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牵着我走向灰暗的河堤。
　　 父亲站在堤坝上，面对缓缓流淌的河水，吟诵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啊！
　　 我听不懂什么之乎着也，后半句让我想起雷锋日记：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为
　　 人民服务是无限的.....
　　 父亲的语调晦涩低沉，好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令我深埋心底的陌生感油然
　　 而生。但我还是点点头。
　　 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掌厚实柔软，虽然他脸上布满皱纹，面
　　 皮又老又黑，可他的手却又干净又红润，甚至连手纹间也找不出一粒灰尘。
　　 父亲手心里流淌的是神秘的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血。
　　
　　 父亲是剧团的钢琴师，专门为样板戏《红灯记》钢琴伴奏。
　　 我们家贴的年画，《红灯记》李铁梅高举红灯的剧照里，坐着弹钢琴的人就
　　 是父亲。后来，我发现那年几乎家家都贴这张年画，我为此倍感自豪。
　　
　　 提起父亲的遭遇，似乎仅仅因为一个偶然的错误。
　　 那一次，首长来剧团审查节目。担任钢琴伴奏的自然是父亲，他把那几首曲子
　　 弹了一遍又一遍，我敢打赌，他早就弹的滚瓜烂熟了，可他还是弹了又弹。
　　 团长说，首长是从北京来的，来自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团长还说，这是一个
　　 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父亲的表现从某种意义上说决定了全团的命运。
　　 父亲深知肩上的重担，演出头天晚上彻夜难眠，我听见里屋滴滴哒哒的脚步声
　　 一直持续到黎明。
　　 老天爷真没长眼，可怜的父亲第二天还是出事了！
　　 我听说曲子弹到一半时，父亲的手指突然插搐，无法弯曲。样板戏自然演不
　　 下去了。北京来的首长脸一沉，拂袖而去。
　　
　　 父亲的罪名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几天后，随同一批政治犯被押送
　　 到一个叫宁夏的地方，接受劳动改造。
　　 父亲的遭遇令我和母亲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的童年在一夜之间变得残缺
　　 不全也变得无比自由了。
　　 战战兢兢度日的母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和耐心，给我提供了夜间出游的大好
　　 时机，于是我加入了街头游荡集团。
　　 集团内的孩子年龄大都跟我相仿，十一、二、三岁。我们在一起很少谈论各自
　　 的父母，那是我们心头共同的耻辱。我们三五成群，晚上从剧团大院出发一直
　　 游荡到新华大桥。一路上看见不顺眼的男男女女，我们就挑衅、起哄、漫骂、
　　 甚至欧打。集团内的孩子们脸上都有一个标记，就是眉心的那块疤，前辈教我
　　 用手指甲足足狠抠五百下,弄得血流满面才弄出来,没有这点儿胆量是不配在
　　 集团里混的.
