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童年的一些经历，是足以影响一生的。
　　我有个远房小表妹，她是个早产儿，长得很美，头脑也聪明。这是早产儿的特点，为此她母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小时候她父亲很喜欢带她到我家玩，为了把我的芭比娃娃骗到手，小表妹最爱捧着娃娃眼泪盈盈地望着我妈，那惹人怜爱的模样让我妈忍不住把我的玩具成箱成箱地送给她。其实我并不在意那些玩具，但为了满足她得瑟的虚荣心，总会在她用胜利的眼神瞥着我时，咬着嘴唇装心疼。
　　我的演技也不输给她。只因为我没她长得漂亮。
　　后来这个小表妹出落成一个大美人，二八年华就成了市青年艺术团舞蹈队的顶梁柱，追求她的人不计其数。她成天在外鬼混，文化课成绩却不含糊，据说是因为教她的老师有幸都是男的，也都乐得以为她补课的名义获得一次跟她约会的机会，暗地里发生的事情只有天知道，但门门合格的成绩大家都有目共睹。有一次某男明星拍MTV到我们市找女主角，市团工委推荐了几个小女孩，就包括我这小表妹。按理说她姿色和演技都算得上一流，可偏偏初中教务处主任是个女的，就看不惯一纵男老师那付色迷迷的样，以中考为名死活不肯放人，从此断绝了小表妹的演艺之路。
　　我敢打包票，要是她演了那个MTV，说不定黄晓明旁边的小龙女就不叫刘亦菲了。这世上很多事情就这样，命中注定的。失去了那次机会，她干脆书也不读了，委身做了市委某领导的情人，被包养了几年后居然“清清白白”地嫁给该领导的儿子，也算得上创造了一个奇迹。
　　
　　所以，当我某日翻到“青春正二八，生长在贫家，绿窗春寂静，空付貌如花”这首诗时，心中不免沧然。那是在我结婚前夕准备搬新房子时，把以前读书时的笔记本都找了出来。这首诗就写在每周一练的读书笔记上，只是孤零零地待着，什么注解也没有。二八青春正是愁肠百结的年纪，本子里夹着的字条让我想起了一段埋藏在心底的记忆。那个坐在我前面的男生，理着板寸头的后脑勺遮挡着我看黑板的视线。我对这个后脑勺一点感觉也没有，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次倒霉的期中测验，由于后脑勺的阻挡，更多的是我厌学情绪高涨，每门课都不做笔记，每门都倒数。好不容易化学得了80多分，结果班上大部分人都90分以上，我简直要崩溃了。
　　政治试卷发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后脑勺低了下去，肩膀一抽一抽的，桌上的试卷批着78分。四周围的同学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世界的冷酷无情在我们幼小的心灵早已埋下了伏笔。我悄悄把一包纸巾递给后脑勺，他默不作声地接了过去。
　　发化学试卷时，轮到我抽泣了。泪眼婆娑中，同桌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她指指后脑勺说，别谢我，是他给的，还有张纸条。我攥着纸条，一直没打开，手心里出了汗，纸条变得湿湿的。回到宿舍后，我才怦怦着心跳摊开了纸条。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很难看。
　　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开始留意这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后脑勺，也开始留意关于他的一切。他皮肤很黑，阳光下草地里奔跑的野孩子的黑。他眼珠子是幽蓝色的，眼睛又小又狭长，还是单眼皮，看上去像黑夜里忽然窜出来的老鼠。他还很瘦，身手十分敏捷的样子，篮球场上不时出现他单薄的身影。那时的我也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子，平庸的五官加上平庸的智商，在某些人眼里简直是钉子，在路上见到时恨不得向我扔石头。我也总觉得自己是被世界遗忘的人，不爱关注集体活动。可自从那次之后，傍晚下课我总会早早跑回宿舍洗澡洗衣服，然后空着肚子守在篮球场的角落里，眼睛跟随着这个黑瘦单薄的影子上下跳跃。
　　有一次他被中途换下场，径直朝我这边走来。我一时慌了神，顺手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在我身边坐下，拧开矿泉水瓶往头上浇，头发甩动，水珠在阳光下刹地四处飞舞，仿佛暗夜里骤然盛放的幽蓝色曼陀罗。有几滴水珠停在我脸颊上，我似乎闻到了一阵妖冶诡秘的花香。
