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验天书痛失贤妻
吴登瀛得了《无字天书》,食了神鹊蛋,喜不自胜。
《无字天书》真是件宝物,只要心有所念,上面马上就会显现出所需的解答。那次在“前不着村茶饭店”遭了老妪的一番数落,心中有些不快,暗中拿出来看了一下,朝那桌上的抹布默念了几句,牛刀小试,存心拿那老婆婆开个玩笑。可惜随后离开了,结果的情形毫无所知。真想找个机会再试一试,看看实际的情形如何。
又一个冬春过去了。五月初六那天,登瀛偕菁菁回家“吃馊粽子”。铃铃穿着红褂子、绿裤子,头上扎着蝴蝶结,花枝招展,忽前忽后,欢呼雀跃地在路上跑。登瀛两口子的衣着平时就很讲究,到姨娘家虽说路程不远,且又经常来往,可不论怎么说,“吃馊粽子”也是件郑重的事,同往常相比,穿戴得格外客气。
如此,这一家人走在路上,分外惹人注目。
路旁的一块田里,长着齐踝高的稖头,一趟人一边唧唧咕咕地说话,一边用锄头薅草。
太阳挂在半空中,薅草的人有点嫌热,把褂子脱下来放在路边,这样既爽快,也免得汗水把褂子煮了。都是些穷苦人哪,哪次不是咬下一大捧牙来,尔后才扯块布回来缝上一件?尽管有些人的褂子已经破得打上了补丁,也还是慢慢地脱了下来,小心地放在路边上——这样可以多穿一些时日。又不是走亲访友,只是在田里干活,能省还不省吗?
有人无意间掉头见到了吴登瀛家三口子,不由得怨声道:“我们忙死忙活,一天下来,身子骨都快散架了,真的是东不要,西不要,只要凉风睡一觉……,可忙来忙去,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你们看人家涉仙一家子,逍遥自在,过着神仙似的日子,真无法相比!”
另一人接过话茬道:“哪能这样说?人是不能与人相比的,人比人,比死人,认命吧。这样一想,心里自然就好过多了!”
“老天就是不公啊!”
“世上不公平的事多着呢,你能拾块泥垡头砸天去?”
“也不能说老天就是不公,有件事情还是相当公平的……”
“什么事情?”
“就是去见阎王爷呀。那怕家有万贯资财,三妻六妾,到了无常索命的时候,他还得同普通人一样,免不了一死!”
……
这些人七嘴八舌,拉大了嗓门说话,全然没有顾忌。
吴登瀛听了,很为生气。他有意落到后面,暗暗抬脚把路边的一件褂子挑起来,用手团了团,嘟哝了几句又扔到路边上,若无其事地走了。
一趟人继续薅草。
突然有人叫道:“嗨,大肥兔子!”
众人一瞧,可不是?一只肥大的灰毛兔子,足有六七斤重,从人们身边跑过去了。哎呀,这么一只大兔子,如果有运气逮住,回去剥了,能烀出一大锅肉来。家里的婆娘,大大小小的娃娃,都能解个馋。
这些薅田的人们,一个个都把要做的事情抛到脑子后面,拎着锄柄,都撵那兔子去了。
那只兔子也真鬼,看上去憨头憨脑,老是在人们身边绕来转去,可是一旦伸手,立即飞窜而逃。有几次都快碰到它身上的毛了,正想扑住它,那鬼东西身子一纵,眼睁睁地溜了。
一趟人抓了半天,也没抓到这只兔子。
大家跑得气喘吁吁,有点心灰意冷。正在这时,一个手脚灵快的汉子终于捉住了它。正得意大笑的时候,他一下子愣住了:手里抓着的竟然是自己脱放在路边的褂子!
众人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起浪费了好多时间,应该赶紧做自己的正经活计。再一看,一个个都傻了眼:追兔子的时候,哪里还把庄稼放在心上?一块八九亩地的稖头苗,有的断了根,有的掉了头,有的损了叶。整块田里,乱七八糟,要想找出一棵像样的苗来肯定很不容易!
众人知道闯下大祸,吓得面无人色,一个个像桩一样戳在田里。
下午登瀛回家,看到老爹正在院子里发火。吴海在他面前直挺挺地站着,大气不敢喘一声。
夫人在旁边劝道:“事情已经过去,以后注意一些也就是了,让他去做事吧。”
铭伯连夫人一起呵斥道:“你说得轻巧,耽搁了时间也就罢了,那么一田稖头,全被踩得一塌糊涂!有钱买种,无钱买苗,这块田怎么办?季节不等人,你给我找苗去?”
