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冬日的下午,灰白色的天空,云雾飘渺,一轮煞白的太阳,低悬在半空里,散发着并不炽热的光芒,穿透淡淡的云气,在天空的倒映下,如浮光掠影,不成气候。干燥的冬季,总是如此。花草树木,甚至脚下的泥土,也是干枯的颜色,万物凋零,即便是繁荣的城市,也会显出几分衰败的气象。
然而,就在这萧索的环境里,却有一处院落,门庭若市,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这里不是什么繁华的步行街,也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庭院,而是一家医院。
这家医院规模不小,大门处横列着一栋空间狭长的玻璃房,后面一个开阔的院子,院内矗立着一栋巍峨的高楼,楼顶竖着一个亮着光的红色“十”字,格外地醒目。“十”字两旁则竖着“平湾区”与“禾口医院”几个大字。
高楼底层是门诊大厅,十分宽敞,却是熙熙攘攘,已挤满了人。当然,“挤满”这个词或许有些夸张,但若是你亲眼目睹一群人穿着臃肿的衣物在有限的空间里走动,那你绝不会认为这里有任何夸张的成分了。
门诊大厅,其实并无门诊部,它只挂了“门诊”两个字。大厅中央,有个环形的窗口,只负责挂号收费,早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你得依着指示,沿着自动扶梯,爬上二楼,这才是“门诊部”确切的位置。
二楼也有一个大厅,规模却比一楼小得多,也低矮得多,人员自然也少了许多。
大厅边缘分布着许多科室。其中一间放射科室,房门半掩着,不时传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从屋里走出一位个子高挑身着白色长褂的女人。
她束着黑色的长发,体态略显丰腴,却不是身材的缘故,只是多穿了两件衣物。毕竟是冬季,哪怕室内开着暖气,着装仍是不能大意。
她脸型修长,细眉弯弯,相比之下,一双眼睛就显得大而圆了,幸亏鼻梁还算挺拔,否则这五官恐怕难以协调。总体而言,她还算漂亮,尽管上了年纪,但也不算老,毕竟,还没到四十岁呢。
她今天只化了淡淡的妆,气色就如同那冬季的城市一般,虽有些看头,却少了几分生气。
她名叫夏玲,正是这家医院的一位医生,准确地说,是位肿瘤科的医生。
她来到后方的升降梯前,按下按钮,乘坐着升降梯从楼下往楼上升起。不一会儿,电梯停顿了,“叮”的一声响,门开了,夏玲抬脚走出了出来。
外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明明是白天,却亮着灯。走廊两侧依旧是各个科室。
夏玲不慌不忙,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走廊里来往着几位和她一样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轻男人女人,不时嘻笑着打声招呼。夏玲结过婚,面容自然有些衰老的痕迹,但她并不羡慕那些年轻的女同事,因为她们终将老去。
眼见迎面而来的示意,她抛出一副笑容来回应,擦肩而过,那笑容便蓦然消逝,徒留一声叹息和一脸的疲惫。
她手里拿着一份病历,不时低头看一看,病历上印着一张黑白色的男性病人的照片。
病人名叫龚垣海,四十三岁,脸型修长,一头短发,几乎贴在头盖上。他眼睛很小,看着像是在打瞌睡,鼻梁细长,鼻孔却大得有些夸张。他咧着嘴巴,是在笑?也许正因如此,他鼻孔才显得粗大,而两眼却显得小。
但患了恶性肿瘤,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夏玲来到一扇门前,整理一下衣襟,挺胸收腹,顿时就精神了许多。
这儿是她的办公室,约十个平米大。靠窗摆放着一张深褐色的办公桌,桌面摆放着一个白色电脑显示器。
办公桌前坐着一个身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他背靠着座椅,右手食指在桌面轻轻敲打着,见夏玲走入,手指便在半空凝滞了。
夏玲来到另一侧,相对着他而坐,随口问了一句:“龚垣海,龚先生,是吗?”
“是。”男人竖直了身子,讲话时已早早抛出一副笑脸。这笑脸如同那照片中的一般,笑得并不明显。只是那双小眼浑圆了许多,仿佛在窥视着什么。
“您好,我姓夏,您可以叫我夏医生。”夏玲看着龚垣海,明知故问:“听说您放弃了我们医院的治疗方案?”
龚垣海回了一声:“是。”
夏玲身子微微倾向前去,两眼紧盯着他,和气地问道:“您对我们医院的治疗有什么疑虑吗?我可以给您细致地讲一下。”
龚垣海笑着摇摇头,“没什么疑虑,就是不想浪费时间和精力。”
夏玲微微一笑,说道:“龚先生,您可能听说癌症到了晚期再怎么治疗都没有效果,这多半是谣传。其实根据病情还是有许多治疗方法的,虽然不能根治,但可以延缓病情,缓解一些症状,争取更多时间。”
“可能吧,但应该也不会争取到太多时间。而且,我也不想把钱都花在治病上。”龚垣海说。
“您是在担心费用问题吗?”夏玲说,“这个您不用太担心,我们可以根据您的经济情况提供最优的治疗方案。而且您的情况也可以通过一些社会慈善活动得到一定资助,我们这里许多病人都通过这种方式获取过社会捐助。”
“不是担心费用,我只是想把钱用在需要的地方。现在把钱都用在我自己身上,也改变不了什么。人早晚都有那一天的,多一天少一天也无所谓了。”龚垣海说。
“也许您并不在乎那一两天的时间,但对于您的家人来说,那一定是弥足珍贵的。多一天时间,您就能多陪陪老老婆孩子,哪怕只是一天时间,对他们的意义也不是金钱能衡量的……”夏玲苦口婆心地说道。
在她的观念里,仿佛男人总会有老婆孩子。但她却未提及“父母”这一词,因为一个中年人的父母可能早已过世了,“陪陪父母”这样的话,可不是乱讲的。
然而事情常有例外,不等她把话讲完,龚垣海却苦笑了,说:“我没有老婆孩子。”
“呃,那您父母呢,”夏玲说,“对他们而言,您也一定是最重要的。”
“我父亲去世很多年了,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了。”龚垣海说。
“那您要不要跟她商量一下呢,至少问问她的想法。”夏玲说。
“我有我的考虑。我会跟她讲的。”龚垣海说。
“好吧。”夏玲缓缓点了点头,“那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了,再看吧。可能跟亲戚朋友们聚一聚,或者出去散散心,去以前想去但没有去过的地方看看,然后处理一下后面的事,总不能把后事都交给我妈去处理……”龚垣海强颜欢笑道。
有那么一瞬,夏玲心生怜悯了。但很快这份同情心便又湮灭了,因为类似的情景,她已司空见惯。
“有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但也要注意一下身体。”夏玲从病历后面抽出一张纸递给龚垣海,“这是我们根据您目前的情况写的一份注意事项,您生活中尽量遵照上面的叮嘱,对您的病情是有好处的,希望对您有所帮助。另外,后期您可能出现一些症状,届时请尽早到医院来处理一下,这是必要的,具体情况上面写的有,您可以参考一下。”
龚垣海接在手中,道了谢。
夏玲又说道:“我们真心希望您不要轻言放弃,如果后续有什么需要、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联系。这是我的私人电话。”说着,又递给龚垣海一张名片。
龚垣海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又道了谢。
他要离开了。夏玲也站起身子,目送他。然而,他走至门口,又转过身来,忽然笑说道:“夏医生,你长得好像我一位同学。”
“是吗?”夏玲回应道。
“是的……”龚垣海呆呆望着夏玲,留下一副隐晦的笑容,而后转身离开了。
夏玲一头雾水,不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她并未多想,转身便将之抛在脑后,开始工作了。
又过了没多久,一阵铃声忽然响起,看看手机,是个陌生来电。
夏玲接通电话,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句:“喂,夏医生,我是龚垣海。”
“你好,有什么事情吗?”夏玲问。
“呃,请问你晚上有时间吗?”龚垣海说。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有问题的话,可以来我办公室,我们可以慢慢聊。”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我能请你吃个晚饭吗?”龚垣海吞吞吐吐地说道。
夏玲觉得莫名其妙了,但仍笑着说道:“可以啊。”
“那你喜欢哪家餐馆?我提前安排。”龚垣海说。
“不用那么麻烦,随便找个地方就行。”夏玲说。
“这样太随意了,至少要去个像样的地方。”龚垣海说。
“那……等我下班了再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下班了再跟你联系。”夏玲说。
“我就在下面等你吧,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情可做。”龚垣海说。
“好吧。”
一番交谈,夏玲总觉得奇怪,却又理不清头绪,只得先含糊地答应下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女人的直觉吧,虽然有些后知后觉。
直到想起龚垣海的那句“你长得好像我一个同学”,她才若有所悟。她并不确定龚垣海想要做什么,但潜意识令她抗拒。
于是,她又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
“喂,夏医生。”龚垣海在电话那头说道。
“不好意思,我刚接到通知,”夏玲撒谎说,“今天要加班,可能要晚点儿走,要不你先回去,改天有空再约吧。”
“没关系,我也没有其他事,多等一会儿也无所谓。”龚垣海说。
“但我还不清楚会加班多久。”夏玲说。
“没关系,我可以等。”龚垣海说。
夏玲有些不耐烦了,不愿再理会他。
那张病历还平躺在面前,夏玲将它拾起,目光落在龚垣海的脸上,注视片刻,她打开抽屉,将病历放在里面,眼不见,心不烦。
下了班,夕阳已没入了地平线,城市凭空抹上了一层冷色调。天空渐渐被黑紫色的云气缭绕覆盖了,气温骤降了许多,医院也几乎人去楼空。
夏玲换上便装,乘坐升降电梯,来到一楼大厅,四下张望一番,并未发现龚垣海的身影。她悄悄从后门出去了。
上了车,关好窗户,静坐片刻。最终,她还是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
“你下班了?”龚垣海问道。
“没有,”夏玲说,“今天可能比较晚,你还是先回去吧,。”
“要是比较晚的话,我可以请你吃夜宵。”龚垣海说。
“但一会儿医院会关门,里面不能再呆了。”夏玲说。
“我可以在外面等。”龚垣海又说。
“大冬天的,外面很冷的,”夏玲说,“这附近又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避寒。”
“没关系,我扛得住……”龚垣海说。
“有病!”挂了电话,夏玲在心里臭骂道。可仔细想想,他确实得了病,所以自己不算骂了他。虽然有点儿不甘心,但实在没有纠结的必要。
她猛地打响汽车,踩下油门,轰隆一声跑掉了。至于龚垣海,她决定不再搭理他。
奇怪的是,一整晚的时间,龚垣海都没有打来电话。夏玲一觉睡到天亮,打开手机,仍没有龚垣海的讯息。
怀着满腹疑问,夏玲提早来到医院,来到安保室,里面坐着两名身着黑色制服的中年男人。
“早上好啊!”夏玲问候道。
“早上好!”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回应道。
“你这么早就上班了吗?”其中一个男人好奇地问道。
“是啊。”夏玲笑着说,“请问你们昨晚有没有看见医院外面有一位个子挺高的男人?”
“昨晚?有啊。”另一位男人说,“你认识他?”
“呃,认识,他是我们医院的一位病人。”夏玲回答。
“是病人啊,他得了什么病?精神方面出了问题吗?”男人问。
“呃,不是。”夏玲说。
“那他为什么一直在门口晃来晃去的?”
夏玲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只得转移话题:“请问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十二点多离开的吧,应该是后半夜了。”
夏玲听罢,内心不禁烦躁起来。“有病!”她又在心里嘀咕着。
“他在外面晃悠了半夜,我盯了他半夜,”男人又滔滔不绝地说道,“还以为他鬼鬼祟祟的想干嘛呢,结果后面他又走了,白白浪费我的精力。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我总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如果你了解什么,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以防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
“呃,其实,也没什么。”夏玲支支吾吾地说道,“他刚刚确诊了癌症,癌症晚期,可能一时无法接受,受到打击了。”
“这么说,他是你们那儿的病人了。”
“呃,是的。”夏玲小声回答。她本想撇清关系,却一不小心,又把自己出卖了。
“那你们可要小心处理啊,不要惹上什么麻烦事。”
听男人一番话,夏玲也有些忧心忡忡了。回想前一天,或许自己真不该意气用事,事情若是恶化……唉,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冷静一下,想想其他处理方式呢?
此后一整天的时间,夏玲不时翻看手机,却始终未得到她等候的消息。龚垣海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可偶尔一个电话,却又令她惴惴不安。
又经历了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当刺眼的阳光穿透米黄色的窗帘时,夏玲披着散发,猛地从洁白的床铺上坐起来,怒气冲冲地下定了决心,要做个了断。
她拿起手机,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手机响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传来龚垣海的声音:“喂……”他仿佛眯着眼睛似的,讲话含糊不清。
“我是夏玲。”夏玲说。
“夏医生啊!”龚垣海的声音忽然庄重了许多,“有事吗?”
“我想约你见个面。”夏玲说。
“见面?有什么事情吗?”龚垣海说。
“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聊一下。”夏玲说。
“哦,有什么事情在电话里说也一样啊。”龚垣海说道。
“有些事情必须当面才能说清楚。既然我们都想约对方出来,那就见个面吧。”夏玲说。
“这……”龚垣海犹豫不决。
夏玲又说道:“今天晚上吧,你有空吗?我下班了在我们医院外面等你,怎么样?”
“好吧。”龚垣海答应着。
“那我们不见不散。”
走出了这一步,夏玲情绪陡然平静了许多,仿佛事情已处理妥善了似的。
一转眼,到了傍晚时分。夕阳卡在高楼的缝隙间,渐渐没入地平线。
夏玲换上一件浅色长风衣,穿上一双黑色长靴,下了楼。刚走出大厅门口,一阵寒意便扑面而来,暖冷的交替,令她猝不及防。街上的路灯已先后点亮,匆忙的车辆来往穿梭着,唯独行人屈指可数,自然是天冷的缘故。
夏玲拉扯着衣袖来到人行道上,掏出手机,给龚垣海拨打了电话。
“你过来了吗?”夏玲问。
“还没有,你这么早下班了吗?”龚垣海说。
“是的。”夏玲说。
“不好意思,我马上过去。”龚垣海说。
一阵微风吹过,缭乱了夏玲的散发,她伸出一根手指,将头发梳理至耳后,又冷眼扫视着面前的一切。那些疾驰的汽车、寥落的行人都与自己无关,她在这里,只为自己的目的——与龚垣海会面。
夕阳是彻底落下了,只余一小片红晕,点缀着地平线。医院里也接连熄了灯,几个窗户明亮着,也只如萤火之光,十分地渺茫。
气温几乎是随着逐渐暗淡的天色下降着。夏玲环抱着手臂,瑟缩着身子,不停在人行道上来回地走动着。
然而,过了许久,也未见龚垣海的身影,她只好又拨通了龚垣海的电话,颤颤巍巍地问道:“你到了没有?”
“还没有,这边堵车,可能还要等一会儿。要不改天吧,现在也不早了。”龚垣海说。
“不用,晚点没关系,我等你。”夏玲坚持道。
“那好吧,”龚垣海说,“现在天冷,你先到你们医院里等我吧,我去了再跟你联系。”
夏玲正有此意,可一转身,望见里面穿着制服的保安,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连忙躲到旁边的角落,生怕那名保安发现了她。
漆黑的夜幕早已降临了。天空不知何时变得云雾缭绕,绵延不绝,将皎洁的月光和幽深的夜空全都阻隔在另一方世界,只有云气稀薄之处,泛着幽蓝的光。这是城市特有的景致,即便如今是干燥的冬季。
云雾盖顶,夜色更添了几分黑暗。但现代城市,密集的灯火,轻易便辟开漆黑的夜晚,远远望去,缕缕光色越过大厦楼顶,向上投射而去,恍惚间,总给人一种乾坤颠倒的错觉。
天愈发地冷了。马路上的汽车也渐渐销声匿迹了,偶尔呼啸着疾驰而过,仿佛也躲避这寒冷的夜晚似的。
微弱的风携着锐利的寒意,轻松便穿透了厚实的衣物。夏玲紧缩着身子,散乱的发丝,在眼前随风摇曳,她已无心整理,为了御寒,只能两手插在兜里,原地踏着小碎步。她不时抬起头来张望一番,确认没有发现自己的目标,又连忙缩回脖子,将那松懈的空隙堵住。
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眼见没有龚垣海的消息,她再次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然而还是得到了同样的结果,龚垣海依然堵在半路上。
她浑身已被寒风浇透了,贴身衣物都是冰凉的。双脚也失去了知觉,自以为的小碎步,其实脚掌并未离地,只是两腿在不停抖动着。可龚垣海仍是没有踪影。
她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也许他仍坐在自己家里并未动身呢?也许他只是在愚弄自己呢?
夏玲越想越觉得真实可信,鼻子不禁一阵酸楚,鼻孔大开,猛然吸入一口冷气,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两眼也湿润了,却不再悲伤,反而心头一热,涌起一团怒火。随即,她仿佛受惊的鸟类,竖起了浑身的羽毛,整个身子都膨胀了。
可惜这怒火尚未暖和身子,便熄灭了。一阵寒风袭来,她不禁咬紧牙关,本能地收紧了身子,连哆嗦也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又被那冰冷的气息乘机而入。
他一定是故意的,或许正在他的温暖的家里幸灾乐祸呢,一定是这样的……夏玲心里想着,不知不觉,泪水就充实了眼眶,摇摇欲坠了。
然而此时,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龚垣海出现了。
夏玲看见他,顿时喜出望外,眼泪哗哗地流,不经意便提着小腿拖着身子慢吞吞地直奔而去,活像一只短腿的企鹅。
龚垣海大步走来,脱下外套,“很冷吧,快把衣服披上。”
夏玲不声不响,任由龚垣海的双手绕过她的肩膀,将散发着暖和的气息的衣服为她披上。顷刻间,透体的寒意瓦解冰消,随之而来的温暖,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一扫而空了。
夏玲心无杂念,连思想也停止了一般,只余本能驱使着身体往那温暖的怀抱里磨蹭,贪婪地汲取那扑面而来的暖意,哪里还顾虑对方的身份。
龚垣海搂着她的身子,带她上了出租车。夏玲一路紧紧裹着衣服,脸上泪痕斑斑,龚垣海递上干净的纸巾,也被无视了。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龚垣海带她进入了一家餐饮店。店里弥漫着腾腾热气,和一股饭菜的味道。龚垣海让她在一个软座上坐下,又取来一杯白开水,“先喝点儿水,暖和一下。”
夏玲自衣服里伸出僵直的双手,接过杯子,捧在手心里,青紫色的双唇凑上前来,微微吹了吹气,轻轻尝一口,热乎乎的感觉瞬间传遍了五脏六腑。夏玲如释重负,连哆嗦也大胆了许多。
龚垣海在她对面入座,看着她的模样,关心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夏玲两手抓着水杯,看了龚垣海一眼,低声说道:“好多了。”
龚垣海笑着点点头,“那就好。”
服务员拿来菜单,龚垣海又放在夏玲面前,“你看看你想吃什么。”
夏玲只说:“你随便点吧。”
龚垣海拿着菜单,勾画了一番,将菜单交给服务员。两人就面对面地坐着,安安静静的。气氛有些微妙了。
夏玲依旧缩着身子,若无其事。龚垣海却是左顾右盼的,许久,才看着夏玲,说道:“你怎么不去你们医院里等着呢?外面好冷的天。”
“医院关门了。”夏玲头也不抬地说。
“你不是医院的医生吗?也不能呆在里面吗?”龚垣海又问。
“进去别人要重新开门,出来还要重新锁门……我不想麻烦别人。”夏玲牵强地说道。
龚垣海点点头,明白了似的,忽然又说:“那你怎么不找个餐馆避一避呢?只用跟我说一下地点,我直接过去就行了。”
夏玲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对答了。
龚垣海又自顾自地分析道:“如果刚开始,就重新约个地方碰面,你就不会在外面冻这么长时间了。”
夏玲看了龚垣海一眼,有些埋怨。随着身体渐渐暖和,她的感情也不再麻木了。
是啊,这么好的办法,她竟然没想到呢?但一个在寒风中焦急等待的人,哪还有心思考虑这么周全?倒是你,早先也不见你这么聪明呢,原来是个事后诸葛亮!夏玲渐渐有些窝火,又在心里臭骂龚垣海。如果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迟到,哪里会有如果?
