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被劳动改造的县长
大约在1961年春季,任庄村来了一个人,是从城里下放来的,只见公社书记给队长交代了几句,又对下放来的这个干部模样的男人说:“你要老实劳动改造,认识自己的错误!”就转身走了。
这个人被安排和饲养员住在一起。每天和社员一样到公共食堂吃饭,和社员一样到地里劳动,有时遇到一些苦活累活,就安排和地、富、反、坏、右这些阶级敌人坏人一起去干。人们也弄不清这个干部犯了什么错误,只知名字叫石化南,是被下放劳动改造的。他特点是很少说话,劳动不说话,开会不说话,脸色一直阴沉着,好象装满了一肚子心思,生怕从嘴里跑出来,必须使劲地压住。
直会主义”和“地方主义”,罢官当农民。事情的原委还要从头说起。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细胞本身有其生存发展的活力。需要的只是适宜的环境条件。中国大陆自古藏粮于民。这种做法既便于保存,又便于保护,遇到饥荒等特殊情况,民间可以互相调剂,也可应急征购。国家平时要做的,则是避免谷贱伤农,平抑粮价。自从1953年实行粮食棉布统购统销,在高征购指标的压力下,层层干部反复上门动员检查,稍有余粮的家庭都被一扫而空,从此大家都平等了,无粮户高兴,余粮户是心里有气,嘴上却不敢说。从此,千家万户吃饭过日子的事,就由国家背在身上,层层领导也成了大大小小的家长,管死了每个家庭和每个人的口,也就掌控了每个家庭和每个人吃饭和说话的权利,每个人的生死存亡都捏在这些以言为法的领导手里。但统购好搞,统销却难。哪一家没饭吃,哪一村、哪一县口粮有问题,要层层调查、汇报;层层批准、下拨,比登天还难。往往等到回销粮到口,就饿得差不多了。农村陷入萧条凋敝状态,有顺口溜说:“鸡不叫鸣,狗不咬人,亲戚不上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冷漠淡薄,暴力和权势则充斥一切。
1957年反对右倾保守思想后,人们越来越不敢说真话说实话了。一些吹牛皮、放大炮、说假话的人得到表扬奖励。到1958年,一时虚报浮夸之风盛行。这年夏收后。省委召开扩大会议,各县县委书记都参加。泾河地区各县先在地委集中,统一粮食口径。先由各县自抱。泾左县抱夏粮平均亩产150斤,泾右县自抱105斤。最后在地委书记主持下,泾河地区亩产统一口径按200斤上报。
到省城开会住定后,吃晚饭时,省委农村工作部部长来到泾河地区的领导面前说:“先给你们吹个风,这次全省夏田产量,就看你们泾河地区了!”部长看着地委书记说:“你们准备报多少?”泾河地委书记说:“我们做了调查,来时又征求了各县意见,亩产在100到160斤之间,地区统一口径按200斤报。”不料这位部长有点嘲讽地说:“陇中地区是300斤,你们的条件能比陇中差?谁不知道陇东是全省的粮仓!”说完,转身就走了。泾河地区参加会议的大小领导,心情一下都沉重了,再没有一个人说话,特别是地委书记的脸上,布满了乌云,似乎暴风雨一触即发,各县的书记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深怕被雷电击中。
当时的形势是工业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农业也要快马加鞭,飞跃发展。这次会议主要就是研究粮食生产和农业大发展的问题。第二天会议一开始,就讨论粮食产量。按省上意见,泾河地区亩产最低400斤。参加会议的几个县委书记都不表态,就连最激进的泾左县,也为难了。为此,整整讨论了近一周时间,说是讨论,实际是解决县委书记的思想问题,逼他们表态。因为,会议定的产量,要县委书记去完成,而这些书记,却夹在上面领导和群众之间。终于,泾左县带头表态接受了,其它县也跟着表了态,只剩泾右县的书记迟迟不表态,说是要给县长打电话,他一个人决定不了。等了一天,县长石化南来电话说,150斤都要清农民的家,表示无法接受。书记被逼无奈,便表态说:“只要公购粮任务不增加,社员有吃的,产量定多少都可以。”最后地委书记做工作:“先口头上承认,把任务背回去。至于公购粮任务和社员口粮,边走边看。”
会议第二阶段是先进县大会发言。陇中有个县说他们洋芋亩产3万斤。泾左县听了眼红,大会发言说他们已达到5万斤,今后三年要达到10万斤;小麦亩产由现在的400斤三年上千斤,五年上万斤。会后有人问泾左县:“泾左十年九旱,种得啥洋芋,亩产5万斤?”泾左县委书记说:“你这个死心眼,迟早要吃亏,现在是比嘴劲,要紧跟领导,你连这个情势都看不清,还当啥领导?”
