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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独家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城市小说   会员:swcp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7/4/1 20:50:18     最新修改:2017/4/6 9:11:21     来源:中国国际剧本网www.juben108.com 
小说名:《西安门(长篇小说 共54章)——之一》
【原创剧本网】作者:佚名

卷一:1966

第一章

京城坊间有个关于西安门的传说,说是李自成那年撤离北京,出了阜成门,勒马回望,一脸的灰暗。属下都远远看着,没人敢吭声。

少顷,闯王拉弓搭箭射出一羽,祈祷这箭射中西安门的“安”,日后便能重回北京做皇上。

听老辈人讲,西安门城楼失火之前,匾额上真的戳着个箭头,带着半截子箭杆,只可惜扎在“西”字上。

没了城门楼子的西安门,现今只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十字路口,路口东多为民居和机关,往西到丁字街的马路两侧,坐落着商场、照相馆、裁缝铺什么的,节假日人来人往,还算热闹。

红楼电影院和桂香庄点心店之间,挤着一爿牛奶铺,此时窗户上正趴着一个人往里面张望。这人膀大腰圆,后脖颈子上一块发白的胎记,黢黑的皮肤一衬,甚是分明。“恁个Bi养的。”忽然听见他骂,旁边的过路人都侧脸看他。

奶铺里只有一桌食客,其它几张都空着,这一桌食客是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妻带着仨孩子。他们刚进门坐下,听见骂声都看窗户。服务员抄起一把笤帚走出去,骂人者上下照她,她迟疑一下返身回去。

爸爸背对着窗户,扭过身看清是周老头子,回过头给家人使眼色,意思是甭理他,随后掏出烟叼上。 

妈妈擦擦耳边的汗,俯身对爸爸说走吧,别喝了,现在正在“闹革命”。爸爸脖子一挺,把嘴上的烟拿下,说怕什么,毛主席也没说闹革命不许喝牛奶啊?他朝里边一努嘴,全家人起身挪到墙角坐下。服务员跟过来,问他们:“你们认识吗?”爸爸说:“邻居,街道积极分子。”服务员歉意地说:“嗨,我还以为是盲流要饭的,轰他滚蛋呢,嘿嘿。他干嘛骂你们啊?你们有仇吧?”爸爸说:“麻烦您给个烟缸。”服务员说:“我们哪儿衬烟缸啊,您就弹地上吧。你们是仇人吧?”爸爸说:“给你们提个建议,跟你们领导说说,按台电扇,这大热天的。”

换了桌子再坐下,两个丫头趴在桌上不敢抬头,儿子倒无所谓地四处看。周老头子又叨咕点什么,儿子把两个耳朵塞上,又在鼻子前面扇扇臭味儿。爸爸赶紧看周老头子,轻声责怪儿子招惹他干嘛?他再打他。儿子说:“他敢?拿板凳抡他。”

奶铺是大跃进那年开的,这么多年,来来回回周老头子从没进去过,顶多放慢脚步从门口朝里望望。刚才路过,看见这家人进去,他心里一阵难受,随口骂了一句,话出口就后悔了,希望他们没听见。看见这家人挪到墙角,知道是借坡下驴的时候,正准备走,看见那小子堵住耳朵、扇臭味,一脸的厌恶。自己骂人在先,就当没看见吧,他延续没做完的动作,咳嗽一声,转身往家走。走两步觉得鞋里进了沙子,回头看看,扶着墙脱下来磕。两个小孩子打闹着跑过来,其中一个撞在他身上,他一歪歪,差点坐地上,扬手给那孩子一鞋底子。

进了胡同,邻居们三三两两,见周老头子不太高兴,有的转过脸去,躲不开的就朝他笑笑,问一句“吃了吗”。快到家,对面走过来三四个孩子,各个满面通红,一头大汗,泥猴一般,其中一个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冲着周老头子乐。周老头子三两步上去,吼一句“恁个Bi养的”,小鸡子似的将他提起,连拉带拽拖进院子。剩下几个孩子高兴地拍屁股,呵呵呵乐,扒着门框往院子里看。

这孩子是周老头子的小儿子小八子。进了屋周老头子照他屁股上踢一脚,小八子大哭起来,和他犟嘴,他又给他一巴掌。妈妈用身子护着儿子,问丈夫今天怎么啦?吃了枪药。周老头子说小八子一天到晚不着家,到处折腾,胡同里出了名,要不是停课闹革命,这回考试又得不及格,以后甭念书了,明天就去捡破烂、扫大街。

门帘一挑,里屋出来两个老太太,一个是孩子奶奶,另一个是北屋二婶。二婶过来串门,姐妹俩东拉西扯,刚说哪天偷偷推两圈牌九,外面传来哭骂声。

奶奶是小脚,她晃悠着过去,掏出娟子给孙子擦眼泪,说儿子要打打她。二婶叫周老头子“主任”,说小八子挺懂事的,尽帮她买醋打酱油,要他别跟孩子置气。“您忙吧,我得回去做饭了。”二婶对奶奶打声招呼推门出去。她是放足,走路也摇晃,到家她和家人说,小八子是得打打了,再不管管,真得上房揭瓦了,哪有这么惯着孩子的,又不是大户有钱人家,装什么洋葱。

小八子今年五年级,快四十周老头子才有他。奶奶说儿子发这么大火,谁招他惹他了?周老头子脱下褂子甩在炕上,拿起蒲扇扇两下,胸口的毛跟着摇摆。他起身到水缸前“咕嘟咕嘟”喝水,喝完把水瓢往缸盖上一扔,奶奶厉声问他扔谁呢?

“当——”又一声响。窗户上趴着俩孩子看热闹,爷爷从里屋出来敲一下窗户,赶他们走。俩孩子其中一个是二婶的孙子,他挺认真地说:“爷爷,我奶说上房揭瓦。”

“去、去、去。”爷爷轰他。

“石头,回家。”北屋门开开,二婶叫孙子。

“让他玩吧。”奶奶推开门对二婶说,“来,家来。”她对二婶孙子说。

“别招人讨厌,回家,该吃饭啦。”二婶说。

重新关上门,奶奶埋怨爷爷那么大声干嘛,再叫二婶听见。爷爷说他乐意,谁也别想欺负他。又说二婶孙子一锥子扎不出一个屁来,今后上学还比不上他们小八子呢。周老头子示意媳妇把窗户关上,媳妇关好窗户,学着山东腔对公婆说:“别干仗啦,该吃晌午饭啦。”

搬上炕桌,端上铁锅,摆上窝头、小葱、臭豆腐什么的,孩子和爷爷奶奶坐上边,周老头子两口子斜身坐在炕沿儿上,一家人吃起来。

今天是礼拜天,奶奶咬口窝头费劲地嚼着,埋怨大孙子这么多天也不回家看看。见儿子低头不语,她看儿媳妇,儿媳妇连忙看窗外,心说爱回来不回来,不回来还省粮食呢。

大儿子是前妻生的,在长辛店一家工厂开车,跟后妈不和,很少回家。见爸妈都不说话,小八子说他给哥写个明信片,叫他回来,只要二分钱。他爸他妈都抬头看他。

奶奶说孙子媳妇怀孕了,问儿子在哪儿坐月子?周老头子不耐烦地说,不在咱们家在哪儿。公婆二人一起看儿媳妇,儿媳妇刚要说“咱们家哪儿有地方啊”,又刹住,老头子正在气头上,有什么话晚上炕上说吧。

奶奶说孙子媳妇娘家有那么多房子,能不能跟亲家说说,在他们家坐月子。没人接她的话茬儿,她叹口气。

到了晚上,周老头子和媳妇讲述白天李殿赋一家人喝牛奶的事,愤然说道都文化大革命了,李殿赋他们还明目张胆过资产阶级生活。老婆不以为然,说人家有钱,愿意喝就喝,你有钱你也喝去啊,谁拦着你啦,用不着看着有气。说完她“嗷”一声,说闹了半天,是为这个拿自己孩子出气。周老头子笑着看儿子,小八子咧嘴又要哭,爷爷奶奶先后从里屋探出头,问又怎么啦。儿媳妇说明原由,爷爷奶奶一起瞪儿子。  

周老头子老婆说:“哪天你也带爸妈喝一次,让他们也尝尝牛奶是臊的还是臭的。”奶奶说要喝大家一块去喝,不信喝一回就穷死。又说人世走一圈,死了见阎王爷,问起来连牛奶都没喝过,多寒碜啊。见丈夫只是一个劲乐不应话茬儿,周老头子老婆又说嫁给他这么多年,牛奶?牛尿也没喝过他的。周老头子说行,下个月关饷,买几瓶回来,说着眼圈红了。“呦,哭什么啊?舍不得是不是?别心疼,跟你说着玩呢。”媳妇说。婆婆瞪儿媳妇一眼,心说这个Bi养的,忒不懂事。

周老头子提到的“李殿赋”,是牛奶铺里那家的男主人,小八子旁边说,哪天砸李殿赋他们家大街门去。他想的是晚上没人的时候,朝李殿赋他们家大门扔块砖头就跑,扔之前在上面画个王八。

小八子说完等着爸爸叫好。“又找打吧你?有本事你把学习弄好了,讨厌。”孩子他妈说儿子,偷看丈夫一眼。

周老头子朝小八子招招手,看着不像要打自己,小八子走过去。周老头子拉住他的手,郑重对他说大人的事他少掺和,他的任务就是学习。他说小八子哥哥他是指望不上了,他就指望着小八子能够上个大学堂——最次也得高中毕业,当干部,争取混上个科长什么的,过上好日子。他让儿子看看,胡同里日子过得好的,不都是干部、知识分子吗?有的家里还有“可以演电影的话匣子”。

爸爸又说起解放前的苦日子,说他十七岁来北平才吃上平生第一次饺子,才知道什么是电灯泡。爷爷插话,说在乡下听说一个屋子点一个灯泡,满屋子通亮,掉根针都看得见,以为灯泡得水缸那么大。又说他们周家祖祖辈辈都是穷人,就指望出个秀才,翻身。爷爷说着抹眼泪,小八子过去靠在他的腿上,伸手呼噜他的胡子。奶奶嘱咐孙子,刚才爸爸说的“解放了,日子还这么苦”,千万别到外面说去。小八子点头,说以后工作挣钱,先带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去喝牛奶,再买一车肉包子,天天让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吃。奶奶夸他有志气,爷爷说有钱别瞎糟蹋,工作了四毛钱一两的茶叶给他买二两就行啦。奶奶瞪爷爷,说:“瞧恁这点出息,二两茶叶就打发啦?”

这天的午饭,李殿赋一家是在牛奶铺里吃的——就着牛奶吃馒头。馒头是他们自带的,总共四个。俩大人仨孩子,儿子已上高中,还是学校足球队的,吃得这么秀气,不是这家人畸形长着鸡嗉子,一个月就供应那么几斤白面,敞开肚皮吃,一顿就没了。一般情况下,根据年龄大小,纯白面的馒头每人半个到一个,混合面的可以酌情翻倍。当然也不能饿着,没吃饱吃窝头、白薯、菜团子什么的。喝牛奶自然不能带这些东西来,怪寒碜的,饭后他们还要去逛西单商场,到时候饿了,只能咬牙挺住。

今天喝牛奶几天前爸爸已经诏谕,这两天孩子们谈论的都是这件事。距离上回喝已经有几个月之遥,颜色还记得,什么味儿的记不清了。经过一番追忆,小丫头说是山里红味儿,二丫头说是红烧带鱼味儿,争执不下去问小哥。小哥想了想,没把握地说酸的应该是豆汁吧。

“这回记住味儿吧。”小哥提醒小妹。小妹应一声,抿一口含在嘴里,吧唧着嘴慢慢下咽,和小姐姐说他们俩都没猜对。

爸爸提醒她别吧唧嘴。妈妈苦笑,说今后有钱了,天天让他们喝,喝个够。小丫头请示有钱了,能不能天天吃窝头片抹芝麻酱撒红糖?二丫头说有钱了,她要天天吃炸油饼、糖耳朵、江米条……不经请示擅自“吃”这么多好东西,小丫头撒娇让妈妈批评姐姐。

“吃、吃、吃,就知道吃?饭桶。知道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每天水深火热、饥寒交迫?今后有钱了,要支援他们,越南,还有阿尔巴尼亚。”小哥说两个妹妹。

爸爸看一眼儿子。他们还要了一盘奶酪,给孩子分出份儿,剩下的是爸爸妈妈的。妈妈根本不动筷子,只爸爸一个人享用。他搛一块放进嘴里,抬手轰轰苍蝇,问儿子怎么不早点说啊?早点说他就别来了,省得让喝牛奶耽误了他的“远大理想”。儿子碗里还剩小半碗,爸爸叫他别喝了,给两个妹妹吧。儿子赶忙端起来喝光,勉强笑笑。两个妹妹听了爸爸的话,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陷入失望,小妹站起来还看看小哥的碗。

“我说,你们今后好好校习,也像你们爹是地,一个月挣一百,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也用不着想那么多。”妈妈圆场。

这么半天再没有人进来,两个服务员靠在墙上,听着这家人说话。听见妈妈说“今后一个月挣一百”,他们俩相互看看,一起撇嘴,意思是“做梦去吧”。

西安门路口往东有一处机关,年初辟为“中共中央人民群众接待站”。从这家人喝牛奶这天算起,又过了大约两个月的光景,毛泽东微服私访来到这里,发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伟大号召。文化大革命爆发一百周年的时候,这里辟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每天来参观的人超过故宫、颐和园。

来者多是孩子和老人,孩子们来是进行爱国主义和共产主义教育的,老人都是文化大革命亲历者,他们坐轮椅拄拐杖,颤颤巍巍留影流泪,回忆激情的岁月。

接待站对面是大王庙胡同,李殿赋一家人住在里面。饭后儿子去接待站看大字报,看完他出来,正好遇见爸爸妈妈他们回来。爸爸问他有什么新闻?儿子说贴出好多新的大字报,都是陶铸、王任重他们的。一群人敲锣打鼓从接待站里面出来,爸爸没听清楚,凑近儿子让他又说了一遍,完了他叫他们先回家,他去看看。妈妈说走半天了,回家歇着吧,看爸爸执意要去,她又嘱咐他老老实实地看,别多说少道的。

“我也去、我也去。”两个丫头吵吵。

“你们干什么去?不饿咧?刚才你们不是一直喊饿么?跟我回家去。”妈妈说两个丫头。

进了胡同,离家还老远,小姐姐跟妈妈要街门钥匙,说憋不住了。旁边是公共厕所,妈妈说去那儿吧,小姐姐说那儿太脏,往家跑去。

 

 

第二章

大王庙胡同呈“T”字型走向,从南口进去顶到头,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街,往西是后库,往东是著名的军事办公区旃檀寺。因为挨着它,周围百姓都跟着沾光,从来不停电,包括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一横一纵两条路会和的地方是一片空场,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灭于兵燹的大王庙就坐落在这里,如今只剩下一个残破的王八驮石碑和几棵松柏、若干个石墩。胡同里的人都称这里为“大树底下”,每逢夏天,纳凉的人一片。

大树底下北侧往东一点,是一座砌着女儿墙的门楼,门板是新刷的绿漆,上面嵌着一对别致的门环,里面不时传出琴声。这是陈大夫家,此时他正在影壁后面做饭。

刚满五十的陈大夫没有老婆高,背心差不多垂到膝盖,上面尽是窟窿。他掀开锅盖,蒸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他偏着头扒拉扒拉,端起来走进厨房。陈太太跟进来,说:“烧好了?给李露送去一碗。”

李露是李殿赋的大儿子,他正在和陈大夫的女儿恋爱。

听了夫人的话陈大夫拿起一个小瓦盆,陈太太说这个太土气,陈大夫从柜橱里拿出一个小钢笼锅,伸手拿起筷子。陈太太让他不要用这双筷子,要用那双,陈大夫换了一副竹子的。

搛了两块太太让他搛肉多的,陈大夫说排骨哪有什么肉?再说都搛肉多的,他们吃什么?太太说送人就要送好的。陈大夫后退一步,举起筷子,意思是“您来”。接过筷子太太先尝了一口,说丈夫新发明的做法味道还不错,就是咸了。丈夫说他每次烧出的菜,她都能够挑出毛病,也算是一种本事。太太说这正体现她的水平,丈夫做事应该精益求精,像刚才他去倒垃圾,有些掉在地上也不拾起来;前几天洗的衣服有几处没有洗净,还有哪天哪天去茅房忘记关灯,还有哪天哪天火柴让他给打湿……自知自己不是老婆的对手,陈大夫不说话,心里不停骂“册那”。

搛的差不多了陈太太叫“珊珊”。珊珊是他们的女儿,此时正在院子里对着墙角练手风琴。大约没听见,太太刚要再喊,丈夫制止住她。他知道她想叫女儿把东西送去,他说孩子的事还没挑明,一个女孩子动不动往男人家跑,让邻居看了不好。太太点头让他去送,丈夫说他一个大男人,给人家送这送那的像什么话。太太说那就我去吧,说完回房换衣服,再出来一身光鲜。丈夫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用猜不透的眼光看她,太太甩一句“看啥看”,走进厨房端起小锅。再往外走丈夫故意不让路,太太用力一撞,拉开大街门出去。陈大夫对着她的背影喊:“俄烧了菜,收拾厨房就是侬地事体啦。”

他们的女儿陈玉珊远处看着,妈妈走后她问爸爸“妈妈干嘛去”。爸爸没理她,回到厨房看着剩下的半锅排骨发呆。他们还有一个儿子,正巧不在家,他后悔刚才还是应该自己去。

正是午饭后的空闲时间,大树下聚着不少的妇女,做活儿的飞针走线,打瞌睡的不住点头,闲聊的摇晃着扇子。他们的孩子在旁边疯跑,跑累了又扣蚂蚁窝,往里面撒尿。

陈太太家的街门上装着一个小铜铃,一拉门,铃铛一响,树下的人都往那边看。

陈太太他们是解放初来北京的,从搬进这条胡同起,门口就坐着这些闲人,她也习惯了。

王八驮石碑上蹲着两个男人在下棋,一方是位光着膀子的老者。他只穿条大裤衩,手里举着小烟袋,头顶的树杈上挂着他的鸟笼子。陈太太从旁边走过,老者下巴垫在膝盖上,皱眉看棋盘。等她走过,他的脑袋跟着慢慢转过去,盯着她的屁股半天不动,旁边看棋的问他有完没完?他一捂嘴,说:“这大壁虎(屁股)。”

老者蹬了一辈子三轮车,退休前出了一次车祸,摔掉两颗门牙,说起话来跑气漏风。

“陈太太,您去耍啊?”女人堆里一个小媳妇和陈太太打招呼,她三十多岁,梳着大辫子,蛮俊俏。

陈太太朝她点点头,挺着胸脯走过去。“理她呢?”周老头子老婆瞪小媳妇,“骚Bi。”她对着陈太太的背影骂。她说上回他们家“可以演电影的话匣子”开演,都不让他们小八子进,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破话匣子嘛。

小媳妇给她更正,说那叫“电视”,这是孩子他爸说的,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孩子他爸在王府井书店卖书,十几年下来,耳闻目染积累了不少知识。

电视机是陈大夫年初买回的苏联货,“开演”那天晚上,整个胡同都沸腾了,不少孩子聚在陈太太家的门口,想进去开开眼。陈太太亲自把门,只让有身份人家的孩子进,这里面自然有李殿赋的几个。结果不知道是机子质量问题,还是信号弱,到时间打开,屏幕上全是雪花,鼓捣半天不见人出来。即便如此看电视的人们依然意犹未尽,他们以为看电视就是看“下雪”。

小媳妇仰头闻闻,问大家闻见没有,大家说早闻见了,准又是陈太太他们家炖肉呢,他们真有钱,尽买“高级肉”。小媳妇说陈太太比她老家的地主老财还阔,老天爷真不公平,有人成天大鱼大肉,有人窝头都吃不饱。周老头子老婆一笑,说人家当家的是大夫,挣得多,有钱,用不着看着生气,你男人要是大夫,你也大鱼大肉的吃啊,谁拦着你啦?小媳妇说咱们不是没那福气嘛。望着陈太太远去的方向,小媳妇说陈太太“吃的好、穿的好、手上一块大手表”,感慨自己没嫁个有钱人。

早风闻自己的老头和小媳妇不干净,只要有机会,周老头子老婆总要揶揄她几句。她将锥子在头顶上蹭蹭,说嫁有钱人小媳妇这辈子是没戏了,等着下辈子吧,还得积点德,争取投胎做个人,要是投胎大叫驴,全吹了。

四周一阵哄笑。

小媳妇不服气地一甩辫子,冷笑一声,说走着瞧,看看谁投胎大叫驴。又说她有女儿,今后可以让女儿嫁给有钱人,继承遗志,她跟着享福,说着得意地摇晃摇晃脑袋。自己是儿子,注定没有这个造化,周老头子老婆不再说什么。

小媳妇煞有介事左右端详周老头子老婆,说“立着的娘娘、背着的相”,周老头子老婆扇风耳,至少应该当个阔太太,怎么没成?周老头子老婆低头纳自己的鞋底子,假装没听见,心里想着给小媳妇腮帮子一锥子,结果会是什么样?

