵是他意志力再强,身当这等孤独无助,寂寥一身的凄凉境地也终于抑制不住,涕泪零落,同时心中亦渐渐升起一个问题:“此时我已是穷途末路,当向何处去?当向何处去……”
正自堕泪苦思间,忽闻地上陈永华断断续续地吟道:“休说鲈鱼堪烩,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是……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拭英雄泪……“语音微弱,时高时低,若非周遭极为寂静,着实令人难以听得清楚。郑雪竹闻得陈永华开口出声,心头略感宽慰,疾疾拭去面上泪水,低低唤道:“陈军师,你可醒了么?”
然而连唤数声,陈永华竟无丝毫;回应,连吟诗声都已停止郑雪竹俯身细看时,却见陈永华双目紧闭,静卧当地,犹自昏迷,方才的半阙诗句不过是他迷乱中的呓语。
陈永华的言语本是在无意识中说出,却恰恰回答了郑雪竹心中的彷徨疑问:“不错,归去来兮,田园将芜兮胡不归?经了这一番风雨磨折,大陆之事已无可为,我却还留在这伤心之地作甚?”心意即决,当即轻声向陈永华道:“陈军师,非我不尽人事,难耐挫折,实乃天意如此,人力无可挽回。事已至此,留在此地亦无补益,不若我们这便东行渡海,回台湾去罢!反清复明,重光山河这些前人大业,还是以后而说……”虽明知陈永华听不到自己的言语,但说过了这一番话,心中竟自宁静平稳了许多。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黄昏,空寂无人的厦门海边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略显佝偻的清瘦老者,另一个是俊朗出尘的白衣少年,二人身形矫捷,目蕴精光,显见均怀有不凡身手,却俱自面容姿态中透露出深重的疲惫之意,风霜之色,步履间也仿佛徘徊着无限的阴郁与低沉,似乎对天地风云,万事万物都已感到了厌倦与幻灭。
这二人便是自云南失意东行,辗转入闽的陈永华与郑雪竹。经了这一路调治疗养,二人身上的创伤已经痊可,然心灵上的创伤非但丝毫未曾减轻,反而愈加沉重,无从排遣解脱。此刻他二人并肩立于海畔一块礁石之上,遥望着远方海天相连之际,一片将逝未逝的如血残霞,心中竟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种浮生若梦,前事烟灭的寥落与苍茫之感,但觉往日的无限雄图壮志,情爱缠绵尽已化作面前的万顷烟涛,在漫漫沧海中随波远逝,成雾成尘,再也无从追寻!
郑雪竹极目远眺,却不见一只帆影,惟见足下乱石穿空,前方寒波明灭,头上暮云四合,不由愈感孤寂惆怅,恍若茫茫天地间,便只剩下了他与陈永华二人,当真是说不出的空虚落寞!百无聊赖之际,惟有自袖中掣出玉箫,凑至唇边缓缓吹奏起了那支《苏武牧羊》。
沉郁苍凉的曲调幽幽回响在海天之间,在这沧海落日的景像中更添入了凄清萧索的颜色。饶是多历风雨,老而弥坚如陈永华,闻得这等曲调,亦不禁为之动容,浩然长叹一声,和着箫声节拍徐徐吟道:“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郑雪竹心头百感交集,一阕吹罢,复将玉箫纳回袖中,随之低吟道:“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恍恍惚惚间忆起当日自己自台湾渡海初来大陆时的大志豪情,在漳州海畔与龙星儿的互诉衷肠,忽感到这些情事离自己已极为遥远而陌生,宛如梦境隔世。往事依稀梦难追,今生今世,他只怕亦无法重拾这种种日心情了!
正自怅惘出神间,忽闻陈永华在旁唤道:“世子,我们的船来了。”
郑雪竹瞿然惊觉,展目看时,却见海天尽处已隐隐约约露出一簇帆影。那船来得好快,不出片刻便已显出大致轮廓,却是一艘漆作鲨鱼之形的阔大战船,船头猎猎飘扬着一面日月旗,正是预先得到了传讯,前来接应郑雪竹与陈永华的台湾船只。
台湾战船制作精良,船上军士又是多年熟习海战的精悍部属,因此虽是乘着惊涛骇浪逆风而行,却仍是颇为平稳迅捷,如履平地。须臾间战船便乘风破浪,驶到岸边停下,船上放下小艇向郑雪竹与陈永华立身之处划来。
郑雪竹见小艇来得将近,距自己已不足三丈之遥,心中虽归意早定,此时仍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离愁别绪。禁不住缓缓转头,向暮霭乱山间的残晖落日凝望过去,一时间往事如烟,俱上心头,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陈永华见郑雪竹这等落寞之态,却无计开解,惟有以言语打断他的思绪,低声道:“世子,该上船了。”
郑雪竹意兴阑珊,也不开口回答,只收回目光,携了陈永华之手,提气一纵,跃上小艇。艇上军兵早已训练精熟,也不必二人吩咐下令,便自行转掉摇橹,将小艇向战船如飞驶去,俄顷即于战船会合。
郑雪竹与陈永华跃上战船,那战船便即扬帆转舵,径向东行。此时顺风顺水,舟行极速,顷刻间便驶入了茫茫深海,将中土遥遥抛在了后边。
郑雪竹独立船尾,迎风远眺,目送着渐渐迷茫的彼岸景致,心中惆怅之意亦随之渐渐浓,暗思道:“未知何年何月,方得重渡台海,复履这伤心之地……”船行愈远,愈感空虚无助,惟有黯然低吟道:“流年*过,记书剑,入西州。对得意江山,十千沽酒,著处欢游。兴亡事,天也老,尽消沉,不尽古今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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