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五、假知县毕露原形
吴登瀛辞别家人,不日到了渎城。衙门中人见老爷带了眷属回来,个个都替他高兴。
吴江见彩纹带着小女儿也跟着来了,欢喜得跟猪子颠风似的。
殷澄辅的心情也难以平静。
知县大人刚到任就开始抓庞承义的案子,硬是将赃官吞进肚里的一口食打得吐了出来。当时自己也是图一时之快,借机整了庞家父子一顿,替衙门里弟兄们出了一口恶气。不过内心里认为新来的知县也不一定是个好人:为了捞到这么个官职肯定花费了不少银子,到了任上看看渎城太穷,一时半刻捞不回头,想来想去,就狗子咬狗子,只得到他前任的头上捞去。经过近一年来的观察,吴大人为渎城人做了一件又一件的好事,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官。特别是那庞家的十万两银子,他碰都没碰一下,就全都入了库。可是自到任以来,连大家的水还从未喝过一口。这次恰逢他喜结连理、家人团聚的大好时机,自己理应带领弟兄们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
吴登瀛知道了这事,把殷澄辅找来道:“事情已然过去,你们手中也不阔绰,不必在这件事上花费心思。”
殷澄辅道:“大人到任以来,办了许多事情,渎城人有目共睹。这次老爷大喜,兄弟们发自内心高兴,执意要庆贺一番。”
“众人齐心把衙门里的事做好,那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吴登瀛道,“渎城是个荒僻穷县,本县到了这里,立志要做出点事情,好让百姓们过上安心日子。你已经做过几任知县的师爷,熟悉本地的风土人情,得好好助我一臂之力。”
殷澄辅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凡大人吩咐的事情,属下即便是肝脑涂地,也一定要做好。”
吴登瀛道:“渎城大片的土地为盐碱地,若要改变贫穷面貌,就得在盐碱地上下些功夫。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殷澄辅道:“种田的事属下也是外行——不过,我有个远房伯伯,他种了一百多顷水田,这方面很有一套。大人是不是可以到他那里看看?”
“对水田地区的农事我倒并不十分担心。”吴登瀛道。
“属下的那位伯伯原先种的都是盐碱地,后来才改种水稻,听说如今每年的收成还很是不错的。”殷澄辅解释道。
吴登瀛极感兴趣:“如此说来不能不去,说去就去,明天就去!”
第二天,两人到了串场河东。放眼望去,白迹斑斑,遍地盐碱,不少地方寸草不生,一片沉寂。目光所及,稀稀拉拉的只有很少人家,显得萧条冷落。
吴登瀛的心也像蒙上一层盐碱,很不舒服。
到了殷家灶一带,就是另外一番景象。到处杨柳依依,鸟鸣不绝,生机勃勃。成片的水稻长得一般整齐,就像一块一块的柔软而富有弹性的青色大褥子,让人感到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去,在上面打滚,翻跟头。
天空湛蓝湛蓝的,几片白云悠悠地飘浮着向西移去。七月底,正是水稻抽穗扬花的时候,一阵阵稻花的浓香,把人体内所有的浊气灌洗得干干净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爽快。
殷澄辅的伯伯见到侄儿带着知县到了家里,显得十分热情,布置下人去杀鸡宰鹅,自己在知县身旁陪着。
吴登瀛道:“一路上,不少地方都是盐霜成片,满目蒿草,独有您老人家这块土地别有洞天。老伯是用了何种法子,才有了这么神奇的变化?”
殷老伯道:“我们家先祖原居江南,后来迁到这里居住。当初这里也多为盐碱地,劳作了多年仍然没有起色。后来改种了水稻,不几年时间,就改良过来了。地里的盐碱遇水即溶,再把这些饱含盐分的水放掉重新灌满,这样反复多次,只两三年时间,基本上就和正常的田地差不多了。”
吴登瀛道:“老人家说得极有道理,不过,依我看那滤去了盐分的土地全都是黄泥,十分贫瘠,这肥料的问题如何解决?”