人群里有个大块头的女人,一直看着小媳妇和周老头子老婆两个人斗嘴。这时她猛扇两下扇子,说周老头子老婆双眼皮大眼睛,年轻时肯定奔儿美,即便现在倒持倒持,多打点胭脂雪花膏什么的,不比秦香莲、白毛女差,追她的男人保准乌泱乌泱的。

大块头女人和小媳妇打过架,小媳妇不做声,假装和旁边的人说话。

二婶跟着锦上添花,说周老头子老婆过门那天,她看一眼,吓一跳,哪儿来的漂亮媳妇啊。周老头子老婆“咯咯”乐,感激地看二婶和大块头女人,压低声音说:“不行了,奔五十了,那地方都抽巴了,打扮得再漂亮,倒贴没人要,‘干’不动了。”

“每个月还准时来吗?”二婶也低声问。

“还行。”

“那就没问题。”

两个人嘀咕完了,周老头子老婆主动和小媳妇讲和,说她们这群人当中数她好看,要是倒退回去,嫁有钱人,数她有资格。周围妇女听了有瞪周老头子老婆的,也有酸溜溜看小媳妇的,大块头女人兼而有之。

树上落下几只鸟,有人吆喝轰它们,二婶孙子跑过来让奶奶看他身上的鸟屎,大家也纷纷看自己的,有人怪罪是老者的鸟招来的。

大块头女人说鸟屎落在有钱人头上是倒霉事,落在穷人头上是发财。周老头子老婆说那以后没事就追着鸟,让它往自己头上拉屎。大块头女人叹息一声,说男人都是色鬼,下辈子投胎求老天爷给一个好脸蛋,做官太太。

周围一片响应,都说今后积德行善,下辈子投胎做个漂亮姐儿,嫁给科长、大夫。二婶毕竟年岁大见识广,她说下辈子最好别当女人,受累的命,求阎王爷给个男人身,闯荡出一片天地,娶他个三宫六院,晚上炕上一躺,也叫老婆子给自己洗脚捶腿。“你给老公洗脚捶腿?二婶。”小媳妇惊讶地问,“哼,我老公敢叫我给他洗脚捶腿,我抽他的嘴巴子。”

“老公?多难听啊。”二婶说,“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们北方管太监叫‘老公’,在我们这儿,要是说谁是老公,那可是骂人的,找抽呢。老公没鸡巴,不能生孩子,绝户,以后别这么叫了。”

小媳妇认错地笑笑,说孩子他爸说过,慈禧太后就是太监。二婶捂嘴一乐,说西太后是真女人,不是二椅子,她是管太监的,看谁不顺眼,就把谁骟了,亲自动手,用的刀子,听老头子讲还是“易德利”(意大利)的。又说到解放前,光她亲手骟的男人有好几百,解放军进城才把他们解放。

妇女们大多是小时候跟着大人逃荒或者倒腾土豆什么的来的北平,村里骟猪她们不陌生,由骟猪想到骟人,不由得让她们倒吸气,大呼“多疼啊”,骂慈禧太后真狠,不是个东西。

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胆小害臊的示意大家小声点,别让那边男人听见。

有人问老公没了那玩意怎么撒尿?这引起一番争论,最后以大块头女人为首的多数派认定,老公尿尿和她们一样,而且到时还来月经。二婶反复跟她们解释不是那么回事,她们就是不听,赌气二婶拿起小板凳回家。周老头子老婆朝她喊:“二婶,我也去。”她以为二婶去茅房。

片警大老张一身白制服,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过来,大家伙和他打招呼,问他干嘛去。他说接到上级指示,加强巡逻,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文化大革命。

大老张瘦高挑,水蛇腰,三十多岁。下棋的老者叫着他的名字,趿拉着鞋跑过来,拉他往旁边走两步,手挡在嘴边悄声问,彭真是不是自杀啦?大老张说没听说啊,肯定是谣言,能让他自杀吗?便宜了他。他张开五指,说彭真、陆定一、罗荣桓、杨尚昆几个人合伙害毛主席,得千刀万剐。每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他就弯回一个指头。最后他叫老者放心,说他当兵那会儿,看押反革命分子,五六个人看一个,自杀?拉屎撒尿都跟着,寸步不离。老者放心地笑了,豁牙子龇到外面,说他乍听到这消息,难受了好一阵子。他掐住自己的脖子,说这些反对毛主席的坏蛋,得慢慢地折腾他们,让他们一点一点的死,千刀万剐是最好不过,片他三千刀。

大老张抬头看陈太太的家门,把帽子戴正,拉拉衣服,说胃又不舒服,找陈大夫去看看。老者说他跟他一块去,走两步又说不去了,回去继续下棋。陈大夫人家是有文化的高级人,老者觉得自己光着膀子去不礼貌。

胡同里的人生病又没有公费医疗的,经常找陈大夫看,陈大夫一概免费。前后老者找过他两次,一次是带老婆去,一次给孩子看,其中一次陈大夫还给他沏了一碗好茶。蹲在王八驮石碑上,回味陈大夫的好茶,老者嘴里生出许多津液。

有历史上好茶和眼前彭真几个生不如死这两方面的鼓舞,下边几盘棋老者都赢了。该家去吃饭了,他托着鸟笼子晃晃悠悠往家走,不时从兜里掏出点什么喂鸟。

 

 

第三章

一家门框上的门牌标着“49号”,陈太太来到了跟前举手拍打门环,大喊:“新芳、新芳,美丽看侬来啦。”

“新芳”是李殿赋爱人的名字,她叫龙新芳,“美丽”是陈太太自己的大名沈美丽。

龙新芳带孩子回到家,每人垫补点菜团子什么的,便各自去干自己的事。龙新芳则歪在床上休息,刚刚有点迷糊,忽然听见陈太太叫声,她翻身坐起,叫儿子等等。

等妈妈换上正规衣裳,小儿子李云才去开门。开开街门,李云礼貌地叫“沈阿姨”,陈太太轻柔应一声,迈进门槛。阿姨的旗袍开启儿比较高,待着不动,都要露出半条大腿,现在一迈门槛,差不多整体都裸露出来。她穿着一双红色灯心绒布鞋,没穿袜子,日光下从上到下通体耀眼的白。

每次来,陈太太都这么指名道姓地叫龙新芳,龙新芳不能不有所行动,最低限度也要到屏门处迎候,下雨打上伞。

跨进门,陈太太看见龙新芳站在屏门的台阶上朝自己挥手,说她要是早来一点,他们还没回来呢。说着话,龙新芳的眼睛盯着陈太太的脸不放,一点不敢别的地方看。每到夏天,陈太太下面两条不甘寂寞的大腿,还有胸前一对扎眼的凸起,在龙新芳看,都是人家的疏忽,她怕多往这些地方看让陈太太难为情。

走过来陈太太把小锅递给龙新芳,说他们老陈做了一个上海口味儿的红烧排骨,给他们尝尝。龙新芳说谢谢,掀开盖子看一眼,满满的一下子,心说上次给的鸭子还没“还”呢。她随口夸奖陈大夫能干,会看病还会做饭,上回他做的鸭子真好吃,哪天跟他学学。陈太太说上回的鸭子是老家送来的,不是他们老陈的手艺。她白龙新芳一眼,说男人不烧饭、不做家务,要他们干吗?

这样的话陈太太说过几次,头次听时,龙新芳头愣了半天神儿,似有所悟。

龙新芳把小锅递给儿子,让他给腾出来,又让他汆铫子水给阿姨沏茶。进了厨房,乘人不备,李云塞嘴里一块,急着下嚼,咽得打嗝。

两个女人相互搀扶着往里院走,陈太太动作飘逸,昂着头;龙新芳陪着笑脸,侧着身,蹈着小碎步。她们一样的高矮胖瘦,如果龙新芳的眼睛也像陈太太那样灵活地打转,肤色也那么白,真是一个娘生的亲姐妹。

李殿赋他们也是独门独院,里外院之间是一堵花墙,走着陈太太从墙洞往里院张望,问李露为什么不来迎接她?

李露是清华大学拖拉机系的学生,今年毕业,龙新芳说儿子今天没回来,估计搞文化大革命太忙,说到这里她还没明白这排骨是给谁的。

陈太太嘴上问李露,心里想着小雯,又问她回来没有?龙新芳说这两天小雯有演出任务,不回来,陈太太放心地点点头。

李雯是李殿赋他们的大丫头,在解放军文工团演戏。陈太太常说她娘家在上海有多么多么阔、衬多少套房子、使唤着多少个老妈子等等,背地里李雯管她叫“南京路上的资产阶级阔太太”——有时也叫“资本家臭小姐”。结果每回遇见阿姨,李雯表情都特别勉强。如果就他们俩时,她还给阿姨甩脸子,弄得陈太太都有点怕她。

平时过来串门,要是李殿赋在家,都是站在北屋门前迎候陈太太。进了里院,没看见李殿赋出迎,陈太太猜测他可能正在屋里换衣服。

东西厢房的窗户前,各有一架葡萄,土坑的四周种了一圈美人蕉和鸡冠花,这时开得正旺。“呀——”陈太太忽然叫一声,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快步走过去,到了跟前俯身和花接吻。花丛里家猫一个人玩得正欢,陈太太一叫吓它一跳,又见朝自己走来,它掉头顺着葡萄架窜上房顶。

“老美丽啊……老漂亮啊……”陈太太低头念叨着,趁机往北屋门前瞟一眼。

龙新芳站在旁边支应着,知道只要丈夫在家,她就喜欢这样泛酸。

一惊一乍对于沈阿姨是经常发生的,孩子们不明就里,只是觉得阿姨好玩,这回他们依然呵呵地乐,不怕阿姨不高兴。

街门又响,李殿赋从外面进来,穿着靠纱的半袖衬衫、浅灰咔叽布裤子,足上“三接头”走在砖地上“咔叽咔叽”响。

“侬没在家?”陈太太脱口而出,拍打一下龙新芳,“侬也不告诉俄。啊,对伐起,我们上海人不习惯说‘您’,对不起,您怎么不告诉我李先生不在家啊。”

李殿赋说他去群众接待站看大字报,刚回来,请陈太太屋里坐。

几个人往北屋走,陈太太抬头看头顶的葡萄,说院子里有架葡萄真好,吃水果,空气还新鲜,还能在下面举办家庭舞会,说着拉出一个舞步,旗袍随之飘一下。这旗袍是黑色的,前后各印着一朵白牡丹,直径盈尺。第一次穿它,得到李大哥的赞赏,以后到了夏天,只要过来串门她都穿它。

陈太太会跳舞,她知道李殿赋也会,龙新芳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北屋门两侧的台阶上,还摆放着一些花盆,种着橡皮树、石榴什么的,各个油绿挺拔。到了北屋门前陈太太站住脚,说李先生一定是水命,把花草养的这么水灵,他们家老陈一定是火命,火克木,看病能救人,花草却养不活,不管什么花,人家送来时好好的,在他们养不了几天就蔫了,今年新栽的葡萄看着又像快死了。

应他们之求,连着两年开春李殿赋都弄根葡萄秧子给他们移过去,可每回都养不活。李殿赋接过话茬儿说,今年这么着,他先选好一根秧子压上,等活了养两年,再给他们移过去。陈太太说太好了,给他们两棵得啦,万一死一棵还有一棵,李殿赋说行。“谢谢侬。” 陈太太拍几下手,紧盯李殿赋,用力嘬出两个酒窝,又把舌头尖吐出一点。这表情是她对着镜子演练多次以后,从进入决赛的几种当中筛选出来的,今天头次使。

对于陈太太的肆意表现,龙新芳的原则是眼不见心不烦,她扭头看别处。李殿赋倒没什么反应,当着自己的妻子的面,比这过分的陈太太不知有多少次了,他也习惯了。

李殿赋的北屋一明两暗,中间是客厅,进来后大家分头坐下,李云给阿姨送上茶,又打开电扇。二丫头李霜走过来,靠在阿姨身上起腻,陈太太搂住她,亲她的额头。小丫头李雪也想过去,被妈妈拉住。

龙新芳的三个女儿,陈太太总说李霜最漂亮,认她做了干闺女。七岁上学那年,她说这是大事,出钱带李霜去烫发。师傅是个新手,烫了孩子的头皮,回来李霜眼圈红红的,尽管如此龙新芳还是谢了干妈一碗米粉肉。

李霜也不负干妈的赏识,很小就表现对美的赏识,有一次,她两个颧骨红得不对头,逼问之下才承认涂了印泥。

“李先生,告诉侬一个好消息,老陈伊拉学校,上级马上就要派工作组。”寒暄热闹一阵,等孩子们退出去,陈太太对李殿赋说。

“是啊。”李殿赋颇感兴趣地应一声。

陈大夫一半时间在学校里教书,一半时间在附属医院出诊,拿手戏是治疖子和胃溃疡。

“您不晓得啊——”陈太太拍一下手,脸上现出要说出重大秘密的神秘感。她说工作组来学校,现在还保密,一般人不知道,是书记私下告诉他们老陈的。说着这些话,陈太太的目光在李殿赋脸上转悠,她希望他明白,对其它男人她是不说这个的。

文化大革命是从学校闹起来的,为了保证党的领导和运动沿着正确轨道运行,“五一六通知”后,从北大、清华开始,上级机关分期分批向大中院校派遣了工作组。

新中国的官民关系有如鱼水,但就个案而言,李殿赋看领导别扭、领导看他也别扭。他在国家机关工作,政府部门是不派工作组的,即使派,领导不向他保密就是好事。“是啊?”李殿赋乏味地应一声,回过去头四处张望。

见李大哥回头,陈太太先是以为他要找什么,发现是他没了兴趣,她有些奇怪。龙新芳看丈夫,嫌他不礼貌,完了又看陈太太,不过她知道陈太太不计较这些。

后面再说什么,李大哥还是东张西望的,陈太太索性只对龙新芳一个人说。她抽出折扇扇扇,声音放轻。这招灵,李殿赋竖起耳朵,听见陈太太深一句浅一声地说,工作组来了要开欢迎会,书记还叫他们老陈发言。为了让偷听的听清楚,陈太太把“大会发言不是随便啥格人都可以的,阿拉老陈发言,那是书记亲自点将”的话说了两遍。又说自打五五年来到北京,到医学院工作,书记院长就看得起他们老陈,很器重他,要不是搞文化大革命,“七一”他们老陈就是预备党员了。

“我老李从来不干溜须拍马的事。”李殿赋眼睛看着别处自言自语。

陈太太回过头看李大哥,嘻嘻地笑,说:“阿拉老陈哪能和侬比格,侬是大知识分子,出身又高贵,艺术家,见过大世面。”龙新芳歉意地对陈太太说:“南们老李是直筒子,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儿,你可别见怪。”“伐搭伽。”陈太太说一句,马上又改口用普通话说“没关系”。

这么多年,陈太太没少被李殿赋抢白,可是她从不生气,看着好像还更高兴,龙新芳特别服她这一点。

龙新芳说陈大夫都要“预备党员”了,多让人羡慕啊。陈太太叹口气,秀眉微锁,说文化大革命一搞,他们老陈入党问题危险了。

在单位陈大夫是培养对像,春节他去给领导拜年,书记向他暗示,“七一”让他作预备党员。岂料劳动节过后,局面大乱,到处都是给领导贴的大字报,书记院长每天都去扫茅房,遇见原来扫茅房的还得满脸堆笑,陈大夫心急上火嘴上起泡。一天茅房里遇见书记,四下无人,他问他的“预备”是不是泡汤了?书记一个劲使眼色。陈大夫是正派人,不懂得隔墙有耳,还不住追问。书记急了,高声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说群众对他的批判非常正确,他没有一点抵触情绪。

龙新芳安慰陈太太,说各个学校都派了工作组,秩序很快就会恢复正常,陈大夫的入党问题也会很快解决。“李先生,侬看法呢,这格运动还要进行多久?”陈太太问李殿赋。

传来一阵噪杂,李云在自己房间里调试自攒的半导体,爸爸喊话,让他声音小点。话音未了,外院母鸡叫起来,妈妈又喊话,让他去看看是不是下蛋了。

陈太太夸李云聪明,是学校足球队的,还能自己做半导体,还喜欢画画写字,比她儿子强。说两句闲话,陈太太又问运动要进行多久?李殿赋说从去年姚文元“评海瑞罢官”到今年彭真撤职、北京市委改组、派工作组,原来他估计再有个把月就会结束,不过刚才去接待站看大字报,好家伙,贴出不少新的,有陶铸、王任重、薄一波几个大官的,感觉这运动一时半会恐怕完不了,明年这时候结束就不错。陈太太尖声说那完了,她女儿考大学笃定要耽误了。

陈玉珊在读高三,往年这时早该高考了,现在都这时候还迟迟没消息,最近又听说以后高中毕业统统去工厂农村“与工农兵相结合”,让大人、孩子很郁闷。

“他—妈—的—”陈太太生硬地骂一句,说应该把走资派千刀万剐,统统砍头,说着她把扇子往下一劈。

“陈大夫他们书记也是走资派啊。”李殿赋笑着说。

“伊拉书记是好走资派。”陈太太说。

李殿赋两口子相对一笑。李殿赋安慰陈太太,说不用着急,没准毛主席一声令下,明天文化大革命就结束,揪出来的坏蛋该枪毙的枪毙、该去北大荒的去北大荒。“能这格快?”陈太太怀疑地看他。李殿赋连说有可能,晚考晚开学,皇帝那会儿都是秋天小考、开春大考。

