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对姑父说，狗顺是该跟你下窑的年岁了，明儿个你就把他带走，工钱记着跟你的一块给我拿回来。姑父嗯一声，拉着姑妈上炕睡觉了。
　　屋里响起一阵细微的喘息和呻吟声，象秋季院墙旮旯里蛐蛐演奏的小夜曲。躺在牛棚里的狗顺听得清楚。他本想起身到窗口偷看，但他知道什么也不会看到，屋子里太黑。他回想起，那天傍晚，他和表妹在草丛里搂抱着打滚。丝丝的暖风掠过他们的发梢，象沐浴在春雨里一样舒适惬意。表妹的身体象棉花团一样轻软雪白。他的头埋在两座山丘之间，有那么一会儿，象是沉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呼吸急促的表妹，喷到他耳朵上的热气使他痒得忍不住想笑，但他把这笑巧妙地用舌头送进表妹甜甜的双唇里。表妹绯红的脸颊正象斜西的落霞，粉色里掺着蜜意。他看见表妹最隐秘的部位时，不禁惊诧，女孩子身下竟是这般的新奇神秘。他试了多次，最终也没能成功。表妹的手指甲在他的肩膀上抠出几道血丝，他没感觉到疼痛，只为自己的失败而懊恼不已。此刻表妹的美丽娇羞，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将自己的中指插进表妹潮湿的私处。他觉着紧凑滑润，象是被什么温热的绵巾裹住，严实而不可抗拒。从那根中指传遍全身的是一种说不出的酥麻，连生死也不再觉察。表妹猛地惊叫一声，用手紧紧按住他的那只手臂，僵在那里好久。
　　狗顺八岁时，可怜的娘被酗酒的爹打得半死，后夜便跑个没影儿。没娘的狗顺常常受人欺负，随便谁都敢骑在他身上喊，驾！驾！爹是泥水匠，是个没用的泥水匠，只管喝酒。狗顺有时也欺负别人，欺负那些比他更弱小的伙伴。他有一个三岁的妹妹。娘跑时顺手把妹妹捎了去。娘原打算把狗顺也捎走，但狗顺那天晚上跟爹睡一张床。
　　第二天，狗顺跟在姑夫屁股后面朝山那边的小煤矿奔去。临走，姑妈给他们各煮了三个鸡蛋。狗顺嘴里嚼着鸡蛋，鸡蛋黄噎在喉咙眼里，难受得要死。他没想到用水冲一下，却直盯盯地瞧着在烧火的表妹。表妹一边往锅台里填着山柴，一边瞧着狗顺，脸上渗出的汗也顾不得擦。姑妈催狗顺，赶紧吃，磨蹭个啥？挖不动煤，就别再回来！狗顺歪了头，去看那只在啄麦粒的很会下蛋的母鸡。
　　狗顺上到小学三年级，也就是娘出走一年的光景，得上羊羔疯。只要谁惹着他，他就随地躺下，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子。吓得惹他的伙伴大哭不止。一忽儿，狗顺反醒过来，嘴一抹，照样生龙活虎。狗顺这病应该说是给爹打出来的。家里没了别人，醉了酒的爹偏要打人，也只能打狗顺。狗顺生得白净，却越长越显得灰土土的。不犯病时，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异样的光，也许是他的眼珠子太大的缘故，反正不同寻常。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光的异样是源自恨。
　　山上的树木长得杂乱无序，姿态各异，种类也多不相同，但都枝繁叶茂。三月温柔的风多情地吹拂着枝头绽放不久的嫩叶，叶片泛起青黄的油光，映着朝阳散发出少女一样的幽香。沁人心脾，撩人神醉心迷。狭窄曲折的小径很象一条眠在地上的草蛇，延伸着通向被草木遮掩了的眼睛望不穿的某个地方。山泉欢快地潺潺流动，补充了山间空旷的静谧；鸟兽偶尔机灵地蹿动，惊扰着谷底深远的空灵。远处缭绕在山腰的云雾，幽幽淡淡，象神化里仙女们在此游玩时不经意留下的闲散的脚步。
