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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古装武侠小说   会员:七零后的农村娃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7/2/16 16:39:21     最新修改:2017/2/20 8:55:44     来源:中国国际剧本网www.juben108.com 
小说名:《萁豆劫》
【原创剧本网】作者:张书勇
    260

    黄成简和柴宗庆麾动十万大军,在投石机、青铜火炮的掩护下,蜂聚蚁集,密密匝匝的由四面八方缘墙而上;赵珏、孔志琳又率领马步军共两千余人,分作两路由街衢十字路口扑出,径奔城头,势若潮涌不可抵挡,戈矛耀光,刀剑霍霍,杀人便似斫瓜切菜一般。饶是孟姥姥、费阿公苦心经营,准备充裕,孟姥姥又亲自挥剑连斩数名畏缩不进的逃兵,但却仍被城内城外两部军马很快突破了襄阳外城。

    孟姥姥、费阿公腹背受敌,应接不暇;混乱之中,孔庆雄所部又被官军分割包围,公孙黄石亦被乱兵裹挟得不知去向;支持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即全军溃败。费孟两人被迫放弃外城,退据内城;再被迫放弃内城,退回王府,据假山而守;而原本制订好的火焚刀屠平民计划,则因变起仓促,官军势锐,全然未能付诸实施。

    不过费孟两人率军退下时候,八百余名残兵倒将赵珏和赵四、赵六等人裹挟卷冲,使得他们重新退回到了“冲霄楼”内,是以此时便成了黄成简麾军包围费孟两人,费孟两人残兵败将又包围赵珏余众的局面。

    头顶上方,天阴得越来越重,浓云如峦如嶂,翻翻滚滚压得极低,劲风扑面振衣,寒凉中挟带着丝丝的水汽;远远的地方,几道血红色的闪电撕开墨黑的云幕,金蛇滑行似的蜿蜒而过,紧接着便传来了犹若车轮驶过房顶般的隆隆雷鸣,撼得脚下地面一次次不安的颤抖着。

    赵祯在琴老和鸽童贾黯、王氏兄弟、郝氏兄弟等三百名御前侍卫的簇拥卫护下,沿着宽阔的正街由襄阳南门缓缓驰马进城。城内杀声喊声震天动地,大小规模的街战巷斗仍在持续未停,不时便有冷箭飞掠头顶。刚过十字路口,便远远望见柴宗庆拍马摇戟,纵横驰骤,来来往往的截杀着逃散余寇;又有几名参将副将一面指挥军士扑灭居民房院焰火,救治伤兵抬运尸体,一面将叛军藏埋各处尚未来得及引燃的硫磺、硝酸和火药清理收好,堆放安全处所。

    尽管明知此次攻城战役因了赵珏、孔志琳两部的突然倒戈而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打得意想不到的利落漂亮,虽然未能将费孟两人绑缚城头的百名老弱全部救下,但却已使全城居民损失降到了最低限度,但当赵祯挽辔伫马,注目凝望着各处尚未扑灭的焰烟,大街小巷间哭喊嘶嚎惶惶奔逃的妇幼时候,还是忍不住的在心中黯然叹息了一声:

    “哀哉,哀哉,只为一人意气,不知几多生灵堕于涂炭水火之灾矣!”

    正在垂首叹思之际,忽见黄成简单人匹马,顺着街角疾驰近来。赵祯凝目注视,但见黄成简双目通红,满面硝烟,髭须结尘成绺,幞头一角断折,圆领袍服更是污血斑斑,极显狼狈邋遢之状,与当日邓州府衙初见之时的娴雅气度和洁净装束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看看和赵祯一行相距两丈来远,黄成简亦不及下马,唯于马背上略躬一躬身,禀道:“启奏陛下,臣与柴宗庆奉旨攻破襄阳外城内城,目下除孔庆雄父子潜身脱逃外,费孟等贼俱被困于王府假山,已做了瓮中之鳖!”黄成简禀毕,复打马趋前两步低声言道:

    “另奏陛下,赵珏王爷、雯雯郡主退于‘冲霄楼’内,又被费孟残兵围困。我军本欲乘胜进兵,将费孟渠魁及一众寇贼一网打尽,奈何投鼠忌器,担心危及王爷郡主安全,更兼不熟悉王府地形,是以迟迟没有行动,仅是四下分兵牢牢包围而已!”

    261

    黄衫孤身俯坐“冲宵楼”顶层的廊间,于飒飒烈风、阵阵雷电中,正在专心致志的飞针走线,按图刺绣,忽然听得一片鼓噪之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径奔王府而来;急抬头居高临下观望时,但见赵四赵六等人为费孟叛军裹挟,卫护着赵珏且战且退,已过王府仪门,一步一步的撤向“冲霄楼”来。费孟叛军后面,又有数不清的官军蜂聚蚁集,围追堵截,大刀阔斧的劈斫杀伐着;叛军大半弃械求降,小半四散奔逃,更有数股在孟姥姥、费阿公的率领下,直蹿假山方向。

    看到赵珏混于乱兵丛中,虽血染袍襟,却安然无恙,又有赵四赵六在旁卫护,黄衫也便不十分紧张,还有数针,整幅刺绣便可全部完工了;乃静一静心,纤手捏着绣针,轻轻的一针刺穿下去。

    最后一针引出,黄衫将细若发丝的彩线挣紧后打个死结,又俯首贴着绣架帛面轻轻咬断线头,这才长长的吁了口气。此刻,她就象对待初生婴儿般的把整幅刺绣沿着楼廊小心翼翼的撑开,起身退后几步,双掌合于胸前,凝眸仔细端量:天上彩云疏淡,地上万花竞芳,寥廓悠远的天地之间,七名美貌绝色女子唇横长笛短管,怀抱琵琶箜篌,依次冉冉飞升,裙裾飘曳相接,丝绦飘扬缭绕,身姿曼妙,体态轻逸;形象栩栩,呼之欲出,仙乐袅袅,如萦耳畔。——好一幅图色并艳美轮美奂的“霓裳羽衣图”!黄衫望了又望,委实不忍移目,虽心情平静如水,面上却渐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此时赵珏、赵四赵六等人已经退至了“冲霄楼”内,而“冲霄楼”亦被叛军和官军层层包围,水泄不通,三方各依形势,执刀仗剑虎视眈眈的对峙着。黄衫一点也不惶怖,她收好刺绣针线,小心翼翼的奉抱怀中,准备下楼会见赵珏;一转身,飒飒凉风间,忽见一少年书生面目韶秀气度飘逸,玉树临风一般亭亭站于楼角廊下,——正是“百面郎君”夏宜春到了。

    “黄衫姑娘,目下赵祯御驾亲征,官军已经连破外城内城,又追蹑尾随而来,层层包围了王府假山;便是姑娘所处的‘冲霄楼’四围,亦是叛军官军各自剑拔弩张,相对而峙。当此情势,孟姥姥和费阿公、公孙黄石已经商定,准备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据小可所知,整座王府地下,早已埋满了硝酸、硫磺和火药;费孟两个老贼将于最后关头打火引燃,大家同归于尽。小可是故潜身前来,欲救姑娘出脱险境。还请姑娘及早筹谋后路为盼!”

    夏宜春躬身施了一礼,侃侃言道。

    “这么说来,毕竟还是父亲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尽管早有耳闻目睹,然而当夏宜春真正亲口说出时候,黄衫还是怔立当地,目光越过苍翠如海的碧翳绿荫,口中喃喃语道;一时之间,父亲和赵珏的面孔在脑海中急速的轮番浮现,而父亲和赵珏执剑对决的画面,更是轰然浮现眼前,只觉心境复杂,潮涌似海,竟不知是喜是忧,是甜是苦;夏宜春后面的话,自然半句也未听进耳中。

    “大家各执军器,严守通道,预防敌兵恃强攻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楼下一声喝令响起,却正是赵珏的声音。黄衫骤然憬悟过来,勉强按下矛盾心境,抿嘴苦笑说道:“夏义士数日不见,依旧满腔侠义心肠,事事处处总为他人着想,着实令人感动。雯雯郡主就在三楼,她对夏义士可是一片深情厚意,夏义士还请速速前往施救;至于小女子嘛,那就不劳义士费心了!”

    “不,姑娘一定要走!在下先救了姑娘,再回救郡主王爷不迟,”夏宜春语声急促的说道,“姑娘老父虽在军中操劳战事,却必定心内悬悬而望,亟盼姑娘能够安然脱险;姑娘又年方妙龄,前程长远,如今何苦卷入天家恩怨漩涡,陪着一道殉葬?事在危急之间,姑娘若再推托迟疑,只怕便来不及了。何况,何况……”

    “何况什么?”黄衫诧异问道。夏宜春再次躬身一礼后,方横下决心,沉声答道:

    “实不瞒黄衫姑娘说,小可夏宜春,原在江湖上略有薄名,然自去岁一见姑娘之面,便深为姑娘的贞淑静娴、绝世丽容所倾倒。虽说大丈夫当胸怀天下,以四方为事,但却毕竟不能轻易撞破这孽丝缘网,恨海情天。为了接近姑娘,小可曾扮作老翁淳亦夏,前往邓州府衙担任姑娘西席,先与姑娘相处数日,后又自愿跟随姑娘前来襄阳……小可对姑娘的一片敬慕之情,倾心之意,实实唯天可鉴,还请姑娘惠纳,从速跟随小可一道脱出这危险境地!”

    “淳亦夏?夏宜春?……”黄衫口内喃喃呐呐的念叨了数句,忽然正面肃容,一双清亮美眸眨也不眨的盯向夏宜春。对了,夏宜春江湖名号“百面郎君”,他既可以易容改面扮作他人,也自然可以易容改面扮作半百老翁的。一旦做此之想,黄衫果然便在夏宜春的举手投足间依稀寻出了淳亦夏的影子。于是,师傅的落拓不羁,师傅的雅谑戏语,渐渐便与眼前温文儒雅、飘逸旷世的夏宜春叠合在了一起……

    良久,黄衫放下刺绣,双手并拢,朝向夏宜春深深的道了一个万福,低眉敛首,喁喁说道:

    “夏义士还记得那首古诗吗?——君知妾有夫,赠妾明月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今妾虽未嫁,君虽未娶,然妾一颗清白女儿心早已交付给了赵珏王爷;今世只愿与赵珏王爷生同衾,死同穴,誓不他适。话虽如此,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妾与夏义士,今生便如那天上的参商二星,不能相逢,不能成配;来世若能复转为人,必与夏义士三生石上,再证前缘,以偿今生情债……”

    幽暗如晦的天幕下,一阵透心凉风扑地卷起,拂面而过,振得黄衫身上的罗衣锦绦簌簌生响,漾纹如波:“妾真的……真的万分感激夏义士能于此时此境,为妾冒险前来,但妾真的不能在这个时候丢开赵珏王爷,独身自去。还请……还请夏义士自己赶紧出离这个险恶之地吧!”嗓音柔弱潮润,语声感人至深;言毕睫毛扑过眼睑,默默的淌下了两行晶莹如玉的珠泪。

    夏宜春早已熟知黄衫和赵珏之间的恋情,他于此时此地坦白自己对黄衫的倾慕之情,本意不过是为了说服她能够跟随自己出脱险境而已;及至听完黄衫一席言语,知道其情已坚如磐石,等闲不可挪移,心中愈发刀割一般的疼痛起来,就象面对一件绝世珍宝,明明知道它不属于己,可心中对它的喜爱却只是千倍百倍的增加累积着,不可遏抑。他直觉得一股热流慢慢涌上喉头,双目盯视黄衫许久,方强抑情感,转身过去,嗓音低沉的缓缓说道:

    “夏某堂堂豪侠,岂是那等强人所难、夺人所爱之人?姑娘既做如此说,夏某情愿在此守等。古人云:生死相许,唯情而已,倘若那费孟二贼果于最后关头引燃火药硫磺,夏某情愿……情愿陪着姑娘同赴幽冥地府,以期来世早早得与姑娘相逢!……”

    262

    赵祯端坐椅内,隔了重重坚盾、层层戈纛放眼仰望,但见数百名叛军士卒自山根直至山顶,匝匝叠叠,各依垒石花木而伏,剑拔弩张虎目眈眈,正与四面包围的官军相对而峙;假山脊上,“枫晩亭”下,翠碧掩映之中,朱红曲栏之内,孟姥姥则西向端坐片语不发,费阿公、公孙黄石正各以手抚须,专心对弈,两人面色极其平静,就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赵祯又转头望向“冲霄楼”,但见丛树掩映之间,赵珏、黄衫和雯雯郡主等人,正在赵四赵六及百余名红巾长刀兵士的卫护下,亦安安静静的坐于二楼廊前,各自凝神瞋目望着费孟等人,而对于自己一行的进府,好象并未在意似的。

    “是赵祯小子来啦?来得好,来得好呀!”

    一阵惊雷滚过头顶后,四围一时宁静安谧下来,静得连飒飒的风声也似飘在了天边。孟姥姥手搭凉蓬,目光寒凉,居高临下的徐徐扫过山前,又望望“冲霄楼”方向;半晌,忽然双掌一拍,磔磔冷笑着说道。

    山上山下,楼内楼外,原本就岑寂如夜,空气紧张得仿佛碰着火星便可引燃似的;此刻众人听得孟姥姥开口说话,知道一场更加剧烈更加残酷的战斗即将拉开帷幕,更是咳痰不闻鸦默雀静,除了潺潺的飞瀑溅石声音,整座王府肃静得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孟姥姥浩叹一声,嗓音苍老嘶哑,闪烁着丝丝的金属颤音,一字一句落入耳中,听来极是明白无误:“世上无有不散的筵席,也稀见百岁不死的老人。今日大家三方各拥军马,齐集一堂,也算得上是个大的群英会吧!嗯,事情拖了近百年,是该到挽个疙瘩的时候了;不过,在挽疙瘩前,有些前恩旧怨,夙情世仇,还该抖擞明白,历叙清楚,也好向天下后世有个交待。——赵祯,赵珏,你们说是不?”

    “冲霄楼”二楼廊下,赵四胳臂中箭,赵六小腿受了刀伤,但却各自强抑疼痛,略略包扎处理后便手执刀剑,各率数十名士卒严甲重盔,凭栏而守,虎目耽耽的盯视着楼下各处情势;又有几名伤兵或躺或坐于室内地上,线娘、素君正在往来奔忙,为他们清洗伤口,敷药包扎;唯赵珏和黄衫、雯雯郡主端坐椅内,赵珏旁侧几上,三人俱各目光平静的遥视着假山方向,虽闻问话,亦一语不发。

    “不羁堂”前,赵祯双手拱了一拱,扬声说道:“孟老前辈,朕和你年岁相去殊远,又山水隔阻,素未相识,可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前恩旧怨、夙情世仇之说,朕委实不知由何而来!”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孟姥姥突然仰天大笑,其音磔磔,尖利刺耳,酣畅淋漓中又满含着无限的凄怆悲忿,听来犹如暗夜枭鸟鸣叫一般,极是令人毛骨悚然,冷汗浃背,“哈哈,哈哈哈哈,赵祯小儿可谓无知之极,竟然如此说话!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那蜀主孟昶又何曾与赵匡胤有过纤毫怨仇,却偏偏赵匡胤大兵压境,侵门入户;孟昶兵败被执,徙居东京,虽将锦绣江山、美艳爱妾拱手奉人,自甘傍人门户,仰人鼻息,却仍不免落得个差点被人鸩死的结局?……”

    话未说完,一旁正和公孙黄石对弈的费阿公已是抬起头来,老泪纵横,哽咽泣道:“爱妃,蜀中之事,早成昨日黄花,如今提起,除了徒增伤心之外,又有何益?”

    “我偏要提,我偏要提!”孟姥姥咬牙切齿,亢声辩道;语音凝噎之间,突然起身,郑重的朝向费阿公行了三跪九叩大礼,而后仰首挺胸,洒泪而言道,“陛下,臣妾这一生,真正爱着的,唯陛下一人;而陛下这一生,虽三千佳丽左环右绕,然真正爱着的,亦唯臣妾一人。当年陛下与妾,朝赏芙蓉,夜游摩诃,双宿双飞,同欢同乐,那是何等的畅心快意,何等的美满幸福。臣妾原本以为此生能和陛下白头到老,永不分离,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叵耐赵匡胤那厮无礼,只为贪图臣妾美色,竟至重军压境,刀兵相逼,将陛下与妾,活活拆散……”

    费阿公脸色苍灰,颓然萎坐椅内,双肩抖颤,垂首无语,唯浊泪颗颗,扑扑的滴落于脚前地上;公孙黄石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全身抖抖的哆嗦着,便好似突然受到了意外刺激一般。

    一道血红色的明闪蜿蜒滑过头顶,紧接着“咔嚓”一响,轰鸣的雷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暴烈得好象要将天幕裂成两半一般。孟姥姥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手倚朱红曲栏,望着山上山下执刀挺戈森森肃立的健将锐卒,陡的提高了嗓音:

    “赵匡胤,父债子偿;子若不偿,孙辈必将偿之。虽然你已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我仍要你的子孙后代继续品尝这杯苦酒。——赵祯、赵珏小儿及三军将士听着,我乃蜀国花蕊夫人,原本姓费;这位坐在我身旁的,便是当年蜀国的明孝皇帝孟昶。我们帝妃二人互换姓氏,掩人耳目,苟延残喘活至今日,哈哈,各位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吧?七十年前的那个春天,赵匡胤派军灭我故国,掳我人主,又将我夺来储于大宋皇宫内;我为了拯救国主,不得已含羞忍辱,且暂委身附于赵匡胤那厮……”

    263

    汉江南岸,雪白的沙滩和青碧的葭苇间,北极仙翁与火德星君腾挪纵跃,掌劈足跺,已徒手剧战约有八百余合。两人一个喷鼻如火,一个遍体凝寒,或以快制快,或以慢打慢,但却始终旗鼓相当,谁也难以剧胜对方;终于双双筋疲力弱,出招渐缓渐慢,俱各有些力不能支了。

    战至第九百回合时候,北极仙翁觑着火德星君破绽,屏息提气,双掌陡立,凝聚毕生功力同时推出,但见阵阵寒流挟了滚滚尘沙,形成一道氤氲白汽,贴着地面翻滚旋转犹如车轮般的飞速直扑十丈开外的火德星君。火德星君急忙跨步蹲身,双掌凝力颤颤推出,却是一道热流自足下旋扬而起,其间亦裹挟着飞沙走石、红雾灼灼,翻滚旋转着直扑北极仙翁。

    这一对掌,双方各自凝聚毕生精力,抱定鱼死网破决心,必欲先置对方绝地。一白一红两道汽雾霎时便在空中相撞,但听“砰訇”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地面微颤,白汽红雾中间又火星迸溅,噼啪乱响;双方俱被对方功力震飞,飘飘摇摇二十余丈后翻落沙滩。待红光白雾消散时,两人已是一个跌得头破血流,一个跌得齿晃牙落了。

    北极仙翁脊背贴着沙石仰面倒卧,腿脚麻软,许久翻不过身来,又觉胸口发堵,喉咙腥甜,酝酿半天,终将一口污血和着落齿强自咽下肚去;直待内息调匀,功力渐聚,方才慢慢的开口说道:

    “老叫花,老衲出道八十余年,一身‘寒冰掌’神功早已练得出神入化,杀人无形,江湖上真正能和老衲打个平手的,除龙岩至外,余者不过三两人耳。今次前来南朝,老衲特意再回北海海眼闭关修炼月余,正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原本以为从此便可独步天下,称霸武林,不想却竟遇上了你。老叫化此身功夫,尤其是‘炎阳掌’也算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恰堪与老衲旗鼓相当,平分秋色,是以老衲对你格外青目三分。只是你我如此拼力打斗下去,一来未免落于下流,为俗人所笑,二来便是累死饿死,也休想分个高下胜负。老叫化可以为是?”