陈太太发了一会儿呆,又问李大哥,女儿报考什么学校好。她说爸爸想让孩子子承父业上医学院,女儿不愿意,想报考清华,像李露哥哥一样也学拖拉机,今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李殿赋说李露原来志愿是当外交官,想报外交学院,后来想到政审肯定通不过,才改主意上清华。陈太太又尖叫,说李露真聪明,“第二志愿”才是清华。

 

 

第四章

大街门意意思思响几下,李云跑去开门,外院一片杂乱。儿子进来禀报,说来了一伙人,自称是大哥的同学,李殿赋两口子连忙出去迎接。

进来的孩子有六七个之多,胸前都戴着“清华大学”的校徽,各个四脖子流汗,大口的喘气,偷偷摸摸四下里看。

东屋是两个儿子的房间,李殿赋请他们东屋去坐,这些孩子都用请示的目光看一个脑门很宽的孩子。“宽脑门”一甩脑袋,这些孩子走到墙角,脸朝外,站成一个半圆。李殿赋以为他们怕屋里热,又说把电扇给他们拿过去,再看他们还都板着脸,凶巴巴地看人。

李殿赋意识到不对头,不再说什么,龙新芳还一个劲热情,让弟弟给哥哥同学搬凳子、倒水什么的。凳子搬来水倒上,这些孩子不喝也不坐,各个似泥胎,龙新芳苦笑着一个劲搓手。李云返身回屋,用力摔上门,把半导体的声音开大,爸爸又叫他小点声。

宽脑门开始说话,他说他们和李露是一个班的,奉老师之命来通知家长:李露在学校反对工作组,被隔离审查,暂时不能回家,说完递过一封老师的信。

李殿赋急忙戴上花镜,浏览一遍老师的信,大意和宽脑门说得差不多。龙新芳和陈太太也凑过来,李殿赋看完,陈太太一把抢过去。

李殿赋又让这些孩子屋里去谈,这回可不是出于礼貌,他不希望陈太太和弟弟妹妹听见哥哥这些事。这些孩子依然不予理睬,李殿赋只好叫龙新芳、陈太太带孩子们进屋去。

“胡说八道!李露是好孩子,团员,绝对不会反对工作组。”陈太太尖叫起来,晃动手里的信,“伊拉听好,不放李露回家,俄找校长去。”

陈太太有一儿一女,在学校有点什么不顺心的事,她就去找校长。初次见面,校长不知深浅顶撞了几句,她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故意碰倒墨水瓶,又掘折蘸水钢笔。校长先是想跑,后来克服怯懦,忙着给她鞠躬行礼,从此陈太太认定出了问题找校长。

龙新芳站在陈太太身后,她舔舔嘴唇,问了儿子同学几句话,无奈声音太小,没人听见。

李殿赋推一下陈太太,示意他们俩离开,龙新芳听话地拉起两个丫头的手,陈太太反倒向前一冲,质问这些孩子,李露是不是被公安局抓走?关在什么地方?每天都吃什么、喝什么……这些孩子有些骚动,其中两个女生挽起旁边同学的胳膊。

说话间陈太太不时带出家乡话,李殿赋他们听不懂也知道不是好话。等陈太太说的差不多,宽脑门打断陈太太,用李殿赋他们一样听不懂的话回复她。

“杀千刀。”陈太太喊,“侬不要和俄捣浆糊,阿拉李露学习好,又是班长,伊拉嫉妒,下绊子。”她回头看李殿赋,说他们老陈上大学时,成绩第一,他的同学,一个湖北佬,嫉妒他,扮成鬼,半夜躲在楼梯口吓唬他们老陈,害得他们老陈到现在都不敢夜里一个人出门。李殿赋劝她息怒,龙新芳过来拉她。

这些孩子相互递眼神,看意思要走,李殿赋忙拦住他们,说有些话拜托他们捎给工作组和老师。

屏门的台阶上,从这些孩子进来开始,就有一个壮小伙站在那里。他侧着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不时两边看,不断跺脚。小孩子憋尿通常是这种表现,李殿赋告诉他外院往右是茅房。“拿我们打镲玩儿是吗?”小伙子瞪李殿赋,用天津话说。

李殿赋心里骂他“不知好歹”,不再理他,收回目光对着眼前的孩子们微笑,说李露反对工作组出乎他的意料,作为李露的爸爸,他请这些孩子回去,向工作组转告,他们完全赞成革命群众对李露采取的革命行动——说着他回头看妈妈。龙新芳和陈太太并肩站在北屋台阶上,李殿赋回头看,龙新芳不断点头,满脸堆笑;陈太太背过脸去,嘴唇不停蠕动。

这些孩子应付地点点头,转身又准备走。李殿赋伸出双臂,说他的话还没说完,叫他们回去务必转告工作组,李露反对工作组绝对不是主观的,他们一家人和全国人民一样,都是热爱毛主席、共产党的。

这种泛泛的表白,已经是一种时尚,这些孩子面无表情,都等着李殿赋放行。李殿赋伸着胳膊,忽然对着宽脑门干笑两声,问他贵姓,哪里人?问着话直视他的眼睛。

基层长大、中学入党,宽脑门有着比一般孩子高得多的素质,他两手一背,脑袋一偏,不卑不亢地回答李殿赋问话。说话间李殿赋一直盯着他,宽脑门一点不躲闪,说完话也盯着李殿赋看。就这样两个人相互盯着,谁都不言语,外院母鸡的咕咕低鸣忽然清晰起来。

相持了数秒,宽脑门眨了一下眼,李殿赋马上往他的左边看,认真端详每个孩子的长相,完了再向他的右边看,一样一丝不苟地给每个孩子相面。在他的逼视下,有的孩子也跟宽脑门一样,瞪圆眼睛和李殿赋较劲,但是多数孩子,开始还是有些胆怯,不敢对视,后来想到毛主席的教导,才瞪起眼睛——这个过程说着罗嗦,进行时却极为短暂。

是说出关键话的时候了,李殿赋说他敢肯定李露绝对不会反对毛主席、共产党,因为“我——”李殿赋手攥拳头往下一砸,“李露的爸爸,我,中学是革命青年,上大学又参加‘一二九’,七七事变还准备去延安,有我这样的父亲,我儿子能是反对共产党、毛主席吗?”

简单两句话声调瞬间拔高,声音也放大,在这些孩子那里总算有了反应,他们茫然地看李殿赋,又相互看。

趁热打铁,李殿赋说他高中时因为“破鞋事件”被开除,上大学又参加“一二九”。他解释“破鞋事件”不是他搞破鞋,是中学时一个女生地下党,晚上经常给他们上革命课,校长说这女孩子尽跟男孩子鬼混,是破鞋,把她开除。他们几个男生找校长理论,校长一怒把他们一起被开除。他说他没瞎说,可以去调查,他是师大附中的,在和平门外,当时校长叫什么什么,女的,事情发生在民国多少多少年。他说高中毕业考入北平艺专,在艺专,地下党组织什么活动,他都没落过。“一二九”游行,走到东单牌楼,让警察滋了他一身水,大冬天的差点没冻死。“向毛主席保证我没瞎说。知道北平艺专吗?”他问这些孩子,“北平艺专就是现在的中央美院,徐悲鸿当过校长。你们想想,我这么进步,我孩子能反党、反毛主席吗?希望你们回去转告工作组,还有老师。‘七七事变’,我……我们还准备去延安,我那些同学去的,现在都是大官。”

说着这些话,李殿赋时而舞拳,时而甩头,几绺头发震落下来,耷拉在脑门上,他把它顺上去,说两句又掉下来。

一二九……延安……地下党……这些具有特殊内涵的词汇撞击着孩子们的心灵,最终化学反应演变成物理运动,他们紧绷的脸皮渐渐舒展开,等李殿赋把话说完,这些孩子的容貌差不多换成瞻仰烈士遗容的那种,宽脑门发一声喊,他们扑向李殿赋。

下午老师把这几个同学叫到办公室,让他们去李露家通知“隔离”一事。按门牌号码找到李露家,看到朱漆大门铜门环,他们不免吃惊,老家地主老财也是这样啊。这几个孩子的出身都是贫下中农,或是县城级别的城市贫民,像宽脑门,不是邻居凑钱,他都没法来北京报到。这时候在深恶痛绝李露反对工作组之外,他们对他又多一层阶级的反感。

电线杆子底下召开火线会议,很快形成决议:待会儿进李露他们家,要保持战斗队型,党员在前、团员殿后,男生在前、女生在后。且莫慌张,一不怕威胁,二要防备阶级敌人扔糖衣炮弹……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分钟的交谈,小胡同里竟然埋藏着一个无名英雄。顾虑打消,战斗队型乱了,他们一个反包围把李殿赋围在中央,“大爷”、“老伯”……一通乱叫,脸上绽放出花朵。

刚才被误会憋了尿的那个孩子,原来是准备动手打架时痛击阶级敌人的,这时他也走过来。正面的位置都被同学占了,他只好绕到李殿赋身后,崇敬地望着这位老同志的后脑勺,不住地一阵一阵发笑。

被感动的还有陈太太,她脸发红,眼里满是惊喜。这些年困扰着她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难怪人家李大哥说话那么有见解,难怪人家李大哥举止言谈跟电影里的革命者一样,难怪人家李大哥管“味精”叫“味之素”,原来人家是革命的大学生。

呼应主题,接下来李殿赋进一步强调有他这样一个革命的爸爸,儿子反对工作组肯定是认识问题,一时糊涂,他请这些孩子回去务必向组织说明,给予宽大处理。

头顶一片火烧云,映照着李殿赋脸上的得意与羞涩,陈太太看着心里痒痒得难受。两个女生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说别着急,只要李露检查写得深刻,群众会谅解的,很快可以回家。

她们以为陈太太是李露的妈妈。陈太太甩开她们的手,冷冷地说她——指龙新芳——是李露妈妈,两个女生又过来安慰龙新芳,心里怨自己把真妈当成保姆。

龙新芳迎上去,攥住两个姑娘的手,反复揉搓着,眼里噙着泪,说:“你们回去给南们李露说说情行白?下回南们不介咧,保证不再跟领导作对咧,保证听领导地话,求求你们咧,往后,南们保证不再反对领导咧。”两个姑娘连连点头。

“大娘,您老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那个天津小伙子说。

妈妈叫他们再坐一会儿,她煮几个鸡蛋、烙两张糖饼,烦他们捎给李露。“排骨,还有排骨。”陈太太喊。

 

 

第五章

大家送这些孩子走,到了大门,李殿赋示意其他人回去,他回身把大门掩上,问这些孩子,李露到底犯了什么错?是不是已经被抓走?同学们说李露只是反对工作组,真的没有抓,每天在宿舍里写检查,不过团籍被开除,定性“小爬虫”。开除团籍李露跑到天安门,对着毛主席像哭了一通宵,地上湿了一大片。

该分手了,李殿赋站在台阶上,等着这些孩子抢着和自己握手道别,如果拥抱也不反对。然而这样的场面没有出现,他们苦笑着,贼似的四处看,然后低着头走了。李殿赋很不高兴,怪他们最起码的礼节都不懂。若干天后他忽然醒悟,这些孩子呆头呆脑的表现,是当代革命青年在“老革命青年”面前表现出来的敬畏。想明白之后他心里不安,怨自己没理解这深层次的尊重,幻想有一天能和他们重逢,重续革命友情。

送走这些孩子回到屋里,见龙新芳坐在那里低头垂泪,陈太太旁边给她扇扇子,两个丫头一左一右依偎着妈妈。

见丈夫进屋,龙新芳抽抽搭搭说,这回他们家彻底完啦,出了反革命,家人都是反革命家属。李殿赋安慰夫人说李露只是定性小爬虫,人民内部矛盾。妈妈问什么是小爬虫?她想到葡萄每年生的大绿虫子,不明白儿子和它们有什么关系?

陈太太瞪起眼睛,说她最怕虫子,可是却敢徒手抓老鼠。说完她后悔地看众人,有钱人家的女人都是娇滴滴的,哪儿有说敢抓老鼠的。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李露身上,李云叫妈妈放心,说小爬虫是敲锣边的,起哄架秧子的,按罪论处应该算胁从。

陈太太鼓起嘴,气囊囊地说刚才不应该放这些孩子走,他们太傻,学校扣着李露不放,他们就扣住这些孩子不放,一比一,又说李露肯定被抓走。龙新芳听了叫李云跟她一起去学校看哥哥,陈太太把扇子合上插进上襟,说她陪着她去,说着把扇穗子整理好,垂在衣服外面。

李殿赋连忙制止她们,说现在正在搞运动,万一她们不留神说出不该说的,上纲上线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给李露添乱。陈太太点头问那怎么办?李殿赋叫李云,要他明天一早去清华,他说小孩子目标小,好躲藏,不易被发现。“太好啦、太好啦……”陈太太鼓掌又跺脚。家猫刚好从外面回来,听见声音又警惕地看她。陈太太说李云见到哥哥,就说明哥哥平安,如果见不到,那就是被抓走了,如果那样,她找校长去,搅他个天翻地覆,让他办不了公、吃不了饭。“让珊珊、凯凯跟李云一同去吧,三个小毛头有个照应,好哇?”她眼睛一亮问李殿赋。

她的儿子陈京凯和李云是同班同学,李殿赋马上说那当然好啦。旁边龙新芳长出一口气,庆幸自己用不着和她一块去了。

陈太太起身回家,说及早告诉珊珊和凯凯,叫他们有个准备,李殿赋嘱咐她不要把李露的事告诉外人。

“珊珊,明朝一早和弟弟去清华,李云同你们一同去……”进了家门陈太太就喊。陈玉珊问去干吗?妈妈一五一十说明情况。

陈太太讲述时陈大夫过来站在一旁听,脸色越来越难看。“十三点。”太太说完他呵斥一句。“侬十三点。”陈太太立刻回骂。

“反对工作组?晓得不晓得是啥格性质问题?”陈大夫问,妈妈和女儿都等待答案地看爸爸。陈大夫说反对工作组是“三反分子”(反对中国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制度、反对毛泽东思想)、右派,让陈玉珊去,就是同流合污。“不要去,珊珊。”爸爸果断说。

听完丈夫话陈太太自言自语念叨,说不对吧,李大哥说了,李露给工作组贴大字报不是反革命,是小爬虫。陈大夫哈哈笑两声,说什么小爬虫大爬虫,只有大反革命和小反革命、枪毙和去北大荒的区别,说起来都是坏蛋。

妈妈求助地看女儿。女儿说反对工作组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学校工作组来了以后,一个劲强调听老师、校长的话,分明是压制革命群众运动,不少同学给工作组贴大字报,而且写大字报的,还都是干部子弟,难道他们也是坏蛋?

“是啊,干部子弟也是坏蛋?”妈妈重复女儿的话,盯着她看:紧要关头说出这么有分量的话,上清华还有问题?

爸爸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说女儿还小,很多事不懂,干部子弟反对工作组,那人家是红色出身,说出大天来只是认识问题。李露算什么?就他所知,从李露爷爷往上几个祖宗,都是封建官僚、皇帝的狗腿子。这样的家庭出身反对工作组,就是阶级报复,借文化大革命之机攻击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复辟。“俄看啊,今朝李露在劫难逃,北大荒肯定是要去的,右派。”陈大夫把脉出结果。

陈太太“哼”一声,说爷爷和孩子有什么关系?李露上高中入团,从中学到大学都是班长,阶级报复什么?女儿也频频点头。

“俄问侬,清华大学工作组后台大老板是啥宁,晓得哇?”陈大夫问。妈妈和女儿相互看看,陈大夫头颅上仰,自豪地说出“王光美”三个字。

陈太太没读过两年书,也不爱看“字”,头脑里的知识主要偏重于服装、雪花膏什么的,别的知之甚少,王光美是谁她不知道。她拿起手帕扇风,说管他“王光美”“李光美”,和她没关系。女儿小声告诉妈妈,王光美是刘主席的夫人,刘少奇陈太太是知道的,她扇风的手停下来。

陈大夫微笑地走到夫人跟前,舞动手臂,一连串反问夫人,说反对王光美是不是就是反对刘主席?反对刘主席是不是就是反对共产党?反对共产党是不是就是反革命?反革命是不是应该去劳改枪毙……太太慌了,又看女儿。女儿不屑地一撇嘴,说她不相信李露哥哥反党、反社会主义,他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长大,干吗要反党?她举例说他们学校一个同学是汪精卫的亲戚,受党和毛泽东思想的教育,已经入团。

女儿说完妈妈赶紧叫一声“心肝宝贝”,表面上是对女儿说,实际上是让丈夫加深认识,重复说:“是啊,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反对啥格党啊?再讲啦,如今工作组这么多,啥宁知道李露反地是不是王……啥格美地工作组,是吧?今朝工作组满天飞,是吧?”陈大夫鄙夷地看夫人,说她什么都不懂。“俄不懂?那学校不是也要来工作组格?也是王……啥格美地工作组?”太太忍不住笑了,觉得自己问的挺有水平,要不是自己没读几年书,早当干部了。

和夫人打架陈大夫是有顾虑的,惹急了不让吃饭、睡觉还是小事,要命的是,高峰迭起达到顶点时,她抄起什么扔什么,最危险的一回是扔过来一个暖壶,幸好里面是空的。为了避免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后面夫人再说什么陈大夫装听不见,只跟女儿阐述划清界限的重要性。

街门响,儿子回来,他回身刚要关街门,外面喊“别关”,臭儿他妈跟着进来。臭儿他妈和陈太太是好朋友,陈大夫心说“讨厌”迎出来,说对不起,今天有事,正在开家庭会议,赶臭儿他妈走。陈太太也跟着出来,挽起臭儿他妈的胳膊。臭儿他妈知趣儿地说他们商场明天要处理一批布头,陈太太要是想要,喜欢什么颜色的,她预先留下,说完走了。

把街门关好,爸爸叫过儿子,简单把李露的事情说了说,完了问他什么看法?