　　你是来看小T的吧，为什么不站近点为他加油？
　　小T是班上的主力中锋，长得很帅，成绩拔尖，还弹得一手好钢琴。那时候流行孙燕姿，小T在文艺晚会上自弹自唱的一曲《天黑黑》，迷倒了一票女生。我那时不知道帅的定义是什么，只觉得他唱“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时，很娘。
　　但我只能承认是来看小T。我问他，为什么你总是不进球呢？
　　我是后卫。他的眼睛一闪，似乎有一道神秘莫测的光芒，刺到了我的心里。很多年以后，我知道那道光芒叫做忧郁。
　　何况有了球，就要喂给小T，这是规矩。
　　你把球给他，你就是后卫。你不把球给他，是不是你就成了小T？我很幼稚地问，但自以为把问题弄得很玄虚。
　　他愣了一下，咧开嘴笑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笑，他笑起来的样子不怎么好看。再上场时，他控球明显霸道了许多，不时跃身投篮。可惜他的准确率不高，又或者是他强行做并不擅长的事情，球总是投不进篮里。我忽然感到百无聊赖，抬头看天，暮色阴沉了下来，想起还没做完的作业，我无聊地离开了篮球场。经过垃圾桶时，我迟疑了一阵，终究觉得自己太可笑，把他喝过的那瓶水扔进了垃圾桶。
　　晚自修时，读书笔记从前排传了回来。翻开本子，里面夹了张字条。
　　你的字真漂亮，还有你写的诗，也很好。
　　
　　我读高中的时候，我的小表妹刚进初中，已经在校园里引起不小的骚动。班里的男生偶尔会聚在一起聊起这位小美女，大家一致推举小T为代表，向她发动猛烈进攻。在学校里我很少有机会跟她打招呼，她身边总围绕着一大群飞蛾苍蝇。我也不愿意向人提起跟她的亲戚关系，那等于自取其辱。
　　越想藏起来的事情就越是泄漏得快。有一次到教室后面的杂物间里拿扫把，我听见里面的男生在议论。
　　听说我们班某某是她姐姐，老天爷是不是搞错了，两姐妹怎么差的这么多。
　　你没听过“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吗，我看她连钟无艳都不如，妹妹才貌俱全，姐姐却一无是处。是小T的声音。唉，这种女生在我们班生存，真是群众的不幸。
　　你别这么说人家，她还经常去篮球场偷看你打球呢。另一个声音怪腔怪调。
　　放心吧，我不会姐妹通杀。这种女生，送给我都不要。又是小T。
　　里面传来哄堂大笑。尽管我知道男生讨论女生时，我总被树为反面典型，可如此难听的话第一次触目惊心地灌进耳朵里，我还是难过得要命，自尊心受到莫大的侮辱。
　　在我红着眼睛准备掉头走时，一个熟悉的黑瘦身影从我身边掠过，我的手似乎被什么用力抓住，身子不由自主被拉进杂物间。里面的男生停止了喧哗，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我们。
　　她是去看我打球，不是你，少自作聪明。黑瘦身影冷冰冰地对小T说。
　　你们……
　　他用手把我挡到身后，像老母鸡护着她的小鸡。她是我朋友，你们不要再欺负她。
　　男生们“呜”地吹着口哨，笑嘻嘻地走了。小T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他们都走了，他也放开我的手，默不作声地拿了两把扫把，递给我一把。
　　谢谢你。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幽蓝的眼睛。
　　要谢我的话，今天晚自修，篮球场见。
　　
　　下午的课我一直心乱如麻。他若无其事地上课，一放学就背起书包走，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那件事从没发生过，却使得晚上约会的颜色在想像中变得更私密隐晦。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到底有没有跟我说过晚自修在篮球场见面。
　　可是，他的确是没来晚自修，舍友说他肚子疼，为他请了病假。我一直焦灼不安地犹豫着，凳子上像烧着一盆火，让我腾挪不安。直到窗外下起了蒙蒙的细雨。我想像他正坐在湿嗒嗒的篮球场等着我，闷不吭声却执着地睁着他狭长的眼睛。我偷偷翻开笔记本里那几张纸条，总觉得一个未知的崭新的世界在等着我，而我却还在为这个没有人正视我的世界而瞻前顾后。可是，那个世界太危险了，我还没为所谓的早恋做好准备。
　　“青春正二八，生长在贫家，绿窗春寂静，空付貌如花。”当我看到这首诗时，心中凛冽地一颤。虽然没有如花的美貌，可我的二八年华也只有这么一次。难道说，活该别人的青春就要特别灿烂，而我仅仅因为自卑就要拒绝这仅有的、美好的“幸福”吗？