可她忽然想起这个男人在街上冻了大半夜,火气转眼就烟消云散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忽然说道。
“我原本是不想来的。”龚垣海笑着说,“但你不肯回去,我怕你一直呆着不走,只好过来了。”
她有些窘迫,苍白的面容微微涨红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了句:“前天的事,很抱歉。”
“抱歉什么?”龚垣海问。
“我放你鸽子,害得你等了那么久,还是大冷天的。”夏玲说。
“哦……这个没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龚垣海说。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赴约吗?”夏玲说。
“你肯定有你的原因吧。”龚垣海笑着说。
夏玲看了龚垣海一眼,嘴里嘟囔着:“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去。”
龚垣海听清了这句话,哭笑不得。
“我给你打电话说要加班,就是想让你早点儿离开。”夏玲又说道,“刚开始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后来明白了,就担心你纠缠我。呃,你……”夏玲不知该如何表述了。
“我明白。”龚垣海点点头,说:结果我还说请你吃宵夜。”
“是啊。我还以为你等得时间长了就会走呢。那么长时间没有消息,你为什么不打电话问问呢?”夏玲说。
“你不是说要加班嘛,加班肯定是很忙,估计也不希望别人打扰吧。”龚垣海说。
“那你还要接着等?”
“反正也等了很久了,再多等一会儿也无所谓,说不定你忙完了就会打电话呢。”龚垣海笑了笑。
“我不停找理由推辞,证明我根本就不想去。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啊。”夏玲说。
“可能我不想明白吧。”龚垣海又笑了笑,说:“说笑的。倒是你,倔强得很,我要是不过来,你还要在大街上等一晚上了?”
“我才不会在街上等一夜呢,冷死人了。”夏玲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在外面呆那么久的。”
“我身体素质好啊,扛得住。”龚垣海说。
“身体素质哪里好了……”夏玲在心里嘀咕着。
服务员陆续上了菜。夏玲在室内呆了一段时间,全身也暖和了,便将衣服还给龚垣海。龚垣海穿上衣服,拾起汤勺为夏玲舀了一碗热汤,“先喝点儿汤吧。”
夏玲尝了一口,又放下碗,忽然说:“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龚垣海说。
“我真的跟你同学长得很像吗?”
“是啊,是很像。我这里有她的照片,你要不要看看?”说着,龚垣海打开手机,递给了夏玲。
那是一张老照片,画质不是很好。照片中一位年轻女子,尖尖的下巴,脸庞消瘦,一副灿烂的笑容却格外引人注目。不论五官,单看神韵,那女子与夏玲确有几分相似。
“对了,她叫杨菁珞,白杨的杨,菁英的菁,王字旁一个各的珞,杨菁珞,很好听的名字吧?”龚垣海笑着说。
“她是你喜欢的人?”夏玲瞅着龚垣海问道。
龚垣海腼腆地笑了笑,回答:“是。”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你们谈过吗?”夏玲说。
“呃,没有。”
“为什么?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追她呢?”夏玲又问道。
龚垣海有些黯然失落了,又笑说:“她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孩,估计,不会看上我吧。”
“她很优秀吗?”
“是啊。她学习成绩很好,在班上一直都排前三,在年级都能排进前十。”龚垣海细数着杨菁珞的种种,“她性格温柔,对人很和善,跟班上同学关系都很好。而且,她人也很漂亮……”
夏玲并未见过那个女人,也不便多做评论,只说道:“那现在呢?你有打算了吗?”
“打算什么?”龚垣海惊愕地问道。
“你不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吗?”夏玲说。
龚垣海笑了笑,“她都结婚好多年了,孩子都好几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夏玲立即咕哝道:“那你就不管我结没结婚,会不会给我带来烦恼?”
“呃,”龚垣海恍然大悟似的,“抱歉,我当时真没想到这一点。”
夏玲一脸郁闷,“好吧,反正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你没结婚吗?”
“结了呀,又离了。”夏玲说。
“哦。”
“你真不打算告诉她吗?”夏玲忽然问道,“就这样给自己留下一个遗憾吗?”
龚垣海神情变得凝重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还是算了吧,告诉她又能怎样呢?只是平白给人家增添烦恼罢了。”
夏玲忽然有些同情这个男人了。或许是不愿面对失望,又或许是因为在乎吧,他始终不愿去触碰那道坎。可夏玲又有些怒其不争,身为一个男人,竟没有追求喜欢女人的勇气。她也不愿再多说什么。
两人吃着菜肴,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渐渐有说有笑,前一刻的郁郁不快,不久便抛到了九霄云外。夏玲本要讲清楚的话,如今成了谈心闲聊,反而有些不清不楚了。
吃完饭,已将近九点钟了。街上冷冷清清的,许久也难以见到一辆汽车的踪影。龚垣海让夏玲在门口等候,自己则站在马路边,拦截的士。
阵阵微风吹来,凉飕飕的,令人神清气爽。夏玲看着龚垣海伸直手臂、卖力挥手的样子,竟觉得十分滑稽。
上了的士,龚垣海先送夏玲回家。不同于饭桌上的谈笑风生,途中两人都望着窗外的风景,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安静了好一阵。
夏玲忽然看着龚垣海,说道:“如果可以,你还是尽量治疗一下吧,先前我是为了工作,现在是真心希望你不要放弃。”
龚垣海看着夏玲,点点头,“我考虑考虑。”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夏玲居住的小区,耸立着几栋高楼,附近一个公园,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唯一相似之处是,在这寒冬的夜晚,二者都十分地静谧。
下了车,龚垣海又送夏玲到楼下,然后与她告别,准备离开了。
夏玲却忽然叫住他,“现在还早,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呃,”龚垣海抚着脖颈,“这不太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我家也没有其他人,”夏玲说,“反正也到这儿了,上去坐坐吧。”
“好吧。”于是,龚垣海便跟着夏玲进了大楼。
到了家门外,夏玲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还未用力,门却开了。一个身材瘦瘦、个子高挑的老妇开了门,正说夏玲的母亲。
“妈?”夏玲惊讶地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下午来的……”母亲说着,忽然发现龚垣海,“咦?他是谁?”
“哦,他啊,”夏玲瞄了龚垣海一眼,他……”支支吾吾,半天讲不清楚。龚垣海忙回答:“我是她们医院的病人。”
“哦,病人啊,快进来坐吧。”母亲让开一条道。
龚垣海连忙推辞:“不用了,现在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你先进来坐坐吧,都到门口了。”夏玲尴尬地说道。
“还是不了,有机会再来吧,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了,再见。”龚垣海说着,就要离开。
母亲忽然叫住他:“你怎么称呼?”
龚垣海转过身来,回答:“我姓龚,叫龚垣海。”
“哦,龚圆海,好名字……”母亲瞅着龚垣海的背影,笑着说道。
“我还以为你今天又加班呢,这么晚才回来。”回到屋里,母亲紧随着夏玲坐在沙发上。
“没有,我出去吃饭了。”夏玲说。
“知道了,那人看着还不错。”母亲笑着说。
夏玲静坐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立即否认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就是我们医院的一位病人。”
“是吗?”母亲说,“本来我是要给你介绍一位合适的对象的……”
夏玲一听,忽然暴躁起来,“妈,我的事情我自己会操心,你不要老是自作主张好不好?”
“但这次这个条件确实很不错,你不考虑考虑?”母亲说。
夏玲无奈地看着母亲。
母亲意会了似的,忙笑着说道:“好,不喜欢我就给他推了。”
第2章
事情终于还是传到了单位上司的耳中。
星期五的上午,夏玲接到了科室主任的传唤。好在夏玲提前做了工作,事情虽没有明确的结果,却也算是不了了之了。夏玲避重就轻地解释一番,便蒙混过去了。
事情到此也算告一段落。至于龚垣海,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吧,夏玲是这样想的。
折腾了一周,她分外困倦,晚上回到家,泡个热水澡,还未吃晚餐,就早早睡下了。
星期六的早上,天刚亮,夏玲半睡半醒,听见有人开了门,扭头一看,是母亲的脸。
“还在睡觉呢?”母亲亲切地说道。
“嗯。”夏玲哼唧着回答。
“那你先睡吧,我给你收拾一下屋子。”母亲说。
夏玲便又蒙头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夏玲迷迷糊糊,在身边摸来摸去,空无一物。睁开惺忪睡眼,才发现,手机到了床头柜上。打开手机,眯着眼睛瞅瞅时间,已是中午了。
夏玲翻个身,蓬头散发地平躺着,两眼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待到神志清醒,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打开房门,一股湿润的气息裹挟着淡淡的饭菜香味儿扑面而来。客厅里干干净净的,物品摆放井然有序。夏玲左右瞧一瞧,缓步来到厨房外。
母亲正做午餐,见到夏玲,笑着说:“快去洗个脸,午饭快做好了。”
夏玲答应着。洗把脸回来,午餐已上了桌,三菜一汤。
母亲盛了一碗米饭,拿来一只空碗,为夏玲舀了两勺紫菜蛋汤,“你先喝点儿汤,润润嗓子。”
“嗯。”
夏玲在方形的餐桌前入座,喝了两口汤,尝了几口菜,只觉得淡然无味,但她依旧如老牛反刍般细嚼慢咽。
母亲倒吃得津津有味儿,每尝一口,都要品味一番,将这菜和汤都品尝一遍,忽然放下碗筷,看着夏玲,“味道怎么样?没有退步吧?”
夏玲点点头,回答一句:“挺好。”
“那就好,中午先将就一下,晚上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母亲停顿一下,忽然倾着身子,笑眯眯地说:“我帮你约了小龚来吃晚饭。”
“小龚?哪个小龚?”夏玲奇怪地问。
“就是前两天送你回来的那个啊,原来他是叫龚垣海……”
“你约了他?”夏玲闻言,惊诧不已。
“对呀,”母亲笑着说,“我用你手机跟他联系的,你上午一直睡懒觉,我就没跟你说。”
“你约他干吗……”
夏玲丢下筷子,火急火燎地赶到卧室里,关上房门。拿起手机,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才拨打了龚垣海的电话,而后屏息凝神,等待那方的回应。
电话音响了两声,接通了。
“喂,是我……”夏玲条件反射,抢在了前面。
“夏医生啊。”龚垣海回应道。
“那个,我妈她上午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夏玲问。
“哦,是。”龚垣海回答。
“抱歉啊,我妈她有点儿误会。”夏玲尴尬地说。
“我明白,我还想打电话解释的,但我估摸你上午在休息,就没有打电话。”龚垣海说。
“我上午确实在休息,不知道她跟你联系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会跟她讲清楚的。”
“没关系。本来我当时就应该解释的,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电话已经挂掉了。”
“唉,她就是那样,总是自作主张,不管别人的意见。因为这些事,我都跟她争吵好几次了,但她还是我行我素。”
“父母嘛,都喜欢操心子女的事儿。我妈以前也一样,看我单身,就不停地催,不停给我物色对象……”
他仿佛在讲一个笑话,言语间夹杂着浓厚的鼻息。夏玲隔着电话也受到感染似的,不自觉地露出浅浅的笑意。
末了,又是一阵沉默。夏玲踌躇着,有些不知所措。终于,还是龚垣海打破了沉默。
“哦,现在中午了。”龚垣海恍然大悟似的说道:“你休息了一上午,没吃早饭吧?”
“嗯,还没吃呢。”
“早上没吃饭,一定早饿了。你先吃点儿东西吧,我们有空再聊。”
“好,再见。”
“再见。”
挂了电话,夏玲长吁一口气,打开房门,迎面撞上母亲的笑脸。夏玲吃了一惊,前一刻的心平气和转瞬化为了乌有,“你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呢?”
“大家一起吃个饭,互相了解了解,我跟你爸商量过了,他晚上也过来。”母亲说。
“了解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夏玲抱怨道。
“那是怎么样的?”母亲说。
“他就是我们医院的一位病人嘛。”夏玲说。
“哪个病人会跟你一块出去吃饭,还大半夜的送你回家?”母亲说。
夏玲无言以对了,半晌,才说:“这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边讲边走到沙发前坐下,双脚也放在上面。
“那你慢慢说,我又不急。”母亲平淡地说着,也在沙发上坐下,两眼注视着夏玲。
夏玲轻轻敲打着脑门,说道:“我这样跟你说吧,他对我有那种意思,主要是因为……我和他一位同学长得很像。”夏玲也两眼看着母亲,仿佛要用目光,将自己的话意传递清楚。
“什么意思?所以他喜欢的是他同学,对你其实没那方面的意思?”母亲说。
“也许吧,但他那位同学早就结婚了……”夏玲话说一半,母亲却尖叫道:“啥?人家都结婚了他还打人家主意?”
“唉,他没有打人家主意。他只是,心里一直都喜欢那位同学而已。”夏玲抬眼望着天花板,“但是现在,他……唉……”不知该如何表述,只能长叹一口气,“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现在才40出头,又患上了恶性肿瘤。”
“恶性肿瘤?什么是恶性肿瘤?”母亲问。
“就是癌症。”夏玲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得了癌症?”
“是……”夏玲忽然反应过来,仿佛被人抓了现行,竟然心虚了几分。
母亲若有所思似的,微微点了点头,“这么年轻就得了癌症,那他确实挺可怜的。”
唉,驴唇不对马嘴,夏玲内心一阵感叹。
“没想到,他竟然得了癌症,那他也活不了几天了?还好没有把他请到家里来,以后你可要离他远一些,哦?”
母亲又盯着夏玲,要一个答复。夏玲看她一副认真的模样,也不愿再多费口舌,只好点头答应着。
母亲终于满足,不再纠结于夏玲,而在一旁自言自语:“他这样的人是没指望的。自己都顾不上了,还想那些有的没的,还要去连累别人吗?哎哟,简直是痴心妄想……”
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事不关己,未必高高挂起,反而喜欢讲些风凉话。
夏玲对这刺耳的刻薄言语很是反感,不等母亲讲完,就打断她:“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人家只是不幸得了这种病,又不是为人有什么问题。”
母亲遭到驳斥,尴尬地笑了笑,“我随口说说而已……”
“那你也没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吧?”夏玲说,“你这样说话很伤人的。”
“我又没当着他的面说,只是跟你说说而已……”母亲奇怪地看着夏玲,“你没事吧?我感觉你最近怪怪的,你跟他……”
“我跟他没什么。”夏玲说。
“真的吗?”
“真的。”
“可我总觉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母亲说。
夏玲回过头来,说道:“我不是个小孩子了,不需要什么事情都要跟你汇报。”
“我也是关心你啊,你有事情藏着掖着,我怎么能放心呢?”母亲说。
夏玲又叹了口气,终于缓缓说道:“好吧,我告诉你。就是前两天,他想请我吃晚饭,我不想去,就撒谎说我晚上要加班。他信了,就改请我吃宵夜,结果我放他鸽子了,没有去见他,害他等了大半夜。后来,我怕事情传开,对我工作不利,就约他出来见了个面,把事情解决一下,晚上他就顺便送我回来了……”这一次,她依然避重就轻,却是对自己的错误不再遮遮掩掩,而将龚垣海的问题一笔带过。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你还他让他送你回来?这里是你家,为什么要让这个人送你到家门口呢?”母亲郑重其事地说。
“我觉得他可以信任。”夏玲说。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呢?”母亲问。
凭感觉吧。然而感觉这种东西往往并不可靠,甚至叫人意气用事。夏玲轻抚着额头,不愿再回答了。
母亲却穷追不舍,又将那张她过目了千百遍的脸放入她的眼帘,静静用目光索要答案。夏玲扭开头,尽力避开那迫切的目光。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一件事:安静不只是听觉上的,还是视觉上的。如今那一张脸,足以将一切宁静都毁坏。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母亲突然开窍了似的,“你跟他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夏玲说。
“好,我不问了。”
听见这句话,夏玲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在沙发上。
然而母亲又忽然说道:“那我前面要给你介绍的对象,你重新考虑一下。”
夏玲看了她一眼,却未回应,也未烦躁,只是一阵苦笑,然后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到门口,换上皮靴。
“你要出去吗?要出去也吃了午饭再出去啊,不然这么多饭菜怎么办呢?”
夏玲披上外套,打开大门,跨出去,才丢下一句:“你慢慢吃吧,我没胃口。”关上门,径直走掉了。
今天本是个好天气,橘色的日轮泛着耀眼的光,向大地挥洒着,给城市披上一件亮丽的外衣。
夏玲来到了小区外的公园里。公园里有一片干枯的草地,面积不算大,却修理得十分整洁。正午时分,人迹稀少,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也是匆匆路过,大概是赶着回家吧。
行至中途,夏玲停下脚步,向草坪瞧了瞧,一转身,来到草坪的中心位置,再转个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望望天空,拂面而来的洋洋暖意,几乎让人忘却,此时仍是寒冷的冬季。她忽然打个哈欠,竟有些昏昏欲睡了,四下无人,她也无所顾忌,往后一仰,就这样天为被,地为床,任那光芒透过薄薄的眼睑,也丝毫不能妨碍她入眠。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就这儿吧,这儿有地方。”
夏玲猛然醒来,两眼一阵刺痛,只能撑开一条缝。她忙用手臂遮挡着阳光爬起来,才发现,周围竟散布着许多人,嘈杂一片。
更多人在涌向这方,进入草地,便在人群中穿梭游走,寻着自己的落脚之处,便屈膝坐下,成为人群中的一部分。四周的间隙不断收缩,几乎要到水泄不通的地步了。
环绕着夏玲的还有那沸腾的人声,杂乱的音调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令人头昏脑胀。所谓的公共场所,往往就是如此。幸运的是,她还能拥有离开的权利。
夏玲站起身来,拍拍衣服,小心地挪动脚步,规避着地上纵横交错的障碍物,生怕踩了谁的手,踢了谁的脚。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走出这拥挤的草地。掏出手机看看,有一个未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夏玲眉头一皱,又将手机丢在衣兜里。
沿着脚下的道路缓步向前走,来到一片小树林。这里没有阳光的直射,却僻静得多,偶有阳光穿越树丛,碎成玻璃渣似的斑点,落在地上轻轻地荡漾。
夏玲在树下一张石椅上坐下,无谓地耗费着时光。
忽然一阵铃声响起,掏出手机一看,是龚垣海打来的电话,夏玲不假思索地接通了。
“喂,夏医生……”
“有什么事吗?”夏玲问。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上午的事儿,我担心给你们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龚垣海说。
“没关系,我都处理好了。”夏玲说。
“哦,那就好。”龚垣海笑着说。
“你现在在干嘛呢?”夏玲问。
“我啊?我没事儿干,在外面晒太阳呢,今天天气真好。”
“这么巧。”夏玲笑着说。
“你也在外面晒太阳吗?”
“太阳是晒不着了,外面人太多了,我找了个偏僻的地儿,能透透气就好了。”说着,夏玲不禁又叹了口气。
“你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事了吗?”龚垣海问。
“也没什么,就是跟我妈吵了两句嘴。”夏玲说。
“是因为上午的事吗?”龚垣海问。
“嗯。”夏玲回应道。
“抱歉,要不我跟她解释一下……”
“不用,”夏玲连忙打断他,“我跟她是观念上的矛盾,发生冲突是常有的事,跟你没关系。”
“好吧,那你们现在怎么样了?”龚垣海问。
“也没怎么样,吵了几句嘴,心情烦躁,然后我就出来了,眼不见,心不烦。”
“你离家出走了?”龚垣海问。
“呃,我从我家出来了,所以,算是吧。”夏玲笑着说,“她又不走,我也不能赶她走,只能自己离开了。不然跟她憋在一个屋子里,我这周末就别想好过了。”
“那你现在在哪儿呢?”龚垣海问。
“在外面散心。”夏玲回答。
“那你晚上怎么办?”龚垣海又问道。
“晚上……再说吧。”
“哦。”龚垣海忽然又沉默了。
似乎他们每次通话,中间总隔着什么,让人无法畅言。
夏玲也感话题难以为继,于是说道:“今天天气确实不错,你多晒晒太阳吧,有什么事情再跟我联系……”
两人的通话终于结束了。可握着手机,夏玲又有些怅然若失,远远望着草坪上的那些人,看着他们嬉戏玩闹、相依相偎,仿佛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不知不觉,雄浑的暖意渐渐消逝,天空也褪去了鲜明的颜色,变得黯然了。一片黑色的阴影出现在草地上,缓缓推进,所到之处,如秋风扫落叶,人皆退散。
树荫下冷飕飕的,夏玲也站起身来,意欲转移。刚走出几步,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身影,定睛一看,竟然是龚垣海,他竟来到了这里!
