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转眼已是三年过去。 这日,一艘蓬船缓缓靠向信丰城东的桃江码头,船方停定,就见一中年道士掀帘而出。只见他头戴青色纯阳巾,身着粗布衲衣,脚蹬白底圆头黑面双脸鞋,身背混天阴阳宝剑,手持渔鼓登岸而来。 “师父等等徒儿。”随着喊声,一年轻道士右手持着拂尘从船头跳至岸上,左袖显得空荡荡的,分明是个独臂道人。 “落霞灿火淡西山,几只舟船逐浪闲;古月长湖天水映,兴之未尽不言还。” 那年长道士回头看了看向北流淌不断的桃江,不觉敲起渔鼓唱起了小曲。 “师傅,当下天色渐晚,我等还是进城先找一处落脚,而后寻个小店吃饭。徒儿实实是有些饿了。”那年轻道士紧走几步跟上师父,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对年长道士说道。 “如此甚好!”年长道士抬头看了看日头,乃对徒弟说道,“月破星巾,霓裳霞袖,十绝灵幡,除妖禳祓。今我等故地重游,但愿一路遇着神仙,避却那八路妖孽。徒儿进城,须得把定心神,莫要惹事。”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两人说着即走入了信丰城里。 信丰小城已是今非昔比。街边巷里人来如织,沿街的各色店面也是人进人出,生意火红。 “那里围了许多人等,不知发生了何种事情?”徒弟看见前面聚集了一群人在吵着嚷着,于是对师父说道,“我等何不过去看看?” 待二人挤入人丛一看,原来是几个老者正对着一对夫妻在那里进行责骂。而这一对男女各牵一个小儿,小儿大者年不过八、九,而小的看似只在两三岁之间。 “此儿莫非非你亲生?想吃上一口面饼也要狠命夺下!?”一白须老者满脸通红浑身颤抖着指着汉子额头大声斥责,而那汉子却低头搭脑将大儿紧紧护在怀中只不做声。 “给弟弟吃一口吧。”汉子怀中的大儿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汉子,见汉子不语,乃转头对那女子说道,“娘,弟弟自早上起就未吃下一口东西,不给弟弟吃,我也不吃!”那大儿说着即将手中面饼塞向他娘。 “哇!”那女子牵着的小儿突然大哭起来,直把一只小手伸向了那个面饼。 “春儿乖乖,那面饼让哥哥先吃。待会娘给你买馍馍吃。”那女子说着,一把就将小儿抱起,紧紧地抱在怀中,眼泪也是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这狗男女实实太过!”那白须老者冲至汉子面前就欲夺饼,却被汉子死死护住。 “你等看看!”那老者回头对众人摊开双手说道,“这大儿穿着还算光鲜,内衣项上还戴着银锁玉佩。可这小儿却破衣烂衫!如此虐待此儿,想必是拐带而来,我等不若将其拿送官府,去审问个明白!” 众人闻得此言,于是也就蜂拥上前,那汉子一见此番阵势,顿时跪倒在地磕头说道: “实是不瞒各位好人,这小儿端的是我亲生!唤作春儿。我等逃难至此,途中遇着乱兵抢掠,小人如今盘缠全无,今日因只讨得一饼,故小人只能先顾着大儿。” “嘟!”那老者对汉子喝道,“巧嘴佞舌,一派胡言!小儿既是你之亲生,如何顾大不顾小?这小儿恁般大小,你却忍心让他饿着?真正是岂有此理!” “小人实实不敢欺瞒各位。这大儿乃是小人的主人之孙,主人全家俱死于兵祸,只剩这枝独苗。小人受老爷和夫人大恩,安敢做下背主忘义之事?我家亲儿虽幼,可好歹还有着亲爹亲娘护着,可怜我家小主人满门蒙难,却更无了一个亲人!”那汉子说着即将大儿紧紧揽在怀中,抽搐痛哭不止。 “你可是朱宝?”此时那年长道士一把拨开众人走至那汉子跟前,将汉子缓缓扶起。 “你是?”那汉子睁着一双泪眼,将年长道士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后,突然双膝一软跪地呼道,“原来是恩公!”说着一连磕头不止。 “主忠仆义!真个是主忠仆义!”那道士含泪说罢,随即转头对众人道,“此人乃贫道故人,所讲非虚。请各位散了吧。”见众人唏嘘离去,那道人乃对汉子说道,“此间不是说话之处,你等可随我来。” 在城边的一个小客栈里,一张简陋的桌子上摆着四五个碟子,有三人正吃喝着。 年长道士端起酒盅抿一口后,将筷子伸向了那盘红烧肉: “你缘何知晓大帅死讯?”年长道士对朱宝问了一声。年长道士其实就是孟文全,而年轻道士则是熊喜。当年在桃江中被李成栋一把推开后,幸亏了李成栋坐下的青骢马,才使得孟文全和熊喜在下漂了数十里后方被水浪打向了岸边。熊喜因多处箭伤已陷入昏迷,幸而遇上一个好心之人,将两人背扶至家中调养,一年之后那熊喜方得复原,可惜左臂坏死,变成了独臂道人。 “小人自从逃出金华后,即带着靖儿和莲玉往西逃向徽州方向,后在池州安下家来,其间和莲玉成亲。王得仁率军进抵安庆之时,闻得大帅也在广东起兵,再后则传几路反清大军都败了,大帅死于信丰的桃江之中。”朱宝说到这里,不觉眼泛泪花,“当年若不是大帅放走我等并给下两百两纹银,朱宝何能安家活命?” “那你何来此地?”孟文全将一块肥肉夹进了朱宝的碗中,随即对朱宝问道。 “大帅对朱家有着大恩。小人原本早就想来此地祭扫,无奈拙妻怀孕产子,实实给耽搁了下来。现今小儿已是两岁有余,故而携家带口前来。明日即是清明,小人想去江边看看大帅。” “这是一百两银子。”孟文全从怀里摸出一锭大银放在桌上对朱宝说道,“如今你是身无分文,这锭银子可做盘缠回去,余下的买些田地,好生将靖儿和春儿养大,如此也不负朱大典老阁部的一番嘱托。” “小人哪里需得恁多?五两银子就有多的。小人实实不敢领受!”朱宝说着起身,直往后躲。 “不要高声!”孟文全一把将朱宝拉坐下来,“若是将隔壁房中的春儿惊醒,只怕我等都不能好生吃喝了。孟某看你,实实就是一个好人,这些银子你若是不受,孟某可是要恼怒上来!” “少将军现今何在?”朱宝所问乃是李元胤,他深深记得李元胤跪地请求李成栋放过自己和靖儿的情景。 “少将军已在郁林兵败自尽了。”孟文全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端起酒盅欲饮,见盅里已无滴酒,于是将手伸向了酒壶。熊喜见状,赶紧提起酒壶给孟文全满上。 孟文全和熊喜伤好后,曾打算去往肇庆李元胤处,无奈关山阻隔,路上清军盘查甚严,于是只好呆在南雄之地以待时机。谁知清军大举攻粤,广州和肇庆先后失陷,朱由榔一逃了之。李元胤孤军不支,被清军重围于郁林,最后自刎而亡,熊庆也随着自杀。孟文全得知此讯后心灰意冷,也就打消了再投明军的打算。此时得来信丰,也是想借清明之际凭吊自己的知己李成栋。 “你既途中被乱兵所掠,缘何还存下靖儿项上银锁玉佩?你沿门乞讨,何不将那银锁玉佩换上几吊铜钱,如此也可免得饥饿?”孟文全一口将酒饮干,又将一筷子的牛肉塞进嘴里问道。 “恩公不知,这银锁和玉佩乃是金华城破之日老爷和夫人将靖儿托付小人之时亲手给靖儿带于颈上,这可是小主人的念想之物,小人怎忍将其失却变卖?当日乱兵也欲抢掠,是小人死死护住,身上亦被乱军砍下数刀。正在小人将死之际,一员将领将乱军喝住并问小人说:‘这银锁玉佩也值不得几两银子,缘何以命护之?你身上的十几两银子被掠,也不见你以死相搏?