　　我想到他幽蓝色的眼睛，手腕还残留着他紧握住我的力量。忽然之间我下定了决心，连伞也忘了拿，就借口上洗手间，偷偷从教室溜了出去。
　　教室外和走道里都有巡逻的老师，校园里也到处晃着保安的身影。这种静谧诡异的气氛让我迈开的每一步都像在历险。我想到了越狱，想到了绿岛，想到了奥思维辛——不知为何，走向那个让我想起来就觉得甜蜜的人的漫漫长路，会让我出现如此恐怖的联想。我甚至想起有一次在宿舍晾衣服时，阳台外的下水道盖子上盘桓着一条蛇，灵巧的青色身体像大便一样卷曲起来，“呲呲”地朝我吐着信子。那条蛇的眼睛让我想起黑暗雨雾中篮球场幽暗的灯光，以及幽暗中闪烁着的他那蓝宝石般迷人的眼睛。
　　没费多少力气，我找到他坐的位置。他也没打伞，头发被雨淋湿了，耷拉在脑壳上。我挨着他坐下，他脱下校服外套让我披着。
　　接下来四周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尴尬。我们俩都不说话，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以为他会说几句听起来云淡风轻的温情表白，可是他动也不动，像蜡像一般凝固着。
　　终于他开口说，你真是个好人，你的诗也写得很好。
　　紧接着，他开始滔滔不绝。他说他心里很乱，他喜欢上一个女孩，却不敢向她表白，他每天都看着她的后脑勺发呆。他为他们两人的星座配过对，书上说他们是“天生一对”，可他是那么个沉默而不引人注目的男孩，他不敢也不愿像小T他们一样，对喜欢的女孩发动猛烈霸道的攻势。
　　他说的那个女孩当然不是我。当然。一开始我的心是紧的，随着他的叙述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好像绷得无法弹拨的琴弦。可后来突然就松了，完全松了下来，冷汗出了一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是啊我凭什么是他心里的那个她。我不过是个好人，是他的朋友，是他在我受伤难过时愿意用一张纸巾和一个肩膀保护的人，普通人。他的话像哗啦哗啦的流水，不停地倾泄，像要把此生没说出的话一次性倾倒出来。水龙头猛地关紧了，他又恢复了惯有的沉默。
　　你能帮我写首诗么，抄的也行，我想送给她。
　　气氛愈发地诡异起来，冷风簌簌地往我脖子里灌，无情地拨动我心里那根琴弦，发出割玻璃般的尖利声。我看到那本写满诗句的笔记本被风割成了碎片，一个看不清楚模样的女孩甩着双手，把碎片当作冥币一样抛向天空。我嘶哑着喉咙喊“住手”，那女孩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眉目间竟跟那美丽小表妹有几分相似。
　　住手！
　　是美丽小表妹的声音。我和他都被吓了一跳，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别出声。可我管不了那么多，爬起来寻着声音的方向，领来了我那抽泣不止的小表妹。
　　原来小T约了表妹在篮球场旁的树林见面，却不知为何爽了约。她一人在树林里坐了好久，忽然被人强行扑倒，黑暗中她看不清楚那个人的样子，但根据那人的中等偏胖的身材判断绝不是小T。挣扎中表妹狠狠地用长指甲刮那人的脖子，听到我走过去的脚步声，那人放开表妹跑走了。
　　我终于忍受不了小T完全不顾他人的放鸽子行为，单纯地认为如果小T出现，表妹就不会被人非礼。我认为应该让小T为表妹讨回公道，黑瘦身影却主张先把表妹送回宿舍。在我们争论不休时，一道手电光射向我们的眼睛。
　　我们被保安带到值班主任室，无一例外被记了一次小过。从此小T他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姐妹通杀”，班主任也惶恐不已地给我们调了座，我又往后挪了几排，他却隔他的她更近了。
　　
　　从此之后，我的读书笔记里再也不写诗了，我开始研究尼采。他变得更沉默寡言，总是看到他背着书包的黝黑身影独自飘进教室，又独自飘了出去，对谁也不理不睬。在他飘来飘去之间我几次努力地望向他，希望与他蛇一般幽蓝色的眼睛相逢，哪怕只有会意的一秒钟交集，我也能找到笃定。可是我很失望，他变得跟小T们一样，正眼也不瞧我一眼。
　　而他的她仍然和他咫尺天涯。那个女孩有着健康的小麦皮肤，成绩平平，却是个长跑好手。有好几次我在学校外面的小吃店看见小麦皮肤跟我的新同桌一块吃葡国蛋挞，那种很贵但香气扑鼻的焦黄色甜品。我同桌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祖父是军人，据说给刘少奇当过警卫员。父亲从商，据说学校每栋宿舍的监听设备都是他父亲公司赞助的，因此他即使偶尔在学校胡作非为，也没人敢把他怎么样。他很快凭借并不挺拔的身材成为校升旗队的首席升旗手，在这方面连小T也自称甘拜下风。