夏玲惊讶之余,一股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浮现在脸上,成了雨后初晴般灿烂的笑容。
她凝望着那人,抬起双脚向前走去,到了龚垣海的面前,笑着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想着你会不会在这里,就过来看看。”龚垣海笑着说。
“那你来得刚好,再晚两分钟,我就离开了。”夏玲说,“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这儿离你家比较近,附近又没有其他可以散心的地方,我就过来找找看,没想到你真的在。”龚垣海说。
“哦。”夏玲笑着点点头。
“你要回家了?”龚垣海问。
“没有,这儿有点儿冷,我打算换个地方。”夏玲说。
“那你准备去哪儿呢?”
“还没想好。”
“那,要不要一起出去坐坐?”龚垣海又问道。
“好啊。”夏玲欣然答应了。
两人在街上逛了逛,来到一家火锅店。这家店面积不小,有数百个平米,只是被包厢与隔断分割成了许多个区域。
夏玲与龚垣海在靠墙的位置坐下,服务员拿来菜单和笔,龚垣海一把推给夏玲,“你来点吧。”
夏玲拿起菜单,选了一个鸳鸯锅与几样配菜,又递给龚垣海,“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龚垣海拿着菜单看了看,问道:“你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我喝点儿饮料,你呢?”夏玲说。
“我喝一小瓶白酒。”龚垣海说
“你还喝白酒?”夏玲说。
“那我喝点儿啤酒。”龚垣海说。
“啤酒也是酒啊。”夏玲又说。
“好吧,那我也喝饮料。”龚垣海笑着说,随手划了两笔,将菜单交给前台,又回来坐下。
两人相视一笑,一阵局促,仿佛这样的场景还是第一次。
“你最近怎么样?”夏玲率先问道。
“挺好。”龚垣海说。
“身体感觉怎么样?”夏玲问,“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症状?”
“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区别。”龚垣海说。
“那你这两天有检查过吗?”
“没有,检不检查也就那样了。”龚垣海笑着说。
“定期做一下检查能掌握准确的情况,不然……”夏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看着龚垣海,窘迫地笑了笑,说道:“抱歉,我职业病又犯了,老是喜欢站在自己的角度想问题。”
“没关系,你说的也没错。但是定期去做检查,感觉像是在推算自己的日期似的,我可不想给自己制造心理负担,还是先过几天宽心日子吧。”
夏玲点点头,“你能有这种乐观的心态也很好。”
“没办法,我总不能天天哭啊。”龚垣海笑着说,“不说我了,你呢?”
“我也挺好,除了家里有个老妈给我找事情,其他都挺好。”夏玲说。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龚垣海憨笑道。
“开个玩笑。”夏玲说,“我那个妈啊,天天想着把我送出去,生怕我没人要。一有男人上门,她就急着乱点鸳鸯谱。”
“都一样,我妈也一样。”龚垣海说。
“那她没有给你介绍一个中意的对象吗?”
龚垣海只笑着摇摇头。
“看来你还是挂念着那位,她有那么好,让你放不下?”
龚垣海只笑了笑,并不言语。
“你当初为什么就不争取一下呢?婚姻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兴许你争取一下,她就成了你老婆了。”夏玲兴致勃勃地说道。
“呃,那时候我还没想过结婚的事情。”龚垣海说。
“那后来呢?”夏玲问。
“后来……后来她突然就结婚了……”龚垣海说。
“好吧。”事已至此,夏玲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一位服务员将形似太极图案的鸳鸯锅放在了炉灶上,打开电源开关,点着火。另外两位拿来配菜和果汁,各式的碗碟与箩筐相间摆放,错落有致。
不一会儿,红白相嵌的汤底沸腾了,水汽渐渐袅袅升起。
“水开了,可以加菜了。”两人都夹着配菜放入红色汤底中。
“你也吃麻辣锅吗?”夏玲问道。
龚垣海笑道:“这个清汤的锅底吃起来跟白开水一样,我口味比较重,习惯吃麻辣锅。”
“好吧,我也喜欢麻辣的,那这个清汤的岂不浪费了。”
“不浪费。”龚垣海拾起汤勺,在两个小锅里来回舀了几勺汤,白色汤底很快染成了红色,“这样就可以了,一个麻辣,一个微辣。”
“那我还是吃这个吧,稍微清淡点儿,口味太重容易上火。你也吃这个锅吧,平时饮食还是要顾及一下。”夏玲说。
“我就随意了。”龚垣海笑着说,“你不是说,平时要顾及吗?但今天是例外,好不容易出来吃个火锅,只要吃得高兴就行了。”
夏玲也不再相劝,以免扫他的兴。或许正如他所说的,只要高兴便好,哪需要顾及其他的什么呢?
龚垣海拿起果汁尝了一口,品味时,两条眉毛就如表演猴戏似的,上蹿下跳。然后他将果汁放下,并未说什么,可他的不情愿全都写在了脸上。
夏玲看着他,啼笑皆非。她起身来到前台,要了一小瓶白酒,和两个酒杯,又回到座位,将酒和一只杯子放在龚垣海面前,“就一小瓶,不要多喝。”
“噢!好。”龚垣海欣喜万分,拧开瓶盖,给自己满上。夏玲又递上一只酒杯。
“你也要喝吗?”龚垣海问。
“一点点,我喝不了多少。”夏玲说。
龚垣海又给夏玲倒了小半杯。
“来,干杯!”两人将酒杯碰在一起,撞得酒杯“叮当”响。
夏玲轻轻抿了一口酒,火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下了肚。龚垣海却下了一大口,几乎喝了半杯酒。喝罢,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都兴奋了。
夏玲瞅着他,由衷地笑了笑。
“你慢点儿喝,小心呛到了。”
龚垣海说道:“没事儿,就是有点儿冲。”
“你喝点儿果汁缓缓。”夏玲这样说,龚垣海才喝了一口果汁。
“锅里可以吃了,你先吃点儿菜,酒慢慢喝。”
“好。”龚垣海答应着,捞了煮熟的菜,吃起来,“嗯,还是这种吃着舒服。”吃两口菜,喝一口酒,不一会儿,便将一杯酒喝得精光。
“你慢慢喝,我先满上了。”说着,龚垣海又乐呵呵地给自己斟满酒。
夏玲只笑着,并未说什么。她能感受得到,此刻龚垣海是开心的,也是开怀的。或许他想要的就是这么简单吧,尽管眼前之人本该是另外一个人。
此情此景,夏玲也放下矜持,不再顾虑龚垣海的身体,与他畅快对饮。
“咦,你脸红了,很热吗?”龚垣海瞅着夏玲问。
“我喝酒上脸,没什么。”夏玲伸出一只手,用力朝脸上扇着风,仿佛这样就能将脸上的绯红扇走似的。
这一顿火锅吃了许久。酒足饭饱,夏玲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与龚垣海一同走出火锅店。
外面已是夜幕笼罩,灯火璀璨。天冷依旧,她却丝毫不惧,深吸一口气,再用力呼出,造出一团白色的烟雾,分外有趣。
龚垣海看着夏玲,问:“你冷吗?”
夏玲回答:“不冷。”
“那现在怎么办?你要回家吗?”龚垣海说。
“唉,我懒得回去。”夏玲说。
“那你要亲戚朋友家里吗?我送你。”龚垣海说。
夏玲摇摇头,“不了,我想清净清净。”
“那……你要不要……”龚垣海话说一半,夏玲扭头看着他,他又连忙改口:“那你打算去哪儿?”
夏玲笑了笑,说道:“我随便找个酒店住一晚吧,一个人安静安静的,也挺好。”
“好,我送你。”
龚垣海一路左顾右盼,一副认真的模样。夏玲跟随着他的脚步,默然无语。
走出一段距离,龚垣海忽然指着一处楼顶上闪亮的大字说道:“那儿有一家。”
右转进入另一条街道,来到酒店门前,龚垣海张望一番,回过头来,问道:“这家酒店怎么样?”
“可以吧。”夏玲回答。
“那我就送到这儿了。”龚垣海说。
“谢谢。”夏玲说。
“不客气,那我先走了。”龚垣海说。
夏玲点点头,“再见。”
“再见。”龚垣海又看了夏玲一眼,转过身,沿着街巷渐渐远去了。
夏玲望着他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感情忽然涌上心头。就这样让他独自离开,自己是不是太过狠心了?又或者,自己也如母亲一般,对他抱着深深的偏见呢?
想和做是两回事,他做过了,努力了,那他至少值得一次机会吧。她又不是那些老顽固,未必要长相厮守,短暂的相处,也无不可。
想到这里,她便添了几分勇气,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边走又在心里臭骂着,这个笨蛋,就不该告诉自己跟那谁长得像,哪个女人会愿意当别人的替代品?
来到龚垣海身后,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龚垣海回过头来,看着夏玲,“还有什么事吗?”
夏玲注视着龚垣海,却不知如何开口了,踌躇许久,稀里糊涂地问了一句:“你刚刚是不是想说,我要不要去你家?”
“啊?没有,没有。”龚垣海急忙否认。
夏玲盯着龚垣海的眼睛,问道:“没有吗?”
“没有,没有。”龚垣海又连连否认。
“哦,那我听错了。”
蓦然间,好似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夏玲面上兴奋之色不禁凝固,继而消逝了。抓着那衣袖的手,也轻轻松开了。
她微微点着头,缓缓转过身,往回走去,连一声“再见”也忘了讲。
走出一段距离,又回头看看龚垣海。他依旧站在原地,远远望着自己。
第3章
在酒店休息一晚,夏玲翻来覆去,有些难以入眠。大概是突然换了环境,不太适应。
上午,她没精打采地回到家里。刚打开门,母亲便从墙角蹿了出来,她瞧了一眼,内心毫无波澜,仿佛前日的争执和不快只是过眼云烟。
母亲看着夏玲走进屋子,问了句:“你昨天去哪儿了,打电话也不接?”
“朋友家里。”夏玲随口回了一句。
“哪个朋友?”母亲又问。
“普通朋友。”夏玲随口回答,径直走向卧室,“我有点儿困,先休息一下。”
关上门,扑倒在柔软的床上,哪怕身体渐渐冰冷,也不愿再动弹一下。朦胧之中,传来悠远的话音,身体被拉扯了一下,有什么压在了身上,顿时温暖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咣当”的声音传入耳中。夏玲睁开双眼,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围的事物。
原来,是在家里。她心里嘀咕着,张开嘴儿,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看看时间,又临近中午了。披上衣服,来到厨房,母亲淘洗青椒,准备做午饭了。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瞧见夏玲,母亲理所当然地询问道。
“没干什么。”夏玲回答。
“那你累成那样,衣服也不脱,被子也不盖,倒在床上就睡。”
“可能……没睡好,有点儿困。”夏玲说着,眼神变得深邃了。
母亲未再追问,只忙着手头的活儿,过了片刻,才说道:“相亲的事我给你推了。你爸还觉得那人挺不错的,但既然你不喜欢,就算了,唉……”
“哦。”夏玲微微点点头,竟觉得眼前之人忽然苍老了几分。
“吃了午饭,我就回去了。”母亲又说道。
夏玲看着母亲,忽然说:“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有段时间没有见过爸了,我去看看他。”
母亲看了她一眼,说了句:“好。”
晚上,夏玲在父母家里休息了一晚。星期一的早上,一如往常地来到了医院。遇见同事,互相瞧一眼,只微笑着打声招呼,却难得停下脚步。
到了办公室,先静坐片刻,调整一下心绪,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的心绪有什么需要调整的。
天气依旧是晴朗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办公桌上,有些令人晕眩,夏玲只得将窗帘拉上,留下半边的空隙。
回来坐下,打开抽屉,取出一沓文件,翻开一页看了看,忽然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动作夸张得格外明显。而后她又打开电脑,埋头开始工作。
可没多久,她左手托着下颚,又渐渐停下了眼前的活儿,抬起头来,两眼呆呆望着窗外,仿佛那平凡的天空令人魂不守舍。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拿起手机一看,是龚垣海打来的,便接听了电话。
“喂……夏医生,你现在忙吗?”
“还好,不是很忙,有什么事吗?”夏玲问。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一下……”龚垣海停顿片刻,忽然说:“你晚上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晚饭。”
“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应该有空。”夏玲木讷地说道。
“那晚上你下班了跟我联系,我先提前准备。”
“好,那晚上去哪里?”
“要不要……来我家?”龚垣海忽然问。
夏玲心头一怔,好似想起了什么,思索片刻,还是开口答应了。
“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准备。”龚垣海说。
“我随便。”夏玲说。
“那还是吃火锅吧,冬天吃火锅,现吃现涮,炒菜凉了就没法吃了。”
龚垣海将地址发了过来。夏玲看着信息,沉思一会儿,又投入到工作中。
然而此刻,忙碌的工作却不再是乏味的,而是如跳动的音符,有着轻快的节奏。似乎,有什么从沉睡中苏醒了。
下了班,夜已入定了。夏玲依着指示来到了龚垣海居住的小区。
这片小区的房舍普遍低矮,街道上栽植了许多常青树,枝叶繁茂,两侧虽有路灯照明,但在树丛的遮挡下,道路仍显得昏暗。
龚垣海早已在路口等候着,胳膊上搭着一件外套,见夏玲从出租车上走下来,便匆匆上前,将那衣服披在夏玲的肩膀上,“来,小心感冒。”
“谢谢。”夏玲小声说道,不禁有些羞涩了。
龚垣海憨笑着,说:“我带你上去。”便领着夏玲回到了家里。。
龚垣海家装修的清一色的暗红色的家具,甚至门和框也是暗红色的,在洁白的墙壁映衬下,格外地老气。
夏玲跨入门内,扫视一番,喃喃道:“还真是你们男人的风格,女人多半喜欢浅色调,红色只喜欢玫瑰花。”
“老式的房子了,装修都是这样。”龚元笑着说。
这套房不算大,两室一厅,却挺宽敞。右手一侧是并列的两间卧室,左手边则是卫生间、客厅和厨房。
屋里开了暖气,十分暖和,更有调味品的香气弥漫着。夏玲脱下外套,随手挂在客厅转角的木制衣架上。沙发前的木制茶几上,摆放着一副冒着热气盛满鲜红色汤底的电火锅,两侧是小碗儿盛装的油盐酱醋及芝麻酱等调味品。各式的配菜,左拥右簇,虽只用小盘盛装,但都均匀切割,整齐放置,荤素搭配,竟有十多个品种。
看着精心准备的晚餐,夏玲似惊又喜,“你准备这么多?两个人可吃不完啊!”
“没关系,吃不完收起来就行了。来,先坐。”龚垣海笑着说,伸手打开电源开关。
夏玲在沙发上坐下,扫了一眼茶几上的菜品,好奇地问道:“这些萝卜和肉片都是你自己切的吗?”
“培根和羊肉卷是买的,其他是自己片的。”龚垣海说。
“你刀工不错啊。”夏玲说。
“一般般啦。”龚垣海笑着说,“你喝点儿什么吗?我买了饮料、红酒、还有鸡尾酒。”
“你喝白酒吗?”
“对。”
“那我也喝点儿白酒吧。”
龚垣海拿来晶莹剔透的瓶装白酒,两个小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斟上酒,而后在夏玲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鲜艳的汤底开始躁动了,不一会儿,泛起了水花。
两人夹着鲜嫩的培根和羊肉卷,放入滚滚沸水中,向自己的碗中舀了一些醋、辣椒油、芝麻酱等,调和一番。
薄薄的羊肉卷很快出锅了。夏玲夹了几片放入龚垣海碗中,又为自己夹了几片,在调好的酱汁中翻几个滚儿,吹两口气,放入嘴中,轻轻咀嚼一番,然后咽下去。
“味道怎么样?”龚垣海待夏玲品尝过后,才问道。
“挺好啊,一点儿也不比外面的差。”
“那就好。”龚垣海笑着说,举起酒杯,“先干一口?”
夏玲端起酒杯,“叮”地一声脆响,两相交碰,各饮一口酒,宛若豪情万丈。放下酒杯,又往锅里添加一些材料。
两人边吃边聊,一顿晚餐直延续到深夜才结束。原本绰绰有余的食物,也被消耗得所剩无几。夏玲比上次多喝了许多酒,早已是脸颊绯红,头晕目眩,坐在沙发上,不停撩拨着两鬓乌黑的长发。
“你还好吧?没喝醉吧?”龚垣海问道。
“嗯,还好,就是有点儿头晕。”夏玲笑着回答。
“那你先洗洗休息吧,卧室已经收拾好了。”
夏玲答应着,歪歪斜斜地向浴室走去,洗漱完毕,又来到卧室。
这间卧室布置简单,内侧紧贴墙壁放置着一套柚木色的衣柜,中间一张双人床,外侧的阳台则用了一台书橱隔断,书橱内,寥寥竖立着几册书籍和一个西式闹钟。
夏玲睁大了眼睛,左右打量一番,绕过床铺来到阳台,拨开窗户。一阵寒风袭来,凌乱了轻盈的发丝。许是刚吃完火锅,又喝了些烧酒,她浑身滚烫,刺骨的寒意,反而成了凉风送爽,沁人心脾。于是她就这样趴在窗台上,迎合着夜风的吹拂,眺望着远方晦暗中陆离的景色。
浑身渐渐凉了,她才关上窗户。来到床边,双手撑着挺直的身子,坐在被褥上,两脚在半空自在地踢踏着。不一会儿,她又抬起手臂,上半身子便如失了支柱,蓦地瘫倒在床上,面对着洁白的天花板,恹恹欲睡了。
忽然,门外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她霎时又清醒了。那脚步,忽远忽近,忽然没了声音,忽然又凭空出现,令人捉摸不定。
夏玲一动不动,耳朵左转右转,收集着门外的声响,心房也紧随那步调,忽然没了动静,忽然又蹦蹦跳跳的,仿佛有人在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操弄它似的。
平稳的脚步在门前停下了,接着是“咚咚”的两声。龚垣海在外面敲了敲门。
夏玲翻个身,滚下床,轻飘两步,打开了门,看着龚垣海,自然而然地生出一副笑容来。
龚垣海也微微一笑,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我倒了杯水,你放在床头,万一夜里口渴,可以喝一口。”
“哦,谢谢。”夏玲伸出手,接过杯子,又觍着一张红扑扑的脸,直直地看着龚垣海。
龚垣海却不知怎么的,竟闪避她的目光,“那你先休息,我不打扰你了。”说着,又看了夏玲一眼,“咔嚓”一声关上了门。夏玲还未来得及想要说些什么,就这样被关在了门里面。
她只好转身回来,悻悻地坐在床上。手中热乎乎的杯子,还在提醒自己,那人方才来过。她忽然皱起眉头,放下杯子,长叹一口气,“扑通”一声倾倒下去。迎面而来的,是刺眼的光线,于是她伸出一只手,够着开关,“啪”的一声,目之所及,顿时宁静了。
然而宁静的黑夜往往最能呼唤人内心深处的灵魂。她静静平躺着,两眼却睁得圆圆的,仿佛想要看穿眼前的一切似的,一番挣扎,却什么也没能看穿,反而有些心烦意乱了。她忽然又翻个身,趴在床上,叹着气,一头扎在被褥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熟悉的脚步声又在门外悄然响起,随后又是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夏玲抬起头来瞅了瞅,起身打开了门,慵懒地抛出一副淡淡的笑容。
“我刚刚忘了问了,你明早几点去上班?”龚垣海说。
“嗯……七点四十吧。”夏玲说。
“哦,好,那你早点儿休息,明天早上我叫你。”说着,又关上门,伴着一连串的脚步声,离开了。然后,再也没了响动。
夏玲缓慢转过身来,一脸莫名其妙。
他再次来到门外,就是为了确认自己何时离开吗?就是为了这个?然后就完了吗?
夏玲愈想愈是烦躁,右手用力地抓搓着本就凌乱的头发。许久,她突然撒开手,转个身,打开门,横冲直撞地走出去,来到另一间卧室外,“咚咚咚”地敲了门。
“吱”的一声,门开了,露出龚垣海的脸。夏玲仰着头,怒气冲冲地盯上去。龚垣海看着夏玲,刚要成形的笑脸顿时凝住了。
“咱俩得好好谈一谈。”夏玲直截了当地说,随后转过身,走两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谈什么?”龚垣海跟随着夏玲,也在沙发上坐下。
夏玲沉默了许久,好似深沉地思索,又似暴风雨前的宁静,蓄势待发。忽然,她猛地转过身,两眼盯着龚垣海,耸着肩膀,凌厉地质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我没想干什么。”面对夏玲突如其来的言语,龚垣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那你为什么要不停纠缠我?”