    火德星君亦受内伤,手抚前胸,躺卧于地,却打鼻孔里“哼”出了一声,缓缓说道:“贼秃,须知天下之大,能者甚多,你偏居北朝一隅,坐井观天,自然不知人外有人矣。莫说龙岩至前辈身为南朝武林巨擘,中原江湖盟主,高山仰止,众望所归,内功外功俱臻化境,大非贼秃可以相提并论;便是老丐所练‘炎阳掌’神功,凝太阳之灵气,吸火电之精华,实谓绝世无伦,神鬼莫测,其间堂奥,又岂是贼秃眇目便可管窥得的?”

    北极仙翁眼珠一转,面现诡谲之色,说道:“老叫化,你我今日各展平生绝技,性命相搏,虽然足可为武林添一佳话,但说到底不过是桀犬吠纣,各为其国,其实个人之间又何曾有过深仇大恨?不若你我稍作休憩,然后再各自合掌对力,纯以内功相拼,不纵不跃,点到便止;力竭不敌者,自认输家。如何?”

    火德星君仰面望天,哂然一笑,娓娓答道:“贼秃虽然侧身佛林,但却尘缘未净,争胜好强之心太盛,只怕便再修行三百年,亦未必做得有道高僧。今日此请老丐如若不应,倒好象真怕了你似的;也罢,老丐便拼了这条性命,陪你玩耍则个,只是不要输了耍赖!”

    两人商量已定,遂各自翻身爬起,合掌趺坐,歇息了约有半个时辰;直待内息调匀血脉畅通时候,方转身相向,四目平视,又不约而同的敛神凝气,缓缓出掌,平生所有功力,即由掌心源源不断流出,化为两道端直气柱相接空中。远远望去,四只手掌虽相距数丈,却恰如为一道无形真气牢牢粘在一处似的,动也不动。

    此次两人纯以内力比拼,全无招式掺入,自与上次不同:虽相距几近十丈,又各僵坐如偶,然各自功力却如水火相逢,又似风雷电击;中间掌力交接之处时而火星噼啪,时而白汽嗞嗞。两人内力俱各连绵不息雄浑厚重,彼增此消,彼消此增,始终不相上下,时而北极仙翁“寒冰掌”大占上风,火德星君牙齿咯咯抖响,通体噤若寒蝉,浓眉结霜,长髯挂冰,头顶冒着丝丝的寒气,就连身后大片大片的石砾也被冻得冰霜滑溜,咯咯吱吱几欲龟裂;时而火德星君“炎阳掌”大占上风,北极仙翁眉心掌心俱皆通红透亮,两颊汗流如雨,七窍内丝丝的腾着白烟,其状犹如一只骤遭炙烤的大龙虾般,而身后的丛丛蒹葭芦苇,则似突遇烈日曝晒汁液蒸发一般,茎叶纷纷蔫萎耷落,枯皱缩卷渐至半干。

    两人凝神对掌,心无旁骛。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同时内力耗尽,就似吐完蚕丝的春蚕一般,同时软绵绵的垂下手臂,又同时软绵绵的歪向沙地;除微弱得若有似无的鼻息声外,再无了丝毫动静。

    就在两人双双倒向地面时候,“嘭”的一响,尘沙飞扬,腾撒丈余来高,一人由沙滩下面冲突而出,窜高数丈后,一招“鹞子翻身”飘飘然的落于两人中间,却是“参天老怪”萧天揽到了。

    “老叫化,这下上当了吧?”北极仙翁喘了口气,积聚起最后一点力气,仰目望天,狰狞而笑,“老衲略施小计,便骗得你泄尽全身功力,成为废人一个。如今老衲帮手到了,你就乖乖的躺在那里等死吧!——噫,南朝智机,不过尔尔!”

    萧天揽拧身独立,单掌当胸,冲着仰躺于地的火德星君稽首一礼,道:“无量寿佛。当日前辈于‘张巡祠’内,当着大宋皇帝的面欺辱贫道太甚,使得贫道颜面尽扫,从此不敢面对江湖同道。贫道今日不得不以牙还牙,回敬前辈也!”

    言毕,双脚一跺,原地腾跃三丈来高,于半空中倒身直下,运力右掌,势挟千钧,径朝火德星君顶门击下。

    264

    “揽秀亭”下,孟姥姥,亦即当年的花蕊夫人继续侃侃言道:

    “不想赵匡胤那厮既得国土,又得美色,尚不餍足,竟欲斩草除根,剔绝后患,在诏命我主合族迁居东京后,阳示恩宠,阴施毒计:先将我主族属不分老幼,一体鸩死;又欲寻机鸩杀我主时,天幸谋泄,我主匆迫之际,乃事先稍服鸩药,托病诈死,然后嘱我设计盗出尸首,密地送回蜀中,我主方得由此逃生,逍遥世外!

    “我费花蕊虽系女流,但却天生不是柔弱可欺之辈。为泄我主愤恨,我蒙耻含辱,隐忍待机,终以美色为饵,将赵光义那厮诱至手中。赵光义虽与赵匡胤兄弟情深,和好无间,但却终于抵敌不住我的日浸月淫,明挑暗唆,更兼与赵匡胤政见不合,又遭逢宰相赵普连章弹劾,遂阴怀异志,暗起觊觎大宝、弑君自代的野心……”

    “不羁堂”前,赵祯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这就即将进入当年“烛影斧声”的宫闱秘事了;他虽然明知身为一国之君,不该由着孟姥姥如此当众讲述先祖隐私,但一来久于这桩往事亦心存多处疑点,深怕失去这一良机,今后便永远不能亲耳听闻了;二来此时山上守敌犹盛,防卫周密,便即有心不令其说,一时之间确也对其无可奈何;故此面色凝重,一语不发,只管双耳支起,一字一词也不肯落下的静心聆听着。

    琴老和黄成简自然亦深知这种宫闱丑闻不宜大庭广众之下夸夸宣谈,然见赵祯不肯下诏制止,也便未敢轻易出面奏请。至于鸽童和贾黯,则更是听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两双黑豆般的眸子瞪得溜圆,眨也不眨。

    “那夜彤云密布,朔风怒号,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整座皇城到处都是耀眼的雪白。晚膳过后临寝之际,赵匡胤忽然旧疾复发,喘息异于往日,乃躺卧万岁殿榻中,旨命内侍驰召赵光义入宫,言有要事咨询。当时赵光义因与赵普争权,已招赵匡胤疑忌,亦急欲动手,只苦无良机;一得此讯,便即密做安排,然后驰马入宫。入宫时候,赵光义命令一众侍卫宫女统统退出,唯留我于榻前侍药……”

    此时风啸虽歇,闪电虽止,然而头顶墨云却翻翻滚滚,愈压愈低;天气闷热异常,逼得让人似乎透不过气来。整座王府院内,数万军马尽管泾渭分明,各自剑拔弩张,虎视眈眈的盯视着对方,然而听到此处,却也一个个屏声息气,胸口噗噗乱跳,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处,谁也不肯无端错过孟姥姥讲述的一字半词;就连乱石巉岩间的飞瀑湍流,也似突然失去声响一般,再不聒噪扰人了。

    “红烛暗影下面,赵匡胤正于榻间闭眼假寐,赵光义蹑手蹑脚的跨步进宫后,垂首侍立帷前,等待着赵匡胤开目问话。此正万世一遇良机,我几次点头示意赵光义动手,不想赵光义那厮竟然是个孱种懦夫,事到临头,浑身颤软,虽探手腰间,把握剑柄,但却怎么也抽拔不出;当然也或许是他突然良心发现,想起了父母慈恩,兄弟深情,犹豫迟疑不肯动手……

    “窗外落雪簌簌,榻侧滴漏叮叮,眼看时间在身旁一丝一丝的流过,而赵匡胤依旧闭目假寐,赵光义依旧按剑僵立,兄弟两个似在比赛着耐心一般。我心焦如焚,深知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急中生智,一把扯破上身衣衫,而后扑在赵光义身上;——赵光义吃此一惊,竟然鬼使神差般‘唰’的将剑拔了出鞘,——低声叫道:‘陛下救命。晋王无礼,竟趁陛下酣睡之际,榻前调戏于妾!’赵匡胤闻声豁然开目,一眼看到赵光义掣剑在手、满目惶惑欲进还却的情状,登时又惊又疑,亦急忙绰斧在手,预做防卫。赵光义为情势所迫,这才一不做二不休,趁着赵匡胤尚未起身之际,双手擎剑,高高的劈向了他的前额……

    “赵匡胤那厮毕竟马上皇帝出身,神武勇威,豪壮剽骁,举止生风,不怒自威,岂能一击便倒?虽躺卧榻间,但却一斧便将赵光义手中长剑磕飞,紧接着跃身而起,执斧直逼赵光义,威严喝道:

    ‘光义,朕对你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何等的情深意重,何等的无微不至,却不想今日你竟萌生如此歹意,乘朕病中,直欲置朕于死地耶?朕为你以身试艾,亲尝汤药,这些旧事难道俱都忘了吗?你与赵普争权夺势,水火不能相容,赵普连章劾你,这些朕看在兄弟情分上,都能包容;朕今夜召你前来,就是想问问前日何故重金收买朕的万岁殿侍卫,难道晋王封号已经不能填平你的欲壑了吗?难道果然开始打起了朕的主意了吗?——罢罢,家丑难扬,家事难断,朕今日也不叫任何一个侍卫进来,你只自己在朕面前寻个结束,朕尚可全尔妻室,保尔名节!’……”

    接下来,孟姥姥语声压低,语速增快;然而那沙哑而又干涩的嗓音,那重浊而又清晰的字句,在翻翻滚滚的浓云和飕飕飗飗的劲风中,却如千钧重槌一般,咚咚咚咚疾速的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弦,直听得在场每一个人都耳眩神迷如痴似呆:

    “赵光义面色煞白,一语不发,抖抖索索跪于地上,伸手过去够起长剑,横向颈下。我当时只谓这厮果真便要伏剑自刎了,暗叹一片苦心,即将付诸东流;而赵匡胤亦仰天喟叹一声,以斧拄地,转身背去。不想赵光义丧心病狂之余竟欲做垂死挣扎,突然再次执剑猛朝赵匡胤扑去;赵匡胤闻声转身,急急执斧格架抵挡。烛影摇摇,斧剑叮叮,两人你来我往,眨眼间便已相斗了十多个回合。

    “我心知倘无外援,赵光义绝非敌手,乃急中生智,偷将梳妆台上的一个箱奁朝向赵匡胤抛了过去。那箱奁中盛装的俱是金珠玉珍,登时蹦蹦跳跳撒落一地。赵匡胤一脚踩上,当即立身不稳,仰身跌翻于地。赵光义趁机抢过大斧,倒转斧柄,狠狠一柄击中了赵匡胤的额颅……

    “赵匡胤虽额颅被斧,鲜血覆面,但却毕竟英雄余威犹在,挣扎着背倚廷柱坐起,喘息说道:‘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纵横驰骤,建功立业,以期名垂竹帛,声闻后世;朕今扫清寰宇,荡静天下,做了我大宋皇朝的开国皇帝,所建功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算不负此生矣!朕知兄弟之意非不顾念手足亲情,实乃社稷重器太过诱人,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朕亦想做到防微杜渐,早早断绝兄弟此念,惜乎朕宅心仁厚,重情重意,不忍骤下辣手,致有今日千古之憾矣。朕已受伤深重,不望再生,然朕在离去之前,有一语祈请兄弟牢记:登基之后,务必善待哥哥妻小!……’

    “那赵光义‘噗通’一声跪倒在了赵匡胤的脚前,捣蒜一般磕了不计其数的响头,涕泪横流,哀哀而语:‘哥哥,兄弟今日此举,实乃为社稷神器所惑,鬼迷心窍,忘却亲情;斧下之际,已自谓六畜不如,死后将永堕万劫不复地狱矣。兄弟之原意,不过在于觊觎哥哥帝位,果能得登大宝,执掌天下,喜之尚且不尽,又岂敢不善待哥哥妻小,共保富贵乎?’

    “赵匡胤喘息半天,口角汩汩淌出数股污血后,方挣了几挣,伸手指着赵光义,拼尽全力大声喝道:‘好,好,兄弟,你……你就好好的做去吧!’……”

    “咔嚓”一声惊雷正在头顶正上方轰响,而孟姥姥的讲述至此亦突然戛然而止,此后便再无其他声息,唯留几绺风哨于众人耳畔哀哀低旋;当日万岁殿中刀光剑影、萁豆相煎的最终结局,自然人人尽知,不需烦言絮聒了。“不羁堂”前的赵祯琴老,“冲霄楼”上的赵珏黄衫连同雯雯郡主,俱各听得冷汗浃背,通体冰寒;五十多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宫闱密室当中,兄弟两人执剑持斧、生死相博的惊险一幕,竟是活生生的浮现在了每个人的眼前;就连王府内外的数万军马,虽亦如释重负,一颗心重新落回肚内,却也个个汗透甲衣,掌心涔涔濡湿。

    “此后数年间,我又千方百计的进谗赵光义,使其剑刎德昭,毒鸩德芳,又将廷美活活流死;我还暗中挑起王均、全师雄兵变,策划了王小波、李顺起义,并诱引契丹党项军马屡犯疆界,使宋室江山烽烟四起,内忧外患。”良久,孟姥姥瞟了一眼俯身垂首、旁坐无语的费阿公和仰目望天、面无表情的公孙黄石二人,脸色阴冷,语音寒凉,继续娓娓而言着,就象在述说着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我费花蕊活着,就是要以残花败絮之身,蒲柳弱质之躯,让宋室子弟代代自相残杀,不遑宁处,让天下亿万生灵人人尝到妻离子散、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生不如死的滋味。哈哈,今天便轮到了赵祯赵珏哥儿两个啦!……”

    265

    “孔将军,数日不见,别来无恙乎?”

    扁舟稳稳驶至汉江中流,其处既无漩涡又无激流,扁舟却忽然滴溜溜的倒转起来。孔庆雄正自双目喷火,盯着南岸蒹葭芦苇丛中渐去渐远的孔志琳身影,口中犹然喃喃呐呐诟骂不已,毫无防备,登时一个趔趄,结结实实的跌坐在了舟尾;急拄剑起身,刚要张口喝斥,却听得船家阴阳怪气的沉声叫道。

    “你……你是何人?”孔庆雄惊怔之下,长剑“唰”的递出,疾似流星,雪亮的锋刃直挺挺的对准了船家前胸。

    “孔将军果然贵人多忘事,这才过去几天,便连洒家也识认不出了?”船家一面说话一面顺手抹去头上箬笠,眉目含笑的望着孔庆雄。浓云滚滚的天际尽头,一道紫色闪电蜿蜒如蛇,一划而过,紧接着便是轰轰隆隆犹若车轮碾过桥顶的闷雷声音。孔庆雄浑身颤抖、目眦欲裂的盯着船家,良久方失声惊叫:

    “欧阳……忠雄?”

    伤心一碧的汉水中流,万千细波碎浪丝毫未受劲风影响,只管溶溶脉脉的东流而去;欧阳忠雄手握长篙,端立舟梢,口中温言而语道:“孔将军,你我往日恩怨,如今俱已一笑而泯。洒家现已归顺朝廷,皇帝亲自下诏拜我襄阳通判;数年苦心经营,一番竭蹶努力,虽不得成佛,却也算做个小菩萨罢了。洒家今奉黄成简大人之命,预先在此恭候多时矣,将军不若放下屠刀,随洒家一道去见皇帝,说不定还能将功折过,重铺踏云步月之阶,说不定他日衣锦腰紫,执笏佩简,还能博得个正经出身哩!”

    孔庆雄还剑入鞘,俯首拧眉思索半晌,方才仰天长叹一声,期期艾艾的说道:“败军之将,岂可言勇?孔某当日为费孟二老甘言甜语所诱,不得已寄居草莽,陷落匪类,其实久已有心归顺朝廷,唯所恨者,无人引进耳。如今欧阳将军果肯不计前嫌,诚心荐举孔某,实是隔河作揖,承情不过。孔某这就随你去吧!”

    欧阳忠雄听得孔庆雄愿随自己而去,自然心下欢喜,朗声说道:“如此,我们这便返舟南岸去吧!”言毕转身撑篙,准备将扁舟掉头南驶。孔庆雄在后觑得仔细,陡起一脚,径将全无防备的欧阳忠雄踢下水去,又顺手一把掣过长篙,仰天哈哈大笑,道:

    “忠雄小儿委实蠢昧无识得紧,连老子的鬼话也敢相信。老子倘若想要降顺朝廷,自去便了,何须你来引进?这番你自下汉水喂鱼,孔某可要驾舟去往北岸亡命啦!”

    “孔将军原来忘了,洒家当日在洞庭湖畔时节,专做的便是这水上生涯,”欧阳忠雄于荡荡碧波中浮沉片刻,忽然一跃窜出水面,竟是凌波踏浪似履平地,左旋右转挥洒自如,又哈哈笑道,“莫说这区区汉江坑洼浅水,便是八百里洞庭湖,暑天炎热时节,洒家哪一日不赤条条的游上他十数个来回?如今你送洒家在江,自谓得计,殊不知于洒家而言,正是如龙潜渊,如鱼得水矣!”

    言罢,复又潜身水中,翩翩游了前来,伸手便要掀翻那舟。孔庆雄蓦地记起欧阳忠雄水贼出身,精于水中生涯,而自己山贼出身,着着实实的旱鸭子一个,倘若果然掀翻扁舟,那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但却后悔已晚,唯有暗暗叫苦,乃一手撑篙,一手掣剑在舟梢荡来荡去,生恐欧阳忠雄水下近来。

    欧阳忠雄有心戏弄孔庆雄,乃游近舟梢,两手扒着舟舷使劲的晃了几晃,待孔庆雄挥剑劈下时,“啊哟”惊呼一声,双臂胡乱挥舞着汩汩的沉进了水底。孔庆雄又惊又疑,正在持篙仗剑四下逡巡之际,欧阳忠雄早已现身舟尾,双手把紧舟弦,使劲的将小舟晃荡颠簸几个来回。孔庆雄坐骑撑持不住,噗通堕于水中,打个喷鼻,急急的朝向南岸游去,而孔庆雄则吃醉了酒般的立脚不稳,一下扑向东边,又一下扑向西边。

    几个蹿跌之后,孔庆雄灵机一动,干脆匍匐身子,双手死死扣着扁舟底板,任欧阳忠雄如何颠簸摇荡,只是不肯站起身来。

    如此折腾半晌,孔庆雄脑中谲计已成,忽然跃身而起,摔去竹篙抛开长剑,踉踉跄跄站于舟梢,怒声喝道:“欧阳将军,大家好歹往日也曾做过兄弟,共事一主,身上各带着三分香火情分;孔某虽然如今逃难落魄,却也不愿失去大丈夫尊严,平白遭你如此欺辱戏弄。你要孔某去见那赵祯小儿,孔某随你前去就是。便是斩头沥血,碎肉为醢,孔某若眨一眨眼便算不得好汉!”

    欧阳忠雄倒身入水,只于汩汩水下发出声音:“去便去,只是莫再欺瞒洒家!”

    孔庆雄摊开双手,哈哈笑道:“这个自然。孔某也是言出必行之人,如今抛却篙剑,手无寸铁,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且只管上舟来吧!”欧阳忠雄听孔庆雄说得信誓旦旦语出如山,自是信以为真,遂浮出水面,左手按着舟舷,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上了舟尾。

    不想孔庆雄诱使欧阳忠雄上舟,正为实施害人之计:舟尾原本胡乱团着一条麻绳,孔庆雄趁着欧阳忠雄水下扳弄舟弦、自己俯身舟中来回颠簸之际,暗中将绳索结成了偌大一个圈套,摆于舟尾,却把绳头悄地拎于手中。欧阳忠雄水淋淋的跃身上舟,仓促之间哪里看得仔细?结果双脚刚好踏进了圈套内。孔庆雄觑准时机,急将绳头轻轻一拽,圈套收紧,早把欧阳忠雄双脚牢牢的缚住。孔庆雄再使劲一扯绳头,欧阳忠雄便立脚不住,“扑通”一声翻身跌倒舟中,孔庆雄飞身上前,胡乱将绳索在欧阳忠雄的臂间腿间缠了一道又一道。欧阳忠雄口内忿声叫道:“庆雄反复无常,果然奸诈小儿。如此行事,传扬江湖,难道不怕被骂下流乎?”