　　升旗手的女朋友平均半个月换一次。当我发现他与小麦皮肤打得火热时，开始留意这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孩子。我发现他很爱穿高领衣服，本来就短胖的脖子被勒得像上吊一样。
　　那天下午上自习课，我正在翻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翻得我头痛欲裂。喂，你女朋友好像很伤心噢。我抬头，原来是小T站在我同桌身边提醒他，样子有几分讨好，有几分幸灾乐祸。
　　我往前看，小麦皮肤正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她身后的后脑勺正愣愣地望着前面，手上攥着一包纸巾。我同桌不以为然地摊开手说，两个星期时限到了，我也没办法。
　　那是，这世上没有你得不到的女生。小T带着一丝嘲讽的语气说。
　　骄傲的升旗手显然没有听出话外之音，轻松地问小T是否想接收小麦皮肤。
　　“砰”地一拳抡在我同桌脸上，顿时他嘴角边渗出血来。我吓得尖叫一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当班上同学都围过来时，小T和升旗手已扭作一团。
　　混战中小T吼道，凭什么你穿过的破鞋扔给我穿，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吗？你他妈不配！
　　你他妈就配吗？
　　我就配！洛婷是我的，是我把她让给你的。我以为你会好好待她，没想到你追她追不到，就使出这种卑鄙手段。你这个畜生！
　　洛婷是我表妹的名字。他们俩在地上滚作一团，桌子凳子倒下一大片，小T扯着升旗手的衣领往下拽。我看见他脖子上一道道结了疤的血痕。
　　我抬起惊恐万分的眼睛，正好撞上幽蓝色。他的眼神里除了平时的冷酷，还多了一股杀气。有人喊校长来了，小T和升旗手互相松开了对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呼呼喘气。大家都以为一场武打好戏终于散场了，围观的同学纷纷四散。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幽蓝色轻轻走到升旗手身边，随手操起书桌上的一本牛津英汉词典，端起来狠狠地朝升旗手的要害部位掷去。只听见地上一声惨叫，我本能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校长已伫立在教室里，指挥几个男生把幽蓝色、小T和升旗手都押送回办公室。
　　这次打架事件的处理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们三个都没事，连小过都没记。这当然是因为牵扯进升旗手的缘故。但马上就面临文理分班了。我们班作为理科重点班被要求大部分保留。有一部分同学不想学物理，要求转科。我转去了政治班，幽蓝色转去了生物班。我们都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人留意我们。
　　只是在我们这一年级的同学之间流传，小T和升旗手都想转到美女如云的英语班。但小T被爱才心切的班主任强行留下了，升旗手则顺利进入“英国老鼠”阵地。
　　还听说小T曾幸灾乐祸地说，他们走了才好，最好都去死。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时，感觉是悲戚戚的，想像中小T诅咒我们去死时，他的心也在为一个美丽的女孩而痛。
　　
　　很多年过去了，那一年做的读书笔记，那一年写的诗，那一年心中涌起的波动，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成昨日云烟了。小表妹早已嫁了人，她肯定不记得曾经有一个自视清高的男子为了她而被人打了几拳，更不会知道那个企图轻薄她的男生差点变成太监。她这辈子惹的红颜祸端数都数不清，看来下辈子会变成一只被男人踩在脚底的老鼠。
　　而我，从高中毕业以后，就再也没遇见过有着幽蓝色眼睛的他。有一次我老公单位组织篮球比赛，他带我去做啦啦队。坐在球场边的时候，恍惚间看着场上跳跃着一个黑瘦单薄的身影，运球和投篮的动作都似曾相识。那个身影总是奋力地跳起来瞄准篮筐，却总是投不进去。渐渐地那身影也消失了，只留下两团忽明忽灭的幽蓝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