“没有,没有,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龚垣海急忙否认。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跑到公园去找我?为什么要请我来你家里呢?为什么刚见面就要请我吃饭呢?”夏玲讲起话来,不像是喝醉酒的样子,仿佛这些话已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倒背如流。
反而是龚垣海支支吾吾,半天讲不出话来,“我……我只是……”
夏玲眼看着龚垣海那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紧蹙的眉头更紧凑了。她失望似的垂下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的刹那间,她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叫,整个身子猛地弹跳起来,将龚垣海扑倒在沙发上。接着,是一阵极度的混乱。夏玲宛若一头野兽,迅雷不及掩耳之间,轻松扯掉了龚垣海的黑色羊毛衫,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番撕扯,又褪去一件。龚垣海尚未回过神来,已是光着膀子了。他两手忙乱抵挡着,谨守最后的防线,口中却没能讲出劝阻的言语,只上气不接下气般“喔喔喔”地叫喊着。
夏玲忽然将身子压下去,两张嘴一吻合,那叫喊声也戛然而止了。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宁静了,再没了手忙脚乱。龚垣海那双悬在半空无所适从的手,犹豫着放在夏玲的后背上,轻抚着那柔和的身体。
许久,缠绵的两人才缓缓松开,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人,眼神交汇间,似有说不出的意味儿。
那紧贴的胸脯,沉吟的悸动,还在不停叩击着彼此的心房。浓重的喘息,在二人的脸颊间交替回荡着,仿佛是在酝酿,等候下一刻的来临。
忽然,夏玲又埋下头去,两人的双唇再度吻合。龚垣海已不再抵抗,而是与夏玲的身子紧紧地缠绕,一同在这寒冷的季节,点起一把干柴烈火,熊熊燃烧,直到那烈火燃烧殆尽,才随着漆黑的夜晚安然入眠。
这一夜,注定令人难忘。然而对于夏玲,却只是做了一个不清不楚的梦。很快,一睁眼,新的一天就来临了。
睡梦之中,传来一阵扰人的铃声。夏玲迷迷糊糊,自被褥中伸出一条雪白的手臂,在床头来回摸索,又不见手机的踪影。铃声忽然中止,她也不愿再管,抽回手臂,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昨夜她显然喝多了酒,有些头疼。
向右翻个身,想要继续酣睡,却隐约摸着了另一个赤裸的身体,夏玲本能地睁开双眼,清醒了过来,定睛一看,自己正对着龚垣海那张近在咫尺的微笑着的脸。
夏玲一脸错愕,自己竟和这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了。她努力回想事情的始末,脑子却一片空白。
“呃……”她也不知如何应对这莫名的尴尬场面,只得缓缓爬起,先从被窝里脱离出来。起了身,顿感一阵清凉,这才察觉,自己竟是赤条条的。
“噢!”她尖叫着缩回手臂,遮挡着胸脯,忙又拉扯被褥,将身子遮住。此情此景,已不是“尴尬”一词能够形容的了。
龚垣海静静躺在一旁,注视着夏玲的一举一动,无声地笑着。夏玲察觉,顿时面红耳赤。
她生气了似的,倏地掀起被子,翻折过来,遮住龚垣海的脸,又抓起枕头丢在上边儿,阻断那恼人的视线。
然而,夏玲掀起被褥,却令龚垣海下半身子失去遮掩,意外露出两条光溜溜的大腿。龚垣海安静躺着,却从那大腿中间伸出一只手,在空气里左探右探,抓着被子,微微往下拉扯,遮盖一番,而后又将那只手悄悄地缩回去。
夏玲眼看这一幕,眉头微微一皱,不知是羞臊还是嫌恶。此时,她忽然在被窝里摸着一样东西,掏出一看,正是自己的内裤。她瞅了一眼龚垣海,小心在被窝里穿上,又赶忙寻找其他衣物,终于在床尾的地面上发现自己的浅色内衣。
她丢下裹在身上的被褥,蜷缩着身子,来到床尾,拾起内衣,匆匆穿上。一抬头,见门口丢着一件打底裤,便又蹿到门口,拾起裤子。就在她抬起修长的腿时,身子忽然失去平衡,险些跌倒,幸好有门框作了支撑,才幸免于难。于是她索性倚靠着门框,三两下赶紧将裤子穿上。
其他衣服混着龚垣海的丢在客厅里,沙发和地上,凌乱不堪,仍可窥见昨夜的狂放不羁。
夏玲看着满目的衣物,眉头不禁再次紧锁,怎样回想,也无法想起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只得找出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来到门口,穿好长筒靴,披上羽绒服,打开门,还未说一句告别的话,便匆匆离开了龚垣海的家。
乘上出租车,离开的那一刻,她终于回过头去,透过车窗,看着龚垣海家的方向,直到那栋楼的影子渐渐远去,变得模糊,才回过头来。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揉捏着额头,仿佛昨夜的酒,还在影响着斯人的精神和身体。
然而,放下手臂的那一刻,她忽然瞥见腕上的手表,已经八点钟了,忙询问:“师傅,大概还要多久?”
“现在有点儿堵车,可能要晚一点。”
“那八点半之前能到吗?”
“不好说,得看前面车流量大小。”
“好吧,那麻烦你尽量开快点儿。”
时间有些紧张。此刻她内心只容得下一种焦急的心情,短短几句言语便将那昨夜带来的困扰冲洗得无影无踪了。
好在路上并未耽搁太久,到达医院,才八点二十分。下了车,她如解放了一般,心中的焦虑顿时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般的欣喜若狂。
迈着轻快的步子,很快便来到了楼上,远远就看见一位女同事迎面而来,还未到跟前,她已是喜笑颜开了。不及同事回应,她又先声夺人,清亮地问候道:“早啊!”
“早啊!”同事也微笑着问候道,又随口问了句:“碰上什么好事儿了,这么高兴啊?”
“没有啊。”夏玲奇怪地看着这位同事,擦肩而过,整个身子也跟随脑袋转了过去,脚步却是不停,倒退着走两三步,又回过身来。然而那脸上啊,仍挂着一丝神采,意犹未尽似的。
整个上午,她都心无旁骛地工作着,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仿佛事情发生了也是无关紧要的。
临近中午,一阵铃声忽然嗡嗡响起。她拿起手机,竟是龚垣海打来的电话。
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大概是终于想起了事情的重要性吧。她踯躅着将手机端正地放置在眼下,手指不停在桌面上敲打着摩尔斯的电码。
过了好一会儿,那铃声突然终止,她的手指也蓦地停下了动作。
空气如万籁俱寂般宁静,她的内心却是此伏彼起,烦躁的心绪渐渐地逼近。沉默许久,她终于拿起手机,敲打了一条信息:“先让我冷静一下。”
“好的。”龚垣海回复道。
看见这条消息,她才松了一口气,但也仅仅是一口气而已,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不得了的事。
她丢下手头的事情,匆匆来到一楼大厅,跟着群众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许久,才轮到她。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里面收费的年轻护士问道。
“呃,我挂个号。”夏玲说。
“你生病了吗?”护士问。
“没有。”夏玲回答。
“那你挂号干什么?”
“买药。”夏玲说。
“买什么药?”
夏玲凑到护士耳边小声讲了一句。
护士愣愣地看着夏玲,又凑到她耳边说道:“你用吗?”
夏玲点点头。
“那要长效的还是……”护士故意似的,话说一半留一半。
“紧急的。”夏玲说。
于是,护士憋着满满的笑意,为她开了单据,末了,又挖苦一句:“以后小心点儿,这种药可不能多吃……”
夏玲给了她两只白眼,拿着单子来到药房的药师。
这位药师是位50多岁的老女人,戴着一副老花镜,接过单据,随口问道:“给病人拿药吗?”
“呃,是的。”夏玲回答。
然而看了单据,女人一脸诧异,看着夏玲问道:“拿避孕药?”
“是吧……”夏玲尴尬地说道。
女人半信半疑,依然为她取了药。
夏玲进了电梯,趁左右无人,取出一颗药丸,硬吞了下去,可那药丸却好似卡在了食道里,怎么也下不去。她又匆匆回到办公室,大口喝了两口水,终于顺畅了许多。
几日过去了。夏玲已冷静得过头了,而那个男人,竟真的不再理会她。渐渐地,她内心滋生一股埋怨的情绪,甚至是怨恨了。
这天下午,下了班,夏玲匆匆离开单位,坐上一辆出租车,却不是回家,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是的,她去了龚垣海的家,携着怨气,誓要讨一个说法。
来到门外,她“咚咚”敲了敲门,然后别开僵硬的脸,对着另外的方向,仿佛连这扇门也不愿多看一眼。
“咯吱”一声,门开了。
夏玲回过头来,正要义正言辞地质问一番,却见龚垣海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而他身后,房间里面目全非,家具不见了踪影,满地的垃圾,甚至墙壁上也悬着几张塑料皮子,更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儿扑面而来。唯独几名身着蓝色制服的人还算整洁,正齐齐看向这里。
“你怎么来了?”龚垣海依旧是张口便要噎死人的节奏。
但此刻,夏玲却并不在意,她正讶异眼前这一幕,“你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哦,你稍等一下。”龚垣海转身收拾起地上的垃圾,又向屋里穿制服的人说:“今天就先不忙了,大家先回去吧,改天我再联系,谢谢了。”
屋里几人答应着,拾起一些地上的垃圾,便挨个走了出来。龚垣海匆匆打扫一下卫生,又回到门口,邀请夏玲进屋,“我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下。”
“为什么要重新装修?”夏玲问。
“嗯……因为,上次你说你喜欢浅色调,所以,我把装修的风格换了一下。”龚垣海看着夏玲,憨笑起来,余下的,已可意会了。
夏玲环顾着室内的新装饰,一时未能明白,忽然对上龚垣海那炽热的目光,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含蓄地向自己示爱。
夏玲也腼腆地笑了,“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没关系,反正我在家也闲着无聊。只可惜还是没来得及完工,本来我还想给你个惊喜的。”龚垣海又笑了笑。
“谢谢!”夏玲看着龚垣海,不再多说什么。她本是兴师问罪而来,如今龚垣海为了自己一句不经意的话,如此煞费苦心,她也不禁被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占据心头了。
转眼间,两人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充斥了深邃的柔情。
“窗户开大点儿,通通风,当心甲醛超标,对身体不好。”夏玲利索地拉开窗户,俨然已有了当家做主的自觉。
“窗户都打开,暖气怕是不管用了。”龚垣海说。
“没关系,我多穿点儿衣服就行了,你也多穿点儿,当心感冒。”
“哦,好。”龚垣海乖乖换了件衣服,又问夏玲:“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
“今天随便吧,你也忙了一天了。”
“但是我没有准备什么菜。”
“我来看看有哪些东西。”夏玲径直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瞅了瞅,取出一块儿肉,一袋腌菜,“有这些也足够了,你去休息吧,晚饭我来做。”
“我还是来帮你吧。”
两人携手做着简单的晚餐,有说有笑,一副老夫老妻的模样,却是春光满面,一派温馨而和谐的景象。
晚餐是一盘小炒肉,一盘咸菜,和两碗面,置于茶几上。两人不再相对而坐,而是一同坐在沙发上,共进着家常便饭。
晚餐过后,两人收拾完毕,相视一眼,忽然有些尴尬了。夜深了,又到了休息的时间了。
“我先去洗漱一下。”夏玲说。
“那我去收拾一下卧室。”两人转过身,分道扬镳,一个钻进卫生间,一个进了卧室。
老实说,上演了一晚上的情景剧,夏玲并无后续的心理准备,或者说,她是被那模棱两可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只有事情明摆在眼前,才会想起要面对。
关上门,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也终于发现,自己心跳如此之快,而脸颊是如此地滚烫。她轻轻用手背左右沾了沾,感受一下温度,而后绕着额头,拨开乌黑的长发,好让这张发烧的脸透透气。
她拿起牙具开始洗漱,动作有些粗暴,“唰唰唰”的声音清晰可闻。可直到她洗完了脸,内心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于是,她心一横,决定走一步看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啊,况且那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照着镜子,整理一下仪容,挺胸收腹,又做个深呼吸,轻轻打开门,走出去,一脚踩在一片红色的东西上。
“咔嚓”几声,着实把人吓了一跳。夏玲赶忙退回来,定睛一看,地上竟满是暗红色的花瓣,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蹲下一看,竟都是玫瑰花的花瓣,像是冰冻过,因为夹杂着冰碴子。夏玲拾起几片,又抬头望去,那满地的红花瓣均匀地形成一条红色地毯,向前延伸而去,一直到,卧室?
夏玲悄悄走过去,来到卧室门口,瞅了瞅,只见龚垣海蹑手蹑脚的,左手拎着一个袋子,右手握着拳头,在半空轻轻抖动着,红色的花瓣便从手里窸窸窣窣地散落在地,哪里显得稀薄,他便再添上一些,哪里花瓣越出了界限,他便用脚勾回来……
真相终于大白了。夏玲回过身来,倚靠着墙壁,举头望着屋顶,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她又转过头,默默关注着门后的一切,尽管眼前隔着一道墙,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副真实的画面:龚垣海正努力踮着脚尖,想要避开地上的花瓣,生怕将那美丽的东西破坏。那情景啊,实在好笑,也实在令人着迷。
怀着一份愉悦的心情,夏玲又回到浴室里。
她的目光落在了浴缸上。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注入浴缸里,很快覆满了底部,湿热的雾气渐渐弥漫开来。她伸出指尖,在水面上轻轻地划过,温度正合适。待到浴池里盛了小半缸的热水,她脱掉衣物,抬起右脚,踏进浴缸里,安然坐下。
水才刚漫过了腿部,还差得远。她用手当作瓢,舀起一洼池水,沿着脖颈和胳膊轻轻洒下去,晶莹的水珠划过细嫩的肌肤,如雨幕般落下“哗哗”落下,如此重复了许多遍,单调而乏味,她却十分惬意,乐此不疲。
池水渐渐爬上了胸前,一股温热的感觉渐渐包裹了全身,她索性身子往后一仰,倚靠着浴缸壁,悠闲地躺着休憩,似是要给某人足够的时间去准备。这一次,她一定会好好给他表现的机会。
那玫瑰花瓣铺成的路啊,指引着最终的方向,就不知最后会是怎样的惊喜。也许龚垣海会送上一束鲜红的玫瑰花,向她表示诚挚的爱意,或是为她戴上一枚精致的项链,或者戒指!想到这里,她嘴角翘得更高了,仿佛事情都已发生在眼前了似的。
她悠闲地泡了澡,顺便洗了头,擦干头发和身子,正要穿上衣服,却又放下了。她大方地裹上浴巾,一条不够,她裹了两条:上身一条,遮住胸脯;下身一条,扎成了短裙。擦擦玻璃上的水雾,照着镜子端详一番,颇有几分礼服的味道。
凡事有过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而且第二次往往要比第一次轻易得多。这就好比一道鸿沟,面对它,你会担忧,会踌躇,因为跌下去,将是粉身碎骨。然而跨过它的那一刻,你会发现,原来,它也不过如此。再次面对它的时候,你将不再担忧,不再踌躇,因为你曾跨越它了。
夏玲十分清醒,清醒地下定了决心,似乎今夜,才是那美好的开始。
她轻轻打开门,又在门口停下,看着地上浓密的玫瑰花瓣,抬起脚来,踢掉拖鞋,就这样光着脚丫,踩了上去。冰凉的感觉自脚心传来,再也没有了异样的声音,冰晶早已融化了。她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湿润的花瓣儿,微微嗅了嗅,浓香扑鼻。满意笑容浮现在了脸上,她仿佛沉醉其中,过了片刻,才回归现实,迈着沉稳的脚步朝着卧室进发。每跨出一步,总有许多花瓣粘上脚底板,又趁着脚板抬起的间隙,纷纷脱落,平添阵阵酥麻的感觉。
夏玲十分享受这特意为她布置的玫瑰红地毯。那终点的距离并不远,她却好似用了漫长的时间,尽管如此,她仍觉得短暂。
来到卧室,她忽然斜着身子,靠向门框,翘着柔韧的身段,抛出一副魅惑的笑容。
然而目之所及,却是空荡荡的,杳无人影。她收敛起笑容,站直身子,张望一番,又转过身来,左右瞧了瞧,依旧没有龚垣海的踪迹。
他一定藏在某个地方,等她放松警惕,就会忽然跳出来,为她送上额外的惊喜。好吧,我就坐着等你,看你能耍什么花样。
满心的疑问,并未磨灭夏玲的幻想。她自我安慰着,来到床边,轻轻坐下。
身后忽然一阵骚动,夏玲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只见龚垣海拨开被褥,露出了一张嘻笑的脸。
“你躺在那儿做什么?”夏玲奇怪地问道。
“等你啊。”
“那也不用躲在被窝里吧,你想吓唬我吗?”她伸出右手,掀起被子,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龚垣海究竟准备了怎样的惊喜。然而,她并未看见什么惊喜,反而一脸难堪的表情,停顿在半空的手,也缓缓放下被子。因为那被褥下躺着的男人一丝不挂。
“呃……呃……”夏玲结巴似的,一边吐着没有下文的词,一边缓缓转过身来,不再面对龚垣海那张令人玩味的笑脸。
“我给你准备的惊喜,怎么样?你喜不喜欢?”龚垣海笑着说道。
“哇哦,好大一个惊喜,”夏玲苦涩着脸,“我挺喜欢,除了花瓣儿有点儿蔫儿。”
“哦,这些花瓣不容易保存,我买回来就放在冰箱了……”
“我知道……”夏玲连忙打手势,中断这不投机的话题。
“那……我等你哟。”龚垣海暧昧地说道。
夏玲一阵哆嗦,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本应该的惊喜,却有惊无喜;本应该的浪漫,却成了露骨的色情。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正躺在被窝里挑逗自己,而且挑逗得毫无风趣。
夏玲翻着白眼,思索良久,嘴里蹦出一句“去他的”,然后翻个身,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第4章
近段时间,母亲不时问起夏玲的行踪,夏玲并未坦言,总是以“和朋友在一起”来搪塞。
有时候,她就像个孩子,别人叫她往东,她却偏偏要往西。她自然也是明白的,当她冷静的时候。然而人不会冷静一辈子,因为那不是冷静,而是麻木了。况且,在此之前,她已冷静了太久。如今,她正为激情而着迷。
这两天,夏玲又打算和龚垣海一块儿外出游玩。
星期六的下午,她开着车,来到龚垣海的所在,打算和他商量一下旅游的事情。
行驶在小区外的马路上,她远远就看见了龚垣海。他正站在路边与一名身材矮胖的老妇人讲话。夏玲在路边停好了车,径直走过去,立在龚垣海身旁。
“嗨!”夏玲扫了老人一眼,打了声招呼,然后一本正经地看了看龚垣海。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点儿小女人的心思,刻意地想要表现一番,表现给这位老人看,仿佛是在告诉她:“这个男人是我的。”
老人面相和善可亲,笑问龚垣海:“你们认识?”
“哦,是。”龚垣海回答,然后转向夏玲,向她介绍道:“这是我妈。”
呃,这可是个惊人的消息,夏玲毫无心理准备,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了。真是活见鬼,谁能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女人竟是龚垣海的母亲呢!