    孔庆雄冷笑两声,飞起一脚,重将欧阳忠雄踢落水内,洋洋得意的说道:“什么下流不下流,老子赢了你,自然便是世间第一流!孔某的话,便是亲爹也只信得二三分,何况你这粗莽外人乎?也罢,今番你入我彀,且暂委屈一时,孔某惊弓之鸟,但求自保,绝无害人意思。若到北岸,你若答应不再叨扰,孔某自然放你一条生路!”言毕顺流撑舟,沿着墨云低压鹜鹭浅翔的江面,箭一般的北向驶去。

    266

    “冲霄楼”上,尽管隔了无数的亭台楼榭和花柳草木,赵珏、雯雯郡主对于孟姥姥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亦均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两人相对而视,想起当日祖皇一腔宽厚仁德情怀,盖世豪爽侠义雄风,竟为小人所图、血溅帷帐的惨烈情景,俱各胸中涛起浪涌,身上冷汗涔涔,两颗心悲愤难抑,卜卜狂跳。

    此时的赵珏和雯雯郡主早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故此仇恨虽深,铭心刻骨,但已再无了报复之意;唯俱于心中想道:“祖皇在上,不肖后人上不能雪窃国夺位之耻,下不能报弑祖灭家之恨,目今只求尽快前赴幽冥,九泉之下,永永远远的承欢祖皇膝下,以赎无能之罪了!”

    对于孟姥姥和费阿公的情感,两人此刻也是百绪交集,碰撞激荡:既有同情怜悯,又有仇恨愤怒,中间复杂着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感伤;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黄衫眼见赵珏、雯雯郡主表情凝重,沉默无语,亦未便多言,唯起身捧盏奉于赵珏面前;赵珏接过茶盏,吹开水面浮茶,稍稍的啜了一口,复将茶盏置于身侧几上。

    墨如锅底笼盖四围的天穹中,浓云翻滚,凉风飒然;飞檐雕甍的“揽秀亭”下,孟姥姥继续娓娓言道:

    “为了让赵祯和赵珏小儿自相残杀,危及大宋社稷,祸延万千黎庶,我亦用心良苦:先是在老恒派军追捕赵珏雯雯,直欲斩尽杀绝却被秦王赵廷美等人救起之际,我和我主先行赶至襄阳,一番甜言蜜语,哄得赵廷美乖乖的将赵珏、雯雯连同赵福一道交于我手;之后我充作姥姥,我主充作阿公,两人含辛茹苦,合力将赵珏雯雯抚养成人。在此期间,我又迫逼赵福变节易志,投附于我,每日密地监视赵珏雯雯言语行止……”

    听到这里,赵珏和雯雯郡主情不自禁的对视一眼;当日雪夜逃亡、荷塘隐身,后得赵福舍命相救、姥姥悉心照拂的情景,历历浮现两人目前。雯雯郡主忍禁不住,早以袖掩面,嘤嘤啜泣了起来;赵珏双手捧起茶盏,但却抖抖索索的只是送不到唇边,大颗大颗的泪珠扑扑滴落在了茶中。

    “为了让仇恨在胸中生根发芽,历久弥新,尽管赵祯登基之后,赵珏和雯雯一个敕拜襄阳王,一个诏封雯雯郡主,但我仍特意在王府小佛堂内设立赵氏祖宗灵牌,让赵珏每天凌晨都跪于祖宗牌位面前,然后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向其讲述着当日的血海深仇,讲述着当日赵光义那厮屠兄杀弟的暴虐凶残;耳提面命,声色俱厉,警其泣血枕戈,卧薪尝胆,寤寐不忘报仇复国大业。我还亲自参与,着手帮其蓄积重兵,筹屯粮草,联络天下各地英雄……”

    赵珏想起多少个曙色将至的黎明,多少次青烟缭绕的早课,自己长跪祖宗牌位面前,咬牙切齿,赌咒发誓,必欲实现报仇复国的愿望;虽然泣血吞泪,虽然卧薪尝胆,但却是多么值得怀念的一段岁月啊!然而那样的日子毕竟将一去再不复返了。想到这里,赵珏长长的叹息一声,昂首闭目,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滚的淌落了下来。

    “此次起兵,我外结契丹党项,内联天下英豪,自谓十年一剑,厚积薄发。我心中实不欲赵珏取胜,亦不欲赵祯取胜,唯愿双方打成平手,天长日久无休无止的持续混战下去,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使得宋室江山从此被搅得七零八落,百业衰废,赵氏子孙从此为仇恨所驱,代代阋墙,自相残杀不已。”说至这里,孟姥姥的语音渐转凄凉低沉,“我原本知道赵珏生性慈柔懦弱,不足托付大事;我和我主亦曾筹谋依托赵珏之名撑起局面,一旦大事稍有起色后,便即将其换下,另举他人为帅。但我实在没有想到,赵珏败落得竟是如此的快!……”

    又一道血红色的闪电陡在头顶蜿蜒划过,紧接着便是隆隆的雷鸣;雷声过后,人人耳朵犹在嗡嗡作响,整座王府却早复归如死一般的岑寂。“不羁堂”前,赵祯听得如痴如呆,如梦如幻,不言当日宫廷内部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争斗,也不言后来宗室族属血流成河朝不保夕的诛戮,单是孟姥姥如此机深谋远,如此阴恶险毒,又潜藏如此之密,隐伏如此之久,便是大热天儿,亦竟身上阵阵起栗,背上冷汗控制不住的涔涔流淌……

    正在赵祯拧眉细思,将种种往事旧情一一对照之际,突然听得近前“噗通”一响,数名兵卒阵脚慌乱,嘈嘈私语起来,——却原来竟是黄成简一头栽落在了马下。

    “父亲,父亲!……”

    “冲霄楼”上,黄衫看得真切,惶急扑身栏前,双手前伸,锐声高叫道。一时之间,楼外楼内,山上山下,数万双眼珠齐刷刷的停落在了黄成简的身上;便是赵祯也骤然惊住,差点就要挺身而起,疾步奔趋过去。

    就似微风过后的一池碧水,刚刚慌乱的官军阵脚旋即便恢复了肃静严整,除了涔涔瀑水和飕飕凉风,四围再无一丝声息。黄成简在两名随军郎中一个怀抱脖颈,一个狠掐人中的救治下,良久方才悠悠荡荡的醒转了过来。自昨夜三更至今,他目不交睫,粒米未进,又往来驰骤,指挥列阵攻城,驱兵围追歼敌,早已累得筋疲力弱,头昏目眩;此刻端坐马上,终于实在撑持不住,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衫儿,……是你吗,真的是你吗?”黄成简瘫坐于地,身子斜倚着一个随军郎中的胳臂,在耳畔“父亲,父亲”的声声呼唤中,微闭双眼,口内呻吟着喃喃的念叨了一句,但随即便翻身坐直,豁然开目,两道炬光炯炯流火的射向了“冲霄楼”上。

    “父亲,是我,是衫儿,是你爱若明珠的衫儿,是你日思夜念的衫儿啊!”

    “冲霄楼”上,黄衫素手紧握楼栏,脖颈倾力前伸,双泪滚滚的涌流着;倘若不是不愿在此时此刻离开赵珏身侧半步,倘若不是此时此刻楼下四围兵戈森森旗纛飘飘,她早便抢步奔至了父亲面前。

    “好,好得很,你忘了父亲因何送你到襄阳来了?你还有胆有脸,敢在这样的场合叫我父亲?”黄成简猛的推开两名随军郎中,趔趄着站起身来,咬牙狞笑一声喝道,“昔与尔父女相称,那是因为我们同属大宋子民,同为黄氏后裔;今我为朝廷尽忠,尔与叛匪结谊,则父女之情骨肉之亲,荡然无存矣!——弓箭手,快,快递弓箭过来,我要亲手射杀这个认贼作友、寡廉鲜耻、忘却忠孝节义、忘却天地五伦的……贱婢!”

    两旁弓箭手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随意将弓箭递送过来。“拿来!”黄成简怒喝一声,一把抢过一名弓箭手手中的弓弦羽箭,搭箭引弦,颤颤抖抖的瞄向了黄衫。

    “黄卿,箭下留人,箭下留人!”赵祯急急起身,高声呼喝了一句。但黄成简却象并未听到似的,只将箭镞稳稳的对准了黄衫脖颈。黄衫面上毫无惧色,唯慢慢的跪倒在了“冲霄楼”廊下,冲着黄成简亦冲着万千官军叛匪,平静自若的说道:

    “父亲,倘若当初你没有送女儿来过襄阳,那么女儿永远会是你膝下的乖女儿;你既送女儿来到襄阳,那么一切的一切,便不以你的意志,更不以女儿的意志为转移了。父亲,女儿已和赵珏王爷情不自禁,深深相爱,今生今世,情愿与他同生共死永不离弃……

    “父亲,请你原谅女儿的不孝和背叛吧,这是女儿早在心中对你说过千遍万遍的话。因为女儿毕竟只是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女孩,说什么朝廷幸甚,说什么天下幸甚,那样的话题太为沉重,女儿承担不起;因为在理智与情感的选择面前,女儿毕竟更加倾向于情感一方。父亲啊,倘若你此刻一定要女儿去死,女儿也唯有遵命照行了。女儿只盼这一死,能够消解父亲心中的怨怒,女儿只盼这一死,能够洗净父亲身上的耻辱……”

    “嗖”的一响,一枝羽箭破空而出,穿度亭台楼榭,穿度花柳草木,径朝“冲霄楼”上射去。楼外楼内,山上山下,一众叛匪官军俱皆出其不意,登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呼之声。

    267

    就在整座王府所有的人都沉浸于孟姥姥波诡浪谲的讲述中而惊心动魄的时候,就在整座王府所有的人都因黄衫的娓娓道白而潸然泣下的时候,却有两个人对这一切淡然漠然,置身物外,片言只语也未听进耳内,丝情缕景也未看在眼中。

    这两个人便是夏宜春和万花丛。

    此刻,夏宜春正自背倚栏杆,独坐“冲霄楼”最顶一层的地板上,下巴上扬,目光呆滞的盯视着楼顶伞架状的根根檩椽。尽管身为一代豪侠,洒脱不羁,但当真正看到自己倾心相爱已久的女人转身离去,一步一步无怨无悔的走向另外一个男人怀抱的时候,他的感觉,还是象有一把雪亮的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听到了锋刃触肉时的嘶嘶微音,他看到了一颗囫囵的心被切做两半、鲜血淋漓的惨烈情景……

    夏宜春的眼前,无数檩椽慢慢飞旋起来,最终幻化作了这样的一幕场景:大红的宫烛焰苗闪烁,七彩的缎带环绕洞房,黄衫和赵珏各着吉服,温温柔柔而又喜气洋洋的相对坐于榻前,两名绝色少女各执彩结相连、盛满美酒的酒盏,强迫赵珏和黄衫交杯而饮。黄衫偷偷的伸手掀开珠翠连缀的冠帔,秀目盈盈,含羞带笑的望着赵珏……

    要是真有这么一天,我应该将她抛掷脑海之外,就象是从来没有爱过她一样,就象是看着别人的婚礼一样;不,我甚至应该送上一份精美珍贵的贺礼,然后微笑着吃一杯喜酒,再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潇洒的转身,大步离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倘若此生不能和自己真正心爱的女人相厮相守,那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当那首千载万代传唱不休的爱情歌谣缓缓旋响耳畔的时候,夏宜春忍不住的双目含泪,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句。

    此刻的万花丛,纤手扶绿,玉肌倚翠,正深深掩藏于楼前那株繁郁的玉桂树间。她不能确定夏宜春是否看到了她,但她仍一眼不眨的盯视着夏宜春;而夏宜春和黄衫的对话,也一遍一遍的轰响在她的耳畔:

    夏某情愿……情愿陪着姑娘同赴幽冥地府,以期来世早早得与姑娘相逢!……

    小郎,姐姐不能替你分忧,不能替你解难,真是世间第一无能之人;倘若让姐姐立即死去而让小郎的痛苦能得稍稍减缓一些,那么,姐姐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去死的。可是,小郎爱的毕竟是黄衫,而不是自己;自己无论如何爱着小郎,也终究不能替代黄衫在小郎心目中的位置!

    想到这里,万花丛心如刀割。

    她开始怨恨起了父母。父母既然诞延了我,为什么要将尚在襁褓当中的我抛身江畔,而不是投水溺死?她开始怨恨起了上天。上天为什么要这样的捉弄于人,既使我有着七十岁的年龄,却为何又保持着少女一般的身心?她开始怨恨起了命运,命运既然决定我们薰莸不能同器,水火不能相容,却为何让我和他相处的时候,偏偏生出那种如沐春风、如饮醇醪的美好感觉?……

    她又开始怨恨起了师父。说什么倘若动了凡人之情,和男人有过肌肤之亲,便会瞬间容颜骤失;说什么倘若定要婚配,那么合卺之夜,便会于黎明前夕变回成为七十岁的老妪。我现在宁可容颜骤失,宁可变回七十岁的老妪,也要同小郎相厮相守。可是,可是,小郎爱着的毕竟是黄衫而不是我呀……

    在这场战争中,赵珏和雯雯郡主已经注定了是失败者;假若赵珏不幸而死,那么黄衫一定不肯独生;如果黄衫不肯独生,小郎又会怎样呢?

    “不管这场战争谁死谁活,我都一定要陪着小郎,陪着他生,也陪着他死!”万花丛口中喃喃而语,竟不觉发出声来。

    268

    一支羽箭,深深的射进了雯雯郡主的左肋。

    那支羽箭快如闪电疾似流星,端直的射向赵珏。赵珏坐于廊下椅内,面如死灰,木然无觉;雯雯郡主在旁觑得真切,危急之中腾跃而起,飞身抢前,一把推开赵珏,结果自己竟被羽箭深深射中。

    此刻,雯雯郡主仰身躺于赵珏的臂弯里,左肋中箭处,汩汩不停的向外涌着鲜血,在原本雪白的衣衫上渲染出了朵朵殷红的梅花。雯雯郡主双眸微闭,纤长的睫毛扑过眼睑,美丽的双唇仿佛含着一枚娇艳红杏,良久方轻轻的翕动了一下。

    赵珏眼巴巴的望着雯雯郡主肋下露出在外的箭杆,望着伤口处汩汩涌流的鲜血,几次抖抖索索伸手,但却终于没敢将羽箭拔出,只是一面抚着雯雯郡主髻后浓密的秀发,一面泪水簌簌淌下,口中凄惨而无望的一遍一遍的轻声呼唤着:“雯雯,雯雯!”

    浓云沉重的压着头顶,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现在,所有的人,无论叛军官军,还是赵祯、琴老和费孟诸人,俱把目光移向了“冲霄楼”上,一眼不眨的盯视着这一幕生离死别的人间惨剧。

    “雯雯……”赵珏痛苦得牙齿咯咯抖响,泣不成声,“哥哥方才并非没有看见来箭,哥哥之所以不肯躲避,是因为哥哥想到与其屈辱懦弱的活着,还不如痛快爽利的死去。谁想你竟……雯雯,我的好妹妹,我的好妹妹,你、你真傻呀!”

    雯雯郡主睫毛颤颤,努力几次,终于睁开了秀美的双眸,一眨不眨,久久凝视着赵珏痛不欲生的脸庞;半晌,方蠕动着嘴唇,艰难的吐出话来:

    “哥哥,我的衣衫上染了鲜血,一定非常……非常的漂亮吧?……记得,记得当我第一次穿上这件衣衫的时候,我就想,它是过于白了,过于素了,要是能在胸前绣上几朵殷红的梅花,那该多么漂亮呀!现在,我的衣衫上面,竟真的绣上了梅花啦!……可是哥哥,我好痛啊,哥哥,人死了,就再也……再也不会感到疼痛了。对吗?”

    “妹妹,漂亮极了,”赵珏眼中含着泪花,牙齿咬得嘴唇几乎就要淌出血来,使劲的点了点头,答道,“真的,确实非常漂亮!”扭头抹了一把眼泪,嘶声叫道:“赵四,快,快请郎中过来!”

    雯雯郡主摇了摇头,口唇蠕动着艰难的吐出话来:“哥哥,不要再请郎中过来了。妹妹能替哥哥死去,心中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愉悦和轻快。哥哥,妹妹……妹妹冰清玉洁的来到这个世界,亦只愿冰清玉洁的离开,决不肯在任何一个陌生村男面前,露出自己一丝半毫的肌肤。哥哥,妹妹……求你了,你要郎中过来,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妹妹!……”

    雯雯郡主眸中闪着乞求的微光,但语气却坚定得毫无商量余地。赵珏眼泪簌簌落下,哽咽许久,方颤声说道:“妹妹,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请郎中来了!是的,人死了,就再也不会感到疼痛了;妹妹只要再坚持片刻,一切便都会过去的!”伸手抚了抚雯雯郡主浓密光润的秀发,昂首转头,眼睛里喷射着冷冽的火花,“妹妹,你先走一步,哥哥随后就会赶上你的。九泉之下,我们……我们仍做生死相依的好兄妹!”

    “揽秀亭”下,公孙黄石始终面如死灰,不言不语;而费阿公则耳闻目睹着赵珏和雯雯郡主生离死别、惨厉凄怆的悲绝情状,面露不忍之色,口中喃喃呐呐的念叨道:“珏儿,雯雯;雯雯,珏儿……”但却立被孟姥姥一阵刺耳的磔磔笑声打断了。孟姥姥“倏”的蹿跃起身,仰头望天,双手高举,声嘶力竭的吼喊道:

    “赵匡胤,不管你在天堂,还是地狱,都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吧,看看你的嫡亲血脉,你的孙男孙女,他们正在吞咽你当年亲手种下的苦果。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是什么?那就是眼睁睁的看着你的亲人在痛苦中挣扎离去,而你,虽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眼下,他们正在经历着这人世间最为悲惨凄绝的一幕,——就象当年为你所逼,我在峡江岸畔含泪忍痛亲手抛下我尚在襁褓当中的女儿一般;就象当年为你所逼,我在汴梁皇宫含泪忍痛亲眼看着我的国主和泪吞下鸩酒一般。看着他们这样悲怆,这样凄惨,我当然也会心中难过;可奇怪的是,我又从这种难过里,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报复快意。哈哈,嗬嗬……”

    雯雯郡主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她艰难的抬起右臂,以掌心轻轻的摩挲着赵珏凸起的颧骨,又用细若游丝般的声音喃喃说道:“哥哥,你这一向,可是消瘦得太多了!”她的眼角缓缓淌下一颗晶莹的珠泪;呼吸也渐渐的变得急促起来,“哥哥,我不要你陪着我去,你要坚强的活着,不管怎样,你都要坚强的活着;而且,你不要怪罪姥姥,不要怪罪阿公,是他们,是他们在艰难中含辛茹苦,将我们养大成人的。他……他们也是为了报仇,才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呵;你要明白是我们……是我们赵家先对不住他们的!……哥哥,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你一定要记恨姥姥阿公的话,那将冤冤相报,何日才是个终了呀?……”

    赵珏扭过头去,狠狠的甩了一把眼泪,颤声说道:“雯雯,哥哥听你的话,哥哥不会怪罪姥姥和阿公的,哥哥更不会去报复他们的。雯雯,哥哥宁肯自己去死,也决不愿看着让你受到哪怕是一丝半毫的伤害。……雯雯,相信哥哥,你会好起来的,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啊!”

