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赴渎城登瀛到任
出了家门,晓行夜宿,过了彭城,到达淮城。这一路上乘坐马车颠颠簸簸,吴登瀛觉得坐船可能要舒服一些。主仆二人来到大运河边上。
大运河里,碧波粼粼,一只帆船正顺风破浪南行。吴江扯起嗓子喊道:“哎——船家,带我们一程!”
这只帆船是替商家到南方贩买丝绸的。船主觉得捎带两个客人,不误事情还能赚点外快,何乐而不为?就落下帆来,把船靠到岸边。问明了去处,谈妥了价钱,两名伙计搭上跳板,一个扶着登瀛,一个帮着吴江拎上行李。等到客人上了船,两名伙计拿起竹篙将船抵离河岸,扯起帆来。大船很快又行驶在河中心。
已到了十月天,萧萧的北风中,帆船切开水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常言道:“听得船头说话,日行百里上下。”过了三天,帆船经过应城到了庙湾驶入串场河,不久到了渎城县的地界。
“这里就是自己将要治理的土地!”吴登瀛站立船头,见到河坎坍塌,时常有棺木裸露出来,任凭河水拍打冲刷,内心不免有点酸楚。
两岸多为水田,一片水色茫茫。觅食的鸥鹭时不时地叫几声,听起来怪凄凉的。稀稀拉拉的风车大多蓬桅不整,微风中,慢慢腾腾地转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不时看到有农夫耕田。他们拿着长鞭,驱赶着水牛,哼着犁田曲:“啊哈嗬——噫咧咧哟——”声音苍凉、凄切,让人听来听去都觉得像是在哭。
吴登瀛心情沉重得近乎窒息,一种为官的责任感不由得袭上心头:要使得百姓不至于颠沛流离过上安稳的日子,那可真不易啊。可是,不论前面路途有多艰难,自己都要走稳走好。这次若不是恩师斡旋,自己还不是同周老先生一样,终老都是布衣之身?只有在这块土地上干出一番事业,才能不负黄御史的知遇之恩,也不枉自己多年的寒窗之苦与贤妻的一番苦心。记得史书上记载,三国时孙坚曾在这块土地上做过一任县丞。他勤勉治县,生活简朴,老父亲在衙内的空地上种瓜种菜,供家人食用。这是留有先贤足迹的地方。在这里为官,即使不能流芳百世,也绝不能像庞世德那样给后人留下骂名……
又过了几宿,这天早上用膳后不久,船家招呼道:“客官,前面就到渎城了。”
渎城县的县城就叫渎城,位于串场河的东岸。听船家说前面就到渎城了,吴登瀛连忙从船舱里钻出身子,眼见到了自己的任所,他有点激动起来。
“渎城怎么啦,渡口两边乱哄哄的,出了什么事啦?”船家嘀咕道。
站在船头上,看到前面两三里的地方,河岸两旁黑压压的全是人。一片吵嚷声老远都能听到。
吴登瀛心里一沉:不好,渡口出事了!他嫌船行得太慢,叫道:“船家,是不是可以将船开得快一些?”
船主喊来两个伙计道:“快点,把布帆给我扯满!”