夏玲强颜嘻笑着,郑重地再次问候道:“嗨……您好……”
老人点头示意,“你好。”
“我叫夏玲,您叫我夏玲就好了。呃,我是他的……医生,医生,”夏玲不停解释,似乎有一种本能在驱使她撒谎,“我刚好路过,有些事情想和他聊一下。”
“哦,那你们聊。”老人退到一边,静候着。
夏玲看了老人一眼,抛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回过头来,迎上龚垣海的目光,霎时涨红了脸。要面对一个知根知底儿的当事人扯谎,实在令人难为情。
“呃……”她犹豫一番,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说:“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吧?”说完,两眼瞅着龚垣海,红着的脸透露着心虚和不安,生怕龚垣海当场给她戳露了馅。
好在龚垣海明白她的心思,配合说道:“最近还好。”
夏玲点点头,“那就好。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早些告诉我……呃,你平时也注意一下饮食起居,尽量早起早睡,少喝酒……”
龚垣海母亲的脸,忽然出现在夏玲眼角的余光里,越来越醒目,夏玲明显能感受到那热烈的目光正在端详着自己。她努力地闪避着老人的视线,可那张笑眯眯的脸却不依不饶,继续进逼。渐渐地,夏玲整张脸都偏离了龚垣海的方向,只对着空气断断续续地讲话。
好吧,她实在无法乔装下去了,“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儿急事儿,有机会再聊,我先走了。”夏玲抛下这么一句,冲老人点头一笑,扭身便匆匆离开了。来到一栋建筑物的拐角,转个身,钻进去,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人和龚垣海又聊了片刻,便离开了,也是朝着夏玲的方向走来。夏玲紧盯着她,待她走近,连忙转移至另一个拐角,继续监视着。
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吓得她整个人都贴在了墙上,定睛一看,才放松下来,“是你啊,吓我一跳。”来人正是龚垣海,他从后面绕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夏玲问。
“我看见你往这边儿跑了。”龚垣海说。
“好吧。真没想到,今天居然遇见你妈了,我应该提前做点儿功课的。她有说什么关于我的话吗?”夏玲说。
“嗯,她问我,你是不是就是那天晚上的'朋友'。”龚垣海说。
“什么意思?”夏玲问。
“那天晚上,你不是在吗?她刚好要过来,我跟她说有朋友在。于是,她就问我男的女的,我说女的。”
“然后呢?”夏玲又问。
“然后,她说她不打扰我们,就把电话挂了。”龚垣海说。
“呃——为什么女人的直觉总是这么敏锐?我刚才那么卖力都白费了……她还说我什么了?”夏玲说。
“她说你挺有趣的。”
“可不是吗?”夏玲自嘲道。
“她还夸你,说你很漂亮。”龚垣海说
“是吗?”夏玲有些沾沾自喜了,也许,有空她可以随龚垣海去看望一下这位老人。
“还有吗?”
“没有了。”
“好吧,不管它了,我今天过来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夏玲说
“什么事情?”龚垣海问。
“过两天我休假,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出去转转?”夏玲问。
“好啊,你想去哪儿?”龚垣海说。
“白马山!那边儿下了好大的雪,我们这儿好几年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雪了,我想去转转。”
“好,我陪你。”龚垣海说。
“嗯,那我们好好准备一下。”
两人回到龚垣海家里,先是罗列了景点,确定了具体的时间、路线和交通方式,然后在网上精挑细选,订了酒店。房间是要求面向雪山的,至少要能看得见。
休假的第一天上午,夏玲便和龚垣海直奔了目的地,放眼所见,尽是皑皑白雪,大地银装素裹,天却是晴朗的,碧空如洗。
入驻了酒店,打开房门,果如客服描述的一般。房间安装着巨大的落地窗,湛蓝的天空、连绵的雪山,都映在了窗户里。夏玲丢下行李,奔向窗户,眺望着远方的雪景,兴奋不已。
这里位于平原和山区的交界。此方地势平坦,房屋建筑犬牙交错,厚厚的积雪,被参差不齐的楼舍分割得支离破碎。彼端却突然出现了山峦,绵延成片,在积雪的覆盖下,宛若风积沉沙,一气呵成。
中午两人稍作休整,下午租了一辆安装了防滑链的黑色越野车,便沿着平直的道路,朝着景区进发了。
出了建筑区,到了开阔的野外,深浅不一的车辙如脱缰的野马,忽然四散开去,蜿蜒蛇行。夏玲也仿佛吞了兴奋剂,猛轰着油门,左摇右摆,在雪地里勾勒出一条率性而为的曲线,往日的沉静,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反而是龚垣海,紧紧抓着车扶手,一副紧张的模样。
恣意许久,夏玲终究循着前人留下的印记,回归到了既定的路线上。因为进入山区的道路两边栽种着挺拔的杨树,将外界隔离了。
这些杨树,叶子落得精光,只剩光溜溜的枝干,举着盐白的雪,在风中摇曳。它们仿佛正夹道欢迎着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时撒下洁白的礼花,队列整齐,却又带着几分孩童的心性,按捺不住,就你一把我一把地泼洒着,都不讲前后顺序了。
夏玲驾着车,晃晃悠悠地前进,沿路观赏这独特的风景。忽然,“砰”地一声,一堆积雪落在车头上,雪花四溅,将人吓一跳。回过神来,相互瞧一眼,人反而愈加兴奋了。
行至山脚,夏玲望着窗外的雪景,忽然停了车。走下车,留心着头顶簌簌落下的雪花,绕过车身,径直走向了杨树的另一侧。
那里是山谷口的冲积扇,略有坡度,却还算平缓。扇面圆润平滑,并无树木杂草,远远望去,好似一块洁白的玉石,完美无瑕。夏玲轻松穿过杨树的一墙之隔,便置身于一片纯白的世界了。
她被吸引,继而震撼了。她眺望着远方,缓缓地呼吸着,连微笑也是悄然绽放的,生怕打破了这一片的宁静。
她向龚垣海挥动着手臂,呼唤他过来。龚垣海在窗户里答应着,也下了车,走了过来。
然而,就在他快要到跟前时,夏玲忽然露出一副神秘的微笑,抬起手来将一颗雪球朝龚垣海丢去。一击得手,她连忙转身,奋力向那广阔的原野跑去,掀起雪花飞溅,动静很大,却前进得缓慢。回头看看龚垣海,他跟在后面,步伐始终不紧不慢。
于是她大笑着,继续向前奔跑。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再回头,龚垣海已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跑得累了,她终于停下,两手拄着膝盖,望着长长的脚印,和那头正踏着脚印前行的人,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过了好一会儿,龚垣海才走到跟前,在夏玲身旁坐下,也是不住地喘息。
“你不用这样看我,我手上没有东西,”龚垣海摊开双手,空空如也,“你看。”
“哦。”夏玲信以为真,刚放松,龚垣海忽然抓了一把雪丢了过来,惊得夏玲一声尖叫。她连忙拍打着脸颊和脖颈,嘴里“噗噗”吐个不停。龚垣海却在一旁嘻笑着,夏玲又气又恼,抓起雪来回击,两击不中,便冲上去将龚垣海扑倒在地,打闹起来。两人纠缠在一起,沿着斜坡翻滚下去,到了缓坡才停下。
夏玲翻个身,滚落在一旁,看着寥廓的天空,笑说:“好久没有这样疯过了。”
“嗯……”龚垣海哼唧着。
夏玲也不再讲话。不知不觉,竟犯迷糊了。
龚垣海也不再讲话。两人就这样天作被,地当床,安安静静地躺着。
直到龚垣海一阵咳嗽,夏玲才被惊醒,察觉衣服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冰冰凉的,连忙爬起来抖擞着后背的衣物。
“快起来,快起来,衣服都湿了,一会儿感冒了。”
夏玲抓着龚垣海的手臂,用力将他拉扯起来,匆忙回到车上,掉头返回了酒店。
休息一晚,两人又早早起了床,驾着车朝雪山进发。这一次,他们不再留恋那新鲜一时的事物,径直进入了连绵的雪山里。
山中的谷地像一个喇叭,外侧的十分开阔,进入内侧,山谷就渐渐狭隘了,成了沟壑,甚至山峦也变得巍峨,棱角分明了。
继续前进,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环形谷地,豁然开朗了。这是一个小型盆地,周围群山环绕,或平缓,或陡峭,唯独中间地势平坦。
谷底中央坐落着一栋房屋,围绕屋子里停放着许多车辆,人却寥寥无几,都分散在四周的山脚下。
夏玲停好车,与龚垣海来到其中一座山下。这座山坡度不大,却十分雄壮,高高的峰顶几乎够着云端,宽胖的坡面上开辟了数条规整的滑雪道。
夏玲眺望着洁净的场地,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龚垣海看着,问道:“你想去滑雪吗?”
“嗯,这个坡度挺平缓的,我们一块儿去玩儿吧。”夏玲眺望着山顶,兴奋地说道。
“可我不会滑雪啊。”龚垣海说。
“没关系,你等我一会儿。”夏玲扭身走掉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身后拖着一个蓝色双人滑雪板,“有这个,我们可以一块儿玩儿了。”
龚垣海看着滑雪板上的卡通图案,笑说道:“这是小孩子玩的吧?”
“谁说大人不能玩了?很多大人都玩儿这个。”
“但是带着我很累赘,你玩不尽兴的。”龚垣海又说。
“怎么会呢?两个人一起才好玩儿啊,一个人多无聊。”
龚垣海只得点头答应。两人搭乘缆车悬在半空,缓缓向山上爬去,下面已不时有人向山下滑去了。
未至山顶,有一块相对宽敞的平地,不知是自然还是人为,缆车就在这里到达了终点。许多游客已穿好了雪橇,抬着大脚板子摇摇晃晃向斜坡走去。长长的斜坡直延伸至山脚下,远远望去,山下的人影就显得十分渺小了,如芝麻绿豆般在雪地里攒动。
夏玲兴奋不已,挑了中间坡度适当的滑道,“我们也出发吧,”她将滑板平放在雪地里,坐上去,对龚垣海说道:“你坐在前面,我坐后面。”
龚垣海向山下张望一番,“这坡挺陡的,真的没问题吗?”
“你不用担心,这里有手刹,”夏玲提起滑板两侧的黑色把手,把手另一头就扎进了雪地里,“我会掌握的。”
“好吧。”龚垣海点点头,在滑板上坐下。
两人的份量使滑板笨重了许多,夏玲用力向后推了两把,滑板才溜下坡去。然而下了坡,滑板就如脱缰野马,猛然加速了。龚垣海有些惊慌失措,死死抓住滑板的边沿,绷直了身子向后靠来。
夏玲用力提升把手,在雪地里划出两道深深的痕迹,终于控制了速度,“怎么样?这样的速度还可以吧?”
“还好。”龚垣海说。
“那我慢慢放开了。”夏玲说着,松了松把手,滑板瞬间提速了。龚垣海立即又绷直了身子。
夏玲低声嘻笑着,随着速度渐渐加快,那欢笑也变得狂放了,尖叫声伴着耳畔的劲风呼啸着,直到山脚方停下。
“怎么样?好玩吧?”夏玲一边起身,一边兴奋地询问龚垣海。
龚垣海仿佛惊魂未定似的,看了夏玲一眼,只笑着说了句:“还好。”
“那咱们接着玩儿吧。”夏玲牵着龚垣海,又乘着缆车回到山上。
这一次,这次夏玲不再限制,端正坐姿,任凭滑板向山下飞驰而去。龚垣海依旧十分紧张,夏玲依旧尖叫着。不一会儿,就滑到了山脚下。
龚垣海的脸色有些难看,好似阴云惨淡。
夏玲看着他,不禁觉得好笑,“你没事吧?刚刚速度是不是有些快了?”
“还好。”龚垣海仍勉强笑着说。
“嗯……那再玩儿一次。”夏玲调皮地说道。
龚垣海点点头,又跟着夏玲回到山上。没多久,又呼啸着滑下来。
夏玲兴奋不已,翻个身,从滑板上滚下来。龚垣海的脸色却变得铁青,更难看了。
“好吧,不滑雪了,”夏玲看着龚垣海,忍俊不禁,“一会儿把你吓哭了。”
夏玲又领着龚垣海来到另一处场地。
这里地势平坦开阔,人工在雪地里开挖了数条约三米宽的专用通道,路面有些狭窄的辙痕和许多凌乱的动物足印。是了,这里是专供游客体验乘坐雪橇的场地,而那些脚印正是雪橇犬留下的。
夏玲付了钱,和龚垣海坐上一辆木制的雪橇车。工作人员拍着手稍作呼唤,便有一群全副武装毛色各异的大型犬飞奔而来,等待主人一一为它们挂上绳索,十分乖巧。夏玲觉得十分有趣,就拿出手机,拍摄视频。
“走!”一声号令,狗儿争先恐后奔跑起来。拉扯雪橇猛地向前滑去,夏玲忽然身形失衡,险些人仰马翻,手机更是脱手而出,栽在了雪地里。
可狗子们一股脑地往前冲,夏玲只得指着雪地里的手机,向工作人员喊话:“手机!手机!我的手机……”
工作人员捡起手机,她才终于放心,回过身来,看看龚垣海,不禁一阵嘻笑,“我刚刚差点儿摔下去了,没想到它们力气这么大,我刚刚差点儿就摔下去了。”
“我也是。”龚垣海说。
“不过也是哦,要是牵着绳子遛狗,它们随便一只,我估计都挣不过呢,更别说他们有好几只了。”
“嗯。”龚垣海又回应道。
滑了一圈回来,拿回手机,夏玲如获至宝,喜形于色,拿着手机不停擦拭。
龚垣海的脸色却依旧十分难看。夏玲察觉,奇怪地问道:“你冷吗?”
“还好。”龚垣海仍是回答。
夏玲握住龚垣海的手,竟十分冰凉,“怎么这么凉?你没有加衣服吗?”说着,又检查龚垣海的衣物,然而龚垣海的衣服比自己的还要厚实。
“还好,不是很冷。”龚垣海忙解释。
“我们去那边休息一下,喝点儿东西吧。”
夏玲挽着龚垣海的胳膊,往停车的方向走去。
也是在这时候,夏玲才终于明显地感觉到,龚垣海的状态有些不寻常。他的脚步忽重忽轻,身子颤颤巍巍,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似的。
一个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夏玲并未明言,只暗暗观察。果然,龚垣海仅走了一段路,已是气喘吁吁了。
忽然,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夏玲赶忙搀扶,“你没事吧?”
龚垣海牵强地笑着,说:“没事……脚滑了。”想要站稳,两腿却似软弱无力,身子像块沉重的石头直往地上倒去。
夏玲有些慌张了,鼓足力气也搀扶不住,只得怀抱着龚垣海,瘫坐在地上。
她焦急地拿起手机拨打了120。电话接通,一位女子不慌不忙地说道:“您好,120急救中心。”
“你好!”夏玲连忙说道,“我这里有位病人,需要急救。”
“请您说明一下他的大致情况。”
“他是恶性肿瘤,晚期,突然发病了,情况比较严重。”夏玲说。
“那请问一下具体地点是在哪里?”
“这里是白马山的欢乐谷。”夏玲回答。
“好的,救护车会马上前往该地点,请您稍等,并保持通信畅通,有问题我们随时联系……”
周围已聚集了一些人,挂了电话,夏玲连忙请求身旁的人帮忙呼叫工作人员。
一名男子转过身,向远处卖力地挥手,大声地叫喊:“嗨!这里有情况!”
然后,远处的人齐刷刷地看向了这里。一名戴着“志愿服务”字样的红色袖标的男子很快来到跟前,“他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他没有受伤。麻烦你们帮忙把我们送到外面去,我已经拨打了120,但需要时间,他必须尽快治疗。”
“那他是怎么回事?”男人问。
“他只是犯病了,”夏玲说,“情况比较紧急,请开辆车过来,把我们送出去一下,谢谢!”
“好的。”男人不再追问,走到一旁打了电话。
过了片刻,一辆越野车开了过来,载上夏玲与龚垣海,朝着外面的人世去了。
一路上,龚垣海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着实令人担忧。夏玲将他搂在怀里,焦急万分。好在刚出山口,便遇见了匆匆赶来的救护车。
到了医院,医生径直将龚垣海推进入了急诊室,而将夏玲拒之门外,她只好呆在外面静待消息。
一位身材苗条的女护士来到夏玲面前,问道:“你是病人家属吗?”
夏玲忙回答:“是……”
医生递上一张表单,“请签一下名字,然后去一楼大厅挂一下号。”
“好。”夏玲签了字,前往大厅排队挂号,耽搁了好一会儿才回来。龚垣海已从急诊室里转移出来做检查了。
夏玲又尾随而至。每当龚垣海的担架车从房间里推出来,她总要上前关心,追逐着医生的脚步,到了另一间房,又被关在门外面。她宛如一只弄丢了主人的宠物,四处追寻主人的气息。可那些医生对她总是爱搭不理,令她很是郁闷。
又过了许久,检查终于结束了。龚垣海被转移到病房看护,夏玲则被一名女护士叫到了主治医师的办公室。
这办公室里的布置简直与夏玲的如出一辙,只是此时此地主客异位了,坐在夏玲面前的是一位瘦瘦的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你是龚垣海的家属?”男人问。
“是,”夏玲回答,“他的情况怎样了?”
医生淡淡地说道:“他腹腔里积了不少腹水,情况很不乐观,需要手术治疗。”
作为一名医生,她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龚垣海的病情怎会突然恶化到这种地步呢?明明之前,都好好的……
“听说你早就清楚他得了这种病是吗?”医生问。
“是的。”夏玲回答。
“他有服用药物吗?”
“没有。”
医生看了夏玲一眼,潦草地在一张表单上画了几笔,又问:“所以也没有做过手术?”
“是,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他……不愿意把时间和精力花在治病上。”夏玲说。
“好吧,这是个人的选择。他也没有定期做检查吗?”
夏玲又点点头。
“他应该定期做个检查,否则今天的事情应该是可以避免的,毕竟他现在的情况可不适合做剧烈的活动。”医生说。
“其实也不是很剧烈,他只是坐在雪橇上,我带着他玩儿而已……”夏玲的声音越压越低,显然有些心虚。
但男人只看着她,并不在意她的解释,“你对他的情况多少应该有些了解吧,之前就没有发现他什么症状吗?”
夏玲哑口无言了。她还真没有察觉什么。现在回想,昨日龚垣海确实有些异样,自己竟没有放在心上。还有之前在床上……他表现得不太积极,她还以为一段时间过去,彼此已没有以前的激情了呢,看来也是身体的缘故!
可这段时间以来,她陶醉于二人世界里,几乎忘记龚垣海身患重症的事情了,哪里还会留意他的病情如何了呢?她确实失职,无论是身为一名医生,还是作为一名情侣而言。
医生却忽然说道:“看来他应该是故意瞒着你。”
夏玲眼前一亮,抬起头来看着男人,仿佛听见一个及其合理的解释,于是昂首挺胸,有了底气,“是,他应该是瞒着我……”她嘴里这样念叨着。
离开办公室,夏玲匆匆赶往病房,想要关心龚垣海的情况。
来到门外,她又踌躇着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向屋里张望。龚垣海安静地躺在架子床上,鼻子挂着一根氧气管,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十分萎靡。
护士发现了她,向她点头致意,然后扭身离开了。夏玲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龚垣海看见她,忽然有了生机似的,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
可那张沧桑的脸,却在无声地倾诉着。短短时间里,他竟如此憔悴了?那枯黄的面容分明布满了细微的皱纹,就仿佛一个圆鼓鼓的气球忽然漏了气,变得皱了。
原来,他的刻意隐瞒,与自己的疏忽,并无关系。可笑前一刻,她还在为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感到心安理得。
夏玲迎合着龚垣海的笑容,也微微一笑,却笑得极不自然,笑得十分僵硬,甚至她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笑嘴刚绽开,就被紧绷的脸给弹了回去。她在床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看龚垣海,又低下头,久久不语。
见她愁眉不展,龚垣海抓住她的手,笑说:“你不用担心,我没什么事儿,休息一下就好了。”话音落下,又是浓重的喘息,好似这短短两句话,已耗尽了他浑身力气。
夏玲未有些许慰藉,更添一分沮丧,“我不该带你来滑雪的,否则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龚垣海却十分豁达,笑说:“这是早晚的事儿,就算不来这儿,也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而且,看你那么开心,我也不想让你扫兴,就是身体不争气,让你担心了。”
夏玲看着龚垣海,还不知怎样回应,他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夏玲内心惶恐,连忙起身扶着他,关心道:“你还好吧?”
龚垣海平复下来,有气无力地回答:“还好,喉咙有点儿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说完,仍是微微一笑。
夏玲不禁一阵揪心。她清楚龚垣海的状况,可她却没有勇气拆穿这个脆弱的谎言。他还在努力地安慰自己,自己又怎能将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的眼前呢?