    “鹦、鹦鹉,白鹦鹉……”雯雯郡主喘了口气,用低弱的声音叫道。素君心思灵透,赶紧和线娘一道去廊下取了金丝鸟笼过来,双手捧着送至雯雯郡主鼻前。雯雯郡主渐显黯淡的双眸目不转睛的盯着白鹦鹉;白鹦鹉也睁着一双红豆小眼珠,隔了笼子眨巴眨巴的望着雯雯郡主。

    “你陪着姐姐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雯雯郡主叹了口气,用低得唯有白鹦鹉才能听到的声音娓娓说道,“姐姐十分的感激于你。可惜,那样的……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如今就到了我们该说分别的时候了。姐姐盼你出离樊笼之后,能够不受鸷鸟所逼,自由自在,翱翔九天,安安全全……安安全全的回到你的故国……”言毕两行清泪无声的淌过了脸颊。

    素君听得清楚,不待雯雯郡主吩咐,早在线娘的帮助下,含泪打开金丝鸟笼的小门。白鹦鹉拍了拍翅膀,冲着雯雯郡主啁啾数声,仿佛做着告别一般;良久,方倏的飞了出笼,在楼檐下盘旋几周后,复向远方飞去。雯雯郡主圆睁双眸,努力的凝望着白鹦鹉渐去渐远终成一粒黑豆的身影,且歌且泣的吟道:

    羡飞鸟兮鸿雁,凌玄虚兮翩翩。

    宿洲渚兮成双,奋健翎兮觅伴。

    ……

    渐渐的,雯雯郡主的脸色变得雪白起来,是那种美到惊人的雪白,是那种美到极致的雪白。就在赵珏心如刀绞恨不能以死相代的时候,雯雯郡主却忽然忍痛蹙眉,脸上绽出了孩童般的粲然笑容:

    “哥哥,我知道我不会好起来了;可我愿意听你的话,想着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呀。哥哥,能有你这样的一个哥哥,妹妹就没有白来这趟人世;……真的,哥哥,就是到了那个世界,妹妹也会……也会牢牢记着你的……

    “哥哥,我是多么的怀念着那些美好的时光啊:我们一起欢闹,一起嬉戏,一起去往洛阳祭祖扫墓,一起去往西山踏青野炊。……西山,西山,……那又是一个多么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啊!哥哥,我没告诉过你,其实……其实我一直都喜欢着夏宜春的,在眼里心里,在魂里梦里;可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让我一点也抓不着他。要是夏郎在这里,哥哥,我会……让他陪着你一道送我走的。能够再看夏郎一眼,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愿望……”

    雯雯郡主抚着赵珏脸庞的手臂慢慢软了下去,双眸中的星光也在渐渐的飘散黯淡着;在一阵一阵的抽搐中,她的口角涌出了一股一股蟹泡般的血珠,喃喃说道:“哥哥,我冷。我怎么会这样的冷啊?……哥哥,我记得那一年,逃亡路上,为了躲避追兵,我们依偎在那口尚未干涸的荷塘坎下,也是这样的……这样的……冷呵!”

    赵珏放开雯雯郡主,发疯一般的来回踱着步子,又发疯一般的嘶声吼喊道:“你们,你们谁见过夏宜春,谁知道夏宜春现在哪里,这就快去把他给我找来,快去把他给我找来呀!……”

    “咔嚓”一声闷雷,仿佛就在头顶正上方数丈处响起,撼得脚下大地微微的颤抖着;积蓄已久的饱含了水汽的浓云万马奔腾般的滚滚涌来,沉重的碾压过每一个人的心头。素君线娘、赵四赵六,还有许许多多留守“冲霄楼”的兵卒,大家都呆呆的站在廊下,或垂泪啜泣或面容惨怛,但却没有一人站出来回应赵珏的吼喊。

    “哥哥,我感觉到我在飞升,冉冉的飞向月宫,四围飘着棉花般的云絮,游着闪闪的星辰。……月宫里面有嫦娥,有桂树,还有一只漂亮的……玉兔。对了,哥哥,月宫虽美,里面却是十分寒冷,我……我宁愿从此就长居在这样一个凄美冷艳的地方呀……哥哥,当你想我的时候,就抬头……看看月亮……”

    雯雯郡主的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弱,终于低弱至了没有。赵珏转身过来,面朝假山“揽秀亭”方向,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情绪悲愤嗓音惨厉的吼喊道:

    “姥姥,你把我们兄妹养大,并不容易,我们宁愿结草衔环,做牛做马的报答你,感激你。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兄妹推到这样的境地?为什么要给我们兄妹制造这样的结局?为什么,为什么啊?……”

    269

    不过三丈来多的高度,眼看火德星君闭目仰躺于地,顶门触手可及,萧天揽虽觉身子呼啸而下,四围劲风飕飕上扬,然右掌却怎么也不能够到,就仿佛两人中间隔了万水千山的距离一般。萧天揽心下大奇,急翻身纵跃,双脚稳稳落于旁侧地上,望望半空,又望望火德星君,面现惶惑之色。

    “无量寿佛!”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讯。萧天揽骤吃一惊,陡的转身回视,正见一道鹤发童颜,貌态高古,五绺长须当胸飘荡,羽扇麻鞋,衣袂飒飒,极具神仙凌云步月之姿。萧天揽惊怖的环顾四周一遭,但见碧水清波,白沙绿苇,一切全无动荡,竟不知老道是从天上飘然降临,还是由地底突兀钻出;遂亦单掌当胸,打个稽首说道:“无量寿佛,前辈请了。贫道萧天揽,来自北朝,江湖名号参天老怪。敢问前辈道号浑名,仙山何处?”

    老道轻轻一挥羽扇,萧天揽但觉习习凉风拂面而来,一洗满天沉闷燠热之气;再耳聆老道纶音时,恰如奏仙乐一般:

    “老道陈抟,道号希夷先生,生于混沌初开、鸿蒙始判时分,幼曾戏涡水岸侧,饮青媪乳汁,偶承神人传授,遂得劈破旁门,窥见明月;五千年来,大睡三千日,小睡八百天,遍尝五谷百草,悠游四渎五岳,或寄居少室,或栖息太华,闲暇时也曾药炉经卷清虚自守,无聊时也曾呼朋唤友望月飞觞;而今大梦若醒,大醒若梦,混混沌沌,糊糊涂涂,竟不自知贱居何处矣!”

    萧天揽原在北朝时候,也曾闻得陈抟处士大名;今日觌面相逢,虽心中暗暗咋舌,却疑不过好事者欺世盗名,故弄玄虚而已,乃色厉内荏,高声喝道:“何处钻出来的臭老道,疯疯癫癫,大言不惭,尽说些鬼话弄人!贫道亦为此中之人,所谓神仙手法不过装神弄鬼、烧符炼丹罢了,何曾见过一个羽化登仙者?又何曾见过一个长生不老者?看在同门份上,快快一旁走开;倘误了贫道做事,须是饶你不得!”

    “无量寿佛!后生小辈,入门时日尚短,自然坐井观天,智识短浅矣。须知老子《道德经》五千言,洋洋洒洒,博大精深;其间清净冲虚,出有入无,超尘俗而飞升,携日月而邀游,万千堂奥,岂为浮躁尔辈所能管窥也哉?又羽化登仙者、长生不老者,必为尔辈亲眼所见方得为真也哉?”陈抟处士不喜不嗔,唯坦然一笑,一甩拂尘,娓娓言道,“尔辈不修真炼性,不清静无为,反倒持杀戮之心,行恶毒之举;如此嚣嚣入世,奉持不谨,只怕非但不能劈破旁门,羽化蝉蜕,反倒自速其祸。老道既为同门中人,岂可袖手旁观,故特前来解救于尔矣!”

    萧天揽仰天哈哈大笑道:“装神弄鬼,大言惑人,自是南朝道家长技耳!贫道虽然来自北朝,平素坐井观天,孤陋寡闻,然亦绝非三岁小儿,岂可由你尽情欺骗哉?话不多言,今日倘能赢得贫道这双老拳,便随你去;倘若不能,莫管他人福祸,先自速速逃生去吧!”语毕纵身跃起,双掌并立,径朝老道面门击去。

    陈抟处士笑而不言,唯左手抚须,右手轻轻一拂袍袖。萧天揽但觉股股凉风骤然拂面而来,身体虽嗖嗖前进,疾若迅雷,明明触手可及,但却毕竟不能立时到达,就似与老道中间隔着千山万水一般;急忙跳脚在旁,俯视脚下地面,目显惊怖之色。老道目视萧天揽,恬然笑道:“此乃老道所习‘展地大法’,一旦施展开来,任你近在咫尺,也似远在天涯;方才尔辈掌击火德星君时候,便已初尝滋味。而今再试,感觉如何?”

    “展地大法?”萧天揽尽自心下惶惧,毕竟不肯当面认输,且羞且怒的扬声喝道,“任你说得天坠璨花,地涌金莲,在贫道眼中,俱皆不过旁门左道而已;今日前辈倘不能以真实功夫败我,贫道终是不服!”

    陈抟处士抚须笑道:“倘若显露真实功夫胜你,传扬出去,必谓老道欺侮本门小辈;倘不胜你,想你心中终是不服。罢,罢,且暂低身俯就尔辈一次,——左右不过只须老道三根指头而已!”言毕伸出右手,食指拇指绷紧成圆,轻轻弹出;萧天揽但觉一股无上大力扑面而来,但地上尘沙不起,身子巍然不动,唯内外衣服簌簌破裂,片片绺绺的飞扬而去。老道复以中指拇指绷紧成圆,轻轻弹出;萧天揽登时浑身胡须毛发,根根截断,飘飘洒洒脱身而去。

    老道一哂语道:“此为老道独创‘无上大力神功’,地道真实功夫;其前面两指皆不足道,唯第三指最为厉害神奇:功力所到之处,或不伤发肤而脏器俱碎,或不伤脏器而六脉皆断,实有移山填海、驱鬼役神功效,可谓杀人于无形之中也。老道平日含而不露,寻常世人难得一睹,如今特为尔辈展演一番,使尔辈见识我南朝神功矣!”

    “小辈看好,第三指就要到了!”萧天揽被陈抟处士盖世神功震撼,尚自心颤神摇,惶惑如在梦中,陈抟处士早已喝喊一声,大小拇指绷紧成圆,即将轻轻弹出。萧天揽惶遽惊骇之际,竟是福至心灵,“噗通”一声俯跪于地,双手抱头,大声喊道:

    “小辈早已心服口服,乞请前辈千万莫再出指啦!”

    270

    “卫护陛下!”

    当那枝羽箭“嗖”的射向“冲霄楼”时,“不羁堂”前,黄成简望望手中弓羽,又望望假山方向,面现惊诧之色,刚巧孟姥姥亦森森冷笑着转目过来,——原来方才孟姥姥在讲述过程中,低头冲着脚下伏兵吩咐,命其暗中朝着“冲霄楼”施放冷箭;——两人视线稍一触接,便即各自移开。黄成简生恐再有冷箭飞来,断喝一声,三百名兵卒立时“哗”的高举盾牌,并拢一处,自上而下的形成一道铜墙铁壁,将赵祯和琴老等人严严实实的卫护在了后面。

    一切部署完毕,黄成简再次举目回望“冲霄楼”时,赵珏身边,却早没了黄衫身影。

    赵祯亲睹雯雯郡主中箭,慢慢仰身倒地,儿时情谊历历浮现目前,尤其山中推石智救自己一幕,更是清晰如在昨天;虽心痛如割双目盈泪,急欲知其伤势情状,无奈楼树掩映,旗纛飘拂,翘首张望半天,毕竟无法看到详细场景。忘情之际,赵祯竟放下皇帝尊严,低声喝开护在身前的侍卫,向左踱了几步,高声叫道:“珏哥,雯雯……雯雯她还好吗?”

    黄成简眼见赵祯不顾安危,径自走出盾牌遮蔽,急与琴老对视一眼,手中令旗一挥;六十名士兵立即持刀执盾,快速整体移动,复将赵祯牢牢的卫护在了后面。

    “冲霄楼”上风歇蝉噤,咳痰不闻,整座楼幽寂得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下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一道金黄色的光柱顽强的刺破浓云,端直投射于二楼廊前,仿佛在无声的告知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这已是到了正午的时候了。

    不知过了多久,赵祯方见赵珏在赵四和赵六的簇拥下缓缓踱出,双手扶膝,重新坐在了廊下椅内,——那道光柱恰好照在他的脸上,使他原本煞白如纸的脸色看上去又透了一层金黄;而他的语气,则更是冷静得令人浑身起栗:

    “雯雯不好,她……她死了,——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亲眼看着她,看着她一滴一滴的流尽鲜血,然后死去的!……益儿,到了这种地步,珏哥对你,对这个世界,甚至对姥姥和阿公,都早已没有了丝毫的怨言;如果一定要说有怨,那也只是怨恨老天把我们同时生在了这遍布荆棘、涌满仇恨的皇室家族。珏哥一直都在怀疑,命运先让我们情好如蜜,再让我们仇深似海,冥冥之中,它是不是在欺骗我们,在播弄我们?……

    “益儿,珏哥糊涂,为了一己之私,竟于承平治世贸然起兵,带累多少天下百姓跟着遭祸。珏哥如今已噬脐难悔,万死莫赎,只盼益儿能够从此广施仁政,善待天下黎庶,以为珏哥赎罪;如此,则珏哥虽死九泉,亦情慰心安矣!……”

    赵祯听得雯雯郡主死讯,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胸中“咯噔”一震,仿佛被人重重一击般的差点屏住了呼吸:雯雯……死了?她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飘逸,又是那么的高贵,那么的骄矜,怎么会说声死了就死了呢?……一时之间,“冲霄楼”上的赵珏,“揽秀亭”下的费孟,还有“不羁堂”畔的万千将卒,都仿佛远远的退到了天边,唯有雯雯那聪慧灵秀而又狡黠诡谲的可爱形象,尤其山中狭路相逢,雯雯智排众议、竭尽全力维护自己的情景,再次一幕一幕的浮现在了眼前;他的耳畔,也再次响起了雯雯那娇如莺啼、脆若银铃的笑声,泪水忍禁不住的滚滚涌出,扑扑落于脚前地上。

    赵祯垂首低噎半天,方含痛忍悲,抬头说道:

    “珏哥,益儿与你和雯雯的儿时情谊,至今铭心切肤,不能忘怀;月明之夜,益儿尤为刻骨忆念,时常涕泪满襟。珏哥,益儿听你的话,从此一定广行仁政,善待黎庶,可珏哥也要听益儿一句:雯雯已经去了,你千万不能也再跟了去;那样你会让益儿遗恨终生、悲悔终生,也自责终生的……

    “珏哥,益儿……益儿便是拼着这劳什子皇帝不做,也要护得你一身周全。珏哥欲做襄阳王时,便照旧做你的襄阳王,拥兵屯粮,招贤纳士,益儿绝不干涉;珏哥欲回大梁,或回洛阳故土,或回涿郡原籍时,益儿亦愿为你僻一幽静处所,广置良田,多购畜马,做一富家翁,悠游嬉戏,逍遥终身。总之人生百年,忽忽易过,珏哥不要再自苦自累就是……”

    赵珏仰首望着那浓云如墨的天空,也望着那一抹淡淡的斜阳光柱,泪水原本已经涌至眼眶,却又强抑着逼其慢慢的倒流了回去;良久,他方才回过神来,平身端坐,喃喃呐呐的开了口,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说与人听:

    “不会了,真的不会了,……就是我愿意活下去,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会原谅我吗?我自己的心会原谅我吗?我又怎舍得让雯雯一个人孤零零的长眠于地下?——益儿,世界至大,九州至阔,但却已无珏哥立锥之地了呀!”

    赵珏言毕,泪水滚滚涌溅,突然拔剑出鞘,咬牙切齿的挥指假山方向。赵四和赵六立刻同时拔剑并立,齐声喝问道:“王爷,我们是不是该动手啦?”

    赵祯眼见赵珏举动,心中一慌,亦急低声喝命鸽童贾黯:“传旨黄成简,一旦赵珏王爷出手,便即挥动全军,内外夹击,四面强攻,务必生擒费孟、公孙诸人!”一个恶毒的想法倏然间浮上了他的心头:朕要用他们的首级来祭奠雯雯的在天之灵!

    “揽秀亭”下,公孙黄石依然端直枯坐,木然无语,费阿公斟满酒碗,仰脖而饮,饮将一半时候,却将酒碗复又重重放置面前几上;孟姥姥则始终嘴角吊着轻蔑的冷笑,一眼不眨的盯视着赵祯赵珏二人,并无任何防御举措,那情景,就仿佛未将天地万物放于眼中一般。

    然而,也仅是片刻工夫,赵珏便慢慢的垂下了手中长剑,口内喟然叹息一声,说道:“还是不了吧。我已经带累了天下多少无辜百姓,何况又亲口答应过雯雯,不再仇恨姥姥,不再仇恨阿公了。还有,这假山这楼上的众人,尽管良莠混杂,然亦各有父母妻子,也是血肉之躯;我不能自己死了,还要拉着这么多的人垫背!……”

    271

    欧阳忠雄翻身堕江,脚前头后的被扁舟拖了漂在水上,欲待脱逸,无奈挣扎数次,皆因双脚被缚,舟又行得飞快,苦于不能借力,——若非往日水中生涯熟透,只怕早已溺毙多时矣;心中恼恨自己寡谋少虑轻信人语,遂致冤冤枉枉的跳入孔庆雄彀中。当下也不讨饶,只管仰面朝天,双臂斜伸,保持身体平衡的浮于江面,不使漩流灌入口鼻,双目愤怒而又羞惭的望着天空。

    孔庆雄逃命心切,舞篙如风,将舟撑得飞快,突然前面数丈远处,乌沉沉的天底下,碧油油的江面间,竟泼剌剌的跃出一个怪物,通体乌黑,四肢长大,枭鸟般的挟着水滴蹿跃扁舟上空,打鼻前尺余远处一掠而过。孔庆雄尚未觑得仔细,那怪物早已“扑通”一声,极其滑溜的钻入了水内。

    孔庆雄霎时惊出一身冷汗,急急回头望去,浓云低压,江流苍茫,非但怪物不见,便连欧阳忠雄也一并没了踪影,唯有半根截断的绳索浮于江面,蒲草般的顺了漩流漂来荡去。

    却是什么大鱼,竟好似带着些人的模样?孔庆雄原系惊弓之鸟,骤遇如斯怪事,自然心内又是惊诧又是骇怖;看看距离北岸尚有半里之遥,遂不敢耽搁,只管狠命的挥篙猛撑。然而那篙却又突然重得不能提动,使劲去拔,恰似水中有人拽着一般,哪里动得一分半毫?