“大人问的极是。这个问题的解决其实也不难。春夏间遍地都是盐蒿荒草,一个人带上一把小锹出去,一天铲上一两千斤全然没有问题,把这些青草踩到水田里,不长时间全都腐烂。这都是极好的肥料呀!”殷老伯兴趣盎然地介绍道。
吴登瀛不无夸赞地道:“太妙了!这是我想了许久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不想到了这里轻易就解决了。”
殷老伯道:“许多事刚做时都是山重水复,好像已经无路可行,可是经历过后,也许就柳暗花明,感到并无什么难处了。”
吴登瀛感到这一趟出来得太有价值了。如今只要把东面的海堤修筑牢固,再在盐碱严重的地方多挖上一些河道,就可以采用殷老伯的做法,“灌水排碱,沤草为肥”,许多老百姓就有地可种了!
返程的路上,吴登瀛责备道:“你家伯伯这么有学问,为什么不早点带我到这里来?”
殷澄辅叫屈道:“唉呀,我的老爷,我哪里知道您心里想的什么,这不是把人冤屈死了吗?”
正走着,忽听有几个人边走边谈:“……吴知县这次又出来私访了。”吴登瀛暗暗诧异:难道老百姓认出我来了?朝他们望了望,这些人只顾走路说话,并没有认出自己的样子。他感到蹊跷,就跟在这些人后面走。
走到一户人家前面,那几个人停了下来。那里早就摩肩接踵地围了许多人。
吴登瀛也停下来,顺着别人的目光朝人群里面看。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站在众人中间,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承蒙别人夸说本县为‘天下阴阳第一家’,其实是不敢当的。不过你这一位人家为什么粮食不够吃,柴草不够烧?其中大有缘故呀!幸亏本县经过这里,就不能不管了……”
后到的那几个人站在圈外看不清楚,侧着身子挤进去,想认真看一看县太爷的尊容。到了里面,倒是看清楚了,不过县太爷口若悬河,源源不断的唾沫星子迎面而来,溅得满脸都是,又不敢当面擦掉,只得又悄悄退到圈子外面。
殷澄辅听里面的人自称“本县”,而且是“天下阴阳第一家”,感到十分奇怪:大白天见鬼啦,自己正跟着县太爷出来办事,从哪里又蹦出来一个?伸长脖子朝里一看,不觉大吃一惊,拉了拉知县大人,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吴登瀛点了点头。
只听得假知县拿腔捏调地道:“……这户人家有一只乌龟精!精怪呀,无论吃了多少都是不知道饱的。就是有再多的粮食,都是经受不了的。如果不把它拿住,主家就得一辈子受穷啊!”
这人一面煞有介事地说,一面抬起脚来,就像面前没人似的朝前走。人们当即让出一条路来,簇拥着跟在后面,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屋西北角,假知县停下来,朝面前看了看,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圈,捋了捋衣袖,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又比划了一番,大喝一声:“住!”然后对众人道:“这里就是那龟精藏身之处。它吃饱了,就躲到这地方睡觉。刚才我念了咒语把它锁定,它已经逃不了啦——给我拿一把小锹子来!”
假知县身旁的一个人——这家屋子的主人,随即应了一声,转身取小锹子去了。
假知县继续道:“这位老兄家前几天一定有人过生日——老爷我在衙门里很少外出,他家有没有人过生日哪里能够知道?不过根据这龟精现在的情形可以得知,他家一定有人过了生日。不然,就凭他们家,平白无故哪有可能吃面条啊?这龟精饱餐了一顿,已到了眼睛里装得下,肚子里盛不下的程度,可是仍然不肯死心,嘴里还塞得满满的呢。诸位如果不相信的话,马上把这只龟精刨出来,就知道老爷我说的话假与不假了……”
众人听了这话,个个来了精神: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这回可真是开了大眼界了。没有机会看到吴知县从沤田里把骷髅捞出来,今日能够亲眼看到吴知县抓龟精,自然也是相当不错的事情了。
屋主人把小锹子递了过来,假知县刚要朝手里接,吴登瀛喝了声“慢!” 随手一把将小锹抢先接过来。
假知县正在兴头上,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十分恼火:“你是哪里来的浑蛋,竟敢在这里闹事?如果再不退去,本官就拿你治罪!”