“你口渴吗?我去给你倒杯水。”夏玲问。
“嗯,渴了。”龚垣海说。夏玲匆匆取来半杯温开水,扶着龚垣海,待他饮了几口,又打住,“只能喝这些了,你现在不能多喝水,一会儿口渴了再告诉我。”,说完,又将龚垣海放倒,盖好被子,“今天先安心休息,等你好转一些了,我把你转回去。这里条件比较差,回我们医院了再给你治疗。”
龚垣海却直摇头,“不用白费力气了,我明白自己的情况,没用的。”
“不是你想的那种化疗,”夏玲解释说,“是针对你现在的症状采取的紧急措施,不然你会很难受,而且随时会有危险。”夏玲忽然凑上前去,认真地说道:“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但这次你必须要听我的。”
龚垣海只得点头答应。
夏玲沉默片刻,忽然说:“你的情况,要不要给你妈打个电话,告诉她一下?”
龚垣海的神情渐渐凝固了,扭过头,避开了夏玲的视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暂时不要吧,等好些了再说吧。”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等你好点儿了,我们就回去。”
龚垣海只微微点点头,然后闭上了双眼。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屋子。夏玲的心情分外沉重,前一刻的窘迫、焦虑都荡然无存了。她默默握住龚垣海的手,想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可龚垣海紧闭着双眼,已然熟睡了似的,甚至那只手也是冷冰冰的,无动于衷。夏玲十分明了,他是清醒的,在那副平静的表面下,一个哀伤的灵魂正苦苦挣扎。
她不知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如果可以的话,那她一定会不惜代价的。
过了许久,夏玲才将龚垣海的手臂放下,盖好被子,然后悄悄离开了房间。
她拿着龚垣海的手机,来到走廊一处僻静的角落,打开手机,翻看通讯录,打算给龚垣海的母亲打一个电话。
正认真查找着,眼前忽然一亮,瞧见“菁珞”两个字。菁珞……杨菁珞?是她吗?夏玲不禁陷入了沉思……
耽误了片刻,她又继续向下查找,终于找到龚垣海母亲的号码。犹豫一番,还是拨打了她的电话。
手机徐徐低吟,忽然“咔嚓”一声,接通了。
“喂,小海……”对面传来老人和蔼的声音,婉转动听。
“我不是龚垣海……”夏玲慌忙回应,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哦,你是……”老人疑惑道。
“我是夏玲,我们上次见过面的……”夏玲说。
“哦,是你呀。”老人笑着说。
“是的。”夏玲也笑了。
“你有什么事吗?”老人问。
“呃,”夏玲吞吞吐吐起来,“我没事,是龚垣海……他……”
老人忽然严肃了,“他怎么样?”
“他病情恶化了,上午险些晕倒了……”夏玲说。
“很严重吗?”老人问。
“他出现了肝腹水,做一些治疗,症状能够缓解,但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夏玲回答,“而且以后,他情况恐怕会越来越严重。”
老人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了句:“他现在在哪儿?”竟不再细问龚垣海的情况。
“我们还在外地。”夏玲说,“他现在在医院休息,等他情况稳定一些,我会把他转回我们医院去做一些对症的治疗。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麻烦你了。”老人说着,又问道:“你们在哪个地方?我去找你们。”
“不,您暂时不要过来。”夏玲连忙劝说道,“他不想让我告诉您,想等病情好转一些再说,我是悄悄给您打的电话。他的情况……我觉得还是事先让您知道比较好。”
老人平静地说道:“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
第5章
过了一夜,龚垣海的病情稳定了许多。夏玲通知了单位同事,驾着救护车对龚垣海进行了转移。
一路颠簸摇晃,龚垣海虽平稳地躺在担架上,脑袋却不由自主地滚来滚去。夏玲只得用手扶着,以免龚垣海难受。她很是担忧龚垣海的状况,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
一位穿着制服身材矮小的年轻女同事,对两人的关系十分好奇。途中,她终于按耐不住,拉着夏玲的胳膊,避开龚垣海,尽管并未避开多远的距离。她在夏玲耳边悄悄问道:“他是谁啊?”
夏玲苦笑着推开她,微微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
于是她也不再询问。只是她戴着一副蓝色的医用口罩,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总是紧盯着夏玲,心思全都写在了眼睛里,盯得夏玲浑身不自在。
回到医院,夏玲给龚垣海安排了腹水穿刺引流手术,又给他安排了一间病房休养。夏玲一一将情况告诉了龚垣海的母亲。
又过了一天,龚垣海的状态终于好转了许多,也终于向母亲透露了自己的情况,却是一番轻描淡写。心知肚明的两人在电话里互相哄骗,你来我往终于蒙混过关。
龚垣海的母亲,夏玲只见过一次面,印象并不深刻。
这天中午,夏玲特意在住院部的走廊口迎接她,不时向电梯方向眺望,搜索她的身影,浑然不知她已来到了跟前。
“他在哪儿呢?”
夏玲闻声回过头来,身旁正站着一位挎着单肩包花白头发的老妇人,身材矮胖。夏玲一时没能认出,上下打量着她。
老人面色焦急,又再次问道:“他在哪儿?”
“哦!阿姨……”夏玲终于反应过来,认出她就是龚垣海的母亲,才说:“在这边儿,您跟我来吧。”
夏玲带领着老人往走廊里走去,走出几步,发现她落在后面,忙又放慢了脚步。
她走起路来,左脚紧随着右脚,看似急匆匆的步伐,实际并不快,摇摇晃晃的身影,像极了一只刚出笼舍的鸭子。好吧,此时的情境实在不便如此形容,只能说她是思子心切吧。
龚垣海所在的房间里住着两位病人。内外侧各摆放了一张架子床,中间只用一张蓝色的帘子隔离开来。
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一位中年妇女,刚做了乳房全切手术。她情绪有些低落,在龚垣海搬进这个房间后,夏玲总能看见那张苦涩的脸,尤其当她丈夫亲自照料她的时候。
龚垣海安静地躺在内侧的床上,盖着整洁的被褥,比之前日又消瘦了许多,蜡黄的皮肤,更添了几分年老气衰的模样,若是旁人见了,定会大吃一惊吧。
老人推门而入,看见他,焦急的神情却顿时烟消云散了,换上一副和蔼的笑容,亲切地叫道:“小海……”
“妈……”龚垣海也立即露出一副笑容来,霎时精神了许多,强撑着想要坐起来。
“你别乱动,好好躺着养病……”老人连忙走上前去,轻抚着龚垣海的肩膀。
龚垣海只好乖乖躺下去,嘴里还念叨着:“我也没多严重,休息休息已经好多了。”
“那就再好好休息一下,”老人说,“等身体恢复了再起来活动,反正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好。”龚垣海点头答应着。
老人挪来椅子坐下,叹了口气,又说道:“以后有什么情况可要提前告诉我,你突然给我整这么一出,把我吓一跳。”
“提前告诉你,你不还是要吓一跳?”龚垣海笑说。
“你提前说,我至少有个心理准备。”
“那现在告诉你,你就不用准备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
夏玲看着两人斗嘴,不禁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母子二人交谈,与想象中的有很大出入。这融洽的气氛,几乎让人忘记,他们正遭受着悲惨的境遇。
“这回出去玩儿得开心吗?”老人忽然问。
龚垣海点点头,“那边的风景很不错,雪下得都有一尺厚,冰天雪地的,而且还有很多游玩儿的项目……”
老人笑而不语,瞅了瞅夏玲,对龚垣海说:“主要还是有个这么漂亮的人陪着你。”
夏玲瞧了龚垣海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旋即撞上另一边的女人那可怜的目光,不禁又有些尴尬。然而联想上次从龚垣海口中得知老人所说的话,她霎时脸红到耳根了,忙找借口说:“阿姨,你们先聊,我还有事,先去处理一下,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好,你去忙你的工作吧,这几天麻烦你了。”老人笑着说。
“您不用客气。”
就这样,一番精心准备后,这对儿母子终于见面了。近两日,龚垣海的情绪十分低落,尽管夏玲细心照料,也无济于事。如今龚垣海能开怀谈笑,夏玲由衷地感到欣慰。
这位母亲真是了不起,夏玲不禁对她肃然起敬。也因此,她对自己的母亲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她很好奇,假如自己如龚垣海这般,母亲是否也会如这位老人一般对待自己呢。
然而没过多久,现实就再次给她上了一课。
下午,她得空又来看望母子俩。龚垣海闭着双眼,大概是睡着了。老人静坐在床边守护着,看见夏玲,点了点头,走了过来,“我们外面聊吧。”
两人来到走廊里,在一排铁皮椅子上坐下。
“他睡着了吗?”夏玲问道。
“嗯,他这两天一定都没睡好觉。”老人说。
“是的,之前他身体难受,躺在床上很难睡着觉。”夏玲说。
老人微微点点头。
“您也不用担心,适当休息一下吧,他的状态已经好转许多了。”夏玲说。
“是吗?”老人问道。
“是啊,他前面说话都很费力呢。”夏玲说,“现在身体还是比较虚弱,但已经能正常说话了。”
“是吗……”老人嘴里又重复着同样的话。
她低下头来,双手拄着膝盖,静静望着地面,半晌没有动作。再抬起头的时候,已是截然不同的情景了。她双眼湿润了,不停眨巴着,牵系着额头的皱纹也微微地颤抖。
夏玲看着她,内心慌乱起来。她哪里料到,老人转眼竟换了一副悲伤的面孔呢?
正不知所措,老人深呼一口气,终又将泪水吞咽了下去,“他时间不多了对吗?”
夏玲心头一怔,看了老人一眼,又无奈地低下头,回答道:“是。”
“大约还有多久?”老人又问。
“慢的话半年,快的话,两到三个月……”
老人点点头,又沉默了。
夏玲看着那悲伤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老人,难道要她告诉她,龚垣海的病情只是暂时的,修养一段时间,就能好转吗?不,不会的。他的病情不会好转,只会越来越差。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要如何说服别人呢?
“抱歉,都怪我。”夏玲忽然说,“如果我早点儿发现他的症状,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老人看了看夏玲,说:“这跟你没有关系。他得了这种病,是他的造化,怨不得别人,就跟人总会生老病死一样,再小心,也总要经历这一遭。这些天都是你在照顾他,真是辛苦你了。”
夏玲沉默了。
老人又深呼一口气,说:“这里有空床位吗?能帮我安排一张吗?我得照看他,在这里休息要方便些。”
“医院的床位一直都比较紧张,需要预订,现在恐怕不好安排。这里我下班了会来照看的,您晚上回家休息吧。”夏玲说。
老人却直摇头,“你白天还要上班呢,晚上得好好休息。”
“没关系,以前忙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加班。我在我们寝室有一个床位,是我值夜班时休息用的,晚上可以去就寝,有什么事情我会随时过来处理的。”夏玲说。
老人看着夏玲,问道:“你们寝室离这里远吗?”
“不远,就在后面。”夏玲回答。
“那我能借用你的床位吗?”老人问。
“呃,当然可以……”
“麻烦你了。这里我会照看的,你下班了就早点儿回家休息吧。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弹的程度,这里我能照看的。”老人说。
夏玲点点头,不再纠结,因为她也可以借用同事的床位嘛。
“还有医药费和住院费的事情,我想跟你谈谈。”老人忽然说道。
“哦,这个您不用担心,我会处理的。”夏玲说。
老人又摇摇头,“我是说,这些费用请你不要再支付了,我会承担的。”
“没关系的,我在这家医院工作,收入还可以,但您……”
“我没有问题。我有养老金,小海把他的存款和资产也都留给我了。你的钱就留给自己吧,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以后总会用得上的。”
老人叹了口气,又说道:“这段时间你为他做了许多事,我应该好好感谢你的,但我是个没用的老太婆,帮不了你什么。”
“您别这样说,我跟他……”
“我清楚你们的关系,他告诉过我。”老人说,“你知道吗?他跟我提起你的时候,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很像个小孩子。当时我就明白,他一定是非常喜欢你的。那时我是真希望,老天能给他一次机会。可能我比较自私。后来听他说你们开始交往了,我真的很高兴。
“可后来见到你,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你条件这么好又漂亮的人竟然愿意和他交往,我实在想不通。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给不了你什么……”
夏玲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位老人说起话来竟与自己母亲一般。在她的眼里,也是这般看待自己的儿子吗?
“我结过婚的,”夏玲笑着说道,“后来又离婚了。虽然这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我肯定也有自身的问题。所以,其实我也没有您想得那样好。我跟他……应该算是缘分吧。他不算聪明,也不是很懂得讨女人喜欢,刚认识的还有点儿让人讨厌。但慢慢地,我就被他感动了。因为他的心很真诚,这比那些身体健康的人都要好得多。”
老人笑了,继而双眼又湿润了,“你是个好孩子,他能遇见你是他的幸运,但对你却是不幸。我不能为你做什么,所以我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其实我也没什么,我也没做什么事情。”夏玲说。
“已经够多了。我真的很感激你为他做的一切!你心地善良,但你还年轻,还有自己的路要走,没必要现在押上自己的全部。你不用同情我这样的老家伙,反正我也活得够久了。你有自己的父母,他们年纪也不小了,你不知道厄运哪天会降临,有空多陪陪他们吧。至于小海,他是我儿子,我会负起责任的。如果我真的需要帮忙,”老人忽然看着夏玲的眼睛说道,“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夏玲看着那坚定的眼神,无法抗拒似的,只得点头答应着。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无论怎样的磨难仿佛都能扛起。可就是这样,夏玲才觉得她令人同情,不仅是同情她此刻的遭遇,还有她未来的人生,剩下的只有她自己了。
所以啊,夏玲并未听从她的话,至少现在,她不会放任她一人承受所有的苦难。
铺好了寝室的床铺,夏玲一一跟室友交代了一番,又借用了另一位同事的床位。
晚上下了班,夏玲去外面的商店里买了些苹果、芦柑和香蕉,大袋小袋地拎至龚垣海的房间。
刚打开门,就闻见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原来,另一张床上的女人已经在吃晚饭了。
老人笑着接了水果,放在柜子上,有些难为情,嘴里念叨着:“你不用这样费心,有什么需要我会去准备的。”
“这些都是小事情,您不用客气。”夏玲看了旁边的女人一眼,又说道:“现在差不多该吃晚饭了。”
“我正准备出去呢,你们先聊。”老人说着,拎起她那小巧的单肩包,就往外面走。
夏玲向龚垣海点了点头,追上老人的脚步,解释道:“外面卖的饭菜调料放得太多,他不适合吃。我们医院的食堂一日三餐都供应,一般都很清淡,比较适合病人吃,而且种类也比较丰富。”
“是吗?”老人询问道:“你们食堂在哪里?我去给小海买点儿吃的回来,顺便吃个晚饭。”
“我跟您一块儿去吧。我晚上不回家。”夏玲说。
“那你晚上怎么办呢?”老人问。
“这您不用担心,我借同事的寝室用了。”夏玲说。
“唉,”老人笑着叹了口气,“你不用这样的……”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夏玲就起了床,先来看望龚垣海。房间的门敞开着,正对着一张空着的床,做了肿瘤切除手术的女人出院了。
夏玲站在门口,向里面瞧了瞧。老人已早一步到了。她买来了早餐,摇起半边儿的床,给龚垣海后背垫了枕头,令他稍微坐起,又在面前架上一张小餐桌。
龚垣海就趴在桌上,一勺一勺地吃着饭盒装着的食物。而她安静地坐在床边,脸上只有满目的慈祥,仿佛不是在照顾一位生命倾危的病人,只是关心一个得了感冒的孩子。
龚垣海发现了夏玲,停下手中的勺子,老人立即转过头来,看见夏玲,忙起身招呼她,面含着微笑,“早上这么早啊,来,快来坐。”
“不了,您坐吧,我就过来看看他。”夏玲走到床头,看着龚垣海,询问道:“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还好。”不等龚垣海表态,老人已抢先回答了。龚垣海也点了头。
“那就好。”夏玲点点头。
“对了,夏玲。”老人指着旁边的空床,“那个病人好像出院了,这张床我能用吗?”
“抱歉,现在的床位都有人预约,那张床今天就会有人搬进来,暂时恐怕用不了。”夏玲不好意思地说道。
“哦,好吧,不能用也没关系。”
“您还有其他事情吗?”夏玲又问。
“没有了。”老人说,“你还没吃早饭吧,快去吃吧。现在天冷,饭菜凉得快,不然我也给你买早餐了。”
夏玲答应着。老人又转向龚垣海,“你快吃吧,一会儿凉了。”龚垣海便又继续吃着早餐。
夏玲握着床头的护栏,扭扭捏捏的,并未马上离开。
不知是否错觉,她总觉得老人在刻意地疏远自己,甚至龚垣海也没有多看她一眼。这令她感觉自己有些多余,完全无法融入到他们的世界里,内心难免有些失落,但她还是佯装着一副平和的模样,挂着一丝微笑,默默注视眼前的二人。
半晌,她才忽然问了句:“他吃的什么?”
老人看了她一眼,说道:“这是在你们食堂里买的菜粥。你快去吃早饭吧,去晚了就没有合适的早餐了。你上午还要上班呢,早餐可要吃饱。”
夏玲又点点头,“那有什么事情您给我联系。”
“好的。”老人话音刚落,龚垣海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老人连忙抽了纸巾护着他嘴,“没事吧?呛到了吗?”夏玲也蹿上前扶着龚垣海的肩膀和后背,令他舒坦一些。
一阵咳嗽,龚垣海枯黄的脸色涨得铁青,好在他咳嗽了一会儿,终于缓和了。
夏玲将床铺放平,让他躺下休息,又询问:“是身体不舒服吗?”
龚垣海摇摇头,说:“没事,就是呛了一下。”
安慰是多余的。即便龚垣海的母亲也未多言,只因病人此刻需要的,是一段安静的时光。于是,她就和龚垣海的母亲一同,静静陪伴着龚垣海,待到他呼吸平稳,才放心离去。
后来的几日,龚垣海并未如愿下床活动,多数时间只能安静地卧在床上,日渐地消瘦。他颧骨变得突出,撑着松弛的肌肤,俨然成了一副皮包骨。若是旁人见了,定会大吃一惊吧。
但对于夏玲和龚垣海的母亲而言,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谁也不会很惊讶,谁也不会戳破它,仿佛龚垣海还是以前那个龚垣海。
然而,无论你怎样小心翼翼,事情总会有意外。
一日上午,夏玲如往常来到住院部,打算探望龚垣海。还未靠近他的房间,就听见一阵哄闹的人声,与身后那宁静的氛围格格不入。走到门口,只见龚垣海的床边坐着五六个男人,七嘴八舌,更显噪杂。
龚垣海的母亲立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一干人等,发现夏玲,才悄悄走出来,对夏玲说:“不好意思,现在有客人……”
“没关系。”夏玲说,“这些都是什么人?”
老人避开了屋内的视线,才小声说:“他们都是小海的朋友,不知道在哪儿听说他住院了,就过来探病,我也不好拒绝。”
“哦。”夏玲点点头,又往房间里张望着。
龚垣海被众人环绕,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那些朋友啊,你一言我一语,龚垣海左右逢迎,好似有些应接不暇,于是只用了一副轻淡的笑容来回应,并无多余的言语。
“他们没有影响到其他人吧?”龚垣海的母亲忽然询问道。
“这要看其他人有没有意见了,”夏玲转过身来,“如果其他人投诉,我们也不能放任不管。”
“好,我会儿注意的。”老人说着,又问:“他们来了挺久了,估计很快就走了,你要等一会儿吗?”