陈京凯也像爸爸那么瘦,只是不戴眼镜,比爸爸高。他看妈妈姐姐脸色都不对,吭哧一阵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姐姐忍不住问他,他们学校有没有给工作组贴大字报的?他说有。爸爸马上问贴大字报的是不是都是干部子弟?儿子点头。“哪能?不是干部子弟啥宁敢?不相信侬写一格试试?整死侬?今朝大鸣大放大辩论,是引蛇出洞,告诉那,五七年对付右派就是这一套路子,时机一到,一网打尽,新帐老账一起算,倒霉吧侬。哎呀呀,让伊拉‘自由’几天,忘了自家是啥宁啦,不晓得天高地厚,切格豹子胆,和共产党作对?”爸爸说。

女儿说爸爸曾经说过李露是他遇见的最好青年,怎么现在又这样对待人家?爸爸说他知道女儿喜欢李露,他也喜欢,人长得漂亮又是清华的,可是他成了右派,就不能和他好了,这是大是大非问题,含糊不得。“当然喽,也不必去揭发伊,不睬伊就行了,见面假装不认识好了。”爸爸说。

女儿说她和李他借了一本《数学难题一百道》,明天可以顺便还他。陈大夫说还书用不着特意跑一趟,他或者弟弟可以代替她去还。“不,阿拉去也不行,个样格,给伊邮电局寄去,用‘挂号’寄,免得遗失,花两角好啦——两角钱,毛毛雨啦。”他说。

听着丈夫的话太太不是朝他翻白眼,要不就是故意弄出点声响,陈大夫不时停下来看她。

“珊珊,过来。”妈妈叫女儿。女儿挨着妈妈坐下,妈妈拉起女儿的手,问她“一二九”、《资本论》……是什么?女儿简单说了说。妈妈欢喜地拍巴掌,对两个孩子说,李伯伯解放前是革命的大学生,参加过“一二九”、看过《资本论》,还要去延安,有这样的爸爸,李露能是反革命?她感慨说,怪不得李露那么出色,原来爸爸是革命的大学生。知书达理,有教养,这样好的家庭,依她看,不出雷峰、王杰才是怪事。

对着孩子说话陈太太眼睛瞄着丈夫,见丈夫烦躁地抓耳挠腮,她很开心。她又鼓励女儿,说李露正倒霉,现在去看他,才显出情义,他会记一辈子,永远对她好。

“啪——”,陈大夫把手里的书摔在桌上,“哼哼——”他冷笑。

他们四口人五间房,平时夫妻俩各住个的屋,除了说必要的话,其它的没话。丈夫早察觉出,只要李殿赋来串门,夫人立刻爱说爱笑,可爱得撩人。

摔完书陈大夫慢慢走向夫人,和气地反问李殿赋是革命的大学生?那怎么现在还不是党员?吹牛不上税。他说“小毛头自己的好,老公人家的好”,过去他一直以为是说那些没见识的乡下婆子,原来——他停住。“俄是乡下婆子?侬是啥啦?侬不要小心眼儿,俄说李露伊拉家教好,是说伊不反党反社会主义。是这个意思啊,浓不要乱想啊。”陈太太解释。

“难道俄不知书达理吗?俄的教养不好吗?俄反党反社会主义?”陈大夫压住火问。

“侬啊?差多啦,牙齿原来浓都不刷,口里好臭,坐着脚底板还要踩在椅子上,挖鼻孔,乡下宁习气,看看人家李先生……”

“放臭屁。”男人的血性终于爆发,他对着太太喊,“侬要是觉得李殿赋老好格,侬去和伊过日子,可惜不成呀。”

“扑——”一杯水泼到脸上,陈大夫打个激灵。

女儿瞪爸爸一眼,推门出去,爸爸抖抖身上的水,尾随追出。

女儿进了自己房间,迅速锁上门,差点掩了爸爸的脚。爸爸晃几下门把,手搭凉棚趴在玻璃上,叫珊珊开门,说他不叫她和李露来往是为她好,沾上政治问题,一辈子翻不了身,有天大的本事人家不用你。又说他的入党问题正在节骨眼儿上,万一走漏风声,让别人知道女儿和右派来往,他的入党就泡汤了。他说他这么说好像很自私,其实爸爸入党也是为了家人,解决了组织问题,爸爸就是共产党的知识分子,想当干部可以当干部,不想当研究学问,没人说他“白专”,一家人会跟着他过好日子。他问女儿还记得不记得,上次他们回老家,公社书记来看他们。他说他算什么呀,爷爷只是开饭铺的,他高小文化,只是托共产党的福,来到北京,进了大学,公社书记才高看他一眼。如果入了党,弄个一官半职,再回家,说不定县委书记都要来的。

陈玉珊回头问爸爸,说妈妈讲爸爸是医学院的高材生,爸爸说刚解放去苏州进修了一年。“快,给阿爸开开门,阿爸个样子心疼侬。”陈大夫催促。

屋里女儿又背过身去,陈大夫返身坐在台阶上,马上又起来,朝太太房间望望,往旁边迈一步,嘴贴在纱窗上,悄声说他是为她好,不像有些人胳膊肘朝外扭,说完眯起一只眼观察女儿的反应。等半天没动静,刚要转身走,屋里女儿叫他,他连忙答应,女儿让他快去把衣服换了。

看来今天必须豁出去了,回屋换了衣服,陈大夫重新来到夫人房间,重重摔上门,先对着儿子喊,说从现在起,他不许再找李云玩去。“侬——”他指夫人,“也不可以去伊拉家串门子。”

“去不去是俄的自由。”太太眼睛一闭。

“好了、好了,侬的自由,俄不管。”说完陈大夫看儿子,说他们姐弟俩绝对不能再和李露、李云来往,明天也不能去清华。又说哪有这样的妈妈,把自己孩子往火坑里面推,现在正在搞文化大革命,和坏人划清界限还来不及,她却自己往上贴。她也不想一想,女儿如果明天去了,和李露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她能忍心让女儿嫁给右派反革命分子吗?“侬向俄泼水吧,侬杀了俄吧,阿拉身子发抖,已经感冒发烧了。俄看啊,阿拉的日子是到头了,个样子,今朝不为侬,也不为俄,只为了珊珊,说啥不能让伊拉去。侬要是一意孤行,阿拉……俄和侬离婚!”说到“离婚”,陈大夫的手指贴在嘴唇上,然后手臂前伸直指太太。

由于用力过大,他向前冲了两步,儿子以为他要动手,一把抱住爸爸。爸爸误会儿子在搀扶自己,喉咙一阵发热,也顺势抱住儿子,拍拍他后背。

“离婚?老好啊,离吧。”太太皮笑肉不笑说,“珊珊,马上去清华。”她挑衅地看丈夫,又轻飘飘说,“俄奉陪到底。”

“侬、侬、侬……”陈大夫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忽然仰天大笑,“不打自招,俄知道侬等着这一天。离婚?没那容易格,做——梦。告诉侬,天塌地陷俄也不和侬离,誓死不离,赖也要和侬赖到死,侬休想得逞,伊也休想得逞。”陈大夫喊。

夫人站起来,陈大夫两手攥拳,侧过身,骑马蹲裆准备打架。“无聊、无聊,不搭理侬……不怕丢面子,不怕孩子笑话。”夫人穿上衣服,推门出去。

陈大夫被提醒,看儿子,儿子也诧异地看他,陈大夫愤然回自己的房间。

进了自己屋,他拿起扇子扇风,来来回回走动,呼哧呼哧喘气,念念叨叨说话,乒乒乓乓摔东西,渐渐走路速度由急行军变成散步,最后停在写字台前。他两手撑住桌面,垂下头。玻璃板下压着两个斗方:“制怒”,这是很久以前请李殿赋写的。他强迫自己忘掉作者,拿起镇尺拍打自己的手心,坐下来闭上眼睛,按照过去的规定,默念那两个字若干遍。几分钟过去,他起身去洗脸,把打湿的衣服淘淘凉上,又给养的金鱼喂点食,做着这些心里盘算待会儿怎么做太太的思想工作。

到了做饭的时间,他特意给夫人做个小灶,又拿出自制的汽水。一切就绪,街门响,太太回来,手里拿着一卷花布。

他注意着夫人房间里的动静,估摸着差不多了,他对着饭橱的玻璃端详自己,笑一笑,挤挤眼睛搓搓脸,让自己有一副好的外交形象,完了出来站在厨房门口,解下围裙喊一声“开饭喽”。家人陆续走进厨房,围着桌子坐好,陈大夫端出一个碗,碗上扣着一个盘子,他一手举着,一手放在身后,弯着腰,眨着眼,亦步亦趋走到太太跟前,说:“亲爱的阿廖沙,请——”说着掀去盘子,碗里面是鸡蛋羹,他对两个孩子说,这是特意给妈妈做的。

陈大夫家庭四个成员,每人都有爱称,“阿廖沙”是陈太太的,只是结婚没两年,争吵不断,爱称也荒废了。李殿赋有幸听见他叫过陈太太那么一两回,上学李殿赋学的是英文,儿子是学俄文的,后来他给儿子学陈大夫的发音,问是什么意思?儿子说如果爸爸没有模仿错,“阿廖沙”应该是男人的名字。

吃着饭别人都不说话,陈大夫却说个不停。他问大家今天的菜烧得怎么样?又说孩子祖父手艺如何好,小饭铺如何红火,自己原来的志向是当大师傅等等。

吃过饭收拾完,陈大夫侧耳听听,夫人房间传来话匣子声音。他去叫两个孩子,一起来到妈妈房间。

太太靠在床上摆弄着几块布料,陈大夫过去把话匣子声音捻小,扭亮电灯,太太动作灵敏地下床,又把电灯关上。陈大夫笑盈盈在夫人旁边坐下,轻声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下午发脾气是他的不对。

太太不理他,女儿以为让他们过来是听他和妈妈检讨,站起来要走。爸爸拦住她,说他不是背后说别人坏话,犯自由主义,有件事要告诉大家,大家都被李殿赋蒙蔽了,李殿赋上学时画过模特,道德败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革命的大学生?又说这是李殿赋亲口和他说的,在北平艺专的事,他向毛主席保证没撒谎。

姐弟俩相互看看,妈妈依旧忙活自己的,头都不抬。爸爸对两个孩子做个鬼脸,猜测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模特”。他给两个孩子解释,也让夫人听,说模特是女人,画模特就是画女人。夫人的表情又让他失望,她唧咕两句,意思是说画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刚结婚的时候他还画过她呢,难道也是道德败坏?

“模特是啥,伊拉不晓得吧?”爸爸问两个孩子,“来,阿爸告诉伊拉。模特是光屁股女宁,不着衣服格。画女宁当然没啥格,可是李殿赋画格是光屁股格女宁。晓得伐?光屁股,不着衣裳”爸爸瞪大眼睛,侧身拍一下自己的屁股,大概觉得不够生动,又揪起胳膊上的一块肉给家人看。

太太身子明显往后一缩。知道有了效果,陈大夫进一步解释说,模特是专门让别人画的,让你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挺胸、劈大腿。说到“挺胸、劈大腿”,一秒钟之内陈大夫把这些动作模仿了一遍。

屋里已经很暗,他模仿的这些动作大家都没看清,也不晓得他手足舞蹈一阵子在干什么。陈玉珊过去把电灯打开。

太太手背挡在嘴边,似捂非捂。陈大夫说一个班的同学,面对面坐着,都一丝不挂,什么看得好清楚。

平时在家,陈太太都要求家庭成员只穿达到基本文明线的衣物,夏天还得光着脚。她率先垂范,此时她只穿件露着肚子的小背心和条破裙子,里面没穿内裤。丈夫说到这里,哈下腰,瞪大眼睛,从太太胸脯能够看到肉的地方看起,往脚后跟进行浏览,嘴里重复刚才的话:“一丝不挂,晓得格?侬想想,屁屁啊,鸡鸡啊,毛……”陈大夫收住嘴,抬头看一眼两个孩子,“看得老清爽哎。”他停住嘴,偏过头端详太太的脚脖子,轻轻捏去上面的一根毛发。

太太蜷起身子,用布料盖住身子。丈夫直起身,手在自己和太太之间划拉,说男的画女的、女的画男的,你画完我、我马上脱掉裤子,走到前面,光屁股给你画……“不要讲啦,羞死啦!伊哪能个样子呀?伊不应该个样子。不要讲了,羞死啦。伊怎么能够这样啊,伊不应该个样子。”太太高叫。

“学艺术地有几个好东西呀?告诉侬,都是资产阶级、‘国民党’,讨小老婆、轧姘头。阿拉再吵架,也是夫妻俩,俄不能让侬受蒙蔽,还‘革命地大学生’呢,吹牛皮。”陈大夫讲完身体向后一仰,又看着大家画龙点睛,“阿拉和伊是两个阵线地,两条路上地两部车子。”

“为啥格不穿衣裳?”太太问。

“资产阶级嘛,‘国民党’。”

“老师不管?”

“老师跟着一起画的,乱来的。”

“校长不管?”

“校长?更坏,后台,跟着一起来的,一塌糊涂、乌烟瘴气。”

“噢,校长同意格,那怎么?”太太长嘘一口气。

“多下流啊,侬不觉得?”

“当然不好、当然下流。侬告诉俄个些啥意思?怕李先生揩俄格油?”

“俄要侬提高警惕。”

“俄还没有那么昏头,谢谢侬。”夫人神色恢复正常,又去摆弄布料。

眼看胜利果实到手,一下子又缩回去,陈大夫有些沮丧,他又反复讲述“画光屁股女人”的流氓性,举例说谁谁谁画家,道德如何败坏。

这时候两个孩子起身推门要走,妈妈叫住女儿,说要和她下跳棋。母女俩相对而坐,叽叽喳喳说笑着,陈大夫看看只好离开。

回到自己房间陈大夫倒在沙发里,长吁短叹,过一会儿想到太太刚才的表情,感觉她还是被自己说得不高兴了,于是他又振奋起来。他拿起一本书,心绪烦乱没看几页就放下,四处张望,又拿起一件没完工的毛衣织起来,耳朵注意着隔壁的动静。

的确,太太是不高兴了,可是陈大夫万万想不到的是,夫人不高兴,是怪李先生没有画自己——这就是女人,当她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

 

第六章

这次争吵过后没两天,陈大夫去趟美术社,把李殿赋写的“制怒”装裱起来,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太太见了大惑不解。后来李露成了“反潮流英雄”,陈大夫宴请他们父子俩,借故把李殿赋拉进自己房间。

陈太太从李殿赋家走后,李殿赋说陈太太嘴上没把门的,担心她把李露的事宣扬出去,龙新芳说她捅出去对他们也不利,他们孩子明天也去看李露。李殿赋点点头,心说女人看问题有时比男人准。

晚饭后李殿赋走进书房,他要写两封信让弟弟明天捎给哥哥。两封信,一封写给儿子,一封是给校方的。儿子的信只有简短一页,无非是些要他深刻反省、早点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的话。

开始写学校的,是写给老师呢,还是直接写给工作组领导?宰相门前七品官,干脆直接给工作组领导写得了。“啊——”李殿赋轻轻叫一声。

龙新芳恰好进来给他送水,问他怎么了?怕吓着妻子,他说白天忘记问问那些孩子,工作组负责人叫什么。

报纸上说过,清华大学工作组顾问是王光美啊。谁不知道顾问只是个名义,什么事不得请示她?儿子反对王光美就是反对刘主席、反对刘主席就是反对共产党,难怪白天那些孩子一个个死眉瞪眼的——李殿赋一身一身地出冷汗。

他起身去茅房,想让自己冷静冷静。李雪也正想去,天黑害怕,她让小姐姐陪她去,因为跟妹妹借钱她不借,李霜不陪。见爸爸去了,李雪跟着跑出去,让爸爸等一会儿,她先上。

上茅房回来,李殿赋有了大体规划,信直接写给王光美方针不变,内容上要让她确信,儿子是好人犯错误,这是宽大处理的唯一途径。

桌前坐下,铺好信纸。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信的开头要歌颂共产党的英明伟大,完了再给工作组评功摆好,对儿子的错误上纲上线要适度,重点介绍他的光荣历史。铺陈不怕啰嗦,还要善于话里有话,让王光美认识到,儿子一旦反水,将如魏征于李世民。宏观拟妥,微观也不能马虎,书写格式、谴词造句,包括标点符号都要规范准确……这样想着,他时而发呆、时而嘟囔,其间鼻孔痒痒他用镜子腿伸进去掏掏,拿出来又放进嘴里咬。

想好了,他脚踏实地,意守丹田,手上蝇头小楷流利地写出“清华大学工作组暨王光美大人台鉴”。放下笔,他举到远处看。多娟秀的字啊,一看就知道是有功底的人写的。接着一气呵成,结尾写上“敬奉”“斧正”“大安”一类的谦词和敬语。

信写好,他活动着手腕,想象王光美看到信,定会陡然变色,惊讶四顾,问旁边的人,这人是做什么的?字不但好,文章又这般有文采,这要是放在大考年间,中状元不敢说,弄个进士当当应当没问题。

中学被开除后,李殿赋又到当时的私立志成中学读完高中,这些他都写在信里。王光美也是志成中学的,信中他不点破。设法赢得王光美的赏识,再加上校友一层关系,儿子宽大处理应该十拿九稳。

“小云——”他叫小儿子。李云进来,爸爸整理着东西,问他今天有什么感想?李云说哥哥那几个同学怎么跟土鳖似的,不像大学生。爸爸说他问的不是这个,问他知道了爸爸的革命斗争史有什么想法?儿子笑了,夸爸爸“真棒”,说想不到爸爸还有这样的经历。他问爸爸为什么不早说,上次他们学校纪念“一二九”运动,请老革命作报告,下回学校再搞活动,爸爸去得了。爸爸说可以,不过去了说什么呢?儿子说就说怎么和反动派做斗争的,不是警察滋你们吗?你们是怎么和警察搏斗的?爸爸一笑,说:“那天快到东单牌楼,嘿,不知道他们藏在哪儿,冲出来,用水龙头滋我们,好家伙,三九天,谁受得了啊,我撒丫子跑回家了。”

“啊?”儿子大失所望,问爸爸怎么不和他们搏斗?爸爸说他们拿着警棍,穿大皮靴,搏斗?找死吧。“这事,不准和别人说。这两封信你明天给你哥。”爸爸把信递过来。

两封信都没有封口,儿子问为什么不封?爸爸说不封口是明天到了学校,万一有人要检查就让他们看,看的人越多越好。儿子说爸爸不如把信抄成大字报,明天他去贴,让整个清华都知道爸爸是革命的大学生。爸爸说他可不是为了显摆,是想让人们知道他不护犊子,哥哥是好人犯错误。

经爸爸同意李云抽出信看,爸爸仰在靠背椅里,注意着儿子的表情,发现他不时眉皱。“爸,您怎么叫王光美‘大人’啊?”李云问。

李殿赋问怎么啦?李云苦着脸说爸爸不像“革命的大学生”,张嘴“之乎者也”,写的还是是文言文,都是繁体字,还写毛笔,还竖着写。他又看看纸信,问是不是荣宝斋的?老气横秋,封建残余。

爸爸接过信看看,点点头,说重新写,拧开钢笔帽,问李云不叫王光美“大人”叫什么?叫她“同志”?人家可是主席夫人。儿子说反正他看着别扭。“我说,感情工作组地头头儿是王光美呀?这还了得咧,这不是反对刘主席么。”妈妈进来说,神色紧张。

爸爸无所谓地点点头,敷衍几句,又征求她的意见。妈妈说当然应该叫大人啦,叫娘娘都不过分。儿子抿着嘴乐,说王光美是主席夫人、革命家,叫大人等于骂人家。妈妈说:“叫她‘同志’?反正我觉得没大没小地。我说,要是能给她打个电话就好咧,问问她是喜欢‘大人’还是‘同志’?”