    孔庆雄暗想如若丢了长篙,仅凭扁舟,一发去不得北岸了,唯有打点起精神,使出全力挣拔;不想两手稍一加力,那篙却又忽的变得轻了。孔庆雄用力过猛,竟把持不住腿脚,腾腾后退几步,一个蹉跌,倒翻在了江内,江水立时便顺着口鼻,汩汩的灌进肚内;眼看渐渐腹胀如鼓,手脚无力,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江面忽然“泼剌”一响,打水底下钻出一个通体乌黑的人来,泼剌剌浑身淌水的翻身跃上扁舟,——却正是“洞庭神蛟”江柏春。

    原来,江柏春听从火德星君之言,风驰电掣一般奔来跃入江内,屏住呼吸,一径潜至江底最深最寒处,然后运起“千斤坠”功夫打坐吐纳,以毒攻毒,以寒驱寒,靠着江流剧寒与体内北极仙翁所遗的“寒冰掌”寒毒抗衡,每隔半个时辰,浮出江面换一口气。

    三浮三沉之后,江柏春体内寒毒症状果然渐缓,岂料方才慢慢浮向江面时,却见孔庆雄弯腰荡篙,满面惶惶惧色,而欧阳忠雄则双脚绑缚,被舟拖了远远的漂于后面。江柏春早知欧阳忠雄降顺了朝廷,而孔庆雄则系愚顽狡谲、不见棺材死不落泪之人,心内暗笑一声,复又潜下水去,从腰中摸出牛耳尖刀,游近欧阳忠雄,将绳子轻轻一挑,便去了其脚上身上束缚。欧阳忠雄骤得解放,尚在诧异之际,江柏春却早悄悄的去得远了。

    江柏春原本性情佻挞,更兼此时体内寒意大轻,欣喜异常,不由便动了促狭情怀,决定戏弄孔庆雄一番,遂将衣服脱下蒙住脑袋,又长长的伸展四肢,时而窜出舟前,时而跃于舟后,又手脚尽张,使劲拍打着水面,弄出泼剌喇的声响。看看孔庆雄吓得心神恍惚,莫知所措,江柏春一面喜得手舞足蹈,一面复又游至舟前,先是双手把紧舟底,使其不得动弹,再在水下死死拖住长篙;待孔庆雄用力挣拔时候,却又猛的丢手,害得孔庆雄一个蹉跌,倒身翻跌在了江内。

    “欧阳将军请了!”江柏春翻身跃上扁舟,掇起长篙左拨右划,一径荡至尚在水中时潜时凫的欧阳忠雄面前。欧阳忠雄转身回头,认出江柏春来,此时略一寒暄,尽释前怨,便即跃身上舟。江柏春一边和欧阳忠雄互叙别后情状,一边不慌不忙的挥篙荡舟,顺流而下三十余丈,又取了绳子,远远抛向尚在水内折腾不已的孔庆雄。欧阳忠雄独立舟梢,望着溺得半死不活的孔庆雄,仰天哈哈大笑,喝道:

    “人有千算,天教一算。孔庆雄,任你如何无耻下流,奸诈似鬼,毕竟最终还是入了洒家彀中!”

    272

    一队一队军卒有条不紊,缓缓退下,接着便有一队一队的军卒执刀荷戈,悄无声息的替补了上去。柴宗庆亦手按佩剑,在数名亲随簇拥下,马刺叽叮的大步跨来,朝向赵祯行了军礼后,又大步跨至阵前,与黄成简并肩而立,虎目眈眈的望向假山顶上。——原来早过日昃时分,柴宗庆在殄灭城内余寇后,正率军前来,布阵排列,依旧保持着四面包围的态势,换回黄成简所部退后用餐。

    “揽秀亭”下,层层巉岩竹木掩映之中,费阿公手抚酒碗,仰首望天,公孙黄石则垂首凝思,须发飘拂,二人皆片言不发,僵坐如偶;唯孟姥姥手抱竹杖,斧凿刀刻般的脸上,一双昏愦老眼阴冷的徐徐扫过假山四围。整座王府在经过阵阵喧嚣动荡之后,复归宁静,飞瀑溅石,潺潺水声重新轰响耳畔;渐渐的,伏身假山各处的叛军有些骚动了起来。黄成简看得明白,和柴宗庆对视一眼,然后退后数步,俯身赵祯面前,低声禀道:

    “陛下,叛军日昃不食,又被逼绝境,必将人心思乱,饥蹙求降;此正以逸对劳、以静制动的大好良机,可否乘势猛攻,一举殄灭余寇?”

    此时全军俱已轮流饱餐完毕,复将假山包围得铁桶一般,连只蚂蚁也进出不得,且更士气高昂,旗甲明艳。赵祯凝神盯视黄成简移时,见黄成简虽形销骨立,满面倦色,又经方才疲累堕马、怒叱黄衫的情绪波动后,依然勉强打叠精神,双目炯炯,表情极是沉静坚毅,不觉心中大为感动,牙齿咬着嘴唇,沉重的点了点头。

    黄成简会意,转身过去,眼见一众军卒各仗刀剑锋刃,戈矛利器,摩拳擦掌,急于餐肉吮血,士气极是高涨,“唰”的挥动令旗,直指假山“揽秀亭”方向;正要喝命全军奋力猛攻之际,假山顶上,却突然传来了一片低低的惊呼之声。

    黄成简执着令旗的右手微一迟疑,双目微眯延颈遥望时,但见假山顶上,一簇青青翠竹后面,一黄衣女子不知从何处钻出,正于幽暝的暗色中,手执一柄锋利短剑,裙裾飘飘,雪刃灼灼,身形轻捷如猫,径由玉桂树旁悄步跃向“揽秀亭”下的孟姥姥身后。

    其时孟姥姥兀自端坐椅内,面色肃严,双目冷冷的扫视着山下,毫发未觉;而费阿公和公孙黄石及几名近在身畔的叛军军卒亦未察出。女子在距离两步来远时候,伸臂出剑,一道寒光径向孟姥姥后颈划去。黄成简登时手颤脚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几乎差点失口叫出声来:黄衣女子正是刚刚在“冲宵楼”上现身过的女儿黄衫。

    在山上山下一片低低的惊呼声中,黄衫手中短剑迅捷如电,飞速递向孟姥姥后颈。孟姥姥端坐椅内,面色阴冷,不躲不闪,竟似毫无察觉的样子,直待剑尖触及颈肤时候,方才骤然反击,右手食中二指电光火石般的倏然伸出,夹住剑刃轻轻一扭,便将短剑夺了过去,同时左手骈指在黄衫胸前随意一点,黄衫立时便软软的侧歪在了地上;其出手之稳之准,恰似背后生了眼睛一般。

    “拿了!”孟姥姥依旧端坐不动,唯瞟视一眼手中短剑,冷冷的喝令一句;两名叛军士卒立即跨步上前,犹似鹰拿燕雀,将黄衫牢牢的捆缚了起来。

    黄衫被缚玉桂下面,并不奋力挣扎,亦不惊骇惧怕,反倒表情平静得微澜不惊,语声更是娓娓絮絮,听来极是温馨可人:

    “费花蕊,以前时候,我觉得你虽令人望而生畏,然毕竟于王爷郡主有恩,因此亦在心中时时对你充满敬重之情,不想今日伪装撕去,本相暴露,才知你是如此毒辣如此狡谲的一个老厌物:你既将王爷郡主辛苦养大,就该好好相待,哪怕让他们杀身报恩,亦不算过,却又为何唆使他们报仇复国,唆使他们同室操戈,使得他们深深陷于其中,不能自拨,就便如挖好陷阱,等着他们去跳一般?……

    “如今大事既已落败,大家就当同舟共济,赴渡难关,却又为何痛下毒手,竟将郡主冷箭射死,害得王爷从此一个人孤零零的活于这个世上?你自有仇有恨,自去报去雪罢了,却又为何恨不得要普天之下的老弱妇幼尽都陪着你去死?你如此丧心病狂,害人害己,早为天地所嫉,人神共愤矣!……”

    对于黄衫的柔声呵斥,孟姥姥似乎听而不闻,只管磔磔冷笑着冲向山下喝道:

    “黄成简,你这官狗不是要乘势攻山嘛,不是要一举殄灭余寇嘛?别以为象蚊蝇似的哼哼几句,我老婆子就听不见。你攻山啊,挥旗啊,却怎么呆呆愣愣不知所措了呢?”

    孟姥姥一面说话,一面丢掉黄衫方才所执短剑,手拄竹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从旁侧军卒手中捧着的鲨鱼皮鞘内抽出了一支雪亮崭新的大环钢刀来;晃一晃,铁环叮啷,然后左手握柄,右手食中二指轻轻逼过锋刃,语气轻淡,极似喃喃昵语:

    “黄姑娘生得如花似玉,水嫩灵秀,就似一朵含苞初放的鲜花,只可惜啊,今日竟自投罗网,落到了我老婆子的手中;须知我老婆子平生不修善果,只爱作孽杀人,是一个非常非常毒辣狡谲的老厌物呢!噫,这口新铸的钢刀削铁如泥,杀人不见滴血,却不知黄姑娘细嫩的脖颈能经受得起否?……”

    黄成简端立“不羁堂”侧畔,眼珠瞪圆,嘴巴半张半闭,手中令旗颤颤抖抖,迟迟没能挥下;方才“冲宵楼”前一番疾言厉色义正辞严的呵斥,尤其是张弓搭矢差点箭射女儿,他心中对于黄衫的一腔怒气早已发泄净尽,不留片绺,甚至在黄衫自“冲宵楼”离去之后,暗暗祈祷着她能干脆销声匿迹,再也不要出来给自己制造难堪。及至黄衫突然露面,且执刃欲刺孟姥姥之际,他在一颗心突突急跳的同时,却又充满了骄傲和激动之情:女儿毕竟心存忠义,女儿毕竟没有忘却自己的教诲,甚至在皇帝面前,在三军将士面前给自己长了大脸……

    然而此刻,他已听不清楚孟姥姥口内到底说了些什么,他的眼中也没有了假山叛军、垒石瀑布,他只能看到孟姥姥枯如皱荷的嘴巴一开一合,手中的钢刀雪刃闪闪,耀光灼目;他只能看到女儿虽全身被缚,却犹自平静如水,娓声娇斥。他觉得心在一揪一揪的疼痛,他觉得胸中除了涌动着的对女儿的满腔爱意以外,再也没有了丝毫别的感情。如果姓费的贼婆子发了疯……他捏着两手心的汗,肚内喃喃念叨着,就连赵祯在身后叫了两声,竟也丝毫没有听到。

    “黄大人,陛下召唤你呢!”直到鸽童从后扯了扯黄成简的袍袖,黄成简这才恍然醒悟过来,急忙回身请罪:“陛下,臣远观山顶,思索进攻方略,过于专注,竟没能听见陛下纶音;还请陛下恕臣不敬之罪!”也不待赵祯答话,便即回目望着假山山顶,咬牙切齿,高举令旗,口中哆哆嗦嗦的迸出几个字来,“臣这就立命攻山,一举殄灭叛军!”

    赵祯凝目注视着黄成简,见黄成简面色渐转狰狞,手中令旗抖索着即将挥下,微微叹息一声道:“黄卿竭忠尽智公而忘私,朕知之矣;然骨肉天性亦不可不顾。假山顶上缚着的既是黄卿爱女,又且系为刺杀贼魁而身陷敌手,也算将功折罪矣;朕非无情之辈,难道就不能略略通变一些吗?快传朕命,全军暂时后撤二十丈,并想方设法救出黄卿爱女!”

    273

    江柏春、欧阳忠雄押着背剪双手的孔庆雄,水淋淋的钻出芦苇蒹葭丛林,踩了松软的沙滩大步朝向汉江南岸官道走去。

    “兀那不是柏春施主吗?”

    三人走出半里之遥,蓦然听得左侧一株枝叶青碧的酸枣树后传来一声问讯。江柏春转头看时,恰见两道一僧一俗四人,沿了另外一条小径迤逦而来,为首的正是当日曾于华山张超谷中莲花峰上会过的陈抟处士,合掌当胸,衣袂飒飒,飘飘然不染纤毫尘埃,身后三人却是北极仙翁、火德星君和萧天揽。江柏春乍见北极仙翁,登时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意自脚底直涌头顶,忍禁不住怪叫一声,双掌并立,径朝北极仙翁当胸击去。

    “柏春施主稍安勿躁!”陈抟处士诵祷一声,轻拂袍袖,一股无上大力暖暖飘来,径由江柏春双掌贯透臂膀,再穿肺腑通达全身经络,早已将其开碑裂石之掌力化于无形之中,“如今此老已和萧天揽情愿改邪归正,不与我朝为敌;待大事已毕便即返还北朝,从此一心办道参禅,诵经念佛,再不履足中原为害武林矣!”

    江柏春哪肯轻易罢手,“哗”的摆出一个“波翻浪涌”招式,高声叫道:

    “仙长有所不知,这厮修炼的‘寒冰掌’酷毒无匹,已达登峰造极境界;人若中之,虽炎炎盛夏,亦先冰尸而后雪水,最终灰飞烟灭,不留踪迹,绝无纤毫生还余地。小辈前次为其突袭所伤,幸得智果、智圆二位大师相救;今又再次为其突袭所伤,幸得自身内功略有根基,又经火德星君前辈指点,久潜江底,驱除寒毒,目下尚且浑身寒冷,颤颤不能自禁,心中恨意更是郁积勃发。仙长不如一发让小辈割了这厮秃头,取了这厮性命,免得让其‘寒冰掌’再去贻害江湖同道!”

    陈抟处士闻言,以手拈须,嘿然而笑曰:“柏春施主爱憎分明,恩怨必报,果真男子大丈夫也。夫‘寒冰掌’者,凡人小技耳;虽然酷毒无匹,举世罕见,但却不过仅施于凡人肉体而已;如贫道辈者,六根清净,道念滋生,看淡世情荣枯,轻视富贵功名,悠悠然嬉戏泉林,飘飘然不虑尘事,则有何毒可侵也哉?柏春施主此刻可否仍旧觉得身上有所不适乎?方才老道袍袖轻拂,其间融融暖意者,既为化去施主伤人掌力,更为借机疗治施主体内所遗寒毒也;——如今施主体内寒毒早已清除净尽,再无遗患矣!”

    江柏春方才出掌之际,便觉陈抟处士所拂力道有异,此刻提了一口真气,由嗓眼直至胸腹丹田,再经全身缓缓旋流一周,果觉畅通无阻,暖意洋洋,再无丝毫寒冷之感,登时一天怒气化为乌有,大喜过望,抱拳纳头便拜,又将欧阳忠雄连带被缚的孔庆雄一并向陈抟处士做了绍介。两人仙凡重逢,寒暄多时,自是情密益甚,物我两忘,几成忘年之交。

    北极仙翁、火德星君方才对掌之际,已将全身功力耗竭,此刻皆如行尸走肉,神智懵懂木然无言;而孔庆雄与萧天揽则一个被俘,一个被降,心情不畅,虽然以前相熟,不过对望一眼便即各自转头他望,并不说话。唯欧阳忠雄心存疑虑,皱眉问道:“闻得仙长远在华山张超谷中修身养性,少履尘世,何以得知柏春贤弟中了北极仙翁老秃驴的‘寒冰掌’,不远千里前来救治?”

    陈抟处士闻言,手摇羽扇,抚须含笑说道:“欧阳居士此言差矣,神仙有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之能,又有通幽识微、未卜先知之技。贫道坐拥千里之眼,顺风之耳,湛湛青天,苍苍大地,何事不闻不觉?如今不远千里而来,本意有三:一来收服萧天揽和北极仙翁,解救火德星君老友灾厄;二来驱除柏春施主体内的‘寒冰掌’遗毒;三来嘛,还要抽身前往襄阳城内一走,——目下襄阳城内豪杰涌聚,异人云集,正有大事发生矣!”

    “正有大事发生?”江柏春、欧阳忠雄、孔庆雄、萧天揽、北极仙翁和火德星君均面露诧异之色,各自注目陈抟处士。陈抟处士坦然一笑,手挥羽扇,不疾不徐的念道:

    “百年沧桑道不尽,一代兴亡何人叙?——当年‘烛影斧声’疑案拖延至今,期间或死或流、或逃或隐者不下千百余人,更由此种下了目前的萁豆相煎劫祸;而今大幕将落,神人各归其位,我辈有幸,此刻赶至襄阳王府,尚得亲眼见证百年大事结局矣!”

    274

    铮——

    颤颤一响,一柄雪亮长剑穿越楼阁花木,刺破浓云薄岚,直指假山顶上“揽秀亭”下的孟姥姥面门。

    长剑后面之人,峨冠博带,大袖飘拂,其势翩翩如飞,其疾宛若利箭,中途或借力楼檐花枝,或发势浮萍青荷,脚下飞溅点点珠玉,身后摇荡朵朵花叶,时纵时跃,数起数落,便由“冲霄楼”径扑至了假山山顶;从俯冲、纵跃,到踏水、腾挪,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眨眼呵成,极是干净利落,全无丝毫滞窒,而长剑剑尖则始终指着假山方向,一无偏离。其影踪之快疾,身法之飘逸,引得山上山下顿起阵阵喝彩之声。

    原来夏宜春心心念念的想着黄衫,痴痴茫茫的枯坐“冲霄楼”顶,对于楼内楼外和山上山下高潮迭起、令人眼花缭乱的情势竟是一无所闻,自然更不知雯雯郡主已经孽缘度尽,魂归离恨;及至听得远近一片惊呼之声,方才骤然憬醒过来,急顺众人目光遥望假山山顶,才见黄衫早被捆缚玉桂树下,且正弱口娇声,款款絮絮的指斥着孟姥姥;而孟姥姥则手执钢刀面带酷笑,一步一步的逼向黄衫面前。夏宜春当下想也未想,便即抽剑飘身,径窜假山,欲救黄衫出脱孟姥姥魔掌。

    夏宜春身在半空,长剑居高临下,穿云破岚,剑尖寒光闪闪,电光火石一般,直刺孟姥姥;“叮”的一响,火星四溅,长剑早被孟姥姥挥杖荡开。夏宜春顿时双耳轰鸣,又隐隐觉着小臂有些酸麻,一颗心咚咚撞得小鹿一般,急飘身斜落至了“揽秀亭”外;原来孟姥姥所拄竹杖竟为精钢所铸,看似轻巧,实极极是沉重。

    “我道是谁,原来却是当日夜探‘冲霄楼’的小贼到了!”孟姥姥右手一扬,钢刀划着寒光飘然飞出,“铮”的一响,不偏不倚的插回了军卒手中所托的鲨鱼皮鞘之内;然后点一点头,面无表情的冲着旁坐的费阿公、公孙黄石说道,同时脚不停步,颤颤巍巍的返身坐回了椅内,便仿佛再也没有看到夏宜春一般。

    “既是当日夜探‘冲霄楼’的小贼,”费阿公喃喃的答了一句,“爱妃可就便处置,莫再让他欺我王府无人罢了!”语毕依旧垂首凝思,僵坐如偶。

    夏宜春飘身斜立“揽秀亭”外,略一诧异,随即便知孟姥姥早于当日夜探“冲宵楼”时候通过听觉感知自己武功家数,而今一招之间,就已推断出了自己的身份,——想来其内功外功,早已俱入化境了;当下更不答话,稍稍一点脚尖,仗剑挽出两个剑花,突然便一个拔地腾空,扶摇直上数丈后,于半空中翻身倒立,斜向而下,长剑快似流星,疾似闪电,再次直指端坐“揽秀亭”下的孟姥姥面门。

    此时雷电暂停,天空乌云复浓,沉沉压于山顶四围,冷风飕飗飗的,吹得人人身上起了一层寒栗,眼看一场疾风骤雨即将滚涌而至,然却偏又忍隐不发,就仿佛老天亦在坐等着看事情的结局似的。

    夏宜春自知孟姥姥内力浑厚,神功卓绝,是故一上手便施展出了龙岩至所授剑法中的制敌绝招——“龙门拈花佛手剑”;此套剑法原由龙岩至参摩龙门石窟诸多佛像造型后心灵彻悟,精研独创所得,共分三七二十一招,招招连绵不绝,凌厉无伦,更于千百道剑影虚招当中,隐藏着三招臻于化境的制敌杀手,敌人躲得过第一招,第二招无论如何无法躲开,躲得过第二招,第三招再想躲开,除非身为神人。

    孟姥姥眼见夏宜春剑影闪烁,宛似一团飘雪翻滚而来,口中冷笑一声,竟表情平静,双目半合,端坐椅内不避不动。夏宜春第一剑先到,剑尖刺穿孟姥姥左臂,稍加后力,长剑遂又透椅而过,竟将孟姥姥钉在了椅上。

    夏宜春明知以孟姥姥功力,凭着自己当前造诣,便将“龙门拈花佛手剑”招数使全,也未必便能取胜,如今长剑刺中孟姥姥,一招即已制敌,不知其明明可以使杖荡开长剑,却竟为何既不出杖又不闪避;看着孟姥姥鲜血淋漓的左臂,登时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悔意。正在惊诧疑惑之际,孟姥姥早将毕生功力凝于右掌,闪电推出,看似轻柔,实则疾风奔雷般的拍中了夏宜春的前胸。

    这一掌拍得极其结实,夏宜春登时握剑不住,撒手松开;与此同时五脏六肺就似陡遭大力震碎一般,痛彻骨髓,并迅速遍及全身,两腿更是控制不住,踉踉跄跄退后数丈,终于一跤跌坐地上,手抚胸膛,“哇”的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爱妃,你……”始终僵坐如偶默然无语的费阿公至此方才惊呼一声,赶紧起身过来看视,面上现出惨怛不忍之色;公孙黄石亦惊惊愕愕的颤立起身,似欲抢扑过来,但却迟迟疑疑,终于止步。孟姥姥凄然一笑,抬手理了理鬓边灰发,幽幽言道:

    “陛下岂不闻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乎?小子这套‘龙门拈花佛手剑’,贱妾自问没有必胜把握,故而决定实施苦肉计,意在速战速决:妾身倘不受此剑,不吃些苦头,怎能诱得小子近身前来,中我一掌?有劳陛下费心了!”

