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不论什么理由，不孝都不是借口。

 

 感谢今年夏天的那场暴雨，还原了真相。

 

 7 月26 日，林淼出差从北京回广州，因为没买到直航的机票，又要赶着回去上班，于是林淼选择了在长沙中转。

 

 傍晚时分，飞机降落在长沙，长沙飞广州的飞机等了足足三个小时，依然没有起飞。闪电劈开天空，外面暴雨如注，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飞，林淼决定干脆先不走了，回家看看老妈去。

 

 林淼坐了从机场开往株洲的最后一班大巴车，到达株洲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林淼打个车直奔家里。

 

 到家时，林淼疑心母亲睡了，直接掏了钥匙开门。在2005年，林淼去广州工作之前，母亲特地嘱咐林淼要带上家里的钥匙，她说：“人在外面漂着，有把家里的钥匙心里就踏实。”

 

 一个人在外面又苦又难觉得再也混不下去的时候，林淼就想想母亲的这句话，像她说的怕什么，大不了就回家。她的这些话一直都是林淼最安全的底线。直到2008 年，林淼有了男朋友吴小龙之后，以前被叫做家的那个地方变成了老家，林淼知道她可能再也不会长久地住到那里了。不过，钥匙却被林淼一直留在了手上。

 

 当钥匙插入锁孔轻轻旋转，林淼推开了门，可是林淼的一只手却停滞在了脱鞋的动作上。房间里没开灯，电视早已没了节目，只余下没有声息的雪花点在屏幕上闪动，灰白夹杂，正映着对面沙发中沉沉睡去的母亲，她蜷缩在沙发上，脚上的拖鞋掉落了一只，还有一只半挂在脚上。曾经年轻的她总是要揽着林淼的肩膀，带点嘲笑地指指林淼的头顶，还不够她下巴的位置呢，她怎么就一下子变得这么瘦小单薄了呢？屋里潮湿又黏腻，大概是出了汗，母亲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墙壁上那只模样老旧的石英钟在走，滴答，滴答，滴答。

 

 林淼重重地吸了一下发酸的鼻子，母亲惊了一下醒了过来，看到林淼意外出现，她半错愕半高兴地对林淼说：“怎么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接着慌里慌张地趿拉上拖鞋，一边走过来接林淼手里的东西，一边擦嘴角的口水痕迹：“人老了，糊涂了，看个电视都能睡得流口水。”有些疑问溜到了嘴边，又被林淼咽了回去，就在林淼上飞机之前给母亲打电话时，母亲还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地对她说她今天刚去泡过温泉，晚上准备舒舒服服睡一觉。很明显她没去泡温泉，是没成行，还是根本就没有这个计划？林淼心里的疑问还有很多。

 

 每次听到电话那端她快活的样子，林淼的心一下子就晴空万里，从小到大不管遇见什么事情，母亲总是活得乐观又充实，哪怕父亲肝癌去世，林淼也没见过她愁苦满面的样子，给父亲料理完丧事，林淼不顾母亲的劝阻把她接到广州住过一阵子。

 

 那时候林淼跟吴小龙恋爱一年多，他们租住在天河区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里。临走前，林淼要把父亲的遗像带着，母亲不同意，她说看不到父亲照片更好，省得惦念他。林淼没答应，林淼知道他们俩过了一辈子，父亲突然走了，她肯定不习惯，带着父亲的遗像，至少可以让她在想他的时候还能看一下。林淼和吴小龙工作都很忙，林淼做媒体，经常要跑到很晚才回家;吴小龙做IT，加班更是家常便饭。林淼怕母亲担心，特地去装了有线电视，还硬塞给她五百块钱，让她去跟小区里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一起搓搓麻将散散心。

 

 有天下午，林淼采访时崴了脚，跟主任请了假回家，还没走到小区的小花园就听到一帮老头老太太们把麻将搓得哗啦响，间杂着欢声笑语，林淼想母亲这下找到组织了。可是当林淼走近转头望向那个小花园时，母亲正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排椅上，望着几株扶桑花发呆，离她三四十米处，那帮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们正叽里呱啦地说说笑笑。

 

 林淼走上前，拍拍母亲的肩，这时林淼才发现她怀里正抱着父亲的遗像。林淼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是话却卡在了喉咙里。从那之后，再有需要加班的采访，林淼都尽量跟主任请假。这样的情况多了，林淼开始明显感觉到主任的意见，而工作量的减少带来的最直接影响就是林淼那个月的收入从七八千元一下子减到了两千多。发工资的那几天，吴小龙明显有些不开心，因为他想两个人赶紧攒钱，好把房子给买了，然后准备结婚。

 

 起初吴小龙对放在客厅里的遗像没有什么表示，但是一个半月后的一天，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又欲盖弥彰地指着放父亲遗像的博古架位置说：“淼淼，你说要不要在这里放一盆绿萝啊？”林淼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同时放大了声音说：“不行。”声音放大是为了让母亲听到。林淼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最终促使母亲离开了广州。总之一周之后，母亲回了株洲，临走前，她还给了林淼两千块钱，林淼给她的那五百块钱就在里面，原封未动。

 