真正怪异得很。’于是小人告知衷情,那将领听罢就放了小人一家四口。” “想不到贼亦有道。”孟文全闻罢嗟叹不已,“你确是一位义仆!来,孟某敬你一盅!”孟文全说着,又是将酒一饮而尽。 “我是义仆么?”将酒倒进嘴里的朱宝此时想到了遥香,想到了那天夜里做下的不敢见人的事情,想到了待己如子的夫人和老爷,于是在伤感之下,朱宝竟趴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孟文全见朱宝痛哭不止,不由也把心中一丝愁绪撩起,这孟文全把酒盅一搁,就把筷子敲向桌沿,边敲边歌道: “豪杰千年往事,渔樵一曲高歌。乌飞兔走疾如梭,眨眼风惊雨过。 妙笔龙韬虎略,英雄铁马金戈。争名夺利竟如何,必有收因结果。” 歌罢,一把拉过酒壶,又欲往酒盅倒酒,一旁已多时不语的熊喜见状,一把将酒壶拿过道: “师父,现下时辰已是不早,还是早些歇息下吧。再若饮酒,只怕明日不得早起。” “哈哈哈!徒儿说得不错,确是该歇息了!”孟文全说着摇晃着站起身来,口齿不清地说道,“明晨还要去看大帅,端的不能误了时辰!”接着把趴在桌上的朱宝肩膀一拍说道,“你也快快回房歇息,明日天亮之时,须得叫醒我等。”说罢此话,这孟文全即一瘫到底,倒在了地上。 滔滔江水总不息。 第二天一早的桃江岸旁,在蒙蒙的细雨之中,孟文全等人已是立在了江边。 “靖儿,”朱宝一把揽过朱靖对其慈爱地说道,“我们朱家的恩人李大帅就在这江水之中,我儿快快跪下给恩人磕头!” 那朱靖也是乖巧,听得朱宝吩咐,即缓缓对着江面跪下一连叩下三个响头,而后稚声说道: “朱靖代朱家一门谢过大帅救命之恩!” “靖儿果然聪慧!”一旁的孟文全将朱靖扶起来摸了摸面颊,随即就缓缓跪了下来对江中悲怆地喊道,“大帅待文全如兄弟手足,而今撒手西去,实实令文全常于那梦中惊醒也!大帅,大帅,大帅啊!相处之景,恍如昨日,文全不能忘也!”说到这里,孟文全即俯身抽搐痛哭,使得旁边跪着的熊喜也跟着抽泣不止。 “我等去了!”磕头罢,那孟文全猛然止住悲声,站起身来对朱宝说道,“你也速速带着莲玉和靖儿春儿返归池州吧。若是有缘,我等还会相逢。”说到此地,那孟文全即一把拉起熊喜,迈开步子向西而去。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孟文全敲着渔鼓,唱起了杨慎的《西江月》,那曲调哀婉悲怆,那曲调一曲动人。 “爹爹,我家恩公唱的是啥意思?”看着在细雨中逐渐远去的孟文全和熊喜的身影,依偎在朱宝怀中的朱靖扬起头来向朱宝轻声问道。 “爹爹也不知唱的是啥意思。”朱宝爱怜地抚摸着朱靖的脑袋说道。朱宝真不知道孟文全唱的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离他们而远去的是两个真正的好人。 李成栋死去十三年后,也就是公元一六六二年,逃至缅甸的南明皇帝朱由榔被缅王莽白献给了追剿到云南的吴三桂。当年四月,朱由榔父子及眷属二十五人在昆明的篦子坡被吴三桂用弓弦勒死,大明王朝灭亡。 (全书完)
本网所有发布的剧本均为本站或编剧会员原创作品,依法受法律保护,未经本网或编剧作者本人同意,严禁以任何形式转载或者改编,一但发现必追究法律责任。 原创剧本网(juben108.com)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UserData} {$CompanyDa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