    孟姥姥一面说话,一面咬牙忍疼,慢慢伸手握柄,一寸一寸的拉出了长剑,“叮”的一声掷于亭外地上,鲜血霎时由伤口迸溅而出,又顺了衣袖淋漓而下,将袍角濡得净湿。

    公孙黄石终于隐忍不住,急从旁边军卒手中抢过纱布疮药,俯身椅前为孟姥姥悉心揩抹包扎,眼眶盈泪,口中喃喃而语道:“夫人,虽伤人一千,却自损八百,这……这究是何苦呢?”

    孟姥姥虽面色惨白汗滴如雨,浑身簌簌打颤,但却始终咬牙噤口,绝不呻吟一声;直待公孙黄石将左臂伤口包扎完毕后,方才昂起下巴,若无其事的磔磔一笑,朝向受伤已深正手扶垒石艰难翻趴而起的夏宜春说道:

    “能经得起老婆子一掌的,当今江湖上已是寥寥无几了。你我今虽刀兵相见,却系各为其主,各行其事,原本并未纤毫仇怨;再者,你虽戮我一剑,我亦拍你一掌,大家也算就此扯平了。说吧,后生小子,你有何事需要老婆子帮忙,看在大家江湖同道的份上,老婆子就允诺你一次!”

    夏宜春盘腿打坐,提气凝神,运功抵敌着孟姥姥掌力,良久仍觉浑身骨肉疼痛,内息紊乱,试了几试,就似墙壁堵严一般,半丝半毫的内力也不能运起;眼见孟姥姥流血涔涔,仍犹面色如故,心下不觉暗自钦佩,乃喘息说道:“孟老前辈果然神功卓绝,耐力惊人。小子冒险前来袭刺,一来为正邪两道本不两立,二来为救助黄衫姑娘出脱险境。小子如今身受重创,死而无憾,倘若前辈肯于格外施恩,释放黄衫姑娘,小子情愿以死相报!”

    孟姥姥目闪狡谲之光,磔磔笑着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看来又是一个为情所困不能自拔者。也罢,老婆子素来虽尚诈道,却亦极重情义;倘若你肯自缚于‘揽秀亭’下,老婆子自然便会放了你的黄衫姑娘!”

    黄衫早见夏宜春挺剑前来,“揽秀亭”下与孟姥姥性命相搏;一场恶斗,原来竟是为了解救自己,当下心中万分感动,急忙促声叫道:“不。夏义士,黄衫既然前来行刺,那是早已抱了必死决心的。你的一腔情意,黄衫领受了;此地不可久留,你还是自己早早的脱身去吧!”

    夏宜春双目凝望着玉桂树下的黄衫,见其玉面清眸,鸦髻黛眉;语声鹂啭莺啼,语意似瞋似怨,心中再次“咯噔”一痛;良久方惨然一笑,说道:“黄衫姑娘,夏某武功低微,让你见笑了。如今不能战败仇雠,解救伊人,唯有以身相代了。夏某切盼姑娘脱身之后,能和赵珏王爷比翼双飞,逍遥快活终生!……”

    黄衫双泪盈眸,语声哽咽道:“夏义士,快别这样说话。情势至于今日,黄衫真恨未能与你及早相识……”

    孟姥姥抓过费阿公面前酒碗,将碗内的残酒一吸而尽;然后伸手抹了一抹嘴角,冷冷笑道:“好一对有情有义的小佳人。老婆子平生心狠手辣,毙人无算,视‘义’字若粪土,却唯看重一个‘情’字。也罢,看在‘情’之一字面上,老婆子就成全你们一次吧!”

    此时黄衫虽不情愿,却也身不由己,早被军卒解开身上绳索;那军卒复将夏宜春双手背剪,捆缚得结结实实。孟姥姥不待黄衫说话,便即陡起一掌猛的推于黄衫后背,同时口内喝声:“去吧!”黄衫一句“夏义士保重……”的话尚未说完,身子却早飘飘摇摇,犹若一只风筝般的飞越楼阁竹木,稳稳当当的落在了三十余丈开外“冲霄楼”上赵珏的身旁。

    275

    陈抟处士与江柏春、欧阳忠雄等一众七人缓步而行,日昃时分入了襄阳北门,沿着空阔无人、偶见战火余烬烟焰飘摇的街道迤逦走至王府后院,却早被一道高高的碧瓦红墙挡住了去路。陈抟处士也不多言,唯取笔在墙上三涂两抹,画出一扇门的模样,顺手一推,那门“吱呀”一声打开。众人鱼贯而入王府后,陈抟处士回身一拂袍袖,门忽不见,便连墙面亦复平整如常了。众人早已或耳闻或目睹,熟知了陈抟处士无所不能的神通,自然见怪不怪,各无惊诧,只管前后相随着一径行至了“龙凤居”客店的门前。

    “阿弥陀佛!”

    一声浑厚沧桑的诵佛之声响起,原来正是空空大师在两个小沙弥的搀扶陪侍下,身披袈裟,手拄锡杖,颤颤巍巍迎于“龙凤居”檐下。空空大师身后,又双双站着垂首合掌的智果和智圆大师,两尼面色不喜不嗔,举止翩翩不俗;智果智圆大师后面,自然又寸步不离的跟着那只吊睛白额斑斓大虫。

    “无量寿佛。空空大师一向可好?”陈抟处士亦合掌当胸,嘻嘻笑着打了个问讯。

    “多谢道长挂念垂问,老衲贱躯近来还算安康!”空空大师瞑目合掌,温颜回道。陈抟处士复又嘻嘻一笑,转头向着智果、智圆大师一一问好。

    孔庆雄、欧阳忠雄初见大虫,俱各趔趄一旁,不敢近前;唯江柏春趁着大家伙儿相互寒暄的间隙,悄步趋前,伸手轻轻抚了抚大虫脖颈间的皮毛。那大虫“嗷呜”一声,将头伸在江柏春腿间使劲的蹭了两蹭,似表亲昵一般。

    陈抟处士、空空大师及智果、智圆大师寒暄已毕,大家或联袂携手,或前后厮跟,络绎走进了“龙凤居”客店;因遭兵燹,店内掌柜、小二及后厨杂役一众人等早已或逃或躲,不知去向,到处一片沉闷幽寂。江柏春和欧阳忠雄将孔庆雄囚于靠里的一个杂物间内;北极仙翁和火德星君虽元气稍复,然犹体乏力竭,亦寻两个房间,各上床铺慢慢盘坐吐纳,调息运功。忙乱完毕,江柏春方与萧天揽、欧阳忠雄走了出来,和陈抟处士、空空大师、智果智圆大师一道坐于客间闲话。

    两名小沙弥早在各人座前献上清香茗茶,而后单掌当胸,恭恭敬敬的退至门外廊下。空空大师盘坐靠窗榻间,垂首瞑目,手捻楠木佛珠,口中喃喃诵经。智果、智圆大师并列而坐侧畔,凝目仰望着“龙凤居”的泥墙茅顶,神情悒悒,略显愁态。良久,智果大师方合掌言道:“阿弥陀佛。昨见旧月圆,今见新月残;昨见沧海倾舟,今见桑田满园。世事实翻云覆雨,变幻无常,却未知空空大师慧眼神思,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天命有常,乱者不永。”空空大师缓缓皱眉开眼,面显悲悯之色,合掌娓娓答道,“时至今日,百年恩怨情仇,历尽繁华劫难,即将尘埃落定,而当初风云际会之人,亦将各归其所,风流云散;幸得宋德盛明,国祚尚久,不致一时倾覆,也算有惊无险,惜乎万千百姓已然横遭兵燹,啼饥号寒,逃散流亡,实实有违我佛慈悲之怀矣!”

    陈抟处士亦喟然叹息一声,敛容正色,稽首言道:“天道茫茫,天命悠悠,世事纷纭如麻,有些事情便是身跻上界,名列仙班,纵有移山填海之能,也无起死回生之力;倘于俗世插手太深,硬以螳臂之力挡劫运大数,只怕有朝一日难逃天谴。我辈目今所能做的,便是且擎掌中杯,曼听新度曲,坐待最后的结局到来,并勉尽人事,使得这场战争给生民带来的损害降到最低限度罢了!”

    智果智圆大师双双叹息一声:“非是贫尼姊妹不明天道,不识劫运,实小徒万花丛,亦在此劫当中。明知天数已定,灾厄难逃,然数年抚育,情爱已深,今大限到时,总觉心头萦出依依不舍之意!……”

    陈抟处士望了空空大师一眼,太息而言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两位大师亦皆方外之人,奈何不能看透世事耶?人情世事莫妄谈,唯独‘情’字最难参。夫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贵徒行止峣峣,质品皎皎,倘能彻悟‘情’之一字,清静无为,随遇而安,自可逍遥万方寿同天地;——今既不能参透这个‘情’字,又性情刚直,自甘困于藩篱,陷入牢笼,则无论人神,皆莫能助矣!”……

    276

    “揽秀亭”下,孟姥姥眯着一双冷冽而又沧桑的老眼,盯视“冲霄楼”许久,遥见黄衫死里逃生,与赵珏劫后重逢,两人虽无十分喜悦,却也百感交集,无语凝噎,执手互看,泪眼相庆;忽然磔磔一笑,扬声说道:

    “珏儿,当初姥姥顺水推舟,略施小计,便把黄衫从邓州骗了过来。姥姥本意,不过打算起兵之际,以其要挟黄成简官狗,使之为我而用罢了;岂料无心插柳,竟然玉成了你们两个的好事,也算功德一桩。不过珏儿莫怪姥姥口甜心毒,表里不一:姥姥方才在送黄衫回你身旁的时候,早运内力将其五脏震碎,所以,眼下站在你面前的红粉娇女,很快便将成为一具苟延残喘的绿鬟骷髅而已。嗬嗬,哈哈,怎么样,心疼了吧,难受了吧?——姥姥就是要让你,赵匡胤的嫡亲孙子,亲眼看着你的骨肉,你的爱人,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从你的眼前离去,而你,却丝毫无能为力!……”

    “姥姥,你……”刚刚经历过雯雯逝去的赵珏闻言,登时双目火星迸溅,手按剑柄,远隔楼阁花木,死死的盯视着孟姥姥,却只是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哽咽良久,忽然两颊热泪滚滚涌流,回身紧紧的抱住了黄衫,仿佛稍一松手,黄衫便会就此永远离去一般。黄衫方才初回赵珏身畔,喜悦已极,浑然无感,至此方觉体内疼痛阵阵袭来,贯心彻扉,竟如刀割寸磔、剜肉剔肤一般;唯咬碎银牙,拼命抑住,右颊依偎着赵珏胸膛,口内细语喁喁道:

    “珏儿,黄衫不疼。黄衫此刻偎依着珏儿,心内是如糖似蜜般的甘甜。黄衫虽知大限将至,然想到能与珏儿同生共死,并枕合衾,来生一化红花,一化碧叶,年年同扶相映,长得厮守,于愿已足矣……”

    玉桂树下,双臂被缚盘腿而坐的夏宜春听得孟姥姥言语,方知上当受骗,一个晕厥,差点仰跌在地,乃怒眉瞋目,咬牙喝道:“贼婆子,委实没有想到,你、你竟是如此的心狠手辣,竟是如此的言行不一。我……我和你拼啦!”欲待窜跃而起,却因受伤过重,双臂颤颤索索,只是不能运功凝力,挣脱绳索绑缚。

    孟姥姥手捻佛珠,仰天磔磔大笑道:“小子说话,也太显天真无知。我不心狠手辣,我不言行不一,别人便皆以我老婆子为可欺之人;我不心狠手辣,我不言行不一,这世道就没有我老婆子的半爿立足之地;我不心狠手辣,我不言行不一,我老婆子就不能安安然然的活至今天。别以为我老婆子会突然佛心大发,慈悲为怀!”陡然伸杖在夏宜春肩头一点,夏宜春便软软的倚着石壁溜躺地上,再也不能动弹言语了。

    “不羁堂”前,原本遵从赵祯旨意,数万官军已徐徐后撤二十余丈,前沿将到拱形石桥旁侧,但却依旧旗纛严整,戈戟森立,牢牢的围定着假山和“冲宵楼”;赵祯、琴老、鸽童和贾黯、柴宗庆诸人自然一并后撤,各安其位。

    黄成简自黄衫穿穴蹑足,由地下通道偷上假山山顶后,便一直心怀惴惴;黄衫为孟姥姥所擒并欲一试钢刀锋刃,更是目眦欲裂,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及至夏宜春以身相代换出黄衫后,黄成简方稍稍的舒了口气,抚了两抚冷汗淋漓的后背;此刻听得孟姥姥说出早在推送黄衫回去时候,已运内力将其五脏震碎,登时直觉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前扑数步,“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赵祯急命王氏兄弟将其左右扶住,急速送往后方。

    “陛下,臣挺得住;臣今日不灭此獠,誓不为人!”黄成简面色煞白,冷汗如豆,勉强推开王氏兄弟,冲着赵祯无力的拱了拱手,说道。

    在黄成简咬牙切齿,闪烁着丝丝金属颤音的语声中,孟姥姥得意的瞰视山下许久,方面罩寒霜,款款说道:“赵祯小儿,其实大军退与不退,并没什么两样,反正最终的结局不过是大家证果归真,共赴西天罢了。陛下,黄石公,我们享遍世上荣华富贵,历尽人间悲欢离合,心神耳目俱早沧桑疲惫,此刻也该宽心释怀,抛却尘虑俗念,大家一道同登仙界了吧?”

    费阿公则捋须掸袖,平静一笑说道:“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朕也曾奄有两川,抚理万民,贵为一代皇帝,也曾庙谟独运,惩贪除奸,享誉民间口碑,且年逾百岁,历遍寒暑,早为九死余生之人;今者死便死耳,何效民间小儿女状,凄凄然饶舌于人也哉!”

    “好,陛下视死如归,不失英雄本色!”孟姥姥狞笑一声,右手猛的旋扭石椅扶手处的机关,但见“揽秀亭”旁侧的石壁间,两扇结满苍苔碧藓的石门嘎嘎作响,缓缓洞开,门内一股呛人的浓烟喷薄涌出后,露出了堆叠整齐的排排木箱。孟姥姥手拄竹杖,蹒跚着走至石壁一侧,回首朝向山下说道:

    “诸位看到了吧,整座假山地下早便埋满了火药和硫磺、硝石,这石椅扶手呢,便是机关所在;只须我老婆子旋转机关,打开石门,再逐一按下门内消息,整座假山顷刻之间便将会被引燃爆炸,夷为平地!”

    赵祯耳闻目睹,登时大吃一惊;尽管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然而官军队里,还是出现了稍稍的骚动。柴宗庆惶急之余,也顾不得多想,挺身挡于赵祯面前,粗声说道:“陛下快请后撤。这死老婆子多半疯了,说到一定做到的!”王其金、王其银、郝思文和郝思武、李孟垂、张翔娃等一众侍卫更各揎拳捋袖,奋袂振衣,几欲架起赵祯便走。

    “慢着!”赵祯毕竟虑及全局,皱眉沉吟言道,“朕若一动,必致全军仓皇失措,溃如决堤;倘被叛军趁势追杀,后果何堪设想?”

    琴老不动声色的双目环视一周后,俯身赵祯耳旁低声说道:“陛下,幸得我们方才由‘不羁堂’下后撤至此,远离假山,前面又有湖水作障,料来应无大碍;虽然如此,陛下万乘之体,还须小心为上。不若先由黄大人、柴大人约束军兵,按立不动,陛下再趁便悄然退出去吧!”言毕便欲指挥王氏兄弟、郝氏兄弟卫护赵祯撤向王府门外。

    “揽秀亭”下,孟姥姥复又一阵磔磔大笑,语气冷寒得令人浑身起栗:“堂堂大宋皇帝出警入跸,一呼千诺,何等的尊严,何等的威风,怎么到了这般时候也觉得慌了手脚,打算奔窜逃命吗?哼,想都别想,须知我老婆子早在整个王府地下都埋满了火药硫磺硝石,大劫已造,万难得脱;今日王府所有的人,不论皇帝乞丐,高低贵贱,一律插翅难逃。大家就等着共登仙界,同成正果吧!”

    言毕伸手便往石门内的某个消息触去;但听“轰隆”一声,正在“冲霄楼”基座底下响起。众人急忙转头回望,只见“冲霄楼”底楼爆响过后,四面烟焰大起,火势炙人,毕毕剥剥、暄暄腾腾的直向上面楼廊缭绕烧去。

    “赵祯小儿,我老婆子且先让你瞧瞧赵珏小儿的下场。那种被火烤炙的样子,皮脱骨离乌焦巴弓,想来十分难看的哟!嗬嗬,哈哈……”伴随着熊熊烈火的,是费姥姥那磔磔如枭鸟一般的快意狂笑。

    277

    江柏春早已饥肠辘辘,悄步溜至后房厨下,竟于蒸笼内觅得一大筐素面馒头;遂端至客间,搁放众人面前,先自礼让陈抟处士、空空大师、智果智圆大师,复又分与北极仙翁、火德星君和萧天揽等人,然后便和欧阳忠雄及两名小沙弥大口价吞吃了起来。

    江柏春一来天性躁急,二来又着实饿得狠了,一口气猛啖下十多个素面馒头,直噎得脖颈长伸,面青目白,急端起座前凉茶,咕吱咕吱牛饮而尽,方一面打着饱嗝,一面意犹未尽的笑对欧阳忠雄说道:“饱便饱了,可惜太过素淡,倘能再来三大碗美酒,那才方叫锦上添花呢。噫,金瓯潋滟倾欢伯,双手擎来两眸白。快哉,快哉!……”

    欧阳忠雄伸脖咽下一口馒头,答道:“贤弟所言极是。惜乎兵燹未过,店内非但酒坛涓滴不剩,便是下饭的菜蔬肴馔也一无所见矣!”江柏春寻酒不得,毕竟不肯闲住,又伸手捋了捋萧天揽颌下长须,笑道:

    “牛鼻子老怪,俺曾闻得兄长夏宜春说起,当初曾于构林关‘纪家酒楼’和你对掌,你竟然大呼‘南朝功夫,不过尔尔!’言下觑我南朝乏人,极现睥睨傲世之态,想来老怪物定怀不世神功,方敢大胆来我南朝纵横。如今酒饱饭足,啊不,是饭足酒不饱,闲来无事,你我且对两掌以作消遣,如何?”

    “江大侠取笑了。贫道与北极仙翁素居北朝酷寒穷荒僻地,又皆属蛮夷不化之族,啮雪牧羝,坐井观天,遂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窃窃然自谓天下独尊,故敢应邀前来,协助赵珏王爷叛乱。”萧天揽虽然胡乱换过一套直裰,但却依旧遮饰不住断发乱须;此刻闻得江柏春之言,乃手捧馒头,瞟了一眼端坐如仪的陈抟处士,面现羞惭之色,低头答道,“今履足南朝数月,亲见高人辈出,神功莫测,才知我等原为井底之蛙,识短见浅耳。若回北朝,从此再不敢小觑南朝武林同道矣!”