那些看热闹的人正看得高兴,见到有人出来搅浑水,心中多为不快:“捣乱也不看看人,快点走吧,恼了知县大人,找死啊?”
吴登瀛不加理会,对众人道:“这下面确实有只乌龟,如果它是龟精,上面的泥土一定和它旁边的泥土一样,都是比较坚实的。如果泥土松动,有被人挖过的迹象,那就是被人有意埋进去糊弄人的,各位看看,我说的是否有点道理?”
众人虽然对这人并不快活,但是感到他说的话不无道理,不禁连连点头称是。
有好事者接过小锹,照着那个圆圈朝下挖。那人一边挖一边说:“这里泥土先前的确被人挖过。”
屋主人不太相信,推开他,夺过小锹自己挖起来。刚把小锹插进土,说道:“不假,是被人挖过了!”
屋主人继续挖,没费什么力气,一会儿就挖出一个坑。再下面也无需动锹了,用手直接把泥土朝外一扒就扒了出来。泥坑里,果真有一只乌龟。把它拿起来,掰开它的嘴,果真含着面条。
这时,自称知县的那人想溜,吴登瀛喝道:“殷师爷,给我看住他,不要让这个骗子再继续坑害人!”
吴登瀛继续说道,“各位,这人根本不是本县的知县,而是一个十足的大骗子。不管这户人家粮食够不够吃,柴草够不够烧,这些反正与这只乌龟毫无关系……”
“可是他家的确有人过了生日,这只乌龟嘴里的确含有面条呀!”说这话的人是这户人家的邻居,他对面前的事感到很不理解。
有人附和道:“是呀,这是我们亲眼看到的呀!”
殷澄辅也很为不解:尽管这家伙是个假知县,可这乌龟嘴里的面条是怎么回事呢?
趁殷澄辅注意力不太集中,假知县又想溜,谁知殷澄辅暗暗捏着他的衣角,刚一举步就觉察了,立即抓住膀子拖了回来。
“其实,这都是骗局!” 吴登瀛又道,“要想明白这件事,还是得问一问这位仁兄!”
假知县脸色煞白,嘴唇颤动,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吴登瀛喝道:“你骗走了衙门里的银子,一走了之,自以为得计,永远没有人能够找得着你,你知道我是谁吗?……”听到有人揭了自己的丑,假知县脸色立即变得蜡黄。
原来,这个冒充知县的家伙就是装成道士骗走县衙银子的那个人。当时殷澄辅气得暴跳如雷,以为永远也找不到那家伙了,不想冤家路窄,偏在这里撞上了。
殷澄辅不知道这家伙的名姓,可是吴登瀛认识他,他正是那一贯不学好的蒋承俊!
那一次同陆达翎拼力一博之后,蒋承俊在人家门头上用面人做关目的事,不久远处的人也知道了。小镇里的那几个人想:莫非我们也是吃了这样的苦头?扒开自家的门头砖一看,果不其然!几个人聚在一起,带了一帮汉子气势汹汹地到了渎城,把他所有的东西掠之一空。这样,蒋承俊又变成了赤条条的一个。
没法谋生了,怎么办?
怎么办?想点子呀!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么?不过关目一旦被人破解,再用也就失灵了。偷窃也不行,因为偷东西太下作!哪怕是犯了杀人的罪过,别人也绝对不会小瞧。可是小偷,人们最为鄙夷,最为不齿。以前年轻不懂事,现在到外面闯荡了一番,明白了许多道理,这个行当绝对不能再做了。
赌不成,偷不干,怎么办?天无绝人之路:骗!