 母亲再也没有跟林淼他们住到过一起，不过自从从广州回去，母亲倒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电话打过去不是和朋友在附近爬山就是正在朋友家聚餐，又说要跟随区里的老年模特队去大连表演，她说她这才叫一个如鱼得水，在广州跟着林淼人生地不熟，但是在老家不同，这里有她交往了大半辈子的亲友，她还说她现在想开了，该吃吃，该喝喝，把以前亏欠的日子给补上。林淼举双手表示赞同，林淼只是怕母亲孤单，只怕母亲觉得此生有憾，生活挤得满满当当的才好。别人都担心老人家空巢在家无所事事，闲出一身病来，只有林淼总得打电话回去约束母亲玩归玩，但身体最要紧，可是在这个大雨滞留的夜晚，林淼在床上辗转反侧，母亲的生活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吗？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林淼最爱吃的牛肉米线已经买回来放在桌上，由于时间太紧，母亲没什么可给林淼带的，她装了一兜粉丝，又装了一袋子现炒的土豆丝，都是林淼爱吃的，把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的。

 

 林淼出门的时候，母亲说：“不送你去车站了，今天我忙着呢，约了老朋友们去跳舞。”林淼拖着行李箱走到楼下，回头看了看楼上的窗户，母亲正站在窗户边注视着林淼，看到林淼转身，母亲赶紧摆手，示意林淼快走，接着她转过身，离开了窗前。林淼走了十几步再回头，却又看到母亲站在窗前眼巴巴地看着林淼，林淼朝母亲摆了摆手，给母亲打电话：“走了。”母亲嗯了一声：“走吧。”

 

 九点多的时候，母亲从小区里走了出来。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人群，林淼偷偷地跟在母亲的后面。林淼没走，林淼改变了行程安排，只想弄明白母亲的一天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十点，母亲去了菜市场，花了大半个小时在菜场里转来转去，最后买了一小把青菜。出了菜场，母亲就径直去了江堤公园。早上的江边，风猎猎的，母亲就坐在江边的木头凳子上，看着老年舞蹈队的人跳舞，吃随身带着的苹果，偶尔逗逗路过的小狗小猫，或者和推着婴儿车的老大妈搭上三言两语。两个多小时里，母亲一直这样打发着时间。

 

 直到这时，林淼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傻，家里的几门亲戚早举家随儿女迁去了临海和发达城市，母亲工作几十年的厂子倒闭后，几个要好的同事来往得越来越少。林淼怎么就轻易相信母亲描述的那些满满当当的生活呢？

 

 一点多，人渐渐多了起来。林淼看着母亲的背影，她到底老了，背有点微微驼起，风吹起来，她那单薄的灰白头发在风里像一把稻草。

 

 这时母亲终于起身活动，她径直走到公园角落里的一个女人面前，看得出来，她们很熟络，母亲顺势坐在她面前的小板凳上就絮絮叨叨地说开了。隔得远远的，林淼听不见母亲在说什么，但是她想要说的话，显然汹涌成潮，几乎没有停歇地说啊说啊说啊，林淼远远地看着母亲的嘴巴一动一动的。林淼从来没想到母亲的话竟然如此之多，她一贯对林淼言简意赅，主题明确，从不拖泥带水，她也一直都是这么教育林淼的。

 

 林淼瞅了瞅周围，除了母亲，角落里还零星地坐着几个年龄不等、面相和善的女人，她们的面前也坐着一些人，多半是些老人，他们坐在女人面前焦急地诉说着。而离林淼最近的一个女人，她的脚边立着一个小瓦楞纸板，上面写着：“陪聊天，一小时十五元。”

 

 林淼愣住了。母亲该是有多少话，想说没人可说，又没人可听。

 

 没有舞蹈队，没有模特队，没有充实得快飞起来的生活，甚至连个坐在对面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原来什么都没有，原来每次讲着讲着电话，母亲急匆匆地挂断林淼电话，也从来不是因为要去玩，而只是不想让林淼挂心。

 

 林淼疾步走到母亲面前，刚喊了一声妈就泣不成声了，母亲有些手足无措，林淼拽住母亲的手就走，后面的那个女人说：“哎，还没给钱呐。”林淼塞给对方一张二十的票子，拽着母亲朝家里走。林淼一边走一边哭，母亲在找话题，一个劲儿地说：“你怎么没走呢？你看看你这孩子，你说你哭什么啊？”最后，母亲小心翼翼地说：唉，也不是没朋友，以前也活动着的，就是觉得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林淼陪母亲去菜市场买了菜，挽起袖子下厨房，做了母亲最爱吃的梅干菜扣肉，又温了一壶老酒，母女俩儿面对面喝着。林淼看着墙上的钟，它还是滴答、滴答地走着。这一刻，林淼和母亲就像是站在时间的两头，林淼正年轻，而母亲却已经老去，一点点地，老得像一个懵懂的小孩。

 

 那天晚上，林淼陪母亲坐在沙发上翻旧相册，一张又一张地跟她回忆以前的往事。母亲睡后，林淼偷偷打电话订了机票。这一次，林淼没有征求母亲的意见也没有跟吴小龙说，但是林淼笃定了心思绝不能再让母亲一个人待着，因为来日并不方长，林淼不想失去母亲之后再去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孝顺母亲。以后的日子里也许会有困难，也许会有矛盾，但是一起经历和承担，总好过天各一方地隐瞒和思念。当天晚上，林淼就收拾东西打好了包。第二天，母亲一万个不愿意随林淼走，怕林淼忙，怕吴小龙不高兴。林淼说如果自己又忙不过来了就给母亲报个老年大学，让母亲去学个国画啊、书法啊什么的，将来才有机会提高外孙的素质。母亲还想说但被林淼打断了，林淼指指地上的包对母亲：“妈，把包提着跟我走。”

 

 长沙的雨停了，飞机舷窗外的天很晴也很蓝，母亲靠在椅背上，轻轻睡着了。林淼期待着即将在广州开始的新日子，林淼要和母亲在一起，一起经历，一起生活，把那些流失的时间，一点点地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