帆船在河中心穿行,随着哗哗的响声,划出的水波箭似的向两旁穿射过去。水边枯黄的杂草被冲刷得伏下身子,待水头过去之后才慢慢地重新竖立起来。
在离出事地点不到半里的地方,帆船停靠下来,吴登瀛辞别船家,带着吴江上了岸。
这天渎城街上适逢庙会,进城的人多,渡船上挤满了人。撑到河中心时,风大流急,颠得厉害。许多人站立不稳,一下子歪向一边,船身失去平衡侧翻,所有人都掉进河水之中。
听说渡口渡船失事,人们都朝那里涌去。河两岸人头攒动,一片声浪。
等吴登瀛两人到了渡口,救人的人已开始上岸。河面上,几只渔船拉动滚钩,试图把沉进水中的尸体拉出水面。
上水头几只船正忙着把河西面的人渡到河东岸来。
东河岸渡船码头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几具尸体。
几个被救上岸来的落水者惊魂未定,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地上,冻得浑身发抖。住在附近的好心人拿来干净衣服让他们穿上。
人们在交换着自己看到的情形,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可怜哪,那个后生自己是会游水的,如果只顾自己,原本是淹不死的。他已游到了离岸边不远的地方,看见新娘子在水里挣扎,又游了回去,一下子被新娘子死死搂住,手脚都不能动了。小两口子都丢了命。”
“如果稍微留点心,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或是在背后拽住衣服朝岸边拖,就不碍事了。”
“那是当然。看样子小两口结婚还没多长时间,你看,新娘子的衣裳还十成新呢。”
“中间的那个一连救起了几个人,就是没把自己命保住。”
“怎么保?他在水里来来去去的时间太长,精疲力竭了,几个人把他手脚缠住,怎么摆脱得了?注定要死的!”
“都怪最后上船的那两个杀千刀的,艄公喊人多不能再上了,可这两个东西还是硬犟着跳上了船。”
“要淹就该把这两个东西淹死!”
“哪里,两个杀千刀的早就自顾自地游上岸跑了。”
“嘿,其实最该死的应该是庞世德那老贼!他席卷了银子溜之大吉,如果这个老狗入的把大桥造起来,哪里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错,那老东西早就该千刀万剐了!”
吴登瀛进前问道:“听说姓庞的知县已回故里,这里的事故与他有何相干?”
听到有人插嘴,说话的人愣了一下。有人鼻孔里“哼”了一声。其中一人朝吴登瀛望了望道:“听口音你这位先生是从外地来的。那老贼募捐了上万两的钱财造桥。放着本城洪家木材场的木材不用,偏把钱交给他儿子,说是到江西山区木源地采购,花的钱少而木头的质量又好。结果那狗崽子到外面溜了一圈,两手空空地回来,说是所有的木头编成筏子在长江里顺流而下,突然间发了洪水,运送的人控制不住,木头都顺江冲进海里去了。不仅所有买木材的钱都泡了汤,运木头的人还被淹死了几个,另外拨银子赔给人家孤儿寡母,还倒贴了上千两银子。”
“遇到了天灾人祸,那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呀。”吴登瀛道。
“哪里,这完全是庞老贼父子编出来的谎话,银子全被装到他们家口袋里去了!”另外一个人顶上来说。
“这些恐怕都是听来的传言,大概并不可靠。”吴登瀛又道。
那人一听吴登瀛这么个说法,十分不满,向他翻了一下白眼道:“但凡传言,大多是圈内的人说了出去,慢慢扩散开来,虽然在私下里传播,没法去考证,然而实在都是极准的!”
……
有人认出了死者中自己的亲人。岸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声。许多人在一旁陪着落泪。
吴登瀛感到憋闷、揪心。从这些失去亲人的哭声里,他听出了那种痛不欲生的悲楚,感到血从心里涌了出来。赶紧拉了拉吴江,离开了河边。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里建起一道桥来!
渎城县衙门前,一名穿着长袍的人,约莫四十多岁,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一条独凳上看。还有一个市民模样的人席地而坐,左手放在膝盖上,另外一只手下意识地抠着地上的砂砾。
那看书的人实际上心不在焉,见到有两个人走了过来——一个空着手走在前面,一个挑着行李跟着——连忙把书放在凳上,小心上前问道:“您两位是——?”
走在前面的人应道:“本人就是到这里上任的吴登瀛。”
话刚一完,那个坐在地上的人身子向前一倾跪在地上,双手举着一张状纸,磕头道:“大人,小民冤枉,小民冤枉啊!”