　　
　　我十三岁那年,身体十分瘦弱,皮肤白得象纸,集团里的孩子们开始疏远我,他们
　　背后说我长得象女的.这是他妈的最丢人的事情。言下之意说我胆小，没有男子
　　气。我从此对他们怀恨在心，可是又苦于找不出证明自己的办法，只有整天
　　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母亲以为我病了，把我反锁在屋里，好在她每天晚上
　　参加政治学习，我还是照样出游不误。我也看得出，那段时间，她根本没心思
　　管我。
　　北方的冬夜，寒风刺骨，街上行人稀少。那天只出来五、六个人。因为人少，
　　他们也爱理不理地和我搭腔。我心不在焉地说话，双眼紧盯马路。
　　机会终于来了！
　　一个解放军骑自行车从对面过来。我突然横冲过去，险些摔倒。
　　解放军停车， 俯身问：小孩儿，没事吧？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扯下他的军帽，飞身钻进路边的小树林。这是我早就
　　设计好的路线。解放军在我身后大喊：站住！站住！喊着喊着就听不见了。
　　我手攥军帽，趴在树丛里，心突突狂跳，汗水不停往下流。着样足足趴了两个
　　钟头，这是真正煎熬革命英雄的两的钟头，两个钟头过去，我真的成了英雄。
　　军帽里面盖着部队番号的红章，这是正牌军帽的标记，帽沿上有颗红五星，这
　　也是我渴望已久的宝贝。从今以后，他们还敢看不起我吗？这帮傻逼们！
　　
　　他们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尤其是那天目睹我抢军帽壮举的几个家伙更是对
　　我肃然起敬。他们私下里商量推举我顶替原来的大哥。他们哪里知道大哥不是
　　那么好当的。他们的言行反而引起大哥对我的反感，不久，终于有人怀疑我的
　　军帽的来历了。他们向校长告密说我的军帽是偷来的。他们不相信我够胆抢而说
　　成是偷。这一字之差简直把我肺都气炸了！我又不能当面跟他们争辩，表面还
　　要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只有在心里痛骂他们：傻逼！傻逼！！傻逼！！！
　　
　　一天，校长把我叫进办公室，拍我肩膀，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来谈谈解放军吧。
　　他列举雷锋、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等英雄来证明解放军的伟大。我不停点
　　头，是的，他说的没错。
　　“那么”校长问“解放军值不值得尊敬呢？”
　　我说：我从小就想当解放军。
　　校长说：你想当解放军，这很好，可你还小。
　　我说：潘冬子参加红军时跟我差不多大吧。
　　校长说：那是战争年代。
　　我说：我们备战备荒不也是为打仗吗？战争离我们不远了。
　　校长说：总之，你不能偷解放军的帽子。
　　我大声说：我没偷！胆小鬼才叫偷呢！
　　校长背手来回踱步，好象笼中的老虎，突然他大手一挥，怒吼：滚---
　　
　　滚出校门，来到大街上，人们正在游行。
　　我随游行队伍走出几条街，累了，返回剧团大院,溜进剧场，看团里人
　　排演《红灯记》。父亲离去后，钢琴师换了个年青人，这人皮肤白净，
　　举止斯文，弹起琴来摇头晃脑，很陶醉的样子。但是我听得出来，他
　　弹的比父亲差远了，在琴技方面，父亲可以当他的老师。我希望自己长大
　　以后千万别象他这么白，一张白脸皮是男人的污点。
　　母亲找到我时，我已经躺在剧院后排的长椅上睡着了。母亲拎起我走出剧场。
　　经过芳芳家时，她正趴在窗台上冲我笑。我立刻昂首挺胸，心想：千万不能
　　让她看到我这副狼狈相。
　　回到家里，母亲关门，抄起一根竹条，狠狠抽打我，边抽边吼斥：打死你、
　　打死你、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抽着抽着，手软下来，躲到一边，独自
　　缀泣。我真希望她这么一直打下去，好让我感受她对我起码的关注。父亲离去后，
　　我感到母亲也正在离我而去。半夜醒来，我经常见她坐在床边发呆或者哭，
　　我真想和她说说话，可是她什么也不说。从前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现在全变了。
　　我和母亲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或者因为性别，或者因为年龄，或者因为
　　父亲，或者因为我自己，总之我无法说清楚，想到这里，我鼻子发酸，母亲说：