陇中和泾河地区属黄土高原沟壑区,十年九旱,加之当时农民还种的是沿袭了几百年的小麦品种,如有一种红麦,磨的面好吃,有劲道,但最好的年份产量也就是100斤左右。然而那时是大跃进,口号是:“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建立公社如上天,一夜赛过几千年”。所以什么样的奇迹也能出现。
没想到,数倍虚报的产量定案后,公购粮任务也成倍增加。为完成公购任务,各级领导逐队检查,反复搜索,许多地方连籽种都没留下。加之秋季成千上万的农村丁壮劳力出外大炼钢铁,地里庄稼无人收,损失浪费严重;公共食堂又大吃大喝,农村粮食很快告罄。当年11月,泾右县的公共食堂就开始定量,大口每天一斤,小口半斤,到1959年,变为大口每天8两,小口4两,每顿只能喝糊汤。县长石化南忍无可忍,斗胆给省委写了一封反映实际情况的信。泾左县更为严重,春播没籽种,土地荒芜,一些人开始吃树皮草根,大量人员外流,讨饭活命。就在这时,省上却批示石化南的信是右倾机会主义的典型反映,要停职检查。省上一位书记还到泾右县蹲点,召开大会动员干部群众批判石化南。石化南不服,说大口一天8两粮吃不饱是事实,小口多的家庭每天喝糊汤。这位书记说:“我每天5两粮就能吃饱;泾左县自然条件比泾右差,社员生活安排得很好。”还指示县委书记组织人到泾左参观学习,让石化南也跟着去受教育。
泾右的县委书记率领全县公社书记到泾左参观,被安排到预先准备好的队去看。石化南知道这是有意培植的“典型”。看了三个生产队,队队的库房里粮食都圈满囤。听了土地面积,上交的公购任务,再看现有的粮食,亩产竟超过两千斤。石化南知道有鬼,有意走在人后,仔细看囤上面,用手去探摸,原来下面装得全是草,上面铺了一层袋子,袋子上面倒了一点粮食。
但纸里包不住火,问题却越来越严重,全省已有一千多万人没饭吃,人口大量外流,有的地方已出现严重死亡。大炼钢铁的战场也“偃旗息鼓”了。这时,省上却认为泾右县粮食打了埋伏,下令要往陇中地区调一百万斤小麦。
1959年庐山会议,先是纠正左倾错误,后因彭德怀上万言书,把社会问题和人命关天的事视为儿戏,变成个人情绪上的对立,由开始的反左议题突然变成反右。会议精神传达后,又升级为层层揪“反党集团”。石化南自然成为泾河地区“右倾反党分子”,在免职罢官,接受批判后,又下放劳动改造。
这就是为什么石化南的脸色一直阴沉的原因。他虽已被劳动改造,表面上什么都不说,大脑却还是一块私有的“自留地”。那时流行“什么都是公的”,连自己也不是个人的。但石化南的这块大脑里的“自留地”却特别活跃,一刻也没停止思索。这是谁也看不见的、无法没收的。尽管各种思想改造运动花样百出,一波接一波,一茬接一茬。令石化南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讲实话就是右倾?替群众着想、反映群众意见,就是落后保守、地方主义?为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脱离实际唱高调、吹牛拍马、投机钻营,反成了领导的心腹?他十六岁参加革命,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是群众的支持,无数先烈的流血牺牲,才换来今天的胜利,为什么胜利了,却丢掉了取胜的法宝,出现今天这样的现实?石化南行走坐卧、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脑海中经常像过电影一样,出现一个个人的嘴脸。他还反思一系列的所谓“检查汇报”,自己也笑起来。只要离开一般,去看“典型”,什么样的“典型”和人间“奇迹”都可制造出来。但说明事物和代表事物基本面的,恰是一般,而不是“奇迹”、“典型”,和所谓的“样板”。“检查汇报”工作和制造“奇迹”、“典型”,在中国已有几千年的历史,都是用来对付上面的,一个领导如果只会坐在上面听汇报,听爱听的话,听颂扬的话,沾沾自喜,自我陶醉,倒霉的不是一两个人,亿万人民也要跟上受罪。