“原来是县台到了,属下是衙门里的师爷殷澄辅,在这里专候老爷到来。”殷师爷赶紧作揖行礼,又对鸣冤的那人道,“县太爷刚刚到县衙,脚还没站稳,怎么说也得让他老人家歇上几日……”
吴登瀛连忙止住:“这几天都在船上歇着,并不觉得劳累,让他说说看是件什么样的冤枉事——找个地方先坐下吧。”
殷澄辅接过吴江挑着的行李,放到自己肩上。穿过几处房子,到了一处靠近花园的屋子面前停下,打开门来。回头和吴江一人一头,把行李搬了进去。
吴登瀛跟着进了屋子,四处看了看,虽然有点简陋,倒还干净。殷澄辅搬了张杌子让知县大人坐下。见那鸣冤的人站在门外,吴登瀛招呼道:“进屋里说话。”
那人赶忙进了屋,磕头道:“小民汪长贵,家住本城东头闸水关,是个见什么赚钱就贩卖什么的生意人。去年春天到兴化去贩藕,不想妻子在家被人糟蹋了,她觉得无脸见人,上吊寻了短见。近些日子,小民知道大老爷就要到任,就在外面候着,今日终于候到了。小民一直想为妻子讨个公道,大老爷,您老人家要替小人做主啊。”
吴登瀛道:“前任庞知县在时,你何不向他上告?”
汪长贵道:“庞知县未走之前,小民也向他投诉多次。他总是说这个案子复杂,缺少破案的头绪,需要慢慢查办。可是还没等到他慢慢去查,他倒回家去了。”
“糟蹋你妻子的人是谁?”
“小人并不知道。”
吴登瀛一听,知道案情复杂棘手,可是自己刚刚到任,如果断然拒绝了,老百姓们会怎样看待自己?他沉思了片刻接过状纸道:“汪长贵,你先回家,本官一定会竭尽全力破了这件案子,给你一个满意的说法。”
汪长贵连连叩首称谢,立起身来退出屋子。
“衙门里的其他人呢?”吴登瀛问。
“听说西门渡口出事了,他们到那里去了。”殷澄辅答道。
“噢,是的。”吴登瀛应了一声又道,“——刚才汪长贵的案子,确实不能怪庞知县。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叫他一时如何处置?”
殷澄辅道:“汪长贵不知道,庞知县倒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能说出来。”
“这是为何?”
“这桩案子就是他儿子庞承义做下的!”见知县感兴趣,殷澄辅据自己所知,把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
去年春天,庞承义摇着折扇,顺着街道闲走。一个女子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带着小孩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东西。庞承义一看来了神。他走上前去,一只手摸着孩子的脑袋,一双眼却贼溜溜地盯着女子的面庞,涎皮赖脸地说:“心肝宝贝,快叫爹。快叫!”
女子知道遇上了色狼,低着头,赶紧扯起孩子往家跑。
庞承义不罢休,跟在那女子后面追了一段路,说了一连串的污言秽语,然后才走开。
这一类的事情,庞承义经受的可多了,原本也没当一回事。可是这一次,不知怎么的,回家后,睁眼闭眼老是看到那个小娘子的脸庞。就把庞五派出去一打听,知道了那女子是小贩汪长贵的老婆梅氏。
听说汪长贵是个常不在家的小贩,庞承义觉得有机可乘。一天下午,穿了一身大红衣裤,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跑到汪家门口叫道:“娘子,开门!你一个人在家不嫌冷清么?我来和你作伴!”
梅氏吓得搂着孩子,缩成一团,哪敢开门?
庞承义听听里面没动静,又叫道:“哎呀,你就开门吧。皮不破来血不淌,又送人情又煞痒。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呀。好人,就快点给我开门吧!”