    江柏春嘻嘻一笑,道:“算你牛鼻子老怪见机得快;否则,哼,我非拔了你的牛角,薅了你的牛尾,抽了你的牛筋,剥了你的牛皮,不,不不,最好还是把你的两个牛鼻孔套上铁圈,牵你去往田里耕耘耬耙,播种收获,每日累得口吐白沫,看你牛鼻子还敢再觑我南朝无人也不?哈哈,哈哈哈……”

    西南角上的“冲霄楼”方向烟焰大起,风助火势,红光蔽天,正与天上滚滚涌来的压顶乌云相映相接。陈抟处士起身踱至窗前,垂手凝望着“龙凤居”客店周遭檐下一盏盏被风雨淋蚀得半新不旧的大红灯笼,叹息说道:“时候已至,大限将到,我辈这就出发前往‘冲宵楼’内,顺天行事,以成最后之功。如何?”

    空空大师收起念珠执了锡杖,面现悲悯之色,道:“便依道长之言,出发前往吧!”后面里间的北极仙翁、火德星君亦打坐运功多时,元气渐复,闻言各自蹒跚走了出来,俱向陈抟处士致谢,又各自寒暄于空空大师、智果智圆大师。然后一众人等便由陈抟处士、空空大师打头,络绎走出了“龙凤居”客店。

    一行十余人等连同斑斓大虫络绎走至垂花门下,空空大师停脚住步,目视门扉洞开、翠竹青青的小佛堂方向许久,方才单掌当胸,满目庄严的诵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走去。

    江柏春紧跟几步,忽然一拍脑门,“啊呀”一声道:“仙长、三位大师,各位前辈,小辈刚刚走得惶急,竟忘了孔庆雄那厮还在‘龙凤居’客店的里间,是否一并带出,防其乘机逃脱?”

    众人尚未答话,陈抟处士已早转身过来,冲了江柏春嘻嘻一笑,轻摇羽扇,言道:“无量寿佛。柏春施主不须格外牵挂:天道好还,报应不爽,行善者自有善报,作恶者终将恶业缠身。那孔庆雄作恶多端,罪孽深重,且暂留于‘龙凤居’内,不久亦自有下场矣!”

    278

    孟姥姥笑声甫落,突然“揽秀亭”前,平平整整的一带青砖地上,数块青砖如遭火药爆破一般“嘭”的飞起三丈来高,于半空中碎裂成片,迸溅如雨,纷扬而下,其间又夹着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怪物,长身细腰,枭肩豺耳,手脚如蹼,通体乌黑,浑身上下缕丝不着,唯见腰间青青一藤,系着数片翠碧荷叶遮羞。那怪物翻跟头,竖蜻蜓,窜跃匍匐,跳踉扭摆,几番起落后,方才轻轻飘飘的弹伏于地,宛若斗牛一般首低尾高的冲了“揽秀亭”方向,发出一阵比孟姥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并做人语道:

    “夫人数日不见,精神愈发的健旺啦!哈哈,哈哈……”

    费阿公、公孙黄石俱皆吃一大惊,各自心头突突跳着,倾身引颈,凝目端视,面显惶惑青白之色;山上山下,楼内楼外,官军叛军更是发出阵阵低声惊呼,就连赵祯、琴老等人也自面面相觑,头昏目眩,不明其为何物。孟姥姥鬓边一绺白发簌簌抖动着,但却犹自强作镇定,双目冷寒,颤声喝问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魅?如何青天白日,便敢如此形状,现身吓人?”

    那怪物一面窜跃跳踉,一面哈哈狂笑,圆睁一双荧荧灯目,尖声尖气的答道:“某非人非鬼,非妖非魅,自亦不知身为何物,唯觉体轻如云,魂无所至,遂悠悠荡荡托居虚空,自封‘幽冥使君’也。对了对了,记得当初活在阳世时候,人皆呼我赵福,并曾驱驰于襄阳王府;后蒙花蕊夫人一掌击毙,堕落王府地下。噫,时间逾历数日,往事俱皆混沌懵懂矣……”

    言犹未毕,孟姥姥早已豁然惊起:“你、你……你原来竟是赵福?——赵福,你既身死名灭,化为阴鬼,又来阳世,却为甚事?”

    “无他,无他!”怪物俯仰翻跌,挖耳挠腮,似作皱眉冥想之状;少顷,忽然狂笑而言道,“某想起来啦,某想起来啦,某前生确为赵福,又确于襄阳王府为奴,当初先曾舍命救护王爷郡主,做了王府管家,后又蒙受威逼,死心塌地效忠夫人,为虎作伥,做过不少私密坏事;再后来竟为夫人掌力击毙,藏尸王府地下。记得某死之日,曾经誓言化身厉鬼,也绝不放过仇雠;只为怨气冲天,一灵不泯,遂致肉身不腐,记忆尚存,所以时常更深人静之际在王府地下飘摇游荡。又知夫人将地下埋满火药、硫磺和硝酸之类,想来必然不居好心,遂引湖水,将其浇湿许多,以使夫人大计落空,将来少得害人矣!哈哈,哈哈……”

    孟姥姥恼恨已极,目中寒光倏然一闪,趁着怪物狂笑无备的间隙,竹杖陡的抢出,电光火石一般直击怪物顶门,竟是使出了十二成的功力。“不必,不必!”怪物跳了几跳,哈哈狂笑说道,“反正性命已陨,此身早无挂碍,何怕再受夫人一杖之力?”乃引颈伸头,硬硬的接了一杖,反将孟姥姥竹杖“啪”的弹了回去。

    “回见,回见!”怪物不待孟姥姥竹杖再出,哈哈狂笑说道,“青天白日,某实不宜现身吓人矣,罪过,罪过!”语毕“哧溜”一声,顺了洞口重新钻入地下。山上山下,楼内楼外,万千人众再次发出阵阵轻声惊呼。

    “装神弄鬼,不过尔尔,连我老婆子一杖也经受不起,还谈什么‘幽冥使君’!”孟姥姥明知怪物非因避杖而逃,却偏面色骤转狰狞,冷笑喝道;接着再次伸手一按门内消息,登时浓烟愈加滚滚的由内涌出,其间又噼噼啪啪的闪烁着红焰芒光,就似瞬间便要爆炸开来一般。

    “陛下,再过片刻,不单这座假山,便是整个王府亦将化为火海,你我也将从此涅槃成佛,羽化登仙了。此情此景,实令妾万念云集,哽不能言,当年恩爱往事、生死别情历历在目。陛下且请端坐,妾就以飞焰伴舞阵风为乐,为你歌舞此生最后一曲,以壮远行耳!”言毕盈盈一礼,又袅袅后退数步,忽然左臂贴颈背后,右臂骤然轻甩,长袖飘飘,登时飞凌丈余开外,接着便仰首启唇,曼声唱道:

    忆昔七月初七日,帝妃同游摩诃池。仰观迢迢牵牛往,俯思皎皎织女至;耳闻札札机杼声,口中脉脉不相语。情情切切执手望,喃喃呐呐盟前誓。千盟万誓终成幻,惟愿青丝结生死。……

    锦官城下鼙鼓动,惊醒绣衾暖香梦。十四万人齐解甲,君王妃嫔各西东;可怜牵牛织女配,一年尚得一相会。我今孽满赴九泉,九泉之下心怛惨。未知幽冥地府中,可得与君长相伴?……

    石壁门内烟雾愈加浓重,焰苗亦渐烧渐旺,毕剥有声,竟与“冲霄楼”熊熊燃起的红光相映相照,耀人眼目。浓云俯压,阵风低啸中,假山上下,数百叛军身颤股栗,几欲溃散奔走,奈为官军层层围困,四无可逃之隙,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唯有瞩目石门,口中发出阵阵惊怖呼声。

    “幽冥程途万里遥,中间又有奈何桥;奈何桥上回首望,愁云惨淡遮故乡。闻有黄泉孟婆汤,喉嗓生烟亦不尝;急急惶惶奔前路,俾得来生两不忘。……”孟姥姥正自舞唱得如痴如醉,费阿公和公孙黄石亦各凝容端坐,鸦静无声之际,忽然,一条数丈来长的碧罗绦带穿云破雾,直线般的飘飘飞至假山山顶,径直奔向夏宜春面门。

    夏宜春双手被缚,看到绦带飞来,无暇多思,只管下意识的猛一运功,凝全身之力聚于两手腕间,竟将绳索“啪”的挣断,然后伸手接住绦带末端。那绦带稍一用力,夏宜春便被带着飘飞了起来。

    与此同时,绦带的另一端,一个美艳如玉的红衣女郎飘飘悠悠宛若飞仙,登楼踏竹,腾跃而来。夏宜春和红衣女郎身在半空,各执绦带梢端,脚下是竹木楼阁,假山乱石,身旁是滚滚浓云,飒飒凉风,径在二十来丈高的空中悠悠荡荡的旋转了一个圆周,衣袂飘曳,飞花零散,那身姿影踪端的极是绝美无伦;直看得万千人众忘了身处险境,一个个张口结舌,目眩神迷。

    “小郎——!”

    “姐姐——!”

    两人身在半空,中间隔了碧罗绦带,四目触接,脉脉流情,凉风轻拂,衣袂裙裾连同墨云绿鬟飘飘后曳,宛若飞天;时间虽在瞬间,却仿佛过了千年百年一般。突然,红衣女郎撒手绦带,夏宜春借着惯力,远远的飘落于数十丈开外的寝宫墙下,而女郎则翩翩飘飘,径落在了孟姥姥跟前。山上山下,楼内楼外,顿时响起了阵阵喝彩之声。

    孟姥姥早已停歌住舞,于磔磔的狂笑声中,发疯般的一把抓住了红衣女郎左腕。红衣女郎骤然觌见孟姥姥面目狰狞,表情可怖,左臂鲜血迸溅涌流,犹自浑然不觉,而五支尖长指甲则深深刺进自己肉中,一时惊怔,体酥身软,花容失色,虽然急欲自卫,但却哪里拔得剑出?孟姥姥冷笑一声,双目爆射冷光,森森喝道:

    “小妮子,我老婆子临死之前,正想再多拉个垫背的,偏偏你就来了。既然救了那个小子出脱我手,你就代他死吧。嗬嗬,哈哈……”

    红衣女郎左手被制,惶急之际,右手食中两指陡的叉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孟姥姥双目;孟姥姥并不躲闪,唯轻轻一抖红衣女郎左臂。红衣女郎顿觉通体酸麻,如遭点穴般的再不能动弹一下,右臂自然亦软软的垂落了下去;虽然如此,面上依旧现出倔强之色,侧头望着楼树掩映的寝宫方向,口中喃喃语道:

    “小郎,姐姐知道你所钟情的乃是黄衫,不是姐姐。姐姐亦曾当着两位师父的面立下重誓:如果不能体历到人间真爱,宁愿立即死去!此刻姐姐为恶魔所制,很快就要死去了,可姐姐想到这是代你而死,心中真是甘之如饴……”

    “看来又是一个为情所误、孽海迷踪者!”孟姥姥抓紧红衣女郎,面现惨淡之色,再次爆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磔磔狂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嗬嗬,哈哈……”

    然而,孟姥姥磔磔狞笑到一半时候,却突然“咯”的一声,将后面的笑噎进肚内,双目瞪圆,浑身颤抖,恍如白日见鬼一般,呆愣愣的紧盯着红衣女郎,口气急切的问道:“小妮子,……不,姑、姑娘,你说,快说,你手上这副镌了珊瑚彩凤的手镯是打哪里来的?”

    279

    “冲霄楼”二楼正中的大阁子间内,一排紧靠北窗摆列整齐的赵氏先祖灵牌下面,左侧贴地铺了三层绵软锦褥,上面平平的仰卧着头外脚内的雯雯郡主。雯雯郡主体覆绣衾,美目闭阖,唇肤红白依旧,面色栩栩如生,穿堂风掠过,额前一绺秀发波波拂动,乍然看去,就似安然熟睡一般。

    线娘和素君各自凝噎盈泪,默默不语的分守于雯雯郡主左侧;右侧则端凝站着黄衫,仪态娴雅幽静,丰神清秀绰约,虽胸腹疼痛如割,渐来渐剧,然犹咬牙忍禁,全无丝毫异常流露,唯双眸依依,一转不转的盯视着雯雯郡主,口内喃喃念叨道: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雪,绰约如处子……”

    一时间,往日与雯雯郡主相处相伴的幕幕情景,再次历历在目的浮现在了眼前,颗颗清泪顺着黄衫的明眸雪颊,情不自禁的滑落下来。“……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黄衫虽然喁喁低颂犹若蚊蚋,但那声音却如惊雷鸣鼓,字字句句皆震荡于耳畔。在阵阵轰响的喁喃昵语中,透过朦胧泪眼,黄衫仿佛看到了一位竹冠白衣仪容秀美、凝眸顾盼灿灿生辉的书生翩然走来,双手抱扇,躬身一揖,眉目含笑的说道:“黄姑娘别来无恙乎?”……

    赵珏端坐雯雯郡主和黄衫中间,神定气闲,缄默无语,对于窗前毕毕剥剥的冲天焰烟视有若无,对于楼外的刀光剑影风云变幻更是置若罔闻;然而仅是片刻,便突然站起身来,于炎炎烈火的映照下,“唰”的拔剑出手,面目极显狰狞的冲向死守槛外的赵四、赵六等人嘶声喝道:

    “你们立即下楼,各自逃命去吧。须知‘冲霄楼’与假山地下通道相接,各处全都满埋了火药、硫磺和硝石;此刻火药尚未引燃,或者有路可走;一旦引燃爆炸,整座王府便即全部化为火海,届时就想逃命,也已插翅难飞矣!”

    赵四赵六一挺胸脯,齐声回道:“王爷,大丈夫身酬知己视死若归,当此情境,唯死而已,又何须多言也哉!”赵珏面目狰狞,复又仗剑走向守于廊下的一众兵卒,大声喝道:“大木将倾,非一绳所能维系;何况我本作孽已多,今日有死而已。你们家中各有父母妻子,理当爱身惜命,老老幼幼,此刻倘若弃械出降朝廷,尚可自保身家,何必死守于此,陪着我一道殉葬?”

    二十余名或伤或残的军卒相互对望一眼,各自放下兵械,朝向赵珏躬身施了一礼后,默不言声的退下楼去;唯赵四、赵六及身后三十余名兵卒依旧纹丝不动,钉子般的站于楼梯拐角地方。

    “你们不走是吧?”火红灼热、熏人欲窒的冲天烟焰中,赵珏双目充血,五官扭曲,咬牙狞笑一声,“唰”的挺剑朝向打头的赵四刺去。赵四眼睁睁的望着雪亮剑刃直抵胸前,却既不眨眼,更不闪避,唯“呼嗵”一声跪倒在地,口内凄然嘶喊道:“王爷于赵四赵六及一众兄弟,实有天高地厚之恩;今日便是杀了我等,我等也绝不离开王爷半步……”

    赵珏猛然怔住,长剑“当啷”一声跌落地上,双目盈泪,在眶中滚了几滚,但却只是不肯淌出,整个人也如木雕泥塑一般,不动不语;良久,忽然仰天叹息一声,飞起一脚,将赵四和赵六踢得顺着楼梯滚落下去,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返身走回廊下椅前。

    “王爷……”赵四赵六互相搀扶着,翻身爬起,重新跪于楼梯拐角地方;两人俱皆泪如泉涌,泣咽欲绝,又同时回头冲了三十余名兵卒吼道,“兄弟们,士为知己者死。王爷之于我等,实有生死难酬大恩;我等一番辛劳奔波,未能为王爷建尺寸之功。今王爷既不允我等赴死,我们何不就此做个了断,以报王爷恩德?”

    “就此做个了断,以报王爷恩德!”众人轰然答应一声,齐刷刷的跪倒于地,各自拔剑出鞘,横于颈间,“王爷,我等先走了。黄泉路上,前途候着王爷!”

    “不,你们,别……”赵珏听得真切,如遭雷轰一般急自椅前回身,前扑数步,刚刚伸手嘶喊半句,赵四赵六一众人等却早手中剑刃一抖,登时项下万点红珠倾溅,犹若梅花飘零般的飙作扇面形状洒向天空,然后齐齐的栽倒在了地上。

    “赵四、赵六,我的好兄弟们,我的……好兄弟们!……”赵珏踉跄前扑一步,手臂僵然平伸着,目中热泪涌流,口内喃喃而语;良久,方慢慢的颓坐于廊下地上。

    此时,血红色的火苗已经舔至了廊下栏前,楼内到处热浪氤氲,气焰灼人。黄衫目睹眼前一幕,胸中波翻浪涌,五味杂陈;她忍痛含恨,袅步走至赵珏面前,刚欲温言劝慰时,忽然听得背后传来对话声音:

    “妹妹,你……害怕吗?”

    “姐姐,我……”

    “妹妹,赵四赵六他们已经先走了,咱们是不是也该上路了呢?有了郡主作伴,相信咱们道上谁也不会感到寂寞的!……”

    说话的正是线娘和素君。毕毕剥剥爆响的火焰声中,两人的对话声音听来格外清晰,字字句句便似重锤敲击心弦一般,响着咚咚咚咚的回音;黄衫赵珏浑身一颤,急转身看时,线娘素君却早双双跪倒在地,齐声说道:“王爷,姑娘,线娘素君服侍郡主和姑娘多年,受恩深重,没齿难忘;今当倾覆之际,亦愿舍身相报,大家黄泉共会!”言毕,携手联袂奔赴窗前,纵身投向了楼下火海。

    “一个一个,就这样的都去了?昨日方济济一堂,欢笑歌舞,今日却竟风流云散,生离死别,人生竟是如此的无常啊!……”黄衫亲睹赵四赵六一众伏剑刎颈,线娘素君双双投火赴死,珠泪顺了莹润如玉的两颊滚滚淌落,口中喃喃言道。忽然,她转身俯于赵珏膝上,凝眸仰面,轻轻的抚摸着赵珏脸庞,高声说道:

    “珏儿,我曾答应过你,珏儿既然一定不愿活在这个世上,黄衫亦愿陪着珏儿而去;无论如何,黄衫决不使珏儿在另外一个世界孤单!珏儿,你我既然真心相爱,生死不渝,何不就趁着今日良辰吉时,以烈火为帷,楼阁为帐,以万千将士为贺客傧相,我们同拜天地,共入洞房?对了,进府之后,我曾用心用意的亲手绣了一幅刺绣,名曰‘霓裳羽衣图’,本想于大喜之日,给珏儿做成一件披风的;……想来珏儿系上这件披风,定然英俊潇洒极啦!”

    黄衫一面说话,一面回身取出刺绣,轻轻展开披于赵珏身上:“可惜时间太过仓促,不能细细的缝制加工,黄衫就这样给珏儿披上,好吗?”赵珏一把拥住黄衫,使两人紧紧的裹于刺绣下面,又脸贴着脸,喃喃说道:“好,很好。只要是衫儿亲手绣制的,珏儿就一定会视若至宝,珏儿就一定会用生命去珍惜和爱护!……”

    一阵刮刮杂杂的爆裂之声响起,却是大火已经燃着了二楼的朱甍碧瓦,画栋雕梁;焰烟卷舞,灼浪滚滚,将赵珏和黄衫同时从甜蜜中炙烤醒来。二人相视一笑,手拉着手,转身大步走至大阁子间正中,极其平静的点燃了两支香烛,插于炉内,然后端放雯雯郡主灵前。赵珏沉声说道:

    “雯雯,哥哥答应过你的,要死,我们死在一处;九泉之下,我们仍做兄妹!雯雯,今天是哥哥和黄姑娘的大喜之日,你在那边,一定也很高兴的吧?——你别促狭,哥哥分明已经看见你满面掩饰不住的喜色了呢!雯雯,再过少刻,哥哥和你的嫂嫂就要过去陪你了,在那个世界里,我们依旧朝歌暮舞,悠游嬉戏,永永远远再不分离!”