1961年11月的一天,石化南正在和社员群众一起挨门逐户积肥,挖烟囱、打土炕。因为牛驴死得不多了,羊因没有精饲料(粮食),经不起春乏和冻馁,走起路来栽跤,也死了不少。这样一来,肥料成了大问题,那时还没有化肥。于是到处都是组织社员刮土皮,铲山洼的表皮,以此充当肥料。本来植被就很差的黄土高原,一下又变成更加光亮的和尚头了。这居然还成了各级领导检查积肥好坏的一个标准。“革命”也“革”到这些山洼上了,不但要“喝令三山五岳开道”,还要给它们“洗脸”,让其“旧貌变新颜”。此外,就是换烟囱换土炕,用烟熏火燎过的烟囱土炕当肥料,完成每亩送肥多少大车的任务。劳动的人休息时,公社书记推着自行车寻进来,告诉石化南:明天到地区报到开会。什么内容不知道。
第二天,不知吉凶祸福的石化男步行一百华里,赶到地区。才知有人向中央反映了情况,说甘肃饿死了不少人,涌入外省逃荒要饭的不少,省上换了领导,要石化南参加省委成立的救命工作组,到泾左县安排社员生活,救人活命。
从省委工作组负责人的讲话可看出,似乎情况很严重、很紧急。在地区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出发了。到泾左县,吃了午饭,简单听了县上汇报,就直达情况最严重的南山大队。这时的石化南,心情反而特别沉静,对县上汇报百分之三十的人外流有疑问。到南山一看,着实还吃了一惊:社员家庭十室九空,几百亩粮田早已荒芜,全队300多人,剩下200人左右,果真占三分之一,且留下的多为老弱病残、行动不便者。有的睡在炕上奄奄一息,已不能动;有的听说来了人,拄着棍棒勉强挪到门口,靠墙站着,皮瘦包骨,面无人色;上前竟问不出一句话,连掉下的眼泪也不擦。工作组赶紧通知运来救济粮。但有些人家还磨不成面粉,也没烧的柴火。为了防止因过于饥饿而猛食造成死亡,工作组又分头上门吩咐叮咛。直到三天后,一些人才渐渐有了精神,脸上有了活气。当他们得知这是毛主席的关心时,有人竟激动地喊:“毛主席万岁!”说:“原来上面的经是好的,下面的歪嘴子和尚没有念好。”
经石化南和一些社员群众座谈了解,这个县早在1957年就已开始饿肚子,1959年搞“瓜菜代”,即没有粮食,靠南瓜、洋芋等蔬菜代替。1960年吃树皮草根,人先是出现浮肿,肿消后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没有人的样子,形若骷髅。在病饿冻馁下,严重死亡。公共食堂不解而散。 而原来的县委书记已一路飙升,这次事发后,被调到外省任职。
对饿死人的事,任白的父亲,这个一字不识的老农民却有自己的认识,他给孩子们讲:苏俄走共产主义,死的人像落树叶一样。他的意思是,只有人死得剩下不多了,才能过上幸福生活。这使小任白对共产主义既向往又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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