“这样吧——”李殿赋说叫同志还是叫同志,只是“同志”前面写上“最崇敬的刘主席夫人”。妈妈和儿子都说这样好,先点明她的地位,后面叫“同志”就不会计较。

第二天李云和陈玉珊姐弟俩到了清华。学校里到处是奔波忙碌的大哥哥大姐姐,刷标语、贴大字报、演讲辩论,伴以革命的乐曲,场面激情澎湃。

大标语都是指名道姓诅咒某某某反对毛主席不得好死的,或者要砸烂谁谁谁的狗头。李云搜索着,看有没有哥哥的,快到“新斋”,才看见“李露恶毒攻击、蓄意诋毁伟大领袖毛主席派来的亲人,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的大标语,落款是拖拉机系全体革命师生。

考大学的那年,毛主席发出“大办农业”的指示,清华大学雷厉风行组建拖拉机系,李露荣幸成为第一批学子。

三个孩子稍事商量,李云和陈京凯进去,陈玉珊楼下等候。进了楼道,李云把爸爸写的两封信举在胸前,等着有人和他要,到了哥哥的宿舍门前也没人理他。敲一下门,里面有人应一声,他们推门进去。

只有哥哥一人,他看见他们并不惊讶,说昨天同学告诉他了,去了他们家,他估计这两天弟弟会来。他说学校去家里通知事先没告诉他,他不希望家里人知道,问爸爸妈妈是不是着急了?弟弟说还好,拿出妈妈煮的鸡蛋和芝麻酱糖饼。

哥哥问弟弟,昨天同学去家里,爸爸都说了什么,他们回来,一改过去对他的吹胡子瞪眼。弟弟说爸爸讲了他的革命斗争史,又说宽脑门怎么招人讨厌。哥哥说宽脑门和他是朋友,他犯错误后,宽脑门和他划清界限,可是昨天回来态度大变。

弟弟说陈玉珊在下面呢。“她来了?”哥哥探头往楼下看,然后穿好衣服,和弟弟一同下来。

出了宿舍楼,陈玉珊在树丛里向他们招手,李云和陈京凯自觉到一边去。

李露随口问陈玉珊来干什么,陈玉珊忽闪着的眸子,反问“不愿意我来吗”,李露挠挠后脑勺,偷看墙上自己的大字报。

陈玉珊说她不相信李露反党、反毛主席,他们学校的工作组也压制群众,同学们意见很大。眼看泪水在李露眼眶里打转,陈玉珊收住话,抓住他的胳膊,李露闭上眼睛,捂住嘴……

李云和陈京凯阴凉处闲坐一会儿,听见哥哥叫,他们走出来。哥哥说他们可以回去了,让他告诉爸爸妈妈,他的问题马上解决。李云看哥哥眼睛红了。

他们三人从清华回来若干天后,李露真的“解放”了。这可不是爸爸给王光美的信起了什么作用,也不是李露掏心窝子的检查打动了群众,是毛泽东批评工作组压制群众运动,他们开大会向李露一干挨整的师生道歉,之后撤离清华园。

客厅里家人聚在大哥周围,爸爸端坐在太师椅上,说李露有眼力、有魄力,敢和主席夫人对着干,爸爸没白培养他。他说什么叫聪明?观微风起于浮萍知风暴将至,李露能在当时的情况下看出工作组执行修正主义路线,说明他有远见,遗传爸爸。可惜不兴记家谱了,不然应该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李露在清华大学反对工作组,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李云去农场劳动不在家,回来他听说这些事,说家谱上也应该给爸爸记一笔:“某年某月某日,爸爸给王光美写信,要求李露好好坦白交代。”

爸爸出去上茅房,李露埋怨爸爸多余,给王光美瞎写什么信,结果这信落到蒯大富手里,蒯大富批评他不是坚定的左派。妈妈说给王光美的信是爸爸写的,蒯大富要是批评也只能说爸爸,怎么也轮不到批评儿子。李露吭哧了两句没说话。

李露把爸爸给王光美的信交给监管同学的同时,还附了一份自己的检查。检查中他痛骂自己身上流淌着“封建地主阶级的血液”,“在娘肚子里就打上反动阶级的烙印”。结尾他用大头针扎破手指,写上“李露誓死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这些东西落到蒯大富的手里。

“新芳,新芳,美丽看你来啦!”外面陈太太在喊。

妈妈对李露说,沈阿姨肯定是奔他来的,叫他去开门。

一阵喧闹,陈太太两口子分列左右,每人分别攥着李露的一只手,抱着那只手上的胳膊,押解着他走进屋。

从能够听见陈大夫说话声音开始,到他离去,这同志的舌头一刻没停,主题就一个,说李露是英雄——大王庙胡同的英雄,革命造反的英雄,三大革命运动的英雄,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英雄。说着这些话他三番五次翘大拇指,不怕闹腱鞘炎,最后他邀请李露晚上去他们家小坐,给他洗尘。

爸爸妈妈自然要客气几句,陈大夫说就这样定了,晚上如若不来,他们全家一起来请。说着急着走,李殿赋让他们再坐一会儿,陈大夫说要做准备,他和陈太太,一个上街采购,一个回家再生一个炉子,一个炉子炒菜不够用。李殿赋说他有一瓶没开封的绍兴黄酒,晚上带上。

全家人送叔叔和阿姨,叔叔拉着李露的手,有些恋恋不舍。院子的绳子上凉着几件皮袄皮裤,陈太太问这是在干什么?龙新芳说开春收的时候赶上连阴天,没好好晒晒,今天拿出来再晾凉。陈太太说:“阿拉家也有。”陈大夫看她一眼,又看李殿赋两口子。

晚上接风陈大夫要李殿赋两口子同李露一起来。他们两家初次相识,李殿赋两口子在他们家吃过一次饭,发现他们每人都有自己固定的碗筷,客人用另外的餐具,而且吃的菜都很 “精致”,弄得龙新芳不敢下筷子。陈大夫两口子走后,龙新芳说晚上她不去,上海人讲究,吃的又少,她大肚皮,吃不饱。

到点儿李殿赋父子俩来到陈大夫家,陈大夫两口子盛装出迎。陈大夫穿得笔挺,头发打了油;陈太太一身香气,胸前别着一朵花,戴双渔网似的手套,直到胳膊肘儿。李殿赋和她握手,开玩笑说她是贵妇人,假装要吻她的手背。

陈太太的房间大,家宴设在她的屋里,进了屋,饭桌上已经摆上各种菜。那次他们请李殿赋两口子吃饭,李殿赋也没吃饱,事后还东,李殿赋说叫陈太太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是“请客”,指示龙新芳做了一桌子,凑齐四大盘四大碗,其中花椒油拌萝卜皮也是一个菜。这之后再去陈太太家做客,他们的也丰富起来,每次也少不了拌萝卜皮。

在座的还有老雷、老崔。老雷和李殿赋是同事,住在这条胡同的19号,他身材、脑袋连同眼镜都是方的。他是陶瓷方面的行家,随便土里抠出块瓷片,闭着眼模,他就知是什么年代、什么窑的。

老崔是“老八路”,在法院工作,中等个,长着一副剑眉。他住在李殿赋家对门,也时常过来串门,每次都是问李殿赋问题,比如什么是股票、蔡元培是谁等等。

见李殿赋父子俩进屋,老雷、老崔站起身,大家相互客气一番。老崔问李殿赋,那天见他门口送好几个孩子,都戴着清华大学的校徽,怎么回事?

一张八仙桌,陈大夫和李殿赋坐上首,老雷、老崔坐一边,陈太太和女儿坐另一边,李露一人坐下首。“好孩子,叔叔敬你一杯。”家宴开始,陈大夫手举绍酒敬李露。

李殿赋伸手阻拦,说儿子是晚辈,他不要这么客气。陈大夫一听反而站起来,说李殿赋的话不对,“赌场无父子”,革命斗争也不讲父子关系,讲的是谁对毛主席忠诚,他敬李露,敬的是他的革命行动和思想。老雷、老崔纷纷点头。

和李露碰了杯陈大夫示意他坐下,他自己还站着,说从今以后,他和他们全家都要向李露学习,请他今后多帮助指教,一同跟着毛主席干革命,迈向共产主义。老雷、老崔跟着说“还有我们”。

陈京凯和李云一起去乡下劳动,饭桌上只有陈玉珊,听爸爸的话她笑得很勉强。

上次去清华和李露一分手,陈玉珊忍不住哭起来,李云他们俩不敢说什么,她垂泪一路。

回到家,妈妈安慰陈玉珊,也跟着一块难受。爸爸下班回来,女儿还在自己房里伤心,爸爸开导她,不厌其烦讲述站稳立场的重要性,直到女儿求他“别烦我了”,他才闭嘴离开。

明天工作组要进驻,从女儿房间出来,陈大夫回到自己屋里,拿出准备好的发言稿再次润色。到了做晚饭的时候还不见丈夫出来,太太在外面叫他。一拉门,门被反锁上,太太叱问他搞什么名堂?开开门,太太进屋掀褥子翻书,过去丈夫有藏匿奖金的前科。

晚上上床睡觉,陈大夫辗转反侧,吃片安眠药也无济于事。鸡叫了,好像睡着了,打开手电看,才凌晨三点。再吃一片又迷了一会儿,再看只过了二十分钟。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坐到案头扭亮台灯,把发言稿拿出来小声吟读,不断纠正发音。又走到镜子前,设计喊口号的动作,在需要表现激动万分的地方在纸上做上记号。

窗外发亮,随便吃点东西,留一张便条,表示不能给大家做早饭的歉意,然后出了家门。时间还早,头班车还没出场,他乐得一路走、一路背诵发言稿,等到了单位,已经背得烂熟。想象待会儿上台,发言不拿稿,让大家看着——主要是让工作组和学校的领导看,以为自己是临场发挥,心有千千结,不吐不快,多真实感人啊。

大会上陈大夫是第三个发言,他默默数着自己赢得掌声的次数,比前两个多多少。发完言,欢呼声中他往台下走,快到台边,他迅速回头看。主席台上,书记鼓着掌正朝他微笑,旁边工作组组长身子歪向书记,嘴唇一动一动的。不用问,准是在问书记,这同志叫什么,发言真有水平。

回家的公共汽车上,回想刚才的一幕幕,陈大夫喃喃自语,不时笑逐颜开,旁边的人都往远处躲闭。

售票员早发现敌情,他和司机商定,一旦局面恶化,直接把车开派出所去。

大家的反常表现被陈大夫察觉,他朝他们招手,告诉他们工作组今天进驻了学校,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亮了每个角落。

车上的人们恍然大悟,纷纷鼓掌并且和他握手,售票员胳膊一举,大喊一声“毛主席万岁”。众人跟着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此起彼伏,不少爷们少女般的泪水涟涟,只是哭声比较糙。

 

 

第七章

家宴还在继续。

陈大夫给李露敬完酒,李殿赋也举杯感谢陈大夫一家子在危难时刻的关心。他赞扬陈玉珊,说她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不怕给自己惹上麻烦。老雷附和说“可敬可嘉”,老崔说“好样的”“够义气”。

陈大夫的目光在李殿赋和女儿之间漂移,等到李殿赋说完,他做出生气的样子,说李殿赋干嘛这么客气,他们之间是谁和谁啊?他叫李殿赋不许再说两家话,否则他要生气啦。他凑近李殿赋的耳朵,声音压低,说讲真话,当时同意陈玉珊去清华,不害怕是假的——反对工作组那是反党啊,右派。他看李露,声音放大,“可是,这么好地年轻小伙子能反党格?开——玩——笑。俄——我,还有珊珊阿妈,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坚决支持珊珊去,一开始就支持她。今朝讲究上纲上线格,去看阿哥,是声援左派,对伐?捍卫毛主席。”

陈太太立刻接上话,说李露这么好的孩子到哪儿找去,她和他们老陈——说道“老陈”两个字她有意停顿一下,坚决支持珊珊去看哥哥。

桌子下面陈大夫摸摸夫人的膝盖。

老雷老崔两个人递个眼神,站起来举杯敬陈大夫。老雷说陈大夫深明大义,敬佩;老崔说陈大夫在复杂的阶级斗争中,头脑清楚,目光敏锐。

李殿赋和陈大夫握手,又对陈太太点头,陈大夫问李殿赋,没有看出他们一家人很讲义气?眼睛瞪得大大的。

陈太太拍一下桌子要大家安静,问老雷他们知道不知道李先生是革命大学生?两个人摇头。“那就请李大哥再给我们讲讲吧,那格时候是怎么和敌人斗争格。”陈太太说。

得知李大哥画别的“光屁股女人”,陈太太赌气,好几天不去他们家串门,现在想起来很内疚。男人都喜欢显摆,这时候给他一个机会,算是自己对他的一种补偿吧。

陈大夫对老雷老崔补充说,上次听老婆讲过一次李先生的革命斗争故事,他敬佩得不得了,现在请他详细说一说,再受受教育。

说着这些话,陈大夫感觉臀部朝向夫人的那一面,被人轻轻掐一把,他知道这是她对他“妇唱夫随”的奖励。

李殿赋来情绪了,他清一下嗓子,从“破鞋事件”破题,连绵不断,说到“七七事变”收尾。又介绍他那些当年去了延安的朋友和同学——包括他的情人,现在都是什么什么官。他特别提到孙大方和马蓝,说这两个人一个是大干部,一个是解放军文工团的艺术总监,中校。

在坐的同志屏气聆听,李殿赋几乎忘形,差点拿筷子剔牙,好在还没有完全沉醉,及时收住。

老雷埋怨李殿赋,说他嘴够严的,和他作了这么多年的同事,一点没听他说过。老崔也惊讶地说“没想到”,说如果那时候李殿赋去了延安,现在就是老革命,他给李殿赋敬酒。

“啊——”李殿赋每说完一个去了延安的同学,陈太太都轻叫一声,好像她有这样一个呼应的义务。“方瑞?是不是《北战南征》里的那格女主角?”她问。女儿说方瑞还演过李双双。

“小妹妹,‘艺专’那会儿她是小妹妹。”李殿赋特别随便地说,伸手比划出她的身高。

陈大夫连忙看地面,以为他往地上扔垃圾,那可不行。陈大夫生下来就爱干净,散席后,他把客人坐过的椅子、摸过的门把什么的,都用来苏水擦一遍。

陈太太又问李殿赋的情人,李殿赋说她是四川人,去延安后两人分手,解放后是川剧团长。陈太太说原来是个艺术家,可惜了。陈大夫责备夫人,说可惜什么?李露妈妈贤妻良母,肯定不亚于原来的。

陈大夫经常叫妻子向李露妈妈学习,听见“贤妻良母”四个字陈太太就烦,现在只好忍着。

陈太太问李殿赋和情人还有联系吗?陈大夫又责备她问人家这个做什么。李殿赋说六四年全国文艺汇演,她来北京见过一面,说完他对李露说“你妈知道”。

听说见过一次,陈太太心里一酸,不露声色叫道:“老感动呀,你们见面,那格市面一定灰常……灰常……”她停住想什么。

“——非常浪漫。”陈大夫续出下半截台词。

“对,一定灰常浪漫,那格场面。”

李殿赋说没什么浪漫的,参加汇演的都住在前门饭店,他们就在大厅里坐了一会儿。说着李殿赋不自然地挪动一下身子,又对李露说“你妈知道”。

陈太太重复“前门饭店”,问情人叫什么?李殿赋说叫舒珏,“舒”是舒服的“舒”,“珏”,“王”加“玉”。陈太太说玉中之王一定很漂亮,李殿赋说一般。她问和李露妈妈比谁漂亮?这时无论如何也得说“李露妈妈漂亮”,陈太太听了释然,原来都在自己之下。

“看看宁家李先生,不是共产党员,却有老多大干部、名演员格同学,住高级饭店,老有面子。”陈太太对丈夫说。她本想借机奚落一下丈夫,想到今天他表现还不错,便赦免了他。

这回丈夫出奇的厚道,诚恳地点头,朝李殿赋翘大拇指。

陈太太的话让李殿赋不高兴,他说别看他不是共产党员,半辈子还是在解放前过的,上的还是国民党大学,上辈人又都是封建官僚,但他思想一点不陈旧、不落伍,“不信你们问他——”他指儿子,“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鼓励他们给老师贴大字报,是不是?”

李露点头。

老崔垂下眼皮,他爱人是老师。

李殿赋又说列宁早说过,思想上入党才是真正的入党。他看陈玉珊,问她信不信,解放以后这么多次运动,包括五七年反右,他都是一次检查就过关,厉害吧?

“是呀?”屋里的人一起惊呼,有真有假。

陈玉珊说李伯伯好厉害,上回因为什么什么老师让她写检查,写了三遍才通过,她问伯伯有什么诀窍?李殿赋说没什么诀窍,他思想上已经入党,本质上热爱毛主席、共产党,才能写一遍检查就过关,要说诀窍,这就是诀窍。

意识到刚才让李大哥不高兴了,陈太太又夸他是思想上的党员,呱呱叫一流。

“老崔,你是党员,刚才我说的你可别多心。”李殿赋说。

“您想哪儿去了?”老崔说。

“崔同志,你是咱们这里唯一的党员,又是人民法官,我们敬你一杯,来。”陈大夫说。

打架归打架,争面子还得靠男人,陈太太说要不是搞文化大革命,陈大夫也“预备党员”了。大家又向陈大夫表示祝贺与可惜,他谦虚地说还需要继续努力。李殿赋说现在入党比解放前难,他上学那会儿,越是有钱人家和国民党大官儿的孩子,共产党越上杆子拉你入……听着,陈大夫遗憾自己的爹不是大官儿。

老雷问李殿赋那时候为什么不入?李殿赋说那些地下党的同学,都是外地人,警察来了撒丫子跑了,咱们北京人往哪儿跑?所以呢,叫他入他不入。此话赢得一片惋惜,儿子有些尴尬。老崔又说李殿赋如果那时候入了党,现在是“老资格”。李殿赋呵呵乐,说那时候入了,现在也得挨斗。

大家这样说着话,陈太太问老崔,这运动还要进行多久?老崔连忙摆手,说这他可不知道,这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不敢瞎猜,违反组织纪律,咱们就是听指挥的,让咱们走就走,让咱们停就停。

又说到大学考试,陈太太夫妇共同咒骂三反分子不得好死,耽误了女儿考大学。陈太太这次又有创新,说把北海的水抽干,像日本鬼子一样把三反分子统统丢进去,用景山的土活埋,腾出来的地方种花生,北方的花生她总也吃不够。

饭间陈太太一个劲给李露夹菜,这时她把一盘菜挪到他跟前,叫他尝尝叔叔的手艺。

话题转到李露这些日子的隔离审查上,应大家要求,他讲述与工作组斗争的经历。真给自己长脸,爸爸悠然地吸烟,微笑地望着儿子。

老崔说工作组来的时候,说是毛主席派来的,走的时候却成了反对毛主席的,让人糊涂。说他们一走,学校又乱了,陈大夫连说是。

陈大夫学校的工作组也撤了,撤的那一天,他又通宵未眠。听着李露讲述,陈大夫心绞痛,找个机会他把话题转移,说他们学校食堂为了向劳动人民看齐,桌椅板凳统统撤掉,再去吃饭都站着或者蹲着。老崔说他老婆学校,每个老师要报出身,出身不好的,都去扫茅房、楼道。

陈太太也发牢骚,说理发店不给烫发了,说烫发是资产阶级。她说头发不烫像烂鸡窝,穿衣戴帽个人所好,烫发碍着谁啦?要是说烫发是资产阶级,那他们女人统统剃光头、当尼姑好啦。

今天陈太太脸上上了淡妆,嘴唇摸了薄薄的口红,身穿一件柞蚕丝的短衫,露着滚圆的三角肌,扣子上挂着一串茉莉花,下面一条碎花水裤。本来她的头发用一条黑丝带拢着的,说完理发店不给烫发她解开丝带一甩头,头发飘浮起来。“阿拉不烫发是不是好丑?”她问丈夫。