夫人不再吭声。
铭伯气犹未尽,又对吴海训斥道:“旁人不晓得好歹倒也罢了,要你去照料一下,居然也跟着去疯!平时给你的工钱是少了怎么的,就是送一担兔子给你又值几何?早知道这样,平时还不如把茶饭倒给狗吃!倒给狗吃,狗还朝你摇摇尾巴呢……”
夫人忍不住又插嘴道:“怎么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这不是事有蹊跷吗,一个人看错了,难道满田的人都看错了?”
登瀛和菁菁从旁走过。平时就是油瓶倒了,家里人也不让登瀛去扶一下,也就养成了他不管闲事的习惯。哪块田是哪家的,登瀛毫不知情。听了老爹的训斥,这才知道做了错事,未免有点后悔。
不过,他从中完全领略到了《无字天书》的价值。
人就是奇怪,一些事情原本没有触及,也就罢了,如果一旦有所涉足,就老是想着去做,欲罢不能。
此时,吴登瀛正是这么一种心情。
没过多少日子,菁菁身子有点发热。看铃铃在身边绕来绕去的,颇感心烦,就把她送到外婆那里去。可是过不了两天,又十分想她,便对登瀛说:“你让吴江去把铃铃接回来。”
登瀛找到吴江,把事情交代了往回走。到了卧房外面,突发奇想:多时没有试隔物观物的本领了,何不看看菁姐姐在做什么。于是屏息凝神,看到菁菁睡在床上,不由得头脑一热:妙极,今日就拿我那菁姐姐耍耍!
菁菁原来浑身燥热,躺在床上,十分难受。忽然,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意念:应当把身上所有的衣服全都脱掉!她身不由己地爬起来,由外到内,依次把衣服一件一件都脱了。她知道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这样做,但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要这么做不可。
这时,菁菁脱得一丝不挂。
“菁姐姐,开门——”
听到了登瀛叫门的声音,菁菁就走过去开门。打开门的时候,哪知道面前站着的竟然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菁菁吓得魂都飞了,立即把门用力抵紧插上闩子。她一声接着一声地喘着粗气,嘴唇乌青,浑身发抖,没一丝力气,好不容易才挪到铺边,身子一歪,倒在了铺上,满脸早已遍是泪水。
菁菁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起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又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听懂了登瀛的声音,挪到门口又问了一回,知道果真是登瀛,这才把门打开。一头栽到登瀛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登瀛问道:“菁姐姐,你怎么啦?”菁菁只是哭,无论怎么询问,就是不吭一声。
彩纹带着铃铃回来了。铃铃见到娘在那里哭,一下子扑到她身边,搂着娘的头,也哭起来。
菁菁见到女儿回来了,揽着铃铃的腰,挤出一点笑容:“娘身子有点不舒服,没事的,你到奶奶那里去吧。”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登瀛吩咐做了一碗冰糖莲子羹,自己端到床头,像待孩子似的哄着。菁菁啜了一口,把头摇了摇,再也不肯吃了。登瀛拉了拉她的手,感到烫得吓人,问道:“怎么啦,你是不是病了!”菁菁又摇了摇头。
登瀛后悔不已。他没想到,自己开了个玩笑,把菁姐姐弄成这样。
当时,他摘了一片番瓜叶子顶在头上,又在鱼池边抠了一块潮土搓成泥球粘在额上。菁菁打开门时,看到一个头戴青色帽子,额上长着一个瘤子的邋遢老头站在那里,猛然醒悟到自己赤裸着身子,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感到实在难以面人了。
看看菁菁像是严霜打过的茄子,登瀛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几回。想向她解释,怕她不饶自己,实在不敢。看她痛苦的样子,又实在心疼,疼得就像在油锅里煎过了一般。
老两口见菁菁没吃,询问是怎么回事,登瀛回说病了。夫人责怪道:“你以为你还是小人哪,是书读得多变傻了还是怎么的?人病了还像没事一般,还不赶快派人把郎中请来!”
吴海打着灯笼,连奔带跑,摸黑去把周郎中请来。不一会,周郎中终于到了,两名丫环各执一支蜡烛,在他左右站着。一见到菁菁,周郎中就连连咂嘴,替菁菁把脉过后,面色格外沉重。他悄悄把登瀛拉到一边说:“少夫人不行了,快为她准备后事吧。”
登瀛听了,根本不信:只不过开了个玩笑,她感到羞愧难以诉人而已,怎么可能得了不治之症?