“你家有姐姐吗,有妹妹吗?喊她们和你煞痒去吧!”梅氏忍无可忍,终于回骂了一句。
尽管庞承义对别人家女子满口脏话,可是如有人对自家姐妹的言语稍有不敬,便不依不饶。当下听到梅氏回了这话,火冒三丈,一头撞开大门,钻了进去,恶狼般地扑向了梅氏。梅氏死命不从,无奈庞承义身肥体壮力气大,抵挡不过。那庞承义竟不顾小孩在旁哭喊,犯下了滔天的罪行。
汪梅氏遭到奇耻大辱,觉得愧对丈夫,无脸见人,把孩子托给了邻居唐婆婆,诉说了蒙羞经过。她拿出了那人忙乱中遗留在床上的一把折扇,对唐婆婆道:“……等长贵回来,您老人家无论如何把这东西交给他,让他到官府里去喊冤,替我报仇!”
唐婆婆听出了这话中有寻死的意思,宽慰了一番,也防了几日。需知这样的事又不能说与旁人知道,老婆婆一人纵然防守得再严,总还是有疏漏的地方。梅氏到底寻了根布带自缢身亡了。唐婆婆一见出了人命,赶紧跑到县衙报了官。
大堂上,庞世德接过了衙役递上来的那把折扇,展开一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认得这是自己儿子的手中之物!当下装得十分镇定,一本正经地对唐婆婆道:“这把折扇是一件相当重要的物证,必须留在县衙里,以便破案使用。”
庞承义的那把折扇,象牙做的扇骨,扇面是苏绣的梅花图。是地方上的一位豪绅巴结他老子送的。他成天地拿在手里把玩。衙里的众人全都晓得。
殷澄辅当时站在庞世德的身旁,见到了这把折扇,再一看庞世德的脸色,什么都明白了。
庞知县带了仵作到汪家验尸,本来只打算轻描淡写地应付一下。想不到梅氏生前受了糟蹋,死后要做一个干净鬼,临死之前沐浴更衣,家中里外也被仔仔细细收拾过一遍。庞世德一看,无需掩饰什么,板下面孔吩咐仵作道:“你得给我严加勘验,连一点细小的疑点都不能放过!”
汪长贵回来,听唐婆婆把事情一说,犹如晴天响了一个霹雳,昏死过几回。他念念不忘妻子临死前的嘱托,不断到县衙里追问,每次庞知县都以线索太少予以搪塞。
后来,那把唯一的具有重要破案价值的折扇也悄无声息地丢失了。
在官府中混迹多年,殷澄辅知道正常情况下不可轻言他人过失。可是庞家父子在渎城干的坏事太多,就说那庞承义,吃喝嫖赌占齐了,再多的银子也不够花。到他老子手里去讨,那简直比到老虎身上拔毛还难。一旦差钱用了,他就变着法子到弟兄们身上去敲。衙门里的弟兄,没有一个被他漏了的。
一次,庞承义笑嘻嘻地来到殷澄辅面前,非常谦恭地说:“近来傍上了一个标致的小娘们,弄得口袋里空无一文。昨日她又向我讨脂粉钱,我已应允了,请老兄无论如何借我一点,不让我在她面前丢了面子。一旦手中有了银子,保证分毫不差地还你。”
殷澄辅一听暗叫倒霉。自己虽说做一个师爷,可是实际上只是替县太爷代代笔、记记账而已,拿到的薪俸比一个衙役也多不了几个铜子儿。平时都是扳着指头花钱,每积下一两银子都不容易。如果不“借”,只要到他老子面前去说那么几句坏话,自己的苦头就会吃足;如果“借”了,可能真的还你?
当时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掏出三两银子与了他。至今想来仍叫人气愤不已。现在,反正姓庞的老家伙已削职离任,就是说他几句坏话,揭了他的老底,又能奈我何?因此,殷澄辅在新任知县面前也就畅所欲言、一吐为快了。
听完了庞家父子的罪恶劣迹,吴登瀛不由得怒形于色:“真是太可恶了,好歹借助这件奸逼人命的案子,给庞家父子一点颜色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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