“好看、好看,侬怎么样都好看,阿拉——我都喜欢。”丈夫忙说,“阿妈这个样子是不是好美丽?”他俏皮地问女儿。

“#-%-&=*……”陈太太打丈夫一下,说出一串原装上海撒娇话。

陈太太忽然和丈夫咬耳朵,丈夫冷冷点点头,不动声色,陈太太还想说,陈大夫底下捅她一下。大家都知趣地站起来告辞,陈大夫忽然问李殿赋想不想杀一盘,李殿赋看陈太太,陈太太替他点头。李露也站起来,陈太太拉他衣角一下。

等老雷老崔走了,陈大夫对李殿赋说,把他留下来是有件事要办。陈大夫说着,太太已经把钥匙举在眼前,他接过来出去。陈太太凑过来,眼光滚烫地看李殿赋,说一会儿给他一个惊喜。身体的热气和女人的体味扑面而来,两个孩子就在旁边,李殿赋不露声色应一声,她说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

房门再次打开,陈大夫手里托着一个布包进来,到了李殿赋跟前,双手平举,庄重地说他们为李露感到自豪,为了表示敬意,这本书送给李殿赋。

从外包装上李殿赋认出是《山高海阔》——中国第一部棋谱,钤有“过云楼”的章,其价值如果兑现的话,可以换几百辆“飞鸽”、几千袋白面、几万双胶鞋、几十万个烧饼。李殿赋有些慌张,站起来碰得桌子直响。他过去曾经几次向陈大夫借这本书,陈大夫都以各种借口拒绝。他忙不迭把布包往回推,说礼物太重,受之有愧。陈大夫往回一缩又举过去,面带不悦,说李殿赋不要客气,这书放在他们家和放在李殿赋家是一样的。“咱们是一家人,咱们是一家人……”陈太太拿过布包往李露手里塞。

“咱们是一家人”,李殿赋体会着陈太太的话,知道这礼物意义,他难为情地说遵命不如从命,他暂时收下,代为保管,到时候交给孩子。

陈太太一直想借个机会把女儿和李露的事情定下来,见李殿赋收下礼物,她差点上去亲他。

李殿赋示意该回家了,陈太太说李露愿意待会儿就再待会儿。李殿赋走后,又过了十几分钟,李露和陈玉珊从陈太太家出来。大树底下还有零星几个纳凉的人,看见他们俩都交头接耳,他们俩疾步快走消失在夜色里。

出了胡同来到大街,两个人不近不离往北海大桥方向走,低声说着话。天已大黑,迎面走来一个姑娘,他们俩谁也没在意。这姑娘看见他们,先是迟疑地停下,然后跑起来。

这姑娘也住在大王庙胡同,到了家,进到自己屋,一头倒在床上。

“攒儿啦,闺女?”汪大妈进来问。姑娘拉被子盖上脸。“不好受?哭啥呀?谁欺负你啦?”汪大妈坐在女儿旁。

汪大爷也进来,汪大妈给他一个眼神,他又退出去,顺手把门关上。汪大妈挨着女儿躺下,摸着女儿,问原因。“我……我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姑娘颤巍巍说。

“他们俩?”汪大妈重复一句坐起来,有点犯难的样子。

姑娘叫小琴,和陈玉珊一般大,家庭生活困难,初中毕业参加了工作,在公共汽车上卖票。她刚下晚班,这么多年,一直暗恋着李露。

女儿的心思当妈的知道,汪大妈问女儿是不是真的喜欢“49号”大小子?要是,她明天去提亲。女儿没言声。汪大爷出去站在门后偷听,这时他进来,说办什么事得讲究实际,他们家是工人,李露人家是大学生,小琴一个卖票的,差着行市呢。又说“13号”人家也是知识分子,医生,和“49号”门当户对。

陈太太家的门牌号是13号。

小琴依旧用被子挡着脸,不说话,汪大妈瞪老头子,说工人怎么啦?毛主席还是农民呢。“这么着,明儿个我兜去找你龙婶说去,兜说我们小琴喜欢你们李露,愿意不愿意吧?”汪大妈说。汪大爷说哪儿有姑娘家自己去提亲的?找个媒人去。“用不着,明儿个我兜去,晚喽黄瓜菜兜凉喽,凭着我和他龙婶得关系,用不着拐弯抹角得。”汪大妈说完拍一下女儿的腿,“行不?明儿个我去。”小琴一动不动,汪大妈又拍她一下,小琴扭动身子,撒娇地哼哼。

汪大妈原来是服装二厂的工人,三年自然灾害“精简下放”回家,她是共产党员,当了街道主任直到今天。

龙新芳不爱东家走西家串的,在胡同里没什么朋友,除了陈太太,汪大妈是她另一个能够相互称姐妹的。

龙新芳籍贯保定,高中毕业赶上“闹日本”,随母亲逃难来到北京,不久辞了电话局的工作嫁给李殿赋,做起家庭妇女至今。中国知识分子是包括高中生的,一个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养尊处优的专职太太,一个是共产党员、工人阶级,黑白两道的二人能够以姐妹相称,这其中有一段神交。

三年自然灾害为了改善伙食,李殿赋和朋友要来一对“安哥拉”养起来,为此龙新芳常去西安门合作社拣拾丢弃的菜帮子,回来洗干净喂兔子。

这天龙新芳正在合作社转悠,忽然一声呐喊,人们蜂拥而上排起队。那年月,遇见排队什么都别问,排上再说,十有八九是卖好东西。果不其然,售货员抬出两筐便萝卜,不要本儿。

眨眼的工夫队伍排出一里多地,每个人都笑嘻嘻的,庆幸自己有福气。龙新芳也挤在队伍里,这时她前面的一个人和周围的人借钱,她没带钱,这人便是汪大妈。排队买萝卜的熟人不少,汪大妈和他们借,他们都推说只带几分钱钢蹦儿。

和汪大妈虽说同住一条胡同,谁都知道谁,可是两个人从来没有说过话。汪大妈也看见龙新芳在后面,她不好意思张嘴。

便萝卜每个人只许买两个,两个最多五、六分钱,龙新芳身上带着两毛钱,她招呼汪大妈,说借给她一毛。看着龙新芳递过来的一毛钱,汪大妈羞得满脸通红,回到家马上过来还。龙新芳埋怨她一毛钱哪里值得专门跑一趟,什么时候遇见再给也不迟。

汪大妈也不会说什么,一个劲儿鞠躬,转身要走。龙新芳拉住她,让她进屋喝碗水,强调家里就她和小丫头。

刚失业正郁闷,见龙新芳挺实在的,汪大妈进了院子。让进北屋客厅汪大妈僵硬地坐在太师椅上,没一会儿屁股就疼了。以后相互熟了,再来,说什么不进北屋,说坐太师椅和上老虎凳差不多。

知道汪大妈会做衣服,这以后龙新芳常请她给孩子裁剪缝制,完了送些礼物和钱给她。看龙新芳不嫌自己穷,一来二去,两个人论了姐妹。

第二天下午,汪大妈出了办公室进了龙新芳的家。“他龙婶,我今儿个来,有件事想和您商量商量。”闲谈一会儿,汪大妈说。

“主任,您说。”

“攒儿又叫我‘主任’嗫?”

“好,汪大妈,您说。”

“我……我们……我们两个人儿认识也不短喽,您说我这个人儿攒儿样?不噶古吧?”事到临头,汪大妈也不知道怎么起头,把猫搂在怀里。

龙新芳说汪大妈这个人儿挺好的,实实在在。汪大妈又问她对小琴的看法。龙新芳说小琴那姑娘真好,他们老李也这么说,是真的。

李殿赋说过,小琴不像工人家的孩子,一点不粗俗,小家碧玉。

“那咱儿两家连个亲攒儿样?”汪大妈说完,已经臊的不行,倒像是自己给自己提亲。

“……”龙新芳不知道怎么答复。

小琴经常过来串门,龙新芳早已察觉她的意思。龙新芳支吾两句,说她真的挺喜欢小琴的,瘦溜溜的,给她作儿媳妇,那是她的福分,而且弟弟妹妹也喜欢小琴姐。不过现在的年轻人主意都大着呢,不像过去大人做主,入了洞房还不知道对方什么样呢。龙新芳说这么着吧,哪天李露回来,她和他念叨念叨,看看他什么心思。

看龙新芳说的周到,汪大妈也想不出再说什么好,坐一会儿就走了。

陈玉珊和小琴,龙新芳更喜欢小琴,看着他们父子俩和“13号”打得火热,她这些天挺着急。晚上丈夫下班回来,龙新芳试探说,汪大妈来提亲。李殿赋说这些事让孩子自己做主,他们不干预。龙新芳听了放心不少,本来想夸夸小琴,怕丈夫起疑,也就不说了。

 

 

第八章

他们两口子说完孩子这些事,李殿赋说是不是该把妈接来住几天了?

每年天气暖和了,他们都把孩子奶奶姥姥接来住几天,这已经成为习惯。奶奶跟着孩子四叔住,姥姥跟着孩子大舅住,给他们两家打个电话,过两天他们把两位老人送过来。

两个老太太,同年生、同年守寡,一个瘦小黑发爱说,一个高大白发寡语。每天早上收拾完,俩人盘腿床上一坐,奶奶说姥姥听,一说半天。奶奶不是亲的,按爷爷妻妾顺序排下来是第四位,私下里姥姥和龙新芳说,四姨太太挺随和的,不像姑爷说的那样矫情,要说把李殿赋拉扯大,也不容易。

李殿赋四岁头上亲娘去世,是四姨太太把他带大。

西屋是丫头们的房间,两位老人来了睡西屋,两个丫头和妈妈一起睡,爸爸去东屋和小儿子睡。

和妈妈睡,一张双人床,晚上李雪睡在里头,模模糊糊听见有好多人在喊,喊的是什么?这么一想清醒了。左右看看,小姐姐旁边均匀地呼吸,外间屋亮着灯,大人们在那边说话。想起刚才的喊声,李雪侧耳听听,什么都没有,她以为是做梦,重新躺下。一躺下喊声又起,很快她确认是从墙里发出的。她贴在墙上,里面乱哄哄的像运动会上的拉拉队。换个耳朵贴上去,传来一声猫叫,她一哆嗦,一丝恐惧袭来,她连忙喊妈妈。

妈妈进来李雪说“墙在喊”,妈妈贴上去听听,说什么也没有啊。李雪又凑上前,还有一扎远,叫一声“有”,急忙下了床。

奶奶姥姥也进来,说有些东西大人看不见、听不着,小孩子能看得见听得着,那时候在老家如何如何。妈妈朝她们挤咕眼睛,说李雪耳朵出毛病了,明天去医院,然后推醒李霜,让她到里面去睡。

第二天李雪醒了,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她又贴在墙上听,然后喊妈妈,说怎么没声了?妈妈早起来,她用围裙擦着手进来,说本来就什么也没有,是李雪听差了。完了她叫李霜起床。李霜装睡,妈妈说早上吃馒头片抹芝麻酱,李霜打个呵欠坐起来。

厨房里爸爸和奶奶姥姥正在吃早饭,两个丫头梳洗完毕旁边坐下。平时孩子们早上都是烤窝头片就白开水,如果觉得没味,可以加点酱油。这几天有奶奶姥姥在,他们跟着沾光吃馒头、喝茶汤。

吃着饭,李雪给小姐姐讲昨天晚上墙里闹鬼的事。今天是李霜值日,饭后她刷碗埋怨李雪多用一双筷子,这样找茬儿还是为上次没借钱给她。干完家务,李霜又跟李雪借钱,李雪说旧的不还新的不借。李霜说不借晚上她去茅房不陪着等等,李雪说不陪着拉倒。

这些天李雪发现自己攒的钱少了,她怀疑是小姐姐偷的,过会儿她假装出去,藏在窗台下,看见小姐姐拉开自己抽屉拿出钱包。李雪大喊一声冲进屋,两个人吵起来。妈妈过来问怎么啦?李雪说小姐姐偷她钱,妈妈说不准说偷要说“拿”,李雪改口又说小姐姐拿她的钱。妈妈问李霜,她不承认,妈妈说拿了赶快还她,不告诉爸爸,不然挨打她不管。奶奶姥姥也劝李霜,如果拿了就赶快还,又央告李雪,让她别告诉爸爸,她亏的钱她们给补上。

李雪还是告诉了爸爸,碍着两位老人,爸爸点点头没说什么,等过几天奶奶姥姥走了,爸爸立柜镜子前面放上搓板,让李霜跪上,从共产主义接班人的高度给她分析错误的严重性。

照镜子本是李霜一大爱好,头一次跪搓板还不知道它的厉害,开始她还歪着脑袋欣赏镜子里面的自己,学干妈嘬腮帮子,弄出两个酒窝。可是没一会儿,膝盖疼得钻心,她哭哭啼啼向爸爸求饶,爸爸说哭一声延长十分钟。

打这以后李霜落下毛病,一照镜子眼前就发黑打摆子,大了找男朋友,她的条件就一个:男孩子不照镜子。

李云劳动回来听说妹妹跪搓板,当面说爸爸“封建”。爸爸说他八岁就跪了,李霜犯了这么大错误才罚她,他够仁慈的了。

北京有所百年老校,解放后更名“德胜门中学”,李云和陈京凯都是这学校高一的学生。去清华看哥哥回来,他们俩便和同学到农场去“和工农兵相结合”。

李云他们班上有个女生叫徐燕,一天她拿来一本簇新的《毛主席语录》给大家显摆,说是爸爸给她的生日礼物,她提议以后大家像过去一样按时来学校,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一天背一条,她给大家辅导。

徐燕活泼漂亮又是班长,男女生都喜欢她,她这么一说,于是每天早上他们教室传出朗朗诵读声。

这一举动当天在校园里传开。由于修正主义分子的阻挠,全校没几个人有《毛主席语录》,不少班级的同学借徐燕的“红宝书”,连夜刻蜡板翻印,也效仿他们天天背一条。据考证,后来遍布大陆的“天天读”就起源于这里。

当时李云还提议,把要背的毛主席语录抄在黑板上,配上画,并主动承担这一工作。这样每天他和徐燕提前到校,一个美化黑板,一个备课,有说有笑。

那天学习毛主席“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教导,大家说现在不上课,不如去“相结合”。徐燕爸爸是农肯口的官儿,一个电话过去,卢沟桥农场腾出几间房,李云他们蜂拥而去。

在农场年轻人与农工同吃同住同劳动,忆苦思甜、批判资产阶级技术权威,没两天徐燕找到李云,说北京形势突变,她要回去看看,这里叫他负责。大家来是冲着徐燕的,尤其是男生,她一走,不少人纷纷找借口回北京,最后剩下十来个。李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说这里像世外桃源,索性明天统统回北京,及早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当中去。陈京凯问要不要请示一下徐燕,李云说他负责就他说了算。

驻地后面是永定河,晚饭后去那里游泳。陈京凯不会游泳,一个人坐在沙堆上,李云他们游累了上来,见他直勾勾望着水里,李云会心的一笑,回头看一眼。

跟着来“结合”的还有其它班的。新学期开学歌咏比赛,高一三班女指挥让陈京凯迷上,现在她在水里,这事李云知道。坐下后李云说明天就回北京了,陈京凯还不趁着今晚把“北小街”约出来,回北京可没机会了。

陈京凯曾经尾随过那女孩子,知道她住在北小街一所部队大院。同学们都追问什么是“北小街”?陈京凯不让李云往下说,李云不管那个,他回身指指水里,说陈京凯看上她,可是到现在不敢挑明,北小街还不知道陈京凯喜欢她,窝囊不窝囊?同学们都喊“窝囊”。李云又说,他曾经给陈京凯出主意,让他埋伏在北小街家门口,等她出来,骑车撞上去,这就搭股上了。同学们一阵大笑,薛同声说这个办法好,问陈京凯为什么不去?陈京凯说怕把他当流氓抓起来。薛同声说他替陈京凯撞去,谭新民说撞“成了”,是算陈京凯的还是算薛同声的?薛同声说当然算陈京凯的,他为朋友两肋插刀。

大家正逗着,陈京凯忽然返身趴在地上,原来北小街和几个女孩子上了岸。看陈京凯的熊样,大家开心地笑,那边女孩子听见笑声都站住,踌躇不前,唯独北小街大大方方走过来,问他们笑什么?看见陈京凯脸埋在沙子里,她先是莫名其妙的一愣,然后也笑了。

她们走远,大家拿陈京凯取笑,陈京凯撅着嘴好像也挺后悔。同学们都叫他今天晚上把她约出来,陈京凯红头胀脸地说他考虑考虑,又说李云背上有个痦子,李云叫他别打岔。

第二天回到北京,一进家门,李霜小声告诉小哥,爸爸在发脾气,起因是小雨白天来,把一包首饰埋在葡萄架下。当时只有妈妈在家,爸爸下班回来埋怨妈妈糊涂,打电话让小雨取走。

小雨是四叔的儿子李雨,也在读高中。待会儿小雨来了,李殿赋捧着那包东西,说包里是什么他没打开,让小雨清点一下,过后少了什么别找后账。

四叔是四姨太太亲儿子,爸爸常和孩子们念叨,爷爷的遗产他没继承一点,都让奶奶给了四叔。小雨走后李云问爸爸,既然人家送上门来的宝贝,爸爸为什么不留下?爸爸说现在没人敢要“黄的”(黄金),红卫兵破四旧,大家都把金银财宝往茅坑里扔。李云听着犯糊涂。

农场就一份报纸,还晚两三天才到。李云带着自己攒的半导体,可是信号差什么也收不到,他把家里这几天的旧报纸翻出来浏览。第二天去学校,路上他说起昨天家里的事,陈京凯说公共厕所真的捞出几个金碗,是他妈妈亲眼看见的。

一路上尽是穿军装、戴红箍的同龄人,快到学校这样打扮的更多,李云他们知道这是正在走红的红卫兵。到了学校门口,有几个红卫兵在站岗,影壁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巨幅画像,进校的同学都在像前三鞠躬,然后喊三遍“万寿无疆”,李云他们也照此办理。

学校里无处不是大字报大标语,来到教室,李云他们俩以为大家还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哪知稀稀拉拉没几个人。李云拐弯抹角问徐燕呢,他们说她现在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司令,总部在北楼。他问参加红卫兵什么条件?同学说要“红五类”出身,“职员”别想。他又问什么是红五类?同学笑他怎么这些都不知道,莫非从月亮上来。

又说两句李云丢个眼色和陈京凯出了教室,谭新民迎面走来,李云说找徐燕参加红卫兵去,谭新民说他正准备去呢。陈京凯问职员出身行吗?李云说“为什么不行”。

初中李云和徐燕一个班,又一起升入本校高中。初三临毕业,他画了一幅小画给她,画面上白云原野,一只燕子贴着地面飞,寓意他们俩。写情书担心徐燕交老师,画画败露可以狡辩,尽管这样李云还是提心吊胆,天天观察班主任的脸色。李云是语文课代表,这天放学徐燕过来交作业,说着话一只手悄悄伸进他的课桌。没人时李云伸手进去,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块黑乎乎的东西,他平生第一次吃上巧克力,这是徐燕爸爸出国带回来的。从此二人投桃报李,还看过一场电影。有这样的关系,自己又不是地富反坏右出身,李云觉得参加红卫兵不成问题。

北楼是初中部教室和老师办公的地方,班主任召集开会、交作业什么的李云到过四楼,五楼是校长、主任待的地方,他从未上去过,那里的楼梯总是静悄悄的。

红卫兵总部在五楼,现在去五楼的楼梯人来人往,怀着好奇,他们几个三两步冲上去。

到了五楼四处一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刚才楼下又遇见薛同声,他也是来报名的,这时他拉了一下李云,徐燕朝他们走来。她一身发白的军装,腰扎武装带,两个小抓揪从军帽里伸出。

徐燕也看见他们,听说他们昨天回来、今天就来报名参加红卫兵,表扬他们思想进步,领着他们往办公室走。李云问她这个司令是什么军衔?又问她辫子为什么绞了,做出不见外的样子给陈京凯他们看。

坐下后徐燕问他们什么出身,谭新民说爸爸是科长,薛同声说爸爸是大师傅。“你们呢?”徐燕问李云和陈京凯。

李云、陈京凯相互看看,说出出身。徐燕把表格递给谭新民、薛同声,对他们俩一笑,说职员不行,红卫兵是“捍卫红色政权的卫兵”,政治上要百分之百的可靠。

屋里还有不少同学,有穿军装的也有不穿的,李云大声说他虽然是“职员”,爸爸解放前却是革命的大学生,还参加过“一二九”等等。

大院里长大的徐燕,对胡同里的人从小就有种神秘加惧怕的感觉。懂事以后,她把这些人归于巴尔扎克笔下的“善良的小市民”。文化大革命闹起来短短几个月,她学会阶级分析之法,现在这些人在她眼里,一部分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残渣余孽,一部分是社会油子。

听李云说他爸爸参加过“一二九”,这让包括徐燕在内的同学好奇,徐燕询问细节,李云把知道的和盘托出,当然没说爸爸东单逃跑那一节。徐燕问李云爸爸为什么最后没去延安,李云说他也不清楚,待会儿回家就问。李云又抬出党员的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和参加革命下落不明的小舅,特别说明婶婶的爸爸是解放军大官。徐燕说这些都是社会关系,参加红卫兵主要看直系三代,她问李云爷爷是干什么的?