“我等等吧。”夏玲回答。
“好,”老人笑着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麻烦,我不渴,您去忙吧,不用管我。”夏玲说。
“好吧,那你坐会儿,我去屋里看看。”
夏玲在走廊的铁皮椅子上坐下,等了片刻,那些人果然准备离开了。
在一阵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后,龚垣海的母亲连连说道:“慢走,慢走……”
杂乱的脚步出了房间,夏玲清晰地看清了这些人的脸孔。
“真没想到,他竟然变成这种样子了,简直老了几十岁的样子。”一名中等身材的方脸男人从夏玲身旁走过时,忽然小声说道。
“是啊,他还这么年轻,”另一人说道,“竟然得了癌症,真是不走运。”
“所以保尔才说,人要赶紧地生活……”
“哎,你们有没有注意,后面那个护士挺漂亮的……”
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夏玲这里,又回过去,“还可以,不过年纪有点儿大了……”
夏玲霎时愤怒了,冷眼凝视着几人的背影,心里不住地厌恶。
直到几人走远,她才来到房间里,再次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颓丧的身影。
龚垣海安静地躺在床上,短短时间里,仿佛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心灰意冷似的。然而床头两侧的柜子上,凌乱摆放的水果和营养保健品,左右簇拥着,却还彰显着前一刻那好不热闹的场景。
老人收起塑胶凳子,叠加在一起,放在一旁的角落里,对龚垣海说道:“小海,夏玲来看你了。”
龚垣海抬起头来,只看了夏玲一眼。
“快来坐。”老人招呼着夏玲,留下一把椅子在床边,“你们聊,我出去一下。”
夏玲向老人点点头,在床边坐下,看着龚垣海,好一会儿,才问:“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嗯。”龚垣海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夏玲又说道:“那些人,如果你不喜欢他们打扰你,我可以找理由禁止他们来这里。”
龚垣海一怔,看了看夏玲,沉思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可他的神情却变得失落了,目光也随之飘向了其他地方,变得呆滞了。终究,他还是有所期待的。
老人依旧坐在铁皮椅子上。
夏玲走出来,对她说道:“以后再有人来看他,直接拒绝了吧,就说医院规定,不方便探病。”
“所有人吗?我们家的亲戚也不可以吗?”老人问。
“他们来了,他会更开心吗?”夏玲说。
老人沉默了。
是的,不会的。谁也不会他带来快乐,除了那个人……有她一人,便足够了吧。
夏玲没有见过她本人。但从龚垣海的言谈中,却对她有所了解。她是龚垣海内心深深的遗憾,如果能有机会弥补,那将是他最大的幸福。
回到办公室,夏玲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带着折痕的纸,纸上写着一个“杨”字和一串阿拉伯数字,正是杨菁珞的联系方式。
她注视着那一串字符,静坐了许久,终于拿起手机,拨打了这个电话。
一阵低沉而缓慢的响声过后,电话接通了,夏玲问候道:“喂,你好!”
“你好。”
“请问你是杨菁珞吗?”
彼端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龚垣海的朋友。”夏玲说。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龚垣海生病了,你能来探病吗?”夏玲说。
“什么?”
“龚垣海他生病住院了,很严重的,”夏玲认真说道,“你能不能来看看他?”
“不好意思,我最近比较忙,恐怕不太方便。”
“就只是看看他而已,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夏玲说。
对面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忽然说:“确实不会耽误多少时间,但总不能每个同学生病了,我都得去探病吧?今天这个生病,明天那个生病,我都要去看看,岂不是没完没了了?”
一番话竟是如此地冷漠,仿佛两人谈论的对象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夏玲几乎要怀疑,对面的是否龚垣海口中的杨菁珞了。
可她依旧耐心地解释道:“不是的,他得了癌症,已经是晚期了,没有多少时间了。”
“哦……好吧。”对方停顿一下,又说:“这样确实应该去看看他。有空的话,我会去看看他的。”
“你可能不太了解他的情况……”夏玲正想说些什么,电话那头却说道:“抱歉,我现在很忙,实在没空,不如晚点儿再聊吧,我先挂了……”
夏玲情急之下,连忙打断她:“请等一下,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讲一下。”
“什么事?”
夏玲整理一下思绪,问道:“龚垣海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什么?”对方好似终于有些惊讶。
“他以前就很喜欢你,现在也一样。虽然我不太清楚你们过去是怎样的情况,但我可以确定,他是真心喜欢你的,直到现在,你在他心里仍然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他曾经给我看过你的照片,当着我的面夸赞你的长相和为人。他说你不仅长得漂亮,还是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人。在他眼里,你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夏玲曾听龚垣海讲述杨菁珞的种种,如今娓娓道来,也颇为讽刺,这些情景,竟是历历在目。但她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如今的情势,容不得她为了这点儿小事而嫉妒。
也许杨菁珞并不像龚垣海对她那般深情,也许她只是不明白龚垣海对她的情意,若她明白,那也许她会对龚垣海另眼相待吧。
可惜,理想总是掺杂着人们美好的憧憬,现实却更容易让人头脑清醒。杨菁珞听了夏玲的话,并未有所触动,反而冷笑,说:“我不知道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我必须申明,我已经结婚了,我有丈夫,总不能他喜欢我,就要我也喜欢他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玲连忙解释,“我只是希望你能来看看他,仅仅是看看他而已,就当是满足他一个小小的心愿。如果在他最后的人生里,能再见你一面,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不觉得你说这些话很奇怪吗?”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奇怪,很荒唐,但我没有其他办法。他快不行了,我不想他就这样躺在床上慢慢地等死,我想为他做点儿什么。你对他有特别的意义,如果可能的话,我真不希望他带着这个遗憾离开人世。”夏玲说。
“就算你这样说,那也是你的事,我为什么要为你做这种事情呢?”
夏玲无话可说了。
“拜托!”对面又继续抱怨,“我不是那种天天没事儿干的闲人。我有工作,有家庭,有孩子,随便就离开,工作不干了吗?不用生活了吗?孩子怎么办?不用照顾了吗?”
“这些我都可以帮你安排好。”夏玲连忙回答,“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接你过来就可以了,不会给你造成什么麻烦的。”
“是吗?”对方又是冷笑,“你以为你随便两句话就能把别人的问题都打发了吗?我的工作受到影响了,你能把这些影响消除掉吗?你找人帮我照看孩子,能保证不出什么问题吗?我丈夫若是不满,你能让我的家庭和睦吗?你能做到吗?拜托你也考虑一下别人,不要只想着自己方便……”
电话在一通抱怨后结束了。夏玲满腔诚意,被泼了一头冷水,不禁生出满腹疑问。
不是说她温柔体贴吗?不是说他善解人意吗?可为何却对龚垣海的现况视若无睹呢?她以为杨菁珞多少会念着与龚垣海的旧情呢,可即便她明了龚垣海对她的情意,仍是无动于衷吗?她表现得宛如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对待龚垣海哪怕一丝怜悯也不愿施舍。
她绝不是龚垣海口中那个杨菁珞,更不配得到龚垣海如此的青睐。
可一转眼,夏玲有了不同的想法:她并不需要什么善良温柔,只要这个人出现龚垣海的面前便足够了。是的,她需要的不是一个内在的灵魂,而是一副属于那个人的皮囊。
回过神来,她又再次拨打了杨菁珞的电话。今天,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杨菁洛来到这个地方。
然而接连两个电话,都是无法接通,夏玲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进了杨菁珞的黑名单了。
于是她换用座机,再次拨打了号码,“嘀……嘀……”响了许久,终于接通了,对面传来不耐的声腔:“喂……”
“我给你钱。”不等杨菁珞把话讲完,夏玲径直插上一句话。
“啥——”杨菁珞一声疑问,拖了长长的尾巴。
“给你工作生活上造成的经济损失我会补偿,照看孩子的开销,我也会承担,另外我会再给你一笔钱,只要你能过来见他一面。怎么样?”夏玲说。
“呃……”对面犹豫片刻,忽然说道:“你稍等一下,我要先征求一下我丈夫的意见……”
随后,对面就传来一男一女不清不楚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杨菁珞匆匆拿起电话说道:“请你再稍等一下,我一会儿给你回电话。”
“好吧,我等你消息。”挂断电话,夏玲不禁苦笑,早知道这样,自己真不该浪费那么多的感情。
过了一会儿,杨菁珞打来了电话,是打在了手机上。
接通电话,杨菁珞便笑着说:“不好意思,刚刚都没注意,你还打了两个电话呢,估计刚才在忙,没有听见,这个手机的铃声有点儿问题,呵呵……”
夏玲并不理会,直入正题,问道:“你们商量好了吗?”
“好了,好了……咳,咳,我丈夫他同意了。”杨菁珞说道。
“怎么说?”
“他同意你的提议,毕竟我和龚垣海是同学嘛,硬要拒绝,也有些说不过去啊。”杨菁珞说,“龚垣海他在哪里住院呢?”
“平湾区禾口医院。”
“噢!那不是在我们老家吗?我在外地呢……”杨菁珞夸张地说道。
“那你需要多少路费才能回来呢?”
“这个嘛……如果坐飞机,时间比较快,但我恐高,坐不了飞机,只能坐高铁和火车了。但时间就比较慢了,而且路费也比较贵,坐一趟至少得好几百……”杨菁珞说道。
“就算1000吧,其他的呢?工作和孩子,还需要多少?”
“我们单位旷工一天会扣200块钱的工资,时间长的话就是300块钱了。”杨菁珞说。
“那就是300块钱一天了,你回来要花多长时间?”夏玲问。
“回去一趟一天可能不够,因为没有直达的火车,需要转车,这就需要考虑车次的问题了。”
“那就是两天了,一来一回四天,加上到这儿一天,一共五天,1500块钱。”
“对,但是没有包含其他费用。”
“食宿费用我会跟你另外算,照顾孩子需要花费多少?”
“我们这边要找个不错的保姆,可不便宜,而且还是短时间的,就更贵了。”
“多少钱?”
“至少也要300块钱。”
“又一个1500,”夏玲点点头,说道,“总共4000块钱。还有其他问题吗?”
“呃,我去看了他之后,那个你说的……”
“我另外再给你3000块钱,怎么样?”
“可以……”
“还有问题吗?”
“暂时没有了。”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的消息了,希望你能守约。”
“你放心,我一向很守信用的。”
第6章
许久没有回家了。
母亲打来电话,关心夏玲的情况,夏玲只说最近工作比较忙。母亲为她打扫了屋子,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有空回来,她要给她做些吃的补一补。
夏玲还真想回去看看。
这天她提前和龚垣海母子打了招呼,下了班,就径直赶回了家。
打开门,走进屋里,母亲的身影从厨房探了出来,“这么早,我以为你还要加会儿班呢,菜都还没开始做,就熬了汤。”
“今天提前走了。”夏玲放下提包,换了鞋,说道:“我洗个手,一会儿来帮你。”
转身回来,母亲已将酱牛肉切成了薄片,整齐摆放在盘中。锅里则盛着半锅清水,水中散落着一些鸡肉块,正在焯水去腥。
“牛肉用什么炒?洋葱还是辣椒?”夏玲问。
“你看吧,都掺一些也行。”
“好。”夏玲取来两个红辣椒,冲洗一番,拔掉辣子心,拿起菜刀,“咔嚓”一下,将辣椒压扁,切成块儿,放入盘中。又取来一个洋葱,剥去表皮,洗干净,切一半。
“你们医院最近有什么事吗?”母亲问。
“也没什么事。”
“那你还忙得每天都回不了家?”
夏玲看看母亲,低声说道:“医院有两位病人情况比较严重,需要随时看顾……”
“你们那儿就没有其他医生吗?”母亲又问道。
“有啊。”
“为什么他们不照看呢?”
“我们都在照看啊,一天24小时,轮流着照看。有的顾前半夜,有的顾后半夜,还有的顾白天,大家都不轻松。”
“那你怎么不照顾白天,晚上休息呢?”母亲问。
“白天我还有其他工作啊,我顾白天,晚上还是要加班。”
不知何时,她撒谎竟脸不红心不跳了。好在母亲相信了,并未追问其他问题。
水开了,母亲用漏勺捞起鸡肉,放入碗中,加入生抽、盐、淀粉,搅拌均匀。
“鸡肉一会儿怎么做?”
母亲拿来几个香菇,递给夏玲,“一会儿做个香菇滑鸡,再炒个包菜和藕丁。”
“好。”夏玲答应着,洗了香菇,各切两半,又拾起甘蓝菜,一片片地撕碎叶子,放在盆里清洗。
材料准备齐全,母亲开始火急火燎地烹饪,厨房顿时升起一股混着油烟的浓香味儿。夏玲在一旁传递材料与餐具,先炒的鸡肉和牛肉,用盘子盖着保温,后炒了手撕包菜和糖醋藕丁。
夏玲备好碗筷,将炒熟的菜一一上了桌,两荤两素,每个菜都用小盘子盛装,看着份量很足,实际并不多。
母亲又端来一大碗山药萝卜排骨汤,给夏玲舀了两勺在碗里,“晚上没做主食,多吃点儿菜,多喝点儿汤。”
“嗯。”夏玲坐在座位上,开始品尝这许久不曾尝过的菜肴。也许是心境的缘故,也许是最近确实劳累,今晚的菜肴总感觉分外地可口。
夏玲只安静地就餐,浑然不觉母亲正在一旁默默地观察自己。许久,她才发觉,“你也吃啊。”
母亲微微一笑,说道:“这段时间忙,没怎么好好吃饭吧?”
“还好,医院有食堂。”夏玲说。
“食堂都是大锅饭,菜都是煮出来的,清汤寡水的,哪儿能吃得好?”母亲说,“你看你,整个人都是一副憔悴的样子,明显都瘦了。”
“还好吧,食堂菜品挺丰富的,就是清淡点儿,医院还有病人就餐,饭菜口味儿不能太重。”
“所以你有空还是回来吃嘛,要是没空,提前跟我说,我来做。”母亲说。
“你过来爸他不就一个人呆在家里了?”夏玲说。
“大不了让他也过来呆个几天。”
“他在这儿是一天都呆不住,让他呆几天,他会发疯的。”
“那就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吧,反正他天天跟那些老头子们玩得挺开心的。”
“他一个人呆在家里,让人不放心,你明天上午就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好吧。”母亲答应着,忽然又感叹:“你这天天忙工作,估计也没时间出去交朋友了。”
夏玲看了母亲一眼,会心一笑,并未说什么。原来,她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母亲见夏玲没有太大反应,又凑到跟前问道:“你们单位就没有合适的?可以先处处看,不合适就分了嘛。”
夏玲笑着摇摇头,说:“没有。”
“那你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母亲问,“听你吴阿姨说,她认识一个挺不错的。”
“妈……”夏玲看着母亲,露出一副苦涩的神情,“这个空闲的时候再说吧,最近比较忙,我实在没心思。”
“好,我不说了。等你不忙了,我们再好好聊聊。”母亲说。
夏玲苦笑道:“你真会抓重点。”
这世上哪有什么假如,只有既定的现实,境遇不同罢了。她不是龚垣海,而龚垣海……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可笑,自己居然羡慕一个将死之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家休息了一晚,夏玲早早来到了医院。因为杨菁珞来了电话,她已到达这个城市,准备前来履行她们的约定了。
来到办公室,先打开了窗户。不知为何,她的心绪有些浮躁。她并不在意那个女人,可一双眼睛却不争气,总是俯视着楼下,不自觉地打量进入自己视线的人,甚至连男人也不放过,仿佛他们也可能是杨菁珞的乔装打扮。
可杨菁珞宛如一个幽灵,轻易躲过了她的探查,无声无息地来到了门外。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忽然响起,夏玲转过身来,随口说道:“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一位中年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 身材有些臃肿,可能也是穿多了衣服的缘故,但那张脸,却是滚圆的。
她正用一双深褐色的眼睛观察着夏玲,随后说道:“你好,请问你是夏医生吗?”
“我是。你有什么事吗?”
女人笑着说:“我是杨菁珞。”
夏玲一阵惊愕,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你是杨菁珞?”
“是。”女人连连点头。
“你跟我看过的照片可不太像。”夏玲质疑道。
“是吗?可能是生完孩子,有些长胖了。我生了第一个孩子后,身材就有些走形了,后来生了第二个,就成这样了。”女人笑说着,目光在夏玲身上游动,“真羡慕你,你身材保持得可真好。”
夏玲瞧着她,冷淡地说道:“我没生过孩子。”
“哦,没生孩子也挺好,生孩子简直就是受罪。呃,我是说过日子,不是指那个……生了孩子能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女人说。
夏玲无言以对了。难以想象,龚垣海心目中那个蕙质兰心的杨菁珞,竟是个如此粗鄙的女人。
女人见夏玲沉默不语,忙转移了话题:“我现在要去见他吗?”
夏玲点点头,“跟我来吧。”
走在半路上,夏玲又叮嘱杨菁珞:“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但你还是要装作什么都不清楚,”夏玲严肃地看着杨菁珞,“记住,是你要来看他的,不要说漏嘴了。”
“我明白。”杨菁珞点头说道。
“剩下的就看你临场发挥了,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其他的事情,像看望一个普通朋友就好。”夏玲又说道,“事情结束,你来我办公室,我会把剩下的钱都结清的。”
真奇怪!在她们正式见面之前,夏玲似乎有许多心里话想要和她讲,想要让她明白,然而说出口的,却只是关于交易的话。这本就是一场交易不是吗?她还希望她能明白什么呢?
来到龚垣海的房间外面,夏玲又再次叮嘱道:“你一定要小心,别搞砸了。”
“放心,没问题的。”
说着,杨菁珞走到门口,朝里面张望了一番,然后,又灰溜溜地走回来,“呃,我想问一下,里面哪个是龚垣海?”
“什么?”夏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居然认不出他?”尽管压低了嗓音,却仍显得尖锐。
“呃,我们有好多年没见过面了,模样肯定有些变化,现在他又病得这么严重,我认不出他也很正常。”
多么合理的说辞啊,夏玲缓缓点了点头,却是一副嘲讽的笑脸。此时此刻,她才觉得,里面躺着的人竟是如此地可悲。
“外面这个。”夏玲嘴里讲着,别开了脸,不愿再多看这个女人一眼。
“好的。”杨菁珞又转过身去,打开门,走进去。
接着,屋内传来了杨菁珞热情的话音:“嗨,龚垣海,你还好吗?还记得我吗?是我——杨菁珞。我听说你生病住院了,特地过来看看你……”
夏玲回过头来,望着门口,在心里臭骂了一句:“碧池!”这个女人,哪怕只是听见她的声音,都让她觉得恶心。
可那屋里的情况,又令她好奇。她也来到门口,如杨菁珞那般,小心朝里面张望着,映入眼帘的情景,让她意外了。
他是在笑吗?是在笑吧,都露出白色的牙齿了。那枯瘦的脸上,满面的春光,一双眼睛,直直望着杨菁珞,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那双眼睛都在喜笑着。这样用力地笑,不觉得痛苦吗?他明明稍微动作,都浑身难受的。
夏玲呆呆望着他,脑海里再也听不见杨菁珞那恼人的声音,只浮现着那张饱含着笑意的脸。
她多久不曾见他这副模样了?好似……从未有过。那女人真有如此的魅力吗?
夏玲忽然有些失落了。他喜笑颜开,本应是她期望的。可她内心里还是有什么东西沉下去了,就连对杨菁珞的那份厌恶也为之而退避,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默默离开了这个地方,回到办公室,无精打采地坐着,渐渐忘记了刚才的情景,忘记了龚垣海,忘记了杨菁珞,甚至连自己也忘记了似的,只剩一份漫无目的惆怅,还萦绕在心头。
“咚咚咚。”又是一阵敲门声。不知过了多久,杨菁珞回来了。
“我已经尽力了,怎么样?可以吗?”
夏玲又打量了她一眼,说道:“可以。”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鼓起的信封,递给杨菁珞,“这是剩下的钱,你数数看吧。”
杨菁珞拿着信封,抽出钱来数着,不时抬起头来,冲夏玲笑一笑,缓解这尴尬的场面。
“没少吧?”夏玲说。
“没有,刚好。”杨菁珞将钱塞回信封里,放在皮包里,又问夏玲:“我需要向你说明房间里的情况吗?”
“不用了。”夏玲说。
“好吧。那如果还有什么需要,请再联系我。”杨菁珞说。
夏玲微微一笑,说道:“好。”
“那,再见!”
杨菁珞离开了,这一次,她没能逃过夏玲的搜捕,刚走出大楼,就被夏玲发现了。
她隔着玻璃,望着杨菁珞,看着她走出了大门,在马路边张望着。她叫停一辆的士,然后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那辆搭载着她的的士渐渐远去,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夏玲才回过神来。唉,自己为何还要关注这个女人呢?真是莫名其妙。
她转个身,离开办公室,来了住院部。
踏入龚垣海的所在,她沉寂的心忽然就活了过来,仿佛是本能驱使着她,犹如一潭死水,无风起了波澜。而龚垣海,看见她,立即就露出了一副笑容来。
龚垣海的母亲主动让出了空间。
夏玲答应着,在龚垣海身边坐下,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龚垣海笑着说,嘴里还喘着气,又说:“我刚才见到她了。”
“她?”夏玲假装道。
龚垣海点点头。
“杨菁珞?”
“对。她听说我生病,来看我了。”龚垣海说。
“是吗?”