    赵珏言毕,平静的盘膝坐于炉前,由黄衫击节,自己挥剑,起舞而歌。歌曰:

    常记春和景明日,

    畸零兄妹访西湖。

    画舫一叶凌波来,

    中有舞人倩如玉。

    “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一般,撼得脚下的地板簌簌抖动;接着一片浓烟卷着火舌,嘘嘘啸叫着扑面而来,直将整座“冲霄楼”裹挟在了其中。

    身姿飘扬若烟云,

    素手剑气映朝曙。

    舞罢除却红罗妆,

    羞问阿兄好也无?

    ……

    “姥姥,阿公,珏儿和衫儿万分感激你们的玉成,也万分感激你们能参加这场旷世绝无的婚礼。今珏儿与衫儿行将同赴幽冥,心中甘甜如蜜,因为我们相信我们失去的只是躯壳和皮囊,而我们的魂魄则会生生世世相依相偎,永不离弃。人生得此佳偶,虽死何憾?……”

    嘶哑悲壮的语声中,“吱——”楼顶天空中,那只白鹦鹉往返盘旋,悲声啁啾着;忽然便掉身俯冲而下,一头扎进了“冲霄楼”熊熊燃烧的烈火当中。

    280

    赵祯端坐椅内,咬牙瞋目,死死的盯视着“冲霄楼”方向。在毕毕剥剥的燃烧声、噼里啪啦的垮塌声、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他竟清晰的听到了“冲霄楼”上赵四赵六、线娘素君慷慨赴死的豪言壮语,听到了赵珏与黄衫从容不迫的喁喁情话,更听到了赵珏忆及往日兄妹亲密情状的苍凉悲歌;他的眼前清晰浮现出了雯雯那冰清玉洁、狡黠慧美的可爱形象。他的泪水忍禁不住的自两颊无声的滚滚淌落,他的手脚控制不住的在衣服下面颤颤抖动,他的口唇在翻来覆去的默默念叨着一句话:

    “珏哥,这并不是益儿愿意看到的结局,可是面对这样的结局,益儿全无办法,全无办法啊!珏哥,今生对不起了,若有来世,我们一定还做兄弟,做贴心贴肝生死相依的好兄弟!……”

    此时的黄成简亦与赵祯一样,虽浑身瘫软,颤颤欲倒,但却仍旧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勉强撑站着,布满血丝的双目死死盯着“冲霄楼”方向,表情冷硬如铁,牙齿嗒嗒抖响,右面腮帮一突一突的鼓跳着。“衫儿,我的好女儿……”他的嘴唇动了几动,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也没有听到,“父亲不该送你来到襄阳,更不该把刺杀赵珏这样艰巨的任务交付于你啊;你说得对,说什么朝廷幸甚,说什么天下幸甚,那样的话题对你这样的娇弱女儿来说,确实太为沉重了啊!所幸你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真爱,也算不虚此行!衫儿,父亲虽然许久没有看到你了,心里天天惦念着你,可是一见面就对你粗暴喝斥,你不要记恨父亲;九泉之下,若你和母亲有缘会面,劝她也不要记恨父亲。父亲位居懿戚,身荷重任,于家于国都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啊……”

    “轰隆”一响,“冲霄楼”的底层基座彻底被大火烧坍,上面几层墙壁檐栏等物跟着一并坐落下来,重重的压向底层废墟,火焰突的一跳,就象陡遭翻搅一般,噼噼啪啪,灰烬飘舞,燃烧得比前更为剧烈了。与此同时,假山也开始渐渐燃烧爆炸开来,伴随着阵阵轰隆剧响,巨岩碎石飞向空中后四散迸溅,残臂断腿和着血雨星火簌簌落下,哭声叫声伴着呻吟声喝骂声嘈杂聒耳,连绵不绝。

    “珏哥……”

    就在“冲霄楼”轰然坍塌的同时,赵祯猛的站起身来,口中撕心裂肺般的喊叫一声。“陛下!”琴老和鸽童贾黯、王氏兄弟闻言,急忙四面围俯过来。

    “珏哥,珏……哥!……”赵祯将最后一声呼唤咽进肚内,顺手揩去眼角一颗泪珠,勉强缓了一缓,温声说道:“琴老,假山上面有叛军残兵败卒俯冲下来;可传朕旨,让开数条通道,只要他们放下兵械,脱去甲盔,便可任由各自归家与妻小团聚!”言毕低下头去,几颗泪珠扑簌簌的跌落在地。

    “冲霄楼”的垮坍,不过只是在一瞬之间;然而在黄成简的眼里,却似有百年漫长:那下沉的楼层废墟,那腾起的弥天烟尘,那精灵一般嚯嚯飘舞的飞火焰苗,一切都是那样的缓慢,缓慢得简直有些令人不可思议。与此同时,透过废墟、烟尘、焰苗,黄成简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了黄衫幼时的模样:发黄的头发,娇柔的肌肤,温顺的眼神,甜美的笑靥,清脆宛若铃铛的稚嫩童音,总爱紧紧攥着自己食指的纤细手掌;……

    “衫、衫……儿!”黄成简直觉两腿虚软,眼前发黑,一股又腥又甜的污血在嗓中翻涌激荡,冲了几冲,忍了几忍,终于没有呕吐出口。伴随着“哗”的一声巨响,阵阵海碗、拳头、鸡蛋大小的石块铺天盖地,俯冲飞砸而来,黄成简兀自浑然无觉,不知闪避。李孟垂和张翔娃等几名侍卫急急腾跃起身,将黄成简扑倒在了地上。

    然而黄成简竟极快的挺身站起,冒着飞石星火的阵雨,手挥令旗,面冷如铁,遥指由假山瀑布旁侧迤逦冲下的叛军,嘴唇哆嗦半天,方颤颤的嘶喝了一声:

    “堵截……叛军,卫护陛下……安全!”

    281

    胡乱包扎着左目、颊上犹自血迹斑斑的孔志琳翻越王府后院围墙,一步三张的彷徨而行着。半个时辰之前,他率领三百骑卒刚由汉江北岸返至城中,便在一条街巷内遭到了数倍于己的官军的伏击。官军倚多为强,四面围诛;一阵砍瓜斫菜般的杀戮,三百骑卒登时大多冤冤枉枉的作了无头之鬼,寥寥几个侥幸之徒,只恨爹娘生得腿短,四散奔逃窜逸不及。孔志琳觑准时机,杀开一条血路,匹马独身的逃脱了出来。

    此刻的孔志琳饥肠辘辘,步步惊心;那情景,宛如出洞觅食的狐狼一般,既渴望快速寻到食物,又生怕掉入猎人陷阱,潜入到了“龙凤居”客店内。

    孔志琳腹响如鼓,唯拼命睁大独目,迫不及待而又小心翼翼的四处搜寻着。他很快便看到了靠近里间座上摆放着的一只竹筐,筐内又有两只馒头;登时大喜过望,那只硕果仅存的独目闪射着荧荧绿光,在使劲的吞咽一口涎水后,伸长手臂,几乎是连扑带爬的抢了前去。

    就在同时,另外一只大手亦粗暴横蛮、急不可耐的由黑暗里伸了过来。两手十指触碰在了一起。

    “父亲!……”

    “琳儿!……”

    孔志琳一阵心悸,急急睁开独目。三目相接,两人几乎同时叫了出声;——原来黑暗中伸手过来的正是孔庆雄。孔庆雄独被江柏春和欧阳忠雄囚于“龙凤居”客店的杂物间内,自晨至午一直不得进食,亦是腹响如鼓,饥火难抑;好不容易挨得江柏春、欧阳忠雄一众人等出门离去,窥察良久不见动静,方才想法挣脱绳索,在客店内四处搜寻食物果腹,看到筐内馒头,自然便疯了般的猛扑过来。结果,两人十指竟然触碰在了一处。

    幽暗如晦的“龙凤居”客间内,在假山和“冲霄楼”燃烧着的火焰秧苗一闪一闪的映照下,孔庆雄和孔志琳父子默不作声的盘腿俯身,互相对视着。两人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刚刚性命相搏的一父一子,竟会如此之快,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下重新逢面,目光初时敌意甚浓,各自恨不得一口便将对方吞下肚去;然而很快就同时变得柔和起来了。

    “琳儿,虽然你方才差点便将父亲逼上了绝路,但父亲并不怪你。子不教父之过;一切责任,俱在父亲身上。这些都请琳儿谅解。所幸现在那个罪魁祸首雯雯郡主已经死了,我们父子之间再无芥蒂,也该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了!”孔庆雄首先开口说道。

    “雯雯郡主她……死啦?”孔志琳闻言,独目欲泪,身子晃了几晃,差点瘫软在地;然而随即便呼的一声站起身来,嘻嘻而笑着说道,“父亲,雯雯郡主死便死罢。夫男儿立身天地之间,自应以功名事业为念,岂能戚戚然囿于妻室之虑也哉?又五伦之中,父子为大;琳儿不才,岂肯自堕于胡亥、王莽之小人流亚?父亲,是琳儿做得不对,一时鬼迷心窍,美色障目,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而死命追迫父亲。琳儿现已幡然悔悟,知错就改,乞请父亲宽谅!”言讫,面上已转为忧戚愧沮之色。

    孔庆雄盘腿坐地,强抑腹中饥火,双目仰视着孔志琳,眼中波光不动声色的流溢着,慢慢说道:“其实做得更错的还是父亲呀!父亲自你母亲去后,整日戎马倥偬,追名逐利;甚至……甚至竟为保头颅而亲手射伤了你的一只眼睛……唉,不说了,如今父亲老了,什么都不想说了。老牛将死,犹怀舔犊之情;父亲生而为人,难道竟连一头老牛也不如吗?这些馒头,琳儿就只管拿去吃吧,父亲宁愿饥饿而死,也决不会与琳儿争食!”

    “不,还是恭请父亲吃吧。孩儿前已不孝,深自悔忏,如今愿效反哺乌鸦,宁可自己饿死,也决不肯使父亲遭受饥绥之苦!”孔志琳一面盘腿俯身坐下,一面暗中狠狠的吞咽了一口涎水。

    两人互推相让,语气真挚,表情恳切;真是父慈子孝,温情融融,极是感人肺腑。一父一子渐渐说得投机,竟然戒心大轻,俱为对方表现出来的真情实意打动似的,各于幽暗的光色当中同时伸手去取筐中馒头;但接下来的结果,却是两人突然同时拔刀出手,迅疾的刺向对方。结果父子双双中刀,倒伏于地。

    “好,好,琳儿果然是爹的好儿子,爹当年曾把爹的爹骗得团团转,琳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要真,就连爹也差点都被骗过啦!……”孔庆雄手把短刀,侧伏于地;孔志琳手中的短刀深深的刺中了他的小腹,一线污血淌过他的嘴角,语气微弱的说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父亲还不也是一样,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有真话。不过儿子再狡猾,跟父亲比毕竟还差着一大截呢!……”孔志琳的左侧颈部,亦被孔庆雄短刀深深刺进。

    “琳儿,你的刀刺中爹太深,小腹又是致命地方;爹只怕……只怕很快就要死了。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父子一场,更是千年万年修来的缘分;现在这场缘分就要尽了。爹盼你能活着,好好活着。琳儿,好儿子,你能……最后再叫我一声爹吗?”孔庆雄面色惨白,喘着粗气勉力说道。

    孔志琳冷笑一声,翻着独眼喘气说道:“父亲下手难道就很轻吗?颈部难道就不是致命地方吗?说什么父子缘分,还是不要扯得太远了吧,父亲这次又要使什么谲谋诡计,就不妨……不妨直说了吧!”

    “傻孩子,到了这种地步,爹还有……必要再骗你吗?”孔庆雄眼珠渐渐翻白,语声渐渐低弱。“那也说不定!”孔志琳颈部咕咕的冒着暗红色的血泡,喘气愈来愈急,“不过都是要死的人了,就叫一声爹,又有何妨?”一面说话,一面脸上露出冷笑,微弱的叫了一声:

    “爹!……”

    “好儿子!”

    孔庆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然而几乎就在同时,陡的用尽全力猛推手中短刀,直至刀柄完全没入了孔志琳的颈部;而孔志琳亦拼尽全力,将短刀深深的推进了孔庆雄的腹内。

    “哈哈……”

    “嘿嘿……”

    幽晦的“龙凤居”店内,汩汩的淌血声中,孔庆雄和孔志琳父子两人俱各匍匐于地,谁也不能看到对方,但却异口同声的发出了怪笑;那怪笑声中透着诡谲,透着怨恨,亦透着无以言说的凄凉。一阵冷风掠过,两人的怪笑声愈来愈低,愈来愈弱……

    282

    万花丛独自藏身“冲霄楼”旁那株玉桂树的密枝繁叶间,胸中爱恨混涌,悲怆迷茫,痴痴呆呆浑不知身之所在;期间雯雯郡主中箭身亡、黄衫突袭孟姥姥被擒、夏宜春飞身相救换出黄衫等一连串的情事,耳目俱皆不曾闻睹。一对一队的飞燕翩然掠过,于低低的空中一面脆鸣清啼,一面追逐捕食着蚊虫。万花丛痴痴的凝望着两只飞燕轻俏捷丽的身影,眼前再次幻化出了夏宜春俊朗清洒的笑容,旷世飘逸的身影,还有两人袍袖轻曳,飘飘若仙,联袂飞于青山绿水、竹林碧波间的绝美情景;一时竟不觉珠泪盈面,口中哽咽而语道:

    “莺莺燕燕皆成对,为何我身独无配?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

    直到熊熊烈焰映照过来,耀辉灼目,原本优雅翩飞的群燕在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中惊惶鸣啼,四散窜跃逃逸,又有一朵火花“啪”的爆响耳畔,散作万千黑烬悠悠浮落,万花丛这才骤然憬醒过来。她懵里懵懂的顺了火光方向望去,一眼看到夏宜春竟被困于“揽秀亭”下的石壁旁侧,又恍惚记得孟姥姥曾经说起过整座王府地下早便埋满了火药、硫磺和硝酸,登时吃一大惊,急以髻后锦帕束身,然后解下腰间绦带,想也未想便飘身飞了出去……

    此刻,万花丛怔怔的望着烈焰灼光中孟姥姥狰狞扭曲的面孔,愈发惶骇,不知她何以会突然关心起自己腕上的手镯来,乃嗫嚅答道:“是、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师父告诉我说,母亲在生下我三个多月的时候,正值社稷危覆,家国不保,且将身陷囹圄,无奈之下唯有将我弃于峡江岸畔的荒草丛中,并于襁褓内留此手镯作记,以便日后相认。我这次下山游历,其实就是奉了师父之命,寻访父母……”

    不待万花丛说完,孟姥姥已是双目灼亮,嗓音颤抖,原本紧紧抓着万花丛的右手五指也不自觉的松了许多,然却面露疑惑之色,道:“可是,可是……年龄有些太不相称了呀。姑娘你、你今年顶多……二十有余吧?”

    “不!”万花丛语声凝噎,面显凄绝之色,“其实我早在七十年前就已出生,是两位师父的师父在我襁褓时期特意施了一种蛊药,所以才能至今保持着少女般的美貌和身材;师父还说,父亲母亲手中另有一只手镯,可以和我的这只配对相认……”

    话没说完,孟姥姥已是勃然变色,双目滚滚泪下,颤声喝道:“女儿,瑛子,快别再说了,时间无多,速速离开……”咬牙拼力,一掌将万花丛推得风筝一般,飘飘扬扬的飞离了假山。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剧响,石门彻底爆裂开来,“揽秀亭”乃至整座假山都在脚下簌簌震颤;四散弥漫着的焰光硝尘当中,孟姥姥惨厉的狞笑声、喝喊声时断时续的传来:

    “陛下,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我们找到女儿啦,我们终于找到女儿啦!——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怪不得当日在校场擂台初次逢面时,妾便在心中生出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哈哈,哈哈哈……造化造化,你何以如此弄人,我们夫妻锥心泣血,苦寻女儿数十年,为何今日刚刚见面,便又要阴阳两隔,永世不能再见?老天老天,你何以如此残忍,如此绝情,我们夫妻本已愤世嫉俗,悲凄欲绝,你偏要在最后关头,还要往我们的伤口处再撒一把卤盐?呜呜,呜呜呜……”

    此起彼伏的轰响声中,传来了费阿公苍哑颤抖的泣音:“爱妃,是瑛子吗?真的是瑛子吗?你刚才怎么不让朕最后再见瑛子一面?这么多年来,朕夜夜做梦都会梦到她的,胖乎乎的小手臂,黑油油的大眼睛,粉嘟嘟的薄嘴唇,一切都是襁褓时期的模样,一切都是襁褓时期的模样啊……”

    四面震耳欲聋的轰响声中,孟姥姥双手捧着那支嵌了珊瑚彩龙的手镯,猛的扑进费阿公怀中,老泪纵横的答道:“陛下,不是妾狠心不给你看,实是时间来不及了,这亭子和这假山,随时都会化作齑粉的啊。好在妾已看得十分的仔细了,正是妾年轻时候的模样;陛下无须遗憾,黄泉路上,妾会一五一十讲述给你听的!……”

    万花丛为孟姥姥掌力所推,在半空中连翻几个筋斗后,飘飘落于“不羁堂”前。轰轰隆隆的爆响声中,她清晰的听到了孟姥姥和费阿公的哭喊对话;双脚刚刚着地,便即回望一眼寝宫墙下的夏宜春,在肚内暗暗呼喊了三声“小郎”,然后毫不犹疑的纵身跃起,再次飘落在了“揽秀亭”下孟姥姥与费阿公跟前,眼含热泪,凄声叫道:

    “父亲,母亲,——你们果真便是我的父亲母亲吗?你们一直在苦寻女儿,女儿也一直在苦寻着你们啊,可是却总也不能找到。你们真的没有骗女儿吗?不,不,你们就是骗了女儿,女儿也决不会生气的。女儿早已勘破红尘了绝凡缘,今日情愿就此随着父亲母亲一道同拜佛祖,共成正果……”

    “哈哈,哈哈……陛下,夫人,你们父女母女今日终得团聚,不管怎样,也算是花好月圆,死而无恨了,”却是公孙黄石狂笑之后凄惨悲怆的声音,“可是,夫人,你知道公孙黄石的一片痴心吗?”

    孟姥姥欲再一掌推开万花丛,但万花丛却死死的扑在了她和费阿公的怀中。孟姥姥双目盈泪,喃喃语道:“好吧瑛子,乖女儿,要走,我们便一起走,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陛下,这次,你该好好的看清楚了吧……”

    旁侧,公孙黄石依旧在仰面望天滔滔凄诉:

    “公孙黄石原为蜀中纨绔膏粱子弟,自七十二年前他第一眼看到夫人时候,便深深的爱上了夫人;可惜那时夫人早已入宫为妃,他于是只能抛家别业,隐姓埋名,前往宫中,甘为仆役,以冀得能够终日环绕奔走于夫人身侧。夫人虽然全不知情,甚至不能相识,但他始终无怨无悔。及至国破家亡,夫人四处流浪,他又始终追随夫人身后,不离不弃;待得夫人隐居襄阳王府,他又索性伴随陛下,接踵前来,以期得与夫人日日相伴。哈哈,他与夫人,尽管不能生为夫妇,然而七十二年的幽情苦恋,七十二年的奔波辛劳,终于修得今日能与夫人同赴黄泉,结伴幽冥,他心中感到了无边的快乐和欣悦……”

    “喀嚓”一声闷雷,正在头顶上方响起,紧接着豆粒大小的雨点便劈头盖脸的砸落了下来;与此同时,“轰隆”一声剧响,在阵阵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声中,整座假山亦完全爆炸坍塌开来,巨岩碎石缓缓扬溅而起,又缓缓散落地面。于是,这个世上所有的喜悦和哀痛,所有的悲伤和仇恨,便统统都被埋葬在了无边的废墟下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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