恍惚听爸爸说过,爷爷好像是县长,但他明白肯定不是共产党的,于是他谎称爷爷是教书的。徐燕说能教书肯定不是劳动人民,又问陈京凯,陈京凯说爷爷是开饭馆的。“知道我爷爷是干什么的吗?”徐燕问,脸上流露着自豪。

徐燕说她爷爷是逃荒的,爸爸是刘志丹部下,谭新民、薛同声跟着说自己爷爷是给地主扛长活的。

徐燕爸爸的级别不高但是资格老,可以自由进出中南海。一直以来,爸爸禁止孩子到外面显摆,孩子们也谨然遵命。自从文化大革命爆发以来,这样家庭的孩子都意识到,捍卫红色江山的大任,已经躲不开地落在自己头上,现在不管什么场合,徐燕都大讲特讲自己的爸爸。每一次讲,舍我其谁的历史责任感自不待言,荡漾于心高人一等的得意,也是常人体会不到的。

李云求徐燕批准他参加红卫兵,徐燕一本正经说参加红卫兵的原则必须是红五类,这是原则,她是司令,更得按照毛泽东思想办事。

李云回头看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半导体递给徐燕,说这是他攒的,超外差,可以收短波,送给她。徐燕接过去说声“谢谢”,随即打开,又说送她东西也不能同意。李云说不参加红卫兵他也要给她的,上回去卢沟桥就想给,人多眼杂,没好意思。徐燕夸奖李云聪明手巧,说他这样要求进步,心情她理解,但是原则不能不讲。又说现在积极要求进步的同学很多,他们马上成立一个“红外围”,像李云、陈京凯这样“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以参加。

乍听红外围李云为之一振,以为是“替补队员”,听着听着泄了气。他说不参加,要参加就参加红卫兵。徐燕有些着急,问他怎么这样?说过几天天安门召开誓师大会,没准毛主席也来,他要是参加了,她可以带着他去见毛主席。

“那我也不参加。”李云说。

“你真固执,随你便吧。”徐燕重重关上抽屉,“你呢?”她问陈京凯。

“我考虑考虑、考虑考虑。”陈京凯忙回答。当着李云的面他不敢说想。

徐燕锁上抽屉,看意思要走,谭新民、薛同声给李云做工作,徐燕放慢手脚等着,看李云还不同意,扬长而去。

 

 

第九章

心事重重的李云回到家,吃过晚饭尾随爸爸进了书房,“爸,我爷爷是干什么的?”他单刀直入。

“干吗?”爸爸警惕起来,他已经察觉儿子放学回来神情不对。“你爷爷……”爸爸转动着眼球,半天不说话。儿子耐心等着,长这么大,头一次看见爸爸还有贼头贼脑的一面。

咸丰末年大比,来自绍兴的一个年轻人考中进士,落户北京,官居二品。他的孩子是五品学政,孙子是七品县令,辛亥革命赋闲,这赋闲的就是李云的爷爷。

还是好多年前,李露、李雯入团填表,也像弟弟一样问什么出身、爷爷是干什么的。当时爸爸简要说了说,他们俩也没多问,入团也顺利通过。

那时和现在比,对于出身人们还不是特别关心,自打领袖号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以来,什么事上来先查出身才成为重要的第一步程序。

中国不是“暴发户”,几千年出身贵贱早有定论,只是这些年,由西方传来不少新说法,其中一个就是“要把资产阶级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

何为“再颠倒”?比如劫道的,现在就不能说人家是土匪,他们应是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绿林好汉。还有,旧社会是大染缸,那些贩烟土、吸白面儿的弟兄们和青楼女子,要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各个都是活雷锋、邢燕子。按此推理,孩子几位长辈金榜题名,还不及土匪娼妓。

“你爷爷是……”爸爸举棋不定。说慌的勇气李殿赋是有的,他满可以说爷爷是长工、烤白薯的,或是走街串巷的游医。可是说谎事小,丢面子事大,从老祖宗到他这里,来北京已经四代,我们都是上等人啊。

心一横,爸爸终于告诉儿子,爷爷是县令。李云问什么是县令?爸爸说县令就是“县委书记”,当然不是共产党的,是慈禧太后的,说完他干笑,自我感觉挺幽默。

李云懵了,脱口说自己原来是“封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爸爸喝斥他胡说,说孩子爷爷他们都是清官。

    爸爸叫两个丫头,姐妹俩打闹着进来,坐下后还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李雪放个响屁,李霜捏住鼻子,把凳子挪的远远的,李雪笑的岔了气。爸爸叫她们安静,说今天把家史跟他们说说,李雪说是不是要忆苦思甜?李霜小声哼哼《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爸爸瞪她,她才停嘴。

 他告诉孩子们祖上都是干什么的,解释县令、总督等等是什么,又主动交代他的出身是“没落封建官僚”,曹雪芹、鲁迅是“破落封建官僚”,“没落”与“破落”之别,一因辛亥革命而没落,一因抄家而破落。

妈妈也进来旁听,爸爸伤感地看她,说过去考中进士是人人羡慕的事,现在不讲究这些了,现在讲究“贫下中农”。他告诫孩子不必因为出身不好自暴自弃,出身不由己,走什么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毛主席、周总理都背叛了反动家庭,成为革命家。“当然,咱们家不反动,我是进步学生。”爸爸强调。

孩子们规矩坐着。妈妈对儿子说陈京凯的姥爷最早也是县令,后来又当了资本家。李云问他姥爷是干什么的?妈妈羞愧地说是富农。见儿子叹气,她说他们家上几辈儿是从河南逃荒过来的,勤俭持家才发起来。李云严肃批评妈妈什么勤俭持家?是剥削。妈妈还嘴硬,说在老家方圆几十里,他们勤俭持家是出了名的,大家都叫他们“窝头龙家”,是说他们平时长工吃什么、他们吃什么,整天吃窝头。又说孩子姥爷待人好,她记得有一个叫葛二哥的,他媳妇死了,孩子姥爷那年就没要他的租子。

“您这是美化剥削。”李云又厉声说。

妈妈还想争辩,爸爸底下踢她一下,妈妈一笑,说:“……你娘觉悟低,你说得对,是剥削。”

儿子又问小舅的事。妈妈说小舅解放前在保定城里上学,参加了地下党,和姥爷断绝关系,五二年姥爷去世,托人四处打听也没找到,说不定死了。儿子又说不能说“死”,要说“为革命牺牲”,妈妈又忙着更正“为革命牺牲了”。

爸爸让李云帮助找找小舅,要是活着,肯定是革命干部,如果牺牲也是烈士,这样参加红卫兵可以加分。李云说小舅算社会关系,包括叔叔姑姑是党员也没有用,参加红卫兵看三代,爷爷要是扛长活的才算数。

“忘八蛋,这是谁定的章程,非得红五类才行?”李殿赋骂,拍死腿上一只蚊子。他说上大学那会儿,参加共产党的活动也没听说要查出身,如果查,他根本没资格。那时越是有钱人家和国民党大官儿的孩子,共产党越是拉你加入。“怎么弄来弄去,到现在,参加个破红卫兵,倒查起出身来了?什么红五类?卖瓜子的。”爸爸说。

“卖瓜子的”是爸爸嘴里利用率比较高的一个词,凡是他看着不顺眼的,或者惹他生气的,他都把人家纳入“卖瓜子的”行列。

爸爸又开导儿子,说谁生下来也不是“龙种”,富人的根儿都是穷人,他们老祖奶奶是寡妇,给人家看孩子、洗衣服,估计跟祥林嫂似的,按现在的标准就是“扛长活的”。“你看我,从来不睡懒觉,闻鸡起舞,这你们都看见了吧?我这就是遗传贫下中农。”爸爸对儿子说,完了哈哈笑。

李云让爸爸把他们李家的事情详细讲讲。爸爸说大爷游手好闲,吸大烟,投奔大姑父去了南京,解放后当老师。大姑父是于右任部下,陕甘宁巡视大员,常驻银川。据说大姑给大姑父出了不少点子,有一年大姑父回南京开会,马鸿逵请大姑吃饭,回来没几天得绞肠痧死了,怀疑被下了毒。爸爸又告诉李云,二姑和三姑不和,三姑把二姑的对象抢走。二姑原来的对象是珠宝商,家里有钱,没想到因祸得福,二姑再找的对象是地下党,平时蔫不出溜的,解放后一下子当了处长。孩子还有一个三叔,原来在汇文中学教书,刚解放响应号召,报名去了新疆支边……李云追问大姑父下落,爸爸眨眨眼,后来悄悄告诉他,大姑父五四年镇反被枪毙。又说大姑父前妻的孩子,在北京上学时就参加了地下党,延安整风病死在狱中。

李云责问爸爸当年为什么没去延安?爸爸眼光渐入呆滞。

卢沟桥战事一起,李殿赋和进步同学准备去延安,回家他跟妈妈说要投笔从戎,四姨太太欣然同意,当即拿出两百块大洋。为了家产和母亲已起抵牾,看她给自己这么一点钱,李殿赋心中不悦,猜她一定是巴不得自己走,给亲儿子腾地方。结果同学——包括他的恋人——辗转汉中去了延安,他留在北平没走。日后目睹鬼子护城河边枪杀抗日志士、特务半夜翻墙入室抓共党,李殿赋自我吹捧“有远见”,说这要去了延安给抓去,也得灌辣椒水。

新中国成立,去了解放区的同学顶着各种官帽来看他,他皮笑肉不笑,他们走后他闷闷不乐。以后不断有同学升官的消息传来,每到这时他就找岔儿和夫人打架。闹到后来,只要丈夫一不高兴,龙新芳就怀疑又是他的哪位同学高升了。

沧海桑田,文化大革命摧枯拉朽,彭真、罗瑞卿……戴手铐、进班房,李殿赋心头阴霾一扫而去,他又得意地对妻子说,幸亏没去延安,这要是去了,今天也得游街。  

想起二十多年前丈夫的造句,语法结构一样,只是“灌辣椒水”换成“戴高帽子游街”,妻子感慨时光如梭,有些事就像在昨天,一下子他们就老了。

多少年以后文化大革命结束,那些当官的同学官复原职,不久搬进高级住宅,原来几个人合坐的“伏尔加”,变成一人一辆,没两年又换成日本、德国造。而李殿赋呢——房子倒是归还,走老崔的关系也把两家邻居撵走,可是到手的房子七扭八歪,蜈蚣土鳖昼伏夜出,想翻修又没钱,他又郁闷了,后悔当年没去延安,完成了否定之否定的循环。

儿子继续讨伐爸爸没去延安一事,说他革命意志不坚定等等,爸爸举例塞翁失马也无济于事,只好舍下脸对孩子们道“对不起”。事已至此,不好再说什么,李云换个话题,说过几天开誓师大会,毛主席可能参加,要想去得参加杂牌军。爸爸说能见到毛主席,别说红外围,参加右派也干,叮嘱他不要错过机会。

夜阑人静,家人都睡了,李云一个人呆坐着,心里反复念叨着“爷爷要是逃荒的就好了”,“爷爷要是扛长活的就好了”……骤然他感到,自己面前竖起一堵墙,挡住他成名成家的路。

东屋两间,一间是他和哥哥的卧室,一间是孩子们活动、做作业的对方。李云喜欢画画,墙角立着画架子,架子上支着一副没有完工的素描。他在房间里走溜儿,路过画架他踢一脚。画架倒下来的声音惊动妈妈,她在隔壁问怎么啦。李云赶紧关上灯,回卧室躺下,妈妈探进头来看看又回去。

斑斑点点的月光撒在地上,远处猫在叫春,李云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白天的场景一帧一帧在眼前晃过,徐燕的话也不绝于耳。他预感参加红卫兵没戏不说,和徐燕也可能就此分手。他叹息一声,后悔当初没进革命干部、产业工人的娘肚子里去,退一万步讲,如果有可能,就是不能投胎去这些人的家庭,也应该给卖烤白薯、小金鱼的当儿子,说什么不能给封建地主阶级当“孝子贤孙”。

他骂出一串难听的话,想象今天自己也是红五类,当红卫兵,和徐燕并肩战斗,那是多幸福的事啊。心里这么想着,他手攥拳头不断敲打床铺,安静一会儿,他的手伸向下体,又掐又扯那玩意,每回都是疼得受不了了才松手,心里感觉舒服一些。

他站到地上,脱去内裤,开始疯狂地运动,很快高潮到来。然而他并不停手,又一次高潮到来,大汗淋漓他倒在床上,昏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他到了天安门,浑身戴满红卫兵袖章,最大的一个套在腿上——其实是裤子。好像他是什么模范,毛主席马上接见他,他哽咽不已,拼命高喊“毛主席万岁”。醒了,夜虫啾啾,一时弄不清自己在哪儿。

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在单位得到喜讯,李殿赋见谁和谁说“我儿子今天也去天安门啦”。他们处一共十一个人,他说的次数平均下来一人一次还多。下班进了院子,他喊李云,窗户玻璃窗反光,他晃着脑袋往屋里望。

儿子在茅房里应一声,系着裤子从茅房出来,爸爸问他除了毛主席还看见谁了?羡慕他有福气。李云说他今天没去,爸爸收了笑问为什么?他说让他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名义去丢脸。“叫我说你什么好?”爸爸用手指头戳点他。

龙新芳示意丈夫进屋。进了屋,她问他还记得上个月李雪说墙里有人嚷嚷的事吗?说上午听话匣子直播大会实况,李雪脸白了,说那里的声音和墙里喊的一样,结果午饭都没吃,到现在还躺着呢。爸爸急忙进西屋去看李雪。

以后又有怪事在李雪身上发生:先是梦见毛主席派林彪去苏联访问,带着“三只鸡”(三叉戟),后又梦见江青指挥全国的警察叔叔抓邓小平。梦是反的,凭着这两条,多少年以后李雪成了气功师。后来一拨报纸说她是骗子,一拨说她如何如何灵,这么一炒作,没有人不知道她名字的,从“师”变成“大师”。

“八一八”第二天,德胜门中学召开庆祝大会,红旗如林歌如潮,全校师生坐在操场上,主席台上一些红卫兵忙上忙下,李云看着有气。这些红卫兵当中,有的人平时狗屁不是,像主持大会的海涛,他爸爸是马甸大队的书记,学校围墙外都归他爸管,要是凭考试,他是进不了这所学校大门的。

大会开始,海涛要求出身黑五类的站起来,一阵响动站起一片。李云犹豫一下也站起来,陈京凯见此也想起来,被李云一把按住。

“都到后面请罪去!”海涛喊。会场一片欢呼,有喊“滚”的,有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有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子打地洞”的。

操场后面已经站了一群人,每人胸前都有一块招牌,写着“阶级异己分子”、“资本家”、“流氓”等等字样,他们是校领导和各科老师。李云跟着被驱赶的同学走过来,自觉在他们旁边站好。

操场四周隔几步站着一个红卫兵,每人举一面彩旗,谭新民、薛同声都在里面。彩旗形成一个矩形,李云他们连同坏蛋老师,都在矩形之外。

主席台上有红卫兵在发言,他们都是昨天被毛主席接见的。其中和毛主席握了手的一个女生,刚说个开头就被同学包围,大家争着和她“过电”。大夏天的,里三层外三层,上面烈日烤,周围体味儿蒸,女孩子出现休克症状,被人抬走。海涛在麦克风里大喊,说马上在学校门口的墙上开辟一块圣地,把这个女同学的手印印在上面,同学们和手印过电。会场响起“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伟大的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喊声,表示对这一动议的通过。

这么长时间里,李云只抬了两次头,一次是看大家过电,再就是徐燕上台发言。

“你怎么来了?”徐燕出现在李云身边。

“我……”

“回去。”徐燕说 。

“我……”

“回去!”徐燕再次说 。

李云默默走回座位,同学当中有为他高兴的,也有幸灾乐祸假同情的。

大会结束,徐燕上台号召同学们参加红卫兵,陈京凯犹豫地看李云,李云瞪他。陈京凯慢慢站起来,说他再去试试,然后小心地往主席台那边走,不敢回头看李云。

偌大的操场上剩下一片空椅子,一片空椅子当中还坐着一个人,这就是李云。

李云心口咚咚咚地跳,挑衅地四处看,不管和谁的目光对上,他都狠狠地瞪对方。忽然觉得有什么异样,定睛一望,徐燕在不远处看他,表情怜悯。

一股热流冲上来,李云霍地站起,扛起椅子,大步向教室走去。这时候谁敢拦他,他敢砸死谁。进了教室,他把椅子狠命摔在地上,一声响椅子散架。摔了椅子还不解气,他又踹到一排课桌。

待一会儿他出了教室,沿着墙根儿打算溜回家。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海涛。海涛是高二的,俩人都在校队踢后卫。

“我正找你丫的呢,你丫的走什么啊,你丫的又不是黑五类?你丫的不是职员吗?我又没说你丫的。”海涛说。李云笑笑,他又说:“听徐燕说,让你丫的参加红外围,你丫的不参加,你丫的傻Bi吧,参加了,昨天跟着见毛主席。等这阵风过了,给你丫的转正,不就完了,你丫的傻Bi吧。”

李云说谁参加那玩意儿啊,海涛无奈地摇头,问他哪儿去,李云说回家。海涛说李云今后有什么难事,要他帮忙的找他。李云抿住嘴,拍他肩膀一下,他用膝盖顶李云屁股一下。

 

 

