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偶像系列小说《少年十二钗》之十一
贵人之女
郭洗风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中学毕业,一边在农村劳动,一边给上级
新闻单位写稿。不是为了挣稿费,那时写稿没有稿费,也不是为了
在农村当个干部。我心里头暗暗打定主意:鸟往亮处飞,人往高处
走,我要离开偏僻的农村。当时,农村青年进城里无非是通过招
工、当兵转业、保送上大学几个途径。可是我知道,雨点儿再大,
轧得地上直冒烟,也淋不到我头上。没门路。我只好不停地写,等
待一天:我的命运出现转机。
希望的曙光终于照到了我家低矮的土屋。县里报道组的魏组长
来了。老魏的老家就在我们村,年轻时因为文章写得好,被抽到县
里当文书,文革后期搞上了宣传报道工作。老魏先到公社,接着到
大队,大约黄昏时分打听到我们家。
如果说老魏的出现给我们全家带来了一阵惊喜,那么老魏的一
句话则宛如天边飘来一片春雨,恰好浇在龟裂的田垄。老魏一边卷
着我家烟笸箩里的老旱烟一边说:“县里决定调你去报道组写稿。我
已经和你们公社、大队研究了。准备准备,后天就到县里报到。小
伙子好好干,组织上决不埋没人才。”
我“哎,哎”地答应着,给老魏倒茶水时,手一个劲儿地颤抖。我
老父亲说了几遍“太好了!太好了”竟一时找不到较准确和动情的感谢
之词,猛然窜到外屋,从菜板上操起一把小脖刀,直奔屋檐下的鸡
架。他要找那只芦花公鸡。炖小鸡喝老白干酒,是招待上等客人
的。
老魏知道了我父亲的心意,就站了起来说:“大哥,你别动,我
吃过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还要到几个亲戚家看看。”
我和父亲真心挽留,老魏还是走了。父亲过意不去,要给老魏带
点土产品,又找不出什么像样的,就在原地打起磨磨。老魏走远
了,父亲还在叨咕:“贵人哪!咱碰到贵人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老魏的表妹张二姑家。张二姑笑盈盈地说:
“你晚来一步,我大哥也真忙,搭车回县里了。你看,连酒都没喝。”
我刚想转身。张二姑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神秘兮兮地说:“你这回交
好运了。我大哥家有个女儿叫小玲,和你同岁,模样好看,就是…”
张二姑的话说得我脸一红一白。我急忙打岔:“你想哪去了。县
里调我去写稿。”
张二姑眼睛一瞪:“写镐写锹,我不明白。有两下子的小伙不用
划拉,有的是。你呀碰到贵人了,不知道巴结。早完让人家给你再
整回来。”
要在以往,我高低和她理论清楚。而这个节骨眼儿,哪敢得罪
贵人的表妹,我点着头,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她的家。
我满怀着激情来到县委大院,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县报道组上
班。在老魏的指导下,我及时地写了一批反映全县生产生活的重大
稿件。得到了老魏及县里有关领导的好评。
星期天没事,我按照老魏留的地址去他家。老魏那时家住平
房,院墙倒了一小段。老魏让我去他家帮助垛墙,他说:“活不多,
两个人一会儿就能修好。”县城不大,二十多分钟,我便叩响了老魏
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穿着朴素但很漂亮的女孩。我想起张二姑的话,便
问:“你是小玲吧?”我心里有鬼儿,问话时没敢正眼瞧她。
“是呀!你是?”小玲嫣嫣一笑,友好地让我先走,她跟在后边。
我感觉她的步子有些不稳,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她觉察到什么,
突然站在原地。
“啊!你是我爸单位新来的同志?我知道,你是从我爸老家来
的。你来帮我家干活儿。”小玲爽朗的笑语打破了我们之间尴尬的局
面。她指了一下那段倒塌了的墙,旁边已经堆好了水泥灰和砖块
儿。小玲有些撒娇地说:“可是怎么办呢?爸爸和妈妈刚让人找去,
说有急事商量。要不,我们先干。我给你当个配角。”
我赞成她的意见,径直向墙根儿走去,哈下腰拿起锹,倒上盆
里的水,开始和泥。泥和好以后,往那段残墙抹泥砌砖。遵照我的
吩咐,小玲一会儿给我端水,一会儿给我递砖。干了一会儿,我发
现,我低头干活儿时,小玲在我左右忙来忙去。我注意她时,她就
故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大眼睛在我脸上瞟了瞟去,弄得我只
好低下头。后来就在她进屋取东西时,我猛回头,目光急忙向她的
背影扫去。这下我终于看出:小玲的左脚有些瘸。我的心一沉,想
起了张二姑那没说完的那句话。
不到两个小时,那段塌墙已修好如初。小玲殷勤地给我端来一盆
凉水,让我洗洗满是泥土的手。我蹲下拿起香皂静静地洗着,小玲
走到我的身边,递我一条绣花手帕,很新也很好看。我小心地擦着
手。小玲突然说了一句:“你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了。”这时,我仔
细看了看手帕,上绣有碧水鸳鸯。这是什么含义?我的脸刷的一下
红了。我偷看一下小玲,她的俏脸也罩上一抹淡淡的红晕,莫非这