龚垣海又点点头,说:“她在外地工作,刚回来,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就过来了。”
夏玲微微笑了笑,还未说什么,龚垣海又喃喃地说:“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就是,有点儿发福了。”他仿佛在回味前一刻的情景,眼神变得飘忽了,“发福也很正常,人都会长胖的……”
一点儿都没变吗?原来是这样啊。夏玲看着龚垣海,终于明白,那个女人无论怎样,也不会是他口中那个杨菁珞。或许是她本性如此,或许是社会的磋磨,令她世俗了。但无论怎样,那女人却是他眼中的杨菁珞。情人眼里出西施,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无所谓了,只要他是开心的,怎样都无所谓了,她心里是这样想的。可龚垣海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她深受打击了。
“你知道吗?”龚垣海忽然看着她,“以前我总觉得,你和她很像。但今天我才发现,她跟你,其实一点儿都不像……”
夏玲心头一颤,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了一句:“是吗?”
“嗯。”龚垣海笑说,“你是眉腰向两边翘,她是眉头向中间翘;你是单眼皮,但她是双眼皮……”
龚垣海乐此不疲地描述着,全然没有发觉夏玲的异样,又或者,是夏玲表现得过于平静了吧。然而,在这平静的表面下,一颗受了伤的心却隐隐作痛。
她们的确一点儿都不像呢,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情。她自己不也没能凭借外貌认出杨菁珞吗?可同样的话从龚垣海的口中讲出来,夏玲内心就忽然十分地难受了。
她仿佛又成了一个替代品,甚至连一个替代品都不如了。因为此时的龚垣海,满眼尽是那人。自己曾陪伴他度过一段二人的时光呢,也曾在他病倒的时候日夜地照看他,却始终比不上杨菁珞的一次虚情假意,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枉然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他了。
“我跟她本来就不像。”夏玲强颜欢笑道。
“是的,除了脸型。不过,人的脸型都差不多。”龚垣海笑着说。
夏玲又笑了笑。不是因为这蹩脚的玩笑有多么好笑,而是龚垣海竟会开玩笑了。对于他,那个女人确有如此的魅魔力啊。
也许真的,有她一人便足够了。
回到办公室,夏玲又再次拨打了杨菁珞的电话。
“你还有事吗?”接通电话,杨菁珞轻声问道。
“我想请你再来看望他,时间可能会比较长。”夏玲说。
“哦,大约要多久呢?”杨菁珞问。
“大概两个月吧。”夏玲说。
“两个月啊,时间有点儿长呢……”杨菁珞笑着说。
“我会补偿你的。”夏玲说,“就按上次的标准,你工作的损失和照顾孩子的费用一共600一天。当然,这得看他的情况,也许不用两个月。事情结束,我再给你一万块钱,其他费用另外算。怎么样?”
“这个,我需要和我们单位沟通一下,毕竟耽搁的时间会比较长。”杨菁珞说。
“好的,我等你消息。”
没多久,杨菁珞又打来了电话。
“怎么说?”夏玲问。
“这次时间太长了,我们单位不同意我长时间旷工。我需要花钱请别人帮忙顶替我,不然我可能会丢掉我的工作。”杨菁珞说。
“是吗?”夏玲说,“那你不用扣工资了,只用花钱请别人帮忙就行了,对吧?”
“呃,是这样没错。但……”杨菁珞吞吞吐吐地说道,“请别人帮忙是额外的工作,这就不见比较麻烦了……”
夏玲付之一笑,并未满足她的贪得无厌,只淡淡地说:“那你想办法处理吧,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好吧,我再沟通一下。”杨菁珞说。
最终,未出意外,杨菁珞还是答应了。如此一来,夏玲也算有始有终,仁至义尽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杨菁珞依照约定隔三差五就来到医院看望龚垣海。而夏玲,却去的渐渐少了,有时只在外面驻足观望,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就这样,渐渐过了半个月,一切都正常。
然而一次探望过后,杨菁珞忽然找上夏玲,认真地说道:“我们得重新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夏玲问。
“如果他对我做出什么过分的行为,”杨菁珞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恐怕难以接受。”
夏玲哭笑不得,“他现在的样子,可没力气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
“可他今天就做了。”杨菁珞说。
“哈?”夏玲诧异地看着杨菁珞,难以置信。
“今天我跟他闲聊的时候,他突然就摸我的手了,然后紧紧地抓着,我用力才挣脱。”
“呃,也许他只是想跟你说些什么,你知道的,他喜欢你,一定有许多心里话想跟你讲。”夏玲辩解道。
“但他盯着我看的眼神可不像是这么回事儿。”杨菁珞说,“你不知道他当时看我的眼神,如果不是有人突然进来,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且从法律上讲,他的行为都可以认为是性骚扰了。”
“不至于吧,”夏玲尴尬地笑了笑,“他现在基本算是半瘫痪了,哪儿还会有那方面的心思?”
“话虽然如此,但谁能说得准呢?虽然我们有协议,却不包括这方面的内容。”杨菁珞说,“这次我可以不计较,但他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如果他再做出这样的事,我会赔偿你的。而且他现在很虚弱,你如果想反抗,应该不成问题。但是你不能弄伤他。”夏玲说。
“好吧。”杨菁珞点头答应了,正要转身离开,夏玲忽然叫住她。
“如果下一次他对你说了什么,我希望你不要直接拒绝他,他已经是千疮百孔,经不起你更多的伤害了……”
送走杨菁珞,夏玲去了龚垣海的房间。这一次,龚垣海全没了前次的兴致,像只受了责备的宠物犬,只安静地躺着,沉默寡言。反而是他的母亲,面对夏玲,欲言又止。
杨菁珞再次看望龚垣海的时候,夏玲也尾随而至。可能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吧,也可能是闲着无聊,总之,她就是想来看看。
然而,来到门外,她却迟疑了,甚至没有往房间里看一眼,只安静地站在这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龚垣海的母亲站在自己的身后面。
老人满脸的愧疚,向夏玲解释:“你不要误会,我了解我儿子,他不是那种人。”
夏玲一愣,而后平淡地笑了笑,说:“也许你并不了解他。”
老人不明其意。
夏玲又继续说道:“他曾经为了等一个人,在大街上冻了大半夜。”
“为了等谁?”老人问。
“等我。”夏玲说,“那天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他等了半夜,仅仅是因为他说的一句,我和他一位同学长得很像。”夏玲看着病房的方向,“所以他想等的人并不是我,是那个人。现在那个人,就在里面坐着。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事情就是这样的。”
老人一脸惊讶,“对不起,我并不清楚这些事。”
“没关系。其实我并不介意,有那个女人在,反而令人心安。我只希望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能过得开心,其他的我并不在意。”
老人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连连点头,哽咽着说:“谢谢你……”
夏玲只微微一笑。
她本不必讲这些事情的。也许换一种方式,会更好。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想要讲出来,不是为了让一位老人更了解她的儿子,仅仅只是想要说出口而已。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段时间。龚垣海的身体渐渐垮掉了。
一天,杨菁珞忽然又来了办公室。
“有点儿事情我想我应该跟你汇报一下。”杨菁珞说。
“什么事情?”夏玲说。
“他今天好像有点儿怪怪的。”杨菁珞说。
“怎么了?”夏玲问。
“今天我去看他的时候,跟他打了好几声招呼,他都没有什么反应。起初我还以为他累了,想睡觉呢,可是我刚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又说话了。我以为他清醒了,就跟他说话,但他好像又听不见,一直自说自话,都没法交流。这不太正常,对吧?”
夏玲沉默不语。
杨菁珞又说道:“而且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我试着跟他沟通,但是效果不太好。后来,他一直盯着我,不清不楚地讲话,然后,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流眼泪了,整个人好像都在发抖……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安慰他一下,就过来找你了。”
夏玲细听着杨菁珞的话语,不知不觉,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两眼忽然一阵酸胀。她连忙转过身,伸手抚拭双眼,脸上却已滑落了什么,滴落在手指上。
这是眼泪吗?自己竟然流泪了?看着指尖的泪水,她不禁疑问了,明明这段时间以来,她都不曾为他流过一滴眼泪,哪怕在他危急关头,也不例外。她还以为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呢。
“你没事吧?”杨菁珞在身后问道。
“没事。”夏玲连忙将眼泪擦干,回过身来,又对杨菁珞说:“你以后不用再来看他了,晚点儿我会把剩下的钱都付清的。”
“好吧,那我先离开了。”说着,杨菁珞便要转身离开。
夏玲却忽然叫住她,说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杨菁珞问。
“你对他就没有丝毫感情吗?”夏玲说。
“呃,”杨菁珞看着夏玲,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按照你的要求做事,没想那么多。我没有违反什么约定,对吧?”
呵……她竟然希望这个女人多少能顾念龚垣海的情意,哪怕只是说句谎言也好。
“算了,你走吧。”夏玲不愿再搭理她了。
她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会明白。
夏玲再次来到了龚垣海的房间里。
他母亲坐在床边,见到夏玲,起身让出了位置。她的双眼微微泛红,再没有了往日的镇定和慈祥。她向夏玲点了点头,然后默默离开了房间,关上门。夏玲看着那颓唐的身影,万分感慨,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回过头来。
她在床边坐下,静静端详着龚垣海。龚垣海两眼紧闭着,憔悴不已,不知是否熟睡。
夏玲不自觉地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十分僵硬,好似冰冷的石头,但夏玲仍然紧紧握着它。龚垣海似有感应,睁开了双眼,微微偏过头来。夏玲迎着那目光,不经意地露出一副温和的笑容。然而龚垣海却只呆呆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如他冰冷的手一般,没有温度。
夏玲的笑容渐渐生硬,渐渐逝去,但她仍迎着龚垣海的目光,与他相视,因为他还在注视着自己,尽管她不确定他是否还能认出她是谁。
许久,龚垣海才收回视线,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他是真的累了吧。夏玲看着那枯瘦的面容,不禁又心生悲悯。
她将那只裸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窝里,又为龚垣海盖好被子,起身走了出去。
老人并未走远,依旧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夏玲观望片刻,才来到她身边,并排坐下,却沉默了半晌,说不出话。对于龚垣海,她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事。而这位老人啊,她真不知能为她做些什么。于是,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陪伴着她……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龚垣海悄然离开了这个人世。
这天上午,夏玲正在办公室里忙碌着,龚垣海的母亲忽然来到了门外,敲了敲门。
夏玲连忙招呼老人坐下,给老人端来一杯热水,又自己端来一个凳子,坐在老人身旁。
老人的面容又多了几分沧桑,两眼浮肿,好似刚哭泣过一般。夏玲有了不详的预感。
事实也正是如此。老人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夏玲,眼睛忽然就湿润了。夏玲瞬间明白了,眼泪就呼之欲出了,“是他,对吗?”
老人点点头,“早上还好好的,上午突然就没了。开始我还以为他睡着了,就给他盖被子。后来才发现,被窝里冰凉,一点儿热气儿都没有了。”
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亲耳听见这个消息,夏玲还是深深地震惊了。
她握着老人的手,安慰的话还未说出口,老人却点着头,好似已明白了她的心意。她比夏玲想象的坚强,两眼噙着的泪水,始终没有落下。反倒是夏玲,泪珠不住地流,话到嘴边又哽咽了。
“我已经通知殡仪馆的人过来收殓了,你要去见他一面吗?”
夏玲点点头,与老人一同去了那个所在。
一路走来,她的眼泪已干涸了,情绪也平复了许多。然而,渐渐靠近那个房间,她的心又渐渐躁动了,随着低沉的脚步,一步一步“噗通噗通”地跳动着。
她将亲身面对的不再是那张鲜活的脸,哪怕是张干瘪的脸呢,至少那双眼睛,是活的。原来,到了这一刻,自己其实并无心理准备。
病房外面,坐着三位身着白色长褂的男人,见二人来到,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夏玲一眼就认出,他们是殡仪馆的人,毕竟,两家单位也算是搭档了。
老人打开房门,然后退至一旁,为夏玲让开了道。
首先映入夏玲眼帘的,却是另外一张床上那男人的脸。他坐在床头,伸长了脖子,惊惶地看向这边,留意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夏玲一转身,就看见了那个深蓝色的东西。这边的床上,躺着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深蓝色的长袋子,袋子中间拉上了拉链,只在另一头,留了一道口。
夏玲看了老人一眼,缓缓走上前去,一颗心不再是跳,而是高悬着。
他就这样装在袋子里,虽然以前也见过这样情景,但如今换成他,却完全是两回事了。
终于,那张熟悉的面孔透过那道口出现在了视线里。他面容十分安详,夏玲注视着那张脸,悬着的心,此时此刻,却放松了。那还是自己认识的那张脸,只是闭上了眼睛,和以前睡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不知不觉,夏玲伸出了右手,轻轻触摸那张脸。一股轮廓的冰凉的感觉如丝线般传来,夏玲这才清醒过来,躺在面前的已然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那是不同于往常的温度,她害怕了,不敢再去触碰他。
“你还好吗?”老人问。
夏玲转过头,看了看老人,点头道:“还好。”
老人走上前来,轻抚着她的肩膀,说道:“他迟早都会有这一天的。这样也好,至少他不会再受罪了。”
夏玲看着老人,心领神会般点头附和着。
“差不多是时候了。”老人又说,“殡仪馆的人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再等下去,要着急了,让他们进来吧?”
夏玲又答应着。
外面三人走进了房间里。其中一人,看了夏玲一眼,拉上了拉锁。
夏玲无言,默默注视着龚垣海的那张脸,直至他随着那道缝隙,缓缓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三人抬着龚垣海离开了,留下女人在走廊里。
夏玲看着老人,说道:“阿姨,后面的事情,您不用太操心,等把工作处理一下,我会去帮忙的。”
老人却说:“不用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殡仪馆吧,我也没有能力操心这些事情了。这段时间,你已经帮了很多忙,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我……”夏玲正要说什么,老人却忽然拉住夏玲的手,“孩子,过去的终究要过去,有些事情你实在不必太在意。你是个好孩子,把时间和心思留给自己吧。”老人忽然露出了一副慈祥的笑容,“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但我会一直祝福你的。这段时间,真的谢谢你了。”
老人走开了。夏玲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心里不知是悲是喜。
走出一段距离,老人又转过身来,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而后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龚垣海的葬礼,老人并未邀请夏玲参与。准确地说,是自那日一别,老人便再未与她联系。
龚垣海的葬礼悄无声息地举办了,就如他悄悄离开了这个人世一般,只留给夏玲一个迟到的消息。
星期六的上午,她打算去公墓一趟,天刚亮,就起了床,认真梳洗一番。
今天是一个大好晴天,艳阳高照,气温也比平时高出许多。夏玲只穿了件黑色羊绒打底衫,又披了件浅色长风衣,便大方地出了门。当然,只是白天如此,到了晚上,天依旧地阴冷。
那片墓地位于一个相对平缓的山谷内。远远就能看见,无数个坟墓密集地分布在山谷的两侧,谷底一条公路蜿蜒着贯穿其中。
公路沿线栽种着许多垂柳树,纤细的枝条都挂着嫩绿的芽,近看星星点点,远看翠绿之色却绵延成片,春意盎然。偶有些体型娇小的鸟儿,在柳梢头上叽叽喳喳地蹦跳着。
春天来了,万物都在复苏,唯独那被埋葬的人,永远沉睡了。
龚垣海的墓穴位于半山腰上,其中一条上山的路径旁。夏玲踏着铺了地砖的小径,很快就循着编号找到了位置。
他的墓与周围那些经受了日晒雨淋的不同,因为是新墓,明显能看出的痕迹——新鲜石碑,新鲜的泥土。墓前摆放着不同品种的花花草草,五颜六色的,簇拥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
夏玲也捧了一束白紫混搭的并蒂莲,摆放在最边上。
那块单调的墓碑上刻着龚垣海的名字、生日、忌日,此外,便是贴着一张龚垣海的半身相片,相片是黑白色的。那张脸啊,就如他们初次见面时那病历上的一般,鼻孔总是格外地显眼。
夏玲端详了那相片许久。她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在那副煞白的脸庞上轻轻触摸着,指尖轻轻便划了过去,连那日冰冷的轮廓的感觉也不复存在了,就如她此刻的心绪一般,平平淡淡。
她这才惊觉,自己竟是如此地冷漠,仿佛眼前沉埋的仍是那个初次见面的人。明明那些日子里,自己也曾为他欢喜为他忧,为他付出许多时间和心力,而如今,那些过往都随着他一同埋葬了似的。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自己变得这般了?是因为杨菁珞吗?
正思前想后,一个中年男人忽然在旁边的墓碑前放下一束白色的百合花。
夏玲连忙站直了身子。目光相接,两人礼貌性地点了头致意。夏玲瞧了那墓碑一眼,上面贴着一个五官端正的女人的照片。
“这是我妻子,她去世六年多了。”见夏玲打量那墓碑,男人解释道。
夏玲点点头,笑而不语。男人却看着龚垣海的墓碑,问道:“那位是你的丈夫吗?”
“呃,不是。他……是我一位朋友。”夏玲说。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男人说。
“对,很重要的朋友……”夏玲复述着,又看了看龚垣海的相片。
“他挺年轻呢,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吗?”男人又问。
“他得了肝癌。”夏玲说。
“那真是不幸。”男人说。
“你妻子呢?她更年轻呢。”夏玲问。
“她完全是意外,一场车祸夺走了她的生命。”男人说。
“她也很不幸。但她有一位好丈夫,”夏玲看了男人一眼,笑着说,“过了这么年,还会挂念她,所以她也是幸运的。”
“谢谢!”男人腼腆地笑了,“我准备离开了,要一起吗?”
“我也准备走了。”夏玲说。
于是两人并着肩,朝着谷底的公路走去了。
男人伸出右手,“忘了自我介绍了,你好,我姓张,弓长张。”
夏玲也伸出手来,与他握了握,“你好,我姓夏,夏天的夏。”
“看得出,你对那位朋友的感情很不一般。”跨下台阶,走在一段缓平的路段时,男人忽然说道。
夏玲看着男人,说道:“实际上,我跟他有过一段感情。”
“后来你们分手了吗?”男人问。
夏玲又瞧了男人一眼,“算是吧。总之,他心里有了别的女人。”
“他出轨了吗?”男人问。
“呃,不是。事情有些复杂,我很难讲清楚。不说他了,说说你妻子吧,你们的感情一定也很深厚。”夏玲说。
“哦,我们之间就比较简单了。”男人说,“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上了高中就在交往,大学毕业就结婚了,感情一直都很好。她是个有涵养的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会遇见比她好的女孩了。所以我就不顾一切地追求她,后来,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不过我们偶尔也有些小摩擦,但都是小打小闹,只要我哄哄她,她也不会在意的。”
男人自顾自地诉说着,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夏玲不禁觉得好笑。
然而男人却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现在也只能在这里看看她了。”
看着男人低落的神情,夏玲也不免感伤了。可笑前一刻,她还觉得这故事美丽动人,全然忽视了那座静立了数年之久的坟。
他和龚垣海一般,都是可怜人,一个爱而不得,一个却是得而复失。夏玲有些同情这个男人了。
两人又交谈几句,走到一辆白色的轿车跟前。
“这是我的车,你开车过来的吗?需要我送送你吗?”男人说。
“不用了,谢谢,我的车在前面,你先走吧。”夏玲说。
“好的,再见。”男人转身去了轿车另一侧。
夏玲继续往前走着。
不一会儿,男人驾着车跟了上来,又放慢速度,透过窗户向夏玲挥手。夏玲也向男人挥挥手,与他告别。于是,男人踩着油门,向前飞驰而去。
夏玲跟在后面,也信步往前走着。望着那飞快消逝的汽车,她的脚步又渐渐放缓,渐渐停下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雪地里奔跑的情景。那时候,龚垣海也始终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自己则不管不顾地向前奔跑。距离也是这样越拉越远。汽车却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山谷,只剩下自己孤独的一个人了。
这情景,何其相似。
原来,自己曾是那样地自私,曾是如此地残忍。原来,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伟大,也不是那么地在意他。
哪里是因为杨菁珞呢?她对于自己早已不是秘密了,不是吗?哪里是自己失去了他呢?自己都不曾真正地拥有过他啊。尽管自己曾为他彻夜守护,尽力为他周全他的遗憾。可他也曾为自己随口一说,便费尽心力地做了许多事情,想要讨自己喜欢呢。
这样想来,自己似乎也不过是做了他曾做过的事,走了一条他曾走过的路,然后,得到了一个他曾得到结果……
夏玲转过身来,望着那坟墓的方向,早已分不清哪一座是他的归宿,却又隐约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原来,我也和你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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