第十章

到家家人已经吃完饭,李云一个人去厨房吃,两个妹妹跟进来,显摆自己的“新闻”。大妹说这两天周围几条胡同,抓走好几十“苏修”(苏联修正主义)、“美帝”(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特务,都是红卫兵侦察出来的。小妹说西四有一只“猴”让红卫兵打死了,躺在马路上,她想去看妈妈不让。李云说那不是猴,是流氓,姓侯,外号“西四猴”,包括“地安门三儿”、“新街口老六”也让红卫兵打死了。妈妈在隔壁说“该”,早应该把这些人枪毙。

饭后陈京凯进来,他歉意地笑,李云问他报名参加红卫兵的事,他说反正填表了,批不批不知道。他冲李云眨眼睛,两个人进了李云的房间,陈京凯说东西带来了,手伸进衣服里。

上次在农场劳动,俩人聊天说到男女之间的事,李云说他至今不明白女人是怎么怀孕的。陈京凯告诉他是怎样怎样怀的,还说不单男人有毛,女人也有毛。李云不信,说《可爱的中国》里面“没毛没毛光板子”。陈京凯说那次他去学校找爸爸,办公室看见女人那地方的标本如何如何。李云浑身燥热,让陈京凯哪天也带他去看看。陈京凯不敢,说他们家有医学方面的书,里面有女人那地方的照片,彩色的,哪天拿来给他看看。“给——”陈京凯掏出《人体解剖学》递给李云。

接过书李云一脸不高兴,翻两页还给陈京凯,说不看了,以后他们俩要相互监督,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争取早点参加红卫兵,把头脑中的流氓思想清除干净,看书就看“鲁迅”、“欧阳海”,以后每天学习毛主席著作,没事了下围棋,或者他教陈京凯画画、陈京凯教他桥牌。

陈京凯怪不好意思地接过书,说“好的”。李云说再叫上二林、占有、小竹姐妹俩,成立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小组。

这几个孩子都是胡同里的,二林、占有分别是汪大妈和老崔的儿子,小竹姐妹俩是老雷的两个闺女,双胞胎。他们几个都是初中的,小学和李云、陈京凯都是西安门小学的,经常在一起玩。

说干就干,俩人分头去叫他们,占有没在家,二林和小竹姐妹俩都来了。李云说了自己的想法,他们都欢呼雀跃,二林还要叫上马辉,李云同意。两个妹妹听说了,也要参加,李霜又叫来她的同学袁亚茹。

小屋挤的满满的,天气太热,他们来到院子,还架上电扇。李云宣布学习小组正式成立,说了每天的安排。听说下午学画画围棋,马辉说他会象棋,可以教大家,连他爸爸都下不过他。

他爸爸就是前面那个说话跑气漏风的老者,因为脸长,在单位哥们儿都叫他“马脸”,胡同里大家叫他“马爷”。

小竹爱唱歌,她随和马辉说教大家唱歌。老雷四个孩子都是姑娘,分别以梅兰竹菊命名。

吵吵嚷嚷的折腾了俩小时,又是高唱“东方红”,又是一起朗读毛主席语录,还不断三呼毛主席万岁,快吃晚饭才散去。妈妈问李云今后是不是天天这样,要是天天这样可受不了,两天她就得高血压。“陈京凯和你雷叔他们家,也挺宽敞地,三家轮流白,要是不行内,你们就去大树底下吧,行白?”她和儿子说。

下班爸爸回来,孩子们又把听到的新闻跟他讲。爸爸夸红卫兵是福尔摩斯,为民除害,应该给他们送匾,说他这里也有新闻,下班一路上,看见红卫兵在马路边上烧四旧,不少坏蛋剃了阴阳头,马路牙子上跪一排。二丫头一激灵,想问有没有跪搓板。

妈妈说早上出门,看见胡老师大夏天的围个头巾,莫非也挨打了?胡老师是老崔的爱人,皇顺城根儿小学的教导主任,李云说肯定给剃了阴阳头。妈妈忧心忡忡问,他们是不是也得小心着点?爸爸说他们又不是黑五类,怕什么?全家人都是热爱共产党、毛主席的。“不过呢——”爸爸话锋一转,说有备无患,以后少出门,好衣服别穿,在外面少说话,也别凑热闹。

屏门的门框上安着一盏电灯,是为晚上开关街门、上厕所照亮准备的,晚饭后一家人聚在下面闲坐,干着各自的事。

“啪啪啪——”有人狂拍街门,爸爸没好气问是谁?那些傻了吧唧的邻居,不懂得拍门环,就知道拍门板,李云跑过去开开大门。

进来的是周老头子。周老头子在居委会担任不少职位,从“送电话”到收各种杂费,再到主持群众大会等等,他都管,这回他来收扫街费。

看见他两个小丫头僵坐在小板凳上不动,龙新芳忙挪动一把椅子给他,唯独李殿赋仰在躺椅里,继续看他的报纸。

进了门周老头子没往里走,电灯照亮他的多半身,红腰带垂着,褂子里没穿背心,肚皮一鼓一瘪的。听声音他好像是跑来的,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喘气。

扫街费每个月一毛钱,龙新芳递过去他没接,瞄一眼李殿赋,说两毛了。龙新芳以为涨价,又拿给他一毛。周老头子接过钱,掏出铅笔沾沾吐沫,在本子上做个记号。

“涨价了?”李殿赋抬头问。

“……”周老头子说了几句话,嘟嘟囔囔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您大点声行吗?”李殿赋说。

“恁们家有钱,得两毛钱。”周老头子大声又说一遍。

“我们家有钱?”李殿赋学着他的山东话冷笑。黑影里周老头子又说了什么,还是没听清。

李殿赋躺下身子,抖落抖落报纸,眼睛看着报纸,说这回给两毛,下个月不给了,扬扬手打发他走。

周老头子站着没动,将记帐小本不断在两手之间倒来倒去,看着是想说什么,可是最终还是低着头走了。

“这个忘八蛋。”周老头子一走李殿赋骂。“忘八蛋”是他嘴里和“卖瓜子的”并驾的常用语,孩子们曾经说爸爸不让他们骂人,他老骂。爸爸说“忘八蛋”不是骂人,“八”是“礼乐廉耻孝悌忠信”,忘了这八样就不是人。结果孩子们也时常这么说,被老师听见说他们,他们就重复爸爸忘了“八样”的话。

“咚——”大街门发出一声山响,院子里的人都吓一跳,以为街门倒了,伸着脖子往那边看。

“谁啊?”李殿赋大声问。

“恁个Bi养的!臭资本家,姓李地,俺告诉恁,老子跟恁拼来。”周老头子声音传进来,“都文化大革命啦,恁还欺负俺们,恁个Bi养的。”

“你……你要干吗……”李殿赋站起来。

两个小丫头躲在妈妈身后。

砸门声接连传来,伴以脚踹,儿子再次开开门,一阵风周老头子冲向李殿赋,路上踢翻一个小板凳。到了李殿赋跟前,他浓眉倒立,脸煞白,挥舞着手里的蒲扇,质问李殿赋狂什么,都这时候了,还敢欺负贫下中农。

刚才出了李殿赋的家门,走两步周老头子站住。扫街费每户一毛,来之前他想好,收李殿赋他们家两毛——资产阶级有钱,得多榨他们点血。多收了他们钱,李殿赋这小子准保得呲毛,呲毛就逗他发火,让他说出反革命话来。明天红卫兵来检查四旧,叫红卫兵抄他们家,打他们Bi养的。

想的挺好,可是一进李殿赋家的大街门——确切说,从一拍他们家的门板开始,自己的这颗心啊,就不听使唤地乱蹦,幸亏有肋叉子挡着,不然真有可能掉在地上。进了门腿肚子也不争气,直转筋,到头来没把他逗急发火,倒让他把自己奚落了一通。这帮狗娘养的,比白薯多俩耳朵,都文化大革命了我还怕他什么?

越想越窝囊,周老头子返身回来,抬腿就踹李殿赋他们家的大街门。

“姓李地,老子不怕恁们——过去也不怕,收恁们两毛钱怎地?有毛泽东思想给俺们撑腰,战无不胜地毛泽东思想。”周老头子拍一下后腰,“恁们资产阶级,有钱,无产阶级收恁们两毛钱,有么不能地?恁们是不是寻思着翻天?”

李殿赋已经镇静下来,他嘻嘻地笑,无所谓地说两毛就两毛吧,他可没欺负他,更谈不上“翻天”。

周老头子拍胸口,说今天他要以无产阶级的名义,占领李殿赋他们家的资产阶级阵地,把他们家搅和得乱七八糟。

闹土匪啦!李殿赋一家人瞬间陷入恐慌。

“他大兄弟——”龙新芳叫周老头子,随即感觉天在转,她有一紧张就晕眩的毛病。

“呸,谁是恁大兄弟?”周老头子啐龙新芳,捎带手把牙缝里的东西吐出去。

他朝里院瞅,提起衣襟“呼啦”“呼啦”扇两下扇子,然后大步跨进去,家猫吓得又窜上房。

院子里铺着方砖,周老头子的大脚片踏在上面发出“噔噔噔”的响声,李殿赋一家人心灰到极点,估摸着他不放火,也得进屋乱砸东西。其实这时周老头子心跳一百多,如果李云拿出上回牛奶铺的勇气,大吼一声“滚蛋”,他会乖乖走人。时过境迁,出身问题压扁了这个年轻人。

里院只有儿子的房间亮着灯,玻璃上映出周老头子的身影,他歪头看,他们家窗户糊的都是马粪纸,只有中间有那么一小块玻璃,为了省钱还经常点蜡烛,他真想一砖头把李殿赋他们家的玻璃(卒瓦)了。

到了北屋跟前他一扭身坐在台阶上,一回身的工夫看见屏门处一堆人脑袋立刻消失。

静悄悄的,不时传来几声低低的鸡鸣,仿佛整个院子就周老头子一个人。他摸摸台阶,晒一天了,热乎乎的跟自家火炕差不多。他四周张望。当年李殿赋要雇保姆,得到消息他推荐自己老婆。那时已经解放,草篮子监狱枪毙“一贯道”什么的,自己都有资格戴着红箍去维持秩序,可是李殿赋装丫挺的,假惺惺说“不敢麻烦嫂夫人”。“媳妇这要是给他们当保姆,也能享几天福,说不准,还能跟着喝牛奶。”他想。

周老头子一家子只住两间小破屋,Bi养的,这世道真不公平,李殿赋他们住一个大院子,邢台地震怎么不在北京震呢?要是在北京,震塌他们的房子,砸死他们Bi养的。“唉——”周老头子叹口气,真的在北京震,不定先把谁的震塌呢。

屏门处李殿赋探头看他,感觉已经赢得了胜利,周老头子起身拍拍屁股往外走。他还迈着四方步,只是比进来时悠闲的多。在他们资产阶级的院子里逛一圈大街,吓得他们不敢出声,明天可以跟穷哥们儿吹吹了。可惜没能进屋看看,屋里啥样?没关系,明天撺掇红卫兵抄他们家,到时候自己跟着。

周老头子来到屏门,他站上台阶俯视李殿赋一家人,有一种高大的感觉。李殿赋声音发颤地说,叫汪大妈和大老张去,周老头子从容一笑。屏门对面墙根儿下有一个水龙头,周老头子下了台阶,嘴对嘴喝两口水,喝完抹抹嘴,说:“资产阶级喝牛奶,俺们喝凉水。”他捡起掉落的扇子,擦擦上面溅上的泥,又说:“算俺泄露秘密,明日红卫兵来,清理俺们胡同地残渣余孽,冲恁今日地表现,俺们明日见,叫红卫兵跟恁们说,就恁那两把刷子?”他说。

无意中看见李云瞪着自己,周老头子一惊。“恁想打架?恁小子敢动俺,动俺就是阶级报复。”他说。

李云低下头。

扇着扇子周老头子朝大街门走去,原来有钱人没什么可怕的,怨不得报纸上说对付阶级敌人,你弱它就狂、你强它就孬。

上了台阶刚要迈门槛,周老头子又退回来,扫视大家。院子里的人又把心提起来,以为他的革命行动还没进行完。

“嘿嘿嘿——”周老头子嘴里出一串声响。电影里的革命者痛斥完反动派,都“嘿嘿”两声表示藐视,他刚想起来,急时补上。

安静下来,爸爸示意儿子去关门。门外聚集着一些人看热闹,占有走过来问李云怎么了?说在他们院子就听见这边嚷嚷,李云说没什么。他又问白天李云找他干吗?李云说想成立学习毛主席著作小组。

两个孩子在门口说话,院子里爸爸妈妈也在说。龙新芳面无血色,埋怨丈夫为了一毛钱得罪周老头子,明天他要是借着红卫兵整他们怎么办?李殿赋说没这一毛钱,他要是想整他们也没辙。龙新芳问怎么办?李殿赋给家人打气,说他是进步学生,大家又都热爱毛主席、共产党,红卫兵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不过也得做两手准备,待会儿就把家里的四旧烧了。又叫龙新芳去找汪大妈,把刚才的事和她说说,不是告周老头子的状,是叫汪大妈明天给关照着点。

龙新芳转身要走,李殿赋让她拿上点东西,龙新芳说刚蒸的豆包带上几个,李殿赋说不行,叫她拿几件衣服。龙新芳进屋选了几件,李殿赋看了说不行,让她拿新的好的,龙新芳说新的好的她还穿呢,李殿赋说今后就别想了,这些都是“资产阶级”。龙新芳委婉地表示“把资产阶级送人不厚道”,李殿赋说这些东西到了工人家里,就不是资产阶级,与其让红卫兵明天没收,成为他们资产阶级生活的罪证,不如今天给汪大妈作个人情。

龙新芳重新进屋,一会儿抱着个包袱出来,说怎么去,胡同里到处都是乘凉的人,让他们看见不好。一阵风起,窗户叮当一阵响,密密麻麻下起雨来,李殿赋说老天爷帮忙,快走。

到了汪大妈家,龙新芳说周老头子多收了他们家一毛钱,应该,为革命做贡献嘛。不过听说明天红卫兵来检查,总放心不下,请汪大妈明天给担待点。

“有啥放心不下的?你们是地富反坏右?”汪大妈大着嗓门问,龙新芳摇头,“这不介喽。不是地富反坏右逗没事,啊,没事,安生待着,回头把东西归置归置,有啥不好的烧喽,回去就烧,麻溜的。”后面两句汪大妈声音放轻,挤咕挤咕眼睛。龙新芳说周老头子刚才来收扫街费,把他们教训一通,暗示周老头子明天会借红卫兵找他们的茬儿。汪大妈说周老头子受党教育多年,不会胡来的,明天叫他把多收的一毛钱退给龙新芳。

临走龙新芳拍着带来的包袱,说里面是些旧衣服,让汪大妈打袼褙。龙新芳话音刚落,旁边汪大爷麻利地说“不要”。两家相识多年,每次送东西给他们,开始都会客气一阵,听汪大爷说“不要”,龙新芳按惯例说“别客气”,转身要走。汪大爷拦住她,指指窗外,说现在搞文化大革命,让邻居看见不好。

汪大妈本想收下,听老头子这么一说,也不敢要了,把包袱往龙新芳怀里塞。龙新芳说她来的时候,正好下雨,胡同里没人,院子里也没人。

小琴和妈妈送龙新芳回来,弟弟已经把包袱打开,拿着一双皮鞋正端详。皮鞋是女式的,小琴一把夺过去,说一个大男人看这个干吗?她已经把这些东西视为梯己。

拿起一件紫色旗袍,小琴在身上比划,汪大妈叫她穿上试试,小琴答应一声往里屋走。汪大爷不满地咂一下嘴,说旗袍是资产阶级,穿它干嘛?小琴回头白爸爸一眼。

换上旗袍小琴从里屋出来,汪大妈连连称赞,笑得满脸起褶儿,过去摸女儿。汪大爷瞥一眼,说他看见这玩意儿就隔应,箍在身上,撅着屁股,妖精似的。

小琴走到镜子前面。镜子只有碗口大,她摘下来举在远处,眼睛睁大,惊讶自己哪里像个卖票的。照完她把镜子挂回墙上,说:“瞧咱们家这破镜子吧,照见鼻子照不见牙,难怪有钱人家都有穿衣镜。”

“喝,刚穿上这玩意儿逗嫌咱们家穷喽,明儿个给姑奶奶买个穿衣镜。”汪大爷说。

“忒好喽,得儿得儿地,这旗袍兜像给咱们小琴做地似地,多尊(俊)那。攒儿说来着?”汪大妈在女儿肩膀上摩挲,“‘洋为中用’,对,毛主席说洋为中用。这旗袍看谁穿,咱们工人穿,兜不是资产阶级,我看穿上这玩意儿挺逮,身条兜出来喽。”汪大妈说,又拿起一件旗袍举在灯下看,“瞧这针究,多讲究啊。”

汪大爷问汪大妈有工人穿这东西的吗?工人就得穿工作服,兔子非披上黄鼠狼皮,那叫什么事。女儿说爸爸别老“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的,她不爱听。又说文化大革命把资产阶级消灭光,这玩意儿——她拍身上的旗袍——就是无产阶级的,明天她就穿着上班。汪大爷说:“明天穿?明天你不穿兜不行。我看你穿上攒儿走路?攒儿上茅房尿尿?”

他又批评小琴,说小琴头脑简单,想一次文化大革命就幻想把资产阶级都消灭光?做美梦呢。他说这是毕其功于一役,苏联革命五十年还说“修”就“修”呢,按毛主席说的,和资产阶级斗争至少一百年,一百年以后还有一个防止和平演变的问题。汪大爷越说越得意,现在半天工作、半天学习,知道了一大堆革命道理,早盘算着什么时候显摆显摆。

“一百年?”汪大妈重复一句,皱起眉头,说毛主席都七十多了,斗争一百年谁领导他们啊?二林说当然毛主席啦,红卫兵说了,毛主席能活二百岁。“什么二百?二百五。”小琴说。“不许说‘二百五’,污蔑毛主席。”爸爸说女儿。

说到明天红卫兵来胡同检查,汪大爷说李殿赋会不会做贼心虚啊?汪大妈看着墙角琢磨着老头子的话,过去阶级斗争观念淡薄,相互往来不大注意这些,真没准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一只土鳖沿着墙缝往上爬,汪大妈想得入神对它视而不见,二林过去捉住踩死,出去扔进鸡窝。

小琴不高兴,说爸爸和李大爷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人家有什么问题还能不知道?又说李大爷家的大哥、大姐都是团员,她自己还不是呢,要是人家有问题,孩子能入团吗?汪大爷连连点头,说自己只是随便说说。

汪大妈可认了真儿,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汪大爷提醒了她,这个她过去忽视了。小琴说:“喝,您现在当主任了,这么说了,没当主任时,三天两头往人家屋里跑,也没听见您说‘阶级斗争复杂’,还老要人家东西,这时候又‘知人知面不知心’了,您啊,忒不仗义。”

“谁要啦,是他们给得。”汪大妈辩解,“我说得阶级斗争复杂,是指外面得,不是说‘四十九号’。要说你李大爷这家人儿,挺仁义得,上回你弟弟闹肝炎,借他们得钱,还没还那。”

汪大爷看儿子,说“49号”人是不错,他们和老周有矛盾,明天老周要是真的借红卫兵整人,汪大妈是得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当——然。”汪大妈拉着长声回答,给女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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