　　姑父硬着头迈开步子走自己的路，对山里的景致他不感兴趣。狗顺边走边东张西望，时而向山谷里大喊几声，欣赏地倾听打谷的四周传来的自己的悠远的回音。时而跑到溪水旁，往脸上撩些水，凉凉爽爽，好不自在。每这时，姑父就不冷不热地对他说道，甭耍了，晌午赶到能吃饭，赶不到没得吃！狗顺随之快跟几步。如今他高姑父半头，姑父头顶光秃的部分他一斜眼就可以瞅见。
　　十三岁的狗顺独自背上小包裹去投奔远在山区的姑妈。据狗顺的口传，爹死于酒精中毒。村里人帮着打理爹的丧事时，没人为一个酒鬼的死感到丝毫同情或者悲伤。更没人追究到底是不是死于一个孩子的说法，甚至不少人还产生几许快意。而狗顺的痛哭，恰好掩盖了他不堪一击和幼弱的恐惧。
　　姑妈家的日子更难熬。姑父是个老实巴交的矿工，下煤窑辛辛苦苦挖出来的钱，自己得不到一个子，吸烟钱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向姑妈要。两个小表弟在上学。十来岁的表妹整天带着干粮去放牛，人瘦得象贴在墙上的画一样扁平。狗顺的任务是给牛割草，割得少就要挨姑妈的抽打。那一次，狗顺割草割累了，天又热，脱去衣服跳进小水潭洗澡。不料正好姑妈端着盆子来洗衣服。狗顺光着身子就逃，但还是被姑妈发现了。慌张中狗顺似乎听见姑妈叫喊什么，不过一句也没听清。那一天的晚饭被取消。狗顺一个人蹲在大门外的大方石头上，瞅着太阳在西山落下，看着天空的鸟群相伴归巢。娘和妹妹在哪里呢？会不会也象自己一样挨饿！狗顺滴下了男人的泪水，不多——但是颗粒很大。很久很久，狗顺没移动一下，始终保持着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平眺远方的姿势，深沉而宁静。夜象一块黑布，无声地将人世罩住。一个影子朝狗顺缓缓地靠过来，给，快吃吧，我偷的。一张香喷喷的油馍被递到狗顺眼前。表妹站着，不时回头望望屋里的动静。表妹还没走进屋里时，狗顺已将油馍消灭干净。他是饿急了，什么也没有比满足饥饿更能让人来得痛快！
　　随着太阳的偏移，气温逐渐升高。走到目的地，狗顺热得衬衫都湿了后背。
　　山这边的荒芜令人觉得凄凉。到处是煤灰的天地。轰轰隆隆的汽车发动机和矿井边的机器声震得脚下的地面颤动不已。依着山壁砌盖而成的石头房子是矿工的食宿场所，简陋而缺乏安全。可成群的工人不得不在这里吃，在这里睡，这是别无选择的生活方式。狗顺很快就也成为其中的一员。这，是一种职业。适应，是活着的法则。
　　狗顺的病又犯过几次，都是在被打的时候。起先姑妈还害怕，后来慢慢习惯了，就不把这当回事。每次哭的总是表妹，她以为表哥是要死了的样子。表妹疯了似的哭喊着，顺哥，顺哥，你醒醒呀！姑妈用脚踢踢狗顺骨，装死啊，你！表妹慌忙死死地抱住姑妈的脚。狗顺从地上爬起来，扑扑沾在身上的尘土，往大门外的大方石头走去。
　　狗顺第一次从窑井里爬出来，往前迈出一步，就倒下了。井下的漆黑使狗顺联想到鬼故事里讲的地狱，狭长的通道把人引向地下的天堂。狗顺一口气吃了两大碗面条，方恢复了元气。合上眼皮，表妹打扮得花枝招展，甩着背后的头发辫子，挑起细长的弯眉，一蹦一跳地向自己奔来。狗顺喊着，表妹，快来啊！想要迎上去，但怎么也动弹不得。表妹站在离自己三米远的位置，低声说，顺哥，你好好干，我在家等你回来！话音才落，人便消失得无踪无影。狗顺睁开眼睛，房顶灰白色的石棉瓦象姑妈的脸一样，又冷又暗。有些失落的狗顺想再眯一会，好想一想表妹。这时，姑父跑来嚷道，起来吧——轮你啦！
　　狗顺揉揉额头，拖着沉沉的步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