周郎中继续说:“少夫人患了天花,邪毒潜伏在体内发不出来。本来已是险症,不料又受了惊吓,后来又转为忧郁。惊吓属火,忧郁属水,水火攻心,如此,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受不了……”
听了这些话,登瀛心里明白了。他对周郎中道:“周爹爹,你老人家是我们这一带的神医,一定有办法治好我家菁菁。”
周郎中摇了摇头:“医家治得了病而治不了命,我实在是无法救治的了……”
临走时,周郎中叮嘱道:“采一些观音柳的叶子回来熬茶,凡是没出过天花的人都要喝一些,这样就是出了,症候也要轻得多……”
听了这一番话,一家人慌得没了主意,独有登瀛并不在意。他想,我有《无字天书》在手,菁姐姐纵然得了不治之症,又有什么要紧?
到了书房里,登瀛点了灯,掏出《无字天书》,心中默求道:“天书呀天书,快将救治菁姐姐的方法示之于我。”随即朝天书看去,上面是一幅图画:一个骠悍的汉子拉满了弓,正欲射出一支带火的箭。登瀛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天旋地转,瘫坐在地上:“唉呀,这可怎么办哪!”
他挣扎着爬起身,把天书端端正正摆在面前,看了又看,结果只剩下一张白纸,就一遍又一遍地磕着头哀求道:“天书呀天书,无论如何要救救我的菁姐姐!她若有什么不测,我也不想活啦,无论如何都要救救她呀!”。
可是,《无字天书》静静地躺在面前,始终没有出现任何字迹。吴登瀛感到痛苦、悔恨、绝望,各种心情交织在一起。
忽然,他的身子震颤了一下:自己在什么时候,曾经有过这种心境!他仔细思量了一下,有生以来,自己一路坦途,何曾有过孤苦无助、极其绝望的事情?
菁菁自以为做了丢人的事情,本来也不想活了。知道出了天花,心想这样死掉倒也罢了。可是看到登瀛日夜守侯在自己身边,母亲一直滴水未沾,又难以割舍起来。自己双眼一闭也就罢了,可是活着的怎么办呢?母亲、丈夫、女儿,他们谁都让自己放心不下啊!
菁菁想到,自己幼年失祜,是不幸的,然而又遇到了姨父一家人,特别是嫁给了登瀛,又是万幸的。自己不能死,自己还没有活够!
菁菁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糊,没到几天,就过世了。
“菁姐姐你可不能走啊!”见菁菁真的再也不能活转过来,猛然间,登瀛如同心被人摘走一般。他扑到床边,抚着菁菁哭道:“菁菁,我的姐姐,我的娘子,你可别离开我,你可不要把铃铃扔给我一个人呀……”
铃铃的脸偎在她奶奶身旁。菁儿娘早已瘫倒在地上,她哭着数落道:“志仁呀,你不积德害了自己倒也罢了,怎么还殃及女儿呀!……”
登瀛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从有了记忆的时候起,菁姐姐就和自己在一起,为了自己的前程,她苦心孤诣,能够付出的全部付出了。这么多年以来,对自己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可是他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女儿身边没她的影子,庭院处处没她的踪迹。他痴心以为她回娘家了,悄悄地去过两回,每次到了那里,每次都听到了姨娘肝肠欲断的哭泣声……
几个月来,登瀛一直处于深深的自责之中:好糊涂啊,怎么可以开这样的玩笑!菁姐姐数来洁身自好,把我既当弟弟又当丈夫,一颗心扑在自己身上,我怎么可以用卑劣的法子去戏耍于她,她怎么能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可自己既不敢又没法向她解释。如今她走了,自己真想随她而去。
可是看到铃铃失去娘亲的样子,登瀛的心肠又软了下来:女儿可不能再没有爹了。那样,菁姐姐也肯定是不答应的。
这天下午,铃铃又哭喊着要妈妈,吴登瀛左哄右哄,好容易哄得不闹了。他让彩纹来把铃铃带走,只身转到西院的大槐树旁,坐在树荫的石凳下,独自在那里垂泪。
忽然间,面前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抬起头来,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须眉皆白、道骨仙颜的老和尚,只觉得这位老僧好生熟悉,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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