是老魏的想法?让我来,他和妻子却出门,故意留下姑娘和我在
家?我有些茫然。
晚上,我在办公室里写稿写不下去,看报纸看不下去,胡乱想
着。突然,我想起一件事:可能忘了告诉小玲得往水泥墙上洒水养
生。我匆匆赶到老魏家,刚想敲门,听到他们一家在争吵什么。
“你也不小了,该找个人家了。你爸和我为你操了不少心。这次
我看就这么地。”这是小玲妈妈柔中有刚的声音。
“不,我要找一个有文化的,心眼好,能干活的。”小玲几乎在哭
泣。
“好小伙有,你爸单位刚来一个,今个来帮咱干活了。问你爸,
人家同意吗?你自己有病不知道哇?”小玲妈妈越说声音越高。
“咳!别吵了。新来那个小伙,爸也相中了。可……”老魏的话语
越来越低,低得一点也听不见了。我急忙走到院外。刚想离开,这
时,我从大门缝里看到小玲端着一盆水轻轻地洒在刚抹好的水泥墙
上。她记着我的话呢。我返身回走,心里忐忑不安,睡不着,只好
来到办公室打发时间。
第二天,上班时老魏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和地区报社记者到乡
下采访,让我把最近的稿件整理一下。我答应着,放下电话,伏案
写稿。中午,不知道是因为着急上火,还是因为着凉,我感冒了。
我以为挺一挺就好了,晚饭后仍来到办公室写稿,没想到感冒却严
重了。最可怕的是嗓子里突然起了个水泡,导致我喘气费劲,憋闷
的要死。这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老魏,勉强站起来打开门,一看
是小玲。她是来找老魏的,老魏晚上一直没有回家。我说不出话,
只好比划老魏没来这。比划完,我只觉腿一软,一下坐到椅子上。
小玲注意到我的举动反常,急忙问我咋的了?我指了指嗓子,她没
懂。我只好拿笔在稿纸上写:“嗓子堵住了,喘气困难。”她看完那几
个字,立即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这么烫,你发烧了!这就去医
院。”她扶着我走到外面,打开自行车的锁,执意驮我去县医院。
门诊室里,值班大夫看了我的嗓子,量了我的体温,很快给我
开了药。小玲抢着给我到药房取药,搀扶着我来到门诊病房挂点
滴。我倒在病床上,小玲坐在床旁边。一会儿,我感觉好多了,嗓
子里那个气泡消失了,喘气容易多了。我微笑地向小玲说了句“谢谢
你!”。小玲摇摇头,笑了。这时候,值班大夫走了进来,拿出听诊
器查看我的病情。检查后,他摘下听诊器,平和地说:“嗯,好多
了。”然后他又动情说道:“小伙子!多亏你有个好对象啊!要是来晚
了,可就严重了!”
小玲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我不是他对象!”
值班大夫一愣:“啊?那,我看你们俩……”
小玲脸一红,解释:“我爸爸和他是同志。”
第三天晚上,我的感冒已经好了。我在办公室突击这两天没完
成的新闻稿。很晚了,老魏推门进来。脸上微红,有些醉意。我急
忙给他沏一碗浓茶。老魏对我笑了笑,说:“一晃三天了,咱俩也没
见面。墙砌得很好。小玲说把你累坏了,也没在我家吃饭。听说你
还病了,是累的吧?”
我急忙回答:“不是累的。可能让风吹着了,没在意就感冒了。
多亏小玲把我驮到医院,看的及时。”
说到小玲,老魏感叹起来:“咳!小玲是个好孩子!”老魏叹了口
气,抬头望了我一眼。我的手一下伸进兜里,生怕老魏看到小玲给
我的手帕。心想:小玲的脚要不瘸该多好呀?
老魏喝了一口浓茶,压低了嗓音说:“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老魏一定提小玲的事,我心弦一下绷紧了,装模做样地点着头。
老魏慢悠悠地说“有关小玲的事。我和她妈已经给定了。”
“定了?”我颤抖地说:“魏组长,我听你的,你咋定我咋办。你是我
的贵人哪!”我说的很动情,很侠义。
老魏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表态,继续说了下去:“小玲文化浅点儿,有
个脚还有病,条件不好,搞对象要求不能太高。”
听话听音,我明白:老魏是在点拨我这个农村人?我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老魏好像在对自己说:“这个小伙,我和她妈看了,人很忠厚,爹妈
也很老实,我挺放心。”
“你说什么?”我如释重负:“您给小玲找对像了?她同意吗?”
“咳!量女配夫吗!咱孩子有毛病啊。”老魏说到这,泪水悄悄地流了
下来。“这样吧,这两天,我给孩子准备准备婚事,你多干点工作,
别耽误了县里几个大的报道。这一段过去,我家里就没事了。”
“哎,您放心。我一定干好。”送老魏出门时,我的眼睛也潮湿
了。老魏呵,你真是个贵人,一个品格高贵的人。你为我的一生铺
就一条桥梁,你却不向我提出一点点的回报。我感到内疚,我的胡
思乱想太卑微了,太令人唾弃了!
小玲结婚那天,我以娘家哥的身份帮着拿嫁妆。她在人群里发现
了我,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我痛苦地把手伸进兜里,把那个手
帕的边角几乎攥进肉里。
【系列小说《少年十二钗》共十二篇,此为第十一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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