　　你还有脸哭，你对得起你爸爸吗？我说：你们谁也不理我，我怎么办呀？
　　
　　我不再和集团里的孩子们来往，他们出卖了我。在我看来，这是他们经过密谋以后
　　采取的行动。这个行动不能因为他们人多就变得理直气壮，他们同样是可耻的。
　　我以个体身份被一个集体出卖，无形中抬高了我的地位。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光荣退
　　出这场毫无意义的游戏。
　　我去找芳芳玩儿，芳芳比我低一年级，父亲是剧团的琴师，母亲去逝了，芳芳因为
　　生病退学在家。我找她因为我们同病相怜。
　　芳芳开门见我，喜出望外：是你呀！
　　我故意冷漠地说：我经过这里没什么事，顺便来看看你，听说你病了。
　　芳芳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说：我正愁一个人没事儿干呢。
　　我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儿从她嘴里飘出，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
　　女孩儿的世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在她们的世界里有我梦寐以求的温暖。
　　芳芳圆圆的眼睛，白白的脸蛋儿，红红的嘴唇最近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大概在一个月之前，我第一次梦遗了，梦里我一边亲吻芳芳，一边抚摸她光溜溜
　　的身体，醒来以后，短裤上留下一滩粘乎乎的东西，书上说，这东西叫精液。
　　现在，真正的芳芳就坐在我跟前，我的心突突跳得厉害。每当心里不怀好意时，
　　我总是这么沉不住气。
　　芳芳问：你怎么了？
　　我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军帽！芳芳惊呼。
　　我戴上军帽向她敬礼。
　　她说：你真伟大，让我也戴戴。
　　芳芳戴上军帽，站在镜前打量自己，只见：又黑又亮的刘海齐刷刷地遮在眉前，
　　细细的眉毛下，黑溜溜的眼睛神气活现的。
　　我说：别看了，还我吧。
　　芳芳撇撇嘴：小气鬼。
　　我说：我们玩儿游戏，好吗？
　　当时有一种游戏叫做“密电码”，是根据《红灯记》里找密电码的情节演变而
　　来的，玩儿的时候，一个人先把写上字的纸条藏在一个指定的范围里，另一个人
　　来找。
　　芳芳吵着要演藏密电码的地下党，为了讨好她，我只好演坏蛋。
　　她把纸条藏得太明显了，我不废吹灰之力，从一条桌腿的缝里抠出密电码，正
　　要打开看，她一把抢过去，红着脸说：算了算，算你赢了。
      我不服气，反抢过来，打开纸卷一看，愣住了。
　　纸卷上写：我心爱的人是你。
　　我找着芳芳，她正伏在窗台上，假装遥望远处。我扳过她肩膀，她依然看着别处，
　　然后才低声问我：你要干什么？
　　我一口噙住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湿漉漉的，有股甜味儿。她一开始还唔唔叫着，
　　摇头晃脑，企图摆脱我，后来就老实了，乖乖张开双唇迎接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我一路神色恍惚，晃晃悠悠回到家里，正撞见父亲。我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自从他离开家以后，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对是错，
　　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将这些告诉他。
　　父亲抚摸我的头，默默无语。母亲一旁说：瞧你们父子俩，好象演样板戏似的。
　　我和父亲忍不住笑了。
　　深夜，里屋发出的响声惊醒我，我一向睡眠很轻，轻得象小猫的脚步。
　　我赤脚来到门前，贴耳聆听，里面传来母亲低沉的呻吟声，这声音是痛苦？
　　还是快乐？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许只有父亲知道，母亲的痛苦、母亲的快乐
　　都来自父亲这样一个男人。
　　
　　父亲回家探亲的时间很短。后来发生的事，我不想说了。