那次在衙门里骗了十两银子已经很不少了,可这家伙身边没钱时垂头丧气,有了银子就胡花海用,不长时间,花得一文不剩。
这回他又身无分文,急得到处乱窜,想碰碰运气弄点银子。碰巧不远处唢呐声响,一趟人挑着面条、寿桃朝一户人家走。他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瞧,知道这户人家老的老了,小的还小,吃饭的人多,做事的人少。决定就在这户人家身上动动点子,哄上几个小钱花花。
蒋承俊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想一边走,走到了一条小河沟旁边。几个光着屁股的小孩正在里面摸鱼捉虾,有个孩子摸到了一只和自己巴掌差不多大的乌龟,鼻子凑上去一闻,说了声“臊龟,不要”,顺手扔了出去。
当地河里的乌龟,有的身上没有气味,孩子们称做香龟,捉住了,在尾壳上锥一个眼子,用麻线扣起来拽着,让它在地上爬着玩。有的身上有一种腥臊的气味,就称之为臊龟,备受歧视。像这只“臊龟”,刚一到孩子手里,就被扔了出去。
蒋承俊在路上走着,不防从小河沟里甩上来一只乌龟,正好砸在他的脑瓜上,不由得火冒三丈。摸着头顶上隆起的大包,正要张嘴骂娘,一瞧脚下是只乌龟,不由得回嗔作喜,连忙弯腰捡了起来。对于他来说,这只臊龟可真是个宝贝。
回到家里,蒋承俊跟邻居借了一斤麦面,和成面团擀成面皮切成面条,吃了一顿,留下了两节塞到乌龟嘴里。到了晚上,不怕吃苦,偷偷溜到人家屋子西北角,把乌龟埋下去,等二天好装神弄鬼去骗人。不料坏事做多了,终究有暴露的一天。这不?正当他自鸣得意的时候,却被人识破了手段,认出了面貌!
吴登瀛一到这里就认出了他,只不过殷澄辅没告诉之前,不知道作法求河神的也是他。
众人这才知道谁是真正的知县,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活该这家伙倒霉。如果不是凑巧遇到知县大人,我们还真的以为他就是知县呢。”
“呸!你这家伙也真太能装神弄鬼的了,竟想出了这样的鬼点子出来骗人钱财!”一个紧靠着蒋承俊的女人朝他身上啐了一口唾沫。
“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
“叫他说说,这乌龟嘴里的面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呀,叫他说说!”
……
在众人的压力下,蒋承俊没有法子,只得把这事前前后后的经过一一说了。他的头皮上沁出了一层汗珠。
众人听了恍然大悟,指手划脚地都说蒋承俊不是个东西,明明知道人家家境窘困,还想出这么刁钻的法子来骗人。一个个七嘴八舌,要知县大人严加惩罚,最好把他发配到边远荒蛮的地方,让他永世都不能回来……
“殷师爷,将他带走!”说完,吴登瀛离开了这户人家。
蒋承俊一路上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如果知县大人计较自己到衙门里行骗的事,真的将自己发配到穷山恶水之处,那可如何是好?
他始终没有认出走在一起的这位大人就是曾替他算过命的先生,他无法把算命先生和知县大人联系在一起。
三人正走着,迎面来了一个手执麈尾的老道。
老道见了吴登瀛,施礼道:“贫道已年老乏力,不知县尊大人能否赏个薄面,让此人跟贫道回至道观,平日好替一些手脚?”
吴登瀛回礼道:“这等顽劣之徒,如果受到大师的训诫,得以洗心革面,与人与己,都是极大的好事。蒋承俊,还不随了大师去?呆站在这里,难道还想补给你十两银子么?”
蒋承俊一听这话,如同得了大赦令,朝着吴登瀛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老道一把拖住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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