　　他们离婚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他们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也不说，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那一天，一九七四年八月八日，是我一生中最没意思
　　的一天。我还说什么，什么也不想说。
　　母亲爱上了年轻的钢琴师，用父亲的话说：这叫背叛。
　　现在的问题是，我必须在父亲和母亲之间做出选择，最后，我选择了父亲。
　　原因很简单：我无法忍受那个小白脸对我虚情假意的关怀，傻瓜也猜得到，
　　他的这份廉价的关怀仅仅为了得到母亲廉价的欢心。在这方面，母亲也很
　　慷慨，从不吝啬。有一次，我看见青年钢琴师偷偷抚摸母亲的脸，那十根
　　纤细修长的手指灵巧地从母亲面颊滑过，好象弹一首优美的小夜曲，母亲
　　陶醉了，微闭双眼，仿佛回到少女时代。她一定忘记了，对感情的背叛是
　　一件肮脏的事情。我对芳芳是忠诚的，我相信芳芳也一样。在这方面，我
　　们是父母的楷模。
　　
　　父亲决定将我送回奶奶家，奶奶家在乡下。父亲说，等他恢复工作就来接我。
　　我喜欢城市，讨厌乡下，我更不想离开芳芳。父亲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将我的
　　衣服、书本一古脑扔进木箱，然后坐在木箱上点燃香烟，问：你走不走？
　　父亲吸烟的样子就是一个来自乡间的莽汉，双眼闪烁着冷冷寒光。我吓得
　　往后缩。父亲掐灭烟头笑了：你怕什么，我是你亲爸。
　　我说：明天走，好不好？
　　父亲盯着墙上母亲的照片，沉默了。
　　母亲整日未归，她一定跟那个青年钢琴师躲在什么地方干着肮脏的勾当呢。
　　
　　晚上，我偷偷溜出家门，来到芳芳家窗户下，喵喵喵连叫几声，芳芳开窗，
　　用手指指隔壁。她的意思是等隔壁父亲熄灯才能溜出来见我。
　　我焦燥不安地等待，从怀里摸出半支烟点上，浓烈的烟草味儿呛得我直流眼泪，
　　我想：父亲寂寞的流放生涯就是伴随着这烟草味儿渡过的。这其中一定藏着
　　数不清的密秘。这些密秘我注定永远无法知晓。
　　
　　芳芳蹑手蹑脚迎面走来，我们转到一堵墙后。
　　我说：明天，我要去乡下了。
　　芳芳问：很远吗？
　　我说：很远。
　　芳芳说：以后，见不着你了。
　　我说：你会想我吗？
　　芳芳说：会。你呢？
　　我说：我也会。
　　芳芳问：你爸你妈为什么离婚？
　　我说：他们都爱上了另外的人。躡
　　芳芳说：你会爱上另外的人吗？
　　我说：不会，你呢？
　　芳芳说：我也不会。
　　我捧起芳芳的脸，小心翼翼亲吻她的嘴唇。
　　芳芳想了想，说：你想摸摸我吗？
　　我犹豫不决。她掀起小褂，将我的手放在胸脯上。
　　她的奶子又小又硬，两粒乳头红红的朝气蓬勃地挺立着。
　　我说：怎么这么小？
　　芳芳细声细气地说：还没长大呢！
　　我说：长大才好玩儿。
　　芳芳说：我不想长大，长大离死更近。
　　我说：其实我也不想长大。人一长大，总会干一些肮脏的事情。
　　我掏出军帽给芳芳戴上：送给你。
　　芳芳咧嘴笑了，甜美的笑容好象一朵暗花盛开在夜色里。
　　想到离开心爱的女孩儿，我心里很难受，自从进入青春期，我就踏上一条
　　远离人群的道路，仅有的快乐全是芳芳赐予的，我无法留住这段快乐时光，
　　也无法阻止离去。以后的日子注定是悲伤的，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快乐的了，
　　我宁可这么忧郁下去。
　　离别的最后时刻，芳芳哭了。
　　我说：你别哭，我一定回来找你。
　　芳芳使劲点头。
　　我一阵心酸，因为我知道我在撒谎。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面对眼前
　　这个充满期待的女孩儿流下绝望的眼泪吧。我对自己说：别哭，千万别哭。
　　
　　第二天傍晚，父亲一手拎木箱一手牵我，出发去码头。
　　即将离开这座城市，我的心情异常平静。
　　除了芳芳，这个地方再也没什么值得留恋了。
　　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混浊的河水无休止流淌。我和父亲站在河堤上凝视河面，各自想着心事。
　　汽笛声响第一遍时，人群开始骚动。
　　我们随人流涌上甲板。
　　巨大的船身缓缓离岸。
　　我钻出船舱，眺望河岸，突然看见母亲。
　　我朝她挥挥手，她也朝我挥了挥。
　　我们就这样默默遥望着，直到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回到船舱里，父亲头靠木箱已沉沉睡去。
　　我想：我不会把刚才看到的一切告诉父